短篇小说

《燕丹子》

《燕丹子》,作者无考,旧题燕太子撰,当是望文生义。最早见于《隋志》,著录一卷,《旧唐志》,著录三卷。明胡应麟评为“古今小说杂传之祖”。现代学者考订为汉人小说。其书传本极少,《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辑出,列入小说家存目。孙星衍从纪昀处传得抄本,先后刻入《岱南阁丛书》、《问经堂丛书》、《平津馆丛书》。

卷上

燕太子丹质于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求归。秦王不听,谬言:令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丹仰天叹,乌即白头,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过之,桥为不发。夜到关,关门未开,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深怨于秦,求欲复之,奉养勇士,无所不至。

丹与其傅武书曰:“丹不肖,生于僻陋之国,长于不毛之地,未尝得睹君子雅训、达人之道也。然鄙意欲有所陈,幸傅垂览之!丹闻丈夫所耻,耻受辱以生于世也;贞女所羞,羞见劫以亏其节也。故有刎喉不顾,据鼎不避者。斯岂乐死而忘生哉!其心有所守也。今秦王反戾无常,虎狼其行,遇丹无礼,为诸侯最。丹每念之,痛入骨髓。计燕国之众,不能敌之,旷年相守,力固不足。欲收天下之勇士,集海内之英雄,破国空藏,以奉养之。重币甘辞,以市于秦,秦贪我赂,而信我辞,则一剑之任,可当百万之师,须臾之间,可解丹万世之耻。若其不然,令丹生无面目于天下,死怀恨于九泉,必令诸侯无以为叹,易水之北,未知谁有,此盖亦子大夫之耻也。谨遣书,愿熟思之。”武报书曰:“臣闻快于意者亏于行,甘于心者伤于性。今太子欲灭之耻,除久久之恨,此实臣所当糜躯碎首而不避也。私以为智者不冀侥幸以邀功,明者不苟从志以顺心;事必成,然后举,身必安,而后行,故发无失举之尤,动无蹉跌之愧也。太子贵匹夫之勇,信一剑之任,而欲望功,臣以为疏。臣愿合纵于楚,并势于赵,连衡于韩、魏,然后图秦,秦可破也。且韩、魏与秦外亲内疏,若有倡兵,楚乃来应,韩、魏必从,其势可见。今臣计从,太子之耻除,愚鄙之累解矣。太子虑之。”太子得书不说,召武而问之。武曰:“臣以为:大子行臣言,则易水之北,永无秦忧,四邻诸侯必有求我者矣。”太子曰:“此引日缦缦,心不能须也。”掏武曰:“臣为太子计熟矣。夫有秦,疾不如徐,走不如坐。今合楚、赵,并韩、魏,虽引岁月,其事必成,臣以为良。”太子睡卧不听。武曰:“臣不能为太子计,臣所知田光,其人深中有谋,愿令见太子。”太子曰:“敬诺。”

卷中

田光见太子,太子侧阶而迎,迎而再拜。坐定,太子丹曰:“傅不以蛮域而丹不肖,乃使先生来降敝邑。今燕国僻在北陲,比于蛮域,而先生不羞之,丹得侍左右,睹见玉颜,斯乃上世神灵保佑燕国,令先生设降辱焉。”田光曰:“结发立身,以至于今,徒慕太子之高行,美太子之令名耳。太子将何以教之?”太子膝行而前,涕泪横流曰:“丹尝质于秦,秦遇丹无礼,日夜焦心,思欲复之。论众则秦多,计强则燕弱,欲曰合纵,心复不能。常食不识味,寝不安席。纵令燕、秦同日而亡,则为死灰复燃,白骨更生。愿先生图之。”田光曰:此国事也,请得思之。”于是舍光上馆,太子三时进食,存问不绝。

如是三月,太子怪其无说,就光,辟左右问曰:“先生既垂哀恤,许惠嘉谋,侧身倾听,三月于斯。先生岂有意欤?”田光曰:“微太子言,固将竭之。臣闻骐骥之少,力轻千里,及其罢朽,不能取道。太子闻臣时,已老矣。欲为太子良谋,则太子不能;欲奋筋力,则臣不能。然窃观太子客,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为人博闻强记,体烈骨壮,不拘小节,欲立大功。尝家于卫,脱贤大夫之急十有余人。其余庸庸不可称,太子欲图事,非此人莫可。”太子下席再拜曰:“若因先生之灵,得交于荆君,则燕国社稷,长为不灭。唯先生成之。”田光遂行,太子自送,执光手曰:“此国事,愿勿泄之!”光笑曰:“诺。”

遂见荆轲,曰:“光不自度不肖,达足下于太子。夫燕太子,真天下之士也,倾心于足下,愿足下勿疑焉。”荆轲曰:“有鄙志,尝谓心向意,投身不顾;情有异,一毛不拔。今先生令交于太子,敬诺不违。”

田光谓荆轲曰:“盖闻士不为人所疑。太子送光之时,言:‘此国事,愿勿泄。’此疑光也。是疑而生于世,光所羞也。”向轲吞舌而死。轲遂之燕。

卷下

荆轲之燕。太子自御虚左,轲援绥不让。至坐定,宾客满座。轲言曰:“田光褒扬太子仁爱之风,说太子不世之器,高行厉天,美声盈耳。轲出卫都,望燕路,历险不以为勤,望远不以为遐。今太子礼以旧故之恩,接之以新人之敬,所以不复让者,士信于知己也。”太子曰:“田先生今无恙乎?”轲曰:“光临送轲之时,言太子戒以国事,耻以丈夫而不见信,向轲吞舌而死矣。”太子惊愕失色,欷饮泪曰:“丹所以戒先生,岂疑先生哉!今先生自杀,亦令丹自弃于世矣。”茫然良久,不怡,后日太子置酒请轲。

酒酣,太子起为寿,夏扶前曰:“闻士无乡曲之誉,则未可与论行;马无服舆之技,则未可与决良。今荆君远至,将何以教太子?”欲微感之。轲曰:“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于乡曲。马有千里之相者,何必出于服舆?昔吕望当屠钓之时,天下之贱丈夫也,其遇文王,则为周师。骐骥之在盐车,驽之下也,及遇伯乐,则有千里之功。如此,在乡曲而后发善,服舆而后别良哉!”夏扶问荆轲,何以教太子。轲曰:“将令燕继召公之迹,追甘棠之化,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于君何如也?”坐皆称善,竟酒无能屈。太子甚喜,自以得轲,永无秦忧。

后日,与轲之东宫,临池而观。轲拾瓦投龟,太子令人奉盘金,轲用投,投尽复进。轲曰:“非为太子爱金也,但臂痛耳。”后复共乘千里马。轲曰:“闻千里马肝美。”太子即杀马进肝。暨樊将军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及来归太子,太子为置酒华阳之台。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轲曰:“好手琴者!”太子即进之。轲曰:“但爱其手耳。”太子即断其手,盛以玉盘奉之。太子常与轲同案而食,同床而寝。

后日,轲从容曰:“轲侍太子,三年于斯矣。而太子遇轲甚厚:黄金投龟,千里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盘,凡庸人当之,犹尚乐出尺寸之长,当犬马之用,今轲常侍君子之侧,闻烈士之节,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但问用之所在耳,太子幸教之!”太子敛袂正色而言曰:“丹尝游秦,秦遇丹不道,丹耻与俱生。今荆君不以丹不肖,降辱小国,今丹以社稷干长者,不知所谓。”轲曰:“今天下强国,莫强于秦。今太子力不能威诸侯,诸侯未肯为太子用也。太子率燕国之众而当之,犹使羊将狼,使狼追虎耳。”太子曰:“丹之忧计久,不知安出。”轲曰:“樊於期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又督亢之地,秦所贪也。今得樊於期首,督亢地图,则事可成也。”太子曰:“若事可成,举燕国而献之,丹甘心焉。樊将军以穷归我,而丹卖之,心不忍也。”轲默然不应。

居五月,太子恐轲悔,见轲曰:“今秦已破赵国,兵临燕迫急,虽欲足下计,安施之?今欲先遣武阳,何如?”轲怒曰:子所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轲所以未行者,待吾客耳。”

于是轲潜见樊於期曰:“闻将军得罪于秦,父母妻子皆见焚烧,求将军,邑万户,金千斤。轲为将军痛之。今有一言,除将军之辱解燕国之耻,将军岂有意乎?”於期曰:“常念之,日夜饮泪,不知所出,荆君幸教,愿闻命矣。”轲曰:“今愿得将军之首,与燕督亢地图,进之,秦王必喜,喜必见轲,轲因左手把其袖,右手其胸,教以负燕之罪,责以将军之仇,而燕国见陵雪,将军积忿之怒除矣。”於期起,扼腕执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而今闻命矣。”于是自刭。头坠背后,两目不瞑。太子闻之,自驾驰往,伏於期尸而哭,悲不自胜。良久,无奈何,遂函盛於期首与燕督亢地图以献秦。武阳为副。

荆轲入秦,不择日而发。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筑,宋意和之。为哀声则怒发冲冠,为哀声则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车,终已不顾也。二子行过,夏扶当车前刎颈以送。

二子行过阳翟,轲买肉,争轻重,屠者辱之,武阳欲击,轲止之。

西入秦,至咸阳,因中庶子蒙白曰:“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与督亢地图,愿为北蕃臣妾。”秦王喜,百官陪位,陛戟数百,见燕使者。轲奉於期首,武阳奉地图。钟鼓并发,群臣皆呼万岁。武阳大恐,两足不能相过,面如死灰色。秦王怪之,轲顾武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见天子,愿陛下少假借之,使得毕事于前。”秦王曰:“轲起督亢图进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出。轲左手把秦王袖,右乎其胸,数之曰:“足下负燕日久,贪暴海内,不知厌足。於期无罪而夷其族。轲将海内报仇。今燕王母病,与轲促期。从吾计则生,不从则死。”秦王曰:“今日桩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召姬人鼓琴。琴声曰:“罗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轲不解音,秦王从琴声,负剑拔之,于是奋袖超屏风而走,轲拔匕首掷之,决秦王耳,入铜柱,火出。然秦王还,断轲两手。轲因倚柱而笑,箕踞而骂曰:“吾坐轻易,为竖子所欺,燕国之不报,我事之不立哉!”

这篇小说的题材取自历史资料,其基本情节在《战国策》、《史记》等书中均有记载。但小说不等于历史传记,它可以而且也应该进行艺术加工。与《战国策》中的“荆轲刺秦王”相比,它的艺术加工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提炼了情节,运用了多种陪衬的手法来突出主要人物形象。

第二,渲染了悲壮的气氛。

第三,增加了一些细节描写。

这个故事发生在秦灭六国的历史时期。统一中国,是当时的历史趋势,但由谁来统一和怎样统一,只能是一种历史的选择。因而当时的一切斗争也只能根据具体情况作出评价,未可以成败来论英雄。实际上,武和田光的态度已经包含着对刺杀手段的否定。个人的刺杀行动并不能解决社会的根本问题,但它反映出的社会矛盾和悲壮精神,却是值得深思的,它往往是社会面临重大变动的一种信号。

《东方朔》

郭宪,东汉初人,字子横,汝南宋(今安徽太和县北)人。少师事王仲子,王莽朝授郎中,赐以衣服,不受,逃于海滨。光武即位,拜为博士,建武七年迁为光禄勋。刚直敢言,有“关东觥觥郭子横”语。所著《汉武洞冥记》、《隋书·经籍志》始见著录,题东汉郭宪作。《旧唐书·经籍志》不录,《新唐书·艺文志》作四卷。此书围绕汉武帝求仙,皆记神仙道术与远方怪异故事。

东方朔,小名曼倩。父张氏,名夷,字少平。母田氏。夷年二百岁,颜如童子。朔生三日而田氏死。死时汉景帝三年也。邻母拾朔养之,时东方始明,因以姓焉。年三岁,天下秘,一览暗诵于口,恒指挥天上空中独语。邻母忽失朔,累月暂归。母笞之。后复去,一年乃归。母见之大惊曰:“汝行经年一归,何以慰吾?”朔曰:“儿暂之紫泥之海,有紫水污衣,乃过虞泉湔浣,朝发中还,何言经年乎?”母又问曰:“汝悉经何国?”朔曰:“儿湔衣竟,暂息冥都崇台;一寤眠,王公啖儿以丹粟霞浆,儿食之既多,饱闷几死,乃饮玄天黄露半合,即醒。还遇一苍虎,息于路。初儿骑虎而还,打捶过重,虎啮儿脚伤。”母便悲嗟,乃裂青布裳裹之。朔复去家万里,见一枯树,脱布挂树,布化为龙,因名其地为布龙泽。朔以元封中,游鸿蒙之泽,忽遇母采桑于白海之滨。俄而有黄眉翁,指母以语朔曰:“昔为我妻,托形为太白之精,今汝亦此星之精也。吾却食吞气,已九千余年,目中童子,皆有青光,能见幽隐之物。三千年一返骨洗髓,二千年一剥皮伐毛,吾生来已三洗髓,五伐毛矣。”

朔既长,仕汉武帝为大中大夫。武帝暮年好仙术,与朔狎昵。一日谓朔曰:“朕欲使爱幸者不老,可乎?”朔曰:“臣能之。”帝曰:“服何药?”曰:“东北地有芝草,西南有春生之鱼。”帝曰:“何知之?”曰:“三足乌欲下地食此草,羲和以手掩乌目,不许下,畏其食此草也。鸟兽食此,即美闷不能动。”问曰:“子何知之?”朔曰:“小儿时掘井,陷落井下,数十年无所托。有人引臣往取此草,乃隔红泉不得渡。其人与臣一只履,臣乃乘履泛泉,得而食之。其国人皆织珠玉为簟,要臣入云韦发之幕,设玄珉雕枕,刻镂为日月雷云之状,亦曰镂空枕,亦曰玄雕枕,又荐岷毫之珍褥,以百岷之毫织为褥。此毫褥而冷,常以夏日舒之,因名柔毫水藻之褥。臣举手拭之,恐水湿席,定视乃光也。”其后武帝寝于灵光殿,召朔于青绮窗绨纨幕下,问朔曰:“汉年运火德统,以何精何瑞为祥?”朔对曰:“臣尝游昊然之墟,在长安之东,过扶桑七万里,有云山。山顶有井,云从井中出,若土德则黄云,火德则赤云,金德则白云,水德则黑云。”帝深信之。太初二年,朔从西那邪国还,得声风木十枝,以献帝。长九尺,大如指。此木出因桓之水,则《禹贡》所谓“因桓是来”,即其源也。出甜波,上有紫燕黄鹄集其间,实如细珠,风吹株如玉声,因以为名。帝以枝遍赐群臣,年百岁者颁赐。此人有疾,枝则有汗,将死者枝则折。昔老聃在周二千七百年,此枝未汗;洪崖先生,尧时年已三千岁,此枝亦未一折。帝乃赐朔。朔曰:“臣见此木三遍枯死,死而复生,何翅汗折而已。语曰:‘年未年,枝忽汗。’此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也。”帝以为然。又天汉二年,帝升苍龙馆,思仙术,召诸方士,言远国遐乡之事。唯朔下席操笔疏曰:“臣游北极,至镜火山,日月所不照,有龙衔火以照山四极。亦有园圃池苑,皆植异草木,有明茎草,如金灯,折为烛,照见鬼物形。仙人宁封,尝以此草然为夜,朝见腹内外有光,亦名洞腹草。”帝坐刂此草为苏,以涂明云之观,夜坐此观,即不加烛,亦名照魅草;采以藉足,则入水不沉。朔又尝东游吉云之地,得神马一匹,高九尺。帝问朔何兽,曰:“王母乘云光辇,以适东王公之舍,税此马于芝田。东王公怒,弃此马于清津天岸。臣至王公坛,因骑而返,绕日三匝,此马入汉关,关门犹未掩,臣于马上睡,不觉还至。”帝曰:“其名云何?”朔曰:“因事为名,名步景驹。”朔曰:“自驭之,如驽马蹇驴耳。”朔曰:“臣有吉云草千顷,种于九景山东,二千年一花,明年应生。臣走往刈之,以秣马,马立不饥。”朔曰:“臣至东极,过吉云之泽。”帝曰:“何谓吉云?”曰:“其国常以云气占凶吉。若有喜庆之事,则满室云起,五色照人,着于草树,皆成五色露,露味皆甘。”帝曰:“吉云甘露可得否?”曰:“臣负吉云草以备马,此立可得,日可二三往。”乃东走,至夕而还,得玄白清黄露,盛以青琉璃,各受五合,授帝。帝遍赐群臣。其得之者,老者皆少,疾者皆除也。又武帝尝见彗星,朔折指星木以授帝。帝指彗星,应时星没,时人莫之测也。

朔又善啸,每曼声长啸,辄尘落漫飞。朔未死时,谓同舍郎曰:“天下人无能知朔,知朔者唯大王公耳。”朔卒后,武帝得此语,即召大王公问之曰:“尔知东方朔乎?”公对曰:“不知。”“公何所能?”曰:“颇善星历。”帝问:“诸星皆具在否?”曰:“诸星具在,独不见岁星十八年,今复见耳。”帝仰天叹曰:“东方朔生在朕傍十八年,而不知是岁星哉!”惨然不乐。其余事迹,多散在别卷,此不备载。

小说以东方朔的出生、成长为线索,将诸多奇奇怪怪、神神异异的见闻与传说连缀起来,构成一个迷离恍惚的仙灵世界。这个仙灵世界正是汉武帝所梦寐以求的,不过这只是汉武帝求仙的外在追求,其内心则在于求仙得道、长生不老。所谓“洞冥”,即洞察幽深奥妙,也就是如何长生的问题。小说明写东方朔,实际上是突出汉武帝的求仙活动,东方朔只是作为一个中间环节,使人们更方便地把真实存在着的汉武帝的求仙活动蒙上一层浓厚的神异色彩,把汉武帝仙化,以完成汉武帝传说系列故事。小说中又多述远国遐方传说,东方朔正是借此显示其神奇的。

《白猿》

赵晔,生卒无考,字长君,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市)人。年轻时做过县小吏。东汉经学家。

所著《吴越春秋》十卷,元徐天祜注。记吴越兴亡始末,间以小说故事。此书《隋志》著录十二卷,佚二卷。有《汉魏丛书》、《四部备要》诸本传世。

《白猿》选自《吴越春秋》卷九,亦见《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四,较原书详,据此校补。

越王问范蠡手战之术。范蠡答曰:“臣闻越有处女,国人称之。愿王请问手战之道也。”于是王乃请女。女将北见王,道逢老人,自称袁公。问女曰:“闻子善为剑,得一观之乎?”处女曰:“妾不敢有所隐也,唯公所试。”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槁,末折堕地。女接取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节入之三,女因举杖击之,袁公飞上树,化为白猿。

这个故事题为白猿,实际上主要人物是越国少女,着重表现她的高超剑术。作者处理这一题材,手法很高明,他没有写少女持剑杀敌,奔赴疆场,而只写拿着竹竿试了一试,这一试已将她的精湛技艺,作了充分的表现。

故事开头写越王向范蠡请教剑术,范蠡推荐了这位少女。这一推荐,自然就抬高了她的身价。这是从侧面来烘托。接着写她路上遇到一位老人,老人也知道她擅长剑术,可见她名不虚传。老人显然不太相信这位少女的本领,要比试一下。老人拿的是粗干,少女拿的是竹梢,性别不同,年龄不同,“武器”也不同,优势在老人方面。一开始老人取攻势,少女取守势,少女趁机反击,终于取胜。这是用先抑后扬来反衬。结果是老人飞跳上树,变为白猿。这一结局虽然怪异,却颇有表现力。猿是很敏捷的,居然成了少女手下败将,更反衬出少女剑术超群卓绝。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志怪故事,它有明确的时代背景。越王勾践为了灭吴报仇,曾卧薪尝胆。长期的复仇准备,造就了一大批勇士。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期,这位少女也是勇士之一。这就加大了小说的容量,它不限于赞扬剑术,而且从侧面反映了卧薪尝胆的精神。

《紫玉》

干宝(286~336),东晋史学家、小说家,字令升,新蔡(今河南省新蔡县)人。曾官始安太守、散骑常侍。著有《晋纪》二十三卷,有“良史”之称。又著有小说集《搜神记》,自序中言其创作目的为“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诬也”。原书本为三十卷,今惟存明胡应麟辑本二十卷。

《紫玉》选自《搜神记》卷十六。

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有道术。女悦之,私交信问,许为之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女。玉结气死,葬阊门之外。三年,重归,诘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玉结气死,已葬矣。”

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于墓前。玉魂从墓出,见重,流涕谓曰:“昔尔行之后,令二亲从王相求,度必克从大愿,不图别后遭命,奈何!”玉乃左顾宛颈而歌曰: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现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歌毕,欷流涕,邀重还冢。重曰:“死生异路,惧有尤愆,不敢承命。”玉曰:“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还冢;玉与之饮宴,留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临出,取径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毁其名,又绝其愿,复何言哉!时节自爱。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诣王,自说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讹言,以玷秽亡灵。此不过发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脱,至玉墓所诉之。玉曰:“无忧!今归白王。”王妆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从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

作品歌颂了紫玉与韩重的纯洁爱情,控诉了封建婚姻制度对年轻一代的摧残。篇中人鬼相恋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较深刻地反映了古代青年男女追求幸福婚姻生活的强烈愿望,对后世同类作品的创作也有明显的影响。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女主人公的形象,她在爱情上的主动性与对封建礼教的反抗性,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王墓》

《三王墓》选自干宝《搜神记》卷十一。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剑有雌雄。其妻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即将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即杀之。

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子: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

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踬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这则故事又见于《列异传》等书,而以此文记述最详,它揭露了楚王的残暴,表现了被压迫人民反抗残暴统治的坚强意志与英雄气概。鲁迅的历史小说《铸剑》,就是以此篇为素材而写成的。

小说不仅突出了赤的复仇的强烈愿望,同时也突出了客观的形象。他既敢于索要别人的宝物甚至生命来为别人报仇,又勇于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实现诺言,其大智大勇非常人所有。

《晏婴》

侯白,生平无考,字君素,魏郡临漳(今属河北)人。性好诙谐,《隋书》有传。著有《启颜录》。

齐晏婴短小,使楚。楚为小门于大门侧,乃延晏子。婴不入,曰:“使狗国,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狗门入。”

王曰:“齐无人耶?”对曰:“齐使贤者使贤王,不肖者使不肖王;婴不肖,故使王耳。”

王谓左右曰:“晏婴辞辩,吾欲伤之。”坐定,缚一人来。王问:“何谓者?”左右曰:“齐人坐盗。”王视晏曰:“齐人善盗乎?”对曰:“婴闻桔生于江南,至江北为枳,枝叶相似,其实味且不同,水土异也。今此人生于齐,不解为盗,入楚则为盗,其实不同,水土使之然也。”王笑曰:“寡人反取病焉。”

晏子能言善辩,此篇也以他的对答为题材,表现他的机智和口才。

全篇没有什么描写,只有三段对话。作者突出人物语言的机智锋利,来表现人物性格,写得极为精彩。

《柳毅传》

李朝威,生平不详。所著《柳毅传》篇末作者自称“陇西李朝威”,可知他是今日甘肃一带人。文中文言柳毅表弟薛嘏开元末谪官东南,“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据此推测,李朝威当是唐德宗、宪宗时人。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邪?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苦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转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其夕,至邑而别其友。

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壁,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言。”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然。”毅趋而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右氵矣,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

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后有一人,自然蛾眉,明挡满身,绡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扌为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馐,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锁金,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座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战!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经岁馀,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饰换服,召亲戚。相会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洞庭君女传书,至今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暌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五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容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氵自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己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著,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这是一篇将灵怪、侠义和爱情三方面内容结合在一起的描写人与神恋爱的浪漫主义作品,但所反映的却是人世间的婚姻、爱情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表露出对包办婚姻制度的不满和争取男女婚姻自主的思想。篇中对龙女的温柔婉顺而多情,柳毅的见义勇为、威武不屈以及钱塘君的暴烈刚强都描写得十分出色。

小说结构严谨,虽情节曲折,但不枝不蔓,非常集中。

《霍小玉传》

蒋防,字子微(一作子徵),义兴(今江苏省宜兴县)人。唐宪宗元和年间,因李绅的赏识与推荐,以司封郎知制诰,进翰林院士。唐穆宗长庆年间,被贬为汀州刺史,后又任连州刺史。《全唐文》中收蒋防文一卷,《全唐诗》中收诗十二首,其著作以《霍小玉传》最为著名,作者也因此成为公认的唐代一流小说家。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佳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

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

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人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容仪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门合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瞑,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谓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砚。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砚,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辜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遗漏言。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久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衫,挟弓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抢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梳妆。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亻黾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牧,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

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穗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遑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钢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

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已,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本篇是唐传奇中最精彩感人的篇章之一,它细腻地描写了霍小玉与李益恋爱悲剧的全过程,对被侮辱、被损害但又具有反抗性的霍小玉怀有深切的同情,对在门第观念与家族利益支配下抛弃霍小玉的李益则作了有力的揭露、鞭挞,从而批判了封建的门阀制度。作品对霍小玉多情而刚烈的性格刻画得生动感人,特别是她与李益最后会面时所表现出的爱与恨,更被描绘得淋漓尽致,对李益“惭耻忍割”的心理状态表现也相当充分。此外,作品中的配角人物如鲍十一娘、老玉工与黄衫豪士等,也都写得神情毕现,跃然纸上。

此篇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色,是从生活出发,写出了人物性格与社会的关系;另一大特色是以情节的曲折取胜,而以叙事的委曲和描写的细致见长。

《南柯太守传》

李公佐,陇西人,大约生于唐代大历十年(775)前后。德宗朝举进士,后为钟陵(今江西南昌)从事,元和八年罢去,在建业(今南京)淹留一个时期,元和十二年夏回到京师。

李公佐在唐代小说家中赫赫有名,他的四篇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庐江冯媪传》、《谢小娥传》和《古岳渎经》全部收入唐人陈翰《异闻集》中。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论其地位时,把他和元稹并列,称为唐传奇中两大家。

李公佐为人好奇,且喜邀游,所以虽然科举道路上不顺利,但怀才不遇使他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漂泊四海又使他逐渐熟悉了世态人情,为其创作奠定了生活基础。李公佐的传奇具有题材的多样性和写法多变的特点。他的作品通过神话世界、人世生活和梦境的描写,展现了人类征服大自然的斗争和纷繁复杂的社会矛盾。

唐代文人相聚,除饮酒、歌舞之外,还有说话、讲故事的传统。李公佐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宵话征异,各尽见闻”,为其传奇创作收集了大量素材。其传奇《庐江冯媪传》《谢小娥传》《古岳渎经》等,都是据与朋友“说话”或游览途中之见闻而写成的。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牵。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王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通,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彻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借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饣束。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

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娉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徒,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盲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卿。”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忄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到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

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潜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处,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臃肿,折查木卉,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从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基地。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一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

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儿楚,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窍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南柯太守传》以梦的形式,把欲入仕途官场的人,让他做官,去亲历一场官宦生活,从中体验仕途冷暖,世态炎凉。让他们都去享受常人享不到的福。前呼后拥,出则连舆,入则接席,美女如云,妻妾成群,一派皇家气派,富庶之极,一时无比,然而风云突起,妻死国倾,君臣欺凌,谮语丛生,人迹飘零,一片萧条冷落。几十年的大起大落,宦海沉浮,使《南柯太守传》的主人公淳于棼终于觉悟到人生无常,繁华富庶如过眼云烟,终要破灭。于是“栖心道门”,大道归真。这是顿悟,非经历一番波折不足以敛其心。

小说在写法上采用时空切割法,把人物推至与现实隔绝的特殊空间,让他们在自己梦寤以求的官位上串演人生戏剧,再把他们的体悟,告诉世人,从而增加了故事的感染性、深刻性。这种超越现实的手法,使读者有着惊奇、神秘的感觉。产生一种审美距离,亦真亦幻,虚实难辨。然而那双眼开合之间,瞬息而逝的一切,却给人一种哲理的、宗教的超凡感,一种神悟。

《李娃传》

白行简(776~826),字知退,乳名阿怜,其先太原人,后迁居下圭阝(今陕西渭南东北),诗人白居易之弟。贞元末进士及第。曾随兄白居易于江州多年。元和十五年,授左拾遗,累迁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宝历二年(826)病卒,享年51岁。有《白郎中集》二十卷,今佚。

白行简自幼有着良好的文化教养,母亲是一位贤淑慈爱而有文化的妇女,她对子女“亲执诗书,昼夜教导,恂恂善诱,未尝有一呵一杖加之”(白居易《襄州别驾府君事状》),因此对白氏兄弟的成长有着良好的作用。白行简敏捷多才,善文辞,与其兄一起同元稹、李绅等有深交,互为诗友。《全唐诗》存白行简诗七首,诗风平易,近似白居易。其赋著名于唐代。《旧唐书·白居易传》附《白行简传》说他:“文笔有兄风,辞赋尤称精密,文士皆师法之。”《全唐文》存其赋十八篇,从中可以窥见其思想文化修养。政治上主张以德仁治天下,乐府诗理论与白居易有相通之处,主张继承古代“采诗”之风,以观风俗,知得失,希望统治者从善如流,通过文学作品沟通上下,达到政治改良,朝野清平的目的。白行简主要成就在传奇。

白行简传奇今有两篇,分别为《李娃传》及《三梦记》。

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其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赋秀才举,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

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扁。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偻,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值耶。”延生于迟宾之馆,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俄徙坐西堂,帷幕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撤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乃其家童。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

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迎访之曰:“何久疏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葱茜,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往视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处,曰:“不得其所。”生将弛赴宜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质明,乃策蹇而去。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穗帷,获其值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衷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戚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坐愕眙,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老竖,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赍苇席瘗焉。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结,褴褛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闻见者莫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车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逐之,殆非人。令某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文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祜,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资,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清,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因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甫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石乞石乞。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嫒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人,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向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处隆盛,莫之与京。

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于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李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李娃传》为唐传奇的第一流作品之一,是白行简的代表作品,也奠定了作者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李娃之行奇矣!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是个有情有义而又充满理性色彩的女子。一方面身为名妓,游戏人间,玩弄世俗,以其特有的方式——用她的妩媚、聪明、智慧与柔情,荡尽了那些纨绔子弟的钱财,然后抛掷一边。这是社会环境使然,是其特有的职业使然,是人的社会性的表现。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有着她的成熟性、复杂性。当她发现人间还有真情的时候,发现自己所愚弄欺骗的荥阳公子,竟因对她的痴情而“沦落为乞”,“枯瘠疥厉,殆非人状”时,失声长恸。其蕴藏在心中的强大的情感力量,便喷薄而出,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良知与真情,使她要回报荥阳公子的一片痴情。于是,她以自己惊人的魄力,帮助荥阳公子恢复往日生活,重入上层社会,并直取功名利禄。然后不贪富贵,毅然决定离开荥阳生,回到老姥身边,大有老子“功遂身退”之味道,表现了她的睿智、明达及对社会人生的清醒认识。所以她始终能主宰自己命运,知进知退,人情练达,令人佩服。

在白描手法的运用上,作者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小说通篇构思奇巧,布局缜密,情节曲折而连贯,环环相扣,令读者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受,充分表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和驾驭文字的高超技能。

鲁迅先生赞云:“行间本善文笔,李娃事又近情而耸听,故缠绵可观。”

《莺莺传》

元稹(779~831),字微之,别字威明,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人。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进士,任校书郎、左拾遗、监察御史等职。因与宦官及守旧官僚斗争,几遭贬斥。后依附宦官势力,起任工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又遭贬,出任同州刺史,最后卒于鄂岳节度使任所。元稹文学见解、诗风均与白居易相近,同为新乐府运动创始人,世称“元白”。主要著作有《元氏长庆集》。

无稹最著名于后世的是他的传奇《莺莺传》,对后世影响很大。鲁迅先生曾说:“其事之震撼文林为力甚大。”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哂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碱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目卒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

不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入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并乱丝一纟句,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清镜,残灯远暗虫。

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秉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谬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本篇是唐传奇中的名作,篇中崔莺莺的形象塑造得尤为成功。莺莺聪明美丽,温柔多情,内心热烈地向往真挚的爱情,但在外表上言行却遵循着淑女的仪礼。后来她冲破了礼教习俗的束缚,与张生私下欢聚,但思想上仍受着封建的闺训懿范的约束,认为自己“有自献之羞”,私自结合为不合法的行为。最后当张生抛弃她时,莺莺也只是自怨自艾,听任命运的摆布。篇中张生的形象较为逊色,作者将张生的薄幸负心肯定为“善补过者”,严重地损害了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同时也反映出作者浓重的封建意识。

小说细腻而准确地描写了内心冲突在人物的神态、语言、行动等各方面的表现,通过这些表现的描写,真实而形象地表现出一个贵族小姐在爱情和礼教的冲突中复杂的心态,并以此矛盾冲突推动着人物性格的发展。这样,不仅使情节委婉曲折,而且使人物性格得以丰富。

《莺莺传》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深广的影响,宋代时崔、张故事已是说唱文学与文人创作的热门题材。后来诸多改编、移植该故事的作品将爱情悲剧改成了大团圆的喜剧,其中以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与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最为著名,特别是后者提出“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具有鲜明的反封建礼教的色彩,而崔、张恋爱由于这些作品的传播而成为家喻户晓的故事。

《红线》

袁郊,生卒无考,字之乾,蔡州朗山(今河南汝南)人。曾任翰林学士,咸通时为祠部郎中,官至虢州刺史。著有传奇小说集《甘泽谣》。

《甘泽谣》,谓“咸通中,久雨卧疾所著”,“以春雨泽应,故有甘泽成谣主语”。内容题材多样,大抵赞美任侠,渲染音乐,宣扬隐居乐道与宿命思想。作者精心构筑故事情节,曲折变幻,善于用怪诞离奇来表现生活。

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遣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调颇悲,其击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归。

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釜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滑节度使令狐彰女;三镇互为姻娅,人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热毒风,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迁潞州。

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策庭除,唯红线从行。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虽贱品,亦有解主忧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业尽矣。”红线曰:“易尔,不足劳主忧,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兼具寒暄书,其他即俟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曰:“某之行,无不济者。”

乃入闺房,饰其行具。梳鸟蛮髫,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问曰:“事谐否?”曰:“不敢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

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某发其左扉,抵其寝帐。见田亲家翁正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索殳,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同梦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身单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飚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

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头边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合,一军犹疑。使者以马棰扌过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怛绝倒。遂驻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赍。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役当奉毂后车,来则挥鞭前马。所置纪纲仆号为外宅男者,本防它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赖汝,岂可议行?”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历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司见诛,降为女子,使身居贱隶,而气禀贼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至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往魏郡,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

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请座客冷朝阳为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此篇选自《甘泽谣》,见明钞本《说郛》,亦见《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五,文字略异。

这是反映中、晚唐藩镇割据的豪侠传奇的名篇。小说描写技艺超人的侠女红线一夜往返七百余里,路经五六座城池,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了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身边的金合,化干戈为玉帛,使潞州节度使薛嵩和田承嗣间的一触即发的矛盾冲突得以缓解。红线的这种义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藩镇割据造成祸乱频仍、民不聊生给百姓带来的不幸,和他们对安定的渴求。千百年来,红线盗合的故事一直流传于民间,也反映了人民对这位女英雄的爱戴和钦敬。

红线这一形象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是同作品的成功塑造分不开的。采用多种色彩,多侧面地塑造人物形象,是这篇小说最突出的特点。红线这一形象才一登场,便先声夺人,显现出非凡的才智。

盗合是小说的主要情节,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关键,写得波澜迭起,悬念丛生,颇具魅力。先以重笔交代潞州与魏博之间山雨欲来的形势,以渲染衬托盗合的意义。主仆定计一段重点描写红线的艺高胆大、成竹在胸。当红线身着奇异装束瞬息不见之后,作品把笔锋转向薛嵩,写其焦急等待,不仅强化了悬念,也从其感受中衬托了红线的高超武艺,这就是所谓的烘云托月笔法。至此,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女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凸现于纸上了。

《聂隐娘》

裴钅刑,生平籍里无考。唐自懿宗咸通时为静海军节度使高骈掌书记,乾符五年(878),以御史大夫为成都节度副使。

所著《传奇》,三卷,所记多神仙怪谲之事,为唐人著名传奇小说集。原书散佚。《传奇》采用骈文的对偶句法,文辞富丽、工整、典雅,是晚唐五代骈丽文风重新盛大的体现。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炎欠亦不见。

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粱上。至暝,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己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

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也不甚怜爱。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

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胜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九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愿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月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

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坤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

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枢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

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此篇选自《传奇》,见《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四。

《聂隐娘》是唐人传奇中豪侠小说的代表作。叙述的是唐人聂隐娘的奇闻逸事。

聂隐娘这一侠女形象的出现,无疑是受晚唐时期藩镇割据,社会动乱的影响而产生的,其除暴安良的侠义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末生活在战乱中的劳动人民渴望铲除暴政,社会安定的普遍愿望。

小说体现出了历史和文化深度和厚度,并增加了生活的容量。在情节安排上,构思奇特诡谲,营造了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氛围。

《聂隐娘》的这种浓厚的神秘色彩,对明清的奇幻、荒诞的武侠小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明代小说《拍案惊奇》中的《刘东山夸技顺城门》显然是得益于《聂隐娘》。清代尤侗的杂剧《黑白卫》更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虬髯客传》

杜光庭(850~933),字宾至,处州缙云(今属浙江),一作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应懿宗设万言科考试,未中,入天台山为道士,事唐为内供奉。避乱入蜀,事前蜀王建父子,官谏议大夫,赐号广成先生、传真天师。后隐居青城山为道士,号东瀛子。著有《广成集》、《道门科范大全集》、《神仙感遇传》、《集仙录》、《虬髯客传》。

《虬髯客传》,《宋志》著录小说类,一说为张说撰。《大平广记》卷一百九十三收录此篇,题名《虬髯传》。

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而去。,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访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

将归太原,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

公与张氏复应之。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一妹。其日复会我于汾阳桥。”

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而话心焉。丈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彩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嗟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乃一小版门子,叩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婢四十人,罗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若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于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这是一篇在晚唐群雄割据、战乱频仍的时代背景下所产生的侠客小说。虽然小说反映的是隋末“天下方乱,英雄竞起”的时代特点,但是作者的意图却是在曲折地传达唐末的时代气氛。

小说的故事情节,是由李靖、红拂女、虬髯客这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构筑而成的。李靖是个有胆有识、智勇双全的英雄。红拂女是隋臣司空杨素的家奴,她看中李靖之后,为了爱情和自由幸福,便毫无顾忌,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不屈于杨素的淫威,毅然地离开杨家投奔了李靖。侠士虬髯客武艺高强,神出鬼没,并有预见未来的本领。这三个人在风尘中慧眼相识,真诚结交。

着意塑造人物形象是这篇小说最突出的艺术特色。作者善于通过对人物的外貌、风度和谈吐的描写,以及行动和富有特色的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的形象和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从而使虬髯、红拂、李靖这三个人物的个性都非常鲜明突出,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后世称为“风尘三侠”。作者描写人物的高明技巧,还表现在对李世民虽着墨不多,只安排了两次短暂的出场,但作者通过对虬髯客及其辅佐道士的眼神描写,来刻画李世民的不凡,用这两个人物形象来衬托这位“英主”的形象。这种水涨船高的写法,笔墨非常精简,而给人的印象却很深。同时,小说为三人的相识交相知的过程设置了众多离奇曲折、扣人心弦的情节,大大增强了小说的艺术张力。

由于这篇小说故事叙述得曲折引人,人物形象刻画得生动,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明代张风翼的传奇《红拂记》、凌蒙初的杂剧《虬髯翁》都是根据这篇小说改编的。

《梅妃传》

《梅妃传》一卷,唐、宋史志未见著录,出自《说郛》卷三十八,未著录作者。文末有“唯叶少蕴与予得之”云云,知作者为宋人。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学问博洽,精熟掌故,著作颇丰。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名之曰采。开元中,高力士使闽、粤,妃笄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妃善属文,自比谢女。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性喜梅,所居阑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梨园》、《梅花》、《风笛》、《坡杯》、《剪刀》、《绮窗》七赋。是时承平岁久,海内无事,上于兄弟问极友爱,日从燕间,必妃侍侧。上命破橙往赐诸王,至汉邸,潜以足蹑妃履,妃登时退阁。上命连宣,报言:“适履珠脱缀,缀竟当来。”久之,上亲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宠如此。后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妃应声曰:“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万乘自有宪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上大喜。

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嫉,避路而行。上尝方之英、皇,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后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召妃至翠华西阁,叙旧爱,悲不自胜。继而上失寤,侍御惊报曰:“妃子已届阁前,当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夹幕间。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上曰:“在东宫。”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温泉。”上曰:“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太真语益坚,上顾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妇人遗舄,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俟驾回。”上愧甚,拽衾向屏假寐曰:“今日有疾,不可临朝。”太真怒甚,径归私第。上顷觅妃所在,已为小黄门送令步归东宫。上怒斩之。遗舄并翠钿命封赐妃。妃谓使者曰:“上弃我之深乎?”使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恶情耳。”妃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妃以千金寿高力士,求词人拟司马相如为《长门赋》,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势,报曰:“无人解赋。”妃乃自作《楼东赋》,略曰: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扌票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化心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燕,陪从宸。奏舞鸾之妙曲,乘画益鸟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者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太真闻之,诉明皇曰:“江妃庸贱,以瘐词宣言怨望,愿赐死。”上默然。

会岭表使归,妃问左右:“何处驿使来,非梅使耶?”对曰:“庶邦贡杨妃荔实使来。”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楼,会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曰:“为我进御前也。”曰:“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上览诗,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始此也。后禄山犯阙,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二秩,钱百万。搜访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进其画真,上言似甚,但不活耳。诗题于上,曰:“忆昔娇妃在紫,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夺娇波不顾人。”读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后上暑月昼寝,仿佛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傍。”上骇然流汗而寤。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之,不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才数株,得尸,裹以锦衤因,盛以酒槽,附上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视其所伤,胁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礼易葬焉。

赞曰:“明皇自为潞州别驾,以豪伟闻,驰聘犬马、杜之间,与侠少游。用此起支庶,践尊位。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穷极奢侈,子孙百数。其阅万方美色众矣。晚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江妃者,后先其间,以色为所深嫉,则其当人主者,又可知矣。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俱尽,穷独苟活,天下哀之。《传》曰:‘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发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汉兴,尊《春秋》,诸儒持《公》、《谷》角胜负,《左传》独隐而不宣,最后乃出。盖古书历久始传者极众。今世图画美人把梅者,号梅妃,泛言唐明皇时人,而莫详所自也。盖明皇失邦,咎归杨氏,故词人喜传之。梅妃特嫔御擅美,显晦不同,理应尔也。此传得自万卷朱遵度家,大中二年七月所书,字亦媚好,其言时有涉俗者。惜乎史逸其说。略加修润而曲循旧语,惧没其实也。惟叶少蕴与余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又记其所从来如此。

小说的叙写线索是梅妃得宠、争宠、失宠、惨死、复宠的遭遇。小说的主题该是揭露宫廷生活的黑暗腐败,总结一代兴亡的历史教训!那么,小说的叙写核心就是梅妃、杨妃、唐玄宗三角关系的矛盾冲突。梅妃的事迹本不见有正式的历史记载,或许就是为了突出历史兴亡感,作者才创造梅妃这一形象参与到玄宗与杨妃之间。

《赵飞燕别传》

秦醇(生卒年不详),字子复或作子履,宋亳州(今安徽亳县)人。《青琐高议》中收有他的《赵飞燕别传》(前集卷七)、《谭意歌传》(别集卷二)、《骊山记》、《温泉记》等作品,都较有文采,有自己的特色,但多有因袭。

余里有李生,世业儒术。一日,家事零替,余往见之,墙角破筐中有古文数册,其间有《赵后别传》,虽编次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其文以归,补正编次,以成传,传诸好事者。

赵后腰骨纤细,善踽步行,若人手持荏枝,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在主家时,号为飞燕,入宫复引援其妹,得宠为昭仪。昭仪尤善笑语,肌骨清滑。二人皆称天下第一,色倾后宫。自昭仪入宫,帝亦稀幸东宫。昭仪居西宫,太后居中宫。后日夜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多以小犊车载年少于与通。帝一日惟从三四人往后宫,后方与一人乱,左右急报,后惊遽出迎。帝见后冠发散乱,言语失意,帝亦疑焉。帝坐未久,复闻壁衣中有人嗽声,帝乃去。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仪故隐忍未发。一日,帝与昭仪方饮,帝忽攘袖嗔目直视昭仪,怒气怫然不可犯。昭仪遽起避席,伏地谢曰:“臣妾族孤寒,下无强近之亲。一旦得备后庭驱使之列,不意独承幸御,渥被圣私,立于众人之上。恃宠邀爱,众谤来集。加以不识忌讳,冒触威怒。臣妾愿赐速死,以宽圣抱!”因啼泣交下。帝自引昭仪臂曰:“汝复坐,吾语汝。”帝曰:“汝无罪,汝之姊,吾欲枭其首,断其手足,置于溷中,乃快吾意。”昭仪曰:“何缘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仪曰:“臣妾缘后得填后宫,后死,则妾安能独生?况陛下无故而杀一后,天下有以窥陛下也。愿得身入鼎镬,体膏斧钺。”因大恸,以身投地。帝惊,遽起持昭仪曰:“吾以汝之故,固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久之,昭仪方就坐,问壁衣中人。帝因穷其迹,乃宿卫陈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杀之,而废陈崇。昭仪见后具述帝所言,且曰:“姊曾忆家贫,寒馁无聊赖,使我共邻家女为草履市米。一日得米归,遇风雨,无火可炊,饥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拥姊背同泣。此事姊岂不忆也?今日幸富贵,无他人次我,而自毁如此。脱或再有过,帝复怒,事不可救,身首异地,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殁无定,或尔妾死,姊尚谁援乎?”乃涕泣不已,后亦泣焉。自是,帝不复往后宫承幸,御昭仪一人而已。昭仪方浴,帝私觇。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金钱,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荡。帝常语近侍曰:“自古人主无二后。若有,则吾立昭仪为后矣。”

赵后知之,见昭仪益加宠幸,乃具汤浴请帝。既往后宫入浴,后裸体以水沃帝,愈亲而帝愈不乐,不终浴而去。后泣曰:“爱在一身,无可奈何。”后生日,昭仪为贺,帝亦同往。酒半酣,后欲感动帝意,乃泣数行下。帝曰:“他人对酒而乐,子独悲,岂不足耶?”后曰:“妾昔在后宫时,帝幸其第,妾立在后,帝时视妾不移目甚久,固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体尝污御衣,欲为浣去,帝曰:‘留以为忆。’不数日,备后宫。时帝啮痕犹在妾颈,今日思之,不觉感泣。”帝勃然怀旧,有爱后意,顾视嗟叹。昭仪知帝欲留,先辞去,帝逼暮方离后宫。后因帝幸,心为奸利,三月后乃诈托有孕,上笺奏云:“臣妾久备掖庭,先承幸御,遣赐大号,积有岁时。近因始生之日,优加喜祝之私步,特屈乘舆,俯赐东掖,久侍宴私,再承幸御。臣妾数月来,内宫盈实,血脉不流,饮食美甘,不异常日,知圣躬之在体,辨六甲之入怀。虹初贯日,听是珍祥。龙据妾胸,兹为佳瑞。更期诞育神嗣,抱日趋庭,瞻望圣明,踊跃临贺。谨以此闻。”帝时在西宫,得奏喜动颜色,答曰:“因阅来奏,喜气交集。夫妻之私,义均一体;社稷之重,嗣续为先。妊体方初,保绥宜厚。药有性者勿举,食无毒者可亲。有恳来上,无烦笺奏,口授宫使可矣。”两宫候问,宫使交至。后虑帝幸,见其诈,乃与宫使王盛谋自为之计。盛谓后曰:“莫若辞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则有所触,触则孕或败。”后乃遣王盛奏帝,帝不复见后,第遣使问安否。而甫及诞月,帝具浴子之仪。后召王盛入宫中谓曰:“汝自黄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复富贵。吾欲为自利长久计,托孕乃吾之私言。今已及期,子能为吾谋焉?若事成,子万世有厚利。”盛曰:“臣为后取民间才生子,携入宫为后子,但事密不可泄。”后曰:“可。”盛于都城外有生子者以百金售之,以物囊之,入宫见后。既发器,则子死矣。后惊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载子之器不泄气,子所以死也。臣今再求子,盛之器中,穴其器,使气可出入,则子不死。”盛得子,趋宫门欲入,则子惊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选,复携子趋门。子复如是,盛终不敢携入宫。盛来见后,具言子惊啼事。后泣曰:“为之奈何?”时,已逾十二月矣,帝颇疑讶。或奏曰:“尧之母十四月而生尧,后所妊当是圣人。”后终无计,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梦龙卧,不幸圣嗣不育。”帝但叹惋而已。昭仪知其诈,乃遣人谢后曰:圣嗣不育,岂日月未满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况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见,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时后宫,掌茶宫女朱氏生子,宦者李守光奏帝,帝方与昭仪共食,昭仪怒言于帝曰:“前者帝言自中宫来,今朱氏生子,从何而得也?”乃以身投地,大恸。帝自持昭仪起坐。昭仪呼官吏祭规曰:“为吾杀之!”规疑虑,昭仪怒骂曰:“吾重禄养汝,将安用也?不然,并戮汝。”规以子击殿础死,投之后宫。后宫人凡孕子者,皆杀之。后帝行步迟涩,气颇惫,不能幸。有方士献大丹,养于火,百日乃成。先以瓮贮水满,即置丹于水中,即沸;又易去,复以薪水。如是十日,不沸方可服。帝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帝一夕在太庆殿,昭仪醉进十粒。初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起,或仆或卧。昭仪急起秉烛,视帝精出如涌泉。有顷帝崩。太后遣人理昭仪,且急究帝得疾之端,昭仪乃自缢。

后居东宫,久失御。一夕后寝,惊啼甚久,侍者呼问方觉。乃言曰:“适吾梦中见帝,帝自云中赐吾坐。帝命进茶,左右奏帝云:‘向日侍帝不谨,不合啜此茶。’意既不足,吾又问帝:‘昭仪安在?’帝曰:‘以数杀吾子,今罚为巨鼋,居北海之阴水穴间,受千岁冰寒之苦。’故尔大恸。”后北鄙大月氏王猎于海上,见巨鼋出于穴上,首犹贯玉钗,望波上眷眷有恋人意。大月氏王遣使问梁武帝,武帝以昭仪事答之。

小说写了赵飞燕的两件事与其妹赵昭仪的两件事,事有不同,其义则一,都是后妃间的争宠固宠,客观上揭露了宫廷生活的荒淫无耻与后妃斗争的阴险残酷。赵飞燕的争宠固宠,集中到一点是想通过生儿子来巩固地位,为此她与宿卫之子私通,但弄巧成拙,儿子没生出来,却引得皇帝厌嫌憎恶。于是她又假装怀孕,想从宫外偷买婴儿冒充己生,事情未成却遭到其妹的嘲讽。赵昭仪的争宠固宠,则显得凶残狠毒。她连连摔死宫妃的婴儿,只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她又用淫药使成帝离不开自己,却导致成帝丧命。整篇小说人物描写生动,故事集中,叙述多有俊语,重讲述故事而不直接出面说教,颇有可观性。

《白万州遇剑客》

张齐贤(943~1014),字师亮,曹州(今属山东)人,后徙居洛阳。太平兴国二年(985)进士,以司空致仕。

所著《洛阳扌晋绅旧闻记》,五卷,二十一篇,追忆畴昔洛阳扌晋绅故旧所述唐梁以还五代事,及亲所闻见者。

《白万州遇剑客》出选自《洛阳措绅旧闻记》卷三。

万州白太保,名廷诲,即致政中令讳文珂之长子也。任庄宅使时,权五司兼水北巡检。五司者,庄宅、皇城、内园、洛苑、宫苑也。平蜀有功,就除万州刺史。受代归,殁于荆南。白性好奇,重道士之术,从兄廷让,为亲事都将,不履行检,屡游行于市中。忽有客谓廷让曰:“剑客,常闻之乎?”廷让曰:“闻。”“曾见之乎?”曰:“未尝见。”客曰:“见在前通利坊逆旅中,呼为处士,即剑客也,可同往见之。”廷让如其言,明日同诣逆旅中。见五六人,席地环坐,中有一人,深目丰眉,紫墨色,黄须。廷让至,黄须独不起。客曰:“可拜。”廷让拜,黄须倨受,徐曰:“谁氏子至?”客曰:“白令公侄,与某同来,专起居处士。”黄须笑曰:“尔同来,可坐共饮。”须臾,将一木盆至,取酒数瓶,满其盆,各置一瓷碗在面前。舁一案,驴肉置其侧,中一人鼓刀切肉作大脔。用勺酌酒于碗中,每人前设一肉器。廷让视之有难色。黄须者一举而尽,数辈亦然,且引手取肉啖之。顾廷让,扬眉摄目若怒色。廷让强饮半碗许,咀嚼少肉而已。酒食罢,散去。廷让熟视,皆狗屠角抵辈。廷让与同来客,独住款曲。客语黄须曰:“白公,志士也,处士幸勿形迹。”黄须于床上取一短剑,引出匣,以手簸弄讫,以指弹剑,铿然有声。廷让视之,意谓剑客尔,复起再三拜之曰:“幸睹处士,他日终愿乞为弟子。”黄须曰:“此剑凡杀五七十人,皆吝财轻侮人者,取首级煮食之,味如猪羊头尔。”廷让闻之,若芒刺满身,恐悚而退。归,具以事语于弟。廷诲,贵家子,闻异人奇士,素所尚,且曰:“某如何得一见之?”“可谋于客。”遂告之。客曰:“但备酒馔俟之。”明日辰巳间,客果与俱来。白兄弟迎接之,延入,白俱设拜,黄须悉倨受之。饮食讫,谓白曰:“君家有好剑否?”对曰:“有。”因取数十口置于前,黄须一一阅之,曰:“皆凡铁也。”廷让曰:“某房中有两口剑,试取观之。”黄须置一于地,亦曰:“凡剑尔。”再取一,云:“此可。”乃令工磨之。黄须命取火箸至,引剑断之,刃无复缺。黄须曰:“果稍堪尔。”以手掷若剑舞状,久之告去。廷诲奇而留之,命止于厅侧,待之甚厚。黄须大率少语,但应唯而已。忽一日,借一骏蹄暂出。数日,徒步而来,曰:“马惊逸不知所之。”旬日,有人送马至。又月余,黄须谓廷让曰:“于尔弟处借银拾挺,皮箧一,好马一匹,仆二人,暂至华阳。回日,银与马却奉还。”白兄潜思之,欲不与,闻其多杀吝财者;欲与,虑其不返,犹豫未决。黄须果怒,告去,不可留。白昆弟逊谢之,曰:“十挺银、一马,暂借小事尔,却是选人力,恐不称处士指顾。”悉依借与之。黄须不辞,上马而去。白之昆仲,亦不之测。数日,一仆至曰:“处士至土壕,怒行迟,遣回。”又旬日,一仆至曰:“到陕州,处士怒,遣回。”白之昆仲谓剑客,不敢窃议,恐知而及祸。逾年不至,有贾客乘所借马过门者,白之左右皆识之,闻于白,诘之,曰:“于华州八十千买之。”契券分明,卖马姓名易之矣。方知其诈。三数年后,有人陕州见之,盖素善锻者也。大凡人平常厚貌深衷,未易轻信。黄须假剑术以惑人,宜乎白之可欺也。书之者,亦铸鼎备物之象,使人入山林逢之,不敢尔思,亦自古欺诈之尤者也。君子志之,抑铸鼎之类也。诫之,诫之!

此篇所记的白万州,即四川万县地方官白廷诲,其父白文珂历仕后唐、后汉。后周时,官拜中书令,以太子太保致仕,故此篇称其为白太保。白廷诲和从兄廷让作为子袭父位,贵介公子,仰慕剑客,这正是古代的流风俗韵。白氏昆仲,即有此好,佯装剑客的骗子自然应运而生,正所谓投其所好是也。

文笔极其细密,前后呼应,浑然一体。

这篇作品的妙处还在于,作者善布疑阵,制造悬念,一直使读者弄不清黄须客是真是假,及至篇末才卒章显志,抖开包袱,至此一场精心设下的骗局真相大白。

《柳如京》

上官融,生平无考,只知其为宋华阳(今属陕西)人。

所著《友会谈丛》,三卷,所记皆宋代故事,多因果报应,以示劝惩。

柳如京开,与处士潘阆,为莫逆交,尚气自任。潘常嗤之。端拱中典州,途出睢阳。潘先卜居在彼,迎谒河。时正炎酷,柳云:“可偕往传舍,就清凉宵话也。”洎到传舍,止于厅事,中堂扃甚秘。柳怒,将笞驿吏。吏曰:“此非敢靳,旧止传舍者多不自安,向无人居十稔矣。”柳强曰:“喜文章可以惊鬼神,胆气可以龙言夷夏,纵有凶怪,因而屏之!”于是启门扫除,处中座。阆潜思曰:“古人尚不敢欺暗室,何绐我之甚!岂有人不畏神乎?”乃谓柳曰:“今夕且归制少汤饵,凌晨用藉手为别。此室虚寂,请公卜宵可也。”柳诺之。阆出,密谓驿吏曰:“柳公,我之故人,常轻言自炫。今作戏怖渠,无致讶也。”阆薄暮方来,以黛染身,衣豹文犊鼻,吐牙被发,执巨棰,由外垣上,正据厅脊,俯视堂前。是夜月色晴霁,洞鉴毛发。柳尚不寐,或敛衣循墙而行。阆忽叱之。柳竦然举目,初不甚惧;再呵之,似觉惶恐,遽云:“某假道赴任,暂憩此馆,非意干忤,幸乞恕之。”阆遂疏柳平生幽隐不法之事,扬声曰:“阴府以汝积戾如此,俾吾持符追摄,便须行也!”柳乃茫然,设拜曰:“事诚有之,其如官署未达,家事未了,盛年昭代,忽便舍焉。倘垂恩庇之,诚有厚报。”言讫再拜,继之以泣。阆徐曰:“汝识吾否?”柳曰:“尘下士不识圣者。”乃曰:“只吾便是潘阆也!”柳知其所为,不胜惭沮,再三邀阆下屋。阆曰:“公性躁暴,不奈人戏,他日必辱我以恶言矣。”于是潜遁。柳亟归舟,解缆便去。闻者为之绝倒。河东刚毅,人皆畏之,一旦为逍遥所怖,几乎泣血。古人云:“虽能言之,而不能行之。”此之谓也,况其下者乎?

这篇作品,艺术效果极佳,是作者精心构思的结果。作者选取了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物作对立面,在尖锐的矛盾斗争中向读者展开了故事情节,人物的性格特征也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逐步丰满:柳开的色厉内荏,仗势欺人,特别是他的大言不惭,都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潘阆的富于正义感,狂放不羁的恶作剧和坦荡直言的特点也都写得恰到好处。在表现此篇的主人公柳开时,紧紧抓住他言与行不一的特点,极力写出这两者的反差来,因而显得柳开更为可悲可笑。取得这样艺术效果的另一个原因是情节集中紧凑,截取的生活片断富于典型性。作者把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尾声,安排得详略得体,既要言不繁,又绝无局促之感。至于故事本身也很有现实意义,有人认为此篇可以“以古例今”,确实很有见地。

《总辖》

庞元英,生卒无考,宇懋贤,单州(今属山东)人。宋丞相庞籍之子。元丰间曾供职尚书省,主客郎中。著有《文昌杂录》、《谈薮》等。

所著《谈薮》一卷,《四库全书总目》谓,元英“乃元丰中人,书中乃多叙南宋宁、理两朝事,其伪殆不足攻”。

《总辖》出选自《谈薮》。

德安有人家土库中被盗者,绝无踪迹。一总辖谓其徒曰:“恐是市上弄胡孙者,试往胁之。不伏,则执之;又不伏,则令唾掌中。”如其言,其人良久觉无唾可吐,色变,具伏乃令胡孙由天窗中入取物。或谓:“总辖何以知之?”曰:“吾亦不敢必。但人之惊惧者,必无唾可吐。姑以卜之,幸而中耳。”

又一总辖坐霸头茶坊,有卖熟水人,持两银杯。一客衣服济然,若巨商者,行过就饮。总辖遥见,呼谓曰:“吾在此,不得弄手段!将执汝!”客渐悚而去。人问其故,曰:“此奸盗之魁也。适饮水时,以两手捧盂,盖度其广狭,作伪者以易之耳。吾既见,安得不问?”

韩王府中,忽失银器皿数事,掌器婢叫呼,为贼伤手。赵从善尹京,命总辖往府中测视。良久,执一亲仆讯之,立伏。归白赵云:“适视婢疮口在左手,盖与仆有私,窃器与之,以刃自伤,伪称有贼。而此仆意思有异于众,以是得之。”

《总辖》写了三个捕快班头机智干练、准确而神速地破案的故事。读来兴味盎然,启人思考,增添智慧。

作者于这篇小说里,运用悬念手法使故事获得艺术效果。每一故事开端,叙述案发经过和破案进程中,都使读者疑虑重重,如坠云里雾中。所有这些都是读者在读完每则故事之后,方才豁然开朗,得到答案的。这样写不但使文有波澜,也能启发读者思考、增加读者智慧。作者在写这三名总辖时,并不拔高他们的神通,而是着重写他们的丰富经验,留心社会上各种事物,善于推理判断,不为表面现象所迷。这样,人物便真实可信,没有虚构色彩,更显得栩栩如生。三个故事,每一则都写得有头有尾,原原本本,而篇幅却如此简短,真可谓以少胜多,惜墨如金。

《王幼玉记》

作者柳师尹,生平不详,约为北宋洪邱绘河南洪县人。本文选自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十。

刘斧,生卒籍里无考。大约生活于宋仁宗至哲宗时期,其先人曾任狱吏一类官职,本人大概是秀才。编撰有《青琐高议》,另著有《摭遗》、《翰府名谈》,已佚。

《青琐高议》,多收志怪、杂事、传奇乃至论议,原二十卷,或二十五卷,现存前集十卷,后集十卷。共计一百四十六篇。

王生,名真姬,小字幼玉,一字仙才,本京师人,随父流落于湖外。与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为名娼,而其颜色歌舞,角于伦辈之上,群妓亦不敢与之争高下。幼玉更出于二人之上,所与往还皆衣冠士大夫,舍此虽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

夏公酉游衡阳,郡侯开宴召之,公酉曰:“闻衡阳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颜色。孰是也?”郡侯张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见之嗟吁曰:“使汝居东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于此,其名不得闻于天下。”顾左右取笺,为诗赠幼玉,其诗曰:

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

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泠。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由是益有光。

但幼玉暇日常幽艳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询之,则曰:“此道非吾志也。”又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

会东都人柳富字润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见曰:“兹吾夫也。”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游,凡于风前月下,执手恋恋,两不相舍。既久,其妹窃知之。一日诟富以语曰:“子若复为向时事,吾不舍子,即讼子于官府。”富从是不复往。

一日,遇幼玉于江上,幼玉泣曰:“过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异时幸有终身之约,无为今日之恨。”相与饮于江上。幼玉云:“吾之骨,异日当附予之先陇。”又谓富曰:“我平生所知,离而复合者甚众,虽言爱勤勤,不过取其财帛,未尝以身许之也。我发委地,宝之若金玉,他人无敢窥觇,于予无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缕以遗富。富感悦深至。去,又羁思不得会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怀思,遣人侍病。既愈,富为长歌赠之云:

紫府楼阁高相倚,金碧户牖红晕起。其间燕息皆仙子,绝世妖姿妙难比。

偶然思念起尘心,几年谪向衡阳市。阿娇飞下九天来,长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倒花衢众罗绮。绀发浓堆巫峡云,翠眸横剪秋江水。

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纹履鲜花窄窄弓,凤头翅起红裙底。

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王孙逆目似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

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

皇都年少是柳君,体段风流万事足。幼玉一见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祝。

青羽飞来洞户前,惟郎苦恨多拘束。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

犹恐恩情未甚坚,解开鬟髻对郎前。一缕云随金剪断,两心浓更密如绵。

自古美事多磨隔,无时两意空悬悬。清宵长叹明月下,花时洒泪东风前。

怨入朱弦危更断,泪如珠颗自相连。危楼独倚无人会,新书写恨托谁传?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千金买醉嘱佣人,密约幽欢镇相误。

将刃欲加连理枝,引弓欲弹鹣鹣羽。仙山只在海中心,风逆波紧无船渡。

桃源去路隔烟霞,咫尺尘埃无觅处。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

愿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时自相遇。他日得郎归来时,携手同上烟霞路。

富因久游,亲促其归,幼玉潜往别,共饮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丽质,才色相得,誓不相舍,自然之理。我之心,子之意,质诸神明,结之松筠久矣。子必异日有潇湘之游,我亦待君之来。”于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于酒中共饮之。是夕,同宿之江上。翌日,富作词别幼玉,名《醉高楼》。词曰: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后会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富唱其曲以沽酒,音调辞意悲惋,不能终曲,乃饮酒相与大恸。富乃登舟。

富至辇下,以亲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约,但对镜洒涕。会有客自衡阳来,出幼玉书,但言幼玉近多病卧。富遽开其书疾读,尾有二句云: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富大伤感,遗书以见其意云:

忆昔潇湘之逢,令人怆然。尝欲孥舟,泛江一往,复其前盟,叙其旧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适我生平之乐。奈因亲老族重,心为事夺,倾风结想,徒自潇然。风月佳时,文酒胜处,他人怡怡,我独惚惚,如有所失。凭酒自释,酒醒,情思愈彷徨,几无生理。古之两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则求合也易。今子与吾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君更待焉,事不易知,当如所愿。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谐,则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犹能相遇,吾二人独不得遂,岂非命也!子宜勉强饮食,无使真元耗散,自残其体,则子不吾见,吾何望焉。子书尾有二句,吾为子终其篇云:

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

一日,残阳沉西,疏帘不卷,富独立庭帏,见有半面出于屏间。富视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见,故有是行。我以平生无恶,不陷幽狱,后日当生兖州西门张遂家,复为女子。彼家卖饼,君子不忘昔日之旧,可过见我焉。我虽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当如是。我有遗物在侍儿处,君求之以为验。千万珍重。”忽不见。富惊愕,但终叹惋。异日有过客自衡阳来,言幼玉已死,闻未死前嘱侍儿曰:“我不得见郎,死为恨。郎平日爱我手发眉眼,他皆不可寄附,吾今剪发一缕,手指甲数个,郎来访我,子与之。”后数日,幼玉果死。

议曰:今之娼,去就徇利,其他不能动其心。求潇女霍生事,未尝闻也。今幼玉爱柳郎,一何厚耶?有情者观之,莫不怆然。善谐音律者广以为曲,俾行于世,使系于牙齿之间,则幼玉虽死不死也。吾故叙述之。

以妓女为主人公,写出她们在爱情上悲欢离合遭遇的作品,在唐朝有霍小玉和李娃,在明代有杜十娘和花魁,在宋朝则有谭意歌和王幼玉。

在写作手法上,这篇小说有如下特色:

一、在环境安排上,作者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放在衡阳,这不但为男女主人公两地相思作张本,而且作为新兴城市衡阳,由于市民阶层的壮大,市民意识对女主人公争取做人的尊严的要求,自然起了很大的影响,提供了这种要求的社会基础。

二、在描画女主人公肖像时,多用衬托之笔,从侧面烘托出幼玉之美。如先写她名列三名娼之一,再写不但群妓不敢与之争高下,就是三名娼中其他二人也不敢与之相比。幼玉之为个人翘楚,就可于想像中得之了。

三、诗词和书札的安排,不但出于情节的需要,也从中显出作者的多种艺术才能,增加了传奇体裁的特有风格,继承了唐代传奇的写作特点,多而不赘,恰到好处。

《我来也》

沈亻叔,生平不详。著有《谐史》一卷,皆旧闻,以多诙谐嘲讽之语故名。

京城之区,窃盗极多,踪迹诡秘,未易根缉。赵师弄尚书,尹临安日,有贼每于人家作窃,必以粉书“我来也”三字于门壁,虽缉捕甚严,久而不获。“我来也”之名,哄传京邑,不曰捉贼,但云捉“我来也”。

一日,所属解一贼至,谓此即“我来也”。亟送狱鞫勘,乃略不承服,且无赃物可证,未能竟此狱。其人在禁,忽密谓守卒曰:“我因尝为贼,却不是‘我来也’,今亦自知无脱理,但乞好好相看,我有白金若干,藏于宝叔塔上某层某处,可往取之。”卒思塔上乃人迹往来之冲,意其相侮。贼曰:“毋疑,但往此寺作少缘事,点塔灯一夕,盘旋终夜,便可得矣。”卒从其计,得金大喜,次早入狱,密以酒肉与贼。越数日,又谓卒曰:“我有器物一瓮,置侍郎桥某处水内,可复取之。”卒曰:“彼处人闹何以取?”贼曰:“令汝家人以箩贮衣裳,桥下洗濯,潜掇瓮入箩,覆以衣,舁归可也?”卒从其言,所得益丰,次日复劳以酒食。卒虽甚喜,而莫知贼意。

一夜,至二更,贼低语谓卒曰:“我欲略出,四更尽即来,决不累汝。”卒曰:“不可。”贼曰:“我固不至累汝,设或我不复来,汝失囚必至配罪,而我所遗尽可为生,苟不见从,却恐悔吝有甚于此。”卒无奈,遂纵之去。

卒坐以伺,正忧恼间,闻檐瓦声,已跃而下。卒喜,复桎梏之。甫旦,启狱户,闻某门张府有词云:“昨夜三更被盗失物,其贼于府门上写‘我来也’三字。”师抚案曰:“几误断此狱,宜乎其不承认也。”止以不合犯夜,从杖而出诸境。狱卒回,妻曰:“半夜后闻叩门,恐是汝归,亟起开门,但见一人以二布囊掷户内而去,遂藏之。”卒取视,则皆黄白器也。乃悟张府所盗之物又以赂卒。贼竟逃命。虽以赵尹之明特,而莫测其奸,可谓黠矣。卒乃以疾辞役,享从容之乐终身。没后子不能守,悉荡焉,始与人言。

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惯窃入狱后设计逃脱的故事。故事简单而曲折,但其引人入胜处除情节外,还在于用短小篇幅塑造出三个栩栩如生又性格各异的人物形象:狡黠的我来也,贪婪的禁卒,自以为是的京尹。

作者款款道来,情节、人物皆有新意,使这一故事流传久远,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陆务观》

周密(1232~1298?)字公瑾,号草窗,又号萧斋、四水潜夫。祖籍济南,侨居湖州(今浙江吴兴)。历任临安府幕属,两浙运司掾、义乌令等。著有《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癸辛杂识》、《浩然斋雅佚》等。

《齐东野语》共二十卷,《陆务观》出自卷二。

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幼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之别馆,时时往焉。其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大变也。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实绍兴乙亥岁也。

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云:“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花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又云:“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盖庆元己未岁也。

未久,唐氏死。至绍熙壬子岁,复有诗序云:“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云:“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旧感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又至开禧乙丑岁暮,夜梦游沈氏园,又作两绝句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从尘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沈园后属许氏,又为汪之道宅云。

小说记叙了爱国诗人陆游的一段爱情悲剧,哀艳凄婉,感人至深。

陆游是位多产作家,一生写了九千二百多首诗,但其中爱情诗凤毛麟角,为数极少。此篇即以这少数的爱情诗点缀其中,这样既增强了作品的感情浓度,又增添了典雅色彩。

篇中引用的陆游诗词共六首,每次引诗均注明时间。作者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一一记下这些哀婉凄恻的爱情诗词的写作时间,无非是要说明陆游一生也没有忘记与唐婉之间的缱绻深情,以及不幸的离弃在他心灵上所造成的难以愈合的伤痕。

作为封建时代的一位诗人,陆游当然不会直接斥责封建礼教的残酷与罪恶,但是从“东风恶,欢情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等充满哀伤幽怨的诗句中,不难看出他的不满与隐痛。一朵多么明丽鲜艳的爱情之花在封建礼法摧残下,枯萎凋谢了,这个故事在后世得到广泛的传诵。

《芙蓉屏记》

李昌祺(1376~1451),名祯,庐陵人,历任礼部郎中,广西左布政使、河南布政使。著有文言小说集《剪灯余话》。《芙蓉屏记》出自该书卷四。

至正辛卯,真州有崔生名英者,家极富。以父荫,补浙江温州永嘉尉,携妻王氏赴任。道经苏州之山,泊舟少憩,买纸钱牲酒,赛于神庙。既毕,与妻小饮舟中。舟人见其饮器皆金银,遂起恶念。是夜,沉英水中,并婢仆杀之。谓王氏曰:“尔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室,今与人撑船往杭州,一两月归来,与汝成亲,汝即吾家人,第安心无恐。”言讫,席卷其所有,而以新妇呼王氏。王氏佯应之,勉为经理,曲尽殷勤。舟人私喜得妇,渐稔熟,不复防闲。将月余,值中秋节,舟人盛设酒肴,雄饮痛醉。王氏伺其睡熟,轻身上岸,行二三里,忽迷路,四面皆水乡,惟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且生自良家,双弯纤细,不任跋涉之苦,又恐追寻至,于是尽力狂奔。久之,东方渐白,遥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之。

至则门犹未启,钟梵之声隐然,少顷开关,乃一尼院。王氏径入,院主问所以来故,王氏未敢以实对,绐之曰:“妾真州人,阿舅宦游江浙,挈家偕行,抵任而良人殁矣。孀居数年,舅以嫁永嘉崔尉为次妻,正室悍戾难事,篓辱万端。近者解官,舟次于此,因中秋赏月,命妾取金杯酌酒,不料失手坠于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归舟,家乡又远,欲别求匹配,卒乏良媒,孤苦一身,将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又曰:“老身有一言相劝,未审尊意如何?”王曰:“若吾师有以见处,即死无憾!”尼曰:“此间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毋之与邻,鸥鹭之与友,幸得一二同袍,皆五十以上,侍者数人,又皆淳谨。娘子虽年芳貌美,奈命蹇时乖,盍若舍爱离痴,悟身为幻,被缁削发,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餐暮粥,聊随缘以度岁月,岂不胜于为人宠妾,受今世之苦恼,而结来世之仇雠乎?”王拜谢曰:“是所志也。”遂落发于佛前,立法名慧圆。王读书识字,写染俱通,不期月间,悉究内典,大为院主所礼待,凡事之巨细,非王主张,莫敢辄自行者。而复宽和柔善,人皆爱之:每日于白衣大士前礼百余拜,密诉心曲,虽隆寒盛暑弗替。既罢,即身居奥室,人罕见其面。

岁余,忽有人至院随喜,留斋而去。明日,持画芙蓉一轴来施,老尼张于素屏。王过见之,识为英笔,因询所自。院主曰:“近日檀越布施。”王问:“檀越何姓名?今住甚处?以何为生?”曰:“同县顾阿秀,兄弟以操舟为业,年来如意,人颇道其劫掠江湖间,未知诚然否?”王又问:“亦尝往来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识之。乃援笔题于屏上曰: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冤!

粉绘凄凉疑幻质,只今流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其词盖《临江仙》也。尼皆不晓其所谓。一日,忽在城有郭庆春者,以他事至院,见画与题,悦其精致,买归为清玩。适御史大夫高公纳麟退居姑苏,多募书画,庆春以屏献之,公置于内馆,而未暇问其详。偶外间忽有人卖草书四幅,公取观之,字格类怀素,而清劲不俗。公问:“谁写?”其人对:“是某学书。”公视其貌,非庸碌者,即询其乡里姓名,则蹙安页对曰:“英姓崔,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为舟人所图,沉英水中,家财妻妾,不复顾矣。幸幼时习水,潜泅波间,度既远,遂登岸投民家,而举体沾湿,了无一钱在身。赖主翁善良,易以裳衣,待以酒食,赠以盘缠,遣之曰:‘既遭寇劫,理合闻官,不敢奉留,恐相连累。’英遂问路出城,陈告于平江路,今听候一年,杳无音耗,惟卖字以度日,非敢谓善书也。不意恶札,上彻钧览。”公闻其语,深悯之,曰:“子既如斯,付之无奈!且留我西塾,训诸孙写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内馆,与饮。英忽见屏间芙蓉,泫然垂泪。公怪问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笔也。何得在此?”又诵其词,复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识?”曰:“识其字画。且其词意有在,真拙妇所作无疑。”公曰:“若然,当为子任捕盗之责。子姑秘之。”乃馆英于门下。明日,密召庆春问之。庆春云:“买自尼院。”公即使宛转诘尼:“得于何人?谁所题咏?”数日报云:“同县顾阿秀舍,院尼慧圆题。”公遣人说院主曰:“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慧圆了悟,今礼为师,愿勿却也。”院主不许。而慧圆闻之,深愿一出,或者可以借此复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使夫人与之同寝处,暇日,问其家世之详。王饮泣,以实告,且白题芙蓉屏事,曰:“盗不远矣,惟夫人转以告公,脱得罪人,洗刷前耻,以下报夫君,则公之赐大矣!”而未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语公,且云其读书贞淑,决非小家女。公知为英妻无疑,属夫人善视之,略不与英言。

公廉得顾居址出没之迹,然未敢轻动。惟使夫人阴劝王蓄发,返初服。又半年,进士薛理溥化为监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旧日属吏,知其敏手也,具语溥化,掩捕之,敕牒囤及家财尚在,惟不见王氏下落。穷讯之,则曰:“诚欲留以配次男,不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逃去,莫知所往矣。”溥化遂置之于极典,而以原赃给英。英将辞公赴任,公曰:“待与足下作媒,娶而后去,非晚也。”英谢曰:“糟糠之妻,同贫贱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单身到彼,迟以岁月,万一天地垂怜,若其尚在,或冀伉俪之重谐耳。感公恩德,乃死不忘,别娶之言,非所愿也。”公凄然曰:“足下高谊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饯,然后起程。”翌日,开宴,路官及郡中名士毕集。公举杯告众曰:“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客莫喻。公使呼慧圆出,则英故妻也。夫妇相持大恸,不意复得相见于此。公备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云“了今生缘”,乃英妻词中句,而慧圆则英妻改字也。满座为之掩泣,叹公之盛德为不可及。公赠英奴婢各一,资遣就道。英任满,重过吴门,而公薨矣。夫妇号哭,如丧其亲,就墓下建水陆斋三昼夜以报,而后去。王氏因此长斋念观音不辍。真之才士陆仲,作画芙蓉屏歌,以纪其事,因录以警世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飘泊。成飘泊,残骸向谁托,泉下遗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逝魄愿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岂期甲帐遇文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本篇描写了崔英夫妇舟行被劫,后因芙蓉屏而得以报仇团圆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就题材而言,这是一篇公案小说,但作者叙述的重点并不是具体的破案过程,而是着重描写崔英夫妇之间坚贞、深厚的感情。正是这种感情在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与案件的侦破。整篇故事曲折动人,王氏的沉着机敏与高纳麟的成人之美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小说紧紧围绕一张芙蓉屏,把情节安排得井然有序,层层深化,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叙事中穿插的诗词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情调,而且同情节的发展关系密切,浑然一体。结尾一首《画芙蓉屏歌》,总括全文,写得情真意切。

《中山狼》

马中锡(1446~1521?),字天禄,号东田,河北人。成代年间进士,历任右副都御史、兵部左侍郎、大同巡抚、右都御史等。著有《东田集》十五卷,期中文五卷,诗十卷。本篇选自卷五。

赵简子大猎于中山,虞人导前,鹰犬罗后,捷禽鸷兽,应弦而倒者不可胜数。有狼当道,人立而啼。简子唾手登车,援乌号之弓,挟肃慎之矢,一发饮羽,狼失声而逋。简子怒,驱车逐之。惊尘蔽天,足音鸣雷,十步之外,不辨人马。

时墨者东郭先生将北适中山以干仕。策蹇驴,囊图书,夙行失道,望尘惊悸。狼奄至,引首顾曰:“先生岂有志于济物哉?昔毛宝放龟而得渡,随侯救蛇而获珠,龟蛇固弗灵于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中以苟延残喘乎?异时倘得脱颖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以效龟蛇之诚!”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世卿、忤权贵,祸且不测,敢望报乎?然墨之道,‘兼爱,为本,吾终当有以活汝。脱有祸,固所不辞也。”乃出图书,空囊橐,徐徐焉实狼其中。前虞跋胡,后恐尾,三纳之而未克。徘徊容与,追者益近。狼请曰:“事急矣!先生果将揖逊救焚溺,而鸣鸾避寇盗耶?惟先生速图!”乃中四足,引绳而束缚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猬缩蠖屈,蛇盘龟息,以听命先生。先生如其指,内狼于囊,遂括囊口,肩举驴上,引避道左,以待赵人之过。已而简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拔剑斩辕端示先生,骂曰:“敢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先生伏踬就地,匍匐以进,跽而言曰:“鄙人不慧,将有志于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发狼踪以指示夫子之鹰犬也?然尝闻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之,如是其驯也,尚以多歧而亡;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亡羊者何限?乃区区循大道以求之,不几于守株缘木乎?况田猎,虞人之事也,君请问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虽愚,独不知夫狼乎?性贪而狠,党豺为虐,君能除之,固当窥左足以效微劳,又肯讳之而不言哉!”简子默然,回车就道。先生亦驱驴兼程而进。

良久,羽旄之影渐没,车马之音不闻。狼度简子之去远,而作声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出我囊,解我缚,拔矢我臂,我将逝矣!”先生举手出狼,狼咆哮谓先生曰:“适为虞人逐,其来甚速,幸先生生我。我馁甚,馁不得食,亦终必亡而已。与其饥死道路,为群兽食,无宁毙于虞人,以俎豆于贵家。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躯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仓猝以手搏之,且搏且却,引蔽驴后,便旋而走,狼终不得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极力拒,彼此俱倦,隔驴喘息。先生曰:“狼负我!狼负我!”狼曰:“吾非固欲负汝,天生汝辈,固需吾辈食也!”相持既久,日晷渐移,先生窃念:“天色向晚,狼复群至,吾死矣夫!”因绐狼曰:“民俗,事疑必询三老。第行矣,求三老而问之,苟谓我当食即食,不可即已。”狼大喜,即与偕行。

逾时,道无行人,狼馋甚,望老木僵立路侧,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草木无知,叩焉何益?”狼曰:“第问之,彼当有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木,具述始末,问曰:“若然,狼当食我耶?”木中轰轰有声,谓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种我时,费一核耳,逾年华,再逾年实,三年拱把,十年合抱,至于今,二十年矣。老圃食我,老圃之妻子食我,外至宾客,下至于仆,皆食我。又复鬻实于世以规利。我其有功于老圃甚巨。今老矣,不得敛华就实,贾老圃怒,伐我条枚,芟我枝叶,且将售我工师之肆取直焉。噫!樗朽之材,桑榆之景,求免于斧钺之诛而不可得。汝何德于狼,乃觊免乎?是固当食汝。”言下,狼复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见迫耶?”复与偕行。

狼愈急,望见老,曝日败垣中,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日乡者草木无知,谬言害事。今牛,禽兽耳,更何问为?”狼曰:“第问之,不问将汝。”先生不得已,揖老,再述始末以问。牛皱眉瞪目,舐鼻张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谬矣!老茧栗少年时,筋力颇健,老农卖一刀以易我,使我贰群牛事南亩。既壮,群牛日以老惫,凡事我都任之。彼将驰驱,我伏田车,择便途以急奔趋;彼将躬耕,我脱辐衡,走郊垌以辟榛荆。老农亲我犹左右手。衣食仰我而给,婚姻仰我而毕,赋税仰我而输,仓庾仰我而实。我亦自谅,可得帷席之蔽,如马狗也。往年穷家储无儋石,今麦收多十斛矣;往年穷居无顾借,今掉臂行村社矣;往年尘卮罂,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酿黍稷,据樽,骄妻妾矣;往年衣短褐,侣木石,手不知揖,心不知学,今持兔园册,戴笠子,腰韦带,衣宽博矣。一丝一粟,皆我力也。顾欺我老弱,逐我郊野;酸风射眸,寒日吊影;瘦骨如山,老泪如雨;涎垂而不可收,足挛而不可举;皮毛俱亡,疮痍未瘥。老农之妻妒且悍,朝夕进说曰:‘牛之一身无废物也:肉可脯,皮可,骨角且切磋成器。’指大儿曰:‘汝受业庖丁之门有年矣,胡不砺刃于硎以待?’迹是观之,是将不利于我,我不知死所矣!夫我有功,彼无情乃若是,行将蒙祸。汝何德于狼,觊幸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毋欲速!”

遥望老子杖藜而来,须眉皓然,衣冠闲雅,盖有道者也。先生且喜且愕,舍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辞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问故,先生曰:“是狼为虞人所窘,求救于我,我实生之。今反欲我,力求不免,我又当死之。欲少延片时,誓定是于三老。初逢老杏,强我问之,草木无知,几杀我;次逢老,强我问之,禽兽无知,又将杀我。今逢丈人,岂天之未丧斯文也!敢乞一言而生。”因顿首杖下,俯伏听命。丈人闻之,欷再三,以杖叩狼曰:“汝误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儒谓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为子必孝。又谓虎狼之父子。今汝背恩如是,则并父子亦无矣。”乃厉声曰:“狼速去!不然将杖杀汝!”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请之,愿丈人垂听。初,先生救我时,束缚我足,闭我囊中,压以诗书,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辞以说简子,其意盖死我于囊,而独窃其利也。是安可不?”丈人顾先生曰:“果如是,是羿亦有罪焉。”先生不平,具状其囊狼怜惜之意。狼亦巧辩不已以求胜。丈人曰:“是皆不足以执信也。试再囊之,吾观其状,果困苦否?”狼欣然从之,信足先生。先生复缚置囊中,肩举驴上,而狼未之知也。丈人附耳谓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于是出匕。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先生曰:“不害狼乎?”丈人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从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于彼计则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类乎?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言已大笑,先生亦笑。遂举手助先生操刃,其殪狼,弃道上而去。

这是一篇寓言式的小说,阴险凶狠的中山狼象征着那些在危难时刻花言巧语,装出一副可怜相,而危机一过就凶相毕露,以怨报德的恶人;而迂腐的东郭先生则是不分是非、不辨敌我、对恶人心慈手软的典型。作品情节曲折离奇,且融戏剧性、哲理性于一体,其语言亦简洁生动,在准确地刻画人物心理活动方面尤为出色。整个故事紧紧绕着中山狼和东郭先生的命运展开情节,使读者目不遑瞬,心情缴越,获得多方面的审美感受。这篇小说早已脍炙人口,在文学创作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仅明一代,康海、王九思、汪廷讷和陈与郊等作家就都写过杂剧《中山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