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肖像描写范文阅读

1.第一个恋人

章衣萍

那一年,我大约是十六岁罢,因为父亲在古城开药店,我便随着父亲,住在店里。每天到古城后街的一个高小学校里去读书。

高小学校里的功课并不多,每天下午二时便没有功课了。课余后,我回到店中,照例是看看《三国演义》,或者随着店中的伙计们,街前街后的去跑跑。店中一共有十六个伙计,其中有一个和我脾气相合,情感最密的,叫作华桂。华桂是一个身材矮小,举动敏捷的小伙计,那时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罢。面白而红,梳着一根很粗的“流水辫”,整日的盘在头上。

我那时好看《三国演义》。华桂不识字,但他少时听他舅舅说过《三国演义》的,有几段记得很熟。像什么“诸葛亮三气周瑜”哪,“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哪,“火烧赤壁”哪,华桂是一开口便滔滔不绝的。只要父亲不在柜台上,我们俩便滔滔的谈起来了:“三国时谁最会打仗?”我问。

“我以为是吕布,你呢?”他决然的说。

“我以为是赵子龙。吕布不如赵子龙,因为他终于给曹操杀却了。”

“那不能怪吕布,是貂蝉害了他!呵!貂蝉!迷人精!狐狸精!……貂蝉是狐狸精变的。”他愤然了。

“狐狸精!吕布为什么还喜欢她?哼!”

“呵,因为她是女子呵!女子是迷人的。那一对肥胖而突出的乳,像馒头般的柔软的乳呀!只要摸一摸,只要摸一摸……”华桂像疯狂一般地跳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走近他的耳边轻轻地问:“你摸过……没有?”

“没有!……但总得摸一摸。”

华桂和我是常常这样胡扯的。但父亲甚不喜华桂,以为他太滑头了,嘱我不要和他亲近。我那时对于父亲的深奥的意见是不了解的。我相信华桂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他老实,活泼,而且比旁的伙计不会躲懒。

古城是一小市镇,镇临小河,可以通船。河的彼岸,有几座小小的土山,虽无古木大树,但山坡秀雅,春来时节,红花青草,丛生满山,倒影入河,风景也十分清丽。河中设小渡二,用渡往来行人,埠头则以石砌成。古城妇女,常常三三五五,在那里洗濯衣服,华桂常携着店中的药材,到埠头上,临流漂洗。我课余的时节,有时也提着钓竿,随着华桂,坐在离埠头数十武的岸上钓鱼。

不知从何时起,华桂忽然认识一个洗濯衣服的妇人了。我去钓鱼,便看见华桂洗完药材,总是不肯就走,同那妇人夹七夹八的闲谈。远远望去,那妇人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女仆,面圆身健,虽是毫无装饰,却也有几分可爱。

我懂得华桂的心思,只顾低头钓鱼,不忍过去催他。

但华桂后来竟愈弄愈糊涂了,有时他和那妇人竟一谈两点钟不肯走。那一天,我因为钓不着鱼,肚子里又十分饥饿,急于要回店晚餐,于是便生气了:

“华桂!你不回去,我要走了。”

“哦……”华桂很惊慌的抬起头来,望一望我,便匆匆地别了谈话的妇人,拿起药材,伴我走了。

在路上,华桂悄悄的告诉我说:“飞哥儿,你千万不要告诉掌柜的,今天……”

“嗡,”我笑了,“有味哪,谈话!她叫什么名字?”

“月娥,王家的女仆。哈哈,飞哥儿,她今天说起她们那里李家少女,才真美丽呢,简直同貂蝉一般的美丽。”

“那有的话,同貂蝉一般的?”

“真的,她这么说。不相信,我们可以设法去瞧瞧。”

“我不要瞧……”我有点害羞了,但心里却飘飘然起来,望着天边一抹的鲜红的灿烂的晚霞,晚霞中仿佛幻出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婷婷娜娜地望着我微笑。脸上也不自觉的发起烧来。

从那天起,我的怯弱的心中便起了一层意外的波澜了,无论是吃饭,睡觉,或是入学校的时候。

“我总得瞧一瞧……”

其实为什么要瞧?瞧了又有什么目的?连我自己也十分茫然。纯洁而幼稚的心已陷入恋之烦恼里了。在人生的旅路上走着的朋友,有谁不曾喝过一勺恋之苦汁呢?然而我未免喝得太早。

但我对于华桂,却不肯明白地将心事说出来。我只是对于华桂比以前更亲密了,而且当华桂下河洗药材的时候,我总是提着钓竿悄悄跟去。父亲似乎很不满意,曾骂了我两次,嘱我不要随着华桂外出。但我那时对于父亲的谴责,似乎毫不在意。仍旧是提着钓竿,课毕便悄悄出门。

我渐渐和华桂的恋人也弄熟了,她的确是一个有说有笑的好妇人。据华桂告诉我,她十六岁便嫁给一个乡人为妇,因为丈夫好赌博,把家中的田地卖尽当光了,她只得到古城来当佣妇,现在一月拿人家两元的薪水。那赌博的丈夫,还时时来缠她,一月至少要缠去几吊铜子,有时竟连两元薪水,完全缠去。

那一天,当晚霞映在对岸的山顶上的时节,我和华桂又在埠头上等着月娥了,因为华桂和月娥约定,今日来埠头的时间比较稍迟的。华桂似乎等得很着急。时常抬起头来探望;我的心中却仍旧为那没见面的少女所苦。究竟那个少女怎样美丽呢?如何告诉月娥,叫她领我们去瞧瞧?这句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我愈想愈糊涂了,但结论是这样——“我总得瞧一瞧……”

天色渐渐昏黑了,埠头上已经没有行人。河中停泊二三小舟,远远地射出星星的灯火,正似水面的飘泊的流萤。在静穆而寂寞的时间里,华桂忽然站起来说:“来了么?”

“来了,等急了罢。”月娥从黑暗中走近前来,手中提着篮子。

“等急了,飞哥儿也在这里。”

“呀,对不起,累得飞哥儿也久等。”月娥笑着拍拍我的肩。

“那有的话,横竖我晚上总是玩。”我谦恭地说。

“飞哥儿想瞧瞧赛貂蝉,哈,哈,哈!”华桂疯起来了,拉着月娥的手。

“呸!瞎说!”我急了。在华桂的背上捶了一下。

“李家的少女么?哦,真美丽!”

“你带我们瞧瞧!”华桂恳求地说。

“可惜她不容易出门,一年出门不过几次。”

“为什么呢?”华桂问。

“因为她的父亲不在家。她父亲到杭州做什么局长去了,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所以一连八年不回家。她们母女两人,苦守在家里,靠着取租,吃用也够了,但心中总不快活。”

我从无聊的幻想里产出空虚的同情了,从同情里又感着悲哀,赤子之心的悲哀。我一言不发地立在黑暗里,望着河水。

“呵,飞哥儿,怎么呆住了?傻子!没有瞧见过,知道将来是不是你的老婆呢?倒先替人家可怜,真是不害羞!”华桂带着讥笑地说。

“不许瞎说!仔细我捶你!”我又怒又羞地,禁止华桂。

月娥和华桂都大笑起来了。

“时候不早了,应该走了罢。”月娥说,于是华桂靠近她胸前去抚弄了一会。于是我们分别了月娥归来。

市镇上已经满街灯火。喧哗的声音,响彻了全镇。我缠在无聊和苦痛的幻想里。父亲适不在店中,然而我那晚也忘记了晚餐。

我一连几天没有跟着华桂到埠头上去,因为我怕月娥和华桂要拿我取笑。天气渐渐炎热,暑假转眼便到了,我预备毕业考试的功课,比从前倍觉忙碌。但有时读书倦了,夜阑人静。心中又忽然想起——“我总得瞧一瞧……”

华桂有时晚上也嬉皮笑脸地到房中来,谈一会,但只要听见外面父亲的脚步的声音,便又鼠一般地逃出去了。

那一晚,我有些倦了,抛开书籍,到柜台上去站了一会。华桂走近身旁,把我拉到栈房里,笑嘻嘻地说:“到手了……”

“恭喜你,几时到手的?”

“昨晚……”

“在什么地方?”

“埠头过去的草堆里。”

“呸!狗一般的!”我笑了。

“别骂人!明天下午我领你瞧李家的少女去。”

“那里?”我羞了。

“观音寺的小路上。”

“你怎么知道?”

“月娥告诉我的。她明天下午也到那里去。”我忽然羞得回转身来跑了,华桂在后面赶来说:“到底去不去?”

“去,一定的。”

这一天,清早起来便似乎有些飘飘然了,昨晚睡得不很好,做了许多的怪梦。早餐后便到学校去,同学以为考期将至,对于功课都用心静听,教室里也没有从前一般的喧哗声音。我的心里却总是老在想些无聊的问题:

今天能够瞧见吗?

瞧不见,怎么样?

总得瞧一瞧……

午餐后,历史课结束后,大家都预备温习,我便夹了书包,跑回店中,我记得途中的脚步,比平常是跑得快些了。

华桂看见我回来,便到栈房里拿了两小捆药材,作为到河里漂洗的模样。在他后面跟了出去。

观音寺离古城镇约有一里之遥,那里的香火很盛。古城人最迷信观音,他们无论男女,都呼观音为“救苦救难的大士”。那天似乎是什么庙会,途中老少男女,三三五五,结队偕行,大概都是观音寺进香归来的。

“仔细些,不要给赛貂蝉走过了!”华桂东张西望地说,手里还拿着药材。

“又不认识,知道她走过不走过?”我微笑地说,眼睛仍注视着行人。

“那一个小女子最美丽的,那一个就是……”华桂说到这里,忽然跑向前去几步。

我抬头看是月娥来了,也十分欢喜。

“等急了罢,飞哥儿。”月娥说。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头上戴着一朵红花,倒也有几分的美丽。

“李家的少女呢?”华桂不能忍耐地问。

“在后面,快来了。”月娥回头望着。

我们三人的脚步愈走愈迟了,月娥故意同我们离开几步,表示她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夕阳反照在路边林中的树叶上面,树叶上闪着灿烂的金光。暮鸦队队,在天空哑哑地飞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招呼。那女人大约也不过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脸上却带着苍白的颜色。眉头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标志。后面伴着一个梳辫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动的眼珠,乌黑的头发,玫瑰色的圆长脸庞,衬着粉红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绸裙。婷婷而来,似碧桃在微风中飘荡。

“这真是活貂蝉!”华桂轻轻地说。

我迷恋在暮色苍然的歧路上了,这样美丽的少女,是我从来没有瞧见过的。

然而人生的美满而幸福的时间,终不过是转眼的一刹那间罢。她们在前面走去了,微风吹月娥和少女谈话的断续的声音到我耳际,那清脆而幽越的乐音。我的灵魂是被爱之烈火燃烧着了。

“跟到她们的家!”华桂提议。

“好的。”我说。

走尽那蜿蜒的旷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后街了。黑暗开始张开它的幕。藉着市上的灯光,我们还隐约地望见她们三人的后影。再转过一条小巷,前面便是一场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边。我们模糊地望见她们穿过古槐,便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

“大约她们都到了家罢。”华桂说。

“应该回去了。”我无精打采地说。

校中的毕业考试已经开始了。我每日考毕的时节,总要走到那晚上走过的小巷后面的空地去望望,苍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几尾小小游鱼,都已经成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里去的时节,是瞒着一切人的,连华桂也瞒着。

“我总能再瞧见一次罢……”

我的心中常常这样希望着,走过古槐,便是三间并列的大厦。靠左边一间的屋是常常闭着门的,我于是想象这就是我爱的少女所住的家。

这里来往的行人并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着月娥了,她提着满篮的衣服,正要往河边的埠头去。

“飞哥儿,这里玩得好吗?”

“我欢喜瞧池中的鱼。”

“不是瞧鱼,瞧人罢?”月娥笑了。

“瞧人——替华桂瞧你呵!”我滑头地说。

“瞧我?好说!瞧李家的少女罢!瞧姗姗,是不是?”

我从此才知道姗姗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见我以后,华桂也发现秘密了,不时跑来找我。我心里以为姗姗只许我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瞧的,对于华桂之跑来,甚不满意。于是便绝迹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来了,心里却终不能忘情,总想——“我应该再瞧见一次……”

毕业考试完了之后,榜出来了,我幸而还考得好,名列第二。父亲很欢喜,便筹备使我下半年到南京进中学。

同时也常有人来向父亲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来,父亲兴高采烈,评头论足,总不满意。

“李家的女,姗姗好么?”

那一晚,我在柜台上,忽听见同父亲谈天的伙计,说出上面一句话。这是危急万分的时候到了,我便静听父亲的评判。

“美丽极了,可惜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父亲摇头地说。

这“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的八个大字,轻轻地将我的心头梦想完全打消了。爱之神呵,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随便地撒下爱之种子罢,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风吹终是难拔却!

我为厌恨父亲的评判,曾一个人躲着哭了几次。华桂不知道底细,以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离不开父亲,所以悲伤。

“飞哥儿,好好地罢,到南京去读书,用功几年,做了官,再回家娶亲,娶李家的赛貂蝉。岂不威风吗?”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轻轻地给父亲迷信的思想抹杀了。我那时只希望在动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见姗姗一次;或者我们能够谈话,谈一句话。

暑假过去一半了,父亲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来催,我于是便乘了一叶扁舟,离开家乡。我对于故乡的水光山色,都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母亲没有到店里来,临别未见,不免神伤。而且姗姗的影子,总时常在心中摇曳。甜美的希望是没有了,但几时再瞧见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后,因为初入中学,功课匆忙,所以无聊的梦想渐渐忘却了,次年四月,父亲来信说:华桂已辞掉,是为了与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伤,而且华桂又到哪里去了呢?这有谁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姗姗,她将来竟嫁给谁呢?那样美丽而可爱的女郎!她的将来的命运是幸福,抑是悲哀?这也许只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经八年不回到故乡。但只要独自在暮色苍然的小路上走着的时节,便不禁如梦如烟地想起姗姗,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虽然我们不曾谈过一句话,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爱她的我的存在!

2.瓢儿和尚

郁达夫

为咸淳、淳跧《临安志》《梦梁录》《南宋古志考》等陈朽得不堪的旧籍迷住了心窍,那时候,我日日只背了几册书,一支铅笔,半斤面包,在杭州凤凰山,云居山,万松岭,江干的一带采访寻觅,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藉以消遣消遣我那时的正在病着无聊的空闲岁月。有时候,为了这些书画中的一言半语,有些蹊跷,我竟有远上四乡,留下,以及余杭等处去察看的事情。

生际了这一个大家都在忙着争权夺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纪的中国盛世,何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那么的闲空的呢?这原也有一个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里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后,国共分家,于是本来就系大家一样的黄种中国人中间,却硬的被涂上了许多颜色,而在这些种种不同的颜色里的最不利的一种,却叫做红,或叫做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乱党,不白的,自然也成了叛逆,不管你怎么样的一个勤苦的老百姓,只须加上你以莫须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远。我当时所享受的那种被迫上身来的悠闲清福,来源也就在这里了,理由是因为我所参加的一个文学团体的杂志上,时常要议论国事,毁谤朝廷。

禁令下后,几个月中间,我本混迹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着有钱资产阶级的。但因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实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议的袭击之后,觉得洋大人的保护,也有点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个筋斗,就逃到了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里,日日只翻弄些古书旧籍,扮作了一个既有资产,又有余闲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遗民。追思凭吊南宋的故宫,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杀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当日,却可以当做避去嫌疑的护身神咒看了,所以我当时的访古探幽,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说是在这Camouflage的造成。

有一天风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后,我和前几日一样的在江干鬼混。先在临江的茶馆里吃了一壶茶后,打开带在身边的几册书来一看,知道山川坛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凤凰山南腋的梵天寺塍果寺等寺院。付过茶钱,向茶馆里的人问了路径,我就从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东北。这一日的天气,实在好不过,已经是阴历的重阳节后了,但在太阳底下背着太阳走着,觉得一件薄薄衬绒袍子都还嫌太热。我在田塍野路上穿来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处立着憩息,向东向南的和书对看了半天,但所谓山川坛的那一块遗址,终于指点不出来。同贪鄙的老人,见了财帛,不忍走开的一样,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间,徘徊往复,寻到了将晚,才毅然舍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门前,正想走进去看看寺里的灵鳗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这古寺山门,却早已关得紧紧的了,不得已就只好摩挲了一回门前的石塔,重复走上山来。正走到了东面山坞中间的路上,恰巧有几个挑柴下来的农夫和我遇着了,我一面侧身让路,一面也顺便问了他们一声:——“胜果寺是在什么地方的?去此地远不远了?”——走在末后的一位将近五十的中老农夫听了我的问话,却息下了上柴担指示给我说:“诺,那面山上的石壁排着的地方,就是胜果寺呀!走上去只有一点点儿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儿和尚的?”

我含糊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反问他:“瓢儿和尚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起瓢儿和尚,是这四山的居民,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他来这里静修,已经有好几年了。人又来得和气,一天到晚,只在看经念佛。看见我们这些人去,总是施茶给水,对我们笑笑,只说一句两句慰问我们的话,别的事情是不说的。因为他时常背了两个大木瓢儿到山下来挑水,又因为他下巴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刀伤疤,笑起来的时候老同卖瓢儿——这是杭州人的俗话,当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时候的神气,就叫做卖瓢儿——的样子一样,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称他作瓢儿和尚了。”

说着,这中老农夫却也笑了起来。我谢过他的对我说明的好意,和他说了一声“坐坐会”。就顺了那条山路,又向北走上了山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被左手的一翼凤凰山的支脉遮住了,山谷里只弥漫着一味日暮的萧条。山草差不多是将枯尽了,看上去只有黄苍苍的一层褐色。沿路的几株散点在那里的树木,树叶也已经凋落到恰好的样子。半谷里有一小村,也不过是三五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并且柴门早就关上了,从弯曲的小小的烟突里面,时时在吐出一丝一丝的并不热闹的烟雾来。这小村子后面的一带桃林,当然只是些光干儿的矮树。沿山路旁边,顺谷而下,本有一条溪径在那里的,但这也只是虚有其名罢了,大约自三春雨润的时候过后,直到那时总还不会有过沧浪的溪水流过,因为溪里的乳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阳晒得焦黄了。看起来觉得还有一点生气的,是山后面盖在那里的一片碧落,太阳似乎还没有完全下去,天边贴近地面之处,倒还在呈现着一圈淡淡的红霞。当我走上了胜果寺的废墟的坡下的时候,连这一圈天边的红晕,都看不出来了,散乱在我的周围的,只是些僧塔,残磉,菜圃,竹园,与许多高高下下的狭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乱石和枯树的当中,总算看见了三四间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面山腰里,面朝东首歪立在那里的,是一排三间宽的小屋,倒还整齐一点,可是两扇寺门,也已经关上了,里面寂静灰黑,连一点儿灯光人影都看不出来。朝东缘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风似的石壁下面,才有一个茅篷,门朝南向着谷外的大江半开在那里。

我走到茅篷门口,往里面探头一看,觉得室内的光线还明亮得很,几乎同屋外的没有什么差别。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细向里面深处一望,才知道这光线是从后面的屋檐下射进来的,因为这茅篷的后面,墙已经倒塌了。中间是一个临空的佛座,西面是一张破床,东首靠泥墙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东首墙外的一间小室里去的。在离这小门不远的靠墙一张半桌边上,却坐着一位和尚,背朝着了大门,在那里看经。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门外立住,在那里向里面探看的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头也不朝转来看我一下,就连身子都不动一动。我静立着守视了他一会,心里倒有点怕起来了,所以就干咳了一声,是想使他知道门外有人在的意思。听了我的咳声,他终于慢慢的把头朝过来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脸微笑,正是卖瓢儿似的一脸微笑,然后忽而同惊骇了一头的样子,张着眼呆了一分钟后,表情就又复原了,微笑着只对我点了点头,身子马上又朝了转去,去看他的经了。

我因为在山下已经听见过那樵夫所说的关于这瓢儿和尚的奇特的行径了,所以这时候心里倒也并不觉得奇怪,但只有一点,却使我不能自己地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据那中老农夫之所说,则平时他对过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气,每要施茶给水的,何以今天独见了我,就会那么的不客气的呢?难道因为我是穿长袍的有产知识阶级,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与周旋的么?或者还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经,实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据了去的缘故呢?从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门外的那一种失心状态看来,倒还是第二个猜度来得准一点,他一定是将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经里去了无疑。既是这样,我倒也不愿意轻轻的过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样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经。我心里头这样决定了主意以后,就也顾不得他人的愿意不愿意了,举起两脚,便走进门去,走上了他的身边,他仍旧是一动也不动地伏倒了头在看经。我向桌上摊开在那里的经文页缝里一看,知道是一部《楞严义疏》。《楞严》是大乘的宝典,这瓢儿和尚能耽读此书,真也颇不容易,于是继第一个好奇心而起的第二个好奇心就又来了,我倒很想和他谈谈,好向他请教请教。

“师父,请问府上是什么地方?”

我开口就这样的问了他一声。他的头只从经上举起了一半,又光着两眼,同惊骇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随后又微笑起来了,轻轻地像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说:“出家人是没有原籍的。”

到了这里,却是我惊骇起来了,惊骇得连底下的谈话都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伤疤隐藏过后的他那上半脸的面容,和那虽则是很轻,但中气却很足的一个湖南口音,却同霹雳似地告诉了我以这瓢儿和尚的前身,这不是我留学时代的那个情敌的秦国柱是谁呢?我呆住了,睁大了眼睛,屏住了气息,对他盯视了好几分钟。他当然也晓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从容的含着微笑,从那张板椅上立了起来。一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一边他就从容不迫的说:“老朋友,你现在认识我了吧?我当你走上山来的时候,老远就瞥见你了,心里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门外咳了一声之后,才认清楚,的确是你,但又不好开口,因为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经过了这十多年的时日,仍能够复原不能?……”

听了他这一段话,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个山僧似的神气,又想起了刚才那樵夫所告诉我的瓢儿和尚的这一个称号,我于一番惊骇之后,把注意力一松,神经弛放了一下,就只觉得一股非常好笑的冲动,冲上心来。所以捏住了他的手,只“秦国柱!秦……国……柱”的叫了几声,以后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泪,有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来。

我大笑了一阵,他立着微笑了一阵,两人才撇开手,恢复了平时的状态。心境平复以后,我的性急的故态又露出来了,就同流星似地接连着问了他许多问题:“姜桂英呢,你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做和尚做得几年了,听说你在当旅长,为什么又不干了呢?”一类的话,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说了一大串。他只是笑着从从容容的让我坐下了,然后慢慢的说:“这些事情让我慢慢的告诉你,你且坐下,我们先去烧点茶来喝。”

他缓慢地走上了西面角上的一个炉子边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间,我又不耐烦起来了,就从板椅上立起,追了过去。他蹲下身体,在专心致志地生火炉,我立上了他背后,就又追问了他以前一刻他未曾回答我的诸问题。

“我们的那位同乡的佳人姜桂英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一问我就固执着又问起了这一个那时候为我们所争夺的惹祸的苹果。

姜桂英虽则是我的同乡,但当时和她来往的却尽是些外省的留学生,因此我们有几个同学,有一次竟对她下了一个公开的警告,说她品行不端,若再这样下去,我们要联名向政府去告发,取消她的官费。这一个警告,当然是由我去挑拨出来的妒嫉的变形,而在这警告上署名的,当然也都是几个同我一样的想尝尝这块禁脔的青春鳏汉。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这个警告发出后不多几日,她竟和下一学期就要在士官学校毕业的我们的朋友秦国柱订婚了。得到了这一个消息之后,我的失意懊丧,正和杜葛纳夫在《一个零余者的日记》里所写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上学校里去上课。后来回国之后,每在报上看见秦国柱的战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桥之战等,我对着新闻记事,还在暗暗地痛恨。而这一个恋爱成功者的瓢儿和尚,却只是背朝着了我,带着笑声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说:“佳人么,你那同乡的佳人么?已经……已经属了沙吒利了。……哈哈……哈……这些老远老远的事情,你还问起它做什么,难道你还想来对我报三世之仇么?”

听起他的口吻来,仿佛完全是在说和他绝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样子。我问来问去的问了半天,关于姜桂英却终于问不出一点眉目来,所以没有办法,就只能推进到以后的几个问题上去了,他一边用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便慢慢的回答我说:“到了杭州来也有好几年了……做和尚是自从十四年的那一场战役以后做起的……当旅长真没有做和尚这样的自在……”

等他一壶水烧开,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几句问话约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后,破茅篷里,却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从半开的门口,没有窗门的窗口,以及泥墙板壁的破缝缺口里,却一例的射进了许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来,照得这一间破屋,晶莹透澈,像在梦里头做梦一样。

走回到了东墙壁下,泡上了两碗很清很酽的茶后,他就从那扇小门里走了进去,歇了一歇,他又从那间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块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来了。拿了几块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啮着对我说:“这是我自己用葛粉做的干粮,你且尝尝看,比起奶油饼干来何如?”

我放了一块在嘴里,嚼了几嚼,鼻子里满闻到了一阵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将糕粉吞下去以后,嘴里头的那一股香味,还仍旧横溢在那里。

“这香味真好,是什么东西合在里头的?会香得这样的清而且久。”

我喝着茶问他。

“那是一种青藤,产在衡山脚下的。我们乡下很多,每年夏天,我总托人去带一批来晒干藏在这里,慢慢的用着,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点。”

两人吃了一阵,又谈了一阵,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进了那间小室,一只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只手拿了几张白纸出来。替我将书本钢笔之类,先包好了一包,然后又把那包干末搁在上面,用绳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篷的门口,正立住了脚,朝南在看江干的灯火,和月光底下的钱塘江水,以及西兴的山影的时候,送我出来,在我背后立着的他,却轻轻的告诉我说:“这地方的风景真好,我觉得西湖全景,决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们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们驱逐下山,也都说不定。大约我们以后,总没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机会了吧。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说着,他便高声笑了起来,我也就笑着回答他说:“这总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话’,是不是?我虽则不是宋之问,而你倒真有点像骆宾王哩!……哈哈……哈哈。”

1932年12月

3.一个行乞的诗人

徐志摩

(一)

萧伯讷先生在一九○五年收到从邮局寄来的一本诗集,封面上印着作者的名字,他的住址,和两先令六的价格。附来作者的一纸短简,说他如愿留那本书,请寄两先令六,否则请他退回原书。在那些日子萧先生那里常有书坊和未成名的作者寄给他请求批评的书本,所以他接到这类东西是不以为奇的。这一次他却发现了一些新鲜,第一那本书分明是作者自己印行的,第二他那住址是伦敦西南隅一所硕果仅存的“佃屋”,第三附来的短简的笔致是异常的秀逸而且他那办法也是别致。但更使萧先生奇怪的是他一着眼就在这集子小诗里发现了一个真纯的诗人,他那思想的清新正如他音调的轻灵。萧先生决意帮助这位无名的英雄。他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又向他多买了八本,这在经济上使那位诗人立时感到稀有的舒畅,第二是他又替他介绍给当时的几个批评家。果然在短时期内各种日报和期刊上都注意到了这位流浪的诗人,他的一生的概况也披露了,他的肖影也登出了——他的地位顿时由破旧的佃屋转移到英国文坛的中心!他的名字是惠廉苔微士,他的伙伴叫他惠儿苔微士。

(二)

苔微士沿门托卖的那本诗集确是他自己出钱印的。他的钱也不是容易来的。十九镑钱印得二百五十册书。这笔印书费是做押款借来的。苔微士先生不是没有产业的人,他的进款是每星期十个先令(合华银五元),他自从成了残废以来就靠此生活。他的计划是在十先令的收入内规定六先令的生活费,另提两先令存储备作书费,余多的两先令是专为周济他的穷朋友的。他的住宿费是每星期三先令六(在更俭的时候是二先令四,在最俭的时候是不化钱,因为他在夏季暖和时就老实借光上帝的地面,在凉爽的树林里或是宽大的屋檐下寄托他的诗身!)但要从每星期两先令积成二三十镑的巨款当然不是易事,所以苔微士先生在最后一次的发狠决意牺牲他整半年的进款积成一个整数,自己跷了一条木腿,带了一本约书,不怎样乐观却也不绝望的投向荡荡的“王道”去。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流浪,他自己说:——“再下去是一回奇怪的经验,无可名状的一种经验;因为我居然还能过活,虽则我既没有勇气讨饭,又不甘心做小贩。有时我急得真想做贼;但是我没有得到可偷的机会,我依然平安的走着我的路。在我最感疲乏和饥慌的时候——我的实在的状况益发的黑暗,对于将来的想望益发的光鲜,正如明星的照亮衬出黑夜的深荫。

“我是单身赶路的,虽则别的流氓们好意的约我做他们的旅伴,我愿意孤单,因为我不许生人的声音来扰我的清梦。有好多人以为我是疯子,因为他们问起我当天所经过的市镇与乡村我都不能回答,他们问我那村子里的‘穷人院’是怎样的情形,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进去过。他们要知道最好的寓处,这我又是茫然的,因为我是寄宿在露天的。他们问我这天我是从那一边来的,这我一时也答不上;他们再问我到那里去,这我又是不知道的。这次经验最奇怪的一点是我虽则从不看人家一眼,或是开一声口问他们乞讨,我还是一样的受到他们的帮助。每回我要一口冷水,给我的却不是茶就是奶,吃的东西也总是跟着到手。我不由的把这一部生活认作短期的牺牲,消磨去一些无价值的时间为要换得后来千万个更舒服的;我祝颂每一个清朝,它开始一个新的日子,我也拜祷每一个安息日,晚上,因为它结束了又一个星期。”

这不禁使我们想起旧时朝山的僧人,他们那皈依的虔心使他们完全遗忘体肤的舒适?苔微士先生发现流浪生活最难堪的时候是在无荫蔽的旷野里遇雨,上帝保佑他们,因为流浪人的行装是没有替换的。有一天他在台风的乡间捡了一些麦柴,起造了一所精致的,风侵不进,露淋不着的临时公馆,自信可以暖暖的过一夜,却不料:

天下雨。在半小时内大块的雨打漏了屋顶。不到一小时这些雨点已经变成了洪流。又只能耐心躺着,在这大黑夜如何能寻到更安全的荫蔽。这雨直下了十个钟头,我简直连皮张都浸透了,比没有身在水里干不了多少——不是平常我们叫几阵急雨给淋潮了的时候说的‘浸透了皮’。我一点也不沮丧,把这事情只看作我应当经受的苦难的一件,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在露天选了一个行人走不到的地点,躺了下来,一边安息,一边让又热又强的阳光收干我的潮湿。有两三次我这样的遭难,但在事后我完全不觉得什么难受。

头三个月是这样的过的,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在露天寄宿,但不幸暖和的夏季是有尽期的,从十月到年底这三个月是不能没有荫蔽的。一席地也得要钱,即使是几枚铜子,苔微士先生再不能这样清高的流派他的时日。但高傲他还是的,本来一个残废的人,求人家的帮助是无须开口的,他只要在通行上坐着,伸着一只手,钱就会来。再不然你就站在巡警先生不常到的街上唱几节圣诗,滚圆的铜子就会从住家的窗口蝴蝶似的向着你扑来。但我们的诗人不能这样折辱他的身分,他宁可忍冻,宁可挨饿,不能拉下了脸子来当职业的叫化。虽则在他最窘的日子,他也只能手拿着几副鞋带上街去碰他的机会,但他没有一个时候肯容自己应用乞丐们无心的惯技。这样的日子他挨过了两个月,大都在伦敦的近郊,最后为要整理他的诗稿他又回到他的故居,亏了旧时一个难友借给他一镑钱,至少寄宿的费用有了着落。他的诗集是三月初印得的,但第一批三十本请求介绍的送本只带回了两处小报上冷淡的案语。日子飞快的过去。同时他借来的一点钱又快完了,这一失望他几乎把辛苦印来的本子一起给毁了!最后他发明了寄书求售的法子,拼着十本里卖出一两本就可以免得几天的冻饿,这才蒙着了萧先生的同情,在简短的时日内结束了他的流浪的生涯。

4.邻居

庐隐

别了,繁华的闹市!当我们离开我们从前的住室门口的时候,恰恰是早晨七点钟。那耀眼的朝阳正照在电车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闷热。而我们是搭上市外的电车,驰向那屋舍渐稀的郊野去;渐渐看见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葱茏,绿影婆娑,丛竹上满缀着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闪动。一阵阵的野花香扑到脸上来,使人心神爽快。经过三十分钟,便到我们的目的地。

在许多整饬的矮墙里,几株姣艳的玫瑰迎风袅娜,经过这一带碧绿的矮墙南折,便看见那一座郁郁葱葱的松柏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洁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万绿丛中。微风吹拂,树影摩荡,明窗净几间,帘幔低垂,一种幽深静默的趣味,顿使人忘记这正是炎威犹存的残夏呢。

我沿着鹅卵石垒成的马路前进,走约百余步,便见斜刺里有一条窄窄的草径,两旁长满了红蓼白荻和狗尾草,草叶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湿。草底鸣虫唧唧,清脆可听。草径尽头一带竹篱,上面攀缘着牵牛茑萝,繁花如锦,清香醉人。就在竹篱内,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们的新家了。淡黄色木质的墙壁、门窗和米黄色的地席,都是纤尘不染。我们将很简单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的坐下谈天。似乎一个月以来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们是怎么的没有受过操持家务的训练呵!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厨房,而在我这一切生疏的人看来,真够严重了。怎样煮饭——一碗米应放多少水,煮肉应当放些什么浇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凭想象力一件件的去尝试。这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到后院井边去提水,老大的铅桶,满满一桶水真够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发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见邻院门口走来一个身躯胖大,满面和气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们头一次拜访的邻居胖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们赠送她这个绰号,总是很合式吧。

她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几句日本话,我们是又聋又哑的外国人,简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后来她接过我手里的水桶,到井边满满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们的新厨房里。她看见我们那些新买来的锅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点灰尘,她便自动的替我们一件一件洗干净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贴贴,然后她鞠着躬说声(再见)走了。

据说这位和气的邻居,对中国人特别有感情,她曾经帮中国人作过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过一个中国男人,……不过人们谈到她的历史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猜度的神气,自然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儿呢,但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好邻居呵!

她自从认识我们以后,没事便时常过来串门。她来的时候,多半是先到厨房,遇见一堆用过的锅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就不用吩咐的替我们洗碗打水。有时她还拿着一些泡菜、辣椒粉之类零星物件送给我们。这种出乎我们意外的真诚,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当我没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买船票时,为了一张八扣的优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馆发出来的——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卖票员捣了许久的麻烦。最后还是拿到天津日本领事馆的公函,他们这才照办了。而买票找钱的时候,只不过一角钱,那位含着狡狯面象的卖票员竟让我们等了半点多钟。当时我曾赌气牺牲这一角钱,头也不回的离开那里。他们这才似乎有些过不去,连忙喊住我们,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角钱给我们。这样尖酸刻薄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岛国细民的小气。真给我一个永世不会记忆的坏印象。

及至我上了长城丸(日本船名)时,那两个日本茶房也似乎带着欺侮人的神气。比如开饭的时候,他们总先给日本人开,然后才轮到中国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几个男人嘴脸之间时时表现着夜郎自大的气概,——自然也由于我国人太不争气的缘故。——那些日本女人呢,个个对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顺如一只小羊。这虽然惹不起我们对她们的愤慨,却使我们有些伤心,“世界上最没有个性的女性呵,你们为什么情愿作男子的奴隶和傀儡呢!”我不禁大声的叫喊着,可惜她们不懂我的话,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吧。

总之我对于日本人从来没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样凶狠恶毒,你们是想象得出来的,而我也同样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东京,并且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了。我就觉得我太没出息——心眼儿太窄狭,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的日本人,当然有些可恨,然而在东京我曾遇见过极和蔼忠诚的日本人,他们对我们客气,有礼貌,而且极热心的帮忙,的确的,他们对待一个异国人,实在比我们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作生意的人,无论大小买卖,都是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现在又遇到我们的邻居胖太太,那种慈和忠实的行为,更使我惭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们的可爱的邻居,每天当我们煮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

“太太要水吗?”柔和而熟习的声音每次都激动我对她的感愧。她是怎样无私的人儿呢!有一天晚上,我从街上回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绸衫,因为时间已晏,忙着煮饭,也顾不得换衣服,同时又怕弄脏了绸衫,我就找了一块白包袱权做围裙,胡乱的扎在身上,当然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这时候,我们的邻居来了。她见了我这种怪样,连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着过于窄小的白围裙送给我,她说:“我现在胖了,不能穿这围裙,送给你很好。”她说时,就亲自替我穿上,前后端详了一阵,含笑学着中国话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过遮住前面房屋的树丛,渐渐的看不见了。而我手里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礼物,竟忘记向她道谢,只因我接受了她比衣服更可宝贵的仁爱,将我惊吓住了;我深自忏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类除了一部分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着丰富的同情和纯洁的友谊,人类的大部分毕竟是可爱的呵!

我们的邻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此琐碎的小事中给了我偌大的启示吧。愿以我的至诚向她祝福!

5.幽弦

庐隐

倩娟正在午梦沉酣的时候,忽被窗前树上的麻雀噪醒。她张开惺松的睡眼,一壁理着覆额的卷发,一壁翻身坐起。这时窗外的柳叶儿,被暖风吹拂着,东飘西舞。桃花腥红的,正映着半斜的阳光。含苞的丁香,似乎已透着微微的芬芳。至于蔚蓝的云天,也似乎含着不可言喻的春的欢欣。但是倩娟对着如斯美景,只微微地叹了一声,便不踌躇的离开这目前的一切,走到外面的书房,坐在案前,拿着一支秃笔,低头默想。不久,她心灵深处的幽弦竟发出凄楚的哀音,萦绕于笔端,只见她拿一张纸写道:——“时序——可怕的时序呵!你悄悄的奔驰,从不为人们悄悄停驻。多少青年人白了的双鬓,多少孩子们失却天真,更有多少壮年人消磨尽志气。你一时把大地妆点得冷落荒凉,一时又把世界打扮得繁华璀璨。只在你悄悄的奔驰中,不知酝酿成人间多少的悲哀。谁不是在你的奔驰里老了红颜,白了双鬓。——人们才走进白雪寒梅冷隽的世界里,不提防你早又悄悄的逃去,收拾起冰天雪地的万种寒姿,而携来饶舌的黄鹂,不住传布春的消息,催起潜伏的花魂,深隐的柳眼。唉,无情的时序,真是何心?那干枯的柳枝,虽满缀着青青柔丝,但何能绾系住飘泊者的心情!花红草绿,也何能慰落漠者的灵魂!只不过警告人们未来的岁月有限。唉!时序呵!多谢你:“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眼底的繁华,莺燕将对你高声颂扬。人们呢?只有对你含泪微笑。不久,人们将为你唱挽歌了:——春去了!春去了!

万紫千红,转瞬成枯槁,

只余得阶前芳草,

和几点残英,

飘零满地无人扫!

蝶懒蜂慵,

这般烦恼;

问东风:

何事太无情,

一年一度催人老!

倩娟写到这里,只觉心头怅惘若失。她想儿时的飘泊。她原是无父之孤儿,依依于寡母膝下。但是她最痛心的,她更想到她长时的沦落。她深切的记得,在她的一次旅行里,正在一年的春季的时候。这一天黄昏,她站在满了淡雾的海边,芊芊碧草,和五色的野花,时时送来清幽的香气,同伴们都疲倦倚在松柯上,或睡在草地上。她舍不得“夕阳无限好”的美景,只怔怔呆望,看那浅蓝而微带淡红色的云天,和海天交接处的一道五彩卧虹,感到自然的超越。但是笼里的鹦鹉,任他海怎样阔,天怎样空,绝没有飞翔优游的余地。她正在悠然神往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密司文,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嫌冷寂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体魄魁梧的张尚德。她连忙笑答道:“这样清幽的美景,颇足安慰旅行者的冷寂,所以我竟久看不倦。”她说着话,已见她的同伴向她招手,她便同张尚德一齐向松林深处找她们去了。

过了几天,她们离开了这碧海之滨,来到一个名胜的所在。这时离她们开始旅行的时间差不多一个月了。大家都感到疲倦。这一天晚上,才由火车上下来,她便提议明晨去看最高的瀑布,而同伴们大家只是无力的答道:“我们十分疲倦,无论如何总要休息一天再去。”她听同伴的话,很觉扫兴,只见张尚德道:“密司文,你若高兴明天去看瀑布,我可以陪你去。听说密司杨和密司脱杨也要去,我们四个人先去,过一天若高兴,还可以同她们再走一趟。好在美景极不是一看能厌的。”她听了这话,果然高兴极了,便约定次日一早在密司杨那里同去。

这天只有些许黄白色的光,残月犹自斜挂在天上,她们的旅行队已经出发了。她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里头满蓄着水果及干点,此外还有一只热水壶。她们起初走在平坦大道上,觉得早晨的微风,犹带些寒意。后来路越走越崎岖,因为那瀑布是在三千多丈的高山上。她们从许多杂树蔓藤里攀缘而上,走了许多泥泞的山洼,经过许多蜿蜓的流水,差不多将来到高山上,已听见隆隆的响声,仿佛万马奔腾,又仿佛众机齐动。她们顺着声音走去,已远远望见那最高的瀑布了。那瀑布是从山上一个湖里倒下来的。那里山势极陡,所以那瀑布成为一道笔直白色云梯般的形状。在瀑布的四围都是高山,永远照不见太阳光。她们到了这里,不但火热的身体,立感清凉,便是久炙的灵焰,也都渐渐熄灭。她烦扰的心,被这清凉的四境,洗涤得纤尘不染。她感觉到人生的有限,和人事的虚伪。她不禁忏悔她昨天和张尚德所说的话。她曾应许他,作他唯一的安慰者,但是她现在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怎能安慰他呢?同时觉得人类只如登场的傀儡,什么恋爱,什么结婚,都只是一幕戏,而且还要牺牲多少的代价,才能换来这一刹的迷恋。“唉,何苦呵!还是拒绝了他吧?况且我五十岁的老母,还要我侍奉她百年呢!等学校里功课结束后,我就伴着她老人家回到乡下去,种些桑麻和稻粱,吃穿不愁了。闲暇的时候,看看牧童放牛,听听蛙儿低唱,天然美趣,不强似……”她正想到这里,忽见张尚德由山后转过道:“密司文来看,此地的风景才更有趣呢!”她果真随着他,转过山后去,只见一带青山隐隐,碧水荡漾,固然比那足以洗荡尘雾的瀑布不同。一个好象幽静的处女,一个却似盖世的英雄。在那里有一块很平整的山石,她和他便坐在那里休息。在这静默的里头,张尚德屡次对她含笑的望着,仿佛这绝美的境地,都是为她和他所特设。但这只是他的梦想,他所认为安慰者,已在前一点钟里被大自然的伟力所剥夺了。当他对她表示满意的时候,她正将一勺冷水回报他,她说:“密司脱张,我希望你别打主意罢,实在的!我绝不能作你终身的伴侣。”唉!她当时实在不曾为失意者稍稍想象其苦痛呢!……倩娟想到这里,由不得流下泪来,她举头看看这屋子,只觉得冷寞荒凉,思量到自己的前途,也是茫茫无际。那些过去的伤痕每每爆裂,她想到她的朋友曾写信道:“朋友!你不要执迷吧!不自然的强制着自己的情感,是对自己不住的呵!”但是现在的她已经随时序并老,还说什么?

人间事,本如浮云飞越,无奈冷漠的心田,犹不时为残灰余烬所燃炙。倩娟虽一面看破世情,而一面仍束缚于环境,无论美丽的春光怎样含笑向人,也难免惹起她身世之感。这是她对着窗外的春色,想到自身的飘零,一曲幽弦,怎能不向她的朋友细弹呢?她收起所涂乱的残稿,重新蘸饱秃笔写信给她的朋友肖菊了。她写道:——肖菊吾友:沉沉心雾,久滞灵通,你的近况如何?想来江南春早,这时桃绽新红,柳抽嫩绿,大好春光,逸兴幽趣,定如所祝。都中气候,亦渐暖和,青草绵芊,春意欣欣。昨日伴老母到公园——园里松柏,依然苍翠似玉,池水碧波,依然因风轻漾。澹月疏星,一切不曾改观。但是肖菊!往事不堪回首,你的倩娟已随流光而憔悴了。唉!静悄悄的园中,一个飘泊者,独对皎月,怅望云天,此时的心境,凄楚曷极!想到去年别你的时候正是一堂同业,从此星散的时候,是何等的凄凉?况且我又正卧病宿舍。当你说道:“倩娟,我不能陪你了,”你是无限好意,但是枕痕泪渍至今可验。我不敢责你忍心,我也明知你自有你的苦衷。当时你两颊绯红,满蓄痛泪,勉强走了。我只紧闭双目,不忍看。那时我的心,只有绝望……唉!我只不忍回忆了呵!

肖菊!我现在明白了,人生在世,若失了热情的慰藉,无论海阔天空,也都难使郁结之心消释;任他山清水秀,也只增对景怀人之感。我现在活着,全是为了这一点不可扑灭的热情,——使我恋恋于老母和亲友,使我不忍离开她们,不然我早随奔驰的时序俱逝了!又岂能支持到今日?但是不可捉摸的热情,究竟何所依凭?我的身世又是如何飘零,——老母一旦设有不讳,这飘零的我,又将何以自遣?吾友!试闭目凝想,在一个空旷的原野,有一只失了凭依的小羊,——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小羊,当黄昏来到世界上,四面罩下苍茫的幕子来,那小羊将如何的彷徨?她嘶声的哀鸣,如何的悲伤。呵,肖菊!记得我们同游苏州,在张公祠的茅草亭上,那时你还在我的眼前,但当我们听了那虎丘坡上,小羊呜咽似的哀鸣,犹觉惨怛无限。现在你离我辽远,一切的人都离我辽远,我就是那哀鸣的小羊了,谁来安慰我呢?这黑暗的前途,又叫我如何迈步呢?

可笑,我有时想超脱现在,我想出世,我想到四无人迹的空山绝岩中过一种与世绝隔的生活——但是老母将如何?并且我也有时觉得我这思想是错的,而我又不能制住此想。唉!肖菊呵!我只是被造物主播弄的败将,我只是感情帜下的残卒,……近来心境更觉烦恼。窗前的玫瑰发了新芽,几上的腊梅残枝,犹自插在瓶里。流光不住地催人向老死的路上去,花开花谢,在在都足撩人愁恨!

我曾读古人的诗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的人类,原是感情的动物呵!

倩娟正写着,忽听一阵箫声,随着温和的春风,摇曳空中,仿佛空谷中的潺潺细流,经过沙碛般的幽咽而沉郁。她放下笔,一看天色已经黄昏,如眉的新月,放出淡淡的清光。新绿的柔柳,迎风袅娜,那箫声正从那柳梢所指的一角小楼里发出。她放下笔,斜倚在沙发上,领略萧声的美妙。忽听萧声以外,又夹着一种清幽的歌声,那歌声和萧韵正节节符和。后来萧声渐低,歌喉的清越,真如半空风响又凄切又哀婉,她细细地听,歌词隐约可辨,仿佛道:——春风!春风!

一到生机动,

河边冰解,山顶雪花融。

草争绿,花夺红,

大地春意浓。

只幽闺寂寞,

对景泪溶溶。

问流水飘残瓣,

何处驻芳踪!

呵!茫茫大地,何处是飘泊者的归宿?正是“问流水飘残瓣,何处驻芳踪?”倩娟反复细嚼歌词越觉悲抑不胜。未完的信稿,竟无力再续。只怔怔的倚在沙发上,任那动人的歌声,将灵田片片的宰割罢,任那无情的岁月步步相逼吧!……

6.房东

庐隐

当我们坐着山兜,从陡险的山径,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路上时,兜夫“唉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的深深的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不过正面的楼上,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使我们住房子的人觉得满意。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当晨曦窥云的时候,我们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万道霞光,从山背后冉冉而升,跟着雾散云开,露出艳丽的阳光,再加着晨气清凉,稍带冷意的微风,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虽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至于月夜,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月光本来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绿的山景,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使人目怡神飞,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

这种幽丽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真是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我们的外面是强似他们乡下人,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就是我那房东,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然而她却比我们好象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味的人,实际上更自然些。

可是她的样子,实在不见得美,她不但有乡下人特别红褐色的皮肤,并且她左边的脖项上长着一个盖碗大的肉瘤。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对于她那个肉瘤很觉厌恶,然而她那很知足而快乐的老面皮上,却给我很好的印象。倘若她只以右边没长瘤的脖项对着我,那到是很不讨厌呢!她已经五十八岁了,她的老伴比她小一岁,可是他俩所作的工作,真不象年纪这么大的人。他俩只有一个儿子,倒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儿。他们的儿熄妇是个瘦精精的妇人,她那两只脚和腿上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隆起,又结实又有精神。她一天到晚不在家,早上五点钟就到田地里去做工,到黄昏的时候,她有时肩上挑着几十斤重的柴来家了。那柴上斜挂着一顶草笠,她来到她家的院子里时,把柴担从这一边肩上换到那一边肩上时,必微笑着同我们招呼道:“吃晚饭了吗?”当这时候,我必想着这个小妇人真自在,她在田里种着麦子,有时插着白薯秧,轻快的风吹干她劳瘁的汗液;清幽的草香,阵阵袭入她的鼻观。有时可爱的百灵鸟,飞在山岭上的小松柯里唱着极好听的曲子,她心里是怎样的快活!当她向那小鸟儿瞬了一眼,手下的秧子不知不觉已插了许多了。在她们的家里,从不预备什么钟,她们每一个人的手上也永没有带什么手表,然而她们看见日头正照在头顶上便知道午时到了,除非是阴雨的天气,她们有时见了我们,或者要问一声:师姑,现在十二点了罢!据她们的习惯,对于做工时间的长短也总有个准儿。

住在城市里的人每天都能在五点钟左右起来,恐怕是绝无仅有,然而在这岭里的人,确没有一个人能睡到八点钟起来。说也奇怪,我在城里头住的时候,八点钟起来,那是极普通的事情,而现在住在这里也能够不到六点钟便起来,并且顶喜欢早起,因为朝旭未出将出的天容,和阳光未普照的山景,实在别饶一种情趣。更奇异的是山间变幻的云雾,有时雾拥云迷,便对面不见人。举目唯见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云深处的意味。然而霎那间风动雾开,青山初隐隐如笼轻绡。有时两峰间忽突起朵云,亭亭如盖,翼蔽天空,阳光黯淡,细雨靡靡,斜风潇潇,一阵阵凉沁骨髓,谁能想到这时是三伏里的天气。我意记得古人词有“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何时就?”这是我从前一读一怅然,想望而不得的逸兴幽趣,今天居然身受,这是何等的快乐!更有我们可爱的房东,每当夕阳下山后,我们坐在岩上谈说时,她又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故事,使我们想象到农家的乐趣,实在不下于神仙呢。

女房东的丈夫,是个极勤恳而可爱的人,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然而他可不是去种田,他是替村里的人,收拾屋漏。有时没有人来约他去收拾时,他便戴着一顶没有顶的草笠,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都牵到有水的草地上,拴在老松柯上,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孙子在水涯旁边捉蛤蟆。

不久炊烟从树林里冒出来,西方一片红润,他两个大的孙子从家塾里一跳一踯的回来了。我们那女房东就站在斜坡上叫道:“难民仔的公公,回来吃饭。”那老头答应了一声“来了”,于是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解下那一对老牛,慢慢踱了回来。那女房东在堂屋中间排下一张圆桌,一碗热腾腾的老矮瓜,一碗煮糟大头菜,一碟子海蛰,还有一碟咸鱼,有时也有一碗鱼鲞炖肉。这时他的儿媳妇抱着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着奶,一手抚着她第三个儿子的头。吃罢晚饭她给孩子们洗了脚,于是大家同坐在院子里讲家常。我们从楼上的栏杆望下去,老女房东便笑嘻嘻的说:“师姑!晚上如果怕热,就把门开着睡。”我说:“那怪怕的,倘若来个贼呢?……这院子又只是一片石头垒就的短墙,又没个门!”“呵哟师姑!真真的不碍事,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贼,我们往常洗了衣服,晒在院子里,有时被风吹了掉在院子外头,也从没有人给拾走。到是那两只狗,保不定跑上去。只要把回廊两头的门关上,便都不碍了!”我听了那女房东的话,由不得称赞道:“到底是你们村庄里的人朴厚,要是在城里头,这么空落落的院子,谁敢安心睡一夜呢?”那老房东很高兴的道:“我们乡户人家,别的能力没有,只讲究个天良,并且我们一村都是一家人,谁提起谁来都知道的,要是作了贼,这个地方还住得下去吗?”我不觉叹了一声,只恨我不作乡下人,听了这返朴归真的话,由不得不心惊,不用说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没有天良;便是在我们的学校里还常常不见了东西呢!怎由得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般的,掬着一把汗,时时竭智虑去对付人,那复有一毫的人生乐趣?

我们的女房东,天天闲了就和我们说闲话儿,她仿佛很羡慕我们能读书识字的人,她往往称赞我们为聪明的人。她提起她的两个孙子也天天去上学,脸上很有傲然的颜色。其实她未曾明白现在认识字的人,实在不见得比他们庄农人家有出息。我们的房东,他们身上穿着深蓝老布的衣裳,用着极朴质的家具,吃的是青菜罗荸白薯搀米的饭,和我们这些穿缎绸,住高楼大厦,吃鱼肉美味的城里人比,自然差得太远了。然而试量量身分看,我们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过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满脸上露着深虑所渍的微微皱痕,不到老已经是发苍苍而颜枯槁了。她们家里有上百亩的田,据说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块钱,一年仅粮食就有几百块钱的裕余。以外还有一块大菜园,里面萝荸白菜,茄子豆解,样样俱全。还有白薯地五六亩,猪牛羊鸡和鸭子,又是一样不缺。并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给来这里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余元,老母鸡一天一个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纯粹的好子汁,一点不搀水的,我们天天向他买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们吃用全都是自己家里的出产品,每年只有进款加进款,却不曾消耗一文半个,他们舒舒齐齐的做着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可说是“外干中强”,我们却是“外强中干”。只要学校里两月不发薪水,简真就要上当铺,外面再掩饰得好些,也遮不着隐忧重重呢!

我们的老房东真是一个福气人,她快六十岁的人了,却象四十几岁的人。天色朦胧,她便起来,做饭给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作买卖,媳妇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驼在背上,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回来收拾院子,喂母猪,她一天到晚忙着,可也一天到晚的微笑着。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递一片给他,那孩子嘻嘻的蹲在捣衣石上吃着。她闲时,便把背上的孙女放下来,抱着坐在院子里,抚弄着玩。

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青葱的树和山,更衬上这淡淡银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立的巉岩,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的站在那里。这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东望星火点点,水光泻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狭小,民屋垒集,烟迷雾漫,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凉异趣。我们看了一会福州,又从这叠岩向北沿山径而前,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师姑!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提到这个塔,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这洞叫作小姐洞,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是十七八岁长得极标致的小姐,往往出来看山,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从那洞口走过时,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的病倒,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有一次我们这村子,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这一天收租回来,从那洞口走过,只觉得心里一打寒战,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并且嘴里还在说: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那卧房收拾得象天宫似的。小姐长得极好,他永不要回来。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他们家里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个道士来家作法。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自从这故事传开来以后,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说也奇怪,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可是中国的神道,也怕外国鬼子——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再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的房东讲完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么,因问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师姑!你们读书的人自然知道没有鬼神了。”

这可问着我了,我沉吟半响答道:“也许是有,可是我可没看见过,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们却认为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们读书的人明白!……可是什么叫作精神的世界呵!是不是和鬼神一样?”

我被那老婆婆这么一问,不觉嗤的笑了,笑我自己有点糊涂,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想来想去,要免解释的麻烦,因啭嚅着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愿更谈这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我不愿给她勉强的解释,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着她那大孙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几岁了?”我们的房东,听我问她的孩子,十分高兴的答道:“他今年九岁了,已定下亲事,他的老婆今年十岁了,”后又指着她第二个孙子道:“他今年六岁也定下亲,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岁,今年七岁……我们家里的风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岁,我比他公公大一岁,他娘比他爹大一岁……我们乡下娶媳妇,多半都比儿子要大许多,因为大些会作事,我们家嫌大太多不大好,只大着一岁,要算得特别的了。”

“吓!阿姆你好福气,孙子媳妇都定下了,足见得家里有,要不然怎么作得起。”我们用的老林很羡慕似的,对我们的房东说。我不觉得有些好奇,因对那两个小孩望着,只见他们一双圆而黑的眼珠对他们的祖母望着,……我不免想这么两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实。自然在我们受过洗礼的脑筋里,不免为那两对未来的夫妇担忧,不知他们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将来有没有不幸的命运临到他和她,可是我们的那老房东确觉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辈的人作成了一件功绩。

一群小鸡忽然啾啾的嘈了起来,那老房东说:“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的赶去看。我们怔怔坐了些时就也回来了,走到院子里,正遇见那房东迎了出来,指着那山缝的流水道:“师姑!你看这水映着月光多么有趣……你们如果能等过了中秋节下去,看我们山上过节,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满天光彩,站在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里的中秋节还要有趣。”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我来到这地方,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离开这个富于自然——山高气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满尘气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说街道是只容得一辆汽车走过的那样狭,屋子是一堵连一堵排比着,天空且好比一块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闷。至于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视。

日子飞快的悄悄的跑了,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间,笑容可掬的说,“师姑!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亲手作的,这几天才全晒干了,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要好,随便炒吃炖肉吃,都极下饭的。”我接着说道:“怎好生受,又让你花钱。”那老房东忙笑道:“师姑!真不要这么说,我们乡下人有的是这种菜根子,那象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我不觉叹道:“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们明明满地的粮食,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和奢侈的受用,……这怎不叫人佩服!再说你们一年到头,各人作各人爱作的事,舒舒齐齐的过着日子,地方的风景又好,空气又清,为什么人不羡慕?!……”

那老房东听了这话,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一面点头笑道:“可是的呢!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去年福州来了一班耍马戏的,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八点钟就到福州,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我们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层层,弄得我手忙脚乱,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师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不早下去……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大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

我们的房东听了这话,只点了一点头道:“那么师姑明年放暑假早些来,再住在我们这里,大家混得怪熟的,热刺刺的说走,真有点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过了两天,我依然只得热刺刺的走了,不过一个诚恳而温颜的老女房东的印象却深刻在我的心幕上——虽是她长着一个特别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怀;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鸡和才生下来的小猪儿……种种都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使我不能忘怀——只要我独坐默想时,我就要为我可爱而可羡的房东祝福!并希望我明年暑假还能和她见面!

7.月下的回忆

庐隐

晚凉的时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们便乘兴登大连的南山,在南山之巅,可以看见大连全市。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看不见娇媚的夕阳影子了,登山的时候,眼前模糊;只隐约能辨人影;漱玉穿着高底皮鞋,几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巅,大连全市的电灯,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层层满布太空,淡如说是钻石缀成的大衣,披在淡装的素娥身上,漱玉说比得不确,不如说我们乘了云梯,到了清虚上界,下望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为逼真些。

他们两人的争论,无形中引动我们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举首问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声未竭,大家的心灵都被打动了,互相问道:“今天是阴历几时?有月亮吗?”有的说十五;有的说十七;有的说十六;漱玉高声道:“不用争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记本去!”子豪说:“既是十六,月光应当还是圆的,怎么这时候还没看见出来呢?”淡如说:“你看那两个山峰的中间一片红润,不是月亮将要出来的预兆吗?”我们集中目力,都望那边看去了,果见那红光越来越红,半边灼灼的天,象是着了火,我们静悄悄地望了些时,那月儿已露出一角来了;颜色和丹砂一般红,渐渐大了也渐渐淡了,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全个团团的月儿,已经高高站在南山之巅,下窥芸芸众生了,我们都拍着手,表示欢迎的意思;子豪说:“是我们多情欢迎明月?还是明月多情,见我们深夜登山来欢迎我们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大家议论的声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静,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鹧鸪也吓得飞起来了。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的乱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地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入心幕了。

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支那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这是那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两个小学生在那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小的学生说“这是支那北京来的,你没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画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吗啡培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吗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吗啡果的毒了!……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吗啡果子的大连公学校的卒业生呵!”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的诅咒,眼泪不竭的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个邪形鸠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象一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他们门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他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依样的作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唉!这不是吗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地月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远远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象怜她,又好象恼她;怜她无故受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我的灵魂受苦恼……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8.两个小学生

庐隐

国枢今天早晨绝早就起来了。月儿的倩影还隐约云端,偷窥世人未醒的酣梦呢!他急急穿好衣服,也顾不得吃点心,背上他的小书包——里面装着昨夜他亲爱的母亲替他预备的饼,和鲜黄色甜美可口的鸡蛋糕;还有红如胭脂的苹果——他含着微微的笑容;轻轻走出街门,向东约走一里多路,他便站在一家红漆大门前面用小手轻轻拍了两下:呀的一声门开了;一个年纪和他相仿佛的孩子,也含着微微的笑容,愉快的眼光,走上前来,拉着国枢的手,两人并肩走到靠西边的一间书房里去。国枢带着喜悦和惶恐疑惧的余情轻轻问他的小伴侣道:“坚生——你母亲没有拦阻你吗?”

“可不是吗?我几乎急得要哭了,后来还是我姊姊说也去,母亲才答应了!你呢?……”

国枢听坚生问他,含着笑道:“我也是和你一样;母亲起先一定不许我去,她说:‘这么点小孩子,也学管那些事;请甚么愿?倘若闯出祸来,岂不是白吃亏吗?没的吓得爹妈的心都碎了!’我没有说话,但是我就急得哭起来了!我爹爹想了半天才说:‘他们学生去请愿,按理说只有有效没效罢了。断不至有甚么意外的祸事,他既是一定要去,也就让他去,小孩子们也应该使他们锻炼锻炼。’我母亲这才没说甚么,末了又嘱咐我早点回去,……我还怕她今天早起又许翻悔,不叫我去,所以我一早就出来了,也没告诉她呢。”

坚生道:“我们今天去了,不知总统答应我们的要求不答应呢?……现在快七点了,我们快去吧!你看这天上的雨还没止住,母亲要是知道一定不叫我们去呢!”

“对啦!我们赶紧走吧!”

说着他们俩手牵着手走出大门,天上布满着阴云,雨点如帘珠般淅淅沥沥落个不止;他们两个并无些许畏怯的样子,活泼泼地支着一把雨伞往前走去;脚底下沾满了滑泥,几次要滑倒,但是他们互相牵扯着,才没有摔下去。

几个他们的同伴,从远远走过来了,彼此含笑取下帽子行了早晨见面的礼,络绎着走向白色粉墙,那边一个黑油漆大门里去,大门的两旁还挂着两块五尺长的木板,写着北京公立第二高等小学校字样,他们进去了,但是满院里站满了他们的同学,正在乱糟糟搬运白纸小旗,见他们俩进来了,很欢迎地叫道:“呀!你们来了,好啊!”说着递过两面旗子来,他们接了旗子,见大家都按着秩序,排起队伍来,也就赶紧插进队中,一个稍大的学生——他们的代表,站在高台阶大声的说道:“今天我们大家为了教育的前途,都抱着绝大牺牲去和政府请愿,但愿诸位亲爱的同学,还要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人人不要露出畏怯的气象,并且在街上走的时候,大家更要保持好秩序,现出我们学生无上的尊严。”

他的话说完,仍回到队中,这时候大家脸上都露出勇敢庄严的样子来,在他们队伍的前面,那一个年纪最小的汴忱,披着满肩的黄黑色的头发,挺直胸膛,含着微微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跟着大队前面两个拿旗子的学生向前去。现在走到转湾的地方了,国枢一眼正看见他那小同学尊严的样子,立刻受了暗示,更直起他们的身体,放齐他们的脚步。

不久他们的目的地到了,那金字辉煌的高等师范学校的扁额已在面前,他们益发振起精神,用整齐和谐的脚步向操场里面去,忽听见耳旁刷刺、刷刺的声音,好似风吹落叶那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旗,上下飞舞,有如穿花蝴蝶活泼而踊跃,这就是所有的学生,欢迎他们的小朋友的诚意;他们脸上都含着笑容,但是无论他们怎样的伪饰,那一种深藏灵府的惨愁悲愤的情绪,仍旧不时的流露出来;看着他们纯洁无瑕的小朋友,满身淋着无情的愁雨,沾着泞腻的污泥,衬着他们时时振作活泼的精神,益发使他们灵魂上感受一种委曲难伸的苦痛,大家不约而同的寂静了,只听见微微地叹息声,在空中回旋萦绕,含着无限悲哀恻怨的味道。

哨子响了,大家都预备着进发,于是踏踏地脚步声充塞在空气里头,大队直向西长街公府门口走去,街上过路的人,看了这个大队——冒雨前进的大队,不禁受了一种暗示,竟停止他们的脚步,忘了他们所急要作的事,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无限怀疑的表示,有的和他的同伴说:“这不知又为了甚么事呢?这些个学生们究竟也想不开,放着优游行乐的地方,不去开心,却来这大雨底下淋着,莫非说他们这么作,就能感动那衣冠禽兽的什么……这些孩子们更是无辜受罪了!”国枢听了那人的话,不觉抬头对他望望,只见那人眼圈红着,眉峰皱着,似乎要哭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就觉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坚生一回头,正好看见,不知甚么缘故,因轻轻地扯他的手道:“是不是冷了,肚子痛吧!”国枢喉咙里哽咽得不能回答,只是摇摇头,坚生正要再往下推究的时候,不提防花拉一声,两人都吓怔了。

公府面前那两扇大铁门,现在闭得紧紧的——适才惊人的声响,就是这个拒绝公道的铁门作他胜利的快鸣呢!——一队队的黄衣卫兵和警察,层层叠叠地站满了公府的门前,凶狠狠地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就好似身临十万雄兵大敌似的,——他们聚精会神的各处调派救兵,后盾埋伏,煞费苦心啊!但是学生们为了公理而来,公理就是他们的唯一的兵器,对着这些——一兵士和武器,他们并不畏怯,停止在公府的门口,冀得公理战胜最后的胜利。

他们现在不前进了,虽是助威的淫雨,冷峻的气焰时时刺激他们的皮肤,僵冷他们的热血,他们绝不退后一步,就是那小小的国枢和坚生也只紧紧互握住他们的手,抵抗天公的恶作剧。两只黑漆似的眼睛,不住望着他们自己所委任的代表,表示一种坚决诚挚的样子,希望他们能得到圆满的结果,但是铁门紧紧闭住,没有一点同情的卫兵,安能了解他们这些孩子们赤心热肠呢?他们只明白他们每月是有八块钱的薪水,这是他们的主人——唯一的主人的恩典赏给他们的,他们才能不委身沟壑,并且还能作威作福欺压他们的同类,他们得到这许多利益,怎能不格外感激他们的主人呢?至于这些学生们,究竟算得了甚么啊!他们这么想着,益发觉得他们的恩人的可感,这些学生可恶了!所以他们的面容,越变越凶,国枢和坚生的手也越握越紧,他们不能更矜持了。恐怖的神已经打破他们紧闭的心门,闯入占住了,他们嫩弱的心灵几乎碎了!他们的面色渐渐失掉红润,转入苍白而黯淡了!

“他们不开门,怎么办呢?”国枢低声和坚生说;坚生摇摇头不回答甚么,只是踮起脚来,看着那许多欲入不得站在门口焦愁满面的代表,叹了一声,紧紧握住国枢的手道:“咦!怎么好?”国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彼此对看着发闷,如是的过了两点多钟,一些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远远地一队人也向这边来了,手里也拿着白色旗子,但是国枢和坚生望过去,这些来人,没有和他们一般大的同伴,只是有胡须和他们父亲和叔叔相仿佛的人们,他们不明白到底是谁。“呀!那不是我们的吴老师吗?”坚生一壁嚷着,一壁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了。适才的满面愁容,顷刻都洗刷干净。又见自己队里的同伴,各个人都举起旗子,正如早晨欢迎他们的一样。这时候人声嘈杂,国枢和坚生也不觉跟着“哈拉,哈拉”的乱叫;这队人渐渐走近总统府那座铁门前面了。但这两扇门仍旧关得一条缝都没有,只听见一声“往前进呵!”果见人头攒动,一齐向前蜂涌而进,国枢和坚生和他们的小朋友也一齐向前拥进;但是还没走上两步,只听见唉呀哭叫的声音,把这愁闷的空气,更一变而为惨凄悲痛的空气了。

国枢和坚生正在往前走,前面的人忽一齐向后退,后边的人不提防被这一挤,更加着满地的滑泥,都滑倒地上,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也不能幸免了!国枢摔在路旁,头部碰伤,鲜血被面,一时支持不住昏晕过去,及至清醒过来,抬头向前一看,但见适才那些如虎狼的卫兵,举着枪杆刀把,不分头面,对着他们的教师和同学,正在乱砍哪!刹时间哭声震天,鲜血湿透了他们的衣服,更流到地上和泥水渗和得暗红刺目,国枢正看到心碎魂越的时候,忽听见一声凄苦的惨叫“国枢!好痛啊!”国枢一吓回头一看隔他约有十步光景,他亲爱的小朋友坚生,满面鲜红的血倒在那一堆的泥水里,愁苦的形状,把国枢的心刺碎了,一声哀叫又昏过去,任他的朋友怎样呼救,他也不曾知道啊!

行路的人,看了这两个小学生——可怜的孩子,万分的凄惨,都赶紧回过头去,偷拭他们同情的辛酸泪,不忍再看那两个孩子了。

这时候的雨,仍是沛然未息,新华门一带已变作血肉横飞的战场,什么人民代表的总统府的尊严,早已烟消云灭,不知去向了!便是那不懂人事的苍天,也把那助威的淫雨,化作悲惨哀悯的痛泪,滴在那些被黑暗压制,有怀莫伸的学生们身上,作深情的慰藉和洗刷了。

这绝大的惨剧——摧人肝胆的惨剧,和那两个小学生的哀呼,便是“不仁”的天地,也不忍目睹了!现在已是背过他光明的脸,露出那黑暗沉沉的背影来,惟有那三层楼上一间小屋子里,露出些微黯淡的灯光;夹着两个孩子呼痛和呻吟的悲声,从那窗隙里送了出来。

“唉!这些孩子们,永远不肯听话!他们的任性,只是苦了无数作母亲的心!”

“谁说不是呢?我早就说,不用去,去了也没有用处!他们这些大人那有工夫来理你们这些无力无财的秀才,他偏不听,还有他爹纵着他,说甚么请愿是法律应许的行为,不能干涉啦,我也不知道这些,自然让他去了……现在果然闯出这么个大祸来,还说甚么法律呢?……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养活了这么大,也不是容易!……倘若有个好歹……!那便怎么……”

她伤心泪哽住喉咙不能再往下说了!那一个母亲也禁不住伤心,她们的话头断了,只是呜咽的哭声破了夜的沉寂。

微弱的呻吟声,打断她们的哭声,一个小孩子巍颤颤地声音叫道:“娘啊!……那边的兵又拿着刀,砍破坚生的头了,嗳呀!……怕呵!”说着不住用手摸着他头上包的那块白布,脸上露出极可怜恐惧的颜色——灰白而惨淡!

他母亲带着哭声安慰他道:“国枢啊!你醒醒吧,不用怕。娘在这里看着你呢!坚生也在这里,没有人来打他,你放心呵!”

国枢果睁大了眼睛,对着他慈爱的母亲的脸上望着道:“娘呵!你为甚么哭?他们的心比石头还硬呢!哭是没用的,那两扇门是永远不开的啊!……”

坚生这时清醒了,听见国枢的话,一阵心急,竟哭道:“呵!那门永远不开吗?……娘呵!怎么办?”说着握着他母亲的手不住的流泪,两个母亲看见两个孩子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把住他们的头,悲悲切切地哭作一团。

惨凄的哭声,刺碎了全医院的病人的心,无数同情的叹声,和那母子的血泪,衬出无限夜的苍凉,和世界的黑暗来!

9.女人

朱自清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象,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他们的人格了!但我觉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萧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皱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时候,女座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霜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

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10.同舟者

郑振铎

今天午餐刚毕,便有人叫道:“快来看火山,看火山!”我们知道是经过意大利了,经过那风景秀丽的意大利了;来不及把最后的一口咖啡喝完,便飞快的跑上了甲板。

船在意大利的南端驶过,明显的看得见山上的树木,山旁的房屋。转过了一个弯,便又看见西西利岛的北部了;这个山峡,水是镜般平。有几只小舟驶过,那舟上的摇橹者也可明显的数得出是几个人。到了下午2时,方才过尽了这个山峡。

啊,我们是已经过意大利了,我们是将到马赛了;许多人都欣欣的喜色溢于眉宇,而我们是离家远了,更远了!

啊,我们是将与一月来相依为命的“阿托士”告别了,将与许多我们所喜的所憎的许多同舟者告别了。这个小小的离愁也将使我们难过。真的是,如今船中已是充满了别意了。一个军官走过来说:

“明天可以把椅子抛在海上了。”

一个葡萄牙水兵操着同我们说的一般不纯熟的法语道:

“后天,早上,再会,再会!”

有的人在互抄着各人的通信地址,有的人在写着要报关的货物及衣服单,有的人在忙着收拾行装。

别了,别了,我们将与这一月来所托命的“阿托士”别了!

在这将离别的当儿,我们很想恰如其真的将我们的几个同舟者写一写;他们有的是曾给我们以许多帮忙,有的是曾使我们起了很激烈的恶感的。然而,谢上帝,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在我们所最厌恶者之中,竟有好几个是使我们后来改变了厌恶的态度的。愿上帝祝福他们!我是如何的自惭呀!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是压根儿的坏的,我们应该爱人类,爱一切的人类!

第一个使我们想起的是一位葡萄牙太太和她的公子。她是一位真胖的女子,终日喋喋多言。自从香港上船后,一班军官便立刻和她熟悉了,有说有笑的,态度很不稳重。许多正人君子,便很看不起她。在甲板上,在餐厅中,她立刻是一个众目所注的中心人物了。然而,后来我们知道她并不是十分坏的人。在印度洋大风浪中的几天,她都躺在房中没出来,也没人去理会她——饭厅中又已有了一个更可注目的人物了,谁还理会到她。这个后来的人物,我下文也要一写——据说,她晕船了,然而在头晕脚软之际,还勉强的挣扎着为她儿子洗衣服。刚洗不到一半,便又软软的躺在床上轻叹了一口气。她同我们很好。在晕船那几天,每天傍晚,都借了我的藤椅,躺在甲板上休息着。那几天,刚好魏也有病,他的椅子空着,我自然是很乐意的把自己所不必用的椅子借给她。她坐惯了我的椅子,每天都自动的来坐。她坐在那里,说着她的丈夫,说着她的跳舞,“别看我身子胖,许多人和我跳过舞的,都很惊诧于我的'身轻如燕'呢”;还说着她女儿时代的事,说着她剖了肚皮把孩子取出的事,说着她儿子的不听话而深为叹息。她还轻声的唱着,唱着。听见三层楼客厅里的隐约的音乐声,便双脚在甲板上轻蹬着,随了那隐约的乐声。船过了亚丁,是风平浪静了,许多倒在床上的人都又立起来活动着。魏的病也好了。我于每日午、晚二餐后,便有无椅可坐之感,然而我却是不能久立的。于是,踌躇又踌躇,有一天黄昏,只得向她开口了:

“夫人,我坐一会椅子可以不可以。”

她立刻站起来了,说道:“拿去,拿去!”

“十分的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

我把我的椅子移到西边坐着,我们的几个人都在一处。隔了不久,她又立在我们附近的船栏旁了,且久立着不走。我非常难过,很想站起来让她,然怕自此又成了例,只得踌躇着,踌躇着,这些时候是我在船上所从没有遇到的难过的心境,然而她终于走开了。自此,她有一二天不上甲板,还有一顿饭是房里吃的。后来,即上了甲板,也永远不再坐着我们的椅子。我一见她的面,我便难过,我只想躲避了她。

她的儿子Jim最初也使我们不喜欢,一脸的顽皮相,我们互相说道:“这孩子,我们别惹他吧。”真的,我们一个人也不曾理他。他只同些军官们闹闹,隔了好几天,他也并不见怎么爱闹,我开始见出我的错误。到西贡后,船上又来了二个较小的孩子。Jim带领了他们玩,也不大欺负他们。我们看不出他的坏处。在他的十岁生日时,我还为他和他母亲照了一个相。然而他母亲却终于在这日没有一点举动,也没有买一点礼物给他。在这一路上,没有见他吃过一点零食,没有见他哭过一声,对母亲也还顺和。别人上岸去,带了一包一包东西回来,他从来没有闹着要;许多卖杂物的人上船来,他也从不向他母亲要一个两个钱来买。这样的孩子还算是坏么?我颇难过自己最初对他之有了厌恶心。学昭女士还说——她本是与他们同一个房间的——每天早晨起来时,或每晚就寝时,这个孩子,一定要做一回祷告;这个小小的人儿,穿着睡衣,赤着足儿,跪在地上箱上,或板上,低声合掌的念念有词;念完了,便睁开眼望着他母亲叫了声“妈”。这幅画多么动人!

一位白发萧萧的老头儿,在西贡方才上船来,他的饭厅上的座位,恰好可以给我们看得见。我不晓得他已有了多少年纪,只看他向下垂挂着的白须,迎着由窗口吹进来的风儿,一根根的微飘着;那样的银须呀,至少增加他以十分的庄严,十二分的美貌。他没有一个朋友,镇日坐着走着,精神仿佛很好。过了好几天,他忽然对我们这几个人很留意。他最先送了一个礼物来,那是由他亲手做成的,一个用线和硬纸板剪缀成的人形,把线一拉手足便会活动着。纸上还用钢笔画了许多眉目口鼻之类。老实说,这人形并不漂亮,然而这老人的皱纹重重的手中做出的礼物,我们却不能不慎重的领受着,慎重的保存着。他很好事,常常到我们桌子上来探探问问。什么在他都是新奇的:照相机也要看看,饼干也要问这是中国的或别国的;还很诧异的看着我们写字;我写着横行的字,这使他更奇怪:“是中国字么?中国是直行向下写的。”直到了我们告诉他这是新式的写法,他方才无话,然而“诧异”似还挂在他的眉宇间。有一天,他看见一位穿着牧师的黑衣的西班牙教士来探望我们,他一直注目不已。这位教士刚走出饭厅门口,他便跑来殷殷的查问了:“是中国人么?是天主教牧师么?”人家说,老人是像孩子的。这句话真不错,他简直是一位孩子。听说——因为我没有看见——那几天他执了剪刀、硬纸板、针和线,做了不少这些活动的人形分给同饭厅的孩子们,然而没有一个孩子和他亲热。军官们、少年们、太太们,没有一个人理会他。这几天,他是由房里取出一个袋子来,独自坐在椅上,把袋子里的绒线、长针都搬出,在那里一针一针的编织着绒线衣衫。他织得真不坏!这绒线衫是做了给谁的呢?我猜不出,我也不想猜。然而我每见了这位白发萧萧而带着童心的孤独的老人,我便不禁有一种无名的感动。

一位瘦瘦的男人,和一位瘦瘦的他的妻,最惹我们讨厌。第一天上船,他们的一个小孩子便啼哭不止,几乎是整夜的哭。徐、袁、魏三位的房门恰对着他的房门。他们谈话的声音略高,那瘦丈夫便跑来干涉,说是怕扰了孩子的睡眠。他们门窗没有放下,那瘦丈夫又跑来说,有女太太在对门不方便。这使他们非常的气愤。那样瘦得只剩皮和骷髅的脸,唇边两劈(撇)乌浓的黑胡子,一见面便使人讨厌。后来,他们终于迁居了一个房间,仿佛孩子也从此不哭了。他们夫妻俩似乎也很沉默,不大和人说话,我们也不大理会他们。他们那两个孩子可真有趣,大的女孩不过五岁,已经能够做事了——当她母亲晕船的那几天,她每顿饭总要跑好几趟路,又是面包、冷水,又是菜。我见了那小小的人儿、小小的手儿,慎重其事的把大盆子、大水杯子捧着,走过我的面前,我几乎要脱口的说道:“小小的朋友,让我替你拿去了吧。”当然,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幻想,并没有真的替她拿过。他们的小女孩子,那是更小了,需有人领着,才会在甲板上走。她那双天真的小黑眼,东方人的圆圆的小脸,常常笑着看着人。我不相信,她便是那位曾终夜啼哭过的孩子。

再有,上文说起过的那位胖女人,她也是由西贡上船来的。我不是说过了么,有了她一上船,那位葡萄牙太太便失了为军官们所注意的中心人物么?她胖得真可笑,身重至少比那位葡萄牙的胖太太要加重二分之一。她终日的笑声不绝,和那些军官玩笑得更为下流。我们不由得不疑心她是一个妓女。那些和她开玩笑的军官,都是存心要逗她玩玩的,只要看他们那样的和同伴们挤小眼儿便可见,然而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到这些。她是真心真意的说着、笑着、唱着、闹着、快乐着,不惜以她自己为全甲板、全饭厅的人的笑料。没有一个人见了她不摇摇头。她常不穿袜子,裸着半个上身,半个下身,拖着一双睡鞋,就这样的入饭厅、上甲板。啊,那肥胖到褶挂下来的黄色肌肉,走一步颤抖一下的,使我见了几乎要发呕。我躺在藤椅上,一见她走过便连忙闭了眼不敢望她一下。没有一个同舟的人比之她使我更厌恶的。有一次,她忽然和一位兔脸儿的军官,大开玩笑。她收集了好几瓶的未吃的红酒,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着,尽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兔脸军官立了起来,满怀抱都是酒瓶。他做的那副神情真使人发笑,于是全饭厅的人都拍了掌。从这一天起,她便每天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了红酒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只有我们这个桌子,她没有来光顾过;她往往望着我们的酒瓶,我们的酒瓶早已空了。有一天,隔壁桌儿上的军官,故意的把水装满了一瓶放在我们桌上。她来取了,倒还机灵,先倒来一试,说道水,又还给我们了。总算我们的桌上,她是始终没有光顾过。后来,船到了波赛,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上岸了。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讨厌的新闻记者,而饭厅里不复闻有笑声。

讲起兔脸军官来,我也觉得了自己的错误,有一天,他在Lavatory门口对我说了一声“Bonjour”,我勉强的还了一声。然而他除了和胖女人逗趣外,并无别的讨厌的事。在甲板上,他常常带领了几个孩子们玩耍,细心而且体贴。Jim连连的捏了他的红鼻子,他并不生气,只是笑嘻嘻的,还替两个孩子造了两个小车,放在满甲板上跑。他总是嘻嘻笑的,对了我总是点头。

啊,在这里,人是没有讨厌的,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然而那瘦脸的新闻记者,那因偷钱而被贬入四等舱而常到三等舱来的魔术家,我却是始终讨厌他们的。

不,上帝原谅我,我没有和他们深交,做兴他们也有可爱之处而为我们所不知道呢!

还有,许许多多的军官、同伴,帮忙我们不少的,早有别的人写了,我且不重复,姑止于此。

我在此,得了一个大教训,是:人都是好的。

11.不速之客

郑振铎

这里离上海虽然不过一天的路程,但我们却以为上海是远了,很远了;每日不再听见隆隆的机器声,不再有一堆一堆的稿子待阅,不再有一束一束来往的信件。这里有的是白云,是竹林,是青山,如果镇日的靠在红栏杆上,看看山,看看田野,看看书,那么,便可以完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偶然的听着鸟声口桀格口桀格的啭着,或一只两只小鸟,如疾矢似的飞过槛外,或三五丛蝉声曼长的和唱着,却更足以显出山中的静谧与心中的静谧来。

然而我们每天却有两次或三次是要与上海及外面世界接触的:一次便是早晨8时左右邮差的降临,那是照例总有几封信及一束日报递来的。如果今天邮差迟了一点来,或没有信件,我们心里便有些不安逸。

“我有信没有?”一见绿衣人的急步噔噔噔的上了楼,便这样的问;有时在路上遇见了,那时时间是更早,也便以这同样的问题问他。

他跑得满头是汗,从邮袋中取了信件日报出来,便又匆匆的转身下楼了。我到了山中不到三天,已与这个邮差熟悉。因为每次送这一带地方邮件的总是他。据他说,今年上山的人不到三百。因为熟悉了,在中途向他要信时,他当然不会不给的。

再一次是下午五时左右:那时带了外面的消息来的,又是邮差,且又是同样的那一个邮差;不过这一次是靠不住的,有时来,有时不来。

最后一次是夜间9、10时左右,那时是上海或杭州的旅客由山下坐了轿子来的时候。因为滴翠轩的一部分是旅馆,所以常常有旅客来。我的房间隔壁,有两间空房,后面也有一间,这几个房间的住客是常常更换的。有时是官僚,有时是军人,有时是教育家,有时是学生——我还曾在茶房扫除房间时,见到一封住客弃掉的诉说大学生活的苦闷的信——有时是商人,有时是单身,有时是带了女眷。虽然我是不大同他们攀谈的,但见了他们的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举动,也颇有趣。不过他们来时,往往我们已经睡了。第二天一清晨,便听见老妈子们纷纷传说来的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座谈得迟了,便也看见他们的上山。大约每一二夜总有一批人来。一见轿夫挑夫的喧语,呼唤茶房的声音,楼梯上杂乱匆促的足步声,便知山客是又多了几个了。有时,坐在廊前,也看见对山有灯火荧荧的移动。老妈子们便道:“又有人上山了。”刘妈道:“一个,两个,还有一个,妈妈呀,轿子多着呢!今天来的人真不少呀!”这些人当然不是到滴翠轩来的,因为到滴翠轩是走老路近,而对山却是新路,轿夫们向来不走的。走新路的,都是到岭上各处别墅上去的。

第一次第二次的外面消息,是我们所最盼望的,因为载来的是与我们有关的消息。尤其热忱的来候着的是我。因为,箴没有和我同来,我几次写信去,总催她快些上山来。上海太热,是其一因,还有……别离,那真不是轻易说的。如果你偶然孤身做客在外,如果你不是怕见你那母夜叉似的妻,如果你没有在外眷恋了别一个女郎,你必定会时时的想思到家中的她,必定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离情别绪萦挂在心头的,必定会时时的因事,因了极小极小的事,而感到一种思乡或思家之情怀的。那是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毋庸其讳言。即使你和她向来并不怎么和睦,常常要口角几声,隔了几天,且要大闹一次的,然而到了别离之后,你却在心头翻腾着对于她的好感。别离使你忘了她的坏处,而只想到了她,特别是她的好处。也许你们一见面,仍然再要口角,再要拍桌子,摔东西的大闹,然而这时却有一根极坚固极大的无形的情线把你和她牵住,要使你们互相接近。你到了快归家时,你心里必定是“归心如箭”;你到了有机会时,必定要立刻的接了她出来同住。有几个朋友,在外面当教员的,一到暑假,经过上海回家时,必定是极匆忙的回去,多留一天也不肯。“他是急于要想和他夫人见面呢。”大家都嘲笑似的谈着。那不必笑,换了你,也是要如此的。

这也毋庸讳言,我在这里,当然的,时时要想念到她。我写了好几封信给她,去邀她来。“如果路上没有伴,可叫江妈同来。”但她回了信,都说不能来。我们大约每天总有一封信来往,有时有两封信,然而写了信,读了信,却更引起了离别之感。偶然她有一天没有信来,那当然是要整天的不安逸的。

“铎,你不在,我怎么都不舒服,常常的无端生气,还哭了几次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这是她在我走了第二日写来的信。

凄然的离情,弥漫了全个心头,眼眶中似乎有些潮润,良久,良久,还觉得不大舒适。

听心南先生说,有两位女同事写信告诉他,要到山上来住。那是很好的机会,可以与箴结伴同行的。我兴冲冲的写了信去约她。但她们却终于没有成行,当然她也不来了。我每天匆匆的工作着,预备早几天把要做的工做完。她既不能来,还是我早些回去吧。

有一次,我写信叫她寄了些我爱吃的东西来。她回信道:“明后天有两位你所想不到的人上山来,我当把那些东西托他们带上。”

这两位我所想不到的人是谁呢?执了信沉吟了许久,还猜不出。也许是那两位女同事也要来了吧?也许是别的亲友们吧?我也曾写信去约圣陶、予同他们来游玩几天,也许会是他们吧?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这两位还没有到,我几乎要淡忘了这事。

第三夜,10点钟的左右,我已经脱了衣,躺在床上看书。倦意渐渐迫上眼睫,正要吹灭了油灯,楼梯上突然有一阵匆促的杂乱的足步声;这足步到了房门口,停止了。是茶房的声音叫道:

“郑先生睡了没有?楼下有两位女客要找你。”

“是找我么?”

“她说是要找你。”

我心头扑扑的跳着。女客?那两位女同事竟来了么?匆匆的穿上了睡衣,黑漆漆的摸到楼梯边,却看不出站在门外的是谁。

“铎,你想得到是我来了么?”这是箴的声音,她由轿夫执的灯笼光中先看见了我,“是江妈伴了我来的。”

这真是一位完全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在山中,我的情绪没有比这一时更激动得厉害的了。

1926年11月28日

12.记黄小泉先生

郑振铎

我永远不能忘记了黄小泉先生,他是那样的和蔼、忠厚、热心、善诱。受过他教诲的学生们没有一个能够忘记他。

他并不是一位出奇的人物,他没有赫赫之名;他不曾留下什么有名的著作,他不曾建立下什么令年轻人眉飞色舞的功勋。他只是一位小学教员,一位最没有野心的忠实的小学教员,他一生以教人为职业,他教导出不少位的很好的学生。他们都跑出他的前面,跟着时代上去,或被时代拖了走去。但他留在那里,永远的继续的在教诲,在勤勤恳恳的做他的本份的事业。他做了五年,做了十年,做了二十年的小学教员,心无旁骛,志不他迁,直到他儿子炎甫承继了他的事业之后,他方才歇下他的担子,去从事一件比较轻松些、舒服些的工作。

他是一位最好的公民。他尽了他所应尽的最大的责任;不曾一天躲过懒,不曾想到过变更他的途程。——虽然在这二十年间尽有别的机会给他向比较轻松些、舒服些的路上走去。他只是不息不倦的教诲着,教诲着,教诲着。

小学校便是他的家庭之外的唯一的工作与游息之所。他没有任何不良的嗜好,连烟酒也都不入口。

有一位工人出身的厂主,在他从绑票匪的铁腕之下脱逃出来的时候,有人问他道:“你为什么会不顾生死的脱逃出来呢?”

他答道:“我知道我会得救。我生平不曾做过一件亏心的事,从工厂出来便到礼拜堂,从家里出来便到工厂。我知道上帝会保佑我的。”

小泉先生的工厂,便是他的学校,而他的礼拜堂也便是他的学校。他是确确实实的不曾到过第三个地方去;从家里出来便到学校,从学校出来便到家里。

他在家里是一位最好的父亲。他当然不是一位公子少爷,他父亲不曾为他留下多少遗产,也许只有一所三四间搭的瓦房——我已经记不清了,说不定这所瓦房还是租来的。他的薪水的收入是很微小的,但他的家庭生活很快活。他的儿子炎甫从少是在他的“父亲兼任教师”的教育之下长大的。炎甫进了中学,可以自力研究了,他才放手。但到了炎甫在中学毕业之后,却因为经济的困难,没有希望升学,只好也在家乡做着小学教员。炎甫的收入极小,他的帮助当然是不多。这几十年间,他们的一家,这样的在不充裕的生活中度过。

但他们很快活。父子之间,老是像朋友似的在讨论着什么,在互相帮助着什么。炎甫结了婚,他的妻是我少时候很熟悉的一位游伴,她在他们家里觉得很舒服,他们从不曾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争执。

小泉先生在学校里,对于一般小学生的态度,也便是像对待他自己的儿子炎甫一样;不当他们是被教诲的学生们,不以他们为知识不充足的小人们;他只当他们是朋友,最密切亲近的朋友。他极善诱导启发,出之以至诚,发之于心坎。我从不曾看见他对于小学生有过疾言厉色的责备。有什么学生犯下了过错,他总是和蔼的在劝告,在絮谈,在闲话。

没有一个学生怕他,但没有一个学生不敬爱他。

他做了二十年的高等小学校的教员、校长。他自己原是科举出身,对于新式的教育却努力的不断的在学习,在研究,在讨论。在内地,看报的人很少,读杂志的人更少;我记得他却订阅了一份《教育杂志》,这当然给他以不少的新的资料与教导法。

他是一位教国文的教师。所谓国文,本来是最难教授的东西;清末到民国六七年间的高等小学的国文,尤其是困难中之困难。不能放弃了旧的《四书》《五经》,同时又必须应用到新的教科书。教高小学生以《左传》《孟子》《古文观止》之类是“对牛弹琴”之举,但小泉先生却能给我们以新鲜的材料。

我在别一个小学校里,国文教员拖长了声音,板正了脸孔,教我读《古文观止》。我至今还恨这部无聊的选本!

但小泉先生教我念《左传》,他用的是新的方法,我却很感到趣味。

仿佛是到了高小的第二年,我才跟从了小泉先生念书,我第一次有了一位不可怕而可爱的先生。这对于我爱读书的癖性的养成是很有关系的。

高小毕业后,预备考中学。曾和炎甫等几个同学,在一所庙宇里补习国文、教员也便是小泉先生。在那时候,我的国文,进步得最快。我第一次学习着作文。我永远不能忘记了那时候的快乐的生活。

到进了中学校,那国文教师又在板正了脸孔,拖长了声音在念《古文观止》!求小泉那个时代那么活泼善诱的国文教师是终于不可得了!

所以,受教的日子虽不很多,但我永远不能忘记了他。

他和我家有世谊,我和炎甫又是很好的同学,所以,虽离开了他的学校,他还不断的在教诲我。

假如我对于文章有什么一得之见的话,小泉先生便是我的真正的“启蒙先生”、真正的指导者。

我永远不能忘记了他,永远不能忘记了他的和蔼、忠厚、热心、善诱的态度——虽然离开了他已经有十几年,而现在是永不能有再见到他的机会了。

但他的声音笑貌在我还鲜明如昨日!

1934年7月9日

13.关于女人

瞿秋白

国难期间女人似乎也特别受难些。一些正人君子责备女人爱奢侈,不肯光顾国货。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关的,都成了罪状。仿佛男人都成了苦行和尚,女人都进了修道院,国难就得救了似的。

其实那不是她的罪状,正是她的可怜。这社会制度,把她挤成了各种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西汉末年,女人的眉毛画得歪歪斜斜,也说是败亡的预兆。其实亡汉的何尝是女人!总之,只要看有人出来唉声叹气的不满意女人,我们就知道高等阶级的地位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只是一种社会崩溃腐化的现象,决不是原因。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也当做私产,当做商品。一切国家,一切宗教,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规条,把女人当做什么不吉利的动物,威吓她,要她奴隶般的服从;同时又要她做高等阶级的玩具。正像正人君子骂女人奢侈,板着面孔维持风化,而同时正在偷偷的欣赏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拉伯一个古诗人说:“地上的天堂是在圣贤的经典里,在马背上,在女人的胸脯上。”这句话倒是老实的供状。

自然,各种各式的卖淫总有女人的份。然而买卖是双方的。没有买淫的嫖男,那里会有卖淫的娼女。所以问题还在卖淫的社会根源。这根源存在一天,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会消灭。女人的奢侈是怎么回事?男人是私有主,女人自己也不过是男人的所有品。她也许因此而变成了“败家精”。她爱惜家财的心要比较的差些。而现在,卖淫的机会那么多,家庭里的女人直觉地感觉到自己地位的危险。民国初年就听说上海的时髦总是从长三堂子传到姨太太之流,从姨太太之流再传到少奶奶,太太,小姐。这些“人家人”要和娼妓竞争——极大多数是不自觉的,——自然,她们就要竭力的修饰自己的身体,修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这修饰的代价是很贵的,而且一天天的贵起来,不但是物质的代价,还是精神上的。

美国的一个百万富翁说:“我们不怕……我们的老婆就要使我们破产,较工人来没收我们的财产要早得多呢,工人他们是来不及的了。”而中国也许是为着要使工人“来不及”,所以高等华人的男女这样赶紧的浪费着,享用着,畅快着,那里还管得到国货不国货,风化不风化。然而口头上是必须维持风化,提倡节俭的。

1933,4,11。

14.露沙

石评梅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的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的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

我没有说什么,检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的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的淡了,渐渐的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我说:“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

当时我凄楚的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的说不出什么,我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帏,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的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的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帏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作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末,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

15.董二嫂

石评梅

夏天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看报,母亲在房里做花糕;嫂嫂那时病在床上。我们四周围的空气非常静寂,晚风吹着鬓角,许多散发飘扬到我脸上,令我沉醉在这穆静慈爱的环境中,像饮着醇醴一样。

这时忽然送来一阵惨呼哀泣的声音!我一怔,浑身的细胞纤维都紧张起来,我掷下报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亲也放下报望着我,我们都屏声静气的听着!这时这惨呼声更真切了,还夹着许多人声骂声重物落在人身上的打击声!母亲由房里走出,挽着袖张着两只面粉手,也站在台阶上静听!

这声音似乎就在隔墙。张妈由后院嫂嫂房里走出;看见我们都在院里,她惊惶地说:“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张妈走后,我们都莫有说话;母亲低了头弄她的面手,父亲依然看着报,我一声不响的站在葡萄架下。哀泣声,打击声,嘈杂声依然在这静寂空气中荡漾。我想着人和人中间的感情,到底用什么维系着?人和人中间的怨仇,到底用什么纠结着?我解答不了这问题,跑到母亲面前去问她:“妈妈!她是谁?常常这样闹吗?”

“这些事情不希奇,珠,你整天在学校里生活,自然看不惯:其实家庭里的罪恶,像这样的多着呢。她是给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妇,她婆婆是著名的狠毒人,谁都惹不起她;耍牌输了回来,就要找媳妇的气生。董二又是一个糊涂人;听上他娘的话就拼命的打媳妇!隔不了十几天,就要闹一场;将来还不晓的弄什么祸事。”

母亲说着走进房里去了。我跑到后院嫂嫂房里,刚上台阶我就喊她,她很细微的答应了我一声!我揭起帐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问她:“嫂嫂!你听见莫有?那面打入!妈妈说是董二的媳妇。”

“珠妹!你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这可怜被人践踏毒打的女子吗?”

她说完望着我微笑!我浑身战栗了!惭愧我不能向她们这般人释叙我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我低下头想了半天,我问嫂嫂:“她这位婆婆,我们能说进话吉吗?假使能时,我想请她来我家,我劝劝她;或者她会知道改悔!”

“不行,我们刚从省城回来,妈妈看不过;有一次叫张妈请她婆婆过来,劝导她;当时她一点都不承认她虐待姐妇,她反说了许多董二媳妇的坏话。过后她和媳妇生气时,嘴里总要把我家提到里边,说妈妈给她媳妇支硬腰,合谋的要逼死她;妹!这样无智识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将来有什么事或者还要赖人,所以旁人绝对不能干涉他们家庭内的事!咳!那个小姐妇,前几天还在舅母家洗了几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样儿,晓的她为什么这般簿命逢见母夜叉?”

张妈回来了。气的脸都青了,喘着气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嫂嫂笑着望她说:“张妈!何必气的这样,你记住将来狗子娶了媳妇,你不要那么待她就积德了。”

“少奶奶!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谁家里莫有女儿呢;知道疼自己的女儿,就不疼别人的女儿吗?狗子娶了媳妇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你不信瞧着!”

她们说的话太远了,我是急于要从张妈嘴里晓的董二嫂究竟为了什么挨打。后来张妈仔细的告诉我,原来为董二的妈今天在外边输了钱。回来向她媳妇借钱,她说莫有钱;又向她借东西,她说陪嫁的一个橱两个箱,都在房里,不信时请她吉自己找,董二娘为了这就调唆着董二打他媳妇!确巧董二今天在坡头村吃了喜酒回来,醉熏熏的听了他娘的话,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阵。

那边哀泣声已听不到,张妈说完后也帮母亲去蒸花糕,预备明天我们上山做干粮的。吃晚饭时母亲一句话都莫有说,父亲呢也不如经常高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荡漾起巳伏的心波!那夜我莫有看书,收拾了一下我们上山的行装后,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时我偷偷在枕上流泪!为什么我真说不来;我常想着怎样能安慰董二嫂?可怜我们在一个地球上,一层粉墙隔的我们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为什么我们无力干涉她?什么县长,什么街长?他们诚然比我有力去干涉她,然而为什么他们都视若罔睹,听若罔闻呢!

“十年媳妇熬成婆”,大概他们觉的女人本来不值钱,女人而给人做媳妇,更是命该倒霉受苦的!因之他们毫不干涉,看着这残忍野狠的人们猖狂,看着这可怜微小的人们呻吟!要环境造成了这个习惯,这习惯又养了这个狠心。根本他们看一个人的生命,和蚂蚁一样的不在意。可怜屏弃在普通常识外的人们呵!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点钟我和父亲昆侄坐了轿子去逛山,母亲将花糕点心都让人挑着:那天我们都高兴极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们心域中了!在杨村地方,轿夫们都放下轿在那里息肩,我看见父亲怒冲冲的和一个轿夫说话,站的远我听不真,看样子似乎父亲责备那个人。我问昆侄那个轿夫是谁?他说那就是给我们挑水的董二。我想到着父亲一定是骂他不应该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祷着董二嫂将来的幸福,或须她会由黑洞中爬出来,逃了野兽们蹂躏的一天!

我们在山里逛了七天,父亲住在庙里看书,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松株青峰清溪岩石间徘徊。夜里在古刹听钟声,早晨在山上听鸣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扑捉蝴蝶。这是我生命里永不能忘记的,伴着年近古稀的老父,偕着双鬓未成的小侄,在这青山流水间,过这几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后,母亲派人来接我们。抬轿的人换了一个,董二莫有来。下午五点钟才到家,看见母亲我高兴极了,和我由千里外异乡归来一样:虽然这仅是七天的别离。跑到后院看嫂嫂,我给她许多美丽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诉她逛山的所见,乱七八糟不知她该告诉母亲什么才好。然而嫂嫂绝不为了我们的喜欢而喜欢,她仍然很忧郁的不多说话,我想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张妈揭帘进来,嘴口张了几张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望着嫂嫂;我奇怪极了,问她:“什么?张妈?”“太太不让我告小姐。”

她说着时望着嫂嫂。昆侄比我还急,跳下床来抱住张妈像扭股儿糖一样缠她,问她什么事不准姑姑知道?嫂嫂笑了!她说:“其实何必瞒你呢:不过妈因为你胆子小心又软,不愿让你知道;不过这些事在外边也很多,你虽看不见,然而每天社会新闻栏里有的是,什么希奇事儿!”

“什么事呢?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张妈听了嫂嫂话,又听见我追问,她实在不能耐了,张着嘴,双手张开跳到我面前,她说:“董二的媳妇死了!”

我莫有勇气,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问究竟了。我扶着嫂嫂的床栏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钟,嫂嫂闭着眼睛,张妈在案上检药包,昆侄拉着我的衣角这样沉默了十分钟。后来还是奶妈进来叫我吃饭,我才回到妈妈房里。妈妈莫有说什么,父亲也莫有说什么,然而我已知道他们都得到这个消息了!一般人认为不相干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却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过像人们无意中践踏了的蚂蚁,董二仍然要娶媳妇,董二娘依尽要当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旧。

直到我走,我再莫有而且再不能听见那哀婉的泣声了!然而那凄哀的泣声似乎常常在我耳旁萦绕着!同时很惭愧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贵族阶级的罪人,我不应该怨恨一切无智识的狠毒妇人,我应该怨自己未曾指导救护过一个人。

16.血尸

石评梅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飞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树木花草,一切都如往日一样。黯淡的天幕黑一阵,风雪更紧一阵,遥望着执政府门前的尸身和血迹,风是吹不干,雪是遮不住。

走进大礼堂,我不由的怯步不前。从前是如何的庄严灿烂,现在冷风切切,阴气森森,简直是一座悲凄的坟墓。

我独自悄悄地走到那付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边,低低地喊着那不认识的朋友的名字——杨德琼。在万分凄酸中,想到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时,便不禁垂泪了!只望她负笈北京,完成她未来许多伟大的工作和使命,哪想到只剩得惨死异乡、一棺横陈!

这岂是我们所望于她的,这岂是她的家属所望于她的,这又岂是她自己伟大的志愿所允许她的,然而环境是这样结果了她。十分钟前她是英气勃勃的女英雄,十分钟后她便成了血迹模糊,面目可怖的僵尸。

为了抚问未死的伤者,便匆匆离开了死的朋友,冒着寒风,迎着雪花,走向德国医院。当我看见那半月形的铁栏时,我已战栗了!谁也想不到,连自己也想不到,在我血未冷魂未去以前,会能逼我重踏这一块伤心的地方。样样都令人触目惊心时,我又伏在晶清的病榻前,为了她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诚的祈祷!她闭着眼,脸上现出极苦痛的表情。这时凄酸涌住我的喉咙,不能喊她,我只轻轻地用我的手摇醒她。

“呵!想不到还能再见你!”她哽咽着用手紧紧握住我,两眼瞪着,再不能说什么话了。我一只腿半跪着,蹲在病榻前,我说:“清!你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探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着我们。‘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的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的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从他们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生和死,只有一张蝉翼似的幕隔着。

“看电影记得有一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昨天的惨杀,这也是放出野兽来噬人。只恨死几十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徽上染了一片污点,以后怎能再拿上这不鲜明的旗帜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绅士们。”

这时候张敬淑抬下去看伤,用X光线照弹子在什么地方。她睡在软床上,眼闭着,脸苍白的可怕。经过我们面前时,我们都在默祷她能获得安全的健康。医院空气自然是阴阴森凄惨,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里的重伤者的呻吟。清说她闭上眼便看见和珍,耳鼓里常听见救命和枪声。因此,得了狄大夫的允许,她便和我乘车回到女师大。听说和珍棺材,五时可到学校,我便坐在清的床畔等着。

我要最后别和珍,我要看和珍在世界上所获到的报酬。由许多人抚养培植的健康人格,健康身体,更是中国女界将来健康的柱石,怎样便牺牲在不知觉中的撒手中?

天愁地惨,风雪交作的黄昏时候,和珍的棺材由那泥泞的道路里,抬进了女师大。多少同学都哭声震天的迎着到了大礼堂。这时一阵阵的风,一阵阵的雪,和着这凄凉的哭声和热泪!我呢,也在这许多勇敢可敬的同学后面,向我可钦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洒过一腔懦弱的血泪,吊她尚未远去的英魂!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都由袭缝中一滴一滴的流出,她上体都赤裸着,脸上切齿瞪眼的情形内,赠给了我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和珍,你放心的归去吧!我们将踏上你的尸身,执着你赠给我们的火把,去完成你的志愿,洗涤你的怨恨,创造未来的光明!和珍!你放心的归去吧!假如我们也倒了,还有我们未来的朋友们。

她胸部有一个大孔,鲜血仍未流完,翻过背来,有一排四个枪眼,前肋下一个,腋下一个,胸上一个,大概有七枪,头上的棒伤还莫有看出。当扶她出来照像时,天幕也垂下来了,昏暗中我们都被哭声和风声,绞着,雪花和热泪,融着。这是我们现时的环境,这便是我们的世界,多少女孩儿,围着两副血尸!

这两副血尸,正面写着光荣!背面刻着凄惨!

17.一个褴褛的老医仙

柔石

你真太苦了!背着囊,囊中盛百草的古根,采之于悬崖,采之于海底,费了你精壮的少年时节,正可行乐的青春的光阴,眼被药气熏赤了,腰被药椎捣偻了。而今,你还在街头走,你还在巷尾叫,“百病好医!”

但你腹中已三天没见白米,你的声音也低了。

你真太苦了!你没有谋生的本领,你却有救人的方法,你不能先医自己的饿腹,你却说能医世上的奇病怪毒,除了你欺骗你的良心外,谁能信任你?有谁来信任你?

你真太苦了!你看,那高楼大厦中的文人,他先穿上那堂皇的衣冠,走着那和钟摆一样的脚步。他说:“世界糟到这个地步了,非我的力量不可。”

于是人们就和逐臭的苍蝇般来了。

再看,那金鞍肥马上的兵士,他先吃圆他的脸孔,养壮他的身躯,背上了枪,系上了弹,扳出谁敢凌他的威风。他说:“世界糟到这个地步了,非我的力量不可。”

于是人们又和得粪的狗一般听命了。

你真太苦了!你穿着褴褛的衣衫,你饿着腹,形容憔悴,你的呼声低弱,你踏遍街头,你叫遍巷尾,谁能信任你,有谁来信任你?

或者,你用滑稽的手段,你用夸张的口吻,你向人迷笑,你向人吹嘘,万一有老太太,少奶奶,她们能求你一问,但你又低着头过去了。

你真太苦了!你不懂谋生的方法,你却有救人的心志,不先医你自己,却先去医人世,何〔你〕真太苦了!

你还天天不息地走,轻轻地叫,或者,你的精神不死了!

一九二六,五,九国耻日

18.徒步旅行者

朱湘

往常看见报纸上登载着某人某人徒步旅行的新闻,我总在心上泛起一种辽远的感觉,觉得这些徒步旅行者是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浪漫的世界;他们与我,一个刻板式的家居者,是完全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我思忖着,每人与生俱来的都带有一点冒险性,即使他是中国人,一个最缺乏冒险性的民族……希腊人不也是一个习于家居,不愿轻易的离开乡土的民族么?然而几千年来的文学中,那个最浪漫的冒险故事,《奥德赛》,它正是希腊民族的产品。这一点冒险性既是内在的,它必然就要去自寻外发的途径,大规模的或是小规模的,顾及实益的或是超乎实益的。林德白的横渡大西洋飞航,孛尔得的南极探险,这些都是大规模的,因之也不得不是顾及实益的,——虽然不一定是顾虑到个人的实益,——唯有小规模的徒步旅行,它是超乎实益的,它并不曾存着一种目的,任是扩大国家的版图,或是准备将来军事上的需要,或是采集科学上的文献;徒步旅行如其有目的,我们最多也不过能说它是一种虚荣心的满足,这也是人情,不能加以非议——那一张沿途上行政人物的签名单也算不了什么宝贝,我们这些安逸的家居者倒不必去眼红,尽管由它去落在徒步旅行者的手中,作一个纪念品好了。这一种的虚荣心倒远强似那种两个人骂街,者要占最后一句话的上风的虚荣心。所以,就一方面说来,徒步旅行也能算得是艺术的。

史蒂文生作过一篇《徒步旅行》,说得津津有味;往常我读它,也只是用了文学的眼光,就好像读他的《骑驴旅行》那样。一直到后来,在文学传记中知道了史氏自己是曾经尝过徒步旅行的苦楚的,是曾经在美国西部——这地方离开苏格兰,他的故乡,是多么远!——步行了多时,终于倒在地上,累的还是饿的呢,我记不清楚了,幸亏有人走过,将他救了转来的,到了这时候,我回想起来他的那篇《徒步旅行》,那篇文笔如彼轻灵的小品文,我便十分亲切的感觉到,好的文学确是痛苦的结晶品;我又肃敬的感觉到,史氏身受到人生的痛苦而不容许这种丑恶的痛苦侵入他的文字之中,实在不愧为一个伟大的客观的艺术家,那“为艺术而艺术”的一句话,史氏确是可以当之而无愧。

史氏又有一篇短篇小说,Providence and the Guitar,里面描写一个富有波希米亚性的歌者的浪游,那篇短篇小说的性质又与上引的《徒步旅行》不同,那是《吉诃德先生》的一幅缩影,与孟代(Catulle Mendés)的Je m’en vais par les chemins,li-re-lin一首歌词的境地例是类似。孟氏的这首歌词说一个诗人浪游于原野之上,布袋里有一块白面包,口袋里有三个铜钱,——心坎里有他的爱友,——等到白面包与铜钱都被手给捞去了的时候,他邀请这个手把他的口袋也一齐捞去,因为他在心坎里依然存得有他的爱友。这是中古时代行吟诗人Troubadour的派头;没有中古时代,便容不了这些行吟诗人,连危用(villon)都嫌生迟了时代,何况孟氏。这个,我们只能认它作孟氏的取其快意的寄寓之词罢了。

就那个由浪游者改行作了诗人的岱维士(W.H.Davies)说来,徒步旅行实在是他的拿手——虽说能以偷车的时候,他也乐得偷车。据他的《自传》所说,徒步旅行有两种苦处,狗与雨。他的《自传》那篇诚实的毫不浮夸的记载,只是很简单的一笔便将狗这一层苦处带过去了;不知道他是怕狗的呢,还是他作过对不住狗这一族的事,——至少,我们可以想象得出,狗的多事未尝不是为了主人,这个,就一个同情心最开阔的诗人说来,岱氏是应当已经宽恕了的;不过,在当时,肚里空着,身上冻着,腿上酸着,羞辱在他的心上,脸上,再还要加上那一阵吠声,紧追在背后提醒着他,如今是处在怎样的一种景况之内,这个,便无论一个人的容量有多么大,岱氏想必也是不能不介然于怀的。关于雨这一层苦处,岱氏说得很详尽;这个雨并非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毛毛雨,(其实说来,并不一定要它有声,只要它润了一天一夜,徒步旅行者便要在身上,心上沉重许多斤了。)这个雨也并非花落知多少的那种隔岸观火的家居者的闲情逸致的雨;它不是一幅画中的风景,它是一种宇宙中的实体,濡湿的,寒冷的,泥泞的。那连三接四的梅雨,就家居者看来,都是十分烦闷,惹厌,要耽误他们的许多事务,败兴他们的各种娱乐;何况是在没遮拦的荒野中,那雨向你的身上,向你的没有穿着雨衣的身上洒来,浸入,路旁虽说有漾出火光的房屋,但是那两扇门向了你紧闭着,好像一张方口哑笑的向了你在张大,深刻化你的孤单,寒冷的感觉,这时候的雨是怎么一种滋味,你总也可以想象得出罢……不然,你可以去读岱氏的《自传》,去咀嚼杜甫的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长夜沾湿何由彻!

那三句诗;再不然,你可以牺牲了安逸的家居,去作一个毫无准备的徒步旅行者。

杜甫也是一个迫于无奈的徒步旅行者;只要看他的芒鞋见天子,脱袖露两肘。

这寥寥十个字,我们便可以想象得出,他是步行了多少的时日,在途中与多少的困苦摩肩而过,以致两只衣袖都烂脱了;我们更可以想象开去,他穿着一双草鞋,多半是破的,去朝见皇帝于宫庭之上,在许多衣冠整肃的官吏当中,那是,就他自己说来,够多么可惨的一种境况;那是,就俗人说来,多么叫人齿冷的一种境况……至所谓相见惊老丑。

他还只曾说到他的“所亲”呢。

我记得有一次坐火车经过黄河铁桥,正在一座一座的数计着铁栏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年的徒步旅行者站在桥的边沿,穿着破旧的还没有脱袖的短袄,背着一把雨伞,伞柄上吊着一个包袱;我当时心上所泛起的只是一种辽远的感觉,以及一种自己增加了坐火车的舒适的感觉……人类的囿于自我的根性呀!携我这样一个从事于文学的人尚且如此,旁人往能加以责备么?现在我所惟一引以自慰的,便是我还不曾堕落到那种嘲笑他们那般徒步旅行者的田地;杜甫的诗的沉痛,我当时虽是不能体味到,至少,我还没有嘲笑,我还没有自绝于这种体味。淡漠还算得是人之常情;敌视便是鄙俗了。

西方的徒步旅行者,我是说的那种迫于无奈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种行头,虽说吉卜西的描写与他们的插图我是看见过的,大概就是那般在街上卖毯子的俄国人的装束,就那般瑟缩在轮船的甲板上的外国人的装束想象开去,我们也可以捉摸到一二了……这许多漂泊的异乡人内,不知道也有多少《哀王孙》的诗料呢。

这卖毯子的人教我联想到危用,那个被驱出巴黎的徒步旅行者。他因为与同党窃售教堂的物件,下了监牢,在牢里作成了那篇传诵到今的《吊死曲》,他是准备着上绞台的了;遇到皇帝登位,怜惜他的诗才,将他大赦,流徙出京城,这个“巴黎大学”的硕士,驰名于全巴黎的诗人便卢梭式的维持着生活,向南方步行而去;在奥类昂公爵(Charlesd’Orléans也是一个驰名的诗人)的堡邸中,他逗留了一时,与公爵以及公爵的侍臣唱和了一篇限题为在泉水的边沿我渴得要死的ballade(巴俚曲),——大概也借了几个钱;——接着,他又开始了他的浪游,一直到保兜地方,他才停歇了下来,因为又犯了事,被逼得停歇在一个地窖里。这又是教堂中人于的事;那个定罪名的主教治得他真厉害,不给他水喝,——忘记了耶稣曾经感化过一个妓女,——只给他面包吃,还不是新鲜的,他睡去了的时候,还要让地窖里的老鼠来分食这已经是少量的陈面包。徒步旅行者的生活到了这种田地,也算得无以复加了。

19.贵族与平民

朱湘

贵族与平民,象牙之塔与十字街头,布尔乔亚文学与普罗文学——这些都是甚嚣尘上的名词。

我们先要来研究一番:中国的贵族在那里?象牙之塔的文学是怎么一种内容?十字街头的文学又是怎么一种内容?中国有一种什么样的布尔乔亚西?又有一种什么样的普罗利特里亚?

在民国还没有产生以前,不错,中国是有一个贵族阶级,虽说比起欧洲的贵族阶级来,中国的是范围小得多:是集中的而并非散布各处的,社会的势力也弱小,无所谓,也用不着阶级的意识。

在以前的中国,与其说是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倒不如说是有识字阶级与不识字阶级之分,还来得妥切些。旧文学便是识字阶级的文学;换一句话说,它便是“士”——士农工商的士——阶级的文学。由赋到词,那是不说自明的。元曲,我们读了以后,自己回想一下看看,对于元代的农阶级,工阶级,商阶级,到底增加了什么认识没有?小说,短篇,如《今古奇观》,长篇,如《红楼梦》,我们读了以后,也可以照样的去想。想完了,大家便可恍然而悟:旧文学内只有考场、花园、青楼、衙门、酒楼等等;农,只有陶渊明式的农;工,只有牵针引线的“红娘”或是谋财害命的船户;商,只有由宦场改行的“陶朱公”;医,只有儒医;简捷一句话,旧文学便是“士”阶级的想象的结晶品,读它的大半是“士”阶级,至于写它的更完全是“士”阶级了……无论题材是否采自“士”阶级的生活方式,读者你不是在黑字上面明显的看见了一个大的“士”字,便是在行间的白纸上面隐约的看见许多小的变形的“士”字在那里跳动。

便是侠义小说的开山老祖,《水浒》,它也是一个“士”的想象作品。当然,这是一部浪漫事,并不比普通的小说是要描写社会各相的;不过,司考特(Scott)所写的各种《卫弗雷小说》(WaverleyNovels),它们又何尝不是浪漫事,然而当代的苏格兰,与它的贵族,平民的各相,各种行业的形相,不是也显现于这些浪漫事的里面了么?

无论由那一方面看来,无论由作者、读者、题材、态度看来,旧文学只有一种,“士”文学。拿贵族与平民来分开旧文学作两种,显然是不知国情。

至于民国以来,更谈不上贵族与平民之分了,识字阶级与不识字阶级是可以区分得的……民众教育进化了的国家内,常时有人出来责备一般读者分辨不清真文学与假文学;现在的中国,隔离开那个阶段,还早着呢。便是如今这少量的识字阶级内,还可以分成有闲阶级与无闲阶级。无闲阶级根本就看不了书,即使书中是描写着他们的生活。至于有闲阶级,就中也有一部分根本就不看书,他们宁可去赌博,抽鸦片,追女人;就中看书的,也有一部分根本就不看新文学,无论它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这是就读者来讲,新文学分不了贵族与平民。

就作者来讲,新文学也是不能这样分的。并不曾看见“舞文弄墨阶级”以外的任何界中有过人,在十年的商界生活,工界生活,医界生活,农界生活,以及任何界的生活以后,拿起笔来,用他本界的题材来作一篇诗,作一部小说,作一出戏剧——好像,只就海员来讲,英国的现任“桂冠诗人”,梅斯斐尔德(Masefield)、海上生活的小说作家康拉德(Conrad)、海上生活的戏剧作家奥尼尔(O’Neill)那样。新文学的作者,就中有许多好像是来游历中国的西人,走马看花的,不知居留了有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回去了“文化”的时候,便成了家庭中,俱乐部中的“中国问题”权威,甚至于还在报纸、杂志上作文,替书局作书,来讨论“中国问题”。现在的许多作者都是“爱美的”,谈下上出自某行某业,更谈不到出自“贵族”阶级或是“平民”阶级。

就题材来讲,破落了的以及不曾破落的清代贵族家庭的生活,有谁来替我们这般读者描写过?贫民窟里的生活,不说读者是茫然一无所知,便是我们这般作者,就中又有多少人看见过,更不用说度过,深悉其中的底蕴,拿来作题材,写出一部文学了。至于“平民”,虽说不能拿来与“贵族”对用,却未尝不可拿来与“军政”人员混杂;试问,包括在这个“平民”之内的各种数不清的行业,职业,新文学里又有几本书是取材于其中的某种行业,某种职业的?

左拉(Zola)的小说,照他自己讲,是“实验小说”;照一般文学批评者讲,它们只是左拉所作出的一些浪漫事,并不能算是实写,与科学的实验距离得更远。在新文学内,便是要找一个并不“自然”的“自然主义”者,左拉,都找不到!

就态度来讲。十九世纪初叶的英国浪漫诗人的领袖,华兹华斯(Wordsworth),他的诗歌的主张总算是“平民”的了——不过,要是拿他去交给现在新文坛上的一般“平民文学家”,那怕不见得能引为“同志”罢?

“象牙之塔”的文学。在这十五年的新文学运动内,真的有人创作出了文学来,有象牙一样细致的题材,有象牙一样纯熟的工技么?就说新诗罢,一个皈依希腊的H.D,一个皈依“罗马教堂”的爱利阿特(T.S.Eliot),都是道地的“象牙之塔”的诗人,新诗有么?如今要是真有“象牙之塔”的文学,那么,它的象牙便是人造象牙。

至于“十字街头”的文学,就中的“十字街头”四个字,可以算是巧妙之至:因为,既然徘徊于十字街头,可见得便是门外汉,“爱美的”,并不曾深入街旁的洋行、百货公司、工厂、工会、“公馆”、贫民窟、“夜会”、轮盘场、医院、官厅、报馆、学校、书店、等等,等等。

新文学作品的贫乏,浅薄,新文学演化的迟缓,畸形:这已经成了文学批评上的口头禅,不必再去落井下石。由另一方面看来,新文学所以如此,在社会的背景上,未尝没有它的辩解。平民教育并不曾长足的进展,读者的数量并没有如何剧烈的增加;国有的藏富并不曾开采出来,社会的福利在比率上并不曾剧烈的上升:在这两种状态之下,文学书籍的需要自然是不广大,不迫切的,文学书籍的供应因之也便不能膨胀到一种可以使一般作者靠了著作来舒适的生活的程度;那么,就已有的作者来讲,他们便会改业,就许多富有可能性的未来作者来讲,他们也决不会牺牲了已有的行业、职业,安定舒适的生活,来投身于不安定的、尚不能成立为职业的著作生活。

著作的多寡,与其内容的丰富、贫乏,固然与作者的才力有密切的关系,不过它们同时也感受到社会的环境的影响,这一层我们也不能忽略。最浅显的例子是新文学中的剧本。旁的方面已经嫌是迟滞了;至于剧本,现在简直是停顿了——从前已经是最不踊跃的。新剧下发达,不得诿罪到京剧的身上……电影不是十分发达么?也不能诿罪在劣化的文明戏的身上……在开端的时候是受尽指摘的,电影何以没有“寿终正寝”,反而一年兴旺似一年了呢?新剧的听以下发达,剧本的创作所以不踊跃,旧的演员所以改了行而新的演员所以不曾出现:这都是完全受了社会的环境的影响。第一,戏剧要坦白的说听众好听的话,这一层是办下到。第二,戏剧要国家的兴盛或是民族意识的复苏作发动力,这一层是谈不到。第三,戏剧多少是靠了有地位或是有巨资的人物的提倡、资助而兴盛起来的,这一层是“管不到”。

萧伯纳算是最能坦白的说听众所爱听的话的人——要是给他生在中国,他还能那么自由自在的说话么?“伊利萨白时代”,因为国富的猛增,新俄,因为民族意识的蓬勃,都在戏剧上热闹了起来。没有路易十四,或许便没有莫里哀这戏剧家;没有霍尼曼女士(MissHorniman),英国的戏剧或许便不能在这十九、二十世纪之间复兴了起来。

新文学中的戏剧,在文学革命的初期,失去了它的黄金的机会……再度的黄金的机会,便不知道它是来于何日了!

不仅戏剧,其他的一切,中国的布尔乔亚西似乎都不需要,除了麻雀、鸦片、妓院。

中国的布尔乔亚西,宠统的说来,可以说是包括有少自常年进项五百圆多至常年进项五万圆的人,新文学的作者一百人里有九十九人是来自常年进项在五千圆以内的家庭;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人来自普罗利塔里亚的家庭。作者的本身,一百人内有九十九人是由“学生”、“亭子间的文士”——两种非正式的普罗利塔里亚——而变成了常年收入在五千圆以内的布尔乔亚西。文学作者内,并没有首相,如同英国的狄斯雷里(Disraeli);并没有贵族,如同英国的黎顿;并没有富翁,如同英国的罗斯金(Ruskin);并没有海员,如同英国的梅斯斐尔德;并没有贫民,如同英国的吉辛(Gissing);并没有游民,如同英国的岱维斯(W.H.Davies)……这还没有提及那庞大的布尔乔亚西内的各种职业,行业,以及各种因收入不同而背景——生活亦随之而歧异的阶级内之阶级。新文学的作者,来路是这么拘狭的,刻板的,要产生出来一种丰富,复杂的文学,又怎么可能!

中国的普罗利塔里亚,谋生,养家,尚且岌岌乎其危的,他们又那里去有时间、精力来创作文学!“爱美的”普罗文学,那只是越俎代庖,不仅是多事,并且是徒劳。

新文学如其不能充实,扩大它的内容,前途是决不能光大起来的。为了要达到这种内容之充实与扩大的目标,我们这一般关怀以及从事于新文学的人便应当大声疾呼出一种要求来:即要实业发达以增加国富,教育猛进以增加读者,好让文学能以随了其他的艺术、学术一同如火如荼的兴盛起来!

20.救火夫

梁遇春

三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正坐在院子里乘凉,忽然听到接连不断的警钟声音,跟着响三下警炮,我们都知道城里什么地方的屋子又着火了。我的父亲跑到街上去打听,我也奔出去瞧热闹。远远来了一阵嘈杂的呼喊,不久就有四五个赤膊工人个个手里提一只灯笼,拼命喊道,“救”,“救”,……从我们面前飞也似地过去,后面有六七个工人拖一辆很大的铁水龙同样快地跑着,当然也是赤膊的。他们只在腰间系一条短裤,此外棕黑色的皮肤下面处处有蓝色的浮筋跳动着,他们小腿的肉的颤动和灯笼里闪铄欲灭的烛光有一种极相协的和谐,他们的足掌打起无数的尘土,可是他们越跑越带劲,好像他们每回举步时,从脚下的“地”都得到一些新力量。水龙隆隆的声音杂着他们尽情的呐喊,他们在满面汗珠之下现出同情和快乐的脸色。那一架庞大的铁水龙我从前在救火会曾经看见过,总以为最少也要十七八个人用两根杠子才抬得走,万想不到六七个人居然能够牵着它飞奔。他们只顾到口里喊“救”,那么不在乎地拖着这笨重的家伙望前直奔,他们的脚步和水龙的轮子那么一致飞动,真好像铁面无情的水龙也被他们的狂热所传染,自己用力跟着跑了。一霎眼他们都过去了,一会儿只剩些隐约的喊声。我的心却充满了惊异,愁闷的心境顿然化为晴朗,真可说拨云雾而见天日了。那时的情景就不灭地印在我的心中。

从那时起,我这三年来老抱一种自己知道绝不会实现的宏愿,我想当一个救火夫。他们真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们,当他们心中只惦着赶快去救人这个念头,其他万虑皆空,一面善用他们活泼泼的躯干,跑过十里长街,像救自己的妻子一样去救素来不识面的人们,他们的生命是多么有目的,多么矫健生姿。我相信生命是一块顽铁,除非在同情的熔炉里烧得通红的,用人间世的灾难做锤子来使他迸出火花来,他总是那么冷冰冰,死沉沉地,惘怅地徘徊于人生路上的我们天天都是在极剧烈的麻木里过去——一种甚至于不能得自己同情的苦痛。可是我们的迟疑不前成了天性,几乎将我们活动的能力一笔勾销,我们的惯性把我们弄成残废的人们了。不敢上人生的舞场和同伴们狂欢地跳舞,却躲在帘子后面呜咽,这正是我们这般弱者的态度。在席卷一切的大火中奔走,在快陷下的屋梁上攀缘,不顾死生,争为先登的救火夫们安得不打动我们的心弦。他们具有坚定不拔的目的,他们一心一意想营救难中的人们,凡是难中人们的命运他们都视如自己地亲切地感到,他们尝到无数人心中的哀乐,那般人们的生命同他们的生命息息相关,他们忘记了自己,将一切火热里的人们都算做他们自己,凡是带有人的脸孔全可以算做他们自己,这样子他们生活的内容丰富到极点,又非常澄净清明,他们才是真真活着的人们。

他们无条件地同一切人们联合起来,为着人类,向残酷的自然反抗。这虽然是个个人应当做的事,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然而一看到普通人们那样子任自然力蹂躏同类,甚至于认贼作父,利用自然力来残杀人类,我们就不能不觉得那是一种义举了。他们以微小之躯,为着爱的力量的缘故,胆敢和自然中最可畏的东西肉搏,站在最前面的战线,这时候我们看见宇宙里最悲壮雄伟的戏剧在我们面前开演了:人和自然的斗争,也就是希腊史诗所歌咏的人神之争(因为在希腊神话里,神都是自然的化身)。我每次走过上海静安寺路救火会门口,看见门上刻有WeFightFire三字,我总觉得凛然起敬。我爱狂风暴浪中把着舵神色不变的舟子,我对于始终住在霍乱流行极盛的城里,履行他的职务的约翰·勃朗医生(Dr.JohnBrown)怀一种虔敬的心情,(虽然他那和蔼可亲的散文使我觉得他是个脾气最好的人,)然而专以杀以微弱的人类为务的英雄却勾不起我丝毫的欣羡,有时简直还有些鄙视。发现细菌的巴斯德(Pasteur),发明矿中安全灯的某一位科学家,(他的名字我不幸忘记了)以及许多为人类服务的人们,像林肯,威尔逊之流,他们现在天天受我们的讴歌,实际上他们和救火夫具有同样的精神,也可说救火夫和他们是同样地伟大,最少在动机方面是一样的,然而我却很少听到人们赞美救火夫,可是救火夫并不是一眼瞧着受难的人类,一眼顾到自己身前身后的那般伟人,所以他们虽然没有人们献上甜蜜蜜的媚辞,却很泰然地干他们冒火打救的伟业,这也正是他们的胜过大人物们的地方。

有一位愤世的朋友每次听到我赞美救火夫时,总是怒气汹汹的说道,这个胡涂的世界早就该烧个干干净净,山穷水尽,现在偶然天公做美,放下一些火来,再用些风来助火势,想在这片龌龊的地上锄出一小块洁白的土来。偏有那不知趣的,好事的救火夫焦头烂额地来浇下冷水,这真未免于太杀风景了,而且人们的悲哀已经是达到饱和度了,烧了屋子和救了屋子对于人们实在并没有多大关系,这是指那般有知觉的人而说。至于那般天赋与铜心铁肝,毫不知苦痛是何滋味的人们,他们既然麻木了,多烧几间房子又何妨呢!总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足下的歌功颂德更是庸人之尤所干的事情了。这真是“人生一世浪自苦。盛衰桃杏开落闲。”我这位朋友是最富于同情心的人,但是顶喜欢说冷酷的话,这里面恐怕要用些心理分析的功夫罢!然而,不管我们对于个个的人有多少的厌恶,人类全体合起来总是我们爱恋的对象。这是当代一位没有忘却现实的哲学家(GcorgeSantayana)讲的话。这话是极有道理的,人们受了遗传和环境的影响,染上了许多坏习气,所以个个人都具些讨厌的性质,但是当我们抽象地想到人类的,我们忘记了各人特有的弱点,只注目在人们真美善的地方,想用最完美的法子使人性向着健全壮丽的方面发展,于是彩虹般的好梦现在当前,我们怎能不爱人类哩!英国十九世纪末叶诗人Frederich Locekr-Lampson在他的自传(My Confidences)说道:“一个思想灵活的人最善于发现他身边的人们的潜伏的良好气质,他是更容易感到满足的,想象力不发达的人们是最快就觉得旁人的可厌,的确是最喜欢埋怨他们朋友的知识上同别方面的短处。”总之,当救火夫在烟雾里冲锋突围的时候,他们只晓得天下有应当受他们的援救的人类,绝没有想到着火的屋里住有个杀千刀,杀万刀的该死狗才。天下最大的快乐无过于无顾忌地尽量使用己身隐藏的力量,这个意思亚里士多德在二千年前已经娓娓长谈过了。救火夫一时激于舍身救人的意气,举重若轻地拖着水龙疾驰,履险若夷地攀登危楼,他们忘记了困难危险,因此危险困难就失丢了它们一大半的力量,也不能同他们捣乱了。他们慈爱的精神同活泼的肉体真得到尽量的发展,他们奔走于惨淡的大街时,他们脚下踏的是天堂的乐土,难怪他们能够越跑越有力,能够使旁观的我得到一付清心剂。就说他们所救的人们是不值得救的,他们这派的气概总是可敬佩的。天下有无数女人捧着极纯净的爱情,送给极卑鄙的男子,可是那雪白的热情不会沾了尘污,水远是我们所欣羡不置的。

救火夫不单是从他们这神圣的工作得到无限的快乐,他们从同拖水龙,同提灯笼的伴侣又获到强度的喜悦。他们那时把肯牺牲自己,去营救别人的人们都认为比兄弟还要亲密的同志。不管村俏老少,无论贤愚智不肖,凡是努力于扑灭烈火的人们,他们都看做生平的知己,因为是他们最得意事的伙计们。他们有时在火场上初次相见,就可以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乐莫乐兮新相知”,他们的生活是多有趣呀!个个人雪亮的心儿在这一场野火里互相认识,这是多么值得干的事情。懦怯无能的我在高楼上玩物丧志地读着无谓的书的时候,偶然听到警钟,望见远处一片漫天的火光,我是多么神往于随着火舌狂跳的壮士,回看自己枯瘦的影子,我是多么心痛,痛惜我虚度了青春同壮年。

我们都是上帝所派定的救火夫,因为凡是生到人世来都具有救人的责任,我们现在时时刻刻听着不断的警钟,有时还看见人们呐喊着望前奔,然而我们有的正忙于挣钱积钱,想做面团团,心硬硬,人蠢蠢的富家翁,有的正阴谋权位,有的正搂着女人欢娱,有的正缘着河岸,自鸣清高地在那儿伤春悲秋,都是失职的救火夫。有些神经灵敏的人听到警钟,也都还觉得难过,可是又顾惜着自己的皮肤,只好拿些棉花塞在耳里,闭起门来,过象牙塔里的生活。若使我们城里的救火夫这样懒惰,拿公事来做儿戏,那么我们会多么愤激地辱骂他们,可是我们这个大规模的失职却几乎变成当然的事情了。天下事总是如是莫测其高深的,宇宙总是这么颠倒地安排着,难怪波斯诗人喊起“打倒这胡涂世界”的口号。

21.野村君

缪崇群

那山手线的高架电车,我知道她还是围绕着东京市在不息地驶转;她的速率还是那般风掣电闪,乘客还是那般拥挤在一起——有态度安闲的会社员,有美丽怀春的女郎,有年轻佻健的学生……早晨,晚间,她来回地渡着我,两年的光阴,并没有一点残留的痕迹了。现在印在脑中的只有几个驿站的名字:日黑,五反田,大崎,品川……我初到东京的时候,正是地震后从事复兴的时代,一切虽然都很零乱,但从那些断壁残垣,劫后的余灰中看去,知道从前的事业就是非常可观的,现在又去努力草创,复兴,则将来更伟大的成就,已经使人预感到了。

夏天秋天冬天都过去了,在第二年的深春——樱花已经片片离枝了的时节,我在K大学开始入学了。

东京的地方,对我是极生疏的,所以每次出来,都要牢牢记住驿站的名字,次数……等等。从我的住所去学校的一段路上,换一次车我是知道的,至于上了高架电车以后的站数,站名,我不得不用心记它了:目黑过去是五反田;五反田过去是大崎……学校是在品川其次的一站,叫田町。

K大学耸建在一座小山上面,无论从前面或后面,都要拾阶而上。迎大门的是一所庞大的图书馆,虽然在地震的时候被震掉一个角楼,但仍不能失去她那种庄严的气象……自然,我入学的第一天,什么对于我都是新奇的。因为种种的刺戟与内心的空漠,我差不多像一个神经完全迟钝了的人了。

我初进课堂的时刻,这在我脑中是一个永远不能泯灭的印象,无数的视线,都集在我一个人身上,自然,他们对于我也是同样感觉着新奇的罢?

教室里的座位,后边都满了,恰好,在前边第二排,空着两个位子,我于是便把我的书籍放在那里了,除了后边,周围是没有人的,我的心里才渐渐安定了下去。

上课铃响了,一个来得最迟的,面色黝黑,目光很忠厚的学生,便坐在我旁边那个空的位子上了。

下了第一班,我们开始谈话了,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他怎么念法,他也给了我一张小小的名刺——野村兼市。

从那天以后,我们便相识了,在班上他和我一样,除了对方以外,没有另外的朋友。我曾听说东京人是傲慢的,狡猾的,欺生的……野村君是广岛人,他大约也同样厌避那些东京人罢?我时常觉得他受旁的同学白眼和冷淡——不知是否因为他是外县人,抑或因为他同“支那人”——我的关系而被他们摒出范围以外了。然而我们的友谊,一天比一天地深固——今天问早安的时候,就比昨天问早安的时候态度亲昵;心房更加跳动了。

因为我的日语程度很浅,又加彼此的性格都好沉默,所以我们每天畅谈阔论自不可能,就是在极度要表示自己情感的时候,也很少吐露出几句完整的语句来。

是的,我们是一对无言的朋友,我们脸上的表情,或者已经超过了需要以外也未可知罢?

在严厉装腔作态的石井英文先生班上,他是低着头静静地听讲,在松懈,像小孩子似的六笠德文先生班上,他是低着头静静地听讲……他永没有像过那一些淘气玩皮的同学,在英文班上可怜得如同淋过水的小鸡;在德文班上就仿佛充分自信着造反也无人过问似的。

有一次,六笠先生尽讲他的书,而后边却开起雪战了,有的淘气胆大的学生,故意把雪球向先生眼镜上掷,而先生却转过头去笑笑。在他们雪战正酣的时候,野村君把头低得更低一些了;这恐怕是防备“流弹”中伤罢?……还有一次,上课铃都打过很久了,而全班的学生都拥在楼窗处向下看,谁也不回他的座位。六笠先生上了讲坛,他们依然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那时野村君正在我的旁边,我问他,“怎么了?”

“他们真是无聊。”他微笑着回答。

“先生来看,先生来看。”有人叫着。

那些围着楼窗不归座位的学生,也无非是要先生来看,并且想耽阁一些讲书的时间罢了。

六笠先生果然是个孩子,他也伸头向楼下看了。

——哈……

全班哄堂了,六笠先生不好意思地正一正眼镜,从耳根处已经涌出一股害羞的红潮了。

在楼下,大约有两条狗交着尾。

全班继续沸腾着,好像要问出先生德文里这是什么字才甘心似的。

上石井先生的英文,大家都是受着拘束而感到头痛,所以每当他迟到十分钟以后,有人振臂一呼:

“溜呀!”

全体便一齐跑了。最初的几回,我和野村君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是最干犯众怒的,所以结果我们也不敢作“害”群之马了。

有几回教室里还有不曾溜尽或溜得稍晚的学生,正好遇见石井先生挟着点名册子来了,他一声不作,也不问尽有一个或两个的学生,揭开点名册子便点起名来,这时,那些已经溜到别处,还在看风头的学生,却很可怜,不得已地又要一个一个垂着头向回走了,而结果,反要到石井先生的面前要求把缺席的记号改成迟到的记号了。

究竟谁是迟到的呢?反弄巧成拙了……

天天上课,天天总有戏看的,不过他们花样再翻奇些,对我也总是无聊而生厌的;只有那一个无言的朋友野村君,他好像是我慰藉的泉源,精神上无比的食粮。所以我每天到K大学去上课,听讲和野村君会面,似乎是两件并重的H的了。有时在合班教授的大讲堂里,如果逢到不能坐在一起的时候,那真是一件最大最不高兴的事情了;有时他上班较迟,在那好几百人的大讲堂里来回巡逻着,我知道他是在要寻着我。

确实地,野村君对我是非常地忠诚,恳挚……我得之于他的扶助与恩惠,真是一个不能计量的深与阔。但谁会相信呢?一对国籍不同,语言少接的人,也能在他们中间连上一条牢固难断的链索?

有一次,一件不幸的事降给野村君了,但那件不幸的事,仿佛同时含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魔力,它能给野村君以较深的刺戟,给我一些迷信的启不。

我清清楚楚记得的,有一天我到学校特别早,而那一天却是野村君缺席的头一遭,我揣测,我不安,我几乎感到我今天来上课是没有意义的了!

上午散学的时候,听人说今天早晨学校附近芝町的地方,遭了一次大火,三四十家住户和商店,完全变成灰烬了。

这立刻使我联想到野村君的身上了,然而我立刻就否定了它,理由是没有的,假定我也不愿意去预设,我心里惟一的呆想是:这种不幸的事故,决不会临到一个良善人的身上去。

第二天,野村君仍然没有到学校去,第三天的早晨,事实才完全证明了。当我第一瞥见到野村君的时候,我的周身几乎都要摇撼起来了!因为脑中深深地存着火的印象,所以我看野村君的面庞,好像比寻常更显得焦黑了似的;甚至于他的头发,眉毛,睫毛……在我眼里都仿佛是烧秃过后,只剩着短黄的根梃一般了。

全班的同学,没有一个来慰问他的,他们都共同表示着一种讽人的微笑罢了。

他依旧地一直找到在我旁边的座位。

“啊!你……”

“烧了!什么都烧完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新从估衣店里买来的制服;皮鞋没有了,只拖着一双草履;书,笔,就连一张纸片,也都完全没有了。

我记得他有一次曾在黑板上有意无意地写过——“生下来便是什么都没有的。”

这并不是什么意味深长的话,也不能说它是今日的谶语。那些生下来便富有的人们,天地不知道被他们怎样解释呢。

就是在学校最简易的食堂里一次也没有碰到过的野村君,对于这次遭难,是怎样地给他一个重大的打击啊!

我所能够帮助于他的,都尽量地帮助他了。那最有趣而又使我想到所谓“现世现报”的俗语,仿佛在我们之间,“灵验”了。

他每星期都借给我抄录的历史笔记,谁也料想不到他又会借了我的去转抄一次的;这是最适宜不过了:因为没有另外一个朋友可以借给他笔记,并且,这笔记又是他亲自抄下来的。

过了不到十天,我的历史笔记又还给我了;可是那上边已经经过他一次细详地修改——字写错了的更正过来,中间丢落的填补进去……以后,这册笔记,便成了我最宝贵最心爱的东西……第二年的初夏,我便因为种种原故不能升学了,在我还是犹豫难决的当儿,野村君的问候书翰早巳到了。那信是用英文写的——大约他知道我所能够了解的英文总要比日文多些似的。

信里大意说K大学确是一个贵族学校,于我们总是格格不入的,他已经预备另转其他官立的大学了,最后问我因病是不是就要回国去……我写了一封回信去,可是永也没有再得这位无言的朋友的音息了!

他是转学了么?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久,我便匆匆地回国了,野村君的消息,更没有方法探询了。最可追悔的是我再度去东京的时候,竟没有亲自到K大学去寻个水落石出。

除了记住几个耳熟的驿站名字,一切对我都生疏了,每当高架电车在田町驿内停留的时刻,我便禁不住地探首翘望那耸立山头的K大学的楼顶……我是在关心那图书馆的角楼已经修缮好了么?我是在关心那装腔作态的英文先生,抑或是那松懈的六笠先生呢?不,不,都不是的,我所怀想的那个无言之友,我今生还能不能再默默地和他坐在——起了?……第二次从东京回来,又已经一年多,我知道现在山手线的高架电车,已经是围着新的,复兴后的大都市驶转了,但这是不会变的,它依旧很匆忙地从这一站到那一站;车里拥挤着男和女,饱藏着美与丑,香和臭……即或有可能的时候,随着车子转罢,你可以看见皇城,可以看见海浜,可以看见无数无数的烟突和旗亭……但野村君的黝黑的面影,真不知到那里才能寻得着呢。

一九三○,六月作

(选自《唏露集》)

22.回忆鲁迅先生

萧红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说:“谁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见得……”

鲁迅先生生病,刚好了一点,他坐在躺椅上,抽着烟,那天我穿着新奇的大红的上衣,很宽的袖子。

鲁迅先生说:“这天气闷热起来,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装在象牙烟嘴上的香烟,又用手装得紧一点,往下又说了别的。

许先生忙着家务,跑来跑去,也没有对我的衣裳加以鉴赏。

于是我说:“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鲁迅先生从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过了一会又接着说:“你的裙子配的颜色不对,并不是红上衣不好看,各种颜色都是好看的,红上衣要配红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很浑浊……你没看到外国人在街上走的吗?绝没有下边穿一件绿裙子,上边穿一件紫上衣,也没有穿一件红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

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你这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颜色浑浊得很,所以把红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脚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横格子的还好;横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两边裂着,更横宽了,胖子要穿竖条子的,竖的把人显得长,横的把人显的宽……”

那天鲁迅先生很有兴致,把我一双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评一下,说我的短靴是军人穿的,因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条线织的拉手,这拉手据鲁迅先生说是放在裤子下边的……我说:“周先生,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诉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现在我不是不穿了吗?我穿的这不是另外的鞋吗?”

“你不穿我才说的,你穿的时候,我一说你该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个宴会去,我要许先生给我找一点布条或绸条束一束头发。许先生拿了来米色的绿色的还有桃红色的。经我和许先生共同选定的是米色的。为着取美,把那桃红色的,许先生举起来放在我的头发上,并且许先生很开心地说着: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规矩又顽皮地在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我们。

鲁迅先生这一看,脸是严肃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着我们这边看着:

“不要那样装饰她……”

许先生有点窘了。

我也安静下来。

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但常常好用这种眼光看人,许先生常跟我讲。她在女师大读书时,周先生在课堂上,一生气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着他们,这种眼光是鲁迅先生在记范爱农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说过,而谁曾接触过这种眼光的人就会感到一个旷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开始问:“周先生怎么也晓得女人穿衣裳的这些事情呢?”

“看过书的,关于美学的。”

“什么时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读书的时候……”

“买的书吗?”

“不一定是买的,也许是从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吗?!”

“随便看看……”

“周先生看这书做什么?”

“……”没有回答,好像很难回答。

许先生在旁说:“周先生什么书都看的。”

在鲁迅先生家里做客人,刚开始是从法租界来到虹口,搭电车也要差不多一个钟头的工夫,所以那时候来的次数比较少。记得有一次谈到半夜了,一过十二点电车就没有的,但那天不知讲了些什么,讲到一个段落就看看旁边小长桌上的圆钟,十一点半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了,电车没有了。

“反正已十二点,电车也没有,那么再坐一会。”许先生如此劝着。

鲁迅先生好像听了所讲的什么引起了幻想,安顿地举着象牙烟嘴在沉思着。

一点钟以后,送我(还有别的朋友)出来的是许先生,外边下着濛濛的小雨,弄堂里灯光全然灭掉了,鲁迅先生嘱咐许先生一定让坐小汽车回去,并且一定嘱咐许先生付钱。

以后也住到北四川路来,就每夜饭后必到大陆新村来了,刮风的天,下雨的天,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候。

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还喜欢吃油炸的东西,喜欢吃硬的东西,就是后来生病的时候,也不大吃牛奶。鸡汤端到旁边用调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约好我去包饺子吃,那还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带了外国酸菜和用绞肉机绞成的牛肉,就和许先生站在客厅后边的方桌边包起来。海婴公子围着闹得起劲,一会按成圆饼的面拿去了,他说做了一只船来,送在我们的眼前,我们不看他,转身他又做了一只小鸡。许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对他竭力避免加以赞美,若一赞美起来,怕他更做得起劲。

客厅后边没到黄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凉,知道衣裳不够了,但为着忙,没有加衣裳去。等把饺子包完了看看那数目并不多,这才知道许先生与我们谈话谈得太多,误了工作。许先生怎样离开家的,怎样到天津读书的,在女师大读书时怎样做了家庭教师。她去考家庭教师的那一段描写,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几十名,她之能够当选算是难的了。指望对于学费有点补助,冬天来了,北平又冷,那家离学校又远,每月除了车子钱之外,若伤风感冒还得自己拿出买阿司匹林的钱来,每月薪金十元要从西城跑到东城……饺子煮好,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来,原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上也正谈得热闹。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后我们又做过韭菜合子,又做过荷叶饼,我一提议,鲁迅先生必然赞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鲁迅先生还是在桌上举着筷子问许先生:“我再吃几个吗?”

因为鲁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饭后必吃“脾自美”药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进卧室去,从那圆转椅上鲁迅先生转过来了,向着我,还微微站起了一点。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刚刚我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是上午我来的那次周先生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周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着玩笑。

梅雨季节,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刚一放晴,我高兴极了,就到鲁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楼还喘着。鲁迅先生说:“来啦!”我说:“来啦!”

我喘着连茶也喝不下。

鲁迅先生就问我:

“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然的会心的笑。

海婴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头发或拉我的衣裳。

为什么他不拉别人呢?据周先生说:“他看你梳着辫子,和他差不多,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许先生问着海婴:“你为什么喜欢她呢?不喜欢别人?”

“她有小辫子。”说着就来拉我的头发。

鲁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几乎没有,尤其是住在他家里的人更没有。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在二楼上鲁迅先生的卧室里摆好了晚饭,围着桌子坐满了人。每逢礼拜六晚上都是这样的,周建人先生带着全家来拜访的。在桌子边坐着一个很瘦的很高的穿着中国小背心的人,鲁迅先生介绍说:“这是一位同乡,是商人。”

初看似乎对的,穿着中国裤子,头发剃的很短。当吃饭时,他还让别人酒,也给我倒一盅,态度很活泼,不大像个商人;等吃完了饭,又谈到《伪自由书》及《二心集》。这个商人,开明得很,在中国不常见。没有见过的就总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楼下客厅后的方桌上吃晚饭,那天很晴,一阵阵地刮着热风,虽然黄昏了,客厅里还不昏黑。鲁迅先生是新剪的头发,还能记得桌上有一盘黄花鱼,大概是顺着鲁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鲁迅先生前面摆着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饭的饭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边。他说蒙古人什么样,苗人什么样,从西藏经过时,那西藏女人见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这商人可真怪,怎么专门走地方,而不做买卖?并且鲁迅先生的书他也全读过,一开口这个,一开口那个。并且海婴叫他×先生,我一听那×字就明白他是谁了。×先生常常回来得很迟,从鲁迅先生家里出来,在弄堂里遇到了几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从三楼下来,手里提着小箱子,身上穿着长袍子,站在鲁迅先生的面前,他说他要搬了。他告了辞,许先生送他下楼去了。这时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绕了两个圈子,问我说: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吗?”

“是的。”我说。

鲁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几步,而后向我说:“他是贩卖私货的商人,是贩卖精神上的……”

×先生走过二万五千里回来的。

青年人写信,写得太草率,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之的。

“字不一定要写得好,但必须得使人一看了就认识,年青人现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赶快胡乱写完了事,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这费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这费了功夫不是他的。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济时,便戴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

鲁迅先生坐在××电影院楼上的第一排,那片名忘记了,新闻片是苏联纪念“五一”节的红场。

“这个我怕看不到的……你们将来可以看得到。”鲁迅先生向我们周围的人说。

珂勒惠支的画,鲁迅先生最佩服,同时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拉的压迫,不准她做教授,不准她画画,鲁迅先生常讲到她。

史沫特烈,鲁迅先生也讲到,她是美国女子,帮助印度独立运动,现在又在援助中国。

鲁迅先生介绍人去看的电影:《夏伯阳》,《复仇艳遇》……其余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兽这一类的影片,也常介绍给人的。鲁迅先生说:“电影没有什么好的,看看鸟兽之类倒可以增加些对于动物的知识。”

鲁迅先生不游公园,住在上海10年,兆丰公园没有进过,虹口公园这么近也没有进过。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诉周先生,我说公园里的土松软了,公园里的风多么柔和。周先生答应选个晴好的天气,选个礼拜日,海婴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车一直开到兆丰公园,也算是短途旅行。但这只是想着而未有做到,并且把公园给下了定义。鲁迅先生说:“公园的样子我知道的……一进门分做两条路,一条通左边,一条通右边,沿着路种着点柳树什么树的,树下摆着几张长椅子,再远一点有个水池子。”

我是去过兆丰公园的,也去过虹口公园或是法国公园的,仿佛这个定义适用于任何国度的公园设计者。

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士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

胶皮底鞋夏天特别热,冬天又凉又湿,鲁迅先生的身体不算好,大家都提议把这鞋子换掉。鲁迅先生不肯,他说胶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转弯到××书店走一趟吗?”

鲁迅先生笑而不答。

“周先生不是很好伤风吗?不围巾子,风一吹不就伤风了吗?”

鲁迅先生这些个都不习惯,他说:

“从小就没戴过手套围巾,戴不惯。”

鲁迅先生一推开门从家里出来时,两只手露在外边,很宽的袖口冲着风就向前走,腋下夹着个黑绸子印花的包袱,里边包着书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书店去了。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带出去,回来必带回来。出去时带着给青年们的信,回来又从书店带来新的信和青年请鲁迅先生看的稿子。

鲁迅先生抱着印花包袱从外边回来,还得提着一把伞,一进门客厅早坐着客人,把伞挂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谈起话来。谈了很久了,伞上的水滴顺着伞杆在地板上已经聚了一堆水。

鲁迅先生上楼去拿香烟,抱着印花包袱,而那把伞也没有忘记,顺手也带到楼上去。

鲁迅先生的记忆力非常之强,他的东西从不随便散置在任何地方。

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口味。许先生想请一个北方厨子,鲁迅先生以为开销太大,请不得的,男佣人,至少要15元钱的工钱。

所以买米买炭都是许先生下手。我问许先生为什么用两个女佣人都是年老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许先生说她们做惯了,海婴的保姆,海婴几个月时就在这里。

正说着那矮胖胖的保姆走下楼梯来了,和我们打了个迎面。

“先生,没吃茶吗?”她赶快拿了杯子去倒茶,那刚刚下楼时气喘的声音还在喉管里咕噜咕噜的,她确实年老了。

来了客人,许先生没有不下厨房的,菜食很丰富,鱼,肉……都是用大碗装着,起码四五碗,多则七八碗。可是平常就只三碗菜:一碗素炒豌豆苗,一碗笋炒咸菜,再一碗黄花鱼。

这菜简单到极点。

鲁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条的那里用着包油条,我得到了一张,是译《死魂灵》的原稿,写信告诉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不以为希奇,许先生倒很生气。

鲁迅先生出书的校样,都用来揩桌,或做什么的。请客人在家里吃饭,吃到半道,鲁迅先生回身去拿来校样给大家分着。客人接到手里一看,这怎么可以?鲁迅先生说:

“擦一擦,拿着鸡吃,手是腻的。”

到洗澡间去,那边也摆着校样纸。

许先生从早晨忙到晚上,在楼下陪客人,一边还手里打着毛线。不然就是一边谈着话一边站起来用手摘掉花盆里花上已干枯了的叶子。许先生每送一个客人,都要送到楼下门口,替客人把门开开,客人走出去而后轻轻地关了门再上楼来。

来了客人还到街上去买鱼或买鸡,买回来还要到厨房里去工作。

鲁迅先生临时要寄一封信,就得许先生换起皮鞋子来到邮局或者大陆新村旁边信筒那里去。落着雨天,许先生就打起伞来。

许先生是忙的,许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头发有一些是白了的。

夜里去看电影,施高塔路的汽车房只有一辆车,鲁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让我们坐。许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婴,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们上车了。

鲁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还有别的一二位朋友在后边。

看完了电影出来,又只叫到一部汽车,鲁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让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着先走了。

鲁迅先生旁边走着海婴,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去等电车去了。等了二三十分钟电车还没有来,鲁迅先生依着沿苏州河的铁栏杆坐在桥边的石围上了,并且拿出香烟来,装上烟嘴,悠然地吸着烟。

海婴不安地来回地乱跑,鲁迅先生还招呼他和自己并排坐下。

鲁迅先生坐在那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

鲁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余不吃别的饮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类,家里都不预备。

鲁迅先生陪客人到深夜,必同客人一道吃些点心。那饼干就是从铺子里买来的,装在饼干盒子里,到夜深许先生拿着碟子取出来,摆在鲁迅先生的书桌上。吃完了,许先生打开立柜再取一碟。还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每来客人必不可少。鲁迅先生一边抽着烟,一边剥着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鲁迅先生必请许先生再拿一碟来。

鲁迅先生备有两种纸烟,一种价钱贵的,一种便宜的。便宜的是绿听子的,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牌子,只记得烟头上带着黄纸的嘴,每50支的价钱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鲁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种是白听子的,是前门烟,用来招待客人的,白听烟放在鲁迅先生书桌的抽屉里。来客人鲁迅先生下楼,把它带到楼下去,客人走了,又带回楼上来照样放在抽屈里。而绿听子的永远放在书桌上,是鲁迅先生随时吸着的。

鲁迅先生的休息,不听留声机,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觉,鲁迅先生自己说: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书就是休息了。”

鲁迅先生从下午二三点钟起就陪客人,陪到五点钟,陪到六点钟,客人若在家吃饭,吃完饭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刚刚吃完茶走了,或者还没走又来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点钟,十点钟,常常陪到十二点钟。从下午三点钟起,陪到夜里十二点,这么长的时间,鲁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断地吸着烟。

客人一走,已经是下半夜了,本来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了,可是鲁迅先生正要开始工作。

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阖一阖眼睛,燃起一支烟来,躺在床边上,这一支烟还没有吸完,许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边睡着了(许先生为什么睡得这样快?因为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就要来管理家务。)海婴这时在三楼和保姆一道睡着了。

全楼都寂静下去,窗外也一点声音没有了,鲁迅先生站起来,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是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地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

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么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高大。

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

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

海婴从三楼下来了,背着书包,保姆送他到学校去,经过鲁迅先生的门前,保姆总是吩咐他说:

“轻一点走,轻一点走。”

鲁迅先生刚一睡下,太阳就高起来了,太阳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着鲁迅先生花园的夹竹桃,明亮亮的。

鲁迅先生的书桌整整齐齐的,写好的文章压在书下边,毛笔在烧瓷的小龟背上站着。

一双拖鞋停在床下,鲁迅先生在枕头上边睡着了。

鲁迅先生喜欢吃一点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鲁迅先生吃的是中国酒,多半是花雕。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只有门面一间,在门面里边设座,座少,安静,光线不充足,有些冷落。鲁迅先生常到这里吃茶店来,有约会多半是在这里边,老板是犹太人也许是白俄,胖胖的,中国话大概他听不懂。

鲁迅先生这一位老人,穿着布袍子,有时到这里来,泡一壶红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谈了一两个钟头。

有一天鲁迅先生的背后那茶座里边坐着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黄衣裳、头戴花帽子……那女子临走时,鲁迅先生一看她,用眼瞪着她,很生气地看了她半天。而后说:

“是做什么的呢?”

鲁迅先生对于穿着紫裙子、黄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这样看法的。

鬼到底是有的没有的?传说上有人见过,还跟鬼说过话,还有人被鬼在后边追赶过,吊死鬼一见了人就贴在墙上。但没有一个人捉住一个鬼给大家看看。

鲁迅先生讲了他看见过鬼的故事给大家听:

“是在绍兴……”鲁迅先生说:“30年前……”

那时鲁迅先生从日本读书回来,在一个师范学堂里也不知是什么学堂里教书,晚上没有事时,鲁迅先生总是到朋友家去谈天。这朋友住的离学堂几里路,几里路不算远,但必得经过一片坟地。谈天有的时候就谈得晚了,十一二点钟才回学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鲁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鲁迅先生向着归路走得很起劲时,往远处一看,远远有一个白影。

鲁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学时是学的医,常常把死人抬来解剖的,鲁迅先生解剖过20几个,不但不怕鬼,对死人也不怕,所以对坟地也就根本不怕。仍旧是向前走的。

走了不几步,那远处的白影没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时小时大,时高时低,正和鬼一样。鬼不就是变幻无常的吗?

鲁迅先生有点踌躇了,到底向前走呢?还是回过头来走?本来回学堂不止这一条路,这不过是最近的一条就是了。

鲁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么样,虽然那时候也怕了。

鲁迅先生那时从日本回来不久,所以还穿着硬底皮鞋。鲁迅先生决心要给那鬼一个致命的打击,等走到那白影旁边时,那白影缩小了,蹲下了,一声不响地靠住了一个坟堆。

鲁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了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声叫起来,随着就站起来,鲁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却是个人。

鲁迅先生说在他踢的时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东西踢死,自己反而会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来是个盗墓子的人在坟场上半夜做着工作。

鲁迅先生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脚就立刻变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让鲁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为给了他一个做人的机会。

从福建菜馆叫的菜,有一碗鱼做的丸子。

海婴一吃就说不新鲜,许先生不信,别的人也都不信。因为那丸子有的新鲜,有的不新鲜,别人吃到嘴里的恰好都是没有改味的。

许先生又给海婴一个,海婴一吃,又不是好的,他又嚷嚷着。别人都不注意,鲁迅先生把海婴碟里的拿来尝尝,果然不是新鲜的。鲁迅先生说:

“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

以后我想起这件事来,私下和许先生谈过,许先生说:“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们学不了的。哪怕一点点小事。”

鲁迅先生包一个纸包也要包得整整齐齐,常常把要寄出的书,鲁迅先生从许先生手里拿过来自己包,许先生本来包得多么好,而鲁迅先生还要亲自动手。

鲁迅先生把书包好了,用细绳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连一个角也不准歪一点或扁一点,而后拿着剪刀,把捆书的那绳头都剪得整整齐齐。

就是包这书的纸都不是新的,都是从街上买东西回来留下来的。许先生上街回来把买来的东西一打开随手就把包东西的牛皮纸折起来,随手把小细绳卷了一个卷。若小细绳上有一个疙瘩,也要随手把它解开的。准备着随时用随时方便。

鲁迅先生住的是大陆新村九号。

一进弄堂口,满地铺着大方块的水门汀,院子里不怎样嘈杂,从这院子出入的有时候是外国人,也能够看到外国小孩在院子里零星地玩着。

鲁迅先生隔壁挂着一块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茶”字。

在1935年10月1日。

鲁迅先生的客厅里摆着长桌,长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鲜,但也并不破旧,桌上没有铺什么桌布,只在长桌的当处摆着一个绿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长着几株大叶子的万年青。围着长桌有七八张木椅子。尤其是在夜里,全弄堂一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那夜,就和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道坐在长桌旁边喝茶的。当夜谈了许多关于伪满洲国的事情,从饭后谈起,一直谈到九点钟十点钟而后到十一点钟。时时想退出来,让鲁迅先生好早点休息,因为我看出来鲁迅先生身体不大好,又加上听许先生说过,鲁迅先生伤风了一个多月,刚好了的。

但鲁迅先生并没有疲倦的样子。虽然客厅里也摆着一张可以卧倒的藤椅,我们劝他几次想让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没有去,仍旧坐在椅子上。并且还上楼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鲁迅先生到底讲了些什么,现在记不起来了。也许想起来的不是那夜讲的而是以后讲的也说不定。过了十一点,天就落雨了,雨点淅沥淅沥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没有窗帘,所以偶一回头,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并且落了雨,心里十分着急,几次站起来想要走,但是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再说再坐一下:“十二点以前终归有车子可搭的。”所以一直坐到将近十二点,才穿起雨衣来,打开客厅外边的响着的铁门,鲁迅先生非要送到铁门外不可。我想为什么他一定要送呢?对于这样年轻的客人,这样地送是应该的吗?雨不会打湿了头发,受了寒伤风不又要继续下去吗?站在铁门外边,鲁迅先生说,并且指着隔壁那家写着“茶”字的大牌子:“下次来记住这个‘茶’字,就是这个‘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几乎是触到了钉在铁门旁边的那个九号的‘九’字,“下次来记住茶的旁边九号。”

于是脚踏着方块的水门汀,走出弄堂来,回过身去往院子里边看了一看,鲁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统统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诉的那样清楚,下次来恐怕要记不住的。

鲁迅先生的卧室,一张铁架大床,床顶上遮着许先生亲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围子,顺着床的一边折着两床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着门口的床头的方面站着抽屉柜。一进门的左手摆着八仙桌,桌子的两旁藤椅各一,立柜站在和方桌一排的墙角,立柜本是挂衣服的,衣裳却很少,都让糖盒子、饼干桶子、瓜子罐给塞满了。有一次××老板的太太来拿版权的图章花,鲁迅先生就从立柜下边大抽屉里取出的。沿着墙角往窗子那边走,有一张装饰台,桌子上有一个方形的满浮着绿草的玻璃养鱼池,里边游着的不是金鱼而是灰色的扁肚子的小鱼。除了鱼池之外另有一只圆的表,其余那上边满装着书。铁床架靠窗子的那头的书柜里书柜外都是书。最后是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那上边也都是书。

鲁迅先生家里,从楼上到楼下,没有一个沙发。鲁迅先生工作时坐的椅子是硬的,到楼下陪客人时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鲁迅先生的写字台面向着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满一面墙那么大,鲁迅先生把它关起来,因为鲁迅先生工作起来有一个习惯,怕吹风,风一吹,纸就动,时时防备着纸跑,文章就写不好。所以屋子里热得和蒸笼似的,请鲁迅先生到楼下去,他又不肯,鲁迅先生的习惯是不换地方。有时太阳照进来,许先生劝他把书桌移开一点都不肯。只有满身流汗。

鲁迅先生的写字桌,铺了张蓝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图钉按着。桌子上有小砚台一方,墨一块,毛笔站在笔架上。笔架是烧瓷的,在我看来不很细致,是一个龟,龟背上带着好几个洞,笔就插在那洞里。鲁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笔的,钢笔也不是没有,是放在抽屉里。桌上有一个方大的白瓷的烟灰盒,还有一个茶杯,杯子上戴着盖。

鲁迅先生的习惯与别人不同,写文章用的材料和来信都压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压得满满的,几乎只有写字的地方可以伸开手,其余桌子的一半被书或纸张占有着。

左手边的桌角上有一个带绿灯罩的台灯,那灯泡是横着装的,在上海那是极普通的台灯。

冬天在楼上吃饭,鲁迅先生自己拉着电线把台灯的机关从棚顶的灯头上拔下,而后装上灯泡子。等饭吃过,许先生再把电线装起来,鲁迅先生的台灯就是这样做成的,拖着一根长长的电线在棚顶上。

鲁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这台灯下写。因为鲁迅先生的工作时间,多半是下半夜一两点起,天将明了休息。

卧室就是如此,墙上挂着海婴公子一个月婴孩的油画像。

挨着卧室的后楼里边,完全是书了,不十分整齐,报纸和杂志或洋装的书,都混在这间屋子里,一走进去多少还有些纸张气味。地板被书遮盖得太小了,几乎没有了,大网篮也堆在书中。墙上拉着一条绳子或者是铁丝,就在那上边系了小提盒、铁丝笼之类。风干荸荠就盛在铁丝笼,扯着的那铁丝几乎被压断了在弯弯着。一推开藏书室的窗子,窗子外边还挂着一筐风干荸荠。

“吃吧,多得很,风干的,格外甜。”许先生说。

楼下厨房传来了煎菜的锅铲的响声,并且两个年老的娘姨慢重重地在讲一些什么。

厨房是家庭最热闹的一部分。整个三层楼都是静静的,喊娘姨的声音没有,在楼梯上跑来跑去的声音没有。鲁迅先生家里五六间房子只住着五个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余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佣人。

来了客人都是许先生亲自倒茶,即或是麻烦到娘姨时,也是许先生下楼去吩咐,绝没有站到楼梯口就大声呼唤的时候。所以整个房子都在静悄悄之中。

只有厨房比较热闹了一点,自来水哗哗地流着,洋瓷盆在水门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磨着嚓嚓地响,洗米的声音也是嚓嚓的。鲁迅先生很喜欢吃竹笋的,在菜板上切着笋片笋丝时,刀刃每划下去都是很响的。其他比起别人家的厨房来却冷清极了,所以洗米声和切笋声都分开来听得样样清清晰晰。

客厅的一边摆着并排的两个书架,书架是带玻璃橱的,里边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别的外国作家的全集,大半都是日文译本。地板上没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干净。

海婴公子的玩具橱也站在客厅里,里边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车汽车之类,里边装得满满的,别人是数不清的,只有海婴自己伸手到里边找些什么就有什么。过新年时在街上买的兔子灯,纸毛上已经落了灰尘了,仍摆在玩具橱顶上。

客厅只有一个灯头,大概50烛光。客厅的后门对着上楼的楼梯,前门一打开有一个1方丈大小的花园,花园里没有什么花看,只有一株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树,大概那树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容易生长蚜虫,忙得许先生拿着喷蚊虫的机器,一边陪着谈话,一边喷着杀虫药水。沿着墙根,种了一排玉米,许先生说:“这玉米长不大的,这土是没有养料的,海婴一定要种。”

春天,海婴在花园里掘着泥沙,培植着各种玩艺。

三楼则特别静了,向着太阳开着两扇玻璃门,门外有一个水门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温暖的抚摸着门口长垂着的帘子,有时帘子被风打得很高,飘扬的饱满的和大鱼泡似的。那时候隔院的绿树照进玻璃门扇里边来了。

海婴坐在地板上装着小工程师在修着一座楼房,他那楼房是用椅子横倒了架起来修的,而后遮起一张被单来算作屋瓦,全个房子在他自己拍着手的赞誉声中完成了。

这间屋感到些空旷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儿童室。海婴的眠床靠着屋子的一边放着,那大圆顶帐子日里也不打起来,长拖拖的好像从棚顶一直拖到地板上,那床是非常讲究的,属于刻花的木器一类的。许先生讲过,租这房子时,从前一个房客转留下来的。海婴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宽的大床上。

冬天烧过的火炉,三月里还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着。

海婴不大在三楼上玩的,除了到学校去,就是在院里踏脚踏车,他非常欢喜跑跳,所以厨房、客厅、二楼,他是无处不跑的。

三楼整天在高处空着,三楼的后楼住着另一个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楼来,所以楼梯擦过后,一天到晚干净的溜明。

1936年3月里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比平日厉害,脸色略微灰了一点。

许先生正相反的,脸色是红的,眼睛显得大了,讲话的声音是平静的,态度并没有比平日慌张。在楼下一走进客厅来许先生就告诉说:

“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

鲁迅先生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旁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的。鼻子和胡须在煽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手的纸烟,也放弃了。藤椅后边靠着枕头,鲁迅先生的头有些向后,两只手空闲地垂着。眉头仍和平日一样没有聚皱,脸上是平静的,舒展的,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来了吧?”鲁迅先生睁一睁眼睛,“不小心,着了凉呼吸困难……到藏书的房子去翻一翻书……那房子因为没有人住,特别凉……回来就……”

许先生看周先生说话吃力,赶紧接着说周先生是怎样气喘的。

医生看过了,吃了药,但喘并未停。下午医生又来过,刚刚走。

卧室在黄昏里边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外边起了一点小风,隔院的树被风摇着发响。别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风打着发出自动关开的响声,家家的流水道都是哗啦哗啦地响着水声,一定是晚餐之后洗着杯盘的剩水。晚餐后该散步的散步去了,该会朋友的会朋友去了,弄堂里来去地稀疏不断地走着人,而娘姨们还没有解掉围裙呢,就依着后门彼此搭讪起来。小孩子们三五一伙前门后门地跑着,弄堂外汽车穿来穿去。

鲁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静地,不动地阖着眼睛,略微灰了的脸色被炉里的火染红了一点。纸烟听子蹲在书桌上,盖着盖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许先生轻轻地在楼梯上走着,许先生一到楼下去,二楼就只剩了鲁迅先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鲁迅先生的胸部有规律性地抬得高高的。

“鲁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须藤医生这样说的。可是鲁迅先生从此不但没有休息,并且脑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样,印珂勒惠支的画,翻译《死魂灵》下部,刚好了,这些就都一起开始了,还计算着出30年集(即鲁迅全集)。

鲁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好,就更没有时间注意身体,所以要多做,赶快做。当时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为鲁迅先生对于休息不以为然,后来读了鲁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鲁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时间没有几年了,死了是不要紧的,只要留给人类更多,鲁迅先生就是这样。

不久书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都摆起来了,果戈里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

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容易伤风,伤风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伤风之后总要拖下去一个月或半个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样,1935年冬,1936年的春天,鲁迅先生不断地校着,几十万字的校样,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样来总是十页八页的,并不是统统一道地送来,所以鲁迅先生不断地被这校样催索着,鲁迅先生竟说:

“看吧,一边陪着你们谈话,一边看校样,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

有时客人来了,一边说着笑话,鲁迅先生一边放下了笔。有的时候也说:“剩几个字了……请坐一坐……”

1935年冬天许先生说: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

有一次鲁迅先生到饭馆里去请客,来的时候兴致很好,还记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鸭子,整个的鸭子用大钢叉子叉上来时,大家看这鸭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鲁迅先生也笑了。

菜刚上满了,鲁迅先生就到躺椅上吸一支烟,并且阖一阖眼睛。一吃完了饭,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乱闹了起来,彼此抢着苹果,彼此讽刺着玩,说着一些人可笑的话。而鲁迅先生这时候,坐在躺椅上,阖着眼睛,很庄严地在沉默着,让拿在手上纸烟的烟丝,袅袅地上升着。

别人以为鲁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许先生说,并不的。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吃过了饭总要闭一闭眼睛稍微休息一下,从前一向没有这习惯。”

周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大概说他喝多了酒的话让他听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时候,母亲常提到父亲喝了酒,脾气怎样坏,母亲说,长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亲那样子……所以我不多喝的……从来没喝醉过……”

鲁迅先生休息好了,换了一支烟,站起来也去拿苹果吃,可是苹果没有了。鲁迅先生说:

“我争不过你们了,苹果让你们抢没了。”

有人抢到手的还在保存着的苹果,奉献出来,鲁迅先生没有吃,只在吸烟。

1936年春,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但没有什么病,吃过了夜饭,坐在躺椅上,总要闭一闭眼睛沉静一会。

许先生对我说,周先生在北平时,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就能够跃过去,而近年来没有这么做过。大概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

这话许先生和我是私下讲的:鲁迅先生没有听见,仍靠在躺椅上沉默着呢。

许先生开了火炉门,装着煤炭哗哗地响,把鲁迅先生震醒了。一讲起话来鲁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样。

鲁迅先生睡在二楼的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气喘虽然停止。但每天发热,尤其是在下午热度总在38度39度之间,有时也到39度多,那时鲁迅先生的脸是微红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东西,不大多睡,没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没有什么痛楚的地方。躺在床上的时候张开眼睛看着,有的时候似睡非睡地安静地躺着,茶吃得很少。差不多一刻也不停地吸烟,而今几乎完全放弃了,纸烟听子不放在床边,而仍很远地蹲在书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请许先生付给的。

许先生从鲁迅先生病起,更过度地忙了。按着时间给鲁迅先生吃药,按着时间给鲁迅先生试温度表,试过了之后还要把一张医生发给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张硬纸,上面画了无数根线,许先生就在这张纸上拿着米度尺画着度数,那表面画得和尖尖的小山丘似的,又像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连一排地站着。许先生虽每天画,但那像是一条接连不断的线,不过从低处到高处,从高处到低处,这高峰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鲁迅先生的热度越高了。

来看鲁迅先生的人,多半都不到楼上来了,为的请鲁迅先生好好地静养,所以把陪客人这些事也推到许先生身上来了。还有书、报、信,都要许先生看过,必要的就告诉鲁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处放一放,等鲁迅先生好些了再取出来交给他。然而这家庭里边还有许多琐事,比方年老的娘姨病了,要请两天假;海婴的牙齿脱掉一个要到牙医那里去看过,但是带他去的人没有,又得许先生。海婴在幼稚园里读书,又是买铅笔,买皮球,还有临时出些个花头,跑上楼来了,说要吃什么花生糖,什么牛奶糖,他上楼来是一边跑着一边喊着,许先生连忙拉住了他,拉他下了楼才跟他讲:

“爸爸病啦,”而后拿出钱来,嘱咐好了娘姨,只买几块糖而不准让他格外的多买。

收电灯费的来了,在楼下一打门,许先生就得赶快往楼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几下,就要惊醒了鲁迅先生。

海婴最喜欢听讲故事,这也是无限的麻烦,许先生除了陪海婴讲故事之外,还要在长桌上偷一点工夫来看鲁迅先生为有病耽搁下来尚未校完的校样。

在这期间,许先生比鲁迅先生更要担当一切了。

鲁迅先生吃饭,是在楼上单开一桌,那仅仅是一个方木桌,许先生每餐亲手端到楼上去,每样都用小吃碟盛着,那小吃碟直径不过2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苋菜,把黄花鱼或者鸡之类也放在小碟里端上楼去。若是鸡,那鸡也是全鸡身上最好的一块地方拣下来的肉;若是鱼,也是鱼身上最好一部分,许先生才把它拣下放在小碟里。

许先生用筷子来回地翻着楼下的饭桌上菜碗里的东西,菜拣嫩的,不要茎,只要叶,鱼肉之类,拣烧得软的,没有骨头没有刺的。

心里存着无限的期望,无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祷更虔诚的目光,许先生看着她自己手里选得精精致致的菜盘子,而后脚板触了楼梯上了楼。

希望鲁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动一动筷,多喝一口鸡汤。鸡汤和牛奶是医生所嘱的,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饭送上去,有时许先生陪在旁边,有时走下楼来又做些别的事,半个钟头之后,到楼上去取这盘子。这盘子装得满满的,有时竟照原样一动也没有动又端下来了,这时候许先生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点。旁边若有什么朋友,许先生就说:“周先生的热度高,什么也吃不落,连茶也不愿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有一天许先生用波浪式的专门切面包的刀切着面包,是在客厅后边方桌上切的,许先生一边切着一边对我说:

“劝周先生多吃东西,周先生说,人好了再保养,现在勉强吃也是没有用的。”

许先生接着似乎问着我:

“这也是对的?”

而后把牛奶面包送上楼去了。一碗烧好的鸡汤,从方盘里许先生把它端出来了,就摆在客厅后的方桌上。许先生上楼去了,那碗热的鸡汤在方桌上自己悠然地冒着热气。

许先生由楼上回来还说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欢吃汤之类,在病里,更勉强不下了。”

许先生似乎安慰着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强,喜欢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饭也喜欢吃硬饭……”

许先生楼上楼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静,坐在她旁边,似乎可以听到她心脏的跳动。

鲁迅先生开始独桌吃饭以后,客人多半不上楼来了,经许先生婉言把鲁迅先生健康的经过报告了之后就走了。

鲁迅先生在楼上一天一天地睡下去,睡了许多日子,都寂寞了,有时大概热度低了点就问许先生:

“什么人来过吗?”

看鲁迅先生好些,就一一地报告过。

有时也问到有什么刊物来吗?

鲁迅先生病了一个多月了。

证明了鲁迅先生是肺病,并且是肋膜炎,须藤老医生每天来了,为鲁迅先生把肋膜积水用打针的方法抽净,共抽过两三次。

这样的病,为什么鲁迅先生一点也不晓得呢?许先生说,周先生有时觉得肋痛了就自己忍着不说,所以连许先生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怕别人晓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医生,医生一定又要说休息。鲁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医院美国医生的检查,说鲁迅先生肺病已经20年了。这次发了怕是很严重。

医生规定个日子,请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详细检查,要照X光的。

但鲁迅先生当时就下楼是下不得的,又过了许多天,鲁迅先生到福民医院去检查病去了。照X光后给鲁迅先生照了一个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这照片取来的那天许先生在楼下给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块,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着左肺的边边黑了一大圈。

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热度仍高,若再这样热度不退,就很难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国医生,只查病,而不给药吃,他相信药是没有用的。

须藤老医生,鲁迅先生早就认识,所以每天来,他给鲁迅先生吃了些退热药,还吃停止肺病菌活动的药。他说若肺不再坏下去,就停止在这里,热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险的。

在楼下的客厅里,许先生哭了。许先生手里拿着一团毛线,那是海婴的毛线衣拆了洗过之后又团起来的。

鲁迅先生在无欲望状态中,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想,睡觉似睡非睡的。

天气热起来了,客厅的门窗都打开着,阳光跳跃在门外的花园里。麻雀来了停在夹竹桃上叫了三两声就飞去,院子里的小孩们唧唧喳喳地玩耍着,风吹进来好像带着热气,扑到人的身上,天气刚刚发芽的春天,变为夏天了。

楼上老医生和鲁迅先生谈话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

楼下又来客人,来的人总要问:

“周先生好一点吗?”

许先生照常说:“还是那样子。”

但今天说了眼泪又流了满脸。一边拿起杯子来给客人倒茶,一边用左手拿着手帕按着鼻子。

客人问:

“周先生又不大好吗?”

许先生说:

“没有的,是我心窄。”

过了一会鲁迅先生要找什么东西,喊许先生上楼去,许先生连忙擦着眼睛,想说她不上楼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没有人能代替了她,于是带着她那团还没有缠完的毛线球上楼去了。

楼上坐着老医生,还有两位探望鲁迅先生的客人。许先生一看了他们就自己低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鲁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转着身问鲁迅先生要什么呢,而后又是慌忙地把毛线缕挂在手上缠了起来。

一直到送老医生下楼,许先生都是把背向着鲁迅先生而站着的。

每次老医生走,许先生都是替老医生提着皮提包送到前门外的。许先生愉快地、沉静地带着笑容打开铁门闩,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给老医生,眼看着老医生走了才进来关了门。

这老医生出入在鲁迅先生的家里,连老娘姨对他都是尊敬的,医生从楼上下来时,娘姨若在楼梯的半道,赶快下来躲开,站到楼梯的旁边。有一天老娘姨端着一个杯子上楼,楼上医生和许先生一道下来了,那老娘姨躲闪不灵,急得把杯里的茶都颠出来了。等医生走过去,已经走出了前门,老娘姨还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周先生好了点吧?”

有一天许先生不在家,我问着老娘姨。她说:

“谁晓得,医生天天看过了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可见老娘姨对医生每天是怀着期望的眼光看着他的。

许先生很镇静,没有紊乱的神色,虽然说那天当着人哭过一次,但该做什么,仍是做什么,毛线该洗的已经洗了,晒的已经晒起,晒干了的随手就把它团起团子。

“海婴的毛线衣,每年拆一次,洗过之后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长,衣裳一年穿过,一年就小了。”

在楼下陪着熟的客人,一边谈着,一边开始手里动着竹针。

这种事情许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开始预备着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许先生自己常常说:

“我是无事忙。”

这话很客气,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饭,都好像没有安静地吃过。海婴一会要这个,要那个;若一有客人,上街临时买菜,下厨房煎炒还不说,就是摆到桌子上来,还要从菜碗里为着客人选好地夹过去。饭后又是吃水果,若吃苹果还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荠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给客人吃,那时鲁迅先生还没有生病。

许先生除了打毛线衣之外,还用机器缝衣裳,剪裁了许多件海婴的内衫裤在窗下缝。

因此许先生对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钮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春天时许先生穿了一个紫红宁绸袍子,那料子是海婴在婴孩时候别人送给海婴做被子的礼物。做被子,许先生说很可惜,就拣起来做一件袍子。正说着,海婴来了,许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婴又要麻烦起来了,一要说是他的,他就要要。

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

有一次我和许先生在小花园里拍一张照片,许先生说她的钮扣掉了,还拉着我站在她前边遮着她。

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

处处俭省,把俭省下来的钱,都印了书和印了画。

现在许先生在窗下缝着衣裳,机器声格哒格哒的,震着玻璃门有些颤抖。

窗外的黄昏,窗内许先生低着的头,楼上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都搅混在一起了,重续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种对于生的强烈的愿望站得和强烈的火焰那样坚定。

许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缝的那张布片,头有时随着机器的力量低沉了一两下。

许先生的面容是宁静的、庄严的、没有恐惧的,她坦荡地在使用着机器。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来楼上楼下地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召集了小朋友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艺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地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针,药瓶也积了一大堆。”

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地赶快把那小瓶摆到纸盒里。

在长桌上摆着许先生自己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的花罩下拿着茶壶倒着茶。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地和小朋友们地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得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鲁迅先生在4月里,曾经好了一点,有一天下楼去赶一个约会,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手下夹着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来,出门就走。

许先生在楼下正陪客人,看鲁迅先生下来了,赶快说:

“走不得吧,还是坐车子去吧。”

鲁迅先生说:“不要紧,走得动的。”

许先生再加以劝说,又去拿零钱给鲁迅先生带着。

鲁迅先生说不要不要,坚决地走了。

“鲁迅先生的脾气很刚强。”

许先生无可奈何的,只说了这一句。

鲁迅先生晚上回来,热度增高了。

鲁迅先生说:

“坐车子实在麻烦,没有几步路,一走就到。还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动一动就出毛病……还是动不得……”

病压服着鲁迅先生又躺下了。

7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几次在那里面,老医生还是照常地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经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边站着。好像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从7月以后鲁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牛奶,鸡汤之类,为了医生所嘱也隔三差五地吃着,人虽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鲁迅先生说自己体质的本质是好的,若差一点的,就让病打倒了。

这一次鲁迅先生保持了很久时间,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外边去过。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许先生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

有人来问他这样那样的,他说:

“你们自己学着做,若没有我呢!”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

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

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30年。

又过了三个月。

1936年10月17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17日,一夜未眠。

18日,终日喘着。

19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1939.10

(为了纪念鲁迅逝世3周年,1939年萧红应报刊杂志的邀请,写了《记我们的导师》(刊于1939年10月《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10期)、《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刊于1939年10月18至28日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第427至432号)、《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刊于1939年10月14至20日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晨钟》与11月1日武汉出版的《文艺阵地》第4卷第1期)、《回忆鲁迅先生》(刊于1939年10月1日《中苏文化》第4卷第3期)、《鲁迅先生生活忆略》(刊于1939年12月《文学集林》第二辑《望——》等,《回忆鲁迅先生》就是萧红综合以上各篇内容而写成的。

23.家庭教师

萧红

二十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师。

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并且脸上也像愉悦了。我欢喜地跑到过道去倒脸水,心中埋藏不住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着被子,一面嘴里任意唱着什么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两腿轻轻地跳动,单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荡,我又跑出门外,看了几次那个提篮卖面包的人,我想他应该吃些点心吧,八点钟他要去教书,天寒,衣单,又空着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还是不见那提着膨胀的篮子的人来到过道。

郎华作了家庭教师,大概他自己想也应该吃了。当我下楼时,他就自己在买,长形的大提篮已经摆在我们房间的门口了。他仿佛是一个大蝎虎一样,贪婪地,为着他的食欲,从篮子里往外捉着面包、圆形的点心和“列巴圈”,他强健的两臂,好像要把整个篮子抱到房间里才满足。最后他付过钱,下了最大决心,舍弃了篮子,跑回房中来吃。

还不到八点钟,他就走了。九点钟刚过,他就回来。下午太阳快落时,他又去一次,一个钟头又回来。他已经慌慌忙忙像是生活有了意义似的。当他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小包袱,他说那是才从当铺取出的从前他当过的两件衣裳。他很有兴致地把一件夹袍从包袱里解出来,还有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夹袍,我穿毛衣。”他吩咐着。

于是两个人各自赶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适。惟有我穿着他的夹袍,两只脚使我自己看不见,手被袖口吞没去,宽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边挂好一个口袋,就这样,我觉得很合适,很满足。

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上面封了纸片,郎华拉开它,并且回头向我说:“很好的小饭馆,洋车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这里吃饭。”

我跟着进去。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我有点看不惯,好几部分食客都挤在一张桌上,屋子几乎要转不过身来。我想,让我坐在哪里呢?三张桌子都是满满的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华的手说:“一张空桌也没有,怎么吃?”

他说:“在这里吃饭是随随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着,他把帽子挂到墙壁上。堂倌走来,用他拿在手中已经擦满油腻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时向旁边正在吃的那个人说:“借光,借光。”

就这样,郎华坐在长板凳上那个人剩下来的一头。至于我呢,堂倌把掌柜独坐的那个圆板凳搬来,占据着大桌子的一头。我们好像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会儿,小小的菜碟摆上来。我看到一个小圆木砧上堆着煮熟的肉,郎华跑过去,向着木砧说了一声:“切半角钱的猪头肉。”

那个人把刀在围裙上,在那块脏布上抹了一下,熟练地挥动着刀在切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猪头肉呢?很快地我吃到了猪头肉了。后来我又看见火炉上煮着一个大锅,我想要知道这锅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而当时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来满屋摆荡。

“你去看看吧。”

“那没有什么好吃的。”郎华一面去看,一面说。

正相反,锅虽然满挂着油腻,里面却是肉丸子。掌柜连忙说:“来一碗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答。掌柜又连忙说:“味道很好哩。”

我们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钱吧!我们面前摆了五六个小碟子,觉得菜已经够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这么多菜,还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说。

“肉丸子还带汤。”我看他说这话,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决心,肉丸子就端上来。

破玻璃门边,来来往往有人进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袄的,还有满身红绿的油匠,长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岁尖嗓子的小油匠。

脚下有点潮湿得难过了。可是门仍是来来往往。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妇女,抱着孩子在门外乞讨,仅仅在人们开门时她说一声:“可怜可怜吧!给小孩点吃的!”然而她从不动手推门。后来大概她等到时间太长了,就跟着人们进来,停在门口,她还不敢把门关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么很快就走的样子。忽然全屋充满了冷空气。郎华拿馒头正要给她,掌柜的摆着:“多得很,给不得。”

靠门的那个食客强关了门,已经把她赶出去了,并且说:“真他妈的,冷死人,开着门还行!”

不知哪一个发了这一声:“她是个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个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两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却听不惯这话,我非常恼怒。

郎华为着猪头肉喝了一小壶酒,我也帮着喝。同桌的那个人只吃咸菜,喝稀饭,他结账时还不到一角钱。接着我们也结账: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儿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

走出饭馆,使人吃惊,冷空气立刻裹紧全身,高空闪烁着繁星。我们奔向有电车经过叮叮响的那条街口。

“吃饱没有?”他问。

“饱了,”我答。

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我买了两纸包糖,我一块,他一块,一面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像个大口袋。”他吃饱子以后才向我说。

同时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像样。在楼下大镜子前面,两个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的独立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在头顶上看起来十分不牢固,好像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别人送给他的那身学生服短而且宽。

走进房间,像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比完舌头之后。他忧愁起来,指甲在桌面上不住地敲响。

“你看,我当家庭教师有多么不带劲!来来往往冻得和个小叫花子似的。”

当他说话时,在桌上敲着的那只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线条。我想破了倒不要紧,可是冷怎么受呢?

长久的时间静默着,灯光照在两人脸上,也不跳动一下,我说要给他缝缝袖口,明天要买针线,说到袖口,他警觉一般看一下袖口,脸上立刻浮现着幻想,并且嘴唇微微张开,不太自然似的,又不说什么。

关了灯,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头下破书当做枕头。陋壁手风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诉说生之苦乐。乐器伴着他。他慢慢打开他幽禁的心灵了:

“敏子,……这是敏子姑娘给我缝的。可是过去了,过去了就没有什么意义。我对你说过,那时候我疯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来,才算结束,结束就是说从那时起她不再给我来信了。这样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许多日子……以前许多信都是写着爱我……甚至于说非爱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却骂起我来,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可是事实是那样……”

他起来去拿毛衣给我看,“你看过桃色的线……是她缝的……敏子缝的……”

又灭了灯,隔壁的手风琴仍不停止。在说话时他叫那个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头发着水声。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红啊!”说到恰好的时候,在被子里边他紧紧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红通红……啊……”他仍说下去。马啼打在街石上嗒嗒响声。每个院落在想象中也都睡去。

24.来客

萧红

打过门,随后进来一个胖子,穿的绸大衫,他也说他来念书,这使我很诧异。他四五十岁的样子,又是个买卖人,怎么要念书呢?过了好些时候,他说要念庄子。白话文他说不用念,一看就明白,那不算学问。

郎华该怎么办呢?郎华说:“念庄子也可以。”

那胖子又说,每一星期要做一篇文章,要请先生改。郎华说,也可以。郎华为了钱,为了一点点的学费,这都可以。

另一天早晨,又来一个年轻人,郎华不在家,他就坐在草褥上等着,他好像有肺病,一面看床上的旧报纸,一面问我:

“门外那张纸贴上写着教武术,每月五元,不能少点吗?”

“等一等再讲吧!”我说。

他规规矩矩,很无聊地坐着。大约10分钟又过去了!郎华怎么还不回来,我很着急。得一点教书钱,好像做一笔买卖似的。我想这笔买卖是作不成了,那人直要走。

“你等一等,就回来的,就回来的。”

结果不能等,临走时向我告诉:

“我有肺病,我是从‘大罗新’(商店)下来的,一年了,病也不好,医生叫我运动运动。吃药花钱太多,也不能吃了!运动总比挺着强。昨天我看报上有广告,才知道这里教武术。先生回来,请向先生说说,学费少一点。”

从家庭教师广告登出去,就有人到这里治病,念庄子,还有人要练“飞檐走壁”,问先生会不会“飞檐走壁”。

那天,又是郎华不在家,来一个人,还没有坐定,他就走了。他看一看床上就是一张光身的草褥,被子卷在床头,灰色的棉花从破孔流出来,我想去折一下,又来不及。那人对准地下两只破鞋打量着。他的手杖和眼镜都闪着光,在他看来,教武术的先生不用问是个讨饭的家伙。

25.提篮者

萧红

提篮人,他的大篮子,长形面包,圆面包……每天早晨他带来诱人的麦香,等在过道。

我数着……三个,五个,十个……把所有的铜板给了他。一块黑面包摆在桌子上。郎华回来第一件事,他在面包上掘了一个洞,连帽子也没脱,就嘴里嚼着,又去找白盐。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冷空气发着腥味。他吃面包,鼻子时时滴下清水滴。

“来吃啊!”

“就来,”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楼去倒开水。回来时,面包差不多只剩硬壳在那里。他紧忙说:

“我吃得真快,怎么吃得这样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只端起牙缸来喝水,他再不吃了!我再叫他吃他也不吃。只说:“饱了,饱了!吃去你的一半还不够吗?男人不好,只顾自己。你的病刚好,一定要吃饱的。”

他给我讲他怎样要开一个“学社”,教武术,还教什么什么……这时候,他的手已凑到面包壳上去,并且另一只手也来了!扭了一块下去,已经送到嘴里,已经咽下他也没有发觉;第二次又来扭,可是说了:

“我不应该再吃,我已经吃饱。”

他的帽子仍没有脱掉,我替他脱了去,同时送一块面包皮到他的嘴上。

喝开水,他也是一直喝,等我向他要,他才给我。

“晚上,我领你到饭馆去吃。”我觉得很奇怪,没钱怎么可以到饭馆去吃呢!

“吃完就走,这年头不吃还饿死?”他说完,又去倒开水。

第二天,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已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

“列巴,列巴!”哈尔滨叫面包作“列巴”,卖面包的人打着我们的门在招呼。带着心惊,买完了说:

“明天给你钱吧,没有零钱。”

星期日,家庭教师也休息。只有休息,连早饭也没有。提篮人在打门,郎华跳下床去,比猫跳得更得法,轻快,无声。我一动不动。“列巴”就摆在门口。郎华光着脚,只穿一件短裤,衬衣搭在肩上,胸膛露在外面。

一块黑面包,一角钱。我还要五分钱的“列巴圈”,那人用绳穿起来。我还说:“不用,不用。”我打算就要吃了!我伏在床上,把头抬起来,正像见了桑叶而抬头的蚕一样。

可是,立刻受了打击,我眼看着那人从郎华的手上把面包夺回去,五个“列巴圈”也夺回去。

“明早一起取钱不行吗?”

“不行,昨天那半角也给我吧!”

我充满口涎的舌头向嘴唇舐了几下,不但“列巴圈”没有吃到,把所有的铜板又都带走了。

“早饭吃什么呀?”

“你说吃什么?”锁好门,他回到床上时,冰冷的身子贴住我。

(《商市街》出版时,萧红在日本东京,又将该篇摘录下来,发表在1937年1月31日的大连《泰东日报》:《辽水周刊》上。)

26.他的上唇挂霜了

萧红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里路远一条僻街上去教两个人读国文课本。这是新找到的职业,不能说是职业,只能说新找到15元钱。

秃着耳朵,夹外套的领子还不能遮住下巴,就这样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听得见人们踏着雪地的响声也更大。他带着雪花回来,裤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吗?”

他一直没有回答,像是同我生气。把袜子脱下来,雪积满他的袜口,我拿他的袜子在门扇上打着,只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来,袜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湿了的,等我在火炉上烘袜子的时候,一种很难忍的气味满屋散布着。

“明天早晨晚些吃饭,南岗有一个要学武术的。等我回来吃。”他说这话,完全没有声色,把声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严肃一点,也或者他把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总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脚,穿上傻鞋,去到对门上武术课。

“你等一等,袜子就要烘干的。”

“我不穿。”

“怎么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么?”

“不是不好看吗?”

“什么好看不好看!”他光着脚去,也不怕小姐们看,汪家有两个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来,就跑到南岗去,吃过饭,又要给他的小徒弟上国文课。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钱。晚饭后,又是教武术,又是去教中学课本。

夜间,他睡觉醒也不醒转来,我感到非常孤独了!白昼使我对着一些家具默坐,我虽生着嘴,也不言语;我虽生着腿,也不能走动;我虽生着手,而也没有什么做,和一个废人一般,有多么寂寞!连视线都被墙壁截止住,连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够,什么也不能够,玻璃生满厚的和绒毛一般的霜雪。这就是“家”,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没有声,没有色,寂寞的家,穷的家,不生毛草荒凉的广场。

我站在小过道窗口等郎华,我的肚子很饿。

铁门扇响了一下,我的神经便要震荡一下,铁门响了无数次,来来往往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领子和她很响的高跟鞋相配称,她摇摇晃晃,满满足足,她的肚子想来很饱很饱,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样子用手指点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华……”她快走到门前的木阶,还说着:“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对!”

她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来得很脆,也许是少女们特有的喉咙。对于她,我立刻把她忘记,也许原来就没把她看见,没把她听见。假若我是个男人,怕是也只有这样。肚子响叫起来。

汪家厨房传出来炒酱的气味,隔得远我也会嗅到,他家吃炸酱面吧!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像说:炸酱,炸酱面……在过道站着,脚冻得很痛,鼻子流着鼻涕。我回到屋里,关好二层门,不知是想什么,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脏水见她,平日不很说话,很生疏,今天她却说:

“没去看电影吗?这个片子不错,胡蝶主演。”她蓝色的大耳环永远吊荡着不能停止。

“没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这个片子很好,煞尾是结了婚,看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是怎么美满的……”

她热心地来到门缝边,在门缝我也看到她大长的耳环在摆动。

“进来玩玩吧!”

“不进去,要吃饭啦!”

郎华回来了,他的上唇挂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远时,她的耳环和她的话声仍震荡着:“和你度蜜月的人回来啦,他来了。”

好寂寞的,好荒凉的家呀!他从口袋取出烧饼来给我吃。他又走了,说有一家招请电影广告员,他要去试试。

“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追赶到门外问他,好像很久捉不到的鸟儿,捉到又飞了!失望和寂寞,虽然吃着烧饼,也好像饿倒下来。

小姐们的耳环,对比着郎华的上唇挂着的霜。对门居着,他家的女儿看电影,戴耳环;我家呢?我家……

27.新识

萧红

太寂寞了,“北国”人人感到寂寞。一群人组织一个画会,大概是我提议的吧!又组织一个剧团,第一次参加讨论剧团事务的人有十几个,是借民众教育馆阅报室讨论的。其中有一个脸色很白,多少有一点像政客的人,下午就到他家去继续讲座。许久没有到过这样暖的屋子,壁炉很热,阳光晒在我的头上;明亮而暖和的屋子使我感到热了!第二天是个假日,大家又到他家去。那是夜了,在窗子外边透过玻璃的白霜,晃晃荡荡的一些人在屋里闪动,同时阵阵起着高笑。我们打门的声音几乎没有人听到,后来把手放重一些,但是仍没有人听到,后来敲玻璃窗片,这回立刻从纱窗帘现出一个灰色的影子,那影子用手指在窗子上抹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出现在小洞里。于是声音同人一起来在过道了。

“郎华来了,郎华来了!”开了门,一面笑着一面握手。虽然是新识,但非常熟识了!我们在客厅门外脱了外套,差不多挂衣服的钩子都将挂满。

“我们来得晚了吧!”

“不算晚,不算晚,还有没到的呢!”

客厅的台灯也开起来,几个人围在灯下读剧本。还有一个从前的同学也在读剧本,她的背靠着炉壁,淡黄色有一点闪光的炉壁衬在背后,她黑的作着曲卷的头发就要散到肩上去。她演剧一般地在读剧本。她波状的头发和充分作着圆形的肩,停在淡黄色的壁炉前,是一幅完成的少妇美丽的剪影。

她一看到我就不读剧本了!我们两个靠着墙,无秩序地谈了些话。研究着壁上嵌在大框子里的油画。我受冻的脚遇到了热,在鞋里面作痒。这是我自己的事,努力忍着好了!

客厅中那么许多人都是生人。大家一起喝茶,吃瓜子。这家的主人来来往往地走,他很像一个主人的样子,他讲话的姿式很温和,面孔带着敬意,并且他时时整理他的上衣,挺一挺胸,直一直胳臂,他的领结不知整理多少次,这一切表示着主人的样子。

客厅每一个角落有一张门,可以通到三个另外的小屋去,其余的一张门是通过道的。就从一个门中走出一个穿皮外套的女人,转了一个弯,她走出客厅去了。

我正在台灯下读着一个剧本时,听到郎华和什么人静悄悄在讲话,看去是一个胖军官样的人和郎华对面立着。他们走到客厅中央圆桌的地方坐下来。他们的谈话我听不懂,什么“炮二队”“第九期,第八期”,又是什么人,我从未听见过的名字郎华说出来,那人也说,总之很稀奇。不但我感到稀奇,为着这样生疏的术语,所有客厅中的人都静肃了一下。

从右角的门扇走出一个小女人来,虽然穿的高跟鞋,但她像个小“蒙古”。胖人站起来说:

“这是我的女人!”

郎华也把我叫过去,照样也说给他们。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坐在旁边细听他们的讲话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郎华告诉我:

“那个是我的同学啊!”

电车不住地响着铃子,冒着绿火。半面月亮升起在西天,街角卖豆浆的灯火好像个小萤火虫,卖浆人守着他渐渐冷却的浆锅,默默打转。夜深了!夜深了。

28.小偷、车夫和老头

萧红

木柈车在石路上发着隆隆的重响。出了木柈场,这满车的木柈使老马拉得吃力了!但不能满足我,大木柈堆对于这一车木柈,真像在牛背上拔了一根毛,我好像嫌这柈子太少。

“丢了两块木柈哩!小偷来抢的,没看见?要好好看着,小偷常偷柈子……十块八块木柈也能丢。”

我被车夫提醒了!觉得一块木柈也不该丢,木柈对我才恢复了它的重要性。小偷眼睛发着光又来抢时,车夫在招呼我们:

“来了啊!又来啦!”

郎华招呼一声,那竖着头发的人跑了!

“这些东西顶没有脸,拉两块就得啦吧!贪多不厌,把这一车都送给你好不好?……”打着鞭子的车夫,反复地在说那个小偷的坏话,说他贪多不厌。

在院心把木柈一块块推下车来,那还没有推完,车夫就不再动手了!把车钱给了他,他才说:“先生,这两块给我吧!拉家去好烘烘火,孩子小,屋子又冷。”

“好吧!你拉走吧!”我看一看那是五块顶大的他留在车上。

这时候他又弯下腰,去弄一些碎的,把一些木皮扬上车去,而后拉起马来走了。但他对他自己并没说贪多不厌,别的坏话也没说,跑出大门道走了。

只要有木柈车进院,铁门栏外就有人向院里看着问:“柈子拉(锯)不拉?”

那些人带着锯,有两个老头也扒着门扇。

这些柈子就讲妥归两个老头来锯,老头有了工作在眼前,才对那个伙伴说:“吃点么?”

我去买给他们面包吃。

柈子拉完又送到柈子房去。整个下午我不能安定下来,好像我从未见过木柈,木柈给我这样的大欢喜,使我坐也坐不定,一会跑出去看看。最后老头子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了!这时候,我给他工钱。

我先用碎木皮来烘着火。夜晚在三月里也是冷一点,玻璃窗上挂着蒸气。没有点灯,炉火颗颗星星地发着爆炸,炉门打开着,火光照红我的脸,我感到例外的安宁。

我又到窗外去拾木皮,我吃惊了!老头子的斧子和锯都背好在肩上,另一个背着架柈子的木架,可是他们还没有走。这许多的时候,为什么不走呢?

“太太,多给了钱啦?”

“怎么多给的!不多,七角五分不是吗?”

“太太,吃面包钱没有扣去!”那几角工钱,老头子并没放入衣袋,仍呈在他的手上,他借着离得很远的门灯在考察钱数。

我说:“吃面包不要钱,拿着走吧!”

“谢谢,太太。”感恩似的,他们转过身走去了,觉得吃面包是我的恩情。

我愧得立刻心上烧起来,望着那两个背影停了好久,羞恨的眼泪就要流出来。已经是祖父的年纪了,吃块面包还要感恩吗?

29.白面孔

萧红

恐怖压到剧团的头上,陈成的白面孔在月光下更白了。这种白色使人感到事件的严重。落过秋雨的街道,脚在街石上发着“巴巴”的声音,李,郎华,我们四个人走过很长的一条街。李说:“徐志,我们那天去试演,他不是没有到吗?被捕一个礼拜了!我们还不知道……”

“不要说。在街上不要说。”我撞动她的肩头。

鬼祟的样子,郎华和陈成一队,我和李一队。假如有人走在后面,还不等那人注意我,我就先注意他,好像人人都知道我们这回事。街灯也变了颜色,其实我们没有注意到街灯,只是紧张地走着。

李和陈成是来给我们报信,听说剧团人老柏已经三天不敢回家,有密探等在他的门口,他在准备逃跑。

我们去找胖朋友,胖朋友又有什么办法?他说:“×××科里面的事情非常秘密,我不知道这事,我还没有听说。”他在屋里转着弯子。

回到家锁了门,又在收拾书箱,明知道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但本能的要收拾。后来,也把那一些册子从过道拿到后面柈子房去。看到册子并不喜欢,反而感到累赘了!

老秦的面孔也白起来,那是在街上第二天遇见他。我们没说什么,因为郎华早已通知他这事件。

没有什么办法,逃,没有路费,逃又逃到什么地方去?不安定的生活又重新开始。从前是闹饿,刚能弄得饭吃,又闹着恐怖。好像从来未遇过的恶的传闻和事实,都在这时来到:日本宪兵队前夜捉去了谁,昨夜捉去了谁……听说昨天被捉去的人与剧团又有关系……耳孔里塞满了这一些,走在街上也是非常不安。在中央大街的中段,竟有这样突然的事情——郎华被一个很瘦的高个子在肩上拍了一下,就带着他走了!转弯走向横街去,郎华也一声不响地就跟他走,他好像莫名其妙地脱开我就跟他去……起先我的视线被电影院门前的人们遮断,但我并不怎样心跳,那人和郎华很密切的样子,肩贴着肩,踱过来,但一点感情也没有,又踱过去……这次走了许多工夫就没再转回来。我想这是用的什么计策吧?把他弄上圈套。

结果不是要捉他,那是他的一个熟人,多么可笑的熟人呀!太突然了!神经衰弱的人会吓出神经病来。“唉呀危险,你们剧团里人捕去了两个了……”在街上他竟弄出这样一个奇特的样子来,他不断地说:“你们应该预备预备。”

“我预备什么?怕也不成,遇上算。”郎华的肩连摇也不摇地说。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极多,做编辑的朋友陵也跑掉了。汪林喝过酒的白面孔也出现在院心。她说她醉了一夜,她说陵前夜怎样送她到家门,怎样要去了她一把削瓜皮的小刀……她一面说,一面幻想,脸也是白的。好像不好的事情都一起发生,朋友们变了样。汪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变了样。

只失掉了剧员徐志,剧团的事就在恐怖中不再提起了。

(此篇作为“随笔三篇”之三首刊于1936年6月《中学生》第66号。)

30.门前的黑影

萧红

从昨夜,对于震响的铁门更怕起来,铁门扇一响,就跑到过道去看,看过四五次都不是,但愿它不是。清早了,某个学校的学生,他是郎华的朋友,他戴着学生帽,进屋也没有脱,他连坐下也不坐下就说:

“风声很不好,关于你们,我们的同学弄去了一个。”

“什么时候?”

“昨天。学校已经放假了,他要回家还没有走。今天一早又来日本宪兵,把全宿舍检查一遍,每个床铺都翻过,翻出一本《战争与和平》来……”

“《战争与和平》又怎么样?”

“你要小心一点,听说有人要给你放黑箭。”

“我又不反满,不抗日,怕什么?”

“别说这一套话,无缘无故就要捕人,你看,把《战争与和平》那本书就带了去,说是调查调查,也不知道调查什么?”

说完他就走了。问他想放黑箭的是什么人?他不说。过一会,又来一个人,同样是慌张,也许近些日子看人都是慌张的。

“你们应该躲躲,不好吧!外边都传说剧团不是个好剧团。那个团员出来了没有?”

我们送走了他,就到公园走走。冰池上小孩们在上面滑着冰,日本孩子,俄国孩子……中国孩子……我们绕着冰池走了一周,心上带着不愉快……所以彼此不讲话,走得很沉闷。

“晚饭吃面吧!”他看到路北那个切面铺才说,我进去买了面条。

回到家里,书也不能看,俄语也不能读,开始慢慢预备晚饭吧!虽然在预备吃的东西也不高兴,好像不高兴吃什么东西。

木格上的盐罐装着满满的白盐,盐罐旁边摆着一包大海米,酱油瓶,醋瓶,香油瓶,还有一罐炸好的肉酱。墙角有米袋,面袋,柈子房满堆着木柈……这一些并不感到满足,用肉酱拌面条吃,倒不如去年米饭拌着盐吃舒服。

“商市街”口,我看到一个人影,那不是寻常的人影,那像日本宪兵。我继续前走,怕是郎华知道要害怕。

走了十步八步,可是不能再走了!那穿高筒皮靴的人在铁门外盘旋。我停止下,想要细看一看。郎华和我同样,他也早就注意上这人。我们想逃。他是在门口等我们吧!不用猜疑,路南就停着小“电驴子”,并且那日本人又走到路南来,他的姿式表示着他的耳朵也在倾听。

不要家了,我们想逃,但是逃向哪里呢?

那日本人连刀也没有佩,也没有别的武装,我们有点不相信他就会抓人。我们走进路南的洋酒面包店去,买了一块面包,我并不要买肠子,掌柜的就给切了肠子,因为我是聚精会神地在注意玻璃窗外的事情。那没有佩刀的日本人转着弯子慢慢走掉了。

这真是一场大笑话,我们就在铺子里消费了三角五分钱,……从玻璃门出来,带着三角五分钱的面包和肠子。假若是更多的钱在那当儿就丢在马路上,也不觉得可惜……“要这东西做什么呢?明天袜子又不能买了。”事件已经过去,我懊悔地说。

“我也不知道,谁叫你进去买的?想怨谁?”

郎华在前面哐哐地开着门,屋中的热气快扑到脸上来。

31.一个南方的姑娘

萧红

郎华告诉我一件新的事情,他去学开汽车回来的第一句话说:

“新认识一个朋友,她从上海来,是中学生。过两天还要到家里来。”

第三天,外面打着门了!我先看到的是她头上扎着漂亮的红带,她说她来访我。老王在前面引着她。大家谈起来,差不多我没有说话,我听着别人说。

“我到此地40天了!我的北方话还说不好,大概听得懂吧!老王是我到此地才认识的。那天巧得很,我看报上为着戏剧在开着笔战,署名郎华的我同情他……我同朋友们说:这位郎华先生是谁?论文作得很好。因为老王的介绍,上次,见到郎华……”

我点着头,遇到生人,我一向是不会说什么话。她又去拿桌上的报纸,她寻找笔战继续的论文。我慢慢地看着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着我吧!她很漂亮,很素净,脸上不涂粉,头发没有卷起来,只是扎了一条红绸带,这更显得特别风味,又美又干净,葡萄灰色的袍子上面,有黄色的花,只是这件袍子我看不很美,但也不损于美。到晚上,这美人似的人就在我们家里吃晚饭。在吃饭以前,汪林也来了!汪林是来约郎华去滑冰,她从小孔窗看了一下:

“郎华不在家吗?”她接着“唔”了一声。

“你怎么到这里来?”汪林进来了。

“我怎么就不许到这里来?”

我看得她们这样很熟的样子,更奇怪。我说:

“你们怎么也认识呢?”

“我们在舞场里认识的。”汪林走了以后她告诉我。

从这句话当然也知道程女士也是常常进入舞场的人了!汪林是漂亮的小姐,当然程女士也是,所以我就不再留意程女士了。

环境和我不同的人来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兴味。

郎华肩着冰鞋回来,汪林大概在院中也看到了他,所以也跟进来。这屋子就热闹了!汪林的胡琴口琴都跑去拿过来。郎华唱:“杨延辉坐宫院。”

“哈呀呀,怎么唱这个?这是‘奴心未死’!”汪林嘲笑他。

在报纸上就是因为旧剧才开笔战。郎华自己明明写着,唱旧戏是奴心未死。

并且汪林耸起肩来笑得背脊靠住暖墙,她带着西洋少妇的风情。程女士很黑,是个黑姑娘。

又过几天,郎华为我借一双滑冰鞋来,我也到冰场上去。程女士常到我们这里来,她是来借冰鞋,有时我们就一起去,同时新人当然一天比一天熟起来。她渐渐对郎华比对我更熟,她给郎华写信了,虽然常见,但是要写信的。

又过些日子,程女士要在我们这里吃面条,我到厨房去调面条。

“……喳……喳……”等我走进屋,他们又在谈别的了!程女士只吃一小碗面就说:“饱了。”

我看她近些日子更黑一点,好像她的“愁”更多了!她不仅仅是“愁”,因为愁并不兴奋,可是程女士有点兴奋。

我忙着收拾家具,她走时我没有送她,郎华送她出门。

我听得清楚楚的是在门口:“有信吗?”

或者不是这么说,总之跟着一声“喳喳”之后,郎华很响的:“没有。”

又过了些日子,程女士就不常来了,大概是她怕见我。

程女士要回南方,她到我们这里来辞行,有我做障碍,她没有把要诉说出来的“愁”尽量诉说给郎华。她终于带着“愁”回南方去了。

32.生人

萧红

来了一个希奇的客人。我照样在厨房里煎着饼,因为正是预备晚饭时候。饼煎得糊烂了半块,有的竟烧着起来,冒着烟。一边煎着饼,一边跑到屋里去听他们的谈话,我忘记我是在预备饭,所以在晚饭桌上那些饼很不好吃,我去买面包来吃。

他们的谈话还没有谈完,于是家具我也不能去洗,就站在门边不动。

“……

……

……”

这全是些很沉痛的谈话!有时也夹着笑声,那个人是从盘石人民革命军里来的……我只记住他是很红的脸。

33.三个无聊人

萧红

一个大胖子,戴着圆眼镜。另一个很高,肩头很狭。第三个弹着小四弦琴,同时读着李后主的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读到一句的末尾,琴弦没有节调的,重复地响了一下,这样就算他把词句配上了音乐。

“嘘!”胖子把被角揿了一下,接着唱道:“杨延辉,坐宫院……”他的嗓子像破了似的。

第三个也在作声:

“小品文和漫画哪里去了?”总是这人比其他两个好,他愿意读杂志和其他刊物。

“唉!无聊!”每次当他读完一本的时候,他就用力向桌面摔去。

晚间,狭肩头的人去读“世界语”了。临出门时,他的眼光很足,向着他的两个同伴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没有纪律,一天哭哭叫叫的。”

“唉!无聊!”当他回来的时候,眼睛也无光了。

照例是这样,临出门时是兴奋的,回来时他就无聊了,和他的两个同伴同样没有纪律。从学“世界语”起,这狭肩头的差不多每天念起“爱丝迫乱多”,后来他渐渐骂起“爱丝迫乱多”来,这可不知因为什么?

他们住得很好,铁丝颤条床,淡蓝色的墙壁涂着金花,两只40烛光灯泡,窗外有法国梧桐,楼下是外国菜馆,并且铁盒子里不断地放着饼干,还有罐头鱼。

“唉!真无聊!”高个狭肩头的说。

于是胖同伴提议去到法国公园,园中有流汗的园丁;园门口有流汗的洋车夫;巧得很,一个没有手脚的乞丐,滚叫在公园的道旁被他们遇见。

“老黑,你还没有起来吗?真够享福了。”狭肩头的人从公园回来,要把他的第三个同伴拖下来;“真够受的,你还在梦中……”

“不要闹,不要闹,我还困呢!”

“起来吧!去看看那滚号在公园门前的人,你就不困啦!”

那睡在床上的,没有相信他的话,并没起来。

狭肩头的,愤愤懑懑地,整整一个早晨,他没说无聊,这是他看了一个无手无足的乞丐的结果。也许他看到这无手无足的东西就有聊了!

12点钟要去午餐,这愤懑的人没有去。

“太浪费了,吃些面包不能过吗?”他去买面包,自己坐在房中吃。

“买一盒沙门鱼来伴着吃吧!”他又出去买沙门鱼。

等晚上有朋友来,他就告诉他无钱的朋友:

“你们真是不会俭省,买面包吃多么好!”

他的朋友吃了两天面包,把胃口吃得很酸。

狭肩头人又无聊了,因为他好几天没有看到无手无足的人,或是什么特别惨状的人。

他常常到街上去走,只要看到卖桃的小孩在街上被巡捕打翻了筐子,他也够有聊几个钟头。慢慢他这个无聊的病非到街头去治不可,后来这卖桃的小孩一类的事竟治不了他。那么就必须看报了,报纸上说:烟台煤矿又烧死多少人,或是压死多少人。

“啊呀!真不得了,这真是惨事。”这样大事能使他三两天反复着说,他的无聊,像一种病症似的,又被这大事治住个三两天。他不无聊很有聊的样子读小说,读杂志。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老黑无聊的时候就唱这调子,他不愿意看什么惨事,他也不愿意听什么伟大的话,他每天不用理智,就用感情来生活着,好像个真诗人似的。四弦琴在他的手下,不成调的嗒啦啦嗒啦啦……“嗒啦,嗒啦,啦嗒嗒……”胖同伴的木鞋在地板上打拍,手臂在飞着……“你们这是干什么?”读杂志的人说。

“我们这是在无聊!”三个无聊人听到这话都笑了。

胖同伴,有书也读书,有理论也读理论,有琴也弹琴,有人弹琴他就唱。但这在他都是无聊的事情,对于他实实在在有趣的,是“先施公司”:

“那些女人真可怜,有的连血色都没有了,可是还站在那里拉客……”他常常带着钱去可怜那些女人。

“最非人生活的就是这些女人,可是没有人知道更详细些。”他这态度是个学者的态度。说着他就搭电车,带着钱,热诚地去到那些女人身上去研究“社会科学”去了。

剩下两个无聊的,一个在看报,一个去到公园,拿着琴。去到公园的不知怎样,最大限度也不过“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但是在看报的却发足火来,无论怎样看,报上也不过载着煤矿啦,或者是什么大河大川暴涨淹死多少人,电车轧死小孩,受经济压迫投黄浦自杀一类。

无聊,无聊!

人间慢慢治不了他这个病了。

可惜没有比煤矿更惨的事。

1935.6.12

(首刊于1935年8月5日上海《太白》第2卷第10期)

34.王四的故事

萧红

红眼睛的、走路时总爱把下巴抬得很高的王四,只要人一走进院门来,那沿路的草茎或是孩子们丢下来的玩物,就塞满了他的两只手。有时他把拾到了的铜元塞到耳洞里:

“他妈的……是谁的呀?快来拿去!若不快些来,它就要钻到我的耳朵不出来啦……”他一面摇着那尖顶的草帽一边蹲下来。

孩子们抢着铜元的时候,撕痛了他的耳朵。

“啊哈!这些小东西们,他妈的,不拾起来,谁也不要,看成一块烂泥土,拾起来,就都来啦!你也要,他也要……好像一块金宝啦……”

他仍把下巴抬得很高,走进厨房去。他住在主人家里,十年或者也超出了。但在他的感觉上,他一走进这厨房就好像走进他自己的家里那么一种感觉,也好像这厨房在他管理之下不止10年或20年,已经觉察不出这厨房是被他管理的意思,已经是他的所有了!这厨房,就好像从主人的手里割给了他似的。

……碗橱的二层格上扣着几只碗和几只盘子,三层格上就完全是蓝花的大海碗了。至于最下一层,那些瓦盆,哪一个破了一个边,哪一个盆底出了一道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吃完晚饭在他洗碗的时候,他就把灯灭掉,他说是可以省下一些灯油。别人若问他:

“不能把家具碰碎啦?”

他就说:

“也不就是一个碗橱吗?好大一件事情……碗橱里哪个角落爬着个蟑螂,伸手就摸到……那是有方向的,有尺寸的……耳朵一听吗,就知道多远了。”

他的生活就和溪水上的波浪一样:安然,平静,有规律。主人好像在几年前已经不叫他“王四”了,叫他“四先生”。从这以后,他就把自己看成和主人家的人差不多了。

但,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最末他一个人吃;支取工钱的时候,总是必须拿着手折。有一次他对少主人说:

“我看手折……也用不着了吧!这些年……还用画什么押?都是一家人一样,谁还信不着谁……”

他的提议并没有被人接受。再支工钱时,仍是拿着手折。

“唉……这东西,放放倒不占地方,就是……哼……就是这东西不同别的,是银钱上的……挂心是真的。”

他展开了行李,他看看四面有没有人,他的样子简直像在偷东西。

“哼!好啦”他自己说,一面用手压住褥子的一角,虽然手折还没有完全放好,但他的习惯是这样。到夜深,再取出来,把它换个地方,常常是塞在枕头里边。十几年,他都是这样保护着他的手折。手折也换过了两三个,因为都是画满了押,盖满了图章。

另外一次,他又去支取工钱,少主人说:

“王老四……真是上了年纪……眼睛也花了,你看,你把这押画在什么地方去了呢?画到线外去啦!画到上次支钱的地方去啦……”

王四拿起手折来,一看到那已经歪到一边去的押号,他就哈哈地张着嘴:“他妈……”他刚想要说,可是想到这是和少主人说话,于是停住了。他站在少主人的一边,想了一些时候,把视线经过了鼻子之后,四面扫了一下,难以确定他是在看什么:“‘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吗’?怎么又‘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吗?怎么又‘王老四’呢?”

他走进厨房去,坐在长桌的一头,一面喝着烧酒,一面想着:“这可不对……”他随手把青辣椒在酱碗里触了触:“他妈的……”好像他骂着的时候顺便就把辣椒吃下去了。

多吃了几盅烧酒的缘故,他觉得碗橱也好像换了地方,米缸……水桶……甚至连房梁上终年挂着的那块腊肉也像变小一些。他说:“不好……少主人也伯变了心肠……今年一定有变。”于是又看了看手折:

“若把手折丢了,我看事情可就不好办!没有支过来的……那些前几年就没有支清的工钱就要……我看就要算不清。”这次,他没有把手折塞进枕头去,就放在腰带上的荷包里去了。

王四好像真的老了,院子里的细草,他不看见;下雨时,就在院心孩子们的车子他也不管了。夜里很早他就睡下,早晨又起得很晚。牵牛花的影子,被太阳一个一个的印在纸窗上。他想得远,他想到了十多年在山上伐木头的时候……他就像又看到那白杨倒下来一样……哗哗的……他好像听到了锯齿的声音。他又想到在渔船上当水手的时候:那桅杆……那桅杆上挂着的大鱼……真是银鱼一样,“他妈的……”他伸手去摸,只是手背在眼前划了一下,什么也没摸到。他又接着想:15岁离开家的那年……在半路上遇到了野狗的那回事……他摸一摸小腿:“他妈的,这疤……”他确实的感觉到手下的疤了。

他常常检点着自己的东西,应该不要的,就把它丢掉……破毯子和一双破毡鞋,他向换破东西的人换了几块糖球来分给孩子们吃了。

他在扫院子时候,遇到了棍棒之类,他就拿在手里试一试结实不结实……有时他竟把棍子扛在肩上,试一试挑着行李可够长短?若遇到绳子之类,也总把它挂在腰带上。

他一看那厨房里的东西,总不像原来的位置,他就不愿意再看下去似的。所以闲下来他就坐在井台旁边去,一边结起那些拾得的绳头,就一边计算着手折上面的还存着的工钱的数目。

秋天的晚上,他听到天空的一阵阵的乌鸦的叫声,他想:“鸟也是飞来飞去的……人也总是要移动的……”于是他的下巴抬得很高,视线经过了鼻子之后,看到墙角上去了,正好他的眼睛看到墙角上挂的一张香烟牌子的大画,他把它取下来,压在行李的下面。

王四的眼睛更红了,抬起来的下巴,比从前抬得更高了一些。后来他就总是想着:“到渔船上去还是到山上去?到山上去,怕是老伙伴还有呢?渔船,一时恐怕找不到熟人,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张帆……要快……”他站在席子上面,作着张帆的样子,全身痉挛一般的振摇着:

“还行吗?”他自己问着自己。

河上涨水的那天,王四好像又感觉自己是变成和主人家的人一样了。

他扛着主人家的包袱,扛着主人家的孩子,把他们送到高岗上去。

“老四先生……真是个力气人……”他恍恍忽忽的听着人们说的就是他,后来他留一留意,那是真的……不只是“四先生”还说“老四先生”呢!他想:“这是多么被人尊敬啊!”于是他更快地跑着,直到那水涨得比腰还深的时候,他还是在水里面走着。一个下午他也没有停下来。主人们说:

“四先生,那些零碎东西不必着急去拿它;要拿,明天慢慢地拿……”

他说:

“那怎么行!一夜不是让人偷光了吗?”他又不停地来回地跑着。

他的手折,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的荷包,沉到水底去了。

他发现了自己的空荷包,他就想:“这算完了。”他就把头顶也淹在水里,那手折是红色的,可是他总也看不到那红色的东西。

他说:“这算完了。”他站起来,向着高岗走过来。水湿的衣服冰凉地粘住了皮肤。他抖擞着,他感到了异样的寒冷,他看不清那站在高岗上屋前的人们。只听到从那些人们传来的笑声:

“王四摸鱼回来啦。”

“王四摸鱼回来啦。”

1936年,东京。

35.维纳斯像

梅里美

你见过维纳斯像吗?她的确是美丽得不可思议。她的上半身裸露,古代人塑造的所有伟大天神就是这个样子的:右手放到胸前,掌心向里,拇指、中指和食指伸直,无名指和小指稍稍弯曲。另一只手接近腰部,挽住遮盖着下身的衣衫。这尊雕像的姿势和猜拳者的姿势略同,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家管这种猜拳者叫热马尼居斯。也许这尊雕像中的女神本来就在玩猜拳游戏吧。

不论如何,没有什么雕像敢与这尊维纳斯的躯体相提并论的。她的轮廓柔和、诱人,无与伦比;她的衣衫时髦、高贵,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件来。我原来以为是东罗马帝国时代的作品,其实是我看到了雕像最盛时期的一件杰作。最使我惊异的是形体非常细致真实,简直使人以为是按照真人模拟的,但是大自然却又找不出同她一模一样的模特儿。

她的头发向额上集拢,也许当初曾镀过黄金。

同几乎所有的希腊雕像一样,她的头小巧玲珑,微微向前倾。至于她那美丽的面容以及她独特的表情,也许是我所无法描写的,它的类型也同我能想起的任何古代雕像的脸型不同。它的美不是静止和严肃的美,像希腊雕刻家们有意要使所有的线条都带上一种庄重的静止一样。这个雕像恰恰相反,我惊异地发觉雕刻家显然有意地在雕像的脸上刻画出一种凶恶的狡诈。所有线条都稍稍蹩皱,眼睛略斜,嘴角微翘,鼻翼稍稍鼓起。这个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脸庞,却流露出轻蔑、嘲讽和残暴。说实话,当我仔细而努力地注视这尊令人赞叹的雕像时,我非常具有想和她交谈的欲望。可她毕竟没有生命,所以,我不由得有些心酸。

36.斗志昂扬的人

高尔基

一旦怒火中烧,把思想唤醒,人就会独自穿过有如荆棘丛生的累累错误,只身冲进灼人的多如星火的疑虑,踏着旧真理的瓦砾,继续前进!

庄严、高傲、自由的人,勇敢地正视真理,对自己的怀疑说道:

“你说我软弱无力认识有限,这是一派胡言!我的认识在发展!我知道、看见并感觉到认识在我身上发展!我根据痛苦的轻重程度去探测我的认识的增长,如果认识没有增长,我就不会比从前更感到痛苦……“但是,我每前进一步,我的需求就更多,感受更多,我的见识也越加深广。我的愿望的迅速增长,意味着我的认识在茁壮成长!现在我的认识好比点点星火,那又算得了什么?点点星火可以燎原!将来,我就是照彻黑暗宇宙的熊熊烈焰!而我的使命就是要照亮整个世界,熔化世上无数的神秘之谜,达到我和世界之间的和谐,创造我自己内心的和谐。我要把人间照亮,而人间的生活乌七八糟、痛苦万状,布满了不幸、屈辱、痛苦和怨恨,犹如布满了疥疮,我要把人间一切可恶的垃圾统统扫进往日的墓穴!

“各种迷误与过错,犹如一条条绳索,把惊惶失措的人们拴在一起,把他们变成了一群鲜血淋漓、令人厌恶、互相吞食的野兽,我的使命就是要解开这些绳索!

“思想创造了我,为的是掀翻、摧毁、踏碎一切陈腐、狭隘、肮脏和丑恶的东西,在思想锻造出来的自由、美和对人的尊重的坚固基础上创造新的一切!

“我是苟且偷安无所作为的死敌,我要让每个人都成为大写的人!

“一部分人默默无闻地从事力不胜任的奴隶劳动,完全是为了让另一部分人尽情享用面包和各种精神财富,这种生活毫无意义,可耻而又可恶!

“让一切偏见、成见和习惯都见鬼去吧,它们像粘滞的蜘蛛网,缠绕着人们的头脑和生活。它们妨碍生活,强制人们的意志,我一定要把它们铲除!

“我的武器是思想,而且坚信思想自由、思想不朽以及思想的创造能力永远不断增长——这就是我的力量取之不尽的源泉!

“对我来说,思想是黑暗生活中惟一不会欺骗我的永恒灯塔,是世上无数可耻谬误中的一点灯火;我看见它越燃越旺,逐步把无数秘密彻底照亮,我跟随着思想,在她永不衰竭的光芒照耀下前进,不断向上!迈步向前!

“不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没有思想攻克不了的堡垒,也没有思想震撼不了的圣物!思想创造一切,这就使她拥有神圣不可剥夺的权力,去摧毁可能妨碍她自由生长的一切。

“我平静地认识到偏见是种种旧真理的外壳,思想一度创造了旧的真理,正是思想的火焰又把它们烧成了灰烬,如今盘旋在生活之上的重重谬误,都是旧真理的灰烬中的产物。

“我还认识到,胜利者并非是摘取胜利果实的人,而仅仅是固守在战场上的人……“我认为生活的意义在于创造,而创造是独立自在而且无穷无尽的!

“我要前进,要燃烧得更加明亮,更彻底地驱散生活中的黑暗。而牺牲就是对我的褒奖。

“我不需要别的褒奖。我认为,权力是可耻而乏味的,财富是沉重而愚昧的,荣誉是一种偏见,它来自人们不善于珍重自己,来自人们卑躬屈膝的奴隶习性。

“怀疑!你们不过是思想迸出的火花而已。为了考验自己,思想才用剩余的力量生育你们,并用自己的力量把你们抚养!

“总有一天,我的感情世界将同我永生的思想在我胸中汇合成一团巨大的创造性的火焰。我将用这火焰把灵魂里一切黑暗、残暴与凶恶的东西烧光。我将同我的思想已经创造出来和现在正在创造的神灵一模一样。

“一切在于人,一切为了人!”

于是,他威严而自由地高昂着骄傲的头颅,重新迈开从容而坚定的步伐,踏着已化为灰烬的陈腐偏见,独自在种种谬误构成的灰白色的迷雾里前进。他身后是沉重的乌云般的旧日的灰尘,而前面则是漠然等待着他的无数的谜。

它们像太空的繁星不计其数,人的道路也永无止境!

斗志昂扬的人就这样迈步向前!不断向上!永远向前!不断向上!

37.铁匠

左拉

铁匠长得高高大大,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个儿,两个肩头满是肌肉疙瘩,面孔和臂膀被炉火和锤子迸起的铁屑炽染得黝黑。他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一簇乱蓬蓬浓黑的头发下面,生着一双孩子气的蓝色大眼睛,像钢一样明亮。他还有一个宽大的颔骨,发出笑声和喘息声来,就像他那巨大的风箱在狂欢和呼啸;当他以力气十足的姿态抡起臂膀——这是他常年在铁砧旁边劳动养成的习惯动作——会使人们似乎忘记了他已年过五旬,他能举起绰号叫“小姐”的二十五斤重的铁锤,挥舞着这厉害无比的“姑娘”,从村东一直走到村西。

我有幸跟铁匠在一起住过一年。那一年正赶上我生病,需要休养。我身心憔悴,离开了家,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地工作的地方,以便恢复自己的精力。就这样,一天黄昏,我在旅途上错过了村子,却远远望见一个铁匠铺,火光熊熊,坐落在两条大路交叉点的路旁,显得那样的孤独。敞开的大门里射出了灿烂辉煌的火花,宛如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篝火;对面沿溪边的一行白杨树也像火把一样冒着青烟。在落幕的黄昏中,远远地传来了铁锤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某个铁骑兵团在逐渐接近地驰骋而来。没有多长的时间,我就来到了那敞开的门前,在强烈的火光里,在震耳欲聋的响声里,在滚雷般的震动里,我停住了脚步。看到人的双手把烧红了的铁杆卷曲、伸直的这幅劳动场面,一股无限的幸福和快慰涌上了心头。

这个秋天的傍晚,我第一次看到了铁匠。他正在打一片铁铧,他没有穿上衣,露出粗壮的胸脯,每呼吸一下,肋部便显现出久经锻炼的钢筋铁骨般的肋条。他身子向前一倾,猛地一下,把铁锤抡下来,就这样,片刻不停地、灵便而持续地晃动着身体,肌肉紧张而有力地伸展收缩;铁锤按照一个有规则的圆圈环转,迸起点点火星,留下条条光尾。铁匠就这样挥舞着“小姐”。那个,也许是他的儿子,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用钳子夹住烧红的铁块,从另一面敲打,以至于被老头子手里那“姑娘”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声所淹没。笃,笃——,笃,笃——,犹如母亲庄严的声音,在鼓励婴儿伊呀学语。“小姐”欢快地跳着舞,抖动着裙衣上的钻石,她每次跳落在铁砧上,犁铧便留下她的一个脚印。一股血红的火焰一直飞溅到地面,照亮了两个工人的魁梧的身躯,将他们的远大的身影一直送到打铁间阴暗而又乱糟糟的角落。熊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来,铁匠手中的“小姐”停止了舞蹈。他浑身黝黑地站立在那里,手拄着铁锤的把柄,任脑门的汗珠滚滚流出。他的两肋还在忽扇,在他儿子慢慢推拉着的风箱的呼呼声中,我清楚地听见他喘息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就投宿在铁匠家里,不再离开。在打铁间上面,有一间空着的阁楼,铁匠让我住在那里。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天还没亮,我就被震响全屋的欢笑声唤醒。在我的阁楼下面,铁锤已在飞舞。“小姐”把我当懒汉对待,她震动着楼下的天花板,使劲全力要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她把我那摆设着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的破旧房间摇撼得吱吱作响,催我赶快起床。我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向下面走去。楼下,炉火正红,风箱呼啸着,一堆蓝里透红的火焰从煤炭中升起,像一颗星辰在鼓吹炭火的疾风里灼灼燃烧。铁匠正在计划着一天的活计。他在一个角落里搬运铁块,翻弄经制成的耕犁,细细地观察着上面的每一个瑕疵,他看见了我,就手掐着腰,呵呵地冲着我笑,那张大嘴直咧到耳根。能够五点钟就把我从床上吵起来,这在他是件开心的事。我认为他早晨是故意敲打铁锤的,为的是好让铁锤的可怕喧闹把我从美梦中拖起。他用那粗大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就像父亲对着孩子讲话似的,俯下身子对我说,如果我在他的废铁堆里生活,我的身体就会很快复原。然后我们都坐在一辆翻倒在地面的破旧篷车的底板上,一块儿喝白葡萄酒。

后来,我白天大都是在铁匠铺里度过的。特别是冬季和阴雨天气,我整天都在那里。很快,我对这种劳动着了迷。铁匠把铁块随心所欲地摆弄,这场持久的战斗像一出感人肺腑的戏剧,使我激动不已。看着从炉火中夹出来放在铁砧上的铁块在铁匠的攻无不克的努力之下像柔软的蜡一样卷曲、伸直、揉成一团,我啧啧称奇。犁体做成了,我就蹲在犁体前面,却再也认不出前一天那块奇形怪状的废铁来。我细细端详着每一个零件,似乎是力大无比的手指在不借助火力的情况下把它们捏成这个样子的。这使我不禁遐想着一位远远眺见过的姑娘,在我对面的窗下,整天用她那纤细的手拿着黄铜丝制成一根根枝茎,再用丝绒把手工做的紫罗兰花缚在上面。

我从没见过铁匠唉声叹气。他白天需要干十四个小时的活儿,晚上却总是乐滋滋的,喜笑颜开,用心满意足的神情挥动着手臂。他不感伤,也从不知疲倦。也许就算是房子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

冬天,他说他的铁匠铺里再舒服不过了。夏天,他把门扉大开,让干草的清香随风扑进。夕阳西下之际,我总要走到门前,在他身旁坐下。那里正是半山腰,可以鸟瞰整个辽阔的山谷。耕过的田畴织成一望无际的地毡,消失在地平线尽头、黄昏的淡紫色的微光里。有了这副大自然的美景,我们感到亿万分地幸福。

铁匠喜爱说笑话,他告诉我,所有这些土地都是他的;他还告诉我,他的铁匠铺给这一带供应耕犁已经有两百多年。这是他的骄傲。没有他,什么庄稼也长不出来。平原上,五月碧绿,七月金黄,这块色彩变幻无穷的织锦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像热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庄稼,赶上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他便高兴地如同小孩子;看到令人发愁的乌云,他就举拳咒骂。他常常指给我看远处几块还没有他脊背大的土地,向我叙述某一年他为这块燕麦地造的一部耕犁。农忙季节,他偶尔会撂下铁锤,走到路边,手遮阳光,驰目四望。他看见自己制造的无数耕犁在啃噬泥土,开出一道道垄沟,前面,左面,右面,到处都是。耕牛缓慢地前行,像推动着千军万马。犁锋在阳光下闪烁,发出银光。然后,他向我招手,叫我去看看他的耕犁在做着多么“神圣的工作”。

所有这些在我的阁楼底下丁丁当当的铁材,向我的血液里注进了铁质,这比服用药房买来的药对我更有效。我喜欢这种喧闹,我需要这种铁锤与铁砧碰撞发出的音乐,以便从其中可以倾听出人生的味道。在被风箱的轰鸣弄得欢腾活跃的房间里,我的身心逐渐康复。笃,笃——,笃,笃——,这铁锤成了调节我的工作时刻的愉快的钟摆。在劳动最紧张的关头,铁匠发威了,烧红了的铁块在着了魔似的铁锤的跳跃下铿锵作响。这时,我的手腕也如同感染了一股巨大的活力,很想大笔一挥把这个世界夷为平地。不久,当铁匠铺重归于平静,我的脑海里也万籁俱寂下来。我到楼下,看到那些被征服而还在冒烟的金属,为自己微不足道的工作深感惭愧。

啊!在午后酷热的当儿,他是多么壮美矫健!他上身直裸到腰间,肌肉突出而坚硬,犹如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力感极强的巨大雕像。在铁匠身上,我找到了我们的艺术家们煞费苦心地在希腊死人的肉体上寻找的现代雕塑的线条。我不自觉地认为,他就是因劳动而变得伟大的英雄,是我们时代的不知疲倦的儿子,是他在烈火中用铁材锻造明天的社会。他也用铁锤来做游戏。当他开心取乐的时候,就抡起“小姐”,全力以赴地敲打。于是在他周围,在玫瑰色的炉火的光辉里,响起一片雷鸣。我仿佛听见了劳动着的人民的声息。

我那懒惰和多疑的毛病,就在这里,在这铁匠铺里,在无数耕犁中间,逃离得无影无踪。

38.街头作家

丹·赫利

25岁时我在芝加哥美国律师协会当编辑,但最大心愿是当一名小说家。我经常在早上6点钟就起床写作,晚上往往与朋友聊天到一半就突然站起来告辞,说灵感来了,得赶回家去写下来。

10月里的某一天,我与一位同事商量在万圣节前夕化装成什么样子。

“要是我扮成作家,胸前吊个打字机,你感到怎么样?”我问,“我可以像卖糖果的女孩那样一边走一边叫:想要个短篇或长篇小说吗?”

当然,我从没那样做过。

但这个想法让我萌发了另一个想法:街头卖文,在大街上应顾客要求当场编写小说。此想法看似荒谬,可是我觉得,在街上写的小说可能比在书桌前所写的更能直接地感动读者。就算不成功,至少能给我的孙子留下一桩趣闻。

我开始在自己所属的写作人团体里征询意见。“诸位,感到如何?”我看了一下四周问道,像条要人安抚的狗。

“晤,丹”,有一位朋友说,“有点怪。”

可我不介意,因为我想要的就是标新立异。

于是在1983年4月24日,那是个星期日,我带了一台1953年制造、13公斤重的打字机与一把大班椅,来到芝加哥市密歇根大街,冒着强风开张了。我把打字机放在大腿上,打字机的机背贴了个告示:“即席写小说,一分钟完成。”我向每一个过路人兜揽生意。

此举看上去似有点做心理学试验的味道。有些人嘲笑道:“真是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也有些人一脸同情的神色、也许心里在想:“准是个没饭吃的穷诗人!”有位女士甚至问我是不是想把打字机卖掉。我可一点都没泄气。

终于有对男女走了过来。“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那女的说,“但不管你卖的是什么,我要一个。”

那男的面露古怪笑容,接口说:“一定是与众不同的东西。”我问了他们的姓名(以及几个近乎探听隐私的问题),就开始写了,把标题定为“非常特别”。

我低头打字,注意到越来越多的路人向我聚拢,又听到背后传来阵阵低语和笑声。等我终于从打字机上拉出那页纸,抬头一看,周围竟有25人。

“读出来听听!’有几个人大声喊道。我读了,他们居然鼓起掌来。就在那一刻,我人生的路向转变了。我不知道前景怎样,但看得出这一招是行得通的。

随后我又写了一个故事,然后又一个。周围聚了一群人并没有把我吓倒,反而激励了我。就像是到了截稿最后限期,他们催逼着我写、写、写。我的生活自此起了很大变化。白天我是美国律师协会温文尔雅的编辑,晚上就成为写即席小说的人,为了文学与小费而奋力拼搏。

在那第一个夏天,我真担心自己会变成愚蠢的怪人:“丹·赫利,编故事机。扔给他一个字,他转眼间就能吐出一篇故事来。”我也害怕自己会很快就感到厌烦。然而17年过去了,我已编了无数个故事,仍兴致勃勃。

那个夏天以后,我全心全意投身于这样的小说创作。我到处去写:在大街上,在火车站内,在百货公司里,在商品展上,在酒吧里,在律师界的聚会上。

时间长了,光顾我的人逐渐多起来。他们信赖我,把私事告诉我,我则给他们故事。所有故事都不相同,内容有些是真实的。

每次我打出第一个字以前,都会给我的顾客别的东西:我双倍的关注。我仔细聆听他们的故事,观察他们的表情。

到今天,找我写故事的人已超过2.5万。我从第一天起每个故事都留复本,现在这些薄薄的复本堆起来有将近一米半高。这些复本的纸有白色的、绿色的、粉红色的、蓝色的与黄色的,色彩缤纷,记载着人生的喜怒哀乐。

我的行为尽管难免有怪异之嫌,但我总认为这样做另有一种更重要的意义:我们大家为自己编的人生故事往往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归根结底,对我们每个人一生来说,自己就是作家——编写自己人生故事的作家。

39.寻找彩虹

劳伦斯

她的病体逐渐好转,她可以坐起来看着新世界的诞生。她坐在窗户边上,看着人们在街道边来来往往地行走着,有矿工,有女人和孩子,每个人都在旧壳中行走着,但是透过这层壳可以看到正在变大、成长的新的萌芽和轮廓。在矿工们静静地、沉默的外表中,她看到了一种不安,一种为了新的解放而痛苦的等待。她在妇女们虚假坚定的自信中也发现了同样的东西。妇女们的自信非常脆弱,很快就会破裂,然而,从那破裂处萌生的新芽却又显出强劲的生命力。

在每件事物当中,她都看到自己在摸索着,在寻找富有活力的上帝的缔造物,而不是去寻找那已经过去的、陈旧、僵硬、毫无趣味的生命形式。有时候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有时候她失去了触觉,失去了感觉,对那个束缚了她和整个人类的外壳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心理。人们全被囚禁在外壳这个监狱之中,他们都几近疯狂。

她看到了矿工们那似乎已经死去的僵硬的身体,看到了他们那没有光彩的眼神,就像是木头人一样呆滞。她看到新房子那坚硬、锋利的边缘好像在毫无感觉、洋洋自得地朝山坡延伸过去,这种得意是针对那可怕的、乱七八糟的角和直线表现出来的,是不能战胜的洋洋自得。这种绝对的污浊又硬又脆。她看到对面黑乎乎的山上笼罩的一层暗褐色的雾气,一座座黑漆漆的房屋和石绵瓦,像一堆堆杂乱无章的怪物。山顶上,旧教堂的尖塔刺目地屹立在简陋的新房屋之上,而那些乱七八糟、异常脆弱的新房子坚硬的边缘从贝尔多佛延伸出去,和从雷斯里延伸过来的污秽的新房子连接起来。而雷斯里的房子又延伸出去和海纳的房子混成一片。大地的躯干上蔓延着一片僵死、腐旧、可怕的污浊,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恶心,坐在那儿昏死过去了。随后,在飘动的云彩中,她看到有一道淡淡的彩虹,微弱的色彩照亮了昏暗的苍穹。

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她不顾一切地寻找着高高挂在天际的那一抹神奇的色彩,她看到一条彩虹正在形成。彩虹的一处正在强烈地发出光芒,她的心中满怀着希望的痛苦,彩虹的弓形逐渐在那儿形成,色彩慢慢聚拢起来,一道巨大的淡淡的彩虹突然冒了出来。弧形更弯更强,直到不能再弯,形成光线、颜色和苍穹共同构筑的伟大作品,它的柱基在低矮污浊的新房子上闪耀着光芒,而弓形的顶端则连着天堂。

彩虹屹立在大地上。她知道那些在硬壳中爬行、分散在这污浊世界上的肮脏不堪的人们仍旧活着,她知道彩虹在他们的血液中升腾起来,并在他们的精神中抖动着获得了生命。她知道他们会丢弃坚硬破碎的外壳,那新的、干净裸露的身体将萌发出新的生命,获得新的生长,去迎接天空中的阳光、风和雨。她在彩虹中看到了地球上那些陈旧污秽、不堪一击的房屋和工厂焕发出新的光彩,而用真理的构架建立起来的新世界犹如那天空的彩虹一般绚丽灿烂。

40.怨恨的情绪

司汤达

于连匆忙上去,羡慕地看着那个裸露着背膀、身披披肩的美妇。

清晨新鲜的空气,好似增添了她姿色的妍丽。昨夜的骚乱,只有使她的容貌对于一切的外界印象来得更为敏感。这个害羞的动人的美人,还具有高尚的思想,这在下层社会里是难以遇见的。在于连的眼里看来,自从他认识她以后,她在他的心灵上简直展开了一个新的局面,这是于连梦想不到的。她的美貌攫住了于连的贪婪的眼睛。这时候,他整个的心都在欣赏她的美,羡慕她的美,已经忘了他正在等着她的友谊的问候了。当他突然发觉她的高傲冰冷的目光的时候,于连大大地惊骇了,在她这份态度里,明明表现出她自己高贵的身份,要把于连仍旧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欢娱的微笑从他的唇边萎谢了。他记起了自己卑贱的出身,因为这些已经从一个贵族的有钱的继承者的眼睛里反射出来。一转瞬间,他的脸上只有矜骄和对自己愤怒的表情了。他心里涌起最剧烈的憎恶,为了等她,他把动身时间延迟了一个多钟头,难道仅仅为的是受她一场侮辱和奚落吗?

他暗暗地说道:“我真是个大傻瓜,我应该仇恨一切人,反对到底。一个石子坠地,因为石子本身是沉重的。难道我永远是个小孩子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约束自己,养成良好的习惯,使我能够得心应手地应付这些人,他们给我多少钱,我便为他们尽多少心?如果我要尊重自己,使一般人也尊重我,那么,便应该向一般人表明我现在的态度。我现在只是用我的贫穷和他们的财富做交易;但是我的心和他们廉耻的心相比,距离有几千万里。我的灵魂在天堂里,他们想用小小的恩惠或轻蔑的表示,作为接触我的灵魂的工具,这是可能的吗?”

当一切的情绪在这个青年教师的心里斗争纷扰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一会儿痛苦异常,一会儿又凶猛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