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

最终的决择

1853年3月30日的夜晚,荷兰北部布拉邦特城一个名叫克罗特的小村子并不宁静。村里比较好的医生都集中到了牧师杜奥特鲁斯家,因为这里一个小生命正在诞生。杜奥特鲁斯是村里惟一的牧师,他为人忠厚老实,对工作兢兢业业,深受村里人的爱戴,现在他的妻子安娜遇到难产,村里人自发地过来帮忙。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

杜奥特鲁斯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前两个孩子都是这样在难产中夭折的,可怜的安娜!为什么上帝要这样处罚她?要这样处罚我们?

仁慈的上帝啊,赐给我们一个健康的孩子吧!杜奥特鲁斯默默地祈祷着。

突然,一声尖锐的啼哭划破寂静的夜空,牧师家小小的院落里一下子沸腾起来:“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

噢,谢天谢地!杜奥特鲁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在胸前频频地画着十字。

新生儿长着红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不漂亮也不太健康。夫妻俩商量后,一致同意给孩子起名为——温森特·梵高,与他叔叔同名。因为这个叔叔可是梵高家族中最有成就的人,他是欧洲著名的画商,并且已经同巴黎最大的画店——古比尔公司签订了股份合同。梵高家族中,有许多人都从事过与绘画有关的工作。他的三个伯父都是著名的美术商人,杜奥特鲁斯夫妻俩希望这个孩子能像他和叔叔那样:健康、多才、事业有成。

梵高14岁了,父亲送他到一所教会学校学习。这时候,他的弟弟——小他4岁的提奥也上学了,俩人的学校离得不远,所以经常结伴一起走。

学校里死板的程式化教育让梵高感到厌烦,所以他常常逃课,有时还带上提奥。兄弟俩回来的时候脏兮兮的不说,还经常带回来一两只受伤的小鸟或是小鸡,弄得满屋子都是伤残的小动物。

父亲本来坚决反对,母亲却说孩子这样做是爱心的表现,“我们这两个孩子啊,将来肯定都是善良的人!”父亲听了这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但到了后来,看到兄弟俩经常不断地把自已上学吃的东西送给村里没有饭吃的小孩,自己倒经常饿着肚子回家,母亲心疼地说:

“孩子们,别傻了,小猫小狗抱回家也就算了,别把这么多穷孩子也带回家。”

梵高生气了,大声说:

“小猫小狗都需要我们照顾,更不用说这些可怜的小孩!提奥你说,我们应不应该帮助他们?”

“应该!”提奥拼命地点头,“那些小孩真的很可怜的!”

兄弟俩总是一个鼻孔出气。父母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由他们去吧。

毛威是梵高母亲的姐姐——露丝姨妈的儿子,现在正跟梵高的三伯父学画画。有一次,梵高去三伯父家玩,看到墙壁上挂着那么多色彩鲜艳的画,而表哥正一丝不苟地照着这些画临摹,梵高立刻喜欢上了这项“活动”。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爸爸妈妈终于同意他同毛威一起跟着三伯父学画画。梵高高兴地跳了起来。

但是,梵高又一次让父母失望了,他似乎不能安静地在画室里呆上半个小时。他常常把三伯父留的素描作业扔在一边,跑出去观察外边的小动物或是花草树木,随手拿出一张纸就画。他和弟弟抱来的受伤的小狗长大了,他把它奔跑的样子画下来;妈妈又生了小妹妹了,他把妹妹用的小奶瓶画下来;后院的梨树开花了,嫩白色的花瓣真招人喜爱,梵高也赶快画了下来。

有一天,路易因为得了病而没钱医治死了。梵高听说后,伤心地冲出门外,来到小路易住的贫民区。在这里,他看到的是低矮的楼房、潮湿的街道和神色木然的送葬的人群,一口最便宜的小小的薄木棺材,装着男孩的尸体缓缓地安放在墓穴里。梵高伤心地闭上了眼睛。回来后,他用铅笔凭借自己的印象画下《斯特里萨贫民区》。这时的梵高15岁。

梵高满心欢喜地将《斯特里萨贫民区》拿给三伯父看。可是他却不感兴趣。他让梵高先老老实实地在画室里画几个月静物素描再说,批评他学画不耐心、不会走就想跑,并让他向表哥学习。但是梵高就是不喜欢坐在那些没有生气的石膏面前,整天画什么三角、圆圈、方块……他渴望的是真正的生命。他并不想准确地把这些描画下来,而是想捕捉一种印象,一种当时感动。

那时候,露丝姨妈一家和梵高家住在一起,梵高、提奥、毛威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克罗特村庄后面有一大片绿色的草地,每次学完画,梵高就叫上表哥毛威、拉上弟弟提奥一起到草坪上骑马。其实梵高并不会骑马,也不想学,他只是喜欢静静地躺在草地上,看澄净的蓝天,看飘动的白云,然后就是看毛威威风八面地骑着马在草地上驰骋……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觉到青春的活力和一种生命的节奏,而这一切是封闭的小小的画室所不能提供的。

温特森很快就16岁了,到了该工作的年龄。而梵高家族是世代相传的基督教家庭,牧师从温森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影子,温森特有一种天生优良的品质,就是同情和关心穷苦的人,这使得他具备了作一名传教士的潜质。而且他对父亲的职业有一种独特的兴趣。他没有更多的爱好,除了呆呆地看某一种他认为美丽的自然界的景致,或者用棍子在地上画一匹驮稻草的马和一只流泪的狗(当然大多数时候他安不好动物的四条腿),然后就是带着他的小跟屁虫提奥往穷人的地里钻,帮助他们挖土豆或者给蔬菜浇水。

金秋10月,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牧师带着温森特和提奥到海牙去拜望他的弟弟——与他的长子同名同姓的温森特·梵高。温森特是伦敦古比尔艺术公司的股东,在海牙有一家经营绘画作品的分店。小温森特被叔叔店里陈列的绘画惊呆了。他停留在法国画家德·格鲁的《穷人的长椅》前面,泪流满面。牧师被儿子这种感情深深打动。小温森特抽泣着对父亲说:“我看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景象,排着长队等待施舍的穷人,他们是多么不幸啊!”

牧师在晴朗的天空下想着自己的心事,两个孩子蹦跳着走路。

温森特把双臂举起来,提奥赶紧模仿哥哥的样子伸着手臂,两颗毛绒绒的脑袋仰向蓝天,温森特说:“啊,现在我的心与上帝的心已经结合在一起。”然后兄弟俩一起高喊:“耶路撒冷!耶路撒冷!耶路撒冷!”

杜奥特鲁斯牧师觉得这是一个诱导孩子的最好的机会。

“我为你骄傲,我的孩子。”牧师说,“我很高兴有了崇拜和敬奉的偶像。”

“是的,我有,爸爸。我崇拜伦勃朗、德拉克洛瓦、米勒、雅克、朱理·勃列东,还有约翰·布斯布姆。”温森特一口气讲出了几位荷兰和法国画家的名字,牧师感到很意外。

“那么上帝呢?”牧师问。

“您说上帝吗?爸爸,上帝的工作和生活跟这些人的工作和生活多么相似啊。”

“哦,我的孩子,你认为这能比较吗?”

“如果权衡起来,上帝也许比他们更高些。”

牧师叹了口气。

“那么你愿意做一个播种上帝思想的人吗,像我和你的爷爷一样?”

温森特的脸上布满迷惘。“这是您的心愿吗?爸爸,可是我想我也许更适合干别的什么。”

温森特并没有满足父亲的愿望去继承他的衣钵,父亲为此生了一场病。温森特想,那是父亲的心在燃烧。父亲是他们六兄弟中惟一接任爷爷职位的人,温森特为此感到内疚。

温森特叔叔帮助温森特获得了在古比尔公司当职员的权利,使他有机会接触更多的画家和他们的优秀作品。温森特对这一职业非常满意。

1871年5月,14岁的提奥从家乡赶到哥哥的画店里,这是温森特盼望已久的事情。两兄弟相聚,格外亲切。

为了欢迎弟弟到来,温森特动用了他月薪的2/3——两个英镑,买了牛肉、鸡蛋、蔬菜、罐头、奶酪、面包,以及一大块黄油和一瓶杜松子酒,提奥惊叫起来:“温森特,你准备了十天的食品吗?”他觉得哥哥简直成了一个富豪。

两兄弟都不会喝酒,呛得满脸通红。

温森特向提奥喋喋不休地提起他购买和收藏的画,他喜欢那些描写下层人物的作品,那些东西能引起他的共鸣,牵引着他柔弱的情丝。他不厌其烦地向提奥讲他所崇拜的画家,比如米开朗琪罗、丢勒、伦勃朗、德拉克洛瓦、米勒等等。

“哦,提奥,昨天我在教堂外面看到一个小个子的老太婆,头上披一块长到膝盖的黑纱巾,上面闪着油腻的光芒,她的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眼睛像受伤的鹰一样哀伤而绝望,你能感受到那种渴望生存的心愿吗?她能使你的心像风中的杨树叶一样颤抖。我想她是一个烤土豆的人,要不就是一个卖货的小贩,她的样子使我想到了伦勃朗的铜版画,正像有的好书和诗同样能使我想到伦勃朗或者丢勒的画一样。啊!艺术是多么伟大的东西!艺术家是多么伟大的人!”

温森特滔滔不绝,然后举起手中的酒杯。

梵高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很满意,一是因为他有机会接触更多的画家和优秀的作品,二是因为他每天都能卖出很多画作,为公司赚很多钱。他喜欢与油画和版画打交道。

梵高在公司里干得很出色,也成了弟弟提奥心目中的偶像。梵高和提奥从小感情就很好。现在,提奥对未来的职业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想成为一名像叔叔一样出色的画商。

梵高住在泰晤士河岸边的一幢房子里。房东家只有两个人:罗伊尔夫人和她十九岁的女儿乌苏拉。她们俩在后花园里开办了一个幼儿园。

乌苏拉眼睛大大的,细嫩的鸭蛋脸上老挂着笑容。梵高特别爱看她笑,因为那笑让他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他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乌苏拉。这是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生活在他面前展开了美好的前景。

这一天,梵高终于收到了盼望中的邮包,那是他的画家朋友科克从巴黎寄过来的。不久以前,梵高把自己制作的科克的一幅复制品寄给科克,请她在上面为乌苏拉题字。因为梵高早就答应过乌苏拉,送给他的幼儿园一件有画家签字的作品。画上写着:“赠给我的朋友梵高和乌苏拉·罗伊尔。”

乌苏拉见到画后非常地高兴,“太好了,我终于有一个艺术家朋友。”梵高趁机向乌苏拉表白,但乌苏拉拒绝了他,理由是一年前已订婚了。

几个月后,梵高被罗伊尔夫人礼貌地请出了房子。乌苏拉也和她的未婚夫举行了婚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投人别的男人的怀抱,梵高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回到家里度过了暑假,父母亲知道了这一段令他刻骨铭心的初恋,尽量安慰他。母亲告诉他荷兰有的是美丽的姑娘。父亲则趁机做他的工作,问他是否换一个环境,或者去上神学院,去做传教士,温森特拒绝了。

回到伦敦,他又恢复了孤僻乖张的性格,大家反而认为这是他正常的象征,他要高兴起来就不应该叫做温森特。

初恋的伤痕一时无法痊愈,痛苦使他容不得任何虚伪的、不合情理的东西,商业性的画廊在他看来只是一个合法化的诈骗场所,商人们仅仅是从金钱出发去糟踏艺术与捉弄顾客。所以他决定从此心安理得地作人。譬如一位不懂行的顾客在选购某幅低劣作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指出那幅作品的弊端,并且让顾客信服。他觉得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必须表现人世间的情感,要么是痛苦,要么是快乐。他的所作所为往往弄断了画店的财路,他叔叔的同事奥巴赫先生对此十分不满。

有一天,一位胖太太来为她的新居选购一些画,她的口气是居高临下的:

“拿出你们店里最好的画,”她拿出尺寸数目,“你不必考虑价钱。”

温森特拿出伦勃朗、马里斯、柯罗、杜比尼等名画家的重要的作品介绍给她,但都被这个贵妇人否定了,她用傲慢的口气发一些幼稚可笑的议论。然后她在众多作品中挑出了几件最差的。温森特心里暗暗好笑,奇怪的是她竟能那么准确无误地挑出这些东西。

劣质品天生就该傻瓜们享用!温森特想。

“我选的才是最好的!”胖妇人自我陶醉地摇头晃脑,满身的珠光闪耀着。

温森特忍不住了:“的确是最好的,太太,好得让正常的人都不敢买它。谢谢您的光临。”

胖妇人怔了一下,然后感觉到受了侮辱,她的血往上涌,像只正在斗架的公鸡,涨着红红的脸,暴跳如雷:

“你!你!没有教养的乡巴佬!”然后丢下她选的画,拂袖而去,对奥巴赫先生的赔礼道歉置之不理。

奥巴赫发了火。

“长此下去,顾客会被你赶光,画店将被你弄垮!”奥巴赫先生握着双拳,像只龙虾一样,弓着背,红着脸,唾沫四溅。

“你如果一意孤行,我就请你的叔叔把你调走!”

“悉听尊便!”

事实上用不着奥巴赫先生采取什么措施,温森特在两个月以后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家乡。奥巴赫先生大惑不解。他把温森特的擅离职守告诉了他的叔叔温森特·梵高,温森特叔叔决定把侄儿安插到巴黎夏尔塔普街的中心陈列馆。

温森特毫不客气地答复叔叔:“我从此与商业美术无缘!”这使得叔叔伤透了心。

1877年5月,温森特来到阿姆斯特丹,住在海军中将约翰·梵高叔叔家里。经姨父斯特莱克牧师引荐在著名的牧师和学者曼德斯门下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

曼德斯先生是一个严谨的老人,他要求温森特的学习一丝不苟。所以温森特每天早晨起来朗诵圣经,早饭以后用七个小时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他的刻苦使曼德斯深感欣慰。除此以外,他每天抽出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到阿姆斯特丹的街上散步,观赏首都美丽的景物。当然,他更愿意通过自己居住的小房间的窗口观看从早到晚瞬息万变的各种景色。他为此情不自禁地画了一些素描。

一天,曼德斯先生突然宣布他将出门一个星期。温森特一下子就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他尤为奇怪,自己的努力原来出自于外界的一份压力。

其实从他决定到阿姆斯特丹以来,他就在心里制订一个计划,去看在特里本休斯的伦勃朗的铜版画,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他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尽情观赏了伦勃朗的画,之后又辛勃里街找到了伦勃朗居住过的房子,在房子四周蹓跶半天,他完全没有回家的念头,他的心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浓烈的艺术氛围,这使他激动万分。

第二天,梵高又来到姨夫家,一个身材修长、体态轻盈的姑娘热情地同他打着招呼,“你一定不认识我,我是你的表姐凯。”

梵高激动地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好几个月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又接触到年轻女性的肌肤。

“咱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姑娘继续用亲昵的语气说“这真少有,我都二十六岁啦……”

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把梵高从一个乡巴佬变成了有教养的绅士。他深深地为凯的美丽所陶醉了:她的亚麻色的秀发,她的白皙的皮肤,她的微微张开的双唇。“我也二十四岁。母亲常盼你到我们那儿做客。

之后,他们聊了一些画画方面的事,聊得非常投机。但不久,进来一个文雅的男子和一个小男孩。他们是凯的丈夫和儿子。

凯的丈夫张开双臂,把凯和儿子搂住了,甜蜜而幸福。

这一切让梵高心潮澎湃,乌苏拉带给他的痛苦再次从心中一个神秘的地方冒了出来。眼前这相互依恋的小家庭的恩爱和欢乐终于使他明白了:在那无比烦恼的几个月里,他心底极度渴望的原来就是爱情。

此后,梵高一直渴望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作为一个艺术家,作为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他渴望有一个女人在他身边。但艺术家总是孤独的,梵高也不例外。

之后,古板的老师让梵高进入了一种有规则的学习生活。每天清晨,天不亮他就起身读《圣经》。吃过早饭后,他便坐下来攻读七个钟头的语言课。这也让他头昏脑胀。

不知不觉梵高的学习生活过去一年了。但是,他面前摊开的是课本,脑子里想的却是伦敦的贫民区,那里的贫困与苦难。他记起了自己想当一名传教士去帮助那些人的夙愿。而且,枯燥的学习也让他明白:用功是代替不了天赋和才能的。

他明白,这一年来叔叔和姨夫为自己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要是自己放弃了学业,他们肯定会认为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把他看成无能的忘恩负义的梵高家的败家子。

“要是我明天就出去做传教士为贫民工作,这算不算失败呢?要是我能帮助人们治愈疾病、解除忧虑,使人得到安慰,使不信教的人皈依基督,这算不算失败呢?”梵高想明白这一切后,打点行装离开了姨夫家,来到了比利时传道学校。

“等三个月学业修满,”学校里的皮特森牧师说,“我们将任命你到比利时的一个地方工作。”

但是,老师非要让梵高学会即席演讲,而梵却断然拒绝了,因为他说话老是结结巴巴的,而且老忘记讲稿。就因为这一点,他的学业成绩被判不及格,不给安排工作。

这时,皮特森牧师给了他安慰,“到我家里吃饭去吧,梵高,不要难过。”

皮特森家的前厅已经被当成画室用了。墙上有几幅水彩画,屋角摆着一个画架。“你会画画,我倒还不知道。”梵高说。

“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皮特森有些困窘地说:“空闲时间画一点儿,作为一种消遣。”

两人吃着饭,皮特森不知不觉地引入正题。“博里纳日是个产煤的矿区。那里的人过着悲惨的生活。梵高,如果有一个地方的人民需要安慰的话,那就是博里纳日人民。你为什么不去那儿呢?”

“但是我怎么能?我没有毕业……”

“放心,剩下的一切由我来办。”皮特森说。

就这样,梵高坐着火车,先来到了矿工村瓦姆,住在面包师丹尼斯的家里。

这儿的一切被都染成了黑色,号称黑乡。而矿工们则被称为“煤黑子”。他们浑身乌黑,天不亮就下井,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干一天活后才回到地面。

“我们这辈子,天天在死亡线上挣扎。病了就给撵出来,一个子儿也不给;死了就像条狗似的被埋掉,扔下老婆孩子靠邻居接济。”一名矿工对梵高说。

梵高发现矿工们都很无知,也没有受过教育。但他们勇敢、坦率并且非常易受感动。他给矿工们讲,“上帝希望人类谦恭做人,不追逐大而不当的志向,而要让自己顺应低下的环境,学习教义,做到心地温厚而纯朴。这样,死后他就可以进入天国,得到安息。

村子里生病的人很多,他每天都像医生一样到各处巡视。只要有可能,他就给他们带去一点牛奶或面包、一双袜子或一床被子。整个小瓦姆村的人都爱戴地称他为“梵高先生”。

在这里,梵高终于实现了他当传教士的理想。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这种生活也让他暂时忘却了感情带给他的苦痛。

一天,村里忽然来了两位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牧师。他们转悠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抓住两个“小黑鬼”。

“你们这儿的人都哪儿去了?”牧师问。

“小黑鬼”吓得直哆嗦,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那么传教士呢?他在哪儿?”

“传教士?”

“对呀,文森特·梵高传教士?”

“你是说文森特先生”基督?”两个孩子站直了身子,不再害怕,“我们带两位先生!”

左拐右拐,拐了半天来到一间特别破旧的棚屋前。屋里屋外挤挤插插站了百十来口子村民。鸦雀无声。眼泪在人们黑黢黢的脸上留下一条条淡痕。每颗脑袋都垂在胸前。

在棚屋里的一个角落,光土地上铺着一堆干草。草堆上半倚墙壁坐着一个人。只见他脸膛漆黑漆黑的,同站在周围的矿工毫无二致,眼睛里衔着大颗的泪水,白眼球白得吓人。他虽看似患着重病,几乎已经奄奄一息,但嘴里仍坚持诵着祷辞,声音微弱但很坚定。

“是他!文森特·梵高,”一位牧师惊诧得瞪圆了眼睛,叫道,“你怎么搞成这样?”

他中断了祈祷,吃力地抬起目光。

“真不像话!你在干吗,假装基督?”

“你怎敢如此?你还像个传教士吗?你的斗篷呢?你的礼拜堂在哪儿?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

“叫他们散去,这些煤黑子!”

“我们在为死难者祈祷,请让我们做完。”直到这时候文森特才答了一句。

“不行。你们连脸都不洗,向谁祈祷?真丢人!福音传教会的脸算是让你给丢尽了。”

矿工们听不懂他们所用的语言,但猜得出眼前发生的事情。大家无言地散去了。

两位牧师狠狠地责备着梵高。梵高默默地听着,没做一句争辩,只是那目光变得越来越绝望和悲哀。

“你被解职了。我们现在正式宣布:你被解职了。你从此不再是福音传教会任用的传教士,也不许再在比利时的任何地方传教。你听清楚了没有?”两位牧师最后言道。

“听清了。”梵高喃喃地回答。

牧师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留下一派寂静和绝望。

梵高两眼盯视着前方,一动也没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几个月来自己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

初来时,传教会还没有任命他为传教士,连食宿费用都得由他父亲给他寄来。矿工们对他敬而远之,很少来听他布道。

偶尔,他发现自己的脸弄黑了,衣服弄脏了,矿工们反倒给予他信任。于是,他便存心往脸上抹煤尘。

有一次,他随一位监工下了矿井。在700米深的巷道里,他仿佛亲眼见到了地狱。

矿工们光着身子,跪着或趴着,胼手胝足,汗流浃背,一锹一镐地挖煤,一刻也不敢停顿。可是,他们只挣很少的钱,他们每天只能吃上黑面包、苦咖啡和一点劣质的酸奶酪。他们穷得洗脸洗手都用不起肥皂。他们一般八九岁就下井干活儿,由于过度劳累,营养不良,加上常年吸入大量煤尘和毒瓦斯,往往不到20岁就患上了肺病,开始发烧,40左右便一命呜呼了。

他觉得很惭愧。他搬出了自己在面包房老板家租住的舒适的房间,来到了这个四壁透风破烂不堪的小棚屋。他不再用肥皂洗脸,一日三餐也都改用了和矿工们同样的饭食。他把节省下的钱用来买一些廉价的日用品和食物,分送给那些最贫穷最困难的村民。为了照顾一个孕妇,他甚至把自己的木床也捐了出去。

他替矿工们去向煤矿经理求情,希望矿上提高工人工资改善劳动条件。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经理并不刁钻可恶,反而是个蛮和善的人。但他向梵高解释说煤矿只是勉强维持着,工人们只能勉强糊口,否则煤矿一倒闭,他们就只好统统饿死。

矿井里出了事故,只救出三个人。

梵高为他们治伤,把自己仅剩的一件内衣都撕碎当了绷带。

矿井里还有57人生死不明。到了第12天,煤矿当局下令停止抢救和寻找。

罢工了。

眼看着人们就要饿死。梵高用他全部的钱买了食物,发给大家。村里人靠这些食物维持了6天。

梵高再次去见经理。经理很有礼貌,但一步也不退让:复工或者关矿。

“我们听你的,文森特先生。是复工还是死?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们死了也没有怨言!”矿工们说。

可是,梵高又能说什么呢?他只好劝工人们复工。

为井下的死难者做一次祈祷吧。

村里人都来了。但连日的疲劳和饥饿使梵高发了高烧,站也站不起来,连说话都吃力了。

他已经拚尽气力来为上帝工作,几乎要连命都搭上了,可是“幸亏福音传教会只给了你一项临时的任命!”牧师大人的话还在他耳衅萦绕,“解职是看在你父亲和叔叔们的面了上,算便宜了你!”

不过,梵高终于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就隐隐知道的事情,有关上帝的美好信仰,其实都是自己孩子气的借口和推托,好比一个吓坏了的孤独的人在寒冷漫长的黑夜中,由于绝望而编造的谎言。

而自己正是这样一个轻信谎言和传播谎言的傻子!

他走出小屋,来到煤矿,这个他曾经为之奋斗、为之痛苦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

梵高叹了口气,正要离开。突然他呆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煤堆,惊叫道“我的上帝!”

这是一个妇女,也许由于太累,她想靠在煤堆旁休息一会儿。谁知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煤堆让她觉得很舒服,不知不觉竟睡着了。黑色的煤块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她的头顶形成一圈亮丽的光环。她的黑衣服与煤堆融为一体,而使得那张笼罩在光环中的脸更加突出。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呀,疲惫、衰老,是所有博里纳日妇女的写照,而现在这张脸竞带着一丝满足,她可能梦见了一桌亲手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准备的晚餐吧。

这种满足和微笑,让她的脸具有一种奇异的圣洁。

梵高简直不能呼吸,这幅画面太熟悉了。对,是伦伯朗的一幅铜板画!在那幅画中有一位阅读圣经的妇女,头靠着手睡着了,膝盖上放着打开的《圣经》。就是这样的感情:愁容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为什么不把它画下来?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梵高拿出随身带着的铅笔。纸呢?他翻遍全身,只有一封上个月提奥的来信。顶着日头,梵高便在信封的背面画起来。

他画得很慢,很认真,直到那位妇女惊醒离开。他又开始画其他拾煤块的女人们。一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梵高身上……

这一发便不可收拾。

收工的时间到了,妇人们都赶回家为下工的丈夫准备饭菜。矿上一下子热闹起来。虽然还是像刚来时梵高见到的那样,工人们默不做声,各自拿各自的工具,各回各的家,但今天,这些矿工身上有一种他当时也无法说清的东西吸引着他,信封的背面用完了,他就在信纸的背面画起来:

一个老年矿工,黑帽子压在眉毛上,背有点驼,双肩耸起,两手揣在衣兜里,骨瘦嶙峋的脸上是一双呆滞的眼睛。

一个年轻一点的矿工,很瘦弱,只是身体还没有被潮湿低矮的煤窑压垮,依然挺拔颀长,步伐也非常有力量。

他们都走得很快,梵高不得不停下笔,仔仔细细地观察他们的神态和一举一动,然后将这些素材印在脑子里。

天完全黑下来了,矿工们早都走光了,梵高这才感到肚子咕咕直叫。他将几张留有自己杰作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急奔回家。刚进家门,就一把摘下帽子,把它扔到床上,顾不得脱衣服,伏身在惟一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上画起来。他必须立即把脑海中尚存在印象捕捉下来。

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对面的墙上,晨光正照着挂在上面的几幅画。他想起过去的日子,自己曾一度拥有那么多可爱的油画,曾一度那么忘我地在美术馆长廊漫步。他突然醒悟到自己是在怀念那早已熟知,现在又变得有些陌生的艺术世界。

没想到转了一个大圈之后,他又回到了起点。16岁许下诺言在十多年后终于要实现了!

27岁了,才明白自己走了多么长的一段弯路。

梵高终于懂得了,心中的那团火为什么而燃烧,是为心中早有的渴望,是为14岁时就播下的火种——画,画,还是画!画自己的激情,画自己对生命的领悟。

追求艺术与渴望爱情

梵高回到了埃顿的家里。父亲和母亲都明显地老了。家里人回避谈及梵高穷困潦倒的情况,让他在家里好好休养,感受亲情的温暖。

不久,梵高的健康和体力都恢复了过来。他又开始画画了。

“干这一行有前途吗,温森特?”父亲问,“你能不能做到自食其力呢?”

“一开始还做不到。提奥打算资助我,一直到我能自立为止。等我画得不错时,就能赚到钱了。”梵高安慰着父亲。

“温森特,但愿你干这种工作后就一直坚持下去,不要再东游西逛了。”

“这是最后的选择,父亲,我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

梵高经常带上绘画用品和画架出门,在乡间寻觅要描绘的景物,埃顿是个相当闭塞的小镇,这里的人都斜楞着眼看他。他们还是头一次看见他穿的这种黑绒衣服;而且那么大个人成天只拿着铅笔和画纸在旷野里消磨时光,这对当地人来讲前所未见。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他仿佛是个怪物,是个畸形的人。

梵高不分昼夜地钻研着绘画技巧。他画累了就看书,累得既不能画画也不能读书时,他就索性去睡觉。提奥则给他寄来各种各样的绘画用品。

他越来越体会到,画人物是件有益的事。他练习画各种类型的劳动者。他观察着乡村中的一切,并把这一切都画下来。

农民们终于开始喜欢他,并且信任他了。母亲让梵高去出席一个茶会,他也不去,因为他怕浪费时间。

夏天过去了。他知道,此时靠自学是无法再提高了。他渴望同某位艺术家建立联系,渴望有一间好的画室。于是,在提奥的资助下,他用一块亚麻布包好了自己所有的画稿,按照所有年轻的乡下艺术家的传统习惯,来到了海牙。

梵高去拜访特斯提格先生——荷兰最著名的画商,海牙美术学校的创始人。

“把你的临摹作品拿给我看看。”特斯提格直截了当地说。

梵高翻找着自己的作品,但特斯提格看完所有的素描,嘴里哼都没哼一声。

“你认为我的画一点儿改进都没有吗,先生?”梵高打破了沉默。

“是好了一点,然而那并非就是好的作品,有些地方从根本上就不对头。你还不够条件去搞你自己的创作,你还是先掌握基本画法为好。”

梵高告辞了,但并没完全失去信心。第二天,他去拜访他的表哥,画家毛威。寒喧之后,他们就谈起了绘画。梵高又拿出了自己的临摹品。

“画得不错,可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只是像个小学生似的在模仿,而真正的创造是别人做出来的。”毛威说。

“我以为会学到他们对事物的感受。”

“无稽之谈!如果你想创造,就到生活中去,不要模仿。你有没有自己画的写生?”

梵高把画稿展开,心却狂跳不止。毛威认真地看了看,“没问题,你的路子走对了。你那些素描还不成熟,不过是真实的。它们具有某种我很少见到的生命力和节奏感。梵高,把你那些临摹用的书本丢开,去给自己买一只画箱吧!赶紧开始用颜色作画,越早越好。”

毛威开始接纳了他,温森特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此外,温森特还抽空拜望了他在海牙工作时结识的年轻画家德·布克,他大温森特两岁,现在已是小有名气的风景画家。

海牙之行对温森特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他决定到海牙学习。但是回到埃顿以后,他看见斯特莱克姨父的女儿、表姐凯·沃斯来到了他们家。

凯在一年前死了丈夫,父母不忍心她每日沉浸在对甜蜜往事的回忆之中,建议她换一个环境,到科莉尼亚姨妈家散散心。

温森特在走近自己家门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表姐柔弱的身躯倚在屋前的一棵榆树干上,微风吹过,她美丽的身姿像树叶一样发抖,她的面前有一个小男孩,那一定是凯和沃斯的儿子简,凯的目光被儿子牵引着,那里面有一丝凄婉的笑意。

四年以前,温森特在阿姆斯特丹神学院学习时第一次见到了凯,从此,表姐高贵而美丽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打上了烙印,他记得他们在一起谈论过伦勃朗,凯具有一种卓越的天赋,他认为她是艺术圈子以外惟一能感受艺术之美的人。

有一种责任感在他心里萌动,他觉得他必须安慰和照顾她,使她重新获得快乐。况且还有一个更令他欣慰的理由:凯是迄今为止惟一能够真正理解他的人,和凯在一起,他的信心将会更加充足。

所以,温森特每天背着画箱,邀凯带着简一起到野外去写生。他们带上午饭,在森林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凯在充满生气的树林里,要么和简追逐嬉戏,要么伏在草地上,嗅着花草和泥土的芬芳。忧伤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她的苍白的脸上渐渐涌上了红潮。温森特因为有凯在身边,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心情格外愉悦,他甚至体会到一种小家庭的温暖,然后因此而产生了一种无法遏止的创作热情。他的脸与画板之间老是出现凯凄美的面容。凯有一张椭圆形的脸,一双充满哀怨、像碧潭一样深不见底的大眼睛,她的皮肤细腻而苍白,悲哀使她的美显得深沉而成熟。

每当这时候,温森特的创作灵感来得特别快,而且久久缠绕着他,令他激动不已。他的画也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出色,炭笔在他手指间轻灵地盘旋,线条流畅而柔和,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偶尔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感到坐立不安,灵感被她带走了,所有的焦灼向他袭来,他无法完成任何一幅习作。这时候,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恋爱了。

他回顾自己走过的28年,是那么孤单寂寞,他觉得一个男人最悲哀的是莫过于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一个他爱的和爱他的女人。

“我喜欢你的画,温森特,我感觉到它表达了你的情感。”晚霞把大自然和凯装饰得同样美丽,而凯的声音像夜莺鸣叫一样动听,在这种氛围中,谁能遏制住自己的情感?温森特向凯示爱,凯不理解,并回绝了他,可怜的温森特,特意赶到姨父家向凯求婚,遭到姨父的拒绝。

圣诞节的晚上,父子俩大吵了一场,牧师对儿子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他拍着桌子大叫大嚷,叫温森特滚出这个家。争吵的原因是温森特手里捧着米歇烈的书而不愿听从父亲的话到教堂里去。

温森特当天就走了。

赶到海牙毛威的家里,毛威正在忙于画他的一幅大油画。画的是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有几匹老马低着头,弓着背,拉着一只渔船,齐心合力地把它往岸上拖。他对温森特的到来视而不见,直到休息的时候,才顾得上跟他打招呼。

温森特说:“毛威,我不能再呆在埃顿了,我得到海牙来学习,我弟弟提奥答应帮助我。”

毛威不置可否,他说:“你带些什么来了?”

温森特出示了一些新习作,那是他在恋爱期间画的,虽然伤感已经过去,但睹物思人,他仍然不免黯然神伤。

毛威看了作品以后,露出了笑脸。

“温森特,我总是把你当作一个傻瓜,但我现在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温森特觉得,毛威的直率比伪君子的恭维话好听多了。他感到了一种无拘无束的亲密,所以他开玩笑说:

“我是一把出鞘的剑,我急不可耐地想到海牙来跟你学习!”

毛威拍着他的肩。“那当然,太阳正为你升起。”他说,同时孩子气地向温森特眨着眼睛,“不过它仍然躲在云层后边。”

毛威送给温森特一个油画箱,里面颜料、画笔、调色板、调色刀、调色油,一应俱全,毛威还把他提名为“布尔克利”艺术俱乐部的临时会员,每周可以到那里去画几个晚上的模特儿,并结识一些画家,扩大视野。

毛威问温森特准备住在哪里,温森特在拜访毛威以前已经在莱恩车站附近租了一间宽敞的房子,还买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至于床,他没有考虑,他把毛毯铺在地板上睡,与波里纳日比起来,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毛威坚持要温森特买一张床,并借给他一百法郎。

1882年1月1日,温森特在海牙有了他的第一个画室。

梵高的画室太寒酸了,但他还是用剩下的钱雇了模特儿。

毛威来了,并用了一个小时教他如何涂水彩,如何再把颜色洗掉。毛威是这样一位高明的老师,他可以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件作品的基本弱点。

但是,提奥的钱还没有寄来。梵高都已经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但他还是坚持上午去毛威那里画水彩,下午到候车室写生,晚上再接着画画。

提奥的钱终于到了。梵高又有钱请模特了。这时,特斯提格来到了他的画室。

“是的,是的,”他看着梵高的画,“你很有进步。毛威会把你造就成一个水彩画家的。你会成功的,梵高,这样你就可以自己谋生了。我想我很快会购买你的一些小件作品了。”

“谢谢!先生,谢谢您的关心。”梵高说。

“好好干吧,让我每次都能看到你的进步。可别让我白来看你啊!”说完,他走了。

这样,梵高的劲头越来越大。每天,梵高一早就出去找当天要画的模特儿。雇模特费去他很多钱,他知道这些钱本来应留到月底买饭吃的。但是在毛威手下学画的他,如果不拼着最大力气全速前进,留在海牙还有什么意义呢?

毛威继续耐心地教他。每天晚上梵高都去作画。有时他变得垂头丧气,因为他画的水彩太厚、不干净而呆板。毛威只是笑他。

“当然,你画的水彩还不行,”他说,“要是你的作品现在就是透明的,那只是暂时的,以后也许颜色还会变得厚重起来。现在你勤勤恳恳地画,会迅速进步的。”

“你说得不错,但如果一个人必须靠他的画谋生的话,他又该怎么办呢?”梵高有些着急。

“相信我,梵高,欲速则不达,你想一蹴而就,这只能毁了你的艺术生命。红极一时的人物往往是昙花一现。不辞劳苦、认真钻研比那种只图一时哗众取宠的态度要强得多。”

在毛威的指导下,梵高的画有长足的进步。他对自己也开始有了一点信心。

有一天,梵高去酒店喝酒时,碰上了妓女克里斯汀。她已经不年轻了,也不算美丽,现在靠洗衣为生。她有五个孩子,现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他们俩聊得很投机。克里斯汀正想出去拉客,因为她需要钱买食物。

“你愿意让我到你那里去吗?克里斯汀,我非常寂寞……我就是在爱情上不走运。”

“那么,好吧,不管怎么样你都可以来。”

于是,他们穿过幽暗的街巷回家,一边像老朋友似地随便聊天。她向他讲述自己的身世,既不怜悯自己也不怨天尤人。

“你当过模特儿吗?”梵高问她。

“年轻时当过。”

“那你为什么不来给我当呢?我无力付给你很多钱,不过,等我的画能卖出去了,给你的钱就会多些。”

“我愿意干。我可以带上我的男孩,你可以白画他,要是画我画腻了,你还可以画我母亲。”

他们终于到了她家。这是座十分简陋的石头房子。她的房间十分简朴。

早上,梵高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不是只身一人,这使世界显得亲切多了。痛苦和孤独离开了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宁静。

梵高的感情世界太贫瘠了,他需要一个女人来安慰他。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克里斯汀来敲梵高的门了。“你好哇,梵高,我一直想着来看看你住的地方。”

“你是来看望我的第一个女人,克里斯汀。”

“你为什么不叫我茜恩?大家都这么叫我。”

“好吧,茜恩,我正准备做晚饭,你和我一块吃好吗?”

“好啊,你坐着吧。做饭的事你什么也不懂。我是女人嘛!”她俯身在火炉上做起饭来。

梵高把椅子靠在墙上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股暖流涌进他的心头。这是他的家,一个女人在这儿正用那双可爱的手为他准备晚饭,他曾经多少次梦想着和凯在一起过这样的生活啊!

两人吃完饭,茜恩又把盘子刷了。

“要是你愿意,你可以住下来,茜恩。我很高兴有个做伴的。”

“谢谢你留我住下来,梵高。”

就这样,克里斯汀走入了梵高的生活。她每天给他当模特,给他做晚饭,给他洗内衣,上街买东西。

梵高每天付给他一个法郎。他知道这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但是他喜欢她陪伴。他喜欢在新煮的咖啡气味中醒来,喜欢看一个态度亲切的女人在炉子周围忙碌。这是他头一回有个家了,他发现有个家是很惬意的。

等到他画她画得对她身体的线条了如指掌时,就决定画一幅地道的习作了。他让克里斯汀裸体坐在火炉旁的一小段圆木上。画面上,她那骨节粗大的手放在膝盖上;脸埋在瘦得皮包骨的臂弯中;稀疏的头发披在背后;松弛干瘪的乳房下垂到精瘦的腿上;踩在地上的扁平的双脚给人一种不稳定感。他给这幅画题名为《哀伤》,这是一幅生命力已被榨干的妇女的生动写照。

这幅习作耗去了他一周的时间,也用完了他的生活费。克里斯汀心疼他,只好回家去给他拿了些土豆来。

无奈之中,梵高想到了特斯提格先生,于是带着自己的一些作品去拜访他。但他却说:“你现在不应当画人物,因为你画的东西都卖不出去。你应当画水彩而不是别的什么。我真失望,梵高,你作品上的那种粗野生硬依然如故。有一点我敢断言,你压根儿不是做艺术家的材料。”

几天来饱尝的饥饿之苦让梵高衰弱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样大约过了一周,梵高登门拜访毛威。毛威正在创作油画,见到他来就马上把画盖上了。毛威已经三天没有进卧室睡觉了,举动有点神经质,似乎心事重重。

“我带了几幅水彩,我想也许您能抽出一点时间看看。”梵高说。

“我可不是老有心情欣赏你的东西,梵高。”毛威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有点歇斯底里。

“表哥,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梵高情绪激动地说。

“我不满意你,梵高。”毛威疲惫地站起来,“你应当自食其力。你不应当用到处行乞的做法给梵高家丢人现眼。”

“那么,你是不愿意再教我了吧?”

“不愿了,我不愿再和你发生任何关系了。”毛威冷冷地说。

梵高备受打击,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克里斯汀在那里等着他。

“克里斯汀,我要娶你。我要经历一下家庭生活的忧与喜,这样才能以自己的亲身体会画出关于家庭生活的作品。我曾经爱过一个女人,这爱情已经被扼杀了。但爱情死亡之后还能复活,克里斯汀,你就是这爱情的复活。”梵高说。

克里斯汀坐在他身边,“我爱你,梵高,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男人。我要求不多,即使除了面包和咖啡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抱怨。只要能和你分享你有的那些,我就很快乐了。”

他们坐在地板上,紧紧地抱在一起,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温暖着他们。

几个月后,克里斯汀的小孩生下来了。梵高很高兴,虽然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的。

提奥把钱寄来了,梵高换了一所大点的新房子,因为他希望克里斯汀有个温暖舒适的家。而新画室也布置得焕然一新。

梵高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心情重新回到工作中去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克里斯汀,他也有了继续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只要提奥不抛弃他,他确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

他有了新的表现主题:一个劳动者的形象、一块耕地上的犁沟、一片沙滩、一片大海和一角天空。他致力于表现蕴含于它们之中的诗意。

梵高用水彩画了大量的街景,他发觉这种绘画手段颇适于表现那种迅速产生的印象,但是它没有深度和厚度,也不具有表现他需要描绘的事物的那种特性。他向往画油画,可又不敢动手,因为他听说许多画家都是由于事前未学习画油画就着手去画,结果把自己毁了。

这时,提奥到海牙来了,现在他已成了一名精明强干的画商。两人寒喧过后,提奥说:“你和那个女人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来这里主要是想和你商量不要同那女人建立永久关系这件事。你觉得你明智吗?”

“茜恩为我分担了画家生活中的烦恼和困难,何况她又是那么愿意为我做模特儿。她给我带来了爱情,带来了生机。我可以深刻地了解生活,通过亲身经历生活中的重重忧虑和苦难而在艺术上取得进展。”梵高对弟弟说。

克里斯汀来到了画室,她变得漂亮了,显出一种质朴的美。梵高的爱情使她周身洋溢着自信和幸福。她沉静大方地同提奥握了手,问他喝不喝茶,并且坚持要他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时,提奥和克里斯汀谈得很融洽。临走时,提奥对梵高说,“她挺可爱,确实可爱。我原先真没有想到!……你要画油画就赶紧画吧!一旦你满意了就可以寄给我。”

提奥一走,梵高就动手试着用起油画颜料来。他画了几幅习作,有柳树,有煤渣路,还有菜地,心里十分得意。因为他肯定,谁也不会相信这些画是他初次尝试的结果。

一个画家朋友来看梵高,并用25法郎买了他五幅画,这让他欣喜若狂。要知道,这可是他画画以来挣的第一笔钱!

梵高给父亲写了封信,附上了25法郎,并有保留地告诉了他克里斯汀的事,并请他到海牙来做客。

一个星期后,父亲就来了,胳膊下面挟着一大包东西。梵高打开来,抽出一件给克里斯汀的暖和的外衣,于是他明白一切都已不成问题。

“温森特,”他父亲说,“有一件事你的信中没有提。这婴儿是你的吗?”

“不是,我碰到她时她正怀着这个孩子。”

“你一定要娶她,梵高。而且,你母亲盼着你们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孩子,我们家搬到了纽恩南,那是一个可爱的小村镇,你会喜欢的。”之后,父亲回家去了,并安慰着母亲,他们儿子的情形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糟。

梵高潜心研习绘画,热情越发高涨起来。提奥信赖他,父母并没有对克里斯汀持反对态度,而且海牙也没人来打扰他,他可以完全自由自在地去画自己的画了。

惟一的困难是油画颜料贵得吓人,而他涂颜料又那么厚。而且,婴儿需要那么多东西,克里斯汀还得不断地服药、买新衣服、吃些专为她补养身体的食物。这个家就像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他被海、沙丘、渔民、渔船、渔网吸引着。为了捕捉大海和天空千变万化的形态,他扛着沉重的画架,每天不辞劳苦地穿过沙滩去写生。深秋天气,别的画家都回到自己画室的火炉旁工作了,而他却依然在风里、雨里、雾里,甚至在狂风暴雨里外出画画。然而他爱这一切,什么也阻挡不住他,除非死神来临。

梵高要克里斯汀为他摆姿势,但克里斯汀却不再温顺了。“这就是你收留我的惟一的目的!你好从我身上省下钱来么?要是我不给你摆姿势你就会把我撵出门啦!”

克里斯汀病好后,已经变成另一种女人了。对痛苦的记忆淡薄了,决心做贤妻良母的愿望动摇了,她早年的想法和习性也慢慢地回来了。

“你能答应把提奥给的150法郎都用来过日子,不用在模特儿和颜料上吗?”

“我做不到,茜恩。那些东西得首先考虑。”对于梵高来说,绘画就是他的生命。

“我也得活呀,梵高。我不吃饭怎么能活下去呢?”

“我不画画也没法活。”

“好吧,钱是你的…你的需要第一……我明白了。他们告诉我,你会离开我。”

“我是不愿意抛弃你的,茜恩。”

“这不是抛弃,梵高。你从没有为我着想过。”

“茜恩,我一直都想帮助你。我爱过你,也曾尽力地照料过你。我求你别再回街头干那种事了,那会把你害死的!”

“如果我上街,那也是生活所迫。”

不久以后,梵高离开了克里斯汀,离开了海牙,回到了纽恩南。

因为父亲杜奥特鲁斯已经从普通传教士升为可以掌管一个社区的主教了,他曾多次写信叫儿子到新家看看,其实他也想了解一下儿子近期的情况,梵高在海牙的一些事他已经有所耳闻。

梵高绝对没有想到,家中正有一场审判等待着他。

“干这行有前途吗?你是否可以用它自食其力呢?”晚饭后,父亲问儿子。他坐在火炉旁抽着烟斗,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梵高注意到父亲老多了,眼角耷拉了下来,下巴上的肉更松弛了。但是他看儿子的眼神依然还是那么严厉,一点都没有变。

在父亲注视的目光下,梵高没有退缩,他觉得正好利用这个时候给家人讲一讲自己的艺术、理想。

“爸爸,请你相信,我一直在不懈地努力,一天都不敢倦怠。我的画也在取得进步,上个月科尔叔叔还买了我的几幅风景画呢……

“进步?但我听毛威说,你的画技停留在初学的水平。甚至,你根本不想听从他的指导,你拒绝画石膏,有这事吧?”

梵高这才知道毛威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家里人了。稍稍沉思了一会儿,梵高平静地说:“毛威有他画画的标准,我有我画画的标准,我们的目标不同,准则也不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同?”杜奥特鲁斯觉得他越来越听不懂儿子的话了。这个儿子,生下来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执拗、敏感、偏激,别人说好的东西,他偏认为不好;别人都觉得肮脏的东西,他却视为珍宝。

梵高知道爸爸对绘画没有研究,他决定用一种更通俗的方式解释他和毛威的区别。“比方说,他要求我穿上漂亮的礼服参加一些聚会,认识一些名流。而我感觉,也许让我衣着破烂地和那些矿工、农民打成一片更合适一些。再比方说,他认为要想成为一名画家,必须首先老老实实琢磨那些没有生命的石膏。是的,这种做法能够造就一批画家。但是并不代表这种方法就一定适合每个人。我的灵感来自生活,来自自然,来自一切有生命力的事物……”梵高看了父亲一眼,发现他双眉紧锁,烟斗已经抽完了,还含在嘴里,他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说下去。

“接着往下讲。”父亲头也不抬地说道。

“再比方说,毛威要求我尽量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描绘他们,而我习惯于用自己的个性激情画他们。”梵高努力说得简短一些。

“完了?”父亲问。

“完了。”儿子回答。

“这就是你的标准?”杜奥特鲁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踱步,脸因生气而涨得通红。

“那好,我问你,你的目标是什么?你取得的结果又是什么?你瞧不上毛威的标准,可是人家现在已经是荷兰知名画家了,而又有几个人知道你?你口口声声标榜自己的什么标准,可是毛威的画在古比尔卖出了600法郎,而你的画被一个亲戚买走还沾沾自喜。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惟一的一个买主也被你赶走了!自己看看吧!……”杜奥特鲁斯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摔在梵高面前。

“亲爱的哥哥嫂嫂:

鉴于温森特·梵高的不名誉行为,原定的六幅风景画取消,今后我将不对他的任何画发生兴趣。希望通过你口告知他,以便让他醒悟。

科尔·梵高”

梵高低下了头,克里斯汀的事他不想再作多的解释。

“你只是可怜她,同情她,想帮帮她,是吗?”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理解儿子,她知道儿子的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大海一样深。

梵高默默地点点头,眼里含着泪。

“我猜对了吧,这件事你就原谅他吧!”母亲向父亲求情。

“但这些事会葬送你的!”父亲依然不依不饶:“你天天接触的就是这些妓女、农民、劳工……这些下三流的人,什么时候你才有出头之日?”

“他们都是我的模特。他们是我最感兴趣的题材。”梵高淡淡地说,他感到他和父亲之间的鸿沟已经无法跨越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你也知道你感兴趣的题材别人是不感兴趣的!”杜奥特鲁斯恨不得把梵高的脑袋敲开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注意,最值得画家去尽全力表现的人!”

“更因为在他们中间,我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一种质朴的生命力,强烈的对生的渴望!”

一口气说完这些,梵高一摔门出去了。

从此,每天一大早,他就背着画架子出门了,他总是力争在父亲起床前走出房间,因为他害怕听见父亲经过他房间时发出的叹息。

有一天烈日当空,他带着一顶破毡帽画一个犁地的农民,远处的榆树下有一团白色影子在不时飘动,他凭直觉认定那是盯他梢的人,而且是个女子。一个奇怪的想法涌入他的头脑,他想那一定是一个胆小而又多事的富贵人家的千金,她把温森特当做了一个疯子,她非常开心地想要看看疯子到底干些什么,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姐妹们听,为了使故事延续下去,所以她必须天天去看。温森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很快就忘记了她,田野和农民才是他专注的对象。

傍晚,农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温森特还得享受最后一抹夕阳。他收起画夹,掏出烟叶和小烟斗,拿出速写本,他有迅速捕捉某种印象的能力,并在其中获得永不消褪的快感。

一声微弱叹息传过来,接着是一件东西扑地而倒的声音。

温森特正好勾勒了最后一笔,回过头去,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扑在地上,柔弱的手臂一长一短向前伸出,她的脸枕在手臂上,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

那是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眼角已现出细细的鱼尾纹,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了。

温森特拿不准要不要去帮她,他对她并没有好感,她是因为偷看他时间太久而晕倒的,况且他不知道他的帮助会不会弄巧成拙。

他收起工具,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十几步远,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薄暮中她仍然一动不动。

也许会出人命的,他想。然后向她走过去。

他单腿跪在地上,用手臂托起她的头,把她紊乱的头发理顺,用自己的水罐喂了她一点水。她的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漂亮的深褐色的眼睛,惊恐之中透露着温柔,还有一种神秘的梦幻般的色彩。她在他的臂弯中微微颤抖。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小姐?”

女子的脸颊上飘起两朵红晕。他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茜恩的影子。

“我得回去了,谢谢你,温森特。”她轻轻地说,她的脸离他很近,嘴里的热气呵到他脸上,温热而使人激动。他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惊奇,村里人谁都知道有一个招摇过市的疯子,他的名字叫温森特·梵高。但温森特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和语气中感到一丝一毫的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

“玛高。”女人站了起来,在温森特的手臂将要松开的一瞬间,她突然扑过去搂住温森特的脖子,把嘴唇贴上他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爱你,温森特。”她含混不清地说。

温森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弄昏了头,同时本能的欲望骤然爆发。

夜幕把俩人完全笼罩,田野旁边的草地上,蟋蟀的叫声充满柔情。

玛高就住在温森特家的对面。她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去世,留下母亲和五个姐妹。他们的家庭有一笔巨大的遗产,所以成为纽南比较富裕的家庭之一。

同时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家庭,除了必要的、生活上的社交,她们全家都深居简出,让人猜疑,一层神秘的色彩装饰着这个家庭,形成纽南一道奇异的风景。村里人对这所屋里晃动的一个模式的老少女人们曾有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议论,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而且达到视而不见的地步。

温森特从玛高的身上了解了一切,成为纽南第一个解开这个谜的人。

因为信奉正教的原因,性格怪异的母亲控制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包括饮食起居和社交,甚至各种在女儿们心中必然形成的情绪。所以她坚决反对女儿们与任何男性交往,固而造成了五个面容憔悴的老姑娘聚居一窝。

玛高是五姊妹中最不安分的一个,排行第二,年已40岁。她曾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女时期爱上本村一个少年,但被母亲和姐妹们群起攻之,赶跑了那个胆大妄为的侵略者。从此,玛高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一个女人不能爱人和被人爱着,白天黑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爱情来到我身边。”她对温森特说,“可是纽恩南没有我所爱的和敢于爱我的人,我幻想过我的爱人像我一样受着孤独和痛苦的煎熬,有一张因焦渴而枯衰憔悴的脸,而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你的脸上有一种对爱的渴求。当村子里的人对你望而生畏、恶意中伤的时候,就像刀子同时扎在我的心坎上。你是一个孤独的人,也是一个坚定的人,我想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我也爱你,玛高。”温森特在思索了几分钟以后,缓慢但却是坚定地说出这几个字。

温森特把自己的三次恋爱和结局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玛高,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向人倾诉痛苦与欢乐的欲望,因为几乎没有人可以耐心地当他的听众。在此以前,除了弟弟提奥,他的心事只能在自己心里发酵,质变为另一种痛苦。玛高真切地说:“我要分担你的忧愁,亲爱的,任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

接下来他们约定各自向家里透露他们的爱情,请求允许他们结为夫妻。

父亲对温森特发布的又一次“新闻”甚为愤怒,有这么个儿子,你就永远别想在有生之年获得一种体面的宁静。但他又无法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来规范儿子的行为,所以他的意见又落入俗套:

“你没有钱,单靠弟弟的供养来娶老婆,不感到羞愧吗?”

“只要我忠于我的事业,不断进步,挣钱的日子指日可待。”

“那么你应该等到你能挣钱的那一天!”

“不!我下了决心,您无法阻挡!”

玛高的家里则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根本用不着亲自出马,她以一种必胜的自信毫无表情地欣赏着四个女儿行使家法。玛高的四个姐妹搜罗了她们毕生的智慧把温森特刻画成一头作恶多端的狼,而玛高小绵羊正自己走入那只血盆大口中。

玛高的眼睛哭肿了,傍晚他们在田野见面的时候,玛高的信心完全丧失了,一个40岁的女人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具有持久的战斗力,她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温森特面对伤心欲绝的玛高,毅然决定独闯虎穴。

老母亲披挂上阵,精兵良将,阵容齐整。温森特后来能够在五只母老虎的围攻下得以全身而退,实在是万幸。

温森特上场时倒是从容不迫,但是他一句话往往换回来她们每人两句的轮番轰炸,甚至更多。他在三小时里只讲了三层意思:一是他爱玛高,玛高也爱他,他们得结婚;二是玛高在家里精神受到严重摧残,继续下去,可能会患上精神分裂症或者脑膜炎;三是要么马上结婚,要么不结婚。她们说她太老了,太老的女人怎么能干那种没有廉耻的事?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骗局?最后老母亲把那种咒骂和愤怒归纳成一个中心思想,得等两年以后再说,以此验证温森特爱情的坚定程度。实际上用两年的时间不断摸索驱散这对野鸳鸯)的计谋是绰绰有余的。

此后玛高的形象变得日益衰竭,温森特觉得她简直就像福楼拜小说中吞毒前的包法利夫人。她哭着对温森特絮叨:“我希望自己马上死掉!”

有一天早晨她偷偷跑出来,在野外找到正在写生的温森特:当时旭日东升,祥光四射,谁也料不到在这个美好的时候会出现不幸:玛高在家里喝了一小瓶番木鳖碱,见到温森特以后,已经支持不住了。

玛高倒在温森特怀里的时候,用一种胜利者的口气微笑着说:“我终于也给人爱上了。”

温森特把玛高送到医院里,并陪在她身边一整天。幸好她在吞服番木鳖碱的时候,为了止痛,又吞食了一些鸦片酊,而这正是一种解毒剂。

医生说,性命可能保住,但恢复健康要根据环境和心情来确定。

她的家人把温森特看成罪魁祸首和杀人犯,否则她会平静幸福地过完下半辈子。

温森特在这件事的打击中仍然能够坚持背上画箱去野外作画。虽然他的脸上布满悲戚和忧伤。

不过,纽恩南的人对梵高还是很友好,在他们眼里,这个和他们一样早出晚归的年轻人是勤劳的,看到梵高正午顶着日头在田间作画,他们常常让自己的孩子给这个“可爱的年轻人”送去一些刚刚烘烤出来的土豆。而作为报答,梵高也义务为这些淳朴的农民和织工们画一些肖像素描。看到自己的画被他们当作圣物似地挂起来,梵高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他干脆常常邀请这些农民和织工们当他的模特。他们也非常愿意,一来他们确实很喜欢这个热情的小伙子,二来又可以挣些零用钱,何乐而不为呢?

路德一家人就是通过画和梵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路德一家生活十分艰难。母亲年轻时就守了寡留下一儿两女和一个90岁的婆婆,一家五口就靠儿子和大女儿当织工维持生计。梵高有意让他们多当几回模特,多挣点钱,路德一家呢,也总是留梵高在家里吃一顿便饭。吃了几次之后梵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像荷兰大部分地区的农民一样,纽恩南的人酷爱吃土豆,几乎顿顿都吃。他们习惯于把土豆煮熟后剥皮,一个一个的将这些白白嫩嫩的土豆切成丝,或剁成块,然后沾上糖就着黑咖啡吃下去。

一开始,梵高还吃得津津有味,连续三顿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可是路德一家,还有和路德一家一样千千万万的纽思南甚至整个荷兰地区的贫苦农民,他们成年累月吃的东西就只有土豆和黑咖啡!

梵高突然想起在海牙时曾画过《种土豆的人》,这次何不再画一组《吃土豆的人》,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19世纪末期的荷兰人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于是梵高把弟弟寄来的100法郎分出一半给了路德一家,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允许他每天中午和晚上到这里和他们一起吃饭。

于是他开始了《吃土豆的人》的创作。

他画得很快,路德一家喝咖啡时他正在上颜料。等路德一家收拾桌子时,他已经把蛋青涂在画布上,用来固定画面了。他终于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

最后他点燃烟斗,退了几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知道在他笔下,布拉特省纽恩南小镇的农民将获得不朽的生命。

从路德家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梵高想买一些烟草,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自己已经是身无分文,这才想起最后一点儿钱也给路德一家了。

不知为什么,纽恩南的一切都越来越让他感到厌倦。这里的生活太缺乏变化了,人民也太安于天命了。他们就像一头头被蒙上眼睛的骡子,终年拉着沉重的磨盘原地打转,有一把豆子或是青草吃就很满足了。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着,一直到老、到死。

这里有的只是安宁和平和,缺乏的是激情和冲动,这里可以安享晚年,却不能创造艺术。对于正处在创作高峰的梵高来说,纽恩南实在是太闭塞了,也太沉闷了。梵高知道自己又将开始新的旅程。

但是究竟到哪里去呢?

家是不能回的,阿姆斯特丹的伯父一定对他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博里纳日的矿工们也不再需要他了;海牙的表哥那儿更是去不得,毛威的话已经使他伤透了心。对呀,提奥!怎么没想到去投靠他呢?依靠弟弟的资助生活,平常又保持着书信来往,梵高总觉得提奥好像就在身边,离自己很近很近。

梵高带上了《吃土豆的人》和其他几幅最好的作品来到了巴黎找弟弟提奥。提奥又获得了提升,经营林荫大道的古比尔的画廊。

兄弟俩走在蒙马特尔大街上,看着这都市的繁华和奢靡。

不久,两人来到了提奥的画廊。“你想看的所谓印象派的画就在楼厅上,”提奥说,“你看完之后再下来,告诉我你对它们的看法。”

当时,印象派正在画坛崛起,他们的代表人物是莫奈、德加、雷诺阿、马奈等人。这批画家反对当时已经陈腐的学院派和矫揉造作的浪漫派,注重对外光的研究的表现,向世人展现了一种崭新的画风。

梵高走入楼厅就被里面的画惊呆了。这些还在墙上冲着他发出欢笑的画,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梦想过的。平涂的、薄薄的表面没有了;情感上冷漠不见了。这些画表现了对太阳的狂热崇拜,充满着光、空气和颤动的生命感。

梵高在一组河畔风景画前停住了。在梵高见过的多幅油画中,没有一幅在明亮、空灵和芬芳上可以比得过这些富有光彩的画的。

梵高仔细琢磨着,终于领悟了使绘画发生如此彻底改革的一个简单方法。这些画的画上面充满了空气。正是这有生命的、流动的、充实的空气让画面富有活力和生命!

啊!这些新人!他们竟发现了空气!他们发现光和呼吸、空气和太阳;他们是透过存在这于震颤的流体中的各种数不清的力来看事物的。他们简直开创了一门全新的艺术。这一切都令梵高目瞪口呆!

梵高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找开了自己的油画。天哪!它们是那么晦暗、阴沉,显得笨拙而又死气沉沉。他一直在一个早已成为过去的世纪中作画,对此他竟不知道。

提奥回来了,“温森特,看过印象派作品,是不是很可怕?他们正在推翻几乎一切被绘画奉为神圣的东西。”

“提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让我白白浪费了整整六年的时光啊!”

“浪费,胡说。你已经闯出了一条你自己的路。你画的东西与别人的都不同,是独一无二的温森特·梵高的东西。”提奥充满信心地对梵高说。

“但是我该怎么办呢?”他用脚踢破了一幅色彩晦暗的油画,“它没有一点儿生气,毫无价值。”

“怎么办?你应该向印象派学习掌握光和色,这是你必须向他借鉴的东西,但一定不要去模仿,别让巴黎把你淹没了。”

“可是,提奥,我全都搞错了,一切都必须从头学起。”梵高还沉浸在沮丧之中。

“你全都搞对了……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从你在博里纳日拿起铅笔的那一天起,你就是印象派啦!看看你的线条!你几乎从来没有明确地画过一道线。看看你的那些人物面部、树木和田野上的人物形象!它们粗糙、不完整,是按照你自己的个性整理过的。这就是所谓的印象派。你属于你所在的时代,温森特,而且不论你喜欢不喜欢,你都是个印象派了。”提奥却兴奋地说。

之后,梵高在色彩上试验了整整几个月,但他画出的油画仍然阴暗、呆板而不自然。这让他极度失望,怒火冲天,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

提奥始终冷静地观察着他:“印象派对颜色的用法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一次革命,你竟想用一个星期的工夫就精通!你再冷静点吧!”

1885年底高更到法国布拉塔尼一个叫“阿望桥”的小村庄生活和创作,并组织了“阿望桥画派”,与印象派抗衡,追求新颖自由的创作风格。但社团合作不善,两个月即告解散,高更又重新回到巴黎。

温森特觉得高更性格率直,值得一交。高更也对他说:“我为认识了又一个傻瓜而高兴。你不反对我把追求艺术的人称作傻瓜吧?”

哦,不,也许的确是。”温森特说。

一天,梵高和弟弟在一家有许多画家出入的饭馆结识了高更。

保尔·高更原来在一家证券交易所工作,收入颇丰,并从事业余绘画,结识毕沙罗后放弃工作,专事创作。1884年先后在卢昂和哥本哈根举办两次个人画展,未获成功。此后穷困。

高更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有一颗硕大的头,眼睛大,鼻子大,下巴突出,脸上神色显得阴郁凶恶。

第二天,温森特到高更的画室里,画室很小,这使温森特重温了自己的旧事,由此他对高更在感情上亲近了一层。

当天温森特给高更看了他的习作。高更二话没说,只说一句:“看得出画……”然后停住,望着温森特。温森特正张着嘴等待他的下文呢。

“你是个疯子!”高更接着说。

“你是不是把所有你认识的人都称作疯子呢?我知道不行,不过我为能成为第三个疯子感到高兴。”温森特说。

从此,温森特开始狂热地模仿他钦佩的那些画家们,他摒弃了自己的所有本色,追随着莫奈、修拉、劳特莱克和高更的画风,并且沉浸在自己的进步中,提奥对此大为气愤。

这样的争吵持续不断,温森特往往彻夜不眠,争论不休,弄得提奥非常烦躁。

“你得坚守你自己!”有一天凌晨,提奥精疲力竭地对喋喋不休的温森特说,提奥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能达到奇特的效果。

修拉对高更说:“谢谢你,我将坚守我自己!”

修拉对温森特说:“我们得坚守自己,你的意见呢?”

温森特猛然醒悟,对呀,坚守自己!自信了6年温森特仍然是温森特!

“谢谢你提奥!”温森特说。提奥已经鼾声大作,而温森特尚自激动不已。那些可怜的仿制品,被他撕得稀烂。

高更经常带梵高到盖尔波瓦咖啡馆去。那是印象派画家及其追随者们聚谈的场所。

周末晚上,高更照例来找梵高。他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票子说:唐古伊老爹买了我的一幅画,40法郎!除去颜料钱,我们至少有十法郎的奢侈生活了。”

“谁是唐古伊老爹?”

“啊,那是一个怪人。对于艺术,他只知道怎样研磨颜料。可是,他对于真正的作品却有一种万无一失的识辩力。”高更回答。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吧!”梵高说。

经不起梵高的软磨硬缠,高更终于带他去见了唐古伊老爹。在高更的引见下,梵高又认识了画家塞尚。接触塞尚以后,梵高又重新审视塞尚的作品,发现他的画单个看毫无特色,很平常。但是把他的画放到别人的画旁边一比较,别的画就显得黯然失色。他的金黄色简直用绝了。

这些日子,提奥为梵高的朋友们举行一次宴会,请了修拉、高更等人。聚会的结果是推举唐古伊老爹牵头,把上述画家们的作品组织一次展览。

这群人相互吵闹到深夜,他们把马奈、莫奈等成功者称为“大林荫道”,把自己称为“小林荫道”。展出的方式是在下等人出没的旅馆,定价极其低廉,以工人们能够出得起的价钱展出。

“小林荫道伟大的画家们万岁!”唐古伊老爹最兴奋,像个孩子似的喊道。

所有的画挂上墙壁后,画家们装着若无其事地在店内外徘徊。吃饭的人都利用等待菜上桌的空隙扫视着作品,但是食物一上桌,他们便抛下所有的画,把眼神和思想都用去对付食物了。对他们来说,墙上挂的东西远远不如一小碟汤有价值。

展出结束,大家都神情黯然。“不管怎样,这些都是不朽的杰作!”唐古伊老爹喊着。

此后,梵高和唐古伊老爹结下了缘分。梵高为他和太太画了肖像,并得到了20法郎作为回报。

在唐古伊老爹帮助下,梵高和他的朋友在一家咖啡馆搞了第二次展览。梵高展出自己四幅长长的油画。他知道这些东西很难卖出,但画上的野外风景,别有情致。

不久以后,梵高毅然决定从狂热中抽退出来。他对提奥说,他并不是一个城市画家,他的天地在田野与荒地,他希望找到一个燃烧着炽热的太阳的地方。因为他的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随时要窜了来呼应太阳。

一位朋友建议梵高到法国南部的阿尔去。他说那里的景色与非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里阳光充足,干燥少雨,是画家们的天堂;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能经得住阿尔的太阳炙烤的画家。

决定一旦作出,兄弟俩都涌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伤感。以前没在一起的日子并不觉得,一旦相聚两年,在情感上产生了深深的依靠和依赖。骤然分离,悲壮的情绪就充满了整个生存的空间。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提奥去火车站送梵高,那神情仿佛他是一个兄长。

成就、妓女与疯病

一下火车,梵高就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挣开双眼时,眼前县一片金黄,黄得耀眼、黄得吓人,尤其是在阳光强烈的照射下,更是发出金子般夺目的光泽。“那一片黄是什么?”梵高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旁边的一个邮差,他肯定是当地人。

“当然是向日葵了,只有它才有这么浓烈的色彩,这可是阿尔的一道风景呢!”邮差回答得很是自豪。

“你来这儿是画画的吧!”

“你怎么知道?”梵高好奇地问。

“这还不容易看出来吗?您身上背着这么多画具,不累吗?”邮差笑眯眯地看着梵高,一脸的友好与淳朴。

梵高也笑了,说:“我叫温森特·梵高,一下火车就发现我没有来错地方。”

“当然,阿尔非常值得一画。几乎每个季节都有许多画家来这里写生。我还认识几个画家呢,因为我经常给他们送信。我叫罗林,欢迎你到阿尔来!”

梵高握住罗林伸出的热情的双手说:“很高兴来到阿尔,也非常高兴能认识你。你能告诉我,怎样接近那片种着向日葵的花园吗?”

“往南走大约三里地后,你可以看见一排红房子,叫卡瓦尔,那就是一家离向日葵最近的旅馆。

梵高疯狂地迷上了那片向日葵,他已经在那儿画了一个星期了。每天一大早,旅馆清洁工总能看见这个红胡子的外地人,背着沉沉的画架,大热天戴着一顶毡帽,低着头匆匆走出旅馆的后门,在向日葵园一呆就是一整天。

他画了许多天,但仍不满足。画到最后一天偏偏是个大风天,狂风夹着沙子铺天盖地地刮来,打得脸生疼。虽然刮着大风,太阳依然丝毫不减弱它的攻势,人感觉都要被它晒炸了!看着窗外毒毒的日光和猛烈的大风,梵高一咬牙,背着画架走出旅馆。

梵高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惨境,昨天还鲜花盛开、朝气蓬勃的向日葵,经过一夜大风之后,竟然全都成了残枝败叶。一棵棵硕大的向日葵被狂风连根拔起,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金黄色的花瓣飞得满地都是,一片凄惨、一片狼藉。梵高黯然伤神地在园子中走着,希望能发现一两株“幸存者”,可是搜索了大半个园子,希望越来越渺茫。已是正午时分了,梵高觉得太阳几乎要把自己晒化了。而这些残败的向日葵们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打蔫、枯萎,更显得奄奄一息。

“看来画向日葵的日子要结束了!”梵高自言自语地正要离开,一转身,站住不动了。在这片凋谢的向日葵园里,他看到了一株幸存下来的向日葵!

这株向日葵静静地长在角落里,平日里肯定非常不起眼,但正是这避风的角落使它能够免遭厄运。在群芳败谢的园子里,只有它还朝着太阳昂着头。梵高数了数一共有14朵,有紧闭的花蕾,也有怒放的花盘,每一朵都金光灿烂饱含着旺盛的生命力。而在这株活的向日葵身下,两朵凋谢的向日葵紧紧地挨在一起,它们的花瓣和根茎已经开始萎缩,黄色、绿色的汁液涂在黑色的土壤上。不久它们将会深入泥土,化作肥料。明年这块土地又将是一片繁茂的向日葵园!在它们身上梵高看到了生命的延续和生生不息。

还等什么?梵高急忙支开画架,在炎炎烈日下开始工作。

梵高用最柔和的黄色,勾勒出它们依然娇嫩的花:花心大胆地用了蓝色和绿色,表现它们蓬勃的生命力;他作了小小的技巧,把枝头的向日葵移到花盆里,因为他不想让它们凋谢,这14朵向日葵在那只精巧的花盆里将永远这么鲜艳、这么娇嫩!

平常梵高画的很快,这次却在日头下工作了近三个小时。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好像要燃烧起来。鬼使神差,他竟然把这种感觉也画到画里,每朵向日葵都跟他一样在燃烧、在颤抖、在疯狂!

总算完成了!梵高把笔一扔,一下子倒在花丛中。花朵腐烂的气味被太阳蒸发后,弥漫在空气里,梵高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些向日葵融为一体了……

在日常的生活中有一个人梵高是非常乐于跟他交谈的,那就是火车站遇见的邮递员罗林。

每月的月初、月中、月末,罗林总能按时把装着50法郎汇款单的自信封送到梵高手中,每月的这三天梵高都非常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又可以补充颜料、画布,开始新的工作了,也意味着这三天——也只有这三天,他可以稍稍奢侈一下,到附近的咖啡馆喝点酒。

罗林不仅能给他带来福音,也是沟通他和提奥信息的纽带,每次收到汇款,梵高总要把头天写给提奥的信交给罗林,请他顺便到邮局发送,或者寄一大包近期的画稿给提奥。罗林很高兴能为梵高效劳,没有什么特殊原因,他只是在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正是这种淳朴使梵高喜欢上了他,梵高在想,要是能为罗林做点什么就好了。

五月的一天,梵高从罗林手中接过他急需的白信封,还收到提奥寄给他的一些用来做颜料的彩色石头。“您又可以买颜料了,您正等钱用,不是吗?”每次给梵高送完信,罗林总要这样说,他喜欢看到每一个收到信的人高兴的笑脸。

今天梵高告诉罗林说:“我今天哪儿也不去,我想让你做我的模特,就在这儿,我的画室里!”

“我?不行,不行,我长得这么丑,又没有像样一点的衣服……”罗林连连摆手,奇怪梵高怎么会看上他这么个丑老头。他还认为每个画家都要漂亮姑娘做模特呢!

“您很好,罗林。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模特!再说,画完了我还想请你一起去喝杯酒呢!”

经梵高鼓励后,罗林终于愉快地答应了,在阿尔能被邀请当模特是件非常荣幸的事情。

梵高画起人物来驾轻就熟,一个小时后,邮递员罗林活灵活地出现在画布上。

梵高对这幅画非常满意,他觉得画出了他想要表达的东西。罗林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画中的自己,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是的是的,这就是我。虽然外貌上不是很像,但我感觉这就是我——邮递员罗林,你画出了生活中的我,看到它,我甚至能看到自己平常忙碌的样子。我不懂绘画,但是我能感觉到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谢谢您,梵高先生!”罗林有点语无伦次了。

旅馆的房间已经容不下温森特的画了,他不得不另外租了一间房。但是麻烦事接踵而至,旅馆老板千方百计提高各种价格,从温森特身上敲诈每一个生丁。他不能忍受老板贪得无厌的恶行,他决定去找一个永久性的住所。

拉马丁广场一侧有一幢两层楼的建筑物,房子外部漆成黄色,这种色彩首先就让温森特觉得适意。一打听,房主正在等待把其中两个套间租出去。一个套间两间房,房内都是漆的白漆,显得很明亮,窗户大,采光好。温森特跟房主协商,租金低得让他吃惊:四个大房间,一共15法郎一月,而且房主还一个劲怂恿他长久租住。

温森特立即租了下来,把第一层楼加以收拾,作为卧室画室,把二楼暂时做储存室。

宽阔的房子使温森特欣喜若狂,第一次拥有这么一个空阔的世界简直让他感到寂寞。兴奋期过去以后,他就觉得很孤独,这里是可以住上两个画家的,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并肩战斗,携手同行,会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觉。他想,高更适合到这里来。

好像是一种心灵感应,高更来信了。

高更运气很坏,他病得卧床不起,饥饿把他完全拖垮了,语气中斗志全无,现住在布拉搭尼一家旅馆里,因为拖欠住宿费和伙食费,店主把他所有的画扣压了,没有路费,又寸步难行。

温森特无法想象那个粗豪汉子竟会这样软弱。金钱确实难使人变得疯狂的。高更的境况使温森特忘记了自己正饿着肚子,他赶紧给高更写了一封信,要他坚持住,他会想办法帮助他。同时他在给提奥的信上加上了高更的情况,请提奥帮助他,并说服提奥把高更弄到阿尔来,和他住在一起,请提奥每月付250法郎的费用作为两个人的创作和生活开支。

高更来了信,他收到了提奥寄给他的50法郎,向温森特致谢,此外,他的朋友拉瓦尔愿意帮助他。所以他谢绝了温森特邀他来阿尔的好意。这使温森特十分伤感。他每天独处空荡荡的画室,老是为其他像他和高更一样穷困潦倒,不被社会所接纳和认可的艺术家傻想着一些问题:他们备受烦扰,饥寒交迫,直到死亡,为什么?追求艺术是犯罪吗?

这些问题揪得温森特心痛,人的心受本能的驱使,想的都是实在的问题。

矛盾和孤寂的时候,他就去妓院寻找安慰,五个法郎的价格换回来一瞬间的快感和一种虽然是虚伪但同时也是实在的甜言蜜语,看上去那好像是一种爱情。

在妓院里,他结识一个叫拉舍尔的漂亮丰满的小姑娘,她只有16岁,干了一年的肉体生意了。温森特从来不找第二个女人,他希望自己能真正引起她的注意,同时在她身上付出自己真挚的情意。

有一天下午,他的画室来了很多友好的“贵宾”,他们是五个无业少年和12个流浪儿,满满地挤了一画室。他们曾经都骂过他疯子,现在反过来对他很崇拜。他们中间有一个头儿,毫无奇特之处的一个干瘦少年,据说是拳头和口才使他登上领导者地位的。

“先生,我们叫你什么呢?”

“叫疯子吧,否则我会不习惯的。”温森特回答道。与这些人在一起他非常高兴,你不必防备他们做伤害你的事,这并不是他们不会做,而是不想做。在一个疯子身上干什么事是男子汉的耻辱,毫无意思。

“你很有名气哪,疯子!”“头儿”和他的手下瞪大眼睛看着温林特从锡管里往外挤颜料,都很兴奋,嘴巴一张一张的、左右挪动的、咬着牙根的,姿态各异,总之都在暗暗地为温森特使着劲,好像没有他们的努力,他这管颜料是无论如何挤不出来的。

温森特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饶有兴致地问他们,为什么他有名气,什么名气?

‘嗬!”“头儿”大声说,就像温森特来阿尔那天认识的那个马车夫。“整个阿尔城都知道你能经常挤管子玩儿,谁像你那么来劲!”

这就是名气。温森特眼泪都笑出来了。

1888年10月,虽是深秋,强烈的太阳光仍然使阿尔处于酷热之中,猛烈的西北风更加肆虐。阿尔经过盛夏的酝酿,陷入了随时就要膨胀爆炸的不安气氛之中。这时候,高更到来了。

“嗬!”他像阿尔马夫一样使用开场白,“你在这个蒸笼里仍然活着,温森特,这毕竟是有趣的事儿。”

温森特的小眼睛放射着猫一样的光芒,他兴奋得搓着手,在房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来回走动,嘴里“保尔保尔”地叫唤不停。高更用拥抱表示他的感激。

俩人在一家咖啡馆里畅谈了几个小时。

然后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一前一后走进了温森特常去的妓院。

一听到温森特瓮声瓮气的声音,拉舍尔像一只胖兔子似的蹦了出来,藤蔓一样缠住温森特。

“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今天没有钱,我得为我的朋友付账。”

“可你有很长时间没来了。”拉舍尔翘着嘴说。她一边玩弄着温森特的耳朵。

“我工作挺忙的。”

“如果你付不起钱,就把你小小的圆耳朵给我行吗?”拉舍尔吻着温森特的耳朵。

温森特控制不住自己,他把拉舍尔紧紧抱住。“它是你的,亲爱的拉舍尔,你拿去吧,拿去吧。”

“一言为定!那么今天的钱就先赊着,哪天用耳朵还账吧,可爱的小疯子。”

几天之后,他和高更一前一后来到路易斯妓院。

“给我送耳朵来了吗,可爱的小疯子?”拉舍尔吻着温森特的小耳朵,耳朵热得烫人。

温森特马上停止了在拉舍尔身上的爱抚,他说:“哦,亲爱的,真对不起,你等一会,我忘了把它割下来了。”他翻身就走。

大约过了20分钟,温森特用毛巾包着脸,右耳外浸透着红颜色,好像挂了一朵花,鲜艳欲滴的样子。他的两眼放出灼人的光芒,脸上每一条纹路里都储藏着兴奋。他用双手捧着一个纸包,在奔跑的颠簸中极力注意手掌的平衡,生怕损坏了手里的东西。进门后大叫拉舍尔的名字。拉舍尔故作惊喜地迎上去。

“我送你一件礼物,拉舍尔!”

拉舍尔装作被他的怪模怪样逗引得控制不往而哈哈大笑的样子:男人往往喜欢女人鼓励他们的小聪明的。她把温森特的纸包接过来,那是很轻的一个纸包,包了三层,她知道绝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她仍然夸张地翘起兰花指,一层层揭开,揭到最后,恐惧地大叫一声,软倒在地。

纸包里是血淋淋的一只小巧玲珑的耳朵!

温森特瞟了一眼那只掉在地上的耳朵,大惑不解的样子,他弯腰想把它捡起来,结果“咕咚”一声,也摔翻了。

罗林闻讯赶到以后,用一架马车把温森特送往医院,高更知道后,很长时间像段木头一样呆着,他曾预感的事情竟迅速成为事实,实在让他懊悔莫及。之后他赶快打了电报告诉提奥。25日提奥赶到阿尔的时候,温森特已经恢复知觉,但他记不清他干了什么事情,他只记得他同高更吵过架。

提奥伏在温森特的病床前,泪流不止。他苍白的脸色和血红的眼睛使温森特反倒过来安慰他,好像不幸的事发生在弟弟身上,这使提奥更加伤心。

高更不敢与温森特见面,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画室里,阿尔人反过来都同情温森特,认为那只耳朵准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割掉的,连警察都找了高更的麻烦,高更沉浸在一种自责之中。他拒绝同提奥一起陪伴温森特,他生怕温森特受不了见到他的刺激。事实上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四星期以后,梵高离开医院回到画室。

高更写信来了,他说自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信中写道:“我实在是非常喜欢你的《向日葵》,那无疑是伟大的作品。我在阿尔的某些举动或许就是在这种巨大的感染力下所产生的紊乱,我很难想象再呆下去我不会发疯。

“如果你同意,我用两幅画换你一幅如何?”

梵高的心境出奇地好了起来。他重新开始在太阳下画画,画一些小花小草。

但他的情况并没有根本好转。出院不到两个月,意外的情况又发生了。那天早晨,他清醒地产生了一种不详预感,一种想吵架的欲望,强烈地在心中萌动。

梵高背着画箱在外游荡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做,然后到一家小饭馆吃饭。侍者把他的食物端上桌以后,他瞪着恐惧的眼睛再三审视着盘子。突然,他怒吼着扑向侍者,揪住他的衣领。“你在汤里放了毒!你为什么要毒死我!”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医院里。

两个星期以后,梵高又恢复了正常。但是,阿尔人从此对他采取了一种防范态度。他的行为超出了阿尔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他们认为他发疯是因为喜欢画画。

八十多个阿尔居民联名向市长写了一封请愿书。于是,梵高被警察局监禁了起来。

几天后,雷伊大夫和罗林把梵高接出了警察局,关入了疗养院。罗林非常关心梵高的病情,他对梵高说,“我们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想着我!”

梵高从罗林的话语中感到一种怜悯。他觉得,生与死并不可怕,但如果一个人神志不清,面对美丽的大自然而无动于衷,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梵高住进了圣雷米疗养院,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是一个疯人院。他奇怪住在里面的人怎么这么安静:他们不读书,不玩,也不讲话。他们只是倚着自己的手杖,凝视着炉子。

“你每周必须洗两次以上的热水澡,每次在热水中浸泡两小时,这会使人镇定。”大夫说,“此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激动。”

梵高答应了大夫的所有要求。

他每天早晨和傍晚到花园里画画。为了更好地治病,病房和花园是相通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着他画,但从不干扰他,好像都是一些很懂事的孩子。这种气氛让梵高感到温暖,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些可爱的疯子比阿尔城的正常人更加懂礼貌,更有教养。

两个月以后,梵高被获准到外面画画。他背着画架去寻找美丽的景色,整日都在精神病院后面的山中度过。

大夫对梵高很友好,并且不反对他作画。大夫认为,如果禁止他作画,只能加速下一次病情的来临。

这段时间,温森特画了《蝴蝶花》《圣雷米医院的风景》《橄榄树》和一些关于麦田与丝柏树的油画。

三个月以后,经温森特再三要求,他获得了一次到阿尔去的机会,他带着提奥寄来的钱,由一个看护陪同,去房东那里取他的画。

从阿尔一回来,他又发了一次病。佩龙医生对此深深懊悔,温森特的阿尔之行使他三个月的努力成了竹篮打水。

已经是1889年的9月了,温森特在圣雷米呆了四个月。有一天他从窗口看到了郊外一些农民在麦田里收割,人们正在犁着留在黄色麦茬的一片土地。他立即想到发病前他看到的农民收割的情景。

他迅速进入角色,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这幅画画完了。一个轮廓模糊的人物,在弯腰收割着金黄的麦子。整一个画面上堆砌着金黄色,人物简单。画上的农民好像是一个大炎热的太阳下拼命要把活干完的魔鬼。温森特从自已画笔的尖端看到了一个死神的形象。对!那不是农民,而是死神,他在收割着人类!但是在这个死神的身上没有一点悲哀的色彩,相反地他却看到了一种类似欢乐的东西,明朗的太阳光以一种钝金的色彩普照万物,驱除悲哀。

温森特感觉到心头所有郁闷忧愁在这一瞬被自己作品中的太阳光驱走了。

他还画了一幅自己的肖像,他把自己画得像鬼一样苍白而消瘦。整幅画的色彩呈深蓝色调子,头发黄中带白。这幅画毕竟使他感到哀伤,由此他又画了一幅自画像,把背景画得明亮些,好像光明从身后袭来。

圣雷米有永远画不完的景色,大自然像温森特的心情一样生机勃勃。

上次去阿尔病情复发,温森特认为完全是因为那个疯狂的城市所造成的,现在各种迹象表明,苦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他的身体强壮得比发病前好上十倍,疯狂与死亡的意念不再出现。

但是,医生肯定地说,他的病每隔三个月一定复发,而假如患者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则可能提前发作,但决不会延后。这是医生在治疗失败后对温森特讲的话,他认为让温森特知道自己症状的周期性,好提前有个思想准备,以协助医院使他安全渡过难关。

温森特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他坚信如果不再受刺激,置身于大自然中,努力作画,心情畅快,一定可以防止复发。他没有生病的时候,很多人照样把他当作疯子,真正患过病以后,有人不相信他是疯子。

1890年1月29日,病情又一次复发,间隔还不到两个月。温森特完全失去了康复的信心,但他很快认为发疯与生别的病一样,都是一种病,没什么可以值得忧郁的,把它作为一种慢性病承受下来就行了。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厌恶那些幸灾乐祸的、在这个疯人院里被看作是正常人的医生们,或者大多数漠无表情的看护,他们总是以一种审度疯子的目光看他,以一种维护自身利益的小心防备他。

他像个极端的胆小鬼一样害怕某种危险突然来临。

这些杂乱的思绪并没有影响他的创作,相反因为发病使他对创作更加努力,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不时袭击着他:也许有一天突然发生超前的大病,可能永远破坏他作画的能力!

提奥给温森特来了一封信,声称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医生:距巴黎市郊不远的奥佛,有一个叫加歇的医生,曾照料过很多画家病人,在精神病治疗和绘画艺术方面都具有非凡的才能。如果温森特愿意去的话,提奥马上到圣雷米来接他。

温森特给提奥回了一封信,拒绝提奥来接他,他要独立完成这次旅行,以证明离开南方到北方去是一个战胜病魔的良好开端。否则,被监护的痛苦会远远超过疾病本身给他带来的痛苦。

提奥在巴黎利翁车站见到温森特跨着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心里的石头才掉下去。

提奥把梵高送到了加歇大夫那里。

“把他留给我,我知道怎样对付画家们。我一个月之内就可以使他成为一个健康人。我要让他工作,这可以治好他的病。我要让他给我画像,下午就开始!”大夫说。于是,梵高当天下午就投入了工作。他很快就画出了两幅画。而大夫就站在他旁边喋喋不休。

几天后,梵高为大夫画了一幅肖像——《加歇大夫》。大夫对这幅画像简直喜欢得发了疯,并且坚持要梵高再画一幅送给他。梵高只好答应了。

时间很快流逝。梵高感到活力已经从画中消失了。他作画只是出于习惯。十年繁重劳动的强大的惯性继续把他往前带动了一点儿。但过去曾经使他为之兴奋为之战栗的自然景象,如今只让他觉得平淡无奇。

而出人意料的是,提奥的孩子病了;公司也威胁提奥要把他解雇。这让梵高魂不守舍,全身乏力。

但加歇大夫却还让他拼命地画画,他完全不了解梵高的内心世界,反而以为这样有利于梵高的康复。梵高的心情非常烦躁。

一天,他拿上画架和画布,爬到了山上,在墓园对面黄色的麦田里坐下来。

中午,火热的太阳晒到了头顶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一大片乌鸦。它们哇哇叫着,遮暗了太阳,像厚厚的夜幕把梵高盖住,逼得他透不过气来。

梵高继续画下去。他画了黄色麦田上的乌鸦。他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但是当他明白自己已经画完时,他在画布的角上写了《麦田里的乌鸦》几个字。

之后,他背起画架和油画,回到旅馆,倒头就睡。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醒来后,他提笔给提奥写了一封信,信中这么写道:

我在努力作画,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始终有着现在这么清醒的头脑。

从巴黎一回来,我感到很凄凉和极端的孤独,并且越来越觉得我在威胁着你,十年如一日。

我仍然十分热爱艺术和生活,正像我强烈地需要一个妻子和孩子。

画家们愈来愈走投无路。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出来的,我的理智已经垮掉了一半。

可惜你不是一个有实力的大画商。亲爱的提奥,你可以继续走你自己的路,怀着对艺术的爱与仁慈的心,继续走下去。

而我,该向这个世界告别了。

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表白!

梵高抬起头,仰面对着太阳。他用左轮手枪压住自己的腹部,扣动扳机。

几个小时以后,梵高又醒过来,返回人间做最后的告别。1890年7月29日,梵高在伤心欲绝的提奥的怀中安详地离去。一位艺术巨匠走完了他的生命历程,一个孤独而躁动的灵魂从此获得了永恒的安息。

加歇大夫在他的坟墓周围种满了向日葵。

梵高的逝世让提奥终日沉浸在无法减轻的巨大哀痛之中,精神崩溃了。六个月后,他追随哥哥去了天国。

随着时间的流逝,梵高逐渐地被人们认识,他的画越来越成为艺术巅峰的奇葩,在他去世一个世纪以后,他的画已达到了几千万美元的天价。

提奥的妻子乔安娜对圣经中《撒母耳记》的一句话深有感触:“他们死时也不分离”。

乔安娜花了比与提奥一起生活的时间长得多的时间,来翻译和编辑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件,并使它们得以出版,成为一部长达1670页的三卷本和巨著。人们视它为梵高的书信体自传。

梵高曾在一幅油画上题诗:

“不要以为死去的死了/只要活着的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