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代序)

中国绅士的黄金时代,曾经有过自己的艺术。譬如“乾嘉之世”,或者更神秘些,“唐虞三代”。可是,要说咱们末世还记得“流风余韵”的,那还是说得近些罢。三代的“韶乐”,现在即使没有失传,至多也不过给吃租阶级的大魔王做做“配享”,例如上海第一名大市民哈同大出丧的时候,曾经用过“韶乐”;至于小市民,那是轮不到的了。倒是三代而下的乾嘉之世的“昆曲”,却跑到了上海的无线电里。这一个中国的“国粹”居然也发扬而光大起来了。不但第一名市民,就是第五六名等等,也可以偶然的欣赏欣赏。

“市民”(Citizen)是所谓自由的公民,这是和“奴隶”对待的名称。中国现在,只有所谓“绅商”才配叫做市民。但是,绅商和绅士已经不同了。商与士一字之差,在时间上至少隔了一世纪。而昆曲却不是绅商的艺术,而正是绅士等级的艺术。这老老实实是中国旧式绅士等级的艺术,而不仅是地主阶级的艺术。固然,乾嘉之世的绅士之中已经搀杂了些盐商“驵侩”,郑板桥之类的名士所瞧不起的;然而,他们始终也是盐官儿,至少也是类似于官的“准官儿”,他们也总要弄些身份,——例如:屁股可以不挨打,见官可以用大红名片的身份。总之,一定要加入那个绅士等级。当时,绅士等级的艺术,什么诗古文词,什么昆曲,都是和平民等级的艺术截然的分开的。昆曲原本是平民等级的歌曲里发展出来的。最早的元曲几乎都是“下流的俗话”。可是,到了乾嘉之世,昆曲里面,早就给贵族绅士的文人,填塞了一大堆一大堆牛屎似的“饾饤”进去!这还是戏台上的歌剧吗?对不起,先要问一问:这所谓戏台是个什么样的戏台?这已经绝对不是草台班的戏台!昆曲已经被贵族绅士霸占了去,成了绅士等级的艺术。

听罢!昆曲的声调是多么“细腻”,多么“悠扬”,多么“转仄”,多么“深奥”。其实,那样的猥琐,那样的低微,真像它的主人的身份。昆曲的唱工要是拗转了嗓子,分辨着声母介母韵母,咬准那平上去入,甚至于阴上阳上阴去阳去……中国的四方块的谜画似的汉字,在这里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束缚音乐和歌曲的发展,弄得简直不像活人嗓子里唱出来的东西。这的的确确是所谓“红氍毹上”的歌曲。在绅士的第宅——“状元及第”之第——里面有这么三开间或者五开间的花厅,一头铺上两丈开阔的红地毯,这就算戏台了。“戏台”前面三四步路的光景,就是听戏的大人老爷的座位,再后去十几步,二十步光景,是太太小姐“垂帘听曲”的地方。自然,这里可以听得清平上去入。而且唱昆曲的戏子,在当时还有许多和幕友一样,豢养在绅士的第宅或者衙门里面。他们本来和“倡优所畜”的文人清客是差不多的东西,同样是“主上所戏弄,流俗之所轻”的。这种昆曲,当然不是给公馆衙门之外的平民小百姓听的。现在,“治于人的小人”,要想在无线电的播音里去听清楚昆曲的平上去入,自然是牛听弹琴,一窍不通了。

“乾嘉以降”不久,昆曲的清歌曼舞的绮梦,给红巾长毛的“叛贼”捣乱了,给他们的喧天动地的鼙鼓震破了。是的!乾嘉之世和同光之世之间,夹着这么一段“可怕可恨”的回忆。不知怎么一来,在同光之世,我们就渐渐,渐渐的听着那昆曲的笙笛声离得远了,远了,一直到差不多听不见。而“不登大雅之堂的”乱弹——皮簧,居然登了大雅之堂。这本来是草台班上的东西。高高的戏台搭在旷场上,四周围是没遮拦的,不但锣鼓要喧天,而且歌曲也要直着嗓子叫,才敌得过台底下打架相骂的吵闹,也配得上“乱弹”的别名。满腿牛屎满背汗的奴隶们,仰着头张着嘴的看着台上。歌词文雅不得,也用不着文雅,因为禁不起那唱戏的直着嗓子一叫,叫到临了:不押韵的也押韵了,平仄不调的也就调了!这是,这曾经是别一个等级的艺术。当然是平民等级的了。

然而,统治阶级不但利用这种原始的艺术,来施行奴隶教育;他们还要采取这些平民艺术的自由的形式,去挽救自己艺术的没落。于是乎请乱弹登大雅之堂。可惜,没有出息的绅士,始终是没有出息的;俗不可耐的商人市侩,始终是俗不可耐的。因此,乱弹就在绅士等级蜕化出来的绅商阶级的手里,重新走上所谓“雅化”的道路。樊樊山制军,袁寒云世子,王晓籁先生,某某老板等等,都来“爱美”一下,说句直译的俗话,就是客串一下,串得个珠圆玉润满纸琳琅。不但如此,连唱皮簧的戏子,尤其是以“做女人为职业”的男戏子,都一个个“绅商化”起来,做了院长副院长的大官。

这样,皮簧的乱弹又被绅商阶级霸占了去,成了绅商阶级的艺术。

这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在中国——中国的绅商阶级虽然已经是现代式的阶级,却仍旧带着等级的气味。他们连自己大吹大擂鼓吹着的所谓白话,都会变成一种新文言,写出许多新式的诗古文词——所谓欧化的新文艺。中国的商人必须变成绅士,正因为中国绅士保存着绅士的身份而来做商人了。所以乱弹已经不乱,白话也应当不白,欧化应当等于贵族化。一切都要套上马勒口,不准乱来;一切都要分出等级:用文雅的规律表示绅士的尊严,用奴才主义的内容放进平民艺术里,帮助束缚平民的愚民政策。

然而这个年头,总有一天什么都要“乱”。咱们“非绅士”的“乱”不但应当发展,而且要“乱”出个道理来。

于是乎,咱们不肖的下等人重新再乱弹起来,这虽然不是机关枪的乱弹,却至少是反抗束缚的乱谈。

史铁儿

1931,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