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辑

《忆》跋

小燕子其实也无所爱,

只是沉浸在朦胧而飘忽的夏夜梦里罢了。

——《忆》第三十六首——

人生若真如一场大梦,这个梦倒也很有趣的。在这个大梦里,一定还有长长短短,深深浅浅,肥肥瘦瘦,甜甜苦苦,无数无数的小梦。有些已经随着日影飞去;有些还远着哩。飞去的梦便是飞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们心里。人们往往从“现在的梦”里走出,追寻旧梦的踪迹,正如追寻旧日的恋人一样;他越过了千重山,万重水,一直地追寻去。这便是“忆的路”。“忆的路”是愈过愈广阔的,是愈过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隐现着几多的驿站,是行客们休止的地方。最后的驿站,在白板上写着朱红的大字:“儿时”。这便是“忆的路”的起点,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飞去的梦因为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这便合成了别一种滋味,就是所谓惆怅。而“儿时的梦”和现在差了一世界,那酝酿着的惆怅的味儿,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腻得人没法儿!你想那颗一丝不挂却又爱着一切的童心,眼见得在那隐约的朝雾里,凭你怎样招着你的手儿,总是不回到腔子里来;这是多么“缺”呢?于是平伯君觉着闷得慌,便老老实实地,像春日的轻风在绿树间微语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将他的可忆而不可捉的“儿时”诉给你。他虽然不能长住在那“儿时”里,但若能多招呼几个伴侣去徘徊几番,也可略减他的空虚之感,那惆怅的味儿,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腻着了。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门,我们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胧的他儿时的梦里,有像红蜡烛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爱。他爱故事讲得好的姊姊,他爱唱沙软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爱流苏帽儿的她。他也爱翠竹丛里一万的金点子和小枕头边一双小红橘子;也爱红绿色的蜡泪和爸爸的顶大的斗篷;也爱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杨柳里的月亮……他有着纯真的,烂漫的心;凡和他接触的,他都与他们稔熟,亲密——他一例地拥抱了他们。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内)的真朋友!

他所爱的还有一件,也得给你提明的,便是黄昏与夜。他说他将像小燕子一样,沉浸在夏夜梦里,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忆的路”上,在他的“儿时”里,满布着黄昏与夜的颜色。夏夜是银白色的,带着栀子花儿的香;秋夜是铁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盏火的微芒;春夜最热闹的是上灯节,有各色灯的辉煌,小烛的摇荡;冬夜是数除夕了,红的,绿的,淡黄的颜色,便是年的衣裳。在这些夜里,他那生活的模样儿啊,短短儿的身材,肥肥儿的个儿,甜甜儿的面孔,有着浅浅的笑涡;这就是他的梦,也正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1至于那黄昏,都笼罩着银红衫儿,流苏帽儿的她的朦胧影,自然也是可爱的!——但是,他为甚么爱夜呢?聪明的你得问了。我说夜是浑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张开了她无长不长的两臂,拥抱着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却瞅不着她的面目,摸不着她的下巴;这便因可惊而觉着十三分的可爱。堂堂的白日,界画分明的白日,分割了爱的白日,岂能如她的系着孩子的心呢?夜之国,梦之国,正是孩子的国呀,正是那时的平伯君的国呀!

平伯君说他的忆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只要它们历历而可画,他便摇动了那风魔了的眷念。他说“历历而可画”,原是一句绮语;谁知后来真有为他“历历画出”的子恺君呢?他说“薄薄的影”,自是扌为谦的话;但这一个“影”字却是以实道实,确切可靠的。子恺君便在影子上着了颜色——若根据平伯君的话推演起来,子恺君可说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着了颜色,确乎格外分明——我们不但能用我们的心眼看见平伯君的梦,更能用我们的肉眼看见那些梦,于是更摇动了平伯君以外的我们的风魔了的眷念了。而梦的颜色加添了梦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这一画啊,只怕也要重落到那闷人的,腻腻的惆怅之中而难以自解了!至于我,我呢,在这双美之前,只能重复我的那句老话:“我的光荣啊,我若有光荣啊!”

我的儿时现在真只剩了“薄薄的影”。我的“忆的路”几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惊的程度!这大约因为我的儿时实在太单调了;沙漠般展伸着,自然没有我的“依恋”回翔的余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时光,而以不能重行占领为恨;我是并没有好时光,说不上占领,我的空虚之感是两重的!但人生毕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诉给我们他的“儿时”,子恺君又画出了它的轮廓,我们深深领受的时候,就当是我们自己所有的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岂止“慰情聊胜无”呢?培根说:“读书使人充实”;在另一意义上,你容我说吧,这本小小的书确已使我充实了!

1924年8月17日,温州。

《山野掇拾》

我最爱读游记。现在是初夏了;在游记里却可以看见烂漫的春花,舞秋风的落叶……——都是我惦记着,盼望着的1这儿是白马湖读游记的时候,我却能到神圣庄严的罗马城,纯朴幽静的Loisieux村——都是我羡慕着,想像着的!游记里满是梦:“后梦赶走了前梦,前梦又赶走了大前梦。”这样地来了又去,来了又去;像树梢的新月,像山后的晚霞,像田间的萤火,像水上的箫声,像隔座的茶香,像记忆中的少女,这种种都是梦。我在中学时,便读了康更生生的《欧洲十一国游记》,——实在只有(?)意大利游记——当时做了许多好梦;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恋而不忍去的!那时柳子厚的山水诸记,也常常引我入胜。后来得见《洛阳伽蓝记》,记诸寺的繁华壮丽,令我神往;又得见《水经注》,所记奇山异水,或令我惊心动魄,或让我游目骋怀。(我所谓“游记”,意义较通用者稍广,故将后两种也算在内。)这些或记风土人情,或记山川胜迹,或记“美好的昔日”,或记美好的今天,都有或浓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泼的风致。而我近来读《山野掇拾》,和这些又是不同:在这本书里,写着的只是“大陆的一角”,“法国的一区”,并非特著的胜地,脍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处都只是作者自己的发见!前举几种中,只有柳子厚的诸作也是如此写出的;但柳氏仅记风物,此书却兼记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谓“文化”,也并非在我们平日意想中的庞然巨物,只是人情之美;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化,实较风物为更多:这又有以异乎人。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化,实在也非写Loisieux村的文化,只是作者孙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诉我们他的哲学,他的人生哲学。所以写的是“法国的一区”,写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说得好:

我本想尽量掇拾山野风味的,不知不觉的掇拾了许多掇拾者自己。(原书二六一页)

但可爱的正是这个“自己”,可贵的也正是这个“自己”!

孙先生自己说这本书是记述“人类的大生命分配于他的式样”的,我们且来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式样?世界上原有两种人:一种是大刀阔斧的人,一种是细针密线的人。前一种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斩乱麻的快刀!什么纠纷,什么葛藤,到了他手里,都是一刀两断!——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说靠他理纷解结了!他行事只看准几条大干,其余的万千枝叶,都一扫个精光;所谓“擒贼必擒王”,也所谓“以不了了之”!英雄豪杰是如此办法:他们所图远大,是不屑也无暇顾念那些琐细的节目!蠢汉笨伯也是如此办法,他们却只图省事!他们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里;如两个小儿争闹,做父亲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给一个耳光!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为英雄豪杰,又不甘做蠢汉笨伯,便自然而然只能企图做后一种人。这种人凡事要问底细;“打破沙缸问到底!还要问沙缸从那里起?”他们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从前人将桃核雕成一只船,船上有苏东坡,黄鲁直,佛印等;或于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写“天下太平”四字,以验目力:便是这种脾气的一面。他们不注重一千一万,而注意一毫一厘;他们觉得这一毫一厘便是那一千一万的具体而微——只要将这一毫一厘看得透彻,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样,其余也可想见了。他们所以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乃是他们独得的秘密!总之,他们对于怎样微渺的事物,都觉吃惊;而常人则熟视无睹!故他们是常人而又有以异乎常人。这两种人——孙先生,画家,若容我用中国画来比,我将说前者是“泼笔”,后者是“工笔”。孙先生自己是“工笔”,是后一种人。他的朋友号他为“细磨细琢的春台”,真不错,他的全部都在这儿了!他纪念他的姑母和父亲,他说他们以细磨细琢的工夫传授给他,然而他远不如他们了。从他的父亲那里,他“知道一句话中,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还有别的话在这里边,只听字面,还远不能听懂说话者的意思哩”。这本书的长处,也就在“别的话”这一点;乍看岂不是淡淡的?缓缓咀嚼一番,便会有浓密的滋味从口角流出!你若看过氵襄氵襄的朝露,皱皱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过上好的皮丝,鲜嫩的毛笋,新制的龙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话。

我最觉得有味的是孙先生的机智。孙先生收藏的本领真好!他收藏着怎样多的虽微末却珍异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饵一样;偶然拈出一两件来,令人惊异他的富有!其实东西本不稀奇,经他一收拾,便觉不凡了。他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他的选择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写与精彩的对话,足以显出他敏锐的观察力。所以他的书既富于自己的个性,一面也富于他人的个性,无怪乎他自己也会觉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写含有论理的美,就是精严与圆密;像一个扎缚停当的少年武士,英姿飒爽而又妩媚可人!又像医生用的小解剖刀,银光一闪,骨肉判然!你或者觉得太琐屑了,太腻烦了;但这不是腻烦和琐屑,这乃是悠闲(Idle)。悠闲也是人生的一面,其必要正和不悠闲一样!他的对话的精彩,也正在悠闲这一面!这才真是Loisieux村人的话,因为真的乡村生活是悠闲的。他在这些对话中,介绍我们面晤一个个活泼泼的Loisieux村人!总之,我们读这本书,往往能由几个字或一句话里,窥见事的全部,人的全性;这便是我所谓“孙先生的机智”了。孙先生是画家。他从前有过一篇游记,以“画”名文,题为《赴法途中漫画》;篇首有说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画为恨。其实他只是自谦;他的文几乎全是画,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画!他叙事,抒情,写景,固然是画;就是说理,也还是画。人家说“诗中有画”,孙先生是文中有画;不但文中有画,画中还有诗,诗中还有哲学。

我说过孙先生的画工,现在再来说他的诗意——画本是“无声诗”呀。他这本书是写民间乐趣的;但他有些什么乐趣呢?采葡萄的落后是一;画风柳,纸为风吹,画瀑布,纸为水溅是二;与绿的蚱蜢,黑的蚂蚁等“合画”是三。这些是他已经说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经说出的“别的话”;他爱村人的性格,那纯朴,温厚,乐天,勤劳的性格。他们“反直不想与人相打”;他们不畏缩,不鄙夷,爱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们只是作工,只是太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非为衣食,也非不为衣食,只是浑然的一种趣味。这些正都是他们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们没有理想,如书中R君夫妇之笑他们雇来的工人;但“没有理想”的可笑,不见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现在的我们,“原始的”与“文化的”实觉得一般可爱。而这也并非全为了对比的趣味,“原始的”实是更近于我们所常读的诗,实是“别有系人心处”!譬如我读这本书,就常常觉得是在读面熟得很的诗!“村人的性格”还有一个“联号”,便是“自然的风物”。孙先生是画家,他之爱自然的风物,是不用说的;而自然的风物便是自然的诗,也似乎不用说的。孙先生是画家,他更爱自然的动象,说也是一种社会的变幻。他爱风吹不绝的柳树,他爱水珠飞溅的瀑布,他爱绿的蚱蜢,黑的蚂蚁,赭褐的六足四翼不曾相识的东西;它们虽怎样地困苦他,但却是活的画,生命的诗!——在人们里,他最爱老年人和小孩子。他敬爱辛苦一生至今扶杖也不能行了的老年人,他更羡慕见火车而抖的小孩子。是的,老年人如已熟的果树,满垂着沉沉的果实,任你去摘了吃;你只要眼睛亮,手法好,必能果腹而回!小孩子则如刚打朵儿的花,蕴藏着无穷的允许:这其间有红的,绿的,有浓的,淡的,有小的,大的,有单瓣的,重瓣的,有香的,有不香的,有努力开花的,有努力结实的——结女人脸的苹果,黄金的梨子,珠子般的红樱桃,璎珞般的紫葡萄……而小姑娘尤为可爱!——读了这本书的,谁不爱那叫喊尖利的“啊”的小姑娘呢?其实胸怀润朗的人,什么于他都是朋友:他觉得一切东西里都有些意思,在习俗的衣裳底下,躲藏着新鲜的身体。凭着这点意思去发展自己的生活,便是诗的生活。“孙先生的诗意”,也便在这儿。

在这种生活的河里伏流着的,便是孙先生的哲学了。他是个含忍与自制的人,是个中和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脱离自己,同时却也理会他人。他要“尽量的理会他人的苦乐,——或苦中之乐,或乐中之苦,——免得眼睛生在额上的鄙夷他人,或胁肩谄笑的阿谀他人”。因此他论城市与乡村,男子与女子,团体与个人,都能寻出他们各自的长处与短处。但他也非一味宽容的人,像“烂面糊盆”一样;他是不要阶级的,他同情于一切——便是牛也非例外!他说:

我们住在宇宙的大乡土中,一切孩儿都在我们的心中;没有一个乡土不是我的乡土,没有一个孩儿不是我的孩儿!(原书六四页)

这是最大的“宽容”,但是只有一条路的“宽容”——其实已不能叫做“宽容”了。在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虽还免不了疑虑与鄙夷,他虽鄙夷人间的争闹,以为和三个小虫的权利问题一样;但他到底能从他的“泪珠的镜中照见自己以至于一切大千世界的将来的笑影了”。他相信大生命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没有果实,也没有花”的老苹果树,那“只有折断而且曾经枯萎的老干上所生的稀少的枝叶”的老苹果树,“也预备来年开得比以前更繁荣的花,结得更香美的果!”在他的头脑里,世界是不会陈旧的,因为他能够常常从新做起;他并不长嘘短叹,叫着不足,他只尽他的力做就是了。他教中国人不必自馁;真的,他真是个不自馁的人!他写出这本书是不自馁,他别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馁的!或者有人说他的思想近乎“圆通”,但他的本意只是“中和”,并无容得下“调和”的余地;他既“从来不会做所谓漂亮及出风头的事”,自然只能这样缓缓地锲而不舍地去开垦他的乐土!这和他的画笔,诗情,同为他的“细磨细琢的功夫”的表现。

书中有孙先生的几幅画。我最爱《在夕阳的抚弄中的湖景》一幅;那是色彩的世界!而本书的装饰与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阳抚弄而可爱,也因孙先生抚弄(若我猜得不错)而可爱!在这些里,我们又可以看见“细磨细琢的春台”呢。

1925年6月。

《子恺漫画》代序

子恺兄:

知道你的漫画将出版,正中下怀,满心欢喜。

你总该记得,有一个黄昏,白马湖上的黄昏,在你那间天花板要压到头上来的,一颗骰子似的客厅里,你和我读着竹久梦二的漫画集。你告诉我那篇序做得有趣,并将其大意译给我听。我对于画,你最明白,彻头彻尾是一条门外汉。但对于漫画,却常常要像煞有介事地点头或摇头;而点头的时候总比摇头的时候多——虽没有统计,我肚里有数。那一天我自然也乱点了一回头。点头之余,我想起初看到一本漫画,也是日本人画的。里面有一幅,题目似乎是《□□子爵の泪》(上两字已忘记),画着一个微侧的半身像:他严肃的脸上戴着眼镜,有三五颗双钩的泪珠儿,滴滴搭搭历历落落地从眼睛里掉下来。我同时感到伟大的压迫和轻松的愉悦,一个奇怪的矛盾!梦二的画有一幅——大约就是那画集里的第一幅——也使我有类似的感觉。那幅的题目和内容,我的记性真不争气,已经模糊得很。只记得画幅下方的左角或右角里,并排地画着极粗极肥又极短的一个“!”和一个“?”。可惜我不记得他们哥儿俩谁站在上风,谁站在下风。我明白(自己要脸)他们俩就是整个儿的人生的谜;同时又觉着像是那儿常常见着的两个胖孩子。我心眼里又是糖浆,又是姜汁,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无论如何,我总是惊异;涂呀抹的几笔,便造起个小世界,使你又要叹气又要笑。叹气虽是轻轻的,笑虽是微微的,似一把锋利的裁纸刀,戳到喉咙里去,便可要你的命。而且同时要笑又要叹气,真是不当人子,闹着玩儿!

话说远了。现在只问老兄,那一天我和你说什么来着?——你觉得这句话有些儿来势汹汹,不易招架么?不要紧,且看下文——我说:“你可和梦二一样,将来也印一本。”你大约不曾说什么;是的,你老是不说什么的。我之说这句话,也并非信口开河,我是真的那么盼望着的。况且那时你的小客厅里,互相垂直的两壁上,早已排满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画的稿;微风穿过它们间时,几乎可以听出飒飒的声音。我说的话,便更有把握。现在将要出版的《子恺漫画》,他可以证明我不曾说谎话。你这本集子里的画,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见过的。我在南方和北方与几个朋友空口白嚼的时候,有时也嚼到你的漫画。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花生米不满足》使我们回到惫懒的儿时,《黄昏》使我们沉入悠然的静默。你到上海后的画,却又不同。你那和平愉悦的诗意,不免要搀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的画幅里,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车》,叹气比笑更多,正和那天看梦二的画时一样。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瞧你那《买粽子》的劲儿!你的画里也有我不爱的:如那幅《楼上黄昏,马上黄昏》,楼上与马上的实在隔得太近了。你画过的《忆》里的小孩子,他也不赞成。

今晚起了大风。北方的风可不比南方的风,使我心里扰乱;我不再写下去了。

11月2日,北京。

《白采的诗》《羸疾者的爱》

爱伦坡说没有长诗这样东西;所谓长诗,只是许多短诗的集合罢了。因为人的情绪只有很短的生命,不能持续太久;在长诗里要体验着一贯的情绪是不可能的。这里说的长诗,大约指荷马史诗,弥尔登《失乐园》一类作品而言;那些诚哉是洋洋巨篇。不过长诗之长原无一定,其与短诗的分别只在结构的铺张一点上。在铺张的结构里,我们固然失去了短诗中所有的“单纯”和“紧凑”,但却新得着了“繁复”和“恢廓”。至于情绪之不能持续着一致的程度,那是必然;但让它起起伏伏,有方方面面的转折——以许多小生命合成一大生命流,也正是一种意义呀。爱伦坡似乎仅见其分,未见其合,故有无长诗之论。实则一篇长诗,固可说由许多短篇集成,但所以集成之者,于各短篇之外,仍必有物:那就是长诗之所以为长诗。

在中国诗里,像荷马、弥尔登诸人之作是没有的;便是较为铺张的东西,似乎也不多。新诗兴起以后,也正是如此。可以称引的长篇,真是寥寥可数。长篇是不容易写的;所谓铺张,也不专指横的一面,如中国所谓“赋”也者,是兼指纵的进展而言的。而且总要深美的思想做血肉才行。以这样的见地来看长篇的新诗,去年出版的《白采的诗》是比较的能使我们满意的。《白采的诗》实在只是《赢疾者的爱》一篇诗。这是主人公“赢疾者”和四个人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作者建筑了一段故事;在这段故事里,作者将他对于现在世界的诅咒和对于将来世界的憧憬,放下去做两块基石。这两块基石是从人迹罕到的僻远的山角落里来的,所以那故事的建筑也不像这世间所有;使我们不免要吃一惊,在乍一寓目的时候。主人公“赢疾者”是生于现在世界而做着将来世界的人的;他献身于生之尊严,而不妥协地没落下去。说是狂人也好,匪徒也好,妖怪也好,他实在是个最诚实的情人!他的“爱”别看轻了是“羸疾者的”,实在是脱离了现世间一切爱的方式而独立的;这是最纯洁,最深切的,无我的爱,而且不只是对于个人的爱——将来世界的憧憬也便在这里。主人公虽是“羸疾者”,但你看他的理想是怎样健全,他的言语又怎样明白,清楚。他的见解即使是“过求艰深”,如他的朋友所说;他的言语却决不“太茫昧”而“晦涩难解”,如他的朋友所说。这种深入显出的功夫,使这样奇异的主人公能与我们亲近,让我们逐渐地了解他,原谅他,敬重他,最后和他作同声之应。他是个会说话的人,用了我们平常的语言,叙述他自己特殊的理想,使我们不由不信他;他的可爱的地方,也就在这里。

故事是这样的:主人公“羸疾者”本来是爱这个世界的;但他“用情太过度了”,“采得的只有嘲笑的果子”。他失望了,他厌倦了,他不能随俗委蛇,他的枯冷的心里只想着自己的毁灭!正在这个当儿,他从漂泊的途中偶然经过了一个快乐的村庄,“遇见那慈祥的老人,同他的一个美丽的孤女”。他们都把爱给他;他因自己已是一个羸疾者,不配享受人的爱,便一一谢绝。本篇的开场,正是那老人最后向主人公表明他的付托,她的倾慕;老人说得舌敝唇焦,他终于固执自己的意见,告别而去。她却不对他说半句话,只出着眼泪。但他早声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干她的眼泪的。“这怪诞的少年”回去见了他的母亲和伙伴,告诉他们他那“不能忘记的”,“只有一次”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惧和忧虑。但他们都是属于“中庸”的类型的人;所以母亲劝他“弥缝”,伙伴劝他“諔诡,隐忍”。但这又有何用呢?爱他的那“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亲,不辞路远地跋涉而来;他却终于说,“我不敢用我残碎的爱爱你了!”他说他将求得“毁灭”的完成,偿足他“羸疾者”的缺憾。他这样了结了他的故事,给我们留下了永不解决的一幕悲剧,也便是他所谓“永久的悲哀”。

这篇诗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亲,他的伙伴,那美丽的孤女,四个人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筑起一段奇异的故事。我已说过了。他建筑的方术颇是巧妙:开场时全以对话人的气象暗示事件的发展,不用一些叙述的句子;却使我们鸟瞰了过去,寻思着将来。这可见他弥满的精力。到第二节对话中,他才将往事的全部告诉我们,我们以为这就是所有的节目了。但第三节对话里,他又将全部的往事说给我们,这却另是许多新的节目;这才是所有的节目了。其实我们读第一节时,已知道了这件事的首尾,并不觉得缺少;到第三节时,虽增加了许多节目,却也并不觉得繁多——而且无重复之感,只很自然地跟着作者走。我想这是一件有趣的事,作者将那“慈祥的老人”和“美丽的孤女”分置在首尾两端,而在第一节里不让她说半句话。这固然有多少体制的关系,却也是天然的安排;若没有这一局,那“可爱的人”的爱未免太廉价,主人公的悲哀也决不会如彼深切的——那未免要减少了那悲剧的价值之一部或全部呢。至于作者的理想,原是灌注在全个故事里的,但也有特别鲜明的处所,那便是主人公在对话里尽力发抒己见的地方。这里主人公说的话虽也有议论的成分在内,但他有火热的情感,和凭着冰冷的理智说教的不同。他的议论是诗的,和散文的不同。他说的又那么从容,老实,没有大声疾呼的宣传的意味。他只是寻常的谈话罢了。但他的谈话却能够应机立说;只是浑然的一个理想,他和老人说时是一番话,和母亲说时又是一番话,和伙伴,和那“孤女”,又各有一番话。各人的话都贴切各人的身分,小异而有大同;相异的地方实就是相成的地方。本篇之能呵成一气,中边俱彻,全有赖于这种地方。本篇的人物共有五个,但只有两个类型;主人公独属于“全或无”的类型,其余四人共属于“中庸”的类型。四人属于一型,自然没有明了的性格;性格明了的只主人公一人而已。本篇原是抒情诗,虽然有叙事的形式和说理的句子;所以重在主人公自己的抒写,别的人物只是道具罢了。这样才可绝断众流,独立纲维,将主人公自己整个儿一丝不剩地捧给我们看。

本篇是抒情诗,主人公便是作者的自托,是不用说的。作者是个深于世故的人:他本沉溺于这个世界里的,但一度尽量地泄露以后,只得着许多失望。他觉着他是“向恶人去寻求他们所没有的”,于是开始厌倦这残酷的人间。他说:

“我在这猥琐的世上,一切的见闻,

丝毫都觉不出新异;

只见人们同样的蠢动罢了。”

而人间的关系,他也看得十二分透彻;他露骨地说:

“人们除了相贼,

便是相需着玩偶罢了。”

所以

“我是不愿意那相贼的敌视我,

但也不愿利用的俳优蓄我;

人生旅路上这凛凛的针棘,

我只愿做这村里的一个生客。”

看得世态太透的人,往往易流于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观一切;但作者是一个火热的人,那样不痛不痒的光景,他是不能忍耐的。他一面厌倦现在这世界,一面却又舍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虽将求得“毁灭”的完成,但相信好日子终于会到来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责任。这似乎是一个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为“羸疾者”“颠狂者”,却也没有什么了。他所以既于现世间深切地憎恶着,又不住地为它担忧,你看他说:

“我固然知道许多青年,

受了现代的苦闷,

更倾向肉感的世界!

但这漫无节制的泛滥过后,

我却怀着不堪隐忧;

——纵弛!

——衰败!

这便是我不能不呼号的了。”

这种话或者太质直了,多少带有宣传的意味,和篇中别的部分不同;但话里面却有重量,值得我们几番地凝想。我们可以说这寥寥的几行实为全篇的核心,而且作诗的缘起也在这里了。这不仅我据全诗推论是如此,我还可请作者自己为我作证。我曾见过这篇诗的原稿,他在第一页的边上写出全篇的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这一番意思。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番意思,因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实在是真能爱这世界的,他实在是真能认识“生之尊严”的。

他说:

“但人类求生是为的相乐,

不是相响相濡的苟活着。

既然恶魔所给我们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

更该一方去求得神赐我们本能的享乐。

然而我是重视本能的受伤之鸟,

我便在实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他以为“本能的享乐尤重过种族的繁殖”;人固要有“灵的扩张”,也要“补充灵的实质”。他以为“这生活的两面,我们所能实感着的,有时更有价值!”

但一般人不能明白这“本能的享乐”的意味,只“各人求着宴安”,“结果快乐更增进了衰弱”,而

“羸弱是百罪之源,阴霾常潜在不健全的心里。”

所以他有时宁可说:

“生命的事实,在我们所能感觉得到的,我终觉比灵魂更重要呢。”

他既然如此地“拥护生之尊严”,他的理想国自然是在地上;他想会有一种超人出现在这地上,创造人间的天国。他想只有理会得“本能的享乐”的人,才能够彼此相乐,才能够彼此相爱;因为在“健全”的心里是没有阴霾的潜在的。只有这班人,能够从魔王手里夺回我们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是受了尼采的影响的;他说“本能的享乐”,说“离开现实便没有神秘”,说“健全的人格”,我们可以说都是从尼采“超人就是地的意义”一语蜕化而出。但作者的超人——他用“健全的人格”的名词——究竟是怎样一种人格呢?我让他自己说:

“你须向武士去找健全的人格;

你须向壮硕像婴儿一般的去认识纯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会使你也受了病的心理;

你莫过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学者,

他们只会制造些诈伪的辩语。”

这是他的超人观的正负两面。他又说:

“我们所要创造的,不可使有丝毫不全;

真和美便是善,不是亏蚀的。”

这却是另一面了。他因为盼望超人的出现,所以主张“人母”的新责任:

“这些‘新生’,正仗着你们慈爱的选择;

这庄严无上的权威,正在你们丰腴的手里。”

但他的超人观似乎是以民族为出发点的,这却和尼采大大不同了!

作者虽盼望着超人的出现,但他自己只想做尼采所说的“桥梁”,只企图着尼采所说的“过渡和没落”。因为

“我所有的不幸,无可救药!

我是——

心灵的被创者,

体力的受病者,

放荡不事生产者,

时间的浪费者;

——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

都灌满了我的全生命!”

而且

“我的罪恶如同黑影,

它是永远不离我的!

痛苦便是我的血,

一点一点滴污了我的天真。”

他一面受着“世俗的夹拶”,一面受着“生存”的抽打和警告,他知道了怎样尊重他自己,完全他自己。

“自示孱弱的人,

反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

他所以坚牢地执着自己,不肯让他慈爱的母亲和那美丽的孤女一步。我最爱他这一节话:

“既不完全,

便宁可毁灭;

不能升腾,

便甘心沉溺;

美锦伤了蠹穴,

先把他焚裂;

钝的宝刀,

不如断折;

母亲:

我是不望超拔的了!”

他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所以不需要怜悯,不需要一切,只向着一条路上走。

“除了自己毁灭。”

“便算不了完善。”

他所求的便是“毁灭”的完成,这是他的一切。所谓“毁灭”,尼采是给了“没落”的名字,尼采曾借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口说:

“我是爱那不知道没落以外有别条生路的人;因为那是想要超越的人。”

作者思想的价值,可以从这几句话里估定它。我说那主人公生于现在世界而做着将来世界的人,也便以这一点为立场。这自然也是尼采的影响。关于作者受了尼采的影响,我曾于读本篇原稿后和一个朋友说及。他后来写信告诉作者,据说他是甚愿承认的。

篇中那老人对主人公说: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驯,

你的话语是何等刻核?”

这两句话用来批评全诗,是很适当的。作者是有深锐的理性和远到的眼光的人;他能觉察到人所不能觉察的。他的题材你或许会以为奇僻,或许会感着不习惯;但这都不要紧,你自然会渐渐觉到它的重量的。作者的选材,多少是站在“优生”的立场上。“优生”的概念是早就有了的,但作者将它情意化了,比人更深入一层,便另有一番声色。又加上尼采的超人观,价值就更见扩大了。在这一点上,作者是超出了一般人,是超出了这个时代。但他的理性的力量虽引导着他绝尘而驰,他的情意却不能跟随着他。你看他说: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却不在我所说的言语里!”

其实便是在他的言语里,那种一往情深缠绵无已的哀痛之意,也灼然可见。那无可奈何的光景,是很值得我们低徊留恋的。虽然他“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虽然他怎样的嘴硬,但中干的气象,荏弱的情调,是显然不曾能避免了的。因袭的网实在罩得太密了,凭你倔强,也总不能一下就全然挣脱了的。我们到底都是时代的儿子呀!我们以这样的见地来论作者,我想是很公平的。

1926年8月27日。

《萍因遗稿》跋

冯延巳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世说》:“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

《惊梦》中杜丽娘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世间有一种得已而不得已的事:风与水无干,却偏要去吹着。人与风与水无干,却偏要去惦着。其实吹了又怎样,惦着又怎样,当局者是不会想着的;只觉得点缀点缀也好而已。晴丝的袅娜,原是任运东西;她自己固然不想去管,怕也管不了的。晏同叔真有他的!“无可奈何”四个好轻巧的字,却能摄住了古今天下风风水水花花草草的魂儿!你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可是“好了也就了了”,你可甘心愿意?“凡蜜是一例酸的”,我们还不是得忍耐着!然而天下从此多事了。司马太傅戏谢景重曰:“强欲滓秽太清耶?”我们大约也只好担上这个罪名吧。萍因有知,当不河汉吾言。

《子恺画集》跋

子恺将画集的稿本寄给我,让我先睹为快,并让我选择一番。这是很感谢的!

这一集和第一集,显然的不同,便是不见了诗词句图,而只留着生活的速写。诗词句图,子恺所作,尽有好的;但比起他那些生活的速写来,似乎较有逊色。第一集出世后,颇见到听到一些评论,大概都如此说。本集索性专载生活的速写,却觉得精彩更多。还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便是本集里有了工笔的作品。子恺告我,这是“摹虹儿”的。虹儿是日本的画家,有工笔的漫画集;子恺所摹,只是他的笔法,题材等等还是他自己的。这是一种新鲜的趣味!落落不羁的子恺,也会得如此细腻风流,想起来真怪有意思的!集中几幅工笔画,我说没有一幅不妙。

集中所写,儿童和女子为多。我们知道子恺最善也最爱画杨柳与燕子;朋友平伯君甚至要送他“丰柳燕”的徽号。我猜这是因为他欢喜春天,所以紧紧地挽着她;至少不让她从他的笔底下溜过去。在春天里,他要开辟他的艺术的国土。最宜于艺术的国土的,物中有杨柳与燕子,人中便有儿童和女子。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将他们收入笔端了。

第一集里,如《花生米不满足》,《阿宝赤膊》,《穿了爸爸的衣服》,都是很好的儿童描写。但那些还只是神气好,还只是描写。本集所收,却能为儿童另行创造一个世界。《瞻瞻的脚踏车》,《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才小试其锋而已;至于《瞻瞻的四梦》,简直是“再团,再炼,再调和,好依着你我的意思重新造过”了。我为了儿童,也为了自己,张开两臂,欢迎这个新世界!另有《憧憬》一幅,虽是味儿不同,也是象征着新世界的。在那《虹的桥》里,有着无穷无穷的美丽的国,我们是不会知道的!

《三年前的花瓣》,《泪的伴侣》,似乎和第一集里《第三张笺》属于一类的,都很好。但《挑荠菜》,《春雨》,《断线鹞》,《卖花女》,《春昼》便自不同;这些是莫之为而为,无所为而为的一种静境,诗词中所有的。第一集中,只有《翠拂行人首》一幅,可以相比。我说这些简直是纯粹的诗。就中《断线鹞》一幅里倚楼的那女子,和那《卖花女》,最惹人梦思。我指前者给平伯君说,这是南方的女人。别一个朋友也指着后者告我,北方是看不见这种卖花的女郎的。

《东洋与西洋》便是现在的中国,真宽大的中国!《教育》,教育怎样呢?

方光焘君真像。《明日的讲义》是刘心如君。他老是从从容容的;第一集里的《编辑者》,瞧那神儿!但是,《明日的讲义》可就苦了他也!我和他俩又好久不见了,看了画更惦着了。

想起写第一集的《代序》,现在已是一年零九天,真快哪!

1926年11月10日,在北京。

《粤东之风》序

从民国六年,北京大学征集歌谣以来,歌谣的搜集成为一种风气,直到现在。梁实秋先生说,这是我们现今中国文学趋于浪漫的一个凭据。他说:

歌谣在文学里并不占最高的位置。中国现今有人极热心的搜集歌谣,这是对中国历来因袭的文学一个反抗,也是……“皈依自然”的精神的表现。(《浪漫的与古典的》三十七页)

我想,不管他的论旨如何,他说的是实在情形;看了下面刘半农先生的话,便可明白:

我以为若然文艺可以比作花的香,那么民歌的文艺,就可以比作野花的香。要是有时候,我们被纤丽的芝兰的香味熏得有些腻了,或者尤其不幸,被戴春林的香粉香,或者是Coty公司的香水香,熏得头痛得可以,那么,且让我们走到野外去,吸一点永远清新的野花香来醒醒神罢。(《瓦釜集》八十九页)

这不但说明了那“反抗”是怎样的,并且将歌谣的文学的价值,也具体地估计出来。我们现在说起歌谣,是容易联想到新诗上去。这两者的关系,我想不宜夸张地说;刘先生的话,固然很有分寸,但周启明先生的所论,似乎更具体些;他以为歌谣“可以供诗的变迁的研究,或做新诗创作的参考”——从文艺方面看。

严格地说,我以为在文艺方面,歌谣只可以“供诗的变迁的研究”;我们将它看作原始的诗而加以衡量,是最公平的办法。因为是原始的“幼稚的文体”,“缺乏细腻的表现力”,如周先生在另一文里所说,所以“做新诗创作的参考”,我以为还当附带相当的条件才行。歌谣以声音的表现为主,意义的表现是不大重要的,所以除了曾经文人润色的以外,真正的民歌,字句大致很单调,描写也极简略,直致,若不用耳朵去听而用眼睛去看,有些竟是浅薄无聊之至。固然用耳朵去听,也只是那一套靡靡的调子,但究竟是一件完成的东西;从文字上看,却有时竟粗糙得不成东西。我也承认歌谣流行中有民众的修正,但这是没计划,没把握的;我也承认歌谣也有本来精练的,但这也只是偶然一见,不能常常如此。歌谣的好处却有一桩,就是率真,就是自然。这个境界,是诗里所不易有;即有,也已加过一番烹炼,与此只相近而不相同。刘半农先生比作“野花的香”,很是确当。但他说的“清新”,应是对诗而言,因为歌谣的自然是诗中所无,故说是“清新”;就歌谣的本身说,“清”是有的,“新”却很难说,——我宁可说,它的材料与思想,大都是有一定的类型的。

在浅陋的我看来,“念”过的歌谣里,北京的和客家的,艺术上比较要精美些。北京歌谣的风格是爽快简炼,念起来脆生生的;客家歌谣的风格是缠绵曲折,念起来袅袅有余情,这自然只是大体的区别。其他各处的未免松懈或平庸,无甚特色;就是吴歌,佳处也怕在声音而不在文字。

不过歌谣的研究,文艺只是一方面,此外还有民俗学,言语学,教育,音乐等方面。我所以单从文艺方面说,只是性之所近的缘故。歌谣在文艺里,诚然“不占最高的位置”,如梁先生所说;但并不因此失去研究的价值。在学术里,只要可以研究,喜欢研究的东西,我们不妨随便选择;若必计较高低,估量大小,那未免是势利的见解。从研究方面论,学术总应是平等的;这是我的相信。所以歌谣无论如何,该有它独立的价值,只要不夸张地,恰如其分地看去便好。

这册《粤东之风》,是罗香林先生几年来搜集的结果,便是上文说过的客家歌谣。近年来搜集客家歌谣的很多,罗先生的比较是最后的,最完备的,只看他《前经采集的成绩》一节,便可知道。他是歌谣流行最少的兴宁地方的人,居然有这样成绩,真是难能可贵。他除排比歌谣之外,还做了一个系统的研究。他将客家歌谣的各方面,一一论到;虽然其中有些处还待补充材料,但规模已具。就中论客家歌谣的背景,及其与客家诗人的关系,最可注意;《前经采集的成绩》一节里罗列的书目,也颇有用。

就书中所录的歌谣看来,约有二种特色:一是比体极多,二是谐音的双关语极多。这两种都是六朝时“吴声歌曲”的风格,当时是很普遍的。现在吴歌里却少此种,反盛行于客家歌谣里,正是可以研究的事。“吴声歌曲”的“缠绵宛转”是我们所共赏;客家歌谣的妙处,也正在此。这种风格,在恋歌里尤多,——其实歌谣里,恋歌总是占大多数——也与“吴声歌曲”一样。这与北京歌谣之多用赋体,措语洒落,恰是一个很好的对比,各有各的胜境。

歌谣的研究,历史甚短。这种研究的范围,虽不算大,但要作总括的,贯通的处理,却也不是目前的事。现在只有先搜集材料随时作局部的整理。搜集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分地,二是分题;分题的如“看见她”。分地之中,京语,吴语,粤语的最为重要,因为这三种方言,各有其特异之处,而产生的文学也很多。(说本胡适之先生)所以罗先生的工作,是极有分量的。这才是第一集,我盼望他继续做下去。

1928年5月31日晚,北京清华园。

给《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的

作者——李健吾先生我已经念完勒《一个兵和他的老婆》得故事。我说,健吾,真有你得!

我说,这个兵够人味儿。他是个粗透勒顶得粗人,可是他又是个机灵不过得人。瞧那位店东家两回想揭穿他俩得事儿,他怎们对付来着!还有,他奉勒营长得命令,去敲那位章老头儿——就是他得丈人勒——去敲他得竹杠得时候,恰巧他亲家说他将女儿玉子窝藏起来勒,他俩正闹得不得开交哪。你瞧,他会做得面面儿光;竹杠是敲上勒,却不是他丈人章老头儿!张冠李戴,才有趣哪。他有这们多得心眼儿,加上他那个当兵得大胆子,——真想不到——他敢带勒逃出来得章玉子,他得老婆,“重入家门”。这们着,他俩才成就勒美满得姻缘;不然,后来怎样,只有天知道啦。可是,顶要紧得,他是个有良心得人。要是他在马房里第一回看见他老婆得时候,也像他那三个弟兄得性儿,那可不什们都完啦;压根儿这本书也就甭写啦。所以我说这个兵够人味儿。他有一个健康得身子,还有一颗健康得心。可是,健吾,咱们真有过这们胆儿大,心儿细,性儿好得兵?你相信?不论你怎们回答,我觉得这不是现在真有得人;这是你笔底下造出来得英雄。他没有兵们得坏处,只有他们得好处;不但有他们得好处,还有咱们得——干脆说你得——好处。这们凑合起来,他才是个可爱得人。至于章玉子,他得老婆,那女得多少有点儿古怪。但是她得天真烂漫,也可爱得;做他那样子得人得老婆,她倒也合式。

他得说话虽然还不全像一个兵,但是,也够干脆得啦。咱们得作家们,说起话来,老是斯斯文文得,慢声慢气得;有得更是扭扭捏捏,怪声怪气得。至少也得比平常人多绕上几个弯儿。这们着也有这们着得好处,可是你也这一套,我也这一套,叫人腻得慌。像他那们大刀阔斧,砍一下儿是一下儿得,似乎还很少哪。他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乱说一句话;句句话从他心坎儿上出来,句句话打在咱们心坎儿上——句句话紧紧得凑合着,不让漏一丝缝儿。好比船上得布篷,灌满勒风,到处都急绷绷得。他得话虽说有五段儿,好像是一口气说完勒似得;他不许你想你自己得,忘了他得。可是你说他真得着忙?不不!他闲着哪。他老是那们带玩带笑得。你说他真得有什们,说什们,像一个没有底儿得布袋?不不!他老忘不了叫你着急,叫你担心,那位店东家两回得吓诈,且甭提,只提“他们头一宵的恩爱”那一段,那女得三回说到嘴边又瞒过勒得那句话,你能不纳闷儿?再说,“他老婆重入家门”那一段,先说他带勒“一位没有走过世面得弟兄”,上他丈人家去。你想得到,这位护兵会变成他得老婆哪?可惜临了儿他那位丈人拐勒一个不大圆得弯儿;我不信那个老头儿真会那们着崇拜“先王得礼法”!要让他换个样子,另拐上一个弯儿,就好勒。就是这收梢,不大得劲似得。除勒这一处,健吾,我敢保这本书没有错儿!

1928年12月4日。

《燕知草》序

“想当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这本书也正如此。《燕知草》的名字是从作者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而来;这两句话以平淡的面目,遮掩着那一往的深情,明眼人自会看出。书中所写,全是杭州的事;你若到过杭州,只看了目录,也便可约略知道的。

杭州是历史上的名都,西湖更为古今中外所称道;画意诗情,差不多俯拾即是。所以这本书若可以说有多少的诗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流连忘返。难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梦里惦着!但“杭州城里”,在我们看,除了吴山,竟没有一毫可留恋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终日是喧阗的市声,想起来只会头晕罢了;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样怅惘的文字来,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其实也并不奇,你若细味全书,便知他处处在写杭州,而所着眼的处处不是杭州。不错,他惦着杭州;但为什么与众不同地那样粘着地惦着?他在《清河坊》中也曾约略说起;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还有几个人在——大半因了这几个人,杭州才觉可爱的。好风景固然可以打动人心,但若得几个情投意合的人,相与徜徉其间,那才真有味;这时候风景觉得更好。——老实说,就是风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只要一度有过同心人的踪迹,他们也会老那么惦记着的。他们还能出人意表地说出这种地方的好处;像书中《杭州城站》,《清河坊》一类文字,便是如此。再说我在杭州,也待了不少日子,和平伯差不多同时,他去过的地方,我大半也去过;现在就只有淡淡的影像,没有他那迷劲儿。这自然有许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还是同在的人的不同吧?这种人并不在多,也不会多。你看这书里所写的,几乎只是和平伯有着几重亲的H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内;就这几个人,给他一种温暖浓郁的氛围气。他依恋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写这本书的感兴,其实也在此。就是那《塔砖歌》与《陀罗尼经歌》,虽像在发挥着“历史癖与考据癖”,也还是以H君为中心的。

近来有人和我论起平伯,说他的性情行径,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谓“明朝人”,是指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这一派人的特征,我惭愧还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现在流行的话,大约可以说是“以趣味为主”的吧?他们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礼法,什么世故,是满不在乎的。他们的文字也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息。平伯究竟像这班明朝人不像,我虽不甚知道,但有几件事可以给他说明,你看《梦游》的跋里,岂不是说有两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兴,从字里行间露出。这是自画的供招,可为铁证。标点《陶庵梦忆》,及在那篇跋里对于张岱的向往,可为旁证。而周启明先生《杂拌儿》序里,将现在散文与明朝人的文章,相提并论,也是有力的参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着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习有些相近,便尔暗合罢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袭的气分,没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于这种名士风是好是坏,合时宜不合时宜,要看你如何着眼;所谓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别》,《卖信纸》,我就觉得太“感伤”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们也不必管;只从这点上去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这本书便好。

这本书有诗,有谣,有曲,有散文,可称五光十色。一个人在一个题目上,这样用了各体的文字抒写,怕还是第一遭吧?我见过一本《水上》,是以西湖为题材的新诗集,但只是新诗一体罢了;这本书才是古怪的综合呢。书中文字颇有浓淡之别。《雪晚归船》以后之作,和《湖楼小撷》、《芝田留梦记》等,显然是两个境界。平伯有描写的才力,但向不重视描写。虽不重视,却也不至厌倦,所以还有《湖楼小撷》一类文字。近年来他觉得描写太板滞,太繁缛,太矜持,简直厌倦起来了;他说他要素朴的趣味。《雪晚归船》一类东西便是以这种意态写下来的。这种“夹叙夹议”的体制,却并没有堕入理障中去;因为说得干脆,说得亲切,既不“隔靴搔痒”,又非“悬空八只脚”。这种说理,实也是抒情的一法;我们知道,“抽象”,“具体”的标准,有时是不够用的。至于我的欢喜,倒颇难确说,用杭州的事打个比方罢:书中前一类文字,好像昭贤寺的玉佛,雕琢工细,光润洁白;后一类呢,恕我拟不于伦,像吴山四景园驰名的油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据说是“明朝”就有的。

《重过西园码头》这一篇,大约可以当得“奇文”之名。平伯虽是我的老朋友,而赵心馀却决不是,所以无从知其为人。他的文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所好者,能从万里外一个筋斗翻了回来;“赵”之与“孙”,相去只一间,这倒不足为奇的。所奇者,他的文笔,竟和平伯一样;别是他的私淑弟子罢?其实不但“一样”,他那洞达名理,委曲述怀的地方,有时竟是出蓝胜蓝呢。最奇者,他那些经历,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这的的括括可以说是天地间的“无独有偶”了。呜呼!我们怎能起赵君于九原而细细地问他呢?

1928年12月19日晚,北平清华园。

《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

《老张的哲学》,为一长篇小说,叙述一班北平闲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个叫“老张”的故事为主,复以一对青年的恋爱问题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极有味,又加以著者讽刺的情调,轻松的文笔,使本书成为一本现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学者固宜一读,即一般的人们亦宜换换口味,来阅看这本新鲜的作品。

《赵子曰》这部作品的描写对象是学生的生活。以轻松微妙的文笔,写北平学生生活,写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动人,把赵子曰等几个人的个性活活的浮现在我们读者的面前。后半部却入于严肃的叙述,不复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笔是同样的活跃。且其以一个伟大的牺牲者的故事作结,很使我们有无穷的感喟。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十七年十月《时事新报》)

这是商务印书馆的广告。虽然是广告,说得很是切实,可作两条短评看。从这里知道这两部书的特色是“讽刺的情调”和“轻松的文笔”。

讽刺小说,我们早就有了《儒林外史》,并不是“新鲜”的东西。《儒林外史》的讽刺,“戚而能谐,婉而多讽”(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二十三篇),以“含蓄蕴酿”为贵。后来所谓“谴责小说”,虽出于《儒林外史》,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这是讽刺的艺术的差异。前者本于自然的真实,而以精细的观察与微妙的机智为用。后者是在观察的事实上,加上一层夸饰,使事实失去原来的轮廓。这正和上海游戏场里的“哈哈镜”一样,人在镜中看见扁而短或细而长的自己的影子,满足了好奇心而暂时地愉快了。但只是“暂时的”愉快罢了,不能深深地印入人心坎中。这种讽刺的手法与一般人小说的观念是有联带关系的,从前人读小说只是消遣,作小说只是游戏。“谴责小说”与一切小说一样,都是戏作。所谓“谴责”或讽刺,虽说是本于愤世嫉俗的心情,但就文论文,实在是嘲弄的喜剧味比哀矜的悲剧味多得多。这种小说总是杂集“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话柄”固人人所难免,但一人所行,决无全是“话柄”之理。如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只叙此种,仿佛书中人物只有“话柄”而没有别的生活一样,而所叙又加增饰。这样,便将书中人全写成变态的了。《儒林外史》有时也不免如此,但就大体说,文笔较为平实和婉曲,与此固不能并论。小说既系戏作,由《儒林外史》变为“谴责小说”,却也是自然的趋势。至于不涉游戏的严肃的讽刺,直到近来才有;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可为代表。这部书是类型的描写;沈雁冰先生说得好:中国没有这样“一个”人,但这是一切中国人的“谱”(大意)。我们大家都分得阿Q的一部分。将阿Q当作“一个”人看,这部书确是夸饰,但将他当作我们国民性的化身看,便只觉亲切可味了。而文笔的严冷隐隐地蕴藏着哀矜的情调,那更是从前的讽刺或谴责小说所没有。这是讽刺的态度的差异。

这两部书里的“讽刺的情调”是属于那一种呢?这不是可以简单回答的。《赵子曰》的广告里称赞作者个性的描写。不错,两部书里各人的个性确很分明。在这一点上,它们是近于《儒林外史》的;因为《官场现形记》和《阿Q正传》等都不描写个性。但两书中所描写的个性,却未必全能“逼真而动人”。从文笔论,与其说近于《儒林外史》,还不如说近于“谴责小说”。即如两位主人公,老张与赵子曰:老舍先生写老张的“钱本位”的哲学,确乎是酣畅淋漓,阐扬尽致;但似乎将“钱本位”这个特点太扩大了些,或说太尽致了些。我们固然觉得“可笑”,但谁也未必信世界上真有这样“可笑”的人。老舍先生或者将老张写成一个“太”聪明的人,但我们想老张若真这样,那就未免“太”傻了;傻得近了疯狂了。如第十五节云:

他(老张)只不住的往水里看,小鱼一上一下的把水拨成小圆圈,他总以为有人从城墙上往河里扔铜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张的聪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鱼们游戏,虽然,仍屡屡回头望也!

这自然是“钱本位”的描写;是太聪明?是太傻?我想不用我说。至于赵子曰,他的名字便是一个玩笑;你想得出谁曾有这样一个怪名字?世上是有不识不知的人,但大学生的赵子曰不会那样昏聩糊涂,和白痴相去不远,却有些出人意表!其余的角色如《老张的哲学》中的龙树古,蓝小山,《赵子曰》中的周少濂,武端,莫大年,欧阳天风,也都有写得过火的地方。这两部书与“谴责小说”不同的,它们不是杂集话柄而是性格的扩大描写。在这一点上,又有些像《阿Q正传》。但《正传》写的是类型,不妨用扩大的方法;这两部书写的是个性,用这种方法便不适宜。这两部书还有一点可以注意:它们没有一贯的态度。它们都有一个严肃的悲惨的收场,但上文却都有不少的游戏的调子;《赵子曰》更其如此。广告中说“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发笑”与“悲愤”这两种情调,足以相消,而不足以相成。这两部书若用一贯的情调或态度写成,我想力量一定大得多。然而有这样严肃的收场,便已异于“谴责小说”而为现代作品了。

两部书中的人物,除《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南飞生,蓝小山,《赵子曰》中的欧阳天风外,大都是可爱的。他们各有缺点和优点。只有《赵子曰》中的李景纯,似乎没有什么缺点;正和老张等之没有什么优点一样。李景纯是这两部书中唯一的英雄;他热心苦口,领导着赵子曰去做好人;他忍受欧阳天风的辱骂,不屑与他辩论;他尽心竭力保护王女士,而毫无所求;他“为民间除害”而牺牲了自己。老舍先生写李景纯,始终是严肃的;在这里我们看见作者的理想的光辉。这两部书若可说是描写“钱本位”与人本位的思想的交战的,那么李景纯是后者的代表而老张不用说是前者的代表——欧阳天风也是的。其余的人大抵挣扎于两者之间,如龙树古,武端都是的。在《老张的哲学》里,人本位是无声无臭地失败了。在《赵子曰》里,人本位虽也照常失败,但却留下光荣的影响:莫大年,武端,赵子曰先后受了李景纯的感化,知道怎样努力做人。前书只有绝望,后书却有了希望;这或许与我们的时代有关,书中有好几处说到革命,可为佐证。在这一点上,《赵子曰》的力量,胜过《老张的哲学》。可是书中人物的思想都是很浅薄的;《老张的哲学》里的不用说,便是李景纯,那学哲学的,也不过如此。大约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进这两部书里去罢?至于两书中最写得恰当的人,我以为要算《老张的哲学》里的赵姑父赵姑母。这是一对可爱的老人。如第十三节云:

王德、李应买菜回来,姑母一面批评,一面烹调。批评的太过,至于把醋当了酱油,整匙的往烹锅里下。忽然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停住批评,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泪一个挤着一个往下滴。

……

赵姑母不等别人说话,先告诉他丈夫,她把醋当作了酱油。

赵姑父听了,也笑得流泪,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块。

这里写赵姑母的唠叨和龙钟,惟妙惟肖;老夫妇情好之笃,也由此可见。这是一段充满了生活趣味的描写。两书中除李景纯和这一对老夫妇外,其余的人物描写,大抵是不免多少“张皇”的。——这也可以说是不一贯的地方。

这两部书的结构,大体是紧凑的。《老张的哲学》里时间,约莫一年;《赵子曰》里的,只是由冬而夏的三季。时间的短促,有时可以帮助结构。《老张的哲学》里主角颇多,穿插甚难恰到好处;老舍先生布置各节,似乎很苦心。《赵子曰》是顺次的叙述,每章都有主人公在内,自然比较容易。又《赵子曰》共二十七章,除八,九,十三章叙赵子曰在天津的事以外,别的都以北京为背景;《老张的哲学》却忽而乡,忽而城,错综不一,这又比较难些。《老张的哲学》里没有不关紧要的叙述,《赵子曰》里却有:第二章第四节叙赵子曰加入足球队,实在可有可无;又八,九,十三章,也似乎太详些——主角在北京,天津的情形,不妨少叙些。《老张的哲学》以两个女子为全篇枢纽,她们都出面;《赵子曰》以一个王女士为枢纽,却不出面。虽不出面,但书中人却常常提到她;虽提到她,却总未说破,她是怎样的人。像闷葫芦一样,直到末章才揭开了,由她给李景纯的信里,叙出她的身世。这样达到了“极点”,一切都有了着落。这种布置确比《老张的哲学》巧些。两书结尾都有毛病:《老张的哲学》末尾找补书中未死各人的结局,散漫无归;《赵子曰》末一段赵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说的话,意思不大明显,不能将全篇收住。又两书中作者现身解释的地方太多,这是“辞气浮露”的一因。而一章或一节的开端,往往有很长的解释或议论,似乎是旧小说开端的滥调,往往很杀风景的。又两书描写有类似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好:《老张的哲学》里的孙八常说“多辛苦”一句话,《赵子曰》里的武端也常说“你猜怎么着”,这未免有些单调;为什么每部书里总该有这样一个人?至于“轻松的文笔”,那是不错的。老舍先生的白话没有旧小说白话的熟,可是也不生;只可惜虽“轻松”,却不甚隽妙。可称为隽妙的,除赵姑父赵姑母的描写及其一二处外,便只有写景了;写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戏,差不多都好。现在举一节我最喜欢的:

那粉团似的蜀菊,衬着嫩绿的叶儿,迎着风儿一阵阵抿着嘴儿笑。那长长的柳条,像美女披散着头发,一条一条的慢慢摆动,把南风都摆动得软了,没有力气了。那高峻的城墙长着歪着脖儿的小树,绿叶底下,青枝上面,藏着那么一朵半朵的小红牵牛花。那娇嫩刚变好的小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儿上一点一点;好像北京是一首诗,他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净业湖畔的深绿肥大的蒲子,拔着金黄色的蒲棒儿,迎着风一摇一摇的替浪声击着拍节。什刹海中的嫩荷叶,卷着一些幽情,放开的像给诗人托出一小碟子诗料。北海的渔船在白石栏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边,和小野鸭们挤来挤去的浮荡着;时时的小野鸭们噗喇噗喇擦着水皮儿飞,好像替渔人的歌唱打着锣鼓似的:“五月来呀南风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鱼儿”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那白色的塔,蓝色的天,塔与天的中间飞着那么几只灰野鸽: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诗人的心随着小灰鸽飞到天外去了。……(《赵子曰》第十六章第一节)

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诗。

1929年2月。

叶圣陶的短篇小说

圣陶谈到他作小说的态度,常喜欢说:我只是如实地写。这是作者的自白,我们应该相信。但他初期的创作,在“如实地”取材与描写之外,确还有些别的,我们称为理想,这种理想有相当的一致,不能逃过细心的读者的眼目。后来经历渐渐多了,思想渐渐结实了,手法也渐渐老练了,这才有真个“如实地写”的作品。仿佛有人说过,法国的写实主义到俄国就变了味,这就是加进了理想的色彩。假使这句话不错,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是近于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是近于法国的。

圣陶的身世和对于文艺的见解,顾颉刚先生在《隔膜》序里说得极详。我所见他的生活,也已具于另一文。这里只须指出他是生长在一个古风的城市——苏州——中的人,后来又在一个乡镇——直——里住了四五年,一径是做着小学教师;最后才到中国工商业中心的上海市,做商务印书馆的编辑,直至现在。这二十年来时代的大变动,自然也给他不少的影响:辛亥革命,他在苏州;五四运动,他在直;五卅运动与国民革命,却是他在上海亲见亲闻的。这几行简短的历史,暗示着他思想变迁的轨迹,他小说里所表现的思想变迁的轨迹。

因为是“如实地写”,所以是客观的。他的小说取材于自己及家庭的极少,又不大用第一身,笔锋也不常带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对话及作者关于人物或事件的解释里,往往出现,特别在初期的作品中。《不快之感》或《啼声》是两个极端的例子。这是理智的表现。圣陶的静默,是我们朋友里所仅有;他的“爱智”,不是偶然的。

爱与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这正是新文化运动开始时的思潮;但他能用艺术表现,便较一般人为深入。他从母爱性爱一直写到儿童送一个小蚬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详。母爱的力量在牺牲自己;顾颉刚先生最爱读的《潜隐的爱》(见顾先生《火灾》序),是一篇极好的代表。一个孤独的蠢笨的乡下妇人用她全部的心与力,偷偷摸摸去爱一个邻家的孩子。这是透过一层的表现。性爱的理想似乎是夫妇一体,《隔膜》与《未厌集》中两篇《小病》,可以算相当的实例。但这个理想是不容易达到的;有时不免来点儿“说谎的艺术”(看《火灾》中《云翳》篇),有时母爱分了性爱的力量,不免觉得“两样”;夫妇不能一体时,有时更免不了离婚。离婚是近年常有的现象。但圣陶在《双影》里所写的是女的和男的离了婚,另嫁了一个气味相投的人;后来却又舍不得那男的。这是一个怪思想,是对夫妇一体论的嘲笑。圣陶在这问题上,也许终于是个“怀疑派”罢?至于广泛地爱人爱动物,圣陶以为只有孩子们行;成人是只有隔膜与冷酷罢了。《隔膜》,《游泳》(《线下》中),《晨》便写的这一类情形。他又写了些没有爱的人的苦闷,如《归宿》里的青年,《春光不是她的了》里被离弃的妇人,《孤独》里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却的》(《火灾》中)里田女士与童女士的同性爱,也正是这种苦闷的另一样写法。

自由的一面是解放,还有一面是尊重个性。圣陶特别着眼在妇女与儿童身上。他写出被压迫的妇女,如农妇,童养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写一个农妇的。对于中等家庭的主妇的服从与苦辛,他也有哀矜之意。《春游》(《隔膜》中)里已透露出一些反抗的消息;《两封回信》里说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笼子里的画眉,花盆里的蕙兰”,也不是“超人”;她“只是和一切人类平等的一个‘人’”。他后来在《未厌集》里还有两篇小说(《遗腹子》,《小妹妹》),写重男轻女的传统对于女子压迫的力量。圣陶做过多年小学教师,他最懂得儿童,也最关心儿童。他以为儿童不是供我们游戏和消遣的,也不是给我们防老的,他们应有他们自己的地位。他们有他们的权利与生活,我们不应嫌恶他们,也不应将他们当作我们的具体而微看。《啼声》(《火灾》中)是用了一个女婴口吻的激烈的抗议;在圣陶的作品中,这是一篇仅见的激昂的文字。但写得好的是《低能儿》,《一课》,《义儿》,《风潮》等篇;前两篇写儿童的爱好自然,后两篇写教师以成人看待儿童,以致有种种的不幸。其中《低能儿》是早经著名的。此外,他还写了些被榨取着的农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负压得不能喘气的。他憧憬着“艺术的生活”,艺术的生活是自由的,发展个性的;而现在我们的生活,却都被撤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里。圣陶极厌恶这些模型或方式;在这些方式之下,他“只觉一个虚幻的自己包围在广大的虚幻里”(见《隔膜》中《不快之感》)。

圣陶小说的另一面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假如上文所举各例大体上可说是理想的正面或负面的单纯表现,这种便是复杂的纠纷的表现。如《祖母的心》(《火灾》中)写亲子之爱与礼教的冲突,结果那一对新人物妥协了;这是现代一个极普遍极葛藤的现象。《平常的故事》里,理想被现实所蚕食,几至一些无余;这正是理想主义者烦闷的表白。《前途》与此篇调子相类,但写的是另一面。《城中》写腐败社会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疑忌与阴谋;而他是还在准备抗争。《校长》与《搭班子》里两个校长正在高高兴兴地计划他们的新事业,却来了旧势力的侵蚀;一个妥协了,一个却似乎准备抗争一下。但《城中》与《搭班子》只说到“准备”而止,以后怎样呢?是成功?失败?还是终于妥协呢?据作品里的空气推测,成功是不会的;《城中》的主人公大概要失败,《搭班子》里的大概会妥协吧?圣陶在这里只指出这种冲突的存在与自然的进展,并没有暗示解决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写《桥上》与《抗争》,他似乎才进一步地追求了。《桥上》还不免是个人的“浪漫”的行动,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的故事;《抗争》却有“集团”的意义,但结果是失败了,那领导者做了祭坛前的牺牲。圣陶所显示给我们的,至此而止。还有《在民间》是冲突的别一式。

圣陶后期作品(大概可以说从《线下》后半部起)的一个重要的特色,便是写实主义手法的完成。别人论这些作品,总侧重在题材方面;他们称赞他的“对于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描写”。这是并不错的。圣陶的生活与时代都在变动着,他的眼从村镇转到城市,从儿童与女人转到战争与革命的侧面的一些事件了。他写城市中失业的知识工人(《城中》里的《病夫》)和教师的苦闷;他写战争时“城市的小资产阶级”与一部分村镇人物的利己主义,提心吊胆,琐屑等(如茅盾先生最爱的《潘先生在难中》,及《外国旗》)。他又写战争时兵士的生活(《金耳环》);又写“白色的恐怖”(如《夜》,《冥世别》——《大江月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纪事》)。他还有一篇写“工人阶级的生活”的《夏夜》(《未厌集》)(看钱杏屯阝先生《叶绍钧的创作的考察》,见《现代中国文学作家》第二卷)。他这样“描写了广阔的世间”;茅盾先生说他作《倪焕之》时才“第一次描写了广阔的世间”,似乎是不对的(看《读〈倪焕之〉》,附录在《倪焕之》后面)。他诚然“长于表现城市小资产阶级”(钱语),但他并不是只长于这一种表现,更不是专表现这一种人物,或侧重于表现这一种人物,即使在他后期的作品里。这时期圣陶的一贯的态度,似乎只是“如实地写”一点;他的取材只是选择他所熟悉的,与一般写实主义者一样,并没有显明的“有意的”目的。他的长篇作品《倪焕之》,茅盾先生论为“有意为之的小说”,我也有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记》里还说:“每一个人物,我都用严正的态度如实地写”,这可见他所信守的是什么了。这时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着充分的客观的冷静(初期作品如《饭》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发精炼,写实主义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这一篇最可代表,是我所最爱的。——只有《冥世别》是个例外;但正如鲁迅先生写不好《不周山》一样,圣陶是不适于那种表现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写实主义之路》(林伯译)里说写实主义有三种。圣陶的应属于第二种,所谓“小布尔乔亚写实主义”;在这一点上说他是小资产阶级的作家,我可以承认。

我们的短篇小说,“即兴”而成的最多,注意结构的实在没有几个人;鲁迅先生与圣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们的作品都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谨严而不单调的布局。圣陶的后期作品更胜于初期的。初期里有些别体,《隔膜》自颇紧凑,但《不快之感》及《啼声》,就没有多少精彩;又《晓行》,《旅路的伴侣》两篇(《火灾》中),虽穿插颇费苦心,究竟嫌破碎些(《悲哀的重载》却较好)。这些时候,圣陶爱用抽象观念的比喻,如“失望之渊”,“烦闷之渊”等,在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陈旧或浮浅了。他又爱用骈句,有时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风味。而各篇中作者出面解释的地方,往往太正经,又太多。如《苦菜》(《隔膜》中)固是第一身的叙述,但后面那一个公式与其说明,也太煞风景了。圣陶写对话似不顶擅长。各篇中对话往往嫌平板,有时说教气太重;这便在后期作品中也不免。圣陶写作最快,但决非不经心;他在《倪焕之》的《自记》里说:“斟酌字句的癖习越来越深”,我们可以知道他平日的态度。他最擅长的是结尾,他的作品的结尾,几乎没有一篇不波俏的。他自己曾戏以此自诩;钱杏屯阝先生也说他的小说,“往往在收束的地方,使人有悠然不尽之感。”

1930年7月,北平清华园。

《谈美》序

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他们也往往应用这点知识去欣赏,去批评别人的作品,去创造自己的。不少的诗文和绘画就如此形成。但这种东鳞西爪积累起来的知识只是“杂拌儿”;——还赶不上“杂拌儿”,因为“杂拌儿”总算应有尽有,而这种知识不然。应用起来自然是够苦的,够张罗的。

从这种凌乱的知识里,得不着清清楚楚的美感观念。徘徊于美感与快感之间,考据批评与欣赏之间,自然美与艺术美之间,常使自己冲突,自己烦恼,而不知道怎样去解那连环。又如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就像是难分难解的一对冤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一套天花乱坠的话。你有时乐意听这一造的,有时乐意听那一造的,好教你左右做人难!还有近年来习用的“主观的”“客观的”两个名字,也不只一回“缠夹二先生”。因此许多青年腻味了,索性一切不管,只抱着一条道理,“有文艺的嗜好就可以谈文艺”。这是“以不了了之”,究竟“谈”不出什么来。留心文艺的青年,除这等难处外,怕更有一个切身的问题等着解决的。新文化是“外国的影响”,自然不错;但说一般青年不留余地的鄙弃旧的文学艺术,却非真理。他们觉得单是旧的“注”“话”“评”“品”等不够透彻,必须放在新的光里看才行。但他们的力量不够应用新知识到旧材料上去,于是只好搁浅,并非他们愿意如此。

这部小书便是帮助你走出这些迷路的。它让你将那些杂牌军队改编为正式军队;裁汰冗弱,补充械弹,所谓“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给你一些简截不绕弯的道路让你走上前去,不至于彷徨在大野里,也不至于彷徨在牛角尖里。其次它告诉你怎样在咱们的旧环境中应用新战术;它自然只能给你一两个例子看,让你可以举一反三。它矫正你的错误,针砭你的缺失,鼓励你走向前去。作者是你的熟人,他曾写给你《十二封信》;他的态度的亲切和谈话的风趣,你是不会忘记的。在这书里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说:

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和那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第一章)

这却不是大而无当,远不可及的例话;他散布希望在每一个心里,让你相信你所能做的比你想你所能做的多。他告诉你美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里。“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读者的想像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第九章)“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诗是做不尽的。……诗是生命的表现。说诗已经做穷了,就不啻说生命已到了末日。”(第十一章)这便是“欣赏之中都寓有创造,创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赏”(第九章);是精粹的理解,同时结结实实地鼓励你。

孟实先生还写了一部大书,《文艺心理学》。但这本小册子并非节略;它自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些处是那部大书所不详的,有些是那里面没有的。——《人生的艺术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这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他分人生为广狭两义:艺术虽与“实际人生”有距离,与“整个人生”却并无隔阂;“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他说:“生活上的艺术家也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又引西方哲人之说:“至高的美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以为这“还是一种美”。又说:“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常作艺术作品去看。”又说:“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这样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体了。孟实先生引读者由艺术走入人生,又将人生纳入艺术之中。这种“宏远的眼界和豁达的胸襟”,值得学者深思。文艺理论当有以观其会通;局于一方一隅,是不会有真知灼见的。

1932年4月,伦敦。论白话——读《南北极》与《小彼得》的感想读完《南北极》与《小彼得》,有些缠夹的感想,现在写在这里。

当年胡适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提倡白话文学,说文言是死的,白话是活的。什么叫做“活的”?大家似乎全明白,可是谁怕也没有仔细想过。是活在人人嘴上的?这种话现在虽已有人试记下来,可是不能通行;而且将来也不准能通行(后详)。后来白话升了格叫做“国语”。国语据说就是“蓝青官话”,一人一个说法,大致有一个不成文的谱。这可以说是相当的“活的”。但是写在纸上的国语并非蓝青官话;它有比较划一的体裁,不能够像蓝青官话那样随随便便。这种体裁是旧小说,文言,语录夹杂在一块儿。是在清末的小说家手里写定的。它比文言近于现在中国大部分人的口语,可是并非真正的口语,换句话说,这是不大活的。胡适之先生称赞的《侠隐记》的文字和他自己的便都是如此。

周作人先生的“直译”,实在创造了一种新白话,也可以说新文体。翻译方面学他的极多,像样的却极少;“直译”到一点不能懂的有的是。其实这些只能叫做“硬译”“死译”,不是“直译”。写作方面周先生的新白话可大大地流行,所谓“欧化”的白话文的便是。这是在中文里参进西文的语法;在相当的限度内,确能一新语言的面目。流弊所至,写出“三株们的红们的牡丹花们”一类句子,那自然不行。这种新白话本来只是白话“文”,不能上口说。流行既久,有些句法也就跑进口语里,但不多。周先生自己的散文不用说用这种新白话写;可是他不但欧化,还有点儿日化,像那些长长的软软的形容句子。学这种的人就几乎没有。因为欧化文的流行一半也靠着懂英文的多,容易得窍儿;懂日文的却太少了。

创造社对于语言的努力,据成仿吾先生说,有三个方针:“一、极力求合于文法;二、极力采用成语,增进语汇;三、试用复杂的构造。”(见《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他们虽说试用复杂的构造,却并不大采用西文语法。增造语汇这一层做到了,白话文在他们手里确是丰富了不少。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笔锋上的情感,那像狂风骤雨的情感。我们的白话作品,不论老的新的,从没有过这个。那正是“个性的发现”的时代,一般读者,特别是青年们,正感着心中有苦说不出,念了他们的创作,爱好欲狂,他们的虽也还是白话文,可是比前一期的欧化文离口语要近些了;郁达夫先生的尤其如此,所以仿效他的也最多。

陈西滢先生的《闲话》平淡而冷静,论事明澈,有点像报章文字。他的思想细密,所以显得文字也好。他的近于口语的程度和适之先生的差不多。徐志摩先生的诗和散文虽然繁密,“浓得化不开”,他却有意做白话。他竭力在摹效北平的口吻,有时是成功的,如《志摩的诗》中《太平景象》一诗。又如《一条金色的光痕》,摹效他家乡硖石的口吻,也是成功的。他的好处在那股活劲儿。有意用一个地方的活语言来做诗做文,他算是我们第一个人;至于他的情思不能为一般民众所了解,那是另一问题,姑且不论。

有一位署名“蜂子”的先生写过些真正的白话诗,登在前几年的《大公报》上。他将这些诗叫做“民间写真”,写的大概是农村腐败的情形和被压迫的老百姓。用的是干脆的北平话,押韵非常自然。可惜只登了没有几首,所以极少注意的人。李健吾先生的《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现收入《坛子》中)是一个理想的故事,可是生动极了。全篇是一个兵的自述,用的也是北平话,充分地表现着喜剧的气分,徐志摩先生的《太平景象》等诗乃至蜂子先生的“民间写真”都还只是小规模,他的可是整本儿。他将国语语助字全改作北平语语助字,话便容易活起来。我们知道国语语助字有些已经差不多光剩了一种形式,只能上纸,不能上口了。

赵元任先生改译的《最后五分钟》剧本,用的是道地北平语,语助字满都仔仔细细改了,一字一句都能上口说。这才真是白话。不过他的用意在研究北平的语助辞,在打一个戏谱,不在创造一种新文体。那个怕也不会成为一种新文体;因为有些分别太细微了,太琐碎了,看起来作起来都不大方便。

国语体(即胡适之,陈西滢诸先生的文体)是我们白话文的基调。欧化体和创造体曾经风靡一时;现在却差点儿势。用活的方言作文还只有几个人试验,没有成为风气;但成绩都还不坏。近年来可有一种新运动,向着另一方向去。这所谓旧瓶里装新酒。用时调,山歌,弹词,宣卷,鼓词等旧有的民间文艺的体裁来说新的东西。上海这种印本大概不少,但我没有见,无从评论,这些体裁里面照例夹带着好些文言,并不全是白话;那是因为歌词要将就音乐,本与常语要不同些。这种运动用意似乎在广播新思想,而不注重文字;与前举几位的态度大不一样;只有与蜂子先生还相近些。

最近宋阳先生在《文学月报》里提出“大众文艺的问题”,引起许多讨论。关于“用什么话写”一层,宋阳先生主张用“最浅近的新兴阶级的普通话”,而这“又不是官僚的所谓国语”。但止敬先生在同报第二期里指出这种普通话“还不够文学描写上的使用”。又有一位寒生先生在《北斗杂志》上主张用“大众日常所说的绝对白话”,就是“大多数工农大众所说的普通话”。这种大多数工农大众的普通话,其实是没有的。工人间还有那不够描写用的普通话,农人各处一乡,不与异乡人接触,那儿来的这个?其实国语区域倒是广,用国语虽不是大多数工农大众所说的普通话,可是相差不远,而且比较丰富够用。止敬先生主张,“还不能不用通行的白话”,便是为此。但我的意思,不妨尽量地采用活的北平话,和我们的国音现在采用北平话一样。不过都要像赵元任先生的戏谱那样,可太麻烦;我想有些读音的轻重和语助词的念法不妨留给读者自己去辨别,我们只多多采用北平话的句法和成语(可以望文生义的)就行了。若说这么着南几省人就不能懂,我觉得不然。他们若是识过字,读过国语文或白话文,这是不成什么问题的。不识字,或识字太少,那就什么书也不能读;得从头做起,让他们先识够了字。

《南北极》和《小彼得》两部书都尽量采用活的北平话,念起来虎虎有生气。《小彼得》写工人,兵,讲恋爱的青年,和动摇的投机的青年。作者写某一种人便加进某一种特别的语汇,所以口吻很像。《稀松的恋爱故事》写现在恋爱方式的无聊,《猪肠子的悲哀》写一个在观望在堕落的小资产阶级,《皮带》写一个患得患失的谋差使的人,都透彻极了。《面包线》写一件抢米的故事;篇中空气渐渐紧张起来,你忿忿了,然后痛快地解决了。《二十一个》写得不大结实些;别的都不坏。《南北极》只写工人,海盗,渔人,都是所谓“流浪汉”,干脆得多,不像《小彼得》里有时还免不了多少欧化的痕迹。《南北极》那一篇自然最酣畅淋漓,写一个流浪汉对于上层阶级的轻蔑与仇恨。这种轻蔑与仇恨是全书的中心思想。其中三篇只表这个思想和对于将来的确信。《咱们的世界》写海盗,表面上虽也还是《水浒》式的英雄;骨子里他们却不仅是反抗贪官污吏,替天行道,而是对于整个儿的上层社会轻蔑与仇恨。他们相信,“这世界多早晚总是咱们穷人的”。《生活在海上的人们》便写这班穷人的动作。虽然暂时失败了,可是他们“还要来一次的”。这一篇写集团的行为,头绪太繁了,真不容易。但和前几年的“标语口号文学”相比,这里面有了技术;所以写出来也就相当地有效力了。书中只《手指》一篇太简略些。这里五篇有一个特色,就是都用第一人称的口气;这第一人称无论是多数还是单数,总是代表着一个集团的。《小彼得》中写小资产阶级的几篇也有一个特色,就是在个性的描写里暗示着类型。这种手法表现着一种新意识,从前还不多见。这两部书最重要的是其中对于社会的新态度;虽还不能算是新兴文学的最进步的样子,但这个过渡时代,在现有的作家中,这些怕也算得是很不坏的努力了。这已出了本题的范围,还是不论罢。

《子夜》

这几年我们的长篇小说,渐渐多起来了;但真能表现时代的只有茅盾的《蚀》和《子夜》。《蚀》写一九二七年的武汉与一九二八年的上海,写的是“青年在革命壮潮中所经过的三个时期”。能利用这种材料的不止茅君一个,可是相当地成功的只有他一个。他笔下是些有血有肉能说能做的人,不是些扁平的人形,模糊的影子。《子夜》写一九三○年的上海,写的是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与崩溃的缩影。与《蚀》都是大规模的分析的描写,范围却小些:只侧重在“工业的金融的上海市”,而经过只有两个多月。不过这回作者观察得更有系统,分析得也更精细;前一本是作者经验了人生而写的,这一本是为了写而去经验人生的,听说他的亲戚颇多在交易所里混的;他自己也去过交易所多次。他这本书是细心研究的结果,并非“写意”的创作。《蚀》包含三个中篇,字数还没有这一本多,便是为此。看小说消遣的人看了也许觉得烦琐,腻味;那是他自己太“写意”了,怨不得作者。“子夜”的意思是“黎明之前”;作者相信一个新时代是要到来的。

这本书有主角,与《蚀》不同。主角是吴荪甫。他曾经游历欧美,抱着发展中国民族工业的雄图,是个有作为的人。他在故乡双桥镇办了一个发电厂,打算以此为基础,建筑起一个模范镇;又在上海开了一爿大丝厂。不想双桥镇给“农匪”破坏了,他心血算白费了。丝厂因为竞争不过日本丝和人造丝,渐渐不景气起来,只好在工人身上打主意,扣减她们的工钱。于是酝酿着工潮,劳资的冲突一天天尖锐化。那正是内战大爆发的时候,内地的现银向上海集中。金融界却只晓得做地皮,金子,公债,毫无企业的眼光。荪甫的姊丈杜竹斋便是一个,而且是胆子最小最贪近利的一个。荪甫自然反对这种态度。他和孙吉人、王和甫顶下了益中信托公司,打算大规模地办实业。他们一气兼并了八个制造日用品的小工厂,想将它们扩充起来,让那些新从日本移植到上海来的同部门的厂受到一个致命伤。荪甫有了这种大计划,便觉得双桥镇无用武之地,破坏了也不足深惜了。

但这是个最宜于做公债的年头;战事常常变化,投机家正可上下其手。荪甫本不赞成投机,而为迅速的扩充他们的资本,便也钻到公债里去。这明明是一个矛盾;时势如此,他无法避免。他们的企业的基础,因此便在风雨飘摇之中。这当儿他们的对头赵伯韬来了。他是美国资本家的“掮客”,代理他们来吞并刚在萌芽的民族工业的。那时杜竹斋早拆了信托公司的股;荪甫他们一面做公债,一面办厂,便周转不及;加上内战时货运阻滞,新收的八个厂的出品囤着销不出去。赵伯韬便用经济封锁政策压迫他们的公司,又在公债上与他们斗法。他们两边儿都不仅“在商言商”:荪甫接近那以实现民主政治标榜的政派,正是企业家的本色。赵伯韬是相对峙的一派,也是“掮客”的本色。他们又都代办军火;都做外力与封建军阀间媒介。他们做公债时,所想所行,却也不一定忠实于他们的政派。总之,矛盾非常多。荪甫他们做公债失败了,便压榨那八个厂的工人,但还是维持不下去。荪甫这时候气馁了,他只想顾全那二十万的血本,便投降赵伯韬也行。但孙、王两人不甘心,他们终于将那些厂直接顶给英、日的商人。现在他们用全力做公债了,荪甫将自己的厂和住房都押掉了,和赵伯韬作孤注一掷。他力劝杜竹斋和他们“打公司”;但结果杜竹斋反收了渔翁之利而去。荪甫这一下全完了。他几乎要自杀,后来却决定到庐山歇夏去。

这便是上文所谓“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与崩溃的缩影”。若觉得说得这么郑重,有些滑稽,那是因为我们的民族资本主义的进程本来滑稽得可怜。有人说这本书的要点只是公债、工潮。这不错,只要从这两项描写所占的篇幅就知道。但作者为什么这样写?他决不仅要找些新花样,给读者换口味。这其间有一番道理。书中朱吟秋说:

从去年以来,上海一埠是现银过剩。银根并不要紧。然而金融界只晓得做公债,做地皮,一千万,两千万,手面阔得很!碰到我们厂家一时周转不来,想去做十万八万的押款呀,那就简直像是要了他们的性命;条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气。(四三面)

这并不是金融界人的善恶的问题而是时势使然。孙吉人说得好:

我们这次办厂就坏在时局不太平,然而这样的时局,做公债倒是好机会。(五三四面)

内战破坏了一切,只增长了赌博或投机的心理。虽像吴荪甫那样有大志有作为的企业家,也到处碰壁,终于还是钻入公债里去。这是我们民族资本主义崩溃的大关键,作者所以写益中公司的八个厂只用侧笔而以全力写公债者,便为的这个。至于写冯云卿等三人作公债而失败,那不过点缀点缀,取其与吴、赵两巨头相映成趣,觉得热闹些。但内战之外,外国资本的压迫也是中国民族工业的致命伤。这一点作者并未忽略;他只用陪笔,如赵伯韬所代理的托辣司,益中公司将八个厂顶给英、日商家,周仲伟将火柴厂顶给日本商家之类。这是作者善于用短,好腾出篇幅来专写他熟悉的那一方面。——民族资本主义在这两重压迫之下,自然会走向崩溃的路上去。

然而工厂主人起初还挣扎着,他们压榨工人。于是劳资关系渐趋尖锐化。这也可以成为促进资本主义崩溃的一个原因。但书中只写厂方如何利用工人,以及黄色工会中人的倾轧。也写工人运动,但他们的力量似乎很薄弱,一次次都失败了,不足以摇动大局。或者有人觉得作者笔下的工人太软弱些,但他也许不愿意铺张扬厉。他在《我们这文坛》一文(《东方杂志》三十卷一号)里说:

我们也唾弃那些,印板式的“新偶像主义”——对于群众行动的盲目而无批评的赞颂与崇拜。

他大约只愿意照眼睛所看的实在情形写;也只有这样才教人相信,才教人细想。书中写吴荪甫的丝厂里一次怠工,一次罢工;怠工从旁面着笔,罢工才从正面着笔。他写吴荪甫的愤怒,工厂管理人屠维岳的阴贼险恶,工会里的暗斗,工人的骚动,共产党的指挥,军警的捕捉,——罢工的各方面的姿态,在他笔底下总算有声有色。接着叙周仲伟火柴厂的工人到他家要求不停工的故事。这是一幕悲喜剧;无论如何,那轻快的进行让读者松一口气,作为一个陪笔是颇巧妙的。

书中以“父与子”的冲突开始,便是封建道德与资本主义的道德的冲突。但作者将吴荪甫的老太爷,写得那么不经事,一到上海,便让上海给气死了,未免干脆得不近情理。再则这第一章的主旨所谓“父与子”的冲突与全书也无甚关涉。揣想作者所以如此开端,大约只是为了结构的方便,接着便可以借着吴太爷的大殓好同时介绍全书各方面的人物。这未免太取巧了些。但如冯云卿利用女儿事,写封建道德的破产,却好。书中有一章专写农民的骚动;写冯云卿的时候,也间接地概括地说到这种情形以及地主威权的动摇。这些都暗示封建农村的势力在崩溃着。但那些封建的军阀在书中还是活跃着的。作者在《我们的文坛》里说将来的文艺该是“批判”的:“严密的分析”,“严格的批评”。他自己现在显然已向着这条路走。

吴荪甫的家庭和来往的青年男女客人,也是书中重要的点缀,东一鳞西一爪的。这些人大抵很闲,做诗,做爱,高谈政治经济,唱歌,打牌,甚至练镖,看《太上感应篇》等等,就像天底下一切无事似的。而吴荪甫却老是紧张地出入于几条火线当中。他们真像在两个世界里。作者写这些人,也都各具面目。但太简单了,好像只钩了个轮廓就算了,如吴少奶奶,她的妹妹,四小姐,阿萱,杜学诗,李玉亭等。诗人范博文却形容太甚,仿佛只是一个笑话,杜新箨写得也过火些。至于吴芝生,却又太不清楚。作者在后记里也承认书里有几个小结构,因为夏天他身体不大好,没有充分地发展开去,这实在很可惜。人物写得好的,如吴荪甫,屠维岳的刚强自信,赵伯韬的狠辣,杜竹斋的胆小贪利。可是吴、屠两人写得太英雄气概了,吴尤其如此,因此引起一部分读者对于他们的同情与偏爱,这怕是作者始料所不及罢。而屠维岳,似乎并没有受过新教育的人,向吴荪甫说的话那样欧化,也是不确当的。作者擅长描写女人,但这本书里却没有怎样出色的,大约非意所专注之故。

作者描写农村的本领,也不在描写都市之下。《林家铺子》(收在《春蚕》中),写一个小镇上一家洋广货店的故事,层层剖剥,不漏一点儿,而又委曲入情,真可算得“严密的分析”。私意这是他最佳之作。还有《春蚕》,《秋收》两短篇(均在《春蚕》中),也“分析”得细。我们现代的小说,正该如此取材,才有出路。

读《心病》

从前看惯旧小说的人总觉得新小说无头无尾,捉摸起来费劲儿。后来习惯渐渐改变,受过教育的中年少年读众,看那些斩头去尾的作品,虽费点劲儿,却已乐意为之。不过他们还只知道着重故事。直到近两年,才有不以故事为主而专门描写心理的,像施蛰存先生的《石秀》诸篇便是;读众的反应似乎也不坏。这自然是一个进展。但施先生只写了些短篇;长篇要算这本《心病》是第一部。施先生的描写还依着逻辑的顺序,李先生的却有些处只是意识流的纪录;这是一种新手法,李先生自己说是受了吴尔芙夫人等的影响。

《新月》四卷一号上有吴尔芙夫人《墙上一点痕迹》的译文。译者叶公超先生的识语里说:

所以,一个简单意识的印象可以引起无穷下意识的回想。这种幻影的回想未必有逻辑的连贯,每段也未必都完全,竟可以随到随止,转入与激动幻想的原物似乎毫无关系的途径。

若许我粗率地打个比方,这有点像电影里的回忆,朦朦胧胧的,渺渺茫茫的。《心病》里有几处最可以看出向这方面的努力。如穷鬼变成旧皮袍(十六面),电门变成母亲(一零九面),秦太太路中的思想(中卷第一章),刘妈洗衣服时的回想(一九八面)。但全书的描写,大体上还是有“逻辑的连贯”的。

书中几个重要人物都是些平常人:大学生,小官僚,官亲,旧式太太小姐。这些除秦绣英外都是不幸的人;自然以陈蔚成为最。他精神上受的压迫最多,自己叙得很详细(三二五至三二七面),因此颇有些“痴”,颇有些怪脾气;不说话,爱舅母的小脚,是显著的例子。他舅母(洪太太)是个“有识有为的妇人”,可是那份儿良心的责备也够她挣扎的。舅舅怯懦得出奇。陈蔚成的丈母(秦太太)受了丈夫的气,一心寄托在女儿和菩萨身上,看见一个穷叫化婆子,会那么惦记着,她兄弟(吴子青)会那么“死心眼儿”,她大女儿(绣云)出嫁前会那么“心烦”,也怪。其实细心读了全书,觉得满是必然,一点不奇怪;只是穷叫化婆子一件,线索的确不清楚些。我们平常总不仔细地去分析人的心理,乍看本书的描写,觉得有些生疏,反常,静静去想,却觉得入情入理。

这几个人除秦绣英外,又都是压在礼教底下的人。陈蔚成知道舅舅舅母的罪恶,却“只有以一死了之”。他丈母与妻子(秦绣云)不用说是遵守礼教的。就是吴子青无理取闹,也仗着礼教做护符;就是洪太太,一劲儿怕人说闲话,也见出礼教的力量。他们都没有自己;这正是我们旧时代的遗影。除此以外,书中似乎还暗示着一种超人的力量。从头起就描写恐怖,超人的,人的:女鬼,结婚戒指忽然不见,胡方山的妻的死,陈蔚成中电,他的形体,他的白手套,尘封了的他住过的屋子。而且以谈鬼始,以谈鬼终。读完了这本书,真阴森森的有鬼气,似乎“运命”在这儿伸了一双手。但这个“运命”是有点神秘的,不是近代的“运命”观念,也许是爱伦坡的影响(作者写过一篇《影》,自己说受了这个人的影响),但在全书里是谐和的。

性格最分明的,陈蔚成之外要数洪太太,吴子青;这三个人在我们眼前活着。别人我们只知道一枝一节,好像传闻没有见面。中卷第二章写秦绣云姊儿俩在等妈从洪家回去的一下午。写绣云暗地里心焦,她妹子绣英却老逗着她玩儿。两个少女的心情,曲曲折折地传达出来,恰到好处。别处还免不了有堆砌的地方,这里没有。上卷胡方山占的篇幅太多了,有些臃肿的样子;特别是第九章,太平常的学生生活的一幕,与全书不称。书中所写,不过一个多月的事。上卷是陈蔚成自记,写洪家;中卷写秦家;下卷先写洪家,次写秦家,接着又是陈蔚成自记,写婚后——最后写秦绣云接到他的遗书。第一身与第三身错综地用着,不但不乱,却反觉得“合之则两美”,为的是两种口气各各用得在情在理,教读者觉得非用不可。全书虽只涉及小小的世界,在那小世界里,却处处关联着,几乎可以说是不漏一滴水,这儿见出智慧的力量。举一个最精密的例子:上面说过的中卷第二章里叙张妈问秦绣云(那时她正在暗地里心焦等妈回来)她嫁衣的料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多起心来。她的多心使她烦躁。

——等太太回来吧,这些事情真麻烦!

她的意思在衣料,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用了一个多数,好像“这些”能掩饰住她的自觉心。

多数与单数的效用,一般人是不大会这么辨别的。书中不少的幽默,读的时候像珠子似地滚过我们的眼。

《文心》序

记得在中学校的时候,偶然买到一部《姜园课蒙草》,一部彪蒙书室的《论说入门》,非常高兴。因为这两部书都指示写作的方法。那时的国文教师对我们帮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读,茫然地写;有了指点方法的书,仿佛夜行有了电棒。后来才知道那两部书并不怎样高明,可是当时确得了些好处。——论读法的著作,却不曾见,便吃亏不少。按照老看法,这类书至多只能指示童蒙,不登大雅。所以真配写的人都不肯写;流行的很少像样的,童蒙也就难得到实惠。

新文学运动以来,这一关总算打破了。作法读法的书多起来了;大家也看重起来了。自然真好的还是少,因为这些新书——尤其是论作法的——往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旧的是琐屑,束缚性灵,这些新的又未免太无边际,大而化之了——这当然也难收实效的。再说论到读法的也太少;作法的偏畸的发展,容易使年轻人误解,以为只要晓得些作法就成,用不着多读别的书。这实在不是正路。

丐尊、圣陶写下《文心》这本“读写的故事”,确是一件功德。书中将读法与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近取譬,切实易行。不但指点方法,并且着重训练;徒法不能自行,没有训练,怎么好的方法也是白说。书中将教学也打成一片,师生亲切的合作才可达到教学的目的。这些年颇出了些中学教学法的书,有一两本确是积多年的经验与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琐碎,又侧重督责一面,与本书不同。本书里的国文教师王先生不但认真,而且亲切。他那慈祥和蔼的态度,教学生不由地勤奋起来,彼此亲亲昵昵地讨论着,没有一些浮嚣之气。这也许稍稍理想化一点,但并非不可能的。所以这本书不独是中学生的书,也是中学教师的书。再则本书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论文式纲举目张的著作容易教人记住——换句话说,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这一件上,这是一部空前的书。丐尊、圣陶都做过多少年的教师,他们都是能感化学生的教师,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书。丐尊与刘薰宇先生合写过《文章作法》,圣陶写过《作文论》。这两种在同类的著作里是出色的,但现在这一种却是他们的新发展。

自己也在中学里教过五年国文,觉得有三种大困难。第一,无论是读是作,学生不容易感到实际的需要。第二,读的方面,往往只注重思想的获得而忽略语汇的扩展,字句的修饰,篇章的组织,声调的变化等。第三,作的方面总想创作,又急于发表。不感到实际的需要,读和作都只是为人,都只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游戏。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训练,所获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为思想也就存在语汇,字句,篇章,声调里;中学生读书而只取其思想,那便是将书里的话用他们自己原有的语汇等等重记下来,一定是相去很远的变形。这种变形必失去原来思想的精彩而只存其轮廓,没有甚么用处。总想创作,最容易浮夸,失望;没有忍耐而求近功,实在是苟且的心理。——这似乎是实际的需要,细想却决非“实际的”。本书对于这三件都已见到;除读的一面引起学生实际的需要,还是暂无办法外(第一章,周枚叔论“编中学国文教本之不易”),其余都结实地分析,讨论,有了补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论“作文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第九章朱志青论“文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论“读文声调”,第十七章论“语汇与语感”,第二十九章论“习作创作与应用”)。此外,本书中的议论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无畸新畸旧之嫌,最宜于年轻人。譬如第十四章论“读文声调”,第十六章论“现代的习字”,乍看仿佛复古,细想便知这两件事实在是基本的训练,不当废而不讲。又如第十五章论“无别择地迷恋古书之非”,也是应有之论,以免学生钻入牛角尖里去。

最后想说说关于本书的故事。本书写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丐尊、圣陶做了儿女亲家。他们俩决定将本书送给孩子们做礼物。丐尊的令嫒满姑娘,圣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识;满更是我亲眼看见长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这才配得上这件好礼物。我这篇序也就算两个小朋友的订婚纪念罢。

1934年5月17日,北平清华园。

欧游杂记

这本小书是二十一年五月六月的游踪。这两个月走了五国,十二个地方。巴黎待了三礼拜,柏林两礼拜,别处没有待过三天以上;不用说都只是走马看花罢了。其中佛罗伦司,罗马两处,因为赶船,慌慌张张,多半坐在美国运通公司的大汽车里看的。大汽车转弯抹角,绕得你昏头昏脑,辨不出方向;虽然晚上可以回旅馆细细查看地图,但已经隔了一层,不像自己慢慢摸索或跟着朋友们走那么亲切有味了。滂卑故城也是匆忙里让一个俗透了的引导人领着胡乱走了一下午。巴黎看得比较细,一来日子多,二来朋友多;但是卢佛宫去了三回,还只看了一犄角。在外国游览,最运气有熟朋友乐意陪着你;不然,带着一张适用的地图一本适用的指南,不计较时日,也不难找到些古迹名胜。而这样费了一番气力,走过的地方便不会忘记,也不会张冠李戴——若能到一国说一国的话,那自然更好。

自己只能听英国话,一到大陆上,便不行了。在巴黎的时候,朋友来信开玩笑,说我“目游巴黎”;其实这儿所记的五国都只算是“目游”罢了。加上日子短,平时对于欧洲的情形又不熟习,实在不配说话。而居然还写出这本小书者,起初是回国时船中无事,聊以消磨时光,后来却只是“一不做,二不休”而已。所说的不外美术风景古迹,因为只有这些才能“目游”也。游览时离不了指南,记述时还是离不了;书中历史事迹以及尺寸道里都从指南钞出。用的并不是大大有名的裴歹克指南,走马看花是用不着那么好的书的。我所依靠的不过克罗凯(Crockett)夫妇合著的《袖珍欧洲指南》,瓦德洛克书铺(Ward,Lock&Co.)的《巴黎指南》,德莱司登的官印指南三种。此外在记述时也用了雷那西的美术史(Reinach:Apollo)和何姆司的《艺术轨范》(C.J.Holmes:AGrammaroftheArts)做参考。但自己对于欧洲美术风景古迹既然外行,无论怎样谨慎,陋见谬见,怕是难免的。

本书绝无胜义,却也不算指南的译本;用意是在写些游记给中学生看。在中学教过五年书,这便算是小小的礼物吧。书中各篇以记述景物为主,极少说到自己的地方。这是有意避免的:一则自己外行,何必放言高论;二则这个时代,“身边琐事”说来到底无谓。但这么着又怕干枯板滞——只好由它去吧。记述时可也费了一些心在文字上:觉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显示景物间的关系,短不了这三样句法;可是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于是想方法省略那三个讨厌的字,例如“楼上正中一间大会议厅”,可以说“楼上正中是——”,“楼上有——”,“——在楼的正中”,但我用第一句,盼望给读者整个的印象,或者说更具体的印象。再有,不从景物自身而从游人说,例如“天尽头处偶尔看见一架半架风车”。若能将静的变为动的,那当然更乐意,例如“他的左胳膊底下钻出一个孩子”(画中人物)。不过这些也无非雕虫小技罢了。书中用华里英尺,当时为的英里合华里容易,英尺合华尺麻烦些;而英里合华里数目大,便更见其远,英尺合华尺数目小,怕不见其高,也是一个原因。这种不一致,也许没有多少道理,但也由它去吧。

书中取材,概未注明出处;因为不是高文典册,无需乎小题大做耳。

出国之初给叶圣陶兄的两封信,记述哈尔滨与西伯利亚的情形的,也附在这里。

让我谢谢国立清华大学,不靠她,我不能上欧洲去。谢谢李健吾,吴达元,汪梧封,秦善軻四位先生;没有他们指引,巴黎定看不好,而本书最占篇幅的巴黎游记也定写不出。谢谢叶圣陶兄,他老是鼓励我写下去,现在又辛苦地给校大样。谢谢开明书店,他们愿意给我印这本插了许多图的小书。

1934年4月,北平清华园。

威尼斯

威尼斯(Venice)是一个别致地方。出了火车站,你立刻便会觉得;这里没有汽车,要到那儿,不是搭小火轮,便是雇“刚朵拉”(Gondola)。大运河穿过威尼斯像反写的S;这就是大街。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条,这些就是小胡同。轮船像公共汽车,在大街上走;“刚朵拉”是一种摇橹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那儿都去。威尼斯并非没有桥;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只要不怕转弯抹角,那儿都走得到,用不着下河去。可是轮船中人还是很多,“刚朵拉”的买卖也似乎并不坏。

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意大利半岛的东北角上,是一群小岛,外面一道沙堤隔开亚得利亚海。在圣马克方场的钟楼上看,团花簇锦似的东一块西一块在绿波里荡漾着。远处是水天相接,一片茫茫。这里没有什么煤烟,天空干干净净;在温和的日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中国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乡;夏初从欧洲北部来的,在这儿还可看见清清楚楚的春天的背影。海水那么绿,那么酽,会带你到梦中去。

威尼斯不单是明媚,在圣马克方场走走就知道。这个方场南面临着一道运河;场中偏东南便是那可以望远的钟楼。威尼斯最热闹的地方是这儿,最华妙庄严的地方也是这儿。除了西边,围着的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建筑,东边居中是圣马克堂,却有了八九百年——钟楼便在它的右首。再向右是“新衙门”;教堂左首是“老衙门”。这两溜儿楼房的下一层,现在满开了铺子。铺子前面是长廊,一天到晚是来来去去的人。紧接着教堂,直伸向运河去的是公爷府;这个一半属于小方场,另一半便属于运河了。

圣马克堂是方场的主人,建筑在十一世纪,原是卑赞廷式,以直线为主。十四世纪加上戈昔式的装饰,如尖拱门等;十七世纪又参入文艺复兴期的装饰,如阑干等。所以庄严华妙,兼而有之;这正是威尼斯人的漂亮劲儿。教堂里屋顶与墙壁上满是碎玻璃嵌成的画,大概是真金色的地,蓝色或红色的圣灵像。这些像做得非常肃穆。教堂的地是用大理石铺的,颜色花样种种不同。在那种空阔阴暗的氛围中,你觉得伟丽,也觉得森严。教堂左右那两溜儿楼房,式样各别,并不对称;钟楼高三百二十二英尺,也偏在一边儿。但这两溜房子都是三层,都有许多拱门,恰与教堂的门面与圆顶相称;又都是白石造成,越衬出教堂的金碧辉煌来。教堂右边是向运河去的路,是一个小方场,本来显得空阔些,钟楼恰好填了这个空子。好像我们戏里大将出场,后面一杆旗子总是偏着取势;这方场中的建筑,节奏其实是和谐不过的。十八世纪意大利卡那来陀(Canaletto)一派画家专画威尼斯的建筑,取材于这方场的很多。德国德莱司敦画院中有几张,真好。

公爷府里有好些名人的壁画和屋顶画,丁陶来陀(Tintoretto,十六世纪)的大画《乐园》最著名;但更重要的是它建筑的价值。运河上有了这所房子,增加了不少颜色。这全然是戈昔式;动工在九世纪初,以后屡次遭火,屡次重修,现在的据说还是原来的式样。最好看的是它的西南两面;西面斜对着圣马克方场,南面正在运河上。在运河里看,真像在画中。它也是三层:下两层是尖拱门,一眼看去,无数的柱子。最下层的拱门简单疏阔,是载重的样子;上一层便繁密得多,为装饰之用;最上层却更简单,一根柱子没有,除了疏疏落落的窗和门之外,都是整块的墙面。墙面上用白的与玫瑰红的大理石砌成素朴的方纹,在日光里鲜明得像少女一般。威尼斯人真不愧著色的能手。这所房子从运河中看,好像在水里。下两层是玲珑的架子,上一层才是屋子;这是很巧的结构,加上那艳而雅的颜色,令人有惝恍迷离之感。府后有太息桥;从前一边是监狱,一边是法院,狱囚提讯须过这里,所以得名。拜伦诗中曾咏此,因而便脍炙人口起来,其实也只是近世的东西。

威尼斯的夜曲是很著名的。夜曲本是一种抒情的曲子,夜晚在人家窗下随便唱。可是运河里也有:晚上在圣马克方场的河边上,看见河中有红绿的纸球灯,便是唱夜曲的船。雇了“刚朵拉”摇过去,靠着那个船停下,船在水中间,两边挨次排着“刚朵拉”,在微波里荡着,像是两只翅膀。唱曲的有男有女,围着一张桌子坐,轮到了便站起来唱,旁边有音乐和着。曲词自然是意大利语,意大利的语音据说最纯粹,最清朗。听起来似乎的确斩截些,女人的尤其如此——意大利的歌女是出名的。音乐节奏繁密,声情热烈,想来是最流行的“爵士乐”。在微微摇摆的红绿灯球底下,颤着酽酽的歌喉,运河上一片朦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红的样子。唱完几曲之后,船上有人跨过来,反拿着帽子收钱,多少随意。不愿意听了,还可摇到第二处去。这个略略像当年的秦淮河的光景,但秦淮河却热闹得多。

从圣马克方场向西北去,有两个教堂在艺术上是很重要的。一个是圣罗珂堂,旁边有一所屋子,墙上屋顶上满是画;楼上下大小三间屋,共六十二幅画,是丁陶来陀的手笔。屋里暗极,只有早晨看得清楚。丁陶来陀作画时,因地制宜,大部分只粗粗钩勒,利用阴影,教人看了觉得是几经琢磨似的。《十字架》一幅在楼上小屋内,力量最雄厚。佛拉利堂在圣罗珂近旁,有大画家铁沁(Titian,十六世纪)和近代雕刻家卡奴洼(Canova)的纪念碑。卡奴洼的,灵巧,是自己打的样子;铁沁的,宏壮,是十九世纪中叶才完成的。他的《圣处女升天图》挂在神坛后面,那朱红与亮蓝两种颜色鲜明极了,全幅气韵流动,如风行水上。倍里尼(GiovanniBellini,十五世纪)的《圣母像》,也是他的精品。他们都还有别的画在这个教堂里。

从圣马克方场沿河直向东去,有一处公园;从一八九五年起,每两年在此地开国际艺术展览会一次。今年是第十八届;加入展览的有意,荷,比,西,丹,法,英,奥,苏俄,美,匈,瑞士,波兰等十三国,意大利的东西自然最多,种类繁极了;未来派立体派的图画雕刻,都可见到,还有别的许多新奇的作品,说不出路数。颜色大概鲜明,教人眼睛发亮;建筑也是新式,简截不罗嗦,痛快之至。苏俄的作品不多,大概是工农生活的表现,兼有沉毅和高兴的调子。他们也用鲜明的颜色,但显然没有很费心思在艺术上,作风老老实实,并不向牛犄角里寻找新奇的玩意儿。

威尼斯的玻璃器皿,刻花皮件,都是名产,以典丽风华胜,缂丝也不错。大理石小雕像,是著名大品的缩本,出于名手的还有味。

佛罗伦司

佛罗伦司(Florence)最教你忘不掉的是那色调鲜明的大教堂与在它一旁的那高耸入云的钟楼。教堂靠近闹市,在狭窄的旧街道与繁密的市房中,展开它那伟大的个儿,好像一座山似的。它的门墙全用大理石砌成,黑的红的白的线条相间着。长方形是基本图案,所以直线虽多,而不觉严肃,也不觉浪漫;白天里绕着教堂走,仰着头看,正像看达文齐的《摩那丽沙》(MonaLisa)像,她在你上头,可也在你里头。这不独是线形温和平静的缘故,那三色的大理石,带着它们的光泽,互相显映,也给你鲜明稳定的感觉;加上那朴素而黯淡的周围,衬托着这富丽堂皇的建筑,像给它打了很牢固的基础一般。夜晚就不同些;在模糊的街灯光里,这庞然的影子便有些压迫着你了。教堂动工在十三世纪,但门墙只是十九世纪的东西;完成在一八八四年,算到现在才四十九年。教堂里非常简单,与门墙决不相同,只穹隆顶宏大而已。

钟楼在教堂的右首,高二百九十二英尺,是乔陀(Giotto,十四世纪)的杰作。乔陀是意大利艺术的开山祖师;从这座钟楼可以看出他的大匠手。这也用颜色大理石砌成墙面;宽度与高度正合式,玲珑而不显单薄。墙面共分七层:下四层很短,是打根基的样子,最上层最长,以助上耸之势。窗户越高越少越大,最上层只有一个;在长方形中有金字塔形的妙用。教堂对面是受洗所,以吉拜地(Ghiberti)做的铜门著名。有两扇最工,上刻《圣经》故事图十方,分远近如画法,但未免太工些;门上并有作者的肖像。密凯安杰罗(十六世纪)说过这两扇门真配做天上乐园的门,传为佳话。

教堂内容富丽的,要推送子堂,以《送子图》得名。门外廊子里有沙陀(Sarto,十六世纪)的壁画,他自己和他太太都在画中;画家以自己或太太作模特儿是常见的。教堂里屋顶以金漆花纹界成长方格子,灿烂之极。门内左边有一神龛,明灯照耀,香花供养,墙上便是《送子图》。画的是天使送耶稣给处女玛利亚,相传是天使的手笔。平常遮着不让我们俗眼看;每年只复活节的礼拜五揭开一次。这是塔斯干省最尊的神龛了。

梅迭契(Medici)家庙也以富丽胜,但与别处全然不同。梅迭契家是中古时大公爵,治佛罗伦司多年。那时佛罗伦司非常富庶,他们家穷极奢华;佛罗伦司艺术的兴盛,一半便由于他们的爱好。这个家庙是历代大公爵家族的葬所。房屋是八角形,有穹隆顶;分两层,下层是坟墓,上层是雕像与纪念碑等。上层墙壁,全用各色上好大理石作面子,中间更用宝石嵌成花纹,地也用大理石嵌花铺成;屋顶是名人的画。光彩焕发,五色纷纶;嵌工最精细,平滑如天然。佛罗伦司嵌石是与威尼斯嵌玻璃齐名的,梅迭契家造这个庙,用过二千万元,但至今并未完成;雕像座还空着一大半,地也没有全铺好。旁有新庙,是密凯安杰罗所建,朴质无华;中有雕像四座,叫做《昼》《夜》《晨》《昏》,是纪念碑的装饰,也出于密凯安杰罗的手,颇有名。

十字堂是“佛罗伦司的西寺”,“塔斯干的国葬院”;前面是但丁的造像。密凯安杰罗与科学家格里雷的墓都在这里,但丁也有一座纪念碑;此外名人的墓还很多。佛罗伦司与但丁有关系的遗迹,除这所教堂外,在送子堂附近是他的住宅;是一所老老实实的小砖房,带一座方楼,据说那时阔人家都有这种方楼的。他与他的情人佩特拉齐相遇,传说是在一座桥旁;这个情景常见于图画中。这座有趣的桥,照画看便是阿奴河上的三一桥;桥两头各有雕像两座,风光确是不坏。佩特拉齐的住宅离但丁的也不远;她葬在一个小教堂里,就在住宅对面小胡同内。这个教堂双扉紧闭,破旧得可以,据说是终年不常开的。但丁与佩特拉齐的屋子,现在都已作别用,不能进去,只墙上钉些纪念的木牌而已。佩特拉齐住宅墙上有一块木牌,专钞但丁的诗两行,说他遇见了一个美人,却有些意思。还有一所教堂,据说原是但丁写《神曲》的地方;但书上没有,也许是“齐东野人”之语罢。密凯安杰罗住过的屋子在十字堂近旁,是他侄儿的住宅。现在是一所小博物院,其中两间屋子陈列着密凯安杰罗塑的小品,有些是名作的雏形,都奕奕有神采。在这一层上,他似乎比但丁还有幸些。

佛罗伦司著名的方场叫做官方场,据说也是历史的和商业的中心,比威尼斯的圣马克方场黯淡冷落得多。东边未周府,原是共和时代的议会,现在是市政府。要看中古时佛罗伦司的堡子,这便是个样子,建筑仿佛铜墙铁壁似的。门前有密凯安杰罗《大卫》(David)像的翻本(原件存本地国家美术院中)。府西是著名的喷泉,雕像颇多;中间亚波罗驾四马,据说是一块大理石凿成。但死板板的没有活气,与旁边有血有肉的《大卫》像一比,便看出来了。密凯安杰罗说这座像白费大理石,也许不错。府东是朗齐亭,原是人民会集的地方,里面有许多好的古雕像;其中一座像有两个面孔,后一个是作者自己。

方场东边便是乌费齐画院(UffiziGallery)。这画院是梅迭契家立的,收藏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的意大利画最多;意大利画的精华荟萃于此,比那儿都好。乔陀,波铁乞利(Botticelli,十五世纪),达文齐(十五世纪),拉飞尔(十六世纪),密凯安杰罗,铁沁的作品,这儿都有;波铁乞利和铁沁的最多。乔陀,波铁乞利,达文齐都是佛罗伦司派,重形线与构图;拉飞尔曾到佛罗伦司,也受了些影响。铁沁是威尼斯派,重著色。这两个潮流是西洋画的大别。波铁乞利的作品如《勃里马未拉的寓言》,《爱神的出生》等似乎最能代表前一派;达文齐的《送子图》,构图也极巧妙。铁沁的《佛罗拉像》和《爱神》,可以看出丰富的颜色与柔和的节奏。另有《蓝色圣母像》,沙琐费拉陀(Sossoferrato,十七世纪)所作,后来临摹的很多;《小说月报》曾印作插画。古雕像以《梅迭契爱神》,《摔跤》为最:前者情韵欲流,后者精力饱满,都是神品。隔阿奴河有辟第(Pitti)画院,有长廊与乌费齐相通;这条长廊架在一座桥的顶上,里面挂着许多画像。辟第画院是辟第(LucaPitti)立的。他和梅迭契是死冤家。可是后来扩充这个画院的还是梅迭契家。收藏的名画有拉飞尔的两幅《圣母像》,《福那利那像》与铁沁的《马达来那像》等。福那利那是拉飞尔的未婚妻,是他许多名作的模特儿。铁沁此幅和《佛罗拉像》作风相近,但金发飘拂,节奏更要生动些。

两个画院中常看见女人坐在小桌旁用描花笔蘸着粉临摹小画像,这种小画像是将名画临摹在一块长方的或椭圆的小纸上,装在小玻璃框里,作案头清供之用。因为地方太小,只能临摹半身像。这也是西方一种特别的艺术,颇有些历史。看画院的人走过那些小桌子旁,她们往往请你看她们的作品;递给你扩大镜让你看出那是一笔不苟的。每件大约二十元上下。她们特别拉住些太太们,也许太太们更能赏识她们的耐心些。

十字堂邻近,许多做嵌石的铺子。黑地嵌石的图案或带图案味的花卉人物等都好;好在颜色与光泽彼此衬托,恰到佳处。有几块小丑像,趣极了。但临摹风景或图画的却没有什么好。无论怎么逼真,总还隔着一层;嵌石决不能如作画那么灵便的。再说就使做得和画一般,也只是因难见巧,没有一点新东西在内。威尼斯嵌玻璃却不一样。他们用玻璃小方块嵌成风景图;这些玻璃块相似而不尽相同,它们所构成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平面,而是许多颜色的点儿。你看时会觉得每一点都触着你,它们间的光影也极容易跟着你的角度变化;至少这“触着你”一层,画是办不到的。不过佛罗伦司所用大理石,色泽胜于玻璃多多;威尼斯人虽会著色,究竟还赶不上。

罗马

罗马(Rome)是历史上大帝国的都城,想像起来,总是气象万千似的。现在它的光荣虽然早过去了,但是从七零八落的废墟里,后人还可仿佛于百一。这些废墟,旧有的加上新发掘的,几乎随处可见,像特意点缀这座古城的一般。这边几根石柱子,那边几段破墙,带着当年的尘土,寂寞地陷在大坑里;虽然是夏天中午的太阳,照上去也黯黯淡淡,没有多少劲儿。就中罗马市场(ForumRomanum)规模最大。这里是古罗马城的中心,有法庭,神庙,与住宅的残迹。卡司多和波鲁斯庙的三根哥林斯式的柱子,顶上还有片石相连着;在全场中最为秀拔,像三个丰姿飘洒的少年用手横遮着额角,正在眺望这一片古市场。想当年这里终日挤挤闹闹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手法;现在只剩三两起游客指手画脚地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犄角上有一所住宅,情形还好;一面是三间住屋,有壁画,已模糊了,地是嵌石铺成的;旁厢是饭厅,壁画极讲究,画的都是正大的题目,他们是很看重饭厅的。市场上面便是巴拉丁山,是饱历兴衰的地方。最早是一个村落,只有些茅草屋子;罗马共和末期,一姓贵族聚居在这里;帝国时代,更是繁华。游人走上山去,两旁宏壮的住屋还留下完整的黄土坯子,可以见出当时阔人家的气局。屋顶一片平场,原是许多花园,总名法内塞园子,也是四百年前的旧迹;现在点缀些花木,一角上还有一座小喷泉。在这园子里看脚底下的古市场,全景都在望中了。

市场东边是斗狮场,还可以看见大概的规模;在许多宏壮的废墟里,这个算是情形最好的。外墙是一个大圆圈儿,分四层,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顶上。下三层都是一色的圆拱门和柱子,上一层只有小长方窗户和楞子,这种单纯的对照教人觉得这座建筑是整整的一块,好像直上云霄的松柏,老干亭亭,没有一些繁枝细节。里面中间原是大平场;中古时在这儿筑起堡垒,现在满是一道道颓毁的墙基,倒成了四不像。这场子便是斗狮场;环绕着的是观众的坐位。下两层是包厢,皇帝与外宾的在最下层,上层是贵族的;第三层公务员坐;最上层平民坐;共可容四五万人。狮子洞还在下一层,有口直通场中。斗狮是一种刑罚,也可以说是一种裁判:罪囚放在狮子面前,让狮子去搏他;他若居然制死了狮子,便是直道在他一边,他就可自由了。但自然是让狮子吃掉的多;这些人大约就算活该。想到临场的罪囚和他亲族的悲哀与恐怖,他的仇人的痛快,皇帝的威风,与一般观众好奇的紧张的面目,真好比一场恶梦。这个场子建筑在一世纪,原是戏园子,后来才改作斗狮之用。

斗狮场南面不远是卡拉卡拉浴场。古罗马人颇讲究洗澡,浴场都造得好,这一所更其华丽。全场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铺地;有壁画,有雕像,用具也不寻常。房子高大,分两层,都用圆拱门,走进去觉得稳稳的;里面金碧辉煌,与壁画雕像相得益彰。居中是大健身房,有喷泉两座。场子占地六英亩,可容一千六百人洗浴。洗浴分冷热水蒸汽三种,各占一所屋子。古罗马人上浴场来,不单是为洗澡;他们可以在这儿商量买卖,和解讼事等等,正和我们上茶店上饭店一般作用。这儿还有好些游艺,他们公余或倦后来洗一个澡,找几个朋友到游艺室去消遣一回,要不然,到客厅去谈谈话,都是很“写意”的。现在却只剩下一大堆遗迹。大理石本来还有不少,早给搬去造圣彼得等教堂去了;零星的物件陈列在博物院里。我们所看见的只是些巍巍峨峨参参差差的黄土骨子,站在太阳里,还有学者们精心研究出来的《卡拉卡拉浴场图》的照片,都只是所谓过屠门大嚼而已。

罗马从中古以来便以教堂著名。康南海《罗马游纪》中引杜牧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光景大约有些相像的;只可惜初夏去的人无从领略那烟雨罢了。圣彼得堂最精妙,在城北尼罗圆场的旧址上。尼罗在此地杀了许多基督教徒。据说圣彼得上十字架后也便葬在这里。这教堂几经兴废,现在的房屋是十六世纪初年动工,经了许多建筑师的手。密凯安杰罗七十二岁时,受保罗第三的命,在这儿工作了十七年。后人以为天使保罗第三假手于这一个大艺术家,给这座大建筑定下了规模;以后虽有增改,但大体总是依着他的。教堂内部参照卡拉卡拉浴场的式样,许多高大的圆拱门稳稳地支着那座穹隆顶。教堂长六百九十六英尺,宽四百五十英尺,穹隆顶高四百零三英尺,可是乍看不觉得是这么大。因为平常看屋子大小,总以屋内饰物等为标准,饰物等的尺寸无形中是有谱子的。圣彼得堂里的却大得离了谱子,“天使像巨人,鸽子像老鹰”;所以教堂真正的大小,一下倒不容易看出了。但是你若看里面走动着的人,便渐渐觉得不同。教堂用彩色大理石砌墙,加上好些嵌石的大幅的名画,大都是亮蓝与朱红二色;鲜明丰丽,不像普通教堂一味阴沉沉的。密凯安杰罗雕的彼得像,温和光洁,别具一格,在教堂的犄角上。

圣彼得堂两边的列柱回廊像两只胳膊拥抱着圣彼得圆场;留下一个口子,却又像个玦。场中央是一座埃及的纪功方尖柱,左右各有大喷泉。那两道回廊是十七世纪时亚历山大第三所造,成于倍里尼(Pernini)之手。廊子里有四排多力克式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顶上前后都有阑干,前面阑干上并有许多小雕像。场左右地上有两块圆石头,站在上面看同一边的廊子,觉得只有一排柱子,气魄更雄伟了。这个圆场外有一道弯弯的白石线,便是梵蒂冈与意大利的分界。教皇每年复活节站在圣彼得堂的露台上为人民祝福,这个场子内外据说是拥挤不堪的。

圣保罗堂在南城外,相传是圣保罗葬地的遗址,也是柱子好。门前一个方院子,四面廊子里都是些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大柱子,比圣彼得的两道廊子却质朴得多。教堂里面也简单空廓,没有什么东西。但中间那八十根花岗石的柱子,和尽头处那六根蜡石的柱子,纵横地排着,看上去仿佛到了人迹罕至的远古的森林里。柱子上头墙上,周围安着嵌石的历代教皇像,一律圆框子。教堂旁边另有一个小柱廊,是十二世纪造的。这座廊子围着一所方院子,在低低的墙基上排着两层各色各样的细柱子——有些还嵌着金色玻璃块儿。这座廊子精工可以说像湘绣,秀美却又像王羲之的书法。

在城中心的威尼斯方场上巍然蹯踞着的,是也马奴儿第二的纪功廊。这是近代意大利的建筑,不缺少力量。一道弯弯的长廊,在高大的石基上。前面三层石级:第一层在中间,第二三层分开左右两道,通到廊子两头。这座廊子左右上下都匀称,中间又有那一弯,便兼有动静之美了。从廊前列柱间看到暮色中的罗马全城,觉得幽远无穷。

罗马艺术的宝藏自然在梵蒂冈宫;卡辟多林博物院中也有一些,但比起梵蒂冈来就太少了。梵蒂冈有好几个雕刻院,收藏约有四千件,著名的《拉奥孔》(Laocon)便在这里。画院藏画五十幅,都是精品,拉飞尔的《基督现身图》是其中之一,现在却因修理关着。梵蒂冈的壁画极精彩,多是拉飞尔和他门徒的手笔,为别处所不及。有四间拉飞尔室和一些廊子,里面满是他们的东西。拉飞尔由此得名。他是乌尔比奴人,父亲是诗人兼画家。他到罗马后,极为人所爱重,大家都要教他画;他忙不过来,只好收些门徒作助手。他的特长在画人体。这是实在的人,肢体圆满而结实,有肉有骨头。这自然受了些佛罗伦司派的影响,但大半还是他的天才。他对于气韵,远近,大小与颜色也都有敏锐的感觉,所以成为大家。他在罗马住的屋子还在,坟在国葬院里。歇司丁堂与拉飞尔室齐名,也在宫内。这个神堂是十五世纪时歇司土司第四造的,长一百三十三英尺,宽四十五英尺。两旁墙的上部,都由佛罗伦司派画家装饰,有波铁乞利在内。屋顶的画满都是密凯安杰罗的,歇司丁堂著名在此。密凯安杰罗是佛罗伦司派的极峰。他不多作画,一生精华都在这里。他画这屋顶时候,以深沉肃穆的心情渗入画中。他的构图里气韵流动着,形体的勾勒也自然灵妙,还有那雄伟出尘的风度,都是他独具的好处。堂中祭坛的墙上也是他的大画,叫做《最后的审判》。这幅壁画是以后多年画的,费了他七年工夫。

罗马城外有好几处隧道,是一世纪到五世纪时候基督教徒挖下来做墓穴的,但也用作敬神的地方。尼罗搜杀基督教徒,他们往往避难于此。最值得看的是圣卡里斯多隧道。那儿还有一种热诚花,十二瓣,据说是代表十二使徒的。我们看的是圣赛巴司提亚堂底下的那一处,大家点了小蜡烛下去。曲曲折折的狭路,两旁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墓穴;现在自然是空的,可是有时还看见些零星的白骨。有一处据说圣彼得住过,成了龛堂,壁上画得很好。别处也还有些壁画的残迹。这个隧道似乎有四层,占的地方也不小。圣赛巴司提亚堂里保存着一块石头,上有大脚印两个;他们说是耶稣基督的,现在供养在神龛里。另一个教堂也供着这么一块石头,据说是仿本。

缧绁堂建于第五世纪,专为供养拴过圣彼得的一条铁链子。现在这条链子还好好的在一个精美的龛子里。堂中周理乌司第二纪念碑上有密凯安杰罗雕的几座像;摩西像尤为著名。那种原始的坚定的精神和勇猛的力量从眉目上,胡须上,胳膊上,手上,腿上,处处透露出来,教你觉得见着了一个伟大的人。又有个阿拉古里堂,中有圣婴像。这个圣婴自然便是耶稣基督;是十五世纪耶路撒冷一个教徒用橄榄木雕的。他带它到罗马,供养在这个堂里。四方来许愿的很多,据说非常灵验;它身上密层层地挂着许多金银饰器都是人家还愿的。还有好些信写给它,表示敬慕的意思。

罗马城西南角上,挨着古城墙,是英国坟场或叫做新教坟场。这里边葬的大都是艺术家与诗人,所以来参谒来凭吊的意大利人和别国的人终日不绝。就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十九世纪英国浪漫诗人雪莱与济兹的墓。雪莱的心葬在英国,他的遗灰在这儿。墓在古城墙下斜坡上,盖有一块长方的白石;第一行刻着“心中心”,下面两行是生卒年月,再下三行是莎士比亚《风暴》中的仙歌。

彼无毫毛损,

海涛变化之,

从此更神奇。

好在恰恰关合雪莱的死和他的为人。济兹墓相去不远,有墓碑,上面刻着道:

这座坟里是

英国一位少年诗人的遗体;

他临死时候,

想着他仇人们的恶势力,

痛心极了,叫将下面这一句话

刻在他的墓碑上:

“这儿躺着一个人,

他的名字是用水写的。”

末一行是速朽的意思;但他的名字正所谓“不废江河万古流”,又岂是当时人所料得到的。后来有人别作新解,根据这一行话做了一首诗,连济兹的小像一块儿刻铜嵌在他墓旁墙上。这首诗的原文是很有风趣的。

济兹名字好,

说是水写成;

一点一滴水,

后人的泪痕——

英雄枯万骨,

难如此感人。

安睡吧,

陈词虽挂漏,

高风自峥嵘。

这座坟场是罗马富有诗意的一角;有些爱罗马的人虽不死在意大利,也会遗嘱葬在这座“永远的城”的永远的一角里。

滂卑故城

滂卑(Pompei)故城在奈波里之南,意大利半岛的西南角上。维苏威火山在它的正东,像一座围屏。纪元七十九年,维苏威初次喷火。喷出的熔岩倒没有什么;可是那崩裂的灰土,山一般压下来,到底将一座繁华的滂卑城活活地埋在底下,不透一丝风儿。那时是半夜里。好在大多数人瞧着兆头不妙,早卷了细软走了;剩下的并不多,想来是些穷小子和傻瓜罢。城是埋下去了,年岁一久,谁也忘记了。只存下当时一个叫小勃里尼的人的两封信,里面叙述滂卑陷落的情形;但没有人能指出这座故城的遗址来。直到一七四八年大剧场与别的几座房子出土,才有了头绪;系统的发掘却迟到一八六○年。到现在这座城大半都出来了;工作还继续着。

滂卑的文化很高,从道路,建筑,壁画,雕刻,器皿等都可看出。后三样大部分陈列在奈波里国家博物院中;去滂卑的人最好先到那里看看。但是这种文化大体从希腊输入,罗马人自己的极少。当时罗马的将领打过了好些个胜仗,闲着没事,便风雅起来,搜罗希腊的美术品,装饰自己的屋子。这些东西有的是打仗时抢来的,有的是买的。古语说得好:“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这种美术的嗜好渐渐成了风气。那时罗马人有的是钱;希腊人却穷了,乐得有这班好主顾。“物聚于所好”,滂卑还只是第三等的城市,大户人家陈设的美术品已经像一所不寒尘的博物院,别的大城可想而知。

滂卑沿海,当时与希腊交通,也是个商业的城市,人民是很富裕的。他们的生活非常奢靡,正合“饱暖思淫欲”一句话。滂卑的淫风似乎甚盛。他们崇拜男根,相信可以给人好运气,倒不像后世人作不净想。街上走,常见墙上横安着黑的男根;器具也常以此为饰。有一所大住宅,是两个姓魏提的单身男子住的,保存得最好;里面一间小屋子,墙上满是春画,据说他们常从外面叫了女人到这里。院子里本有一座喷泉,泉水以小石像的男根为出口;这座像现在也藏在那间小屋中。廊下还有一幅壁画,画着一架天秤;左盘里是钱袋,一个人以他的男根放在右盘中,左盘便高起来了。可见滂卑人所重在彼而不在此。另有妓院一所,入门中间是穿堂,两边有小屋五间,每间有一张土床,床以外隙地便不多。穿堂墙上是春画;小屋内墙上间或刻着人名,据说这是游客的题名保荐,让他的朋友们看了,也选他的相好。

从来酒色连文,滂卑人在酒上也是极放纵的。只看到处是酒店,人家里多有藏酒的地窖子便知道了。滂卑的酒店有些像杭州绍兴一带的,酒垆与柜台都在门口,里面没有多少地方;来者大约都是喝“柜台酒”的。现在还可以见许多残破的酒垆和大大小小的酒甏;人家地窖里堆着的酒甏也不少。这些酒甏是黄土做的,长颈细腹尖底,样子灵巧,可是放不稳,不知当时如何安置。

上面说起魏提的住宅,是很讲究的。宅子高大,屋子也多;一所空阔的院子,周围是深深的走廊。廊下悬着石雕的面具;院中也放着许多雕像,中间是喷泉和鱼池。屋后还有花园。滂卑中上人家大概都有喷泉,鱼池与花园,大小称家之有无;喷泉与鱼池往往是分开的。水从山上用铅管引下来,办理得似乎不坏。魏提家的壁画颇多,墙壁用红色,粉刷得光润无比,和大理石差不多。画也精工美妙。饭厅里画着些各行手艺,仿佛宋人《懋迁图》的味儿。但做手艺的都是带翅子的小爱神,便不全是写实了。在红墙上画出一条黑带儿,在这条道儿上面再用鲜明的蓝黄等颜色作画,映照起来最好看;蓝色中渗一点粉,用来画衣裳与爱神的翅膀等,真是飘飘欲举。这种画分明仿希腊的壁雕,所以结构亭匀不乱。膳厅中画最多;黑带子是在墙下端,上面是一幅幅的并列着,却没有甚大的。膳厅中如何布置,已不可知。曾见别两家的是这样:中间一座长方的小石灰台子,红色,这便是桌子。围着是马蹄形的坐位,也是石灰砌的,颜色相同。近台子那一圈低些阔些,是坐的,后面狭狭的矮矮的四五层斜着上去,像是靠背用的,最上层便又阔了。但那两家规模小,魏提家当然要阔些。至于地用嵌石铺,是在意中的。这些屋子里的银器铜器玻璃器等与壁画雕像大部分保存在奈波里;还有涂上石灰的尸首及已化炭的面包和谷类,都是城陷时的东西。

滂卑人是会享福的,他们的浴场造得很好。冷热浴蒸气浴都有;场中存衣柜,每个浴客一个,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放心洗澡去。场宽阔高大,墙上和圆顶上满是画。屋顶正中开一个大圆窗子,光从这里下来,雨也从这里下来;但他们不在乎雨,场里面反正是湿的。有一处浴场对门便是饭馆,洗完澡,就上这儿吃点儿喝点儿,真“美”啊。滂卑城并不算大,却有三个戏园子。大剧场为最,能容两万人,大约不常用,现在还算完好。常用的两个比较小些,已颓毁不堪;一个据说有顶,是夜晚用的,一个无顶,是白天用的。城中有好几个市场,是公众买卖与娱乐的地方;法庭庙宇都在其中;现在却只见几片长方的荒场和一些破坛断柱而已。

街市中除酒店外,别种店铺的遗迹也还不少。曾走过一家药店,架子上还零乱地放着些玻璃瓶儿;又走过一家饼店,五个烘饼的小砖炉也还好好的。街旁常见水槽;槽里的水是给马喝的,上面另有一个管子,行人可以就着喝。喝时须以一只手按着槽边,翻过身仰起脸来。这个姿势也许好看,舒服是并不的。日子多了,槽边经人按手的地方凹了下去,磨得光滑滑的。街路用大石铺成,也还平整宽舒;中间常有三大块或两大块椭圆的平石分开放着,是为上下马车用的。车有两轮,恰好从石头空处过去。街道是直的,与后世取曲势的不同。虽然一望到头,可是衬着两旁一排排的距离相似高低相仿的颓垣断户,倒仿佛无穷无尽似的。从整齐划一中见伟大,正是古罗马人的长处。

瑞士

瑞士有“欧洲的公园”之称。起初以为有些好风景而已;到了那里,才知无处不是好风景,而且除了好风景似乎就没有什么别的。这大半由于天然,小半也是人工。瑞士人似乎是靠游客活的,只看很小的地方也有若干若干的旅馆就知道。他们拚命地筑铁道通轮船,让爱逛山的爱游湖的都有落儿;而且车船两便,票在手里,爱怎么走就怎么走。瑞士是山国,铁道依山而筑,隧道极少;所以老是高高低低,有时像差得很远的。还有一种爬山铁道,这儿特别多。狭狭的双轨之间,另加一条特别轨:有时是一个个方格儿,有时是一个个钩子;车底下带一种齿轮似的东西,一步步咬着这些方格儿,这些钩子,慢慢地爬上爬下。这种铁道不用说工程大极了;有些简直是笔陡笔陡的。

逛山的味道实在比游湖好。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蓝的,真正平得像镜子一样。太阳照着的时候,那水在微风里摇晃着,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若遇着阴天或者下小雨,湖上迷迷氵蒙氵蒙的,水天混在一块儿,人如在睡里梦里。也有风大的时候;那时水上便皱起粼粼的细纹,有点像颦眉的西子。可是这些变幻的光景在岸上或山上才能整个儿看见,在湖里倒不能领略许多。况且轮船走得究竟慢些,常觉得看来看去还是湖,不免也腻味。逛山就不同,一会儿看见湖,一会儿不看见;本来湖在左边,不知怎么一转弯,忽然挪到右边了。湖上固然可以看山,山上还可看山,阿尔卑斯有的是重峦叠嶂,怎么看也不会穷。山上不但可以看山,还可以看谷;稀稀疏疏错错落落的房舍,仿佛有鸡鸣犬吠的声音,在山肚里,在山脚下。看风景能够流连低徊固然高雅,但目不暇接地过去,新境界层出不穷,也未尝不淋漓痛快;坐火车逛山便是这个办法。

卢参(Luzerne)在瑞士中部,卢参湖的西北角上。出了车站,一眼就看见那汪汪的湖水和屏风般的青山,真有一股爽气扑到人的脸上。与湖连着的是劳思河,穿过卢参的中间。河上低低的一座古水塔,从前当作灯塔用;这儿称灯塔为“卢采那”,有人猜“卢参”这名字就是由此而出。这座塔低得有意思;依傍着一架曲了又曲的旧木桥,倒配了对儿。这架桥带顶,像廊子;分两截,近塔的一截低而窄,那一截却突然高阔起来,仿佛彼此不相干,可是看来还只有一架桥。不远儿另是一架木桥,叫龛桥,因上有神龛得名,曲曲的,也古。许多对柱子支着桥顶,顶底下每一根横梁上两面各钉着一大幅三角形的木板画,总名“死神的跳舞”。每一幅配搭的人物和死神跳舞的姿态都不相同,意在表现社会上各种人的死法。画笔大约并不算顶好,但这样上百幅的死的图画,看了也就够劲儿。过了河往里去,可以看见城墙的遗迹。墙依山而筑,蜿蜒如蛇;现在却只见一段一段的嵌在住屋之间。但九座望楼还好好的,和水塔一样都是多角锥形;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颜色是黯淡得很了。

冰河公园也在山上。古代有一个时期北半球全埋在冰雪里,瑞士自然在内。阿尔卑斯山上积雪老是不化,越堆越多。在底下的渐渐地结成冰,最底下的一层渐渐地滑下来,顺着山势,往谷里流去。这就是冰河。冰河移动的时候,遇着夏季,便大量地溶化。这样溶化下来的一股大水,力量无穷;石头上一个小缝儿,在一个夏天里,可以让冲成深深的大潭。这个叫磨穴。有时大石块被带进潭里去,出不来,便只在那儿跟着水转。初起有棱角,将潭壁上磨了许多道儿;日子多了,棱角慢慢光了,就成了一个大圆球,还是转着。这个叫磨石。冰河公园便以这类遗迹得名。大大小小的石潭,大大小小的石球,现在是安静了;但那粗糙的样子还能教你想见多少万年前大自然的气力。可是奇怪,这些不言不语的顽石,居然背着多少万年的历史,比我们人类还老得多多;要没人卓古证今地说,谁相信。这样讲,古诗人慨叹“磊磊涧中石”,似乎也很有些道理在里头了。这些遗迹本来一半埋在乱石堆里,一半埋在草地里,直到一八七二年秋天才偶然间被发现。还发现了两种化石:一种上是些蚌壳,足见阿尔卑斯脚下这一块土原来是滔滔的大海。另一种上是片棕叶,又足见此地本有热带的大森林。这两期都在冰河期前,日子虽然更杳茫,光景却还能在眼前描画得出,但我们人类与那种大自然一比,却未免太微细了。

立矶山(Rigi)在卢参之西,乘轮船去大约要一点钟。去时是个阴天,雨意很浓。四周陡峭的青山的影子冷冷地沉在水里。湖面儿光光的,像大理石一样。上岸的地方叫威兹老,山脚下一座小小的村落,疏疏散散遮遮掩掩的人家,静透了。上山坐火车,只一辆,走得可真慢,虽不像蜗牛,却像牛之至。一边是山,太近了,不好看。一边是湖,是湖上的山;从上面往下看,山像一片一片儿插着,湖也像只有一薄片儿。有时窗外一座大崖石来了,便什么都不见;有时一片树木来了,只好从枝叶的缝儿里张一下。山上和山下一样,静透了,常常听到牛铃儿叮儿当的。牛带着铃儿,为的是跑到那儿都好找。这些牛真有些“不知汉魏”,有一回居然挡住了火车;开车的还有山上的人帮着,吆喝了半天,才将它们哄走。但是谁也没有着急,只微微一笑就算了。山高五千九百零五英尺,顶上一块不大的平场。据说在那儿可以看见周围九百里的湖山,至少可以看见九个湖和无数的山峰。可是我们的运气坏,上山后云便越浓起来;到了山顶,什么都裹在云里,几乎连我们自己也在内。在不分远近的白茫茫里闷坐了一点钟,下山的车才来了。

交湖(Interlaken)在卢参的东南。从卢参去,要坐六点钟的火车。车子走过勃吕尼山峡。这条山峡在瑞士是最低的,可是最有名。沿路的风景实在太奇了。车子老是挨着一边儿山脚下走,路很窄。那边儿起初也只是山,青青青青的。越望上走,那些山越高了,也越远了,中间豁然开朗,一片一片的谷,是从来没看见过的山水画。车窗里直望下去,却往往只见一丛丛的树顶,到处是深的绿,在风里微微波动着。路似乎颇弯曲的样子,一座大山峰老是看不完;瀑布左一条右一条的,多少让山顶上的云掩护着,清淡到像一些声音都没有,不知转了多少转,到勃吕尼了。这儿高三千二百九十六英尺,差不多到了这条峡的顶。从此下山,不远便是勃利安湖的东岸,北岸就是交湖了。车沿着湖走。太阳出来了,隔岸的高山青得出烟,湖水在我们脚下百多尺,闪闪的像珐琅一样。

交湖高一千八百六十六英尺,勃利安湖与森湖交会于此。地方小极了,只有一条大街;四围让阿尔卑斯的群峰严严地围着。其中少妇峰最为秀拔,积雪皑皑,高出云外。街北有两条小径。一条沿河,一条在山脚下,都以幽静胜。小径的一端,依着座小山的形势参差地安排着些别墅般的屋子。街南一块平原,只有稀稀的几个人家,显得空旷得不得了。早晨从旅馆的窗子看,一片清新的朝气冉冉地由远而近,仿佛在古时的村落里。街上满是旅馆和铺子;铺子不外卖些纪念品,咖啡,酒饭等等,都是为游客预备的;还有旅行社,更是的。这个地方简直是游客的地方,不像属于瑞士人。纪念品以刻木为最多,大概是些小玩意儿;是一种涂紫色的木头,虽然刻得粗略,却有气力。在一家铺子门前看见一个美国人在说,“你们这些东西都没有用处;我不欢喜玩意儿。”买点纪念品而还要考较用处。此君真美国得可以了。

从交湖可以乘车上少妇峰,路上要换两次车。在老台勃鲁能换爬山电车,就是下面带齿轮的。这儿到万根,景致最好看。车子慢慢爬上去,窗外展开一片高山与平陆,宽旷到一眼望不尽。坐在车中,不知道车子如何爬法;却看那边山上也有一条陡峻的轨道,也有车子在上面爬着,就像一只甲虫。到万格那尔勃可见冰川,在太阳里亮晶晶的。到小夏代格再换车,轨道中间装上一排铁钩子,与车底下的齿轮好咬得更紧些。这条路直通到少妇峰前头,差不多整个儿是隧道;因为山上满积着雪,不得不打山肚里穿过去。这条路是欧洲最高的铁路,费了十四年工夫才造好,要算近代顶伟大的工程了。

在隧道里走没有多少意思,可是哀格望车站值得看。那前面的看廊是从山岩里硬凿出来的。三个又高又大又粗的拱门般的窗洞,教你觉得自己藐小。望出去很远;五千九百零四英尺下的格林德瓦德也可见。少妇峰站的看廊却不及这里;一眼尽是雪山,雪水从檐上滴下来,别的什么都没有。虽在一万一千三百四十二英尺的高处,而不能放开眼界,未免令人有些怅怅。但是站里有一架电梯,可以到山顶上去。这是小小一片高原,在明西峰与少妇峰之间,三百二十英尺长,厚厚地堆着白雪。雪上虽只是淡淡的日光,乍看竟耀得人睁不开眼。这儿可望得远了。一层层的峰峦起伏着,有戴雪的,有不戴的;总之越远越淡下去。山缝里躲躲闪闪一些玩具般的屋子,据说便是交湖了。原上一头插着瑞士白十字国旗,在风里飒飒地响,颇有些气势。山上不时地雪崩,沙沙沙沙流下来像水一般,远看很好玩儿。脚下的雪滑极,不走惯的人寸步都得留神才行。少妇峰的顶还在二千三百二十五英尺之上,得凭着自己的手脚爬上去。

下山还在小夏代格换车,却打这儿另走一股道,过格林德瓦德直到交湖,路似乎平多了。车子绕明西峰走了好些时候。明西峰比少妇峰低些,可是大。少妇峰秀美得好,明西峰雄奇得好。车子紧挨着山脚转,陡陡的山势似乎要向窗子里直压下来,像传说中的巨人。这一路有几条瀑布;瀑布下的溪流快极了,翻着白沫,老像沸着的锅子。早九点多在交湖上车,回去是五点多。

司皮也兹(Spiez)是玲珑可爱的一个小地方;临着森湖,如浮在湖上。路依山而建,共有四五层,台阶似的。街上常看不见人。在旅馆楼上待着,远处偶然有人过去,说话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的。傍晚从露台上望湖,山脚下的暮霭混在一抹轻蓝里,加上几星儿刚放的灯光,真有味。孟特罗(Montreux)的果子可可糖也真有味。日内瓦像上海,只湖中大喷水,高二百余英尺,还有卢梭岛及他出生的老屋,现在已开了古董铺的,可以看看。

荷兰

一个在欧洲没住过夏天的中国人,在初夏的时候,上北国的荷兰去,他简直觉得是新秋的样子。淡淡的天色,寂寂的田野,火车走着,像没人理会一般。天尽头处偶尔看见一架半架风车,动也不动的,像向天揸开的铁手。在瑞士走,有时也是这样一劲儿的静;可是这儿的肃穆,瑞士却没有。瑞士大半是山道,窄狭的,弯曲的,这儿是一片广原,气象自然不同。火车渐渐走近城市,一溜房子看见了。红的黄的颜色,在那灰灰的背景上,越显得鲜明照眼。那尖屋顶原是三角形的底子,但左右两边近底处各折了一折,便多出两个角来;机伶里透着老实,像个小胖子,又像个小老头儿。

荷兰人有名地会盖房子。近代谈建筑,数一数二是荷兰人。快到罗特丹(Rotterdam)的时候,有一家工厂,房屋是新样子。房子分两截,近处一截是一道内曲线,两大排玻璃窗子反射着强弱不同的光。接连着的一截是比较平正些的八层楼,窗子也是横排的。“楼梯间”满用玻璃,外面既好看,上楼又明亮好走,比旧式阴森森的楼梯间,只在墙上开着小窗户的自然好多了。整排不断的横窗户也是现代建筑的特色;靠着钢骨水泥,才能这样办。这家工厂的横窗户有两个式样,窗宽墙窄是一式,墙宽窗窄又是一式。有人说这种墙和窗子像面包夹火腿;但那是面包那是火腿却弄不明白。又有人说这种房子仿佛满支在玻璃上,老教人疑心要倒塌似的。可是我只觉得一条条连接不断的横线都有大气力,足以支撑这座大屋子而有余,而且一眼看下去,痛快极了。

海牙和平宫左近,也有不少新式房子,以铺面为多,与工厂又不同。颜色要鲜明些,装饰风也要重些,大致是清秀玲珑的调子。最精致的要数那一座“大厦”,是分租给人家住的。是不规则的几何形。约莫居中是高耸的通明的楼梯间,界划着黑钢的小方格子。一边是长条子,像伸着的一只胳膊;一边是方方的。每层楼都有栏干,长的那边用蓝色,方的那边用白色,衬着淡黄的窗子。人家说荷兰的新房子就像一只轮船,真不错。这些栏干正是轮船上的玩意儿,那梯子间就是烟囱了。大厦前还有一个狭长的池子,浅浅的,尽头处一座雕像。池旁种了些花草,散放着一两张椅子。屋子后面没有栏干,可是水泥墙上简单的几何形的界划,看了也非常爽目。那一带地方很宽阔,又清静,过午时大厦满在太阳光里,左近一些碧绿的树掩映着,教人舍不得走。亚姆斯特丹(Amsterdam)的新式房子更多。皇宫附近的电报局,样子打得巧,斜对面那家电气公司却一味地简朴;两两相形起来,倒有点意思。别的似乎都赶不上这两所好看。但“新开区”还有整大片的新式建筑,没有得去看,不知如何。

荷兰人又有名地会画画。十七世纪的时候,荷兰脱离了西班牙的羁绊,渐渐地兴盛,小康的人家多起来了。他们衣食既足,自然想着些风雅的玩意儿。那些大幅的神话画宗教画,本来专供装饰宫殿小教堂之用。他们是新国,用不着这些。他们只要小幅头画着本地风光的。人像也好,风俗也好,景物也好,只要“荷兰的”就行。在这些画里,他们亲亲切切地看见自己。要求既多,供给当然跟着。那时画是上市的,和皮鞋与蔬菜一样,价钱也差不多。就中风俗画(Genrepicture)最流行。直到现在,一提起荷兰画家,人总容易想起这种画。这种画的取材是极平凡的日常生活;而且限于室内,采的光往往是灰暗的。这种材料的生命在亲切有味或滑稽可喜。一个卖野味的铺子可以成功一幅画,一顿饭也可以成功一幅画。有些滑稽太过,便近乎低级趣味。譬如海牙毛利丘司(Mauritshuis)画院所藏的莫兰那(Molenaer)画的《五觉图》。《嗅觉》一幅,画一妇人捧着小孩,他正在拉矢。《触觉》一幅更奇,画一妇人坐着,一男人探手入她的衣底;妇人便举起一只鞋,要向他的头上打下去。这画院里的名画却真多。陀(Dou)的《年轻的管家妇》,琐琐屑屑地画出来,没有一些地方不熨贴。鲍特(Potter)的《牛》工极了,身上一个蝇子都没有放过,但是活极了,那牛简直要从墙上缓缓地走下来;布局也单纯得好。卫米尔(Vermeer)画他本乡代夫脱(Delft)的风景一幅,充分表现那静肃的味道。他是小风景画家,以善分光影和精于布局著名。风景画取材杂,要安排得停当是不容易的。荷兰画像,哈司(Hals)是大师。但他的好东西都在他故乡哈来姆(Haorlem),别处见不着。亚姆斯特丹的力克士博物院(RyksMuseum)中有他一幅《俳优》,是一个弹着琵琶的人,神气颇足。这些都是十七世纪的画家。

但是十七世纪荷兰最大的画家是冉伯让(Rembrandt)。他与一般人不同,创造了个性的艺术;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自己这个人放进他画里去。他画画不再伺候人;即使画人像,画宗教题目,也还分明地见出自己。十九世纪艺术的浪漫运动只承认表现艺术家的个性的作品有价值,便是他的影响。他领略到精神生活里神秘的地方,又有深厚的情感。最爱用一片黑做背景;但那黑是活的不是死的。黑里渐渐透出黄黄的光,像压着的火焰一般;在这种光里安排着他的人物。像这样的光影的对照是他的绝技;他的神秘与深厚也便从这里见出。这不仅是浮泛的幻想,也是贴切的观察;在他作品里梦和现实混在一块儿。有人说他从北国的烟云里悟出了画理,那也许是真的。他会看到氤氲的底里去。他的画像最能表现人的心理,也便是这个缘故。

毛利丘司里有他的名作《解剖班》《西面在圣殿中》。前一幅写出那站着在说话的大夫从容不迫的样子。一群学生围着解剖台,有些坐着,有些站着;毛着腰的,侧着身子的,直挺挺站着的,应有尽有。他们的头,或俯或仰,或偏或正,没有两个人相同。他们的眼看着尸体,看着说话的大夫,或无所属,但都在凝神听话。写那种专心致志的光景,维妙维肖。后一幅写殿宇的庄严,和参加的人的圣洁与和蔼,一种虔敬的空气弥漫在画面上,教人看了会沉静下去。他的另一杰作《夜巡》在力克士博物院里。这里一大群武士,都拿了兵器在守望着敌人。一位爵爷站在前排正中间,向着旁边的弁兵有所吩咐;别的人有的在眺望,有的在指点,有的在低低地谈论,右端一个打鼓的,人和鼓都只露了一半;他似乎焦急着,只想将槌子敲下去。左端一个人也在忙忙地伸着右手整理他的枪口。他的左胳膊底下钻出一个孩子,露着惊惶的脸。人物的安排,交互地用疏密与明暗;乍看不匀称,细看再匀称没有。这幅画里光的运用最巧妙;那些浓淡浑析的地方,便是全画的精神所在。冉伯让是雷登(Leyden)人,晚年住在亚姆斯特丹。他的房子还在,里面陈列着他的腐刻画与钢笔毛笔画。腐刻画是用药水在铜上刻出画来,他是大匠手;钢笔画毛笔画他也擅长。这里还有他的一座铜像,在用他的名字的方场上。

海牙是荷兰的京城,地方不大,可是清静。走在街上,在淡淡的太阳光里,觉得什么都可以忘记了的样子。城北尤其如此。新的和平宫就在这儿,这所屋是一个人捐了做国际法庭用的。屋不多,里面装饰得很好看。引导人如数家珍地指点着,告诉游客这些装饰品都是世界各国捐赠的。楼上正中一间大会议厅,他们称为日本厅;因为三面墙上都挂着日本的大幅的缂丝,而这几幅东西是日本用了多少多少人在不多的日子里特地赶做出来给这所和平宫用的。这几幅都是花鸟,颜色鲜明,织得也细致;那日本特有的清丽的画风整个儿表现着。中国送的两对景泰蓝的大壶(古礼器的壶)也安放在这间厅里。厅中间是会议席,每一张椅子背上有一个缎套子,绣着一国的国旗;那国的代表开会时便坐在这里。屋左屋后是花园;亭子,喷水,雕像,花木等等,错综地点缀着,明丽深曲兼而有之。也不十二分大,却老像走不尽的样子。从和平宫向北去,电车在稀疏的树林子里走。满车中绿阴阴的,斑驳的太阳光在车上在地下跳跃着过去。不多一会儿就到海边了。海边热闹得很,玩儿的人来往不绝。长长的一带沙滩上,满放着些藤篓子——实在是些轿式的藤椅子,预备洗完澡坐着晒太阳的。这种藤篓子的顶像一个瓢,又圆又胖,那拙劲儿真好。更衣的小木屋也多。大约天气还冷,沙滩上只看见零零落落的几个人。那北海的海水白白的展开去,没有一点风涛,像个顶听话的孩子。

亚姆斯特丹在海牙东北,是荷兰第一个大城。自然不及海牙清静。可是河道多,差不多有一道街就有一道河,是北国的水乡;所以有“北方威尼斯”之称。桥也有三百四十五座,和威尼斯简直差不多。河道宽阔干净,却比威尼斯好;站在桥上顺着河望过去,往往水木明瑟,引着你一直想见最远最远的地方。亚姆斯特丹东北有一个小岛,叫马铿(Marken)岛,是个小村子。那边的风俗服装古里古怪的,你一脚踏上岸就会觉得回到中世纪去了。乘电车去,一路经过两三个村子。那是个阴天。漠漠的风烟,红黄相间的板屋,正在旋转着让船过去的轿,都教人耳目一新。到了一处,在街当中下了车,由人指点着找着了小汽轮。海上坦荡荡的,远处一架大风车在慢慢地转着。船在斜风细雨里走,渐渐从朦胧里看见马铿岛。这个岛真正“不满眼”,一道堤低低的环绕着。据说岛只高出海面几尺,就仗着这一点儿堤挡住了那茫茫的海水。岛上不过二三十份人家,都是尖顶的板屋;下面一律搭着架子,因为隔水太近了。板屋是红黄黑三色相间着,每所都如此。岛上男人未多见,也许打渔去了;女人穿着红黄白蓝黑各色相间的衣裳,和他们的屋子相配。总而言之,一到了岛上,虽在黯淡的北海上,眼前却亮起来了。岛上各家都预备着许多纪念品,争着将游客让进去,也有装了一大柳条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筐子在路上兜售的。自然做这些事的都是些女人。纪念品里有些玩意儿不坏:如小木鞋,像我们的毛窝的样子;如长的竹烟袋儿,烟袋锅的脖子上挂着一双顶小的木鞋,的里瓜拉的;如手绢儿,一角上绒绣着岛上的女人,一架大风车在她们头上。

回来另是一条路,电车经过另一个小村子叫伊丹(Edam)。这儿的干酪四远驰名,但那一座挨着一座跨在一条小河上的高架吊桥更有味。望过去足有二三十座,架子像城门圈一般;走上去便微微摇晃着。河直而窄,两岸不多几层房屋,路上也少有人,所以仿佛只有那一串儿的桥轻轻地在风里摆着。这时候真有些觉得是回到中世纪去了。

柏林

柏林的街道宽大,干净,伦敦巴黎都赶不上的;又因为不景气,来往的车辆也显得稀些。在这儿走路,尽可以从容自在地呼吸空气,不用张张望望躲躲闪闪。找路也顶容易,因为街道大概是纵横交切,少有“旁逸斜出”的。最大最阔的一条叫菩提树下,柏林大学,国家图书馆,新国家画院,国家歌剧院都在这条街上。东头接着博物院洲,大教堂,故宫;西边到著名的勃朗登堡门为止,长不到二里。过了那座门便是梯尔园,街道还是直伸下去——这一下可长了,三十七八里。勃朗登堡门和巴黎凯旋门一样,也是纪功的。建筑在十八世纪末年,有点仿雅典奈昔克里司门的式样。高六十六英尺,宽六十八码半;两边各有六根多力克式石柱子。顶上是站在驷马车里的胜利神像,雄伟庄严,表现出德意志国都的神采。那神像在一八零七年被拿破仑当作胜利品带走,但七年后便又让德国的队伍带回来了。

从菩提树下西去,一出这座门,立刻神气清爽,眼前别有天地;那空阔,那望不到头的绿树,便是梯尔园。这是柏林最大的公园,东西六里,南北约二里。地势天然生得好,加上树种得非常巧妙,小湖小溪,或隐或显,也安排的是地方。大道像轮子的辐,凑向轴心去。道旁齐齐地排着葱郁的高树;树下有时候排着些白石雕像,在深绿的背景上越显得洁白。小道像树叶上的脉络,不知有多少。跟着道走,总有好地方,不孤负你。园子里花坛也不少。罗森花坛是出名的一个,玫瑰最好。一座天然的围墙,圆圆地绕着,上面密密地厚厚地长着绿的小圆叶子;墙顶参差不齐。坛中有两个小方池,满飘着雪白的水莲花,玲珑地托在叶子上,像惺忪的星眼。两池之间是一个皇后的雕像;四围的花香花色好像她的供养。梯尔园人工胜于天然。真正的天然却又是一番境界。曾走过市外“新西区”的一座林子。稀疏的树,高而瘦的干子,树下随意弯曲的路,简直教人想到倪云林的画本。看着没有多大,但走了两点钟,却还没走完。

柏林市内市外常看见运动员风的男人女人。女人大概都光着脚亮着胳膊,雄赳赳地走着,可是并不和男人一样。她们不像巴黎女人的苗条,也不像伦敦女人的拘谨,却是自然得好。有人说她们太粗,可是有股劲儿。司勃来河横贯柏林市,河上有不少划船的人。往往一男一女对坐着,男的只穿着游泳衣,也许赤着膊只穿短裤子。看的人绝不奇怪而且有喝采的。曾亲见一个女大学生指着这样划着船的人说,“美啊!”赞美身体,赞美运动,已成了他们的道德。星期六星期日上水边野外看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谁都带一点运动员风。再进一步,便是所谓“自然运动”。大家索性不要那捞什子衣服,那才真是自然生活了。这有一定地方,当然不会随处见着。但书籍杂志是容易买到的。也有这种电影。那些人运动的姿势很好看,很柔软,有点儿像太极拳。在长天大海的背景上来这一套,确是美的,和谐的。日前报上说德国当局要取缔他们,看来未免有些个多事。

柏林重要的博物院集中在司勃来河中一个小洲上。这就叫做博物院洲。虽然叫做洲,因为周围陆地太多,河道几乎挤得没有了,加上十六道桥,走上去毫不觉得身在洲中。洲上总共七个博物院,六个是通连着的。最奇伟的是勃嘉蒙(Pergamon)与近东古迹两个。勃嘉蒙在小亚细亚,是希腊的重要城市,就是现在的贝加玛。柏林博物院团在那儿发掘,掘出一座大享殿,是祭大神宙斯用的。这座殿是二千二百年前造的,规模宏壮,雕刻精美。掘出的时候已经残破;经学者苦心研究,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便照着修补起来,安放在一间特建的大屋子里。屋子之大,让人要怎么看这座殿都成。屋顶满是玻璃,让光从上面来,最均匀不过;墙是淡蓝色,衬出这座白石的殿越发有神儿。殿是方锁形,周围都是爱翁匿克式石柱,像是个廊子。当锁口的地方,是若干层的台阶儿。两头也有几层,上面各有殿基;殿基上,柱子下,便是那著名的“壁雕”。壁雕(Frieze)是希腊建筑里特别的装饰;在狭长的石条子上半深浅地雕刻着些故事,嵌在墙壁中间。这种壁雕颇有名作。如现存在不列颠博物院里的雅典巴昔农神殿的壁雕便是。这里的是一百三十二码长,有一部分已经移到殿对面的墙上去。所刻的故事是奥灵匹亚诸神与地之诸子巨人们的战争。其中人物精力饱满,历劫如生。另一间大屋里安放着罗马建筑的残迹。一是大三座门,上下两层,上层全为装饰用。两层各用六对哥林斯式的石柱,与门相间着,隔出略带曲折的廊子。上层三座门是实的,里面各安着一尊雕像,全体整齐秀美之至。一是小神殿。两样都在第二世纪的时候。

近东古迹院里的东西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年德国东方学会在巴比仑和亚述发掘出来的。中间巴比仑的以色他们(IschtarGateway)最为壮丽。门建筑在二千五百年前奈补卡德乃沙王第二的手里。门圈儿高三十九英尺,城垛儿四十九英尺,全用蓝色珐琅砖砌成。墙上浮雕着一对对的龙(与中国所谓龙不同)和牛,黄的白的相间着;上下两端和边上也是这两色的花纹。龙是巴比仑城隍马得的圣物,牛是大神亚达的圣物。这些动物的像稀疏地排列着,一面墙上只有两行,犄角上只有一行;形状也单纯划一。色彩在那蓝的地子上,却非常之鲜明。看上去真像大幅缂丝的图案似的。还有巴比仑王宫里正殿的面墙,是与以色他门同时做的,颜色鲜丽也一样,只不过以植物图案为主罢了。马得祭道两旁屈折的墙基也用蓝珐琅砖;上面却雕着向前走的狮子。这个祭道直通以色他门,现在也修补好了一小段,仍旧安在以色他门前面。另有一件模型,是整个儿的巴比仑城。这也可以慰情聊胜无了。亚述巴先宫的面墙放在以色他门的对面,当然也是修补起来的;周围正正的拱门,一层层又细又密的柱子,在许多直线里透出秀气。

新博物院第一层中央是一座厅。两道宽阔而华丽的楼梯仿佛占住了那间大屋子,但那间屋子还是照样地觉得大不可言。屋里什么都高大;迎着楼梯两座复制的大雕像,两边墙上大幅的历史壁画,一进门就让人觉着万千的气象。德意志人的魄力,真有他们的。楼上本是雕版陈列室,今年改作哥德展览会。有哥德和他朋友们的像,他的画,他的书的插图等等。《浮士德》的插图最多,同一件事各人画来趣味各别。楼下是埃及古物陈列室,大大小小的“木乃伊”都有;小孩的也有。有些在头部放着一块板,板上画着死者的画相;这是用熔蜡画的,画法已失传。这似乎是古人一件聪明的安排,让千秋万岁后,还能辨认他们的面影。另有人种学博物院在别一条街上,分两院。所藏既丰富,又多罕见的。第一院吐鲁番的壁画最多。那些完好的真是妙庄严相;那些零碎的也古色古香。中国日本的东西不少,陈列得有系统极了,中日人自己动手,怕也不过如此。第二院藏的日本的漆器与画很好。史前的材料都收在这院里。有三间屋专陈列一八七一到一八九零希利曼(HeinrichSchliemann)发掘特罗衣(Troy)城所得的遗物。

故宫在博物院洲之北,一九二一年改为博物院,分历史的工艺的两部分。历史的部分都是王族用过的公私屋子。这些屋子每间一个样子;屋顶,墙壁,地板,颜色,陈设,各有各的格调。但辉煌精致,是异曲同工的。有一间屋顶作穹隆形状,蓝地金星,俨然夜天的光景。又一间张着一大块伞形的绸子,像在遮着太阳。又一间用了“古络钱”纹做全室的装饰。壁上或画画,或挂画。地板用细木头嵌成种种花样,光滑无比。外国的宫殿外观常不如中国的宏丽,但里边装饰的精美,我们却断乎不及。故宫西头是皇储旧邸。一九一九年因为国家画院的画拥挤不堪,便将近代的作品挪到这儿,陈列在前边的屋子里。大部分是印象派表现派,也有立体派。表现派是德国自己的画派。原始的精神,狂热的色调,粗野模糊的构图,你像在大野里大风里大火里。有一件立体派的雕刻,是三个人像。虽然多是些三角形,直线,可是一个有一个的神气,彼此还互相照应,像真会说话一般。表现派的精神现在还多多少少存在:柏林魏坦公司六月间有所谓“民众艺术展览会”,出售小件用具和玩物。玩物里如小动物孩子头之类,颇有些奇形怪状,别具风趣的。还有展览场六月间的展览里,有一部是剪贴画。用颜色纸或布拼凑成形,安排在一块地子上,一面加上些沙子等,教人有实体之感,一面却故意改变形体的比例与线条的曲直,力避写实的手法。有些现代人大约“是”要看了这种手艺才痛快的。

这一回展览里有好些小家屋的模型,有大有小。大概造起来省钱;屋子里空气,光,太阳都够现代人用。没有那些无用的装饰,只看见横竖的直线。用颜色,或用对照的颜色,教人看一所屋子是“整个儿”,不零碎,不琐屑。小家屋如此,“大厦”也如此。德国的建筑与荷兰不同。他们注重实用,以简单为美,有时候未免太朴素些。近年来柏林这种新房子造得不少。这已不是少数艺术家的试验而是一般人的需要了。“新西区”一带便都是的。那一带住屋小而巧,里面的装饰干净利落,不显一点板滞。“大厦”多在东头亚历山大场,似乎美观的少。有些满用横线,像夹沙糕,有些满用直线;这自然说的是窗子。用直线的据说是美国影响。但美国房屋高入云霄,用直线合式;柏林的低多了,又向横里伸张,用直线便大大地不谐和了。“大厦”之外还有“广场”,刚才说的展览场便是其一。这个广场有八座大展览厅,连附属的屋子共占地十八万二千平方英尺;空场子合计起来共占地六十五万平方英尺。乍走进去的时候,摸不着头脑,仿佛连自己也会丢掉似的。建筑都是新式。整个的场子若在空中看,是一幅图案,轻灵而不板重。德意志体育场,中央飞机场,也都是这一类新造的广场。前两个在西,后一个在南,自然都在市外。此外电影院跳舞场往往得风气之先,也有些新式样。如铁他尼亚宫电影院,那台,那灯,那花楼,不是用圆,用弧线,便是用与弧线相近的曲线,要的也是一个干净利落罢了。台上一圈儿一圈儿有些像排箫的是管风琴。管风琴安排起来最累赘,这儿的布置却新鲜悦目,也许电影管风琴简单些,才可以这么办。颜色用白银与淡黄对照,教人常常清醒。祖国舞场也是新式,但多用直线形;颜色似乎多一种黑。这里面有许多咖啡室。日本室便按日本式陈设,土耳其室便按土耳其式。还有莱茵室,在壁上画着莱茵河的风景,用好些小电灯点缀在天蓝的背景上,看去略得河上的夜的意思——自然,屋里别处是不用灯的。还有雷电室,壁上画着雷电的情景,用电光运转;电射雷鸣,与音乐应和着。爱热闹的人都上那儿去。

柏林西南有个波次丹(Potsdam),是佛来德列大帝的城。城外有个无愁园,园里有个无愁宫,便是大帝常住的地方。大帝迷法国,这座宫,这座园子都仿凡尔赛的样子。但规模小多了,神儿差远了。大帝和伏尔泰是好朋友,他请伏尔泰在宫里住过好些日子,那间屋便在宫西头。宫西边有一架大风车。据说大帝不喜欢那风车日夜转动的声音,派人跟那产主说要买它。出乎意外,产主愣不肯。大帝恼了,又派人去说,不卖便要拆。产主也恼了,说,他会拆,我会告他。大帝想不到乡下人这么倔强,大加赏识,那风车只好由它响了。因此现在便叫它做“历史的风车”。隔无愁宫没多少路,有一座新宫,里面有一间“贝厅”,墙上地上满嵌着美丽的贝壳和宝石,虽然奇诡,却以素雅胜。

德瑞司登

德瑞司登(Dresden)在柏林东南,是静静的一座都市。欧洲人说这里有一种礼拜日的味道,因为他们的礼拜日是安息的日子,静不过。这里只有一条热闹的大街;在街上走尽可从从容容,斯斯文文的。街尽处便是易北河。河穿全市而过,弯了两回,所以望不尽。河上有五座桥,彼此隔得远远的,显出玲珑的样子。临河一带高地,叫做勃吕儿原。站在原上,易北河的风光便都到了眼里。这是一个阴天,不时地下着小雨;望过去清淡极了,水与天亮闪闪的,山只剩一些轮廓,人家的屋子和田地都黑黑儿的。有人称这个原为“欧洲的露台”,未免太过些,但是确也有些可赏玩的东西。从前有位著名的文人在这儿写信给他的未婚夫人,说他正从高岸上望下看,河上一处处的绿野与村落好像“绣在一张毯子上;”“河水刚掉转脸亲了德瑞司登一下,马上又溜开去。”这儿说的是第一个弯子。他还说“绕着的山好像花箍子,响蓝的天好像在意大利似的。”在晴天这大约是真的。

德瑞司登有德国佛罗伦司之称,为的一些建筑和收藏的画。这些建筑多半在勃吕儿原西南一带。其中堡宫最有意思。堡宫因为邻近旧时的堡垒而得名,是十八世纪初年奥古斯都大力王(AugustustheStrong)吩咐他的建筑师裴佩莽(Pppelmann)盖的。奥古斯都膂力过人,据说能拗断马蹄铁,又在西班牙斗牛,刺死了一头最凶猛的;所以称为大力王。他是这座都市的恩主;凡是好东西,美东西,都是他留下来的。他造这个堡宫,一来为面子,那时候一个亲王总得有一所讲究的宫房,才有威风,不让人小看。二来为展览美术货色如磁器,花边等之用。他想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多招徕些外路客人,好让他的百姓多做些买卖,以繁荣这个地方。他生在“巴洛克”(Baroque)时代,虽然倾心法国文化,所造的房子却都是德国“巴洛克”式。“巴洛克”式重曲线,重装饰,以华丽炫目为佳。堡宫便是代表。宫中央是极大一个方院子。南面是正门,顶作冕形,叫冕门;分两层,像楼屋;雕刻精细,用许多小柱子。两边各有好些拱门,每门里安一座喷水,上面各放着雕像。现在虽是黯淡了,还可想见当年的繁华。西面有水仙出浴池。十四座龛子拥着一座大喷水,像一只马蹄,绕着小小的池子;每座龛子里站着一个女仙出浴的石像,姿态各不相同。龛外龛上另有繁细的雕饰。这是宫里最美的地方。

堡宫现在分作几个博物院,尽北头是国家画院。德国藏画,要算这里最精了。也创始于奥古斯都,而他的儿子继成其志。奥古斯都自己花钱派了好多人到欧洲各处搜求有价值的画。到他死的时候,院中已有好些不朽的名作。他儿子奥古斯都第二在位三十年,教大臣勃吕儿伯爵主持收买名画。一七四五年在威尼斯买着百多张意大利重要的作品,为阿尔卑斯山以北所未曾有。一七五四年又从意大利得着拉飞尔的歇司陀的《圣母图》。这是他的杰作。图中间是“圣处女”与“圣婴”,左右是圣巴巴拉与教皇歇克司都第二,下面是两个小天使。有人说“这张画里‘圣处女’的脸,美而秀雅,几乎是女性美的最完全的表现,真动人,真出色。”最妙的,端庄与和蔼都够味,一个与耶稣教毫不相干的游客也会起多少敬爱的意思。图中各人的眼光奇极;从“圣处女”而圣巴巴拉而小天使而教皇,恰好可以钩一个椭圆圈儿。这样一来,那对称的安排才有活气。画院驰名世界,全靠勃吕儿伯爵手里买的这些画。现在院中差不多有画二千五百件,以意大利及荷兰的为最多。画排列得比那儿都整齐清楚,见出德国人的脾气。十八世纪意大利画家卡那来陀在这里住过,留下不少腐刻画,画着堡宫和街巷的景色。还有他的威尼斯风景画,这儿也多,色调构图,鲜明精巧,为别处收藏的所不及。

大街东有圣母堂,也是著名的古迹。一七三六年十二月奥古斯都第二在这里举行过一回管风琴比赛会。与赛的,大音乐家巴赫(Bach)和一个法国人叫马降的。那时巴赫还未大大出名,马降心高气傲,自以为能手。比赛的前一天,巴赫从来比锡来,看见管风琴好,不觉技痒,就坐下弹了一回。想不到马降在一旁窃听。这一听可够他受的。等不到第二天,他半夜里便溜出德瑞司登了。结果巴赫在奥古斯都第二和四千听众之前演了出独脚戏。一八四三年乐圣瓦格纳也在这里演奏过他的名曲《使徒宴》。哥德也站在这里的讲台上说过话,他赞美易北河上的景致,就是在他眼前的。这在一八一三年八月。教堂上有一座高塔顶,远远的就瞧见。相传一七六九年弗雷德力大帝攻打此地,想着这高顶上必有敌人的了望台,下令开炮轰。也不知怎样,轰了三天还没轰着。大帝又恨又恼,透着满瞧不起的神儿回头命令炮手道:“由那老笨家伙去罢!”

德瑞司登磁器最著名。大街上有好几家磁器铺。看来看去,只有舞女的裙子做得实在好。裙子都是白色雕空了像纱一样,各色各样的折纹都有,自然不能像真的那样流动,但也难为他们了。中国磁器没有如此精巧的,但有些东西却比较着有韵味。

莱茵河

莱茵河(TheRhine)发源于瑞士阿尔卑斯山中,穿过德国东部,流入北海,长约二千五百里。分上中下三部分。从马恩斯(Mayence,Mains)到哥龙(Cologne)算是“中莱茵”;游莱茵河的都走这一段儿。天然风景并不异乎寻常地好;古迹可异乎寻常地多。尤其是马恩斯与考勃伦兹(Koblenz)之间,两岸山上布满了旧时的堡垒,高高下下的,错错落落的,斑斑驳驳的:有些已经残破,有些还完好无恙。这中间住过英雄,住过盗贼,或据险自豪,或纵横驰骤,也曾热闹过一番。现在却无精打采,任凭日晒风吹,一声儿不响。坐在轮船上两边看,那些古色古香各种各样的堡垒历历的从眼前过去;仿佛自己已经跳出了这个时代而在那些堡垒里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游这一段儿,火车却不如轮船:朝日不如残阳,晴天不如阴天,阴天不如月夜——月夜,再加上几点儿萤火,一闪一闪的在寻觅荒草里的幽灵似的。最好还得爬上山去,在堡垒内外徘徊徘徊。

这一带不但史迹多。传说也多。最凄艳的自然是脍炙人口的声闻岩头的仙女了。声闻岩在河东岸,高四百三十英尺,一大片暗淡的悬岩,嶙嶙峋峋的;河到岩南,向东拐个小湾,这里有顶大的回声,岩因此得名。相传往日岩头有个仙女美极,终日歌唱不绝。一个船夫傍晚行船,走过岩下。听见她的歌声,仰头一看,不觉忘其所以,连船带人都撞碎在岩上。后来又死了一位伯爵的儿子。这可闯下大祸来了。伯爵派兵遣将,给儿子报仇。他们打算捉住她,锁起来,从岩顶直摔下河里去。但是她不愿死在他们手里,她呼唤莱茵母亲来接她;河里果然白浪翻腾,她便跳到浪里。从此声闻岩下听不见歌声,看不见倩影,只剩晚霞在岩头明灭。德国大诗人海涅有诗咏此事;此事传播之广,这篇诗也有关系的。友人淦克超先生曾译第一章云:

传闻旧低徊,我心何悒悒。

两峰隐夕阳,莱茵流不息。

峰际一美人,灿然金发明,

清歌时一曲,余音响入云。

凝听复凝望,舟子忘所向,

怪石耿中流,人与舟俱丧。

这座岩现在是已穿了隧道通火车了。

哥龙在莱茵河西岸,是莱茵区最大的城,在全德国数第三。从甲板上看教堂的钟楼与尖塔这儿那儿都是的。虽然多么繁华一座商业城,却不大有俗尘扑到脸上。英国诗人柯勒列治说:

人知莱茵河,洗净哥龙市;

水仙你告我,今有何神力,

洗净莱茵水?

那些楼与塔镇压着尘土,不让飞扬起来,与莱茵河的洗刷是异曲同工的。哥龙的大教堂是哥龙的荣耀;单凭这个,哥龙便不死了。这是戈昔式,是世界上最宏大的戈昔式教堂之一。建筑在一二四八年,到一八八零年才全部落成。欧洲教堂往往如此,大约总是钱不够之故。教堂门墙伟丽,尖拱和直棱,特意繁密,又雕了些小花,小动物,和《圣经》人物,零星点缀着;近前细看,其精工真令人惊叹。门墙上两尖塔,高五百十五英尺,直入云霄。戈昔式要的是高而灵巧,让灵魂容易上通于天。这也是月光里看好。淡蓝的天干干净净的,只有两条尖尖的影子映在上面;像是人天仅有的通路,又像是人类祈祷的一双胳膊。森严肃穆,不说一字,抵得千言万语。教堂里非常宽大,顶高一百六十英尺。大石柱一行行的,高的一百四十八英尺,低的也六十英尺,都可合抱;在里面走,就像在大森林里,和世界隔绝。尖塔可以上去,玲珑剔透,有凌云之势。塔下通回廊。廊中向下看教堂里,觉得别人小得可怜,自己高得可怪,真是颠倒梦想。

巴黎

塞纳河穿过巴黎城中,像一道圆弧。河南称为左岸,著名的拉丁区就在这里。河北称为右岸,地方有左岸两个大,巴黎的繁华全在这一带;说巴黎是“花都”,这一溜儿才真是的。右岸不是穷学生苦学生所能常去的,所以有一位中国朋友说他是左岸的人,抱“不过河”主义;区区一衣带水,却分开了两般人。但论到艺术,两岸可是各有胜场;我们不妨说整个儿巴黎是一座艺术城。从前人说“六朝”卖菜佣都有烟水气,巴黎人谁身上大概都长着一两根雅骨吧。你瞧公园里,大街上,有的是喷水,有的是雕像,博物院处处是,展览会常常开;他们几乎像呼吸空气一样呼吸着艺术气,自然而然就雅起来了。

右岸的中心是刚果方场。这方场很宽阔,四通八达,周围都是名胜。中间巍巍地矗立着埃及拉米塞司第二的纪功碑。碑是方锥形,高七十六英尺,上面刻着象形文字。一八三六年移到这里,转眼就是一百年了。左右各有一座铜喷水,大得很。水池边环列着些铜雕像,代表着法国各大城。其中有一座代表司太司堡。自从一八七零年那地方割归德国以后,法国人每年七月十四国庆日总在像上放些花圈和大草叶,终年地搁着让人惊醒。直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和约告成,司太司堡重归法国,这才停止。纪功碑与喷水每星期六晚用弧光灯照耀。那碑像从幽暗中颖脱而出;那水像山上崩腾下来的雪。这场子原是法国革命时候断头台的旧址。在“恐怖时代”,路易十六与王后,还有各党各派的人轮班在这儿低头受戮。但现在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场东是砖厂花园。也有一个喷水池;白石雕像成行,与一从从绿树掩映着。在这里徘徊,可以一直徘徊下去,四围那些纷纷的车马,简直若有若无。花园是所谓法国式,将花草分成一畦畦的,各各排成精巧的花纹,互相对称着。又整洁,又玲珑,教人看着赏心悦目;可是没有野情,也没有蓬勃之气,像北平的叭儿狗。这里春天游人最多,挤挤挨挨的。有时有音乐会,在绿树荫中。乐韵悠扬,随风飘到场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再东是加罗塞方场,只隔着一道不宽的马路。路易十四时代,这是一个校场。场中有一座小凯旋门,是拿破仑造来纪胜的,仿罗马某一座门的式样。拿破仑叫将从威尼斯圣马克堂抢来的驷马铜像安在门顶上。但到了一八一四年,那铜像终于回了老家。法国只好换上一个新的,光彩自然差得多。

刚果方场西是大名鼎鼎的仙街,直达凯旋门。有四里半长。凯旋门地势高,从刚果方场望过去像没多远似的,一走可就知道。街的东半截儿,两旁简直是园子,春天绿叶子密密地遮着;西半截儿才真是街。街道非常宽敞。夹道两行树,笔直笔直地向凯旋门奔凑上去。凯旋门巍峨爽朗地盘踞在街尽头,好像在半天上。欧洲名都街道的形势,怕再没有赶上这儿的;称为“仙街”,不算说大话。街上有戏院,舞场,饭店,够游客们玩儿乐的。凯旋门一八零六年开工,也是拿破仑造来纪功的。但他并没有看它的完成。门高一百六十英尺,宽一百六十四英尺,进身七十二英尺,是世界凯旋门中最大的。门上雕刻着一七九二至一八一五年间法国战事片段的景子,都出于名手,其中罗特(BurguudianRude,十九世纪)的“出师”一景,慷慨激昂,至今还可以作我们的气。这座门更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在拿破仑周忌那一天,从仙街向上看,团团的落日恰好扣在门圈儿里。门圈儿底下是一个无名兵士的墓;他埋在这里,代表大战中死难的一百五十万法国兵。墓是平的,地上嵌着文字;中央有个纪念火,焰子粗粗的,红红的,在风里摇晃着。这个火每天由参战军人团团员来点。门顶可以上去,乘电梯或爬石梯都成;石梯是二百七十三级。上面看,周围不下十二条林荫路,都辐辏到门下,宛然一个大车轮子。

刚果方场东北有四道大街衔接着,是巴黎最繁华的地方。大铺子差不多都在这一带,珠宝市也在这儿。各店家陈列窗里五花八门,五光十色,珍奇精巧,兼而有之;管保你走一天两天看不完,也看不倦。步道上人挨挨凑凑,常要躲闪着过去。电灯一亮,更不容易走。街上“咖啡”东一处西一处的,沿街安着座儿,有点儿像北平中山公园里的茶座儿。客人慢慢地喝着咖啡或别的,慢慢地抽烟,看来往的人。“咖啡”本是法国的玩意儿;巴黎差不多每道街都有,怕是比那儿都多。巴黎人喝咖啡几乎成了癖,就像我国南方人爱上茶馆。“咖啡”里往往备有纸笔,许多人都在那儿写信;还有人让“咖啡”收信,简直当做自己的家。文人画家更爱坐“咖啡”;他们爱的是无拘无束,容易会朋友,高谈阔论。爱写信固然可以写信,爱做诗也可以做诗。大诗人魏尔仑(Verlaine)的诗,据说少有不在“咖啡”里写的。坐“咖啡”也有派别。一来“咖啡”是熟的好,二来人是熟的好。久而久之,某派人坐某“咖啡”便成了自然之势。这所谓派,当然指文人艺术家而言。一个人独自去坐“咖啡”,偶尔一回,也许不是没有意思,常去却未免寂寞得慌;这也与我国南方人上茶馆一样。若是外国人而又不懂话,那就更可不必去。巴黎最大的“咖啡”有三个,却都在左岸。这三座“咖啡”名字里都含着“圆圆的”意思,都是文人艺术家荟萃的地方。里面装饰满是新派。其中一家,电灯壁画满是立体派,据说这些画全出于名家之手。另一家据说时常陈列着当代画家的作品,待善价而沽之。坐“咖啡”之外还有站“咖啡”,却有点像我国南方的喝柜台酒。这种“咖啡”大概小些。柜台长长的,客人围着要吃的喝的。吃喝都便宜些,为的是不用多伺候你,你吃喝也比较不舒服些。站“咖啡”的人脸向里,没有甚么看的,大概吃喝完了就走。但也有人用胳膊肘儿斜靠在柜台上,半边身子偏向外,写意地眺望,谈天儿。巴黎人吃早点,多半在“咖啡”里。普通是一杯咖啡,两三个月芽饼就够了,不像英国人吃得那么多。月芽饼是一种面包,月芽形,酥而软,趁热吃最香;法国人本会烘面包,这一种不但好吃,而且好看。

卢森堡花园也在左岸,因卢森堡宫而得名。宫建于十七世纪初年,曾用作监狱,现在是上议院。花园甚大。里面有两座大喷水,背对背紧挨着。其一是梅迭契喷水,雕刻的是亚西司(Acis)与加拉台亚(Galatea)的故事。巨人波力非摩司(Polyphamos)爱加拉台亚。他晓得她喜欢亚西司,便向他头上扔下一块大石头,将他打死。加拉台亚无法使亚西司复活,只将他变成一道河水。这个故事用在一座喷水上,倒有些远意。园中绿树成行,浓荫满地,白石雕像极多,也有铜的。巴黎的雕像真如家常便饭。花园南头,自成一局,是一条荫道。最南头,天文台前面又是一座喷水,中央四个力士高高地扛着四限仪,下边环绕着四对奔马,气象雄伟得很。这是卡波(Carpeaus,十九世纪)所作。卡波与罗特同为写实派,所作以形线柔美著。

沿着塞纳河南的河墙,一带旧书摊儿,六七里长,也是左岸特有的风光。有点像北平东安市场里旧书摊儿。可是背景太好了。河水终日悠悠地流着,两头一眼望不尽;左边卢佛宫,右边圣母堂,古香古色的。书摊儿黯黯的,低低的,窄窄的一溜;一小格儿一小格儿,或连或断,可没有东安市场里的大。摊上放着些破书;旁边小凳子上坐着掌柜的。到时候将摊儿盖上,锁上小铁锁就走。这些情形也活像东安市场。

铁塔在巴黎西头,塞纳河东岸,高约一千英尺,算是世界上最高的塔。工程艰难浩大,建筑师名爱非尔(Eiffel),也称为爱非尔塔。全塔用铁骨造成,如网状,空处多于实处,轻便灵巧,亭亭直上,颇有戈昔式的余风。塔基占地十七亩,分三层。头层离地一百八十六英尺,二层三百七十七英尺,三层九百二十四英尺,连顶九百八十四英尺。头二层有“咖啡”,酒馆及小摊儿等。电梯步梯都有,电梯分上下两厢,一厢载直上直下的客人,一厢载在头层停留的客人。最上层却非用电梯不可。那梯口常常拥挤不堪。壁上贴着“小心扒手”的标语,收票人等嘴里还不住地唱道,“小心呀!”这一段儿走得可慢极,大约也是“小心”吧。最上层只有卖纪念品的摊儿和一些问心机。这种问心机欧洲各游戏场中常见;是些小铁箱,一箱管一事。放一个钱进去,便可得到回答;回答若干条是印好的,指针所停止的地方就是专答你。也有用电话回答的。譬如你要问流年,便向流年箱内投进钱去。这实在是一种开心的玩意儿。这层还专设一信箱;寄的信上盖铁塔形邮戳,好让亲友们留作纪念。塔上最宜远望,全巴黎都在眼下。但尽是密匝匝的房子,只觉应接不暇而无苍茫之感。塔上满缀着电灯,晚上便是种种广告;在暗夜里这种明妆倒值得一番领略。隔河是特罗卡代罗(Trocadéro)大厦,有道桥笔直地通着。这所大厦是为一八七八年的博览会造的。中央圆形,圆窗圆顶,两支高高的尖塔分列顶侧;左右翼是新月形的长房。下面许多级台阶,阶下一个大喷水池,也是圆的。大厦前是公园,铁塔下也是的;一片空阔,一片绿。所以大厦远看近看都显出雄巍巍的。大厦的正厅可容五千人。它的大在横里;铁塔的大在直里。一横一直,恰好称得住。

歌剧院在右岸的闹市中。门墙是威尼斯式,已经乌暗暗的,走近前细看,才见出上面精美的雕饰。下层一排七座门,门间都安着些小雕像。其中罗特的《舞群》,最有血有肉,有情有力。罗特是写实派作家,所以如此。但因为太生动了,当时有些人还见不惯;一八六九年这些雕像揭幕的时候,一个宗教狂的人,趁夜里悄悄地向这群像上倒了一瓶墨水。这件事传开了,然而罗特却因此成了一派。院里的楼梯以宏丽著名。全用大理石,又白,又滑,又宽;栏杆是低低儿的。加上罗马式圆拱门,一对对爱翁匿克式石柱,雕像上的电灯烛,真是堆花簇锦一般。那一片电灯光像海,又像月,照着你缓缓走上梯去。幕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离开座儿各处走。这儿休息的时间特别长,法国人乐意趁这闲工夫在剧院里散散步,谈谈话,来一点吃的喝的。休息室里散步的人最多。这是一间顶长顶高的大厅,华丽的灯光淡淡地布满了一屋子。一边是成排的落地长窗,一边是几座高大的门;墙上略略有些装饰,地下铺着毯子。屋里空落落的,客人穿梭般来往。太太小姐们大多穿着各色各样的晚服,露着脖子和膀子。“衣香鬓影”,这里才真够味儿。歌剧院是国家的,只演古典的歌剧,间或也演队舞(Ballet),总是堂皇富丽的玩艺儿。

国葬院在左岸。原是巴黎护城神圣也奈韦夫(St.Geneviéve)的教堂;大革命后,一般思想崇拜神圣不如崇拜伟人了,于是改为这个;后来又改回去两次,一八五五年才算定了。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都葬在这里。院中很为宽宏,高大的圆拱门,架着些圆顶,都是罗马式。顶上都有装饰的图案和画。中央的穹隆顶高二百七十二英尺,可以上去。院中壁上画着法国与巴黎的历史故事,名笔颇多。沙畹(PuvisdeChavannes,十九世纪)的便不少。其中《圣也奈韦夫俯视着巴黎城》一幅,正是月圆人静的深夜,圣还独对着油盏火;她似乎有些倦了,慢慢踱出来,凭栏远望,全巴黎城在她保护之下安睡了;瞧她那慈祥和蔼一往情深的样子。圣也奈韦夫于五世纪初年,生在离巴黎二十四里的囊台儿村(Nanterre)里。幼时听圣也曼讲道,深为感悟。圣也曼也说她根器好,着实勉励了一番。后来她到巴黎,尽力于救济事业。五世纪中叶,匈奴将来侵巴黎,全城震惊。她力劝人民镇静,依赖神明,颇能教人相信。匈奴到底也没来成。以后巴黎真经兵乱,她于救济事业加倍努力。她活了九十岁。晚年倡议在巴黎给圣彼得与圣保罗修一座教堂。动工的第二年,她就死了。等教堂落成,却发见她已葬在里头;此外还有许多奇异的传说。因此这座教堂只好作为奉祀她的了。这座教堂便是现在的国葬院。院的门墙是希腊式,三角楣下,一排哥林斯式的石柱。院旁有圣爱的昂堂,不大。现在是圣也奈韦夫埋灰之所。祭坛前的石刻花屏极华美,是十六世纪的东西。

左岸还有伤兵养老院。其中兵甲馆,收藏废弃的武器及战利品。有一间满悬着三色旗,屋顶上正悬着,两壁上斜插着,一面挨一面的。屋子很长,一进去但觉千层百层鲜明的彩色,静静地交映着。院有穹隆顶,高三百四十英尺,直径八十六英尺,造于十七世纪中,优美庄严,胜于国葬院的。顶下原是一个教堂,拿破仑墓就在这里。堂外有宽大的台阶儿,有多力克式与哥林斯式石柱。进门最叫你舒服的是那屋里的光。那是从染色玻璃窗射下来的淡淡的金光,软得像一股水。堂中央一个窖,圆的,深二十英尺,直径三十六英尺,花岗石柩居中,十二座雕像环绕着,代表拿破仑重要的战功;像间分六列插着五十四面旗子,是他的战利品。堂正面是祭坛;周围许多龛堂,埋着王公贵人。一律圆拱门;地上嵌花纹,窖中也这样。拿破仑死在圣海仑岛,遗嘱愿望将骨灰安顿在塞纳河旁,他所深爱的法国人民中间。待他死后十九年,一八四○,这愿望才达到了。

塞纳河里有两个小洲,小到不容易觉出。西头的叫城洲,洲上两所教堂是巴黎的名迹。洲东的圣母堂更为煊赫。堂成于十二世纪,中间经过许多变迁,到十九世纪中叶重修,才有现在的样子。这是“装饰的戈昔式”建筑的最好的代表。正面朝西,分三层。下层三座尖拱门。这种门很深,门圈儿是一棱套着一棱的,越望里越小;棱间与门上雕着许多大像小像,都是《圣经》中的人物。中层是窗子,两边的尖拱形,分雕着亚当夏娃像;中央的浑圆形,雕着“圣处女”像。上层是栏干。最上两座钟楼,各高二百二十七英尺;两楼间露出后面尖塔的尖儿,一个伶俐瘦劲的身影。这座塔是勒丢克(VielletieDuc,十九世纪)所造,比钟楼还高五十八英尺;但从正面看,像一般高似的,这正是建筑师的妙用。朝南还有一个旁门,雕饰也繁密得很。从背后看,左右两排支墙(Buttress)像一对对的翅膀,作飞起的势子。支墙上虽也有些装饰,却不为装饰而有。原来戈昔式的房子高,窗子大,墙的力量支不住那些石头的拱顶,因此非从墙外想法不可。支墙便是这样来的。这是戈昔式的致命伤;许多戈昔式建筑容易圮毁,正是为此。堂里满是彩绘的高玻璃窗子,阴森森的,只看见石柱子,尖拱门,肋骨似的屋顶。中间神堂,两边四排廊路,周围三十七间龛堂,像另自成个世界。堂中的讲坛与管风琴都是名手所作。歌队座与牧师座上的动植物木刻,也以精工著。戈昔式教堂里雕绘最繁;其中取材于教堂所在地的花果的尤多。所雕绘的大抵以近真为主。这种一半为装饰,一半也为教导,让那些不识字的人多知道些事物,作用和百科全书差不多。堂中有宝库,收藏历来珍贵的东西,如金龛,金十字架之类,灿烂耀眼。拿破仑于一八○四年在这儿加冕,那时穿的长袍也陈列在这个库里。北钟楼许人上去,可以看见墙角上石刻的妖兽,奇丑怕人,俯视着下方,据说是吐溜水的。雨果写过《巴黎圣母堂》一部小说,所叙是四百年前的情形,有些还和现在一样。

圣龛堂在洲西头,是全巴黎戈昔式建筑中之最美丽者。罗斯金更说是“北欧洲最珍贵的一所戈昔式”。在一二三八那一年,“圣路易”王听说君士坦丁皇帝包尔温将“棘冠”押给威尼斯商人,无力取赎,“棘冠”已归商人们所有,急得什么似的。他要将这件无价之宝收回,便异想天开地在犹太人身上加了一种“苛捐杂税”。过了一年,“棘冠”果然弄回来,还得了些别的小宝贝,如“真十字架”的片段等等。他这一乐非同小可,命令某建筑师造一所教堂供奉这些宝物;要造得好,配得上。一二四五年起手,三年落成。名建筑家勒丢克说,“这所教堂内容如此复杂,花样如此繁多,活儿如此利落,材料如此美丽,真想不出在那样短的时期里如何成功的。”这样两个龛堂,一上一下,都是金碧辉煌的。下堂尖拱重叠,纵横交互;中央拱低而阔,所以地方并不大而极有开朗之势。堂中原供的“圣处女”像,传说灵迹甚多。上堂却高多了,有彩绘的玻璃窗子十五堵;窗下沿墙有龛,低得可怜相。柱上相间地安着十二使徒像;有两尊很古老,别的都是近世仿作。玻璃绘画似乎与戈昔艺术分不开;十三世纪后者最盛,前者也最盛。画法用许多颜色玻璃拼合而成,相连处以铅焊之,再用铁条夹住。著色有浓淡之别。淡色所以使日光柔和飘渺。但浓色的多,大概用深蓝作地子,加上点儿黄白与宝石红,取其衬托鲜明。这种窗子也兼有装饰与教导的好处;所画或为几何图案,或为人物故事。还有一堵“玫瑰窗”,是象征“圣处女”的;画是圆形,花纹都从中心分出。据说这堵窗是玫瑰窗中最亲切有味的,因为它的温暖的颜色比别的更接近看的人。但这种感想东方人不会有。这龛堂有一座金色的尖塔,是勒丢克造的。

毛得林堂在刚果方场之东北,造于近代。形式仿希腊神庙,四面五十二根哥林斯式石柱,围成一个廊子。壁上左右各有一排大龛子,安着群圣的像。堂里也是一行行同式的石柱;却使用各种颜色的大理石,华丽悦目。圣心院在巴黎市外东北方,也是近代造的,至今还未完成,堂在一座小山的顶上,山脚下有两道飞阶直通上去。也通索子铁路。堂的规模极宏伟,有四个弯隆顶,一个大的,带三个小的,都是卑赞廷式;另外一座方形高钟楼,里面的钟重二万零九十斤。堂里能容八千人,但还没有加以装饰。房子是白色,台阶也是的,一种单纯的力量压得住人。堂高而大,巴黎周围若干里外便可看见。站在堂前的平场里,或爬上穹隆顶里,也可看个五六十里。造堂时工程浩大,单是打地基一项,就花掉约四百万元;因为土太松了,撑不住,根基要一直打到山脚下。所以有人半真半假地说,就是移了山,这教堂也不会倒的。

巴黎博物院之多,真可算甲于世界。就这一桩儿,便可教你流连忘返。但须徘徊玩索才有味,走马看花是不成的。一个行色匆匆的游客,在这种地方往往无可奈何。博物院以卢佛宫(Louvre)为最大;这是就全世界论,不单就巴黎论。卢佛宫在加罗塞方场之东;主要的建筑是口字形,南头向西伸出一长条儿。这里本是一座堡垒,后来改为王宫。大革命后,各处王宫里的画,宫苑里的雕刻,都保存在此;改为故宫博物院,自然是很顺当的。博物院成立后,历来的政府都尽力搜罗好东西放进去;拿破仑从各国“搬”来大宗的画,更为博物院生色不少。宫房占地极宽,站在那方院子里,颇有海阔天空的意味。院子里养着些鸽子,成群地孤单地仰着头挺着胸在地上一步步地走,一点不怕人。撒些饼干面包之类,它们便都向你身边来。房子造得秀雅而庄严,壁上安着许多王公的雕像。熟悉法国历史的人,到此一定会发思古之幽情的。

卢佛宫好像一座宝山,蕴藏的东西实在太多,教人不知从那儿说起好。画为最,还有雕刻,古物,装饰美术等等,真是琳琅满目。乍进去的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往往弄得糊里糊涂。就中最脍炙人口的有三件。一是达文齐的《摩那丽沙》像,大约作于一五○五年前后,是觉孔达(Joconda)夫人的画像。相传达文齐这幅像画了四个年头,因为要那甜美的微笑的样子,每回“临像”的时候,总请些乐人弹唱给她听,让她高高兴兴坐着。像画好了,他却爱上她了。这幅画是佛兰西司第一手里买的,他没有准儿许认识那女人。一九一一年画曾被人偷走,但两年之后,到底从意大利找回来了。十六世纪中叶,意大利已公认此画为不可有二的画像杰作,作者在与造化争巧。画的奇处就在那一丝儿微笑上。那微笑太飘忽了,太难捉摸了,好像常常在变幻。这果然是个“奇迹”,不过也只是造形的“奇迹”罢了。这儿也有些理想在内;达文齐笔下夹带了一些他心目中的圣母的神气。近世讨论那微笑的可太多了。诗人,哲学家,有的是;他们都想找出点儿意义来。于是摩那丽沙成为一个神秘的浪漫的人了;她那微笑成为“人狮(Sphinx)的凝视”或“鄙薄的讽笑”了。这大概是她与达文齐都梦想不到的吧。

二是米罗(Milo)《爱神》像。一八二○年米罗岛一个农人发见这座像,卖给法国政府只卖了五千块钱。据近代考古家研究,这座像当作于纪元前一百年左右。那两只胳膊都没有了;它们是怎么个安法,却大大费了一班考古家的心思。这座像不但有生动的形态,而且有温暖的骨肉。她又强壮,又清明;单纯而伟大,朴真而不奇。所谓清明,是身心都健的表象,与麻木不同。这种作风颇与纪元前五世纪希腊巴昔农(Panthenon)庙的监造人,雕刻家费铁亚司(Phidias)相近。因此法国学者雷那西(S.Reinach,新近去世)在他的名著《亚波罗》(美术史)中相信这座像作于纪元前四世纪中。他并且相信这座像不是爱神微那司而是海女神安非特利特(Amphitrite);因为它没有细腻,飘渺,娇羞,多情的样子。三是沙摩司雷司(Samothrace)的《胜利女神像》。女神站在冲波而进的船头上,吹着一支喇叭。但是现在头和手都没有了,剩下翅膀与身子。这座像是还愿的。纪元前三○六年波立尔塞特司(DemetriusPoliorcetes)在塞勃勒司(Cyprus)岛打败了埃及大将陶来买(Ptolemy)的水师,便在沙摩司雷司岛造了这座像。衣裳雕得最好;那是一件薄薄的软软的衣裳,光影的准确,衣褶的精细流动;加上那下半截儿被风吹得好像弗弗有声,上半截儿却紧紧地贴着身子,很有趣地对照着。因为衣裳雕得好,才显出那筋肉的力量;那身子在摇晃着,在挺进着,一团胜利的喜悦的劲儿。还有,海风呼呼地吹着,船尖儿嗤嗤地响着,将一片碧波分成两条长长的白道儿。

卢森堡博物院专藏近代艺术家的作品。他们或新故,或还生存。这里比卢佛宫明亮得多。进门去,宽大的甬道两旁,满陈列着雕像等;里面却多是画。雕刻里有彭彭(Pompon)的《狗熊》与《水禽》等,真是大巧若拙。彭彭现在大概有七八十岁了,天天上动物园去静观禽兽的形态。他熟悉它们,也亲爱它们,所以做出来的东西神气活现;可是形体并不像照相一样地真切,他在天然的曲线里加上些小小的棱角,便带着点“建筑”的味儿。于是我们才看见新东西。那《狗熊》和实物差不多大,是石头的;那《水禽》等却小得可以供在案头,是铜的。雕像本有两种手法,一是干脆地砍石头,二是先用泥塑,再浇铜。彭彭从小是石匠,石头到他手里就像豆腐。他是巧匠而兼艺术家。动物雕像盛于十九世纪的法国;那时候动物园发达起来,供给艺术家观察,研究,描摹的机会。动物素描之成为画的一支,也从这时候起。院里的画受后期印象派的影响,找寻人物的“本色”(localcolour),大抵是鲜明的调子。不注重画面的“体积”而注重装饰的效用。也有细心分别光影的,但用意还在找寻颜色,与印象派之只重光影不一样。

砖场花园的南犄角上有网球场博物院,陈列外国近代的画与雕像。北犄角上有奥兰纪利博物院,陈列的东西颇杂,有马奈(Manet,十九世纪法国印象派画家)的画与日本的浮世绘等。浮世绘的著色与构图给十九世纪后半法国画家极深的影响。摩奈(Monet)画院也在这里。他也是法国印象派巨子,一九二六年才过去。印象派兴于十九世纪中叶,正是照相机流行的时候。这派画家想赶上照相机,便专心致志地分别光影;他们还想赶过照相机,照相没有颜色而他们有。他们只用原色;所画的画近看但见一处处的颜色块儿,在相当的距离看,才看出光影分明的全境界。他们的看法是迅速的综合的,所以不重“本色”(人物固有的颜色,随光影而变化),不重细节。摩奈以风景画著于世;他不但是印象派,并且是露天画派(Pleinairiste)。露天画派反对画室里的画,因为都带着那黑影子;露天里就没有这种影子。这个画院里有摩奈八幅顶大的画,太大了,只好嵌在墙上。画院只有两间屋子,每幅画就是一堵墙,画的是荷花在水里。摩奈欢喜用蓝色,这几幅画也是如此。规模大,气魄厚,汪汪欲溢的池水,疏疏密密的乱荷,有些像在树荫下,有些像在太阳里。据内行说,这些画的章法,简直前无古人。

罗丹博物院在左岸。大战后罗丹的东西才收集在这里;已完成的不少,也有些未完成的。有群像,单像,胸像;有石膏仿本。还有画稿,塑稿。还有罗丹的遗物。罗丹是十九世纪雕刻大师;或称他为自然派,或称他为浪漫派。他有匠人的手艺,诗人的胸襟;他藉雕刻来表现自己的情感。取材是不平常的,手法也是不平常的。常人以为美的,他觉得已无用武之地;他专找常人以为丑的,甚至于借重性交的姿势。又因为求表现的充分,不得不夸饰与变形。所以他的东西乍一看觉得“怪”,不是玩艺儿。从前的雕刻讲究光洁,正是“裁缝不露针线迹”的道理;而浪漫派艺术家恰相反,故意要显出笔触或刀痕,让人看见他们在工作中情感激动的光景。罗丹也常如此。他们又多喜欢用塑法,因为泥随意些,那凸凸凹凹的地方,那大块儿小条儿,都可以看得清楚。

克吕尼馆(Cluny)收藏罗马与中世纪的遗物颇多,也在左岸。罗马时代执政的宫在这儿。后来法兰族诸王也住在这宫里。十五世纪的时候,宫毁了,克吕尼寺僧改建现在这所房子,作他们的下院,是“后期戈昔”与“文艺复兴”的混合式。法国王族来到巴黎,在馆里暂住过的,也很有些人。这所房子后来又归了一个考古家。他搜集了好些古董;死后由政府收买,并添凑成一万件。画,雕刻,木刻,金银器,织物,中世纪上等家具,磁器,玻璃器,应有尽有。房子还保存着原来的样子。入门就如活在几百年前的世界里,再加上陈列的零碎的东西,触鼻子满是古气。与这个馆毗连着的是罗马时代的浴室,原分冷浴热浴等,现在只看见些残门断柱(也有原在巴黎别处的),寂寞地安排着。浴室外是园子,树间草上也散布着古代及中世纪巴黎建筑的一鳞一爪,其中“圣处女门”最秀雅。

此外巴黎美术院(即小宫),装饰美术院都是杂拌儿。后者中有一间扇室,所藏都是十八世纪的扇面,是某太太的遗赠。十八世纪中国玩艺儿在欧洲颇风行,这也可见一斑。扇面满是西洋画,精工鲜丽;几百张中,只有一张中国人物,却板滞无生气。又有吉买博物院(Guimet),收藏远东宗教及美术的资料。伯希和取去敦煌的佛画,多数在这里。日本小画也有些。还有蜡人馆。据说那些蜡人做得真像,可是没见过那些人或他们的照相的,就感不到多大兴味,所以不如画与雕像。不过“隧道”里阴惨惨的,人物也代表着些阴惨惨的故事,却还可看。楼上有镜宫,满是镜子,顶上与周围用各色电光照耀,宛然千门万户,像到了万花筒里。

一九三二年春季的官“沙龙”在大宫中,顶大的院子里罗列着雕像;楼上下八十几间屋子满是画,也有些装饰美术。内行说,画像太多,真是“官”气。其中有安南阮某一幅,奖银牌;中国人一看就明白那是阮氏祖宗的影像。记得有个笑话,说一个贼混入人家厅堂偷了一幅古画,卷起夹在腋下。跨出大门,恰好碰见主人。那贼情急智生,便将画卷儿一扬,问道,“影像,要买吧?”主人自然大怒,骂了一声走进去。贼于是从容溜之乎也。那位安南阮某与此贼可谓异曲同工。大宫里,同时还有一个装饰艺术的“沙龙”,陈列的是家具,灯,织物,建筑模型等等,大都是立体派的作风。立体派本是现代艺术的一派,意大利最盛。影响大极了,建筑,家具,布匹,织物,器皿,汽车,公路,广告,书籍装订,都有立体派的份儿。平静,干脆,是古典的精神,也是这时代重理智的表现。在这个“沙龙”里看,现代的屋子内外都俨然是些几何的图案,和从前华丽的藻饰全异。还有一个“沙龙”,专陈列幽默画。画下多有说明。各画或描摹世态,或用大小文野等对照法,以传出那幽默的情味。有一幅题为《长褂子》,画的是夜宴前后客室中的景子:女客全穿短褂子,只有一人穿长的,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她那长出来的一截儿。她正在和一个男客谈话,似乎不留意。看她的或偏着身子,或偏着头,或操着手,或用手托着腮(表示惊讶),倚在丈夫的肩上,或打着看戏用的放大镜子,都是一副尴尬面孔。穿长褂子的女客在左首,左首共三个人;中央一对夫妇,右首三个女人,疏密向背都恰好;还点缀着些不在这一群里的客人。画也有不幽默的,也有太恶劣的;本来是幽默并不容易。

巴黎的坟场,东头以倍雷拉谢斯(PèreLachaise)为最大,占地七百二十亩,有二里多长。中间名人的坟颇多,可是道路纵横,找起来真费劲儿。阿培拉德与哀绿绮思两坟并列,上有亭子盖着;这是重修过的。王尔德的坟本葬在别处;死后九年,也迁到此场。坟上雕着个大飞人,昂着头,直着脚,长翅膀,像是合埃及的“狮人”与亚述的翅儿牛而为一,雄伟飞动,与王尔德并不很称。这是英国当代大雕刻家爱勃司坦(Epstein)的巨作;钱是一位倾慕王尔德的无名太太捐的。场中有巴什罗米(Bartholomé)雕的一座纪念碑,题为《致死者》。碑分上下两层,上层中间是死门,进去的两个人倒也行无所事的;两侧向门走的人群却牵牵拉拉,哭哭啼啼,跌跌倒倒,不得开交似的。下层像是生者的哀伤。此外北头的蒙马特,南头的蒙巴那斯两坟场也算大。茶花女埋在蒙马特场,题曰一八二四年正月十五日生,一八四七年二月三日卒。小仲马,海涅也在那儿。蒙巴那斯场有圣白孚,莫泊桑,鲍特莱尔等;鲍特莱尔的坟与纪念碑不在一处,碑上坐着一个悲伤的女人的石像。

巴黎的夜也是老牌子。单说六个地方。非洲饭店带澡堂子,可以洗蒸气澡,听黑人浓烈的音乐;店员都穿着埃及式的衣服。三藩咖啡看“爵士舞”,小小的场子上一对对男女跟着那繁声促节直扭腰儿。最警动的是那小圆木筒儿,里面像装着豆子之类。不时地紧摇一阵子。圆屋听唱法国的古歌;一扇门背后的墙上油画着蹲着在小便的女人。红磨坊门前一架小红风车,用电灯做了轮廓线;里面看小戏与女人跳舞。这在蒙马特区。蒙马特是流浪人的区域。十九世纪画家住在这一带的不少,画红磨坊的常有。塔巴林看女人跳舞,不穿衣服,意在显出好看的身子。里多在仙街,最大。看变戏法,听威尼斯夜曲。里多岛本是威尼斯娱乐的地方。这儿的里多特意砌了一个池子,也有一支“刚朵拉”,夜曲是男女对唱,不过意味到底有点儿两样。

巴黎的野色在波隆尼林与圣克罗园里才可看见。波隆尼林在西北角,恰好在塞因河河套中间,占地一万四千多亩,有公园,大路,小路,有两个湖,一大一小,都是长的;大湖里有两个洲,也是长的。要领略林子的好处,得闲闲地拣深僻的地儿走。圣克罗园还在西南,本有离宫,现在毁了,剩下些喷水和林子。林子里有两条道儿很好。一条渐渐高上去,从树里两眼望不尽;一条窄而长,漏下一线天光;远望路口,不知是云是水,茫茫一大片。但真有野味的还得数枫丹白露的林子。枫丹白露在巴黎东南,一点半钟的火车。这座林子有二十七万亩,周围一百九十里。坐着小马车在里面走,幽静如远古的时代。太阳光将树叶子照得透明,却只一圈儿一点儿地洒到地上。路两旁的树有时候太茂盛了,枝叶交错成一座拱门,低低的;远看去好像拱门那面另有一界。林子里下大雨,那一片沙沙沙沙的声音,像潮水,会把你心上的东西冲洗个干净。林中有好几处山峡,可以试腰脚,看野花野草,看旁逸斜出,稀奇古怪的石头,像枯骨,像刺猬。亚勃雷孟峡就是其一,地方大,石头多,又是忽高忽低,走起来好。

枫丹白露宫建于十六世纪,后经重修。拿破仑一八一四年临去爱而巴岛的时候,在此告别他的诸将。这座宫与法国历史关系甚多。宫房外观不美,里面却精致,家具等等也考究。就中侍从武官室与亨利第二厅最好看。前者的地板用嵌花的条子板;小小的一间屋,共用九百条之多。复壁板上也雕绘着繁细的花饰,炉壁上也满是花儿,挂灯也像花正开着。后者是一间长厅,其大少有。地板用了二万六千块,一色,嵌成规规矩矩的几何图案,光可照人。厅中间两行圆拱门。门柱下截镶复壁板,上截镶油画;楣上也画得满满的。天花板极意雕饰,金光耀眼。宫外有园子,池子,但赶不上凡尔赛宫的。

凡尔赛宫在巴黎西南,算是近郊。原是路易十三的猎宫,路易十四觉得这个地方好,便大加修饰。路易十四是所谓“上帝的代表”,凡尔赛宫便是他的庙宇。那时法国贵人多一半住在宫里,伺候王上。他的侍从共一万四千人;五百人伺候他吃饭,一百个贵人伺候他起床,更多的贵人伺候他睡觉。那时法国艺术大盛,一切都成为御用的,集中在凡尔赛和巴黎两处,凡尔赛宫里装饰力求富丽奇巧,用钱无数。如金漆彩画的天花板,木刻,华美的家具,花饰,贝壳与多用错综交会的曲线纹等,用意全在教来客惊奇:这便是所谓“罗科科式”(Rococo)。宫中有镜厅,十七个大窗户,正对着十七面同样大小的镜子;厅长二百四十英尺,宽三十英尺,高四十二英尺。拱顶上和墙上画着路易十四打胜德国,荷兰,西班牙的情形,画着他是诸国的领袖,画着他是艺术与科学的广大教主。近十几年来成为世界祸根的那和约便是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八那一天在这座厅里签的字。宫旁一座大园子,也是路易十四手里布置起来的。看不到头的两行树,有万千的气象。有湖,有花园,有喷水。花园一畦一个花样,小松树一律修剪成圆锥形,集法国式花园之大成。喷水大约有四十多处,或铜雕,或石雕,处处都别出心裁,也是集大成。每年五月到九月,每月第一星期日,和别的节日,都有大水法。从下午四点起,到处银花飞舞,雾气沾人,衬着那齐斩斩的树,软茸茸的草,觉得立着看,走着看,不拘怎么看总成。海龙王喷水池,规模特别大;得等五点半钟大水法停后,让它单独来二十分钟。有时晚上大放花炮,就在这里。各色的电彩照耀着一道道喷水。花炮在喷水之间放上去,也是一道道的;同时放许多,便氤氲起一团雾。这时候电光换彩,红的忽然变蓝的,蓝的忽然变白的,真真是一眨眼。

卢梭园在爱尔莽浓镇(Ermenonville),巴黎的东北,要坐一点钟火车,走两点钟的路。这是道地乡下,来的人不多。园子空旷得很,有种荒味。大树,怒草,小湖,清风,和中国的郊野差不多,真自然得不可言。湖里有个白杨洲,种着一排白杨树,卢梭坟就在那小洲上。日内瓦的卢梭洲在仿这个;可是上海式的街市旁来那么个洲子,总有些不伦不类。

一九三一年夏天,“殖民地博览会”开在巴黎之东的万散园(Vincennes)里。那时每日人山人海。会中建筑都仿各地的式样,充满了异域的趣味。安南庙七塔参差,峥嵘肃穆,最为出色。这些都是用某种轻便材料造的,去年都拆了。各建筑中陈列着各处的出产,以及民俗。晚上人更多,来看灯光与喷水。每条路一种灯,都是立体派的图样。喷水有四五处,也是新图样;有一处叫“仙人球”喷水,就以仙人球做底样,野拙得好玩儿。这些自然都用电彩。还有一处水桥,河两岸各喷出十来道水,凑在一块儿,恰好是一座弧形的桥,教人想着走上一个水晶的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