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

女大学生凌心玉,在暑假期间离开学校,到天津市郊区冯村探望堂姊意如。自从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心玉孤身一人,只有嫁到乡间的这位堂姊,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意如的命运不好,丈夫谷中挺本来是这个村庄的地主子弟,不料他不务正业,成年在天津市内胡混,结交匪人,把父母留下的家业败光,只剩下住宅还没卖。意如的嫁妆和一点首饰,被谷中挺全部挥霍掉,就经常受气。但她生性懦弱,心地良善,一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心玉的父亲给心玉留下三两万元的遗产。本来也想遗赠给侄女意如一点钱,知道谷中挺无赖,给了也只是让他挥霍,所以只有临去世时嘱咐心玉不时帮衬帮衬自己的堂姊。心玉与意如原来十分要好,更同情她因父母作主结娃娃亲而误嫁中山狼,姊妹二人更加亲近。过去都是意如到市内来,心玉很少下乡。这次见意如几个月未来,心里惦记,逢假期无事,也想领略一下“十里鱼盐新泽国,二月烟分小扬州”的天津郊区风光,就到冯村来了。姊妹二人见面,自然欣喜非常,谷中挺很少在家,这次也不在。意如留心玉多住几天,心玉看她那孤单、可怜的样子,不忍拂她的意,又喜欢村外的藕塘,稻田,就一连住了五六日。为了入乡随俗,进出不扎眼,她换了乡间姑娘的衣衫打扮,每天晨昏都到村边散步,欣赏自然风光。

在第六天,谷中挺突然回家来了,他已经两三年没见到心玉,现在看到小姨子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清丽动人,又知道她手头有一笔丰厚的遗产,不由垂涎三尺,大献殷勤。心玉瞧不起他那猥琐的模样,也看透他心术不正,所以艳如桃李,而冷若冰霜。简直不愿看他一眼,准备第二天就回市里去。

傍晚饭后,她又走到村头,看见从大路上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一身短衫裤的面容丑陋的粗鲁大汉,一个是穿着学生装的文质彬彬的青年。只听那大汉向那青年道:“兄弟,这个村有我的一个熟人,他欠我的钱,咱们要了账住一宿,明天早晨再赶路吧。”那青年道:“兄弟我是举目无亲,全凭大哥安排。但不知这位朋友尊姓大名,这账好要不好要?”那大汉道:“这小子叫谷中挺,不是个好东西,他要耍赖不认账,我把他的下水给掏出来。”说着一眼看见心玉,他似乎不习惯什么礼貌,手向心玉一指道:“喂!谷中挺现在在你们村吗?”

心玉一听,来人把自己看成本村的姑娘了,但说话毫无礼貌。自己虽然对谷中挺没有好感,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姐夫,不愿意听一个粗鲁的人在背后骂他,心想:哪有这种人?在背后骂人家,却还要去叨扰。所以,对来人的问话,假装听不见,转身便走。那青年似乎感到她的不快,连忙过来施礼道:“对不起了,大姐,我这位大哥是个粗人,说话粗鲁,请不要见怪。我们来拜访贵村谷中挺先生,请你指点路径。”心玉见他说话和善,声间洪亮,面上虽然风尘满面,却掩不住英俊之气,言语谈吐实属不俗,显然受过教育,诚恳地向自己道歉,不由产生了好感,不好意思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指点了路径,看他二人进村去了。心玉心中不胜狐疑:这两个人是作什么的?看年龄,看长相,看文明态度,两个人差别很大,但又兄弟相称;他们到这村来,听刚才说话是路过,不知要到何处去,为什么不乘火车、汽车,也不搭马车,偏偏步行?又为什么两个人什么行李物件都没带,不像旅行的样子。他们来找谷中挺,听那大汉口气,与谷中挺有债权关系,好像是一路人,但那青年那么善良,肯定不是一路人,为什么同他们混到一起呢?想到这里,有点替这青年惋惜。忽然脸上一红:素不相识,非亲非故,我想这些干什么呢?

谷中挺家是这村的老户,这几年虽然败落了,只剩三二十亩地和这所宅子,谷中挺夫妇住在三间正房里。心玉来时,本与意如同住,谷中挺回家,她便住到后跨院去了。当她在村外走了一圈回到谷家的时候,见那二人已早到了,便直奔自己的住室,点着灯,拿本书随便翻看,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

这时听谷中挺与那粗鲁大汉在上房高声争执,听出来是谷中挺先赖账,后来认了账,又推诿没钱,那大汉发怒拍桌子,似乎那青年在婉言劝解,接着又听见自己的姐姐在嘤嘤哭泣。既然听见意如哭,心玉便出屋奔了上房。上房的局面已经缓和了。意如向那粗鲁大汉道:“邵先生,你别着急,这账他不是认了么,欠债还钱,我们一定还,连本带利这么多钱,我们庄户人家一时拿不齐,你能不能宽限几日,哪怕我们卖口粮,也还给你。”

那姓邵的大汉道:“我邵老台吃软不吃硬,你大嫂子这么通情达理,我没说的。提起这笔账,是你当家的输了人家的赌账,不还账人家要他的肉,他跪着央告也不行,我这才帮他一把。至于三分利,也是他自己说的。我邵老台不会乘人之危,当年我不是放印子钱,是帮他姓谷的过关,这两年我也没提这笔账,他不讲义气,赖账,咱们是公事公办,连本带利,少一分也不行;要是讲义气,冲你大嫂这么为难,要不是我这位兄弟眼下有极大的难处,我应该拍拍屁股就走。现在好说,利钱咱们不提,你把二百块本钱还我就成,权当帮我这兄弟一把。”

谷中挺道:“那就请二位在这里屈尊住两天,我设法拆兑。”他还抱着一推二拖的态度。

邵老台道:“我们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停留。”他转脸向那青年道:“你说呢?”那青年点点头,低声与邵老台说了两句,邵老台道:“不行,我们明天非走不可。”

谷中挺说:“这可难了。”他见邵老台实际上是听这青年的,便向这青年道:“容老弟是明白人,哪个庄户人家一夜之间能筹出这么多现钱来呢?实在没办法。”

这时那姓容的青年面色惨然说道:“我容佩馨实在遭遇了非常的变故,老母亡故,草草收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急待返回原籍,务请谷先生多多帮助。至于现款,无多有少,请尽量设法,不胜感激之至。”

心玉听这容佩馨语调惨然,提到老母之死,眼角涌出泪花,看他那焦急愁苦的样子,不由产生了同情,一掀帘子进了门,众人一怔,他不理会这里的局面,一把拉着意如进了里屋,与意如低低议商了几句,然后意如来到外屋,递给邵老台一叠钞票说:“邵先生,你的本钱,现在我们还了。”

谷中挺心里知道,这钱是心玉给的,他打算用推拖战术多少打发几文的算盘已经落空,但在这种局面下,他也没法再说什么,只好打个哈哈,算是一天云雾全都消散了。

邵老台接过钞票,递给容佩馨。容佩馨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把钞票包好,不料纸厚包大,装不进衣袋,邵老台叫他别用纸包,他就只把钱收进袋中。

谷中挺把二人送到后跨院原来长工住的屋子,正在心玉住室的隔壁。意如正在低低啜泣,心玉不能不慢慢劝慰她。谷中挺回到正房,一肚子火气。原来他想,只要一拖,给个三五十元就把二人打发走了,没想到意如把账这么爽快地还了。他想对意如发作,碍于心玉在旁边,又发作不了,自己生闷气。这时他看见容佩馨遗忘的那张报,拿起来一看,一道醒目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把那段新闻读了一遍,又仔细审视上面的照片,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把大腿一拍道:“好!这是天助我也!”

他的动作吸引了内室姊妹二人的注意,意如问:“你在外面干什么?”

谷中挺进到内室急忙换衣服,找手电筒,向意如道:“我要到镇上警察所去报告,你稳住这两个人,别叫他们跑了!”

意如道:“你少干点缺德事吧,欠债还钱,你又害人家干么?”

谷中挺道:“他们是通缉的要犯,抓住他们,有一大笔赏金,这是我交了好运了,你千万稳住他们,等一会儿警察会来抓人。”话音没落,就匆匆地出去了。

心玉心里很鄙薄谷中挺的为人,她想这准是谷中挺挟嫌害人,不由得十分气愤。劝慰了意如一会,就辞别回自己房中。躺在床上,心玉心中总不能平静,那英俊、善良的面孔,总是浮在眼前,想到再过一会儿,他就要成为谷中挺阴谋陷害的牺牲者,更加不能入睡。夜阑人静,邻室二人的谈话,依稀传入了耳鼓。

这时只听容佩馨道:“为我的事,竟让大哥这样奔波、操心,若不是早晨遇到大哥,我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呢。”

邵老台道:“咱哥俩谁也别说客气话,当年我在学校当门房,你瞧得起我,与我交朋友,我好喝酒,被开除了,又赶上一场大病,多亏你向家里要钱给我治病,不是你,我恐怕早就见阎王爷去了。”

容佩馨道:“那时家父在世,生活还过得去,没想去年家父逝世,我高中毕业,连学也上不成了,这又碰上这天塌一样的事,今天早晨,我真想从金钢桥上跳下去。”

邵老台道:“我走在桥上,老远就看出是小容子,把你叫住了。其实,你是想不开,天大的事也有法化解,咱们得想法化解这事……”

心玉听到这里,下面的声音就听不清了。心玉心想,从他俩的谈话来看,这容佩馨确实是个高中毕业生,人品还是很好的;这邵老台别看粗鲁,也是很讲义气的。这样的人,比谷中挺要强百倍,自己不能眼看着他们为谷中挺所害。想到这里,便翻身下床,开门出来,到邻室窗下,轻轻敲了敲窗户。只听屋里问是谁,心玉说:“你们快逃吧,那谷中挺要害你们,他到镇上警察所去了,等一会就领警察来。”

屋里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开门,一见心玉,容佩馨行礼道:“多谢大姐,那谷中挺为什么要害我们?”心玉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拿着一张报纸,说抓着你们有赏钱,他是贪图赏钱呗。”

容佩馨大惊失色,邵老台拉着他往外就走。

心玉拦阻道:“你们走大门不行,说不定他在外面托人监视着,你们出大门走的这股道,正是通镇上警察所的路,半路上准会遇上。”

佩馨暗暗佩服她细心,忙问:“那么,请问该从哪里走?”

心玉道:“你们跟我来,从后墙翻过去,绕过那个藕塘,另有一股道。”说时领着二人直奔房后。这时,夜黑漆漆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二人跟着心玉,深一脚,浅一脚,坎坎坷坷,来到一道一米多高的残破土墙跟前,看起来这破墙白天常有人经过,不过这二人却不熟悉这路。心玉招呼二人翻越过去,伸手不见五指,二人却不知该向何方迈腿,心玉见二人踌躇,知道是什么缘故,心想:救人救到底,就轻声道:“你们扶我一把,让我过去领路,送你们到那边大路上。”

二人忙不迭地道谢。佩馨知道,一个姑娘家翻墙不大容易,就说:“那停会回来,大姐自己又怎么翻过墙呢?”心玉心想,这青年实在人品不错,在这危急关口,还在替别人着想。就道:“我不要紧,回头我能绕过去从大门回来。”说着,她费力往上爬,爬到墙上,扶着佩馨的手往下一跳,因为天黑,什么也看不见,佩馨又竭立照顾她,她往下一跳,正跌在佩馨怀里;佩馨怕她跌倒,连忙两臂搂住她,两人的脸颊正碰到一起,佩馨觉得自己的嘴唇吻到对方细嫩的脸颊上,只闻到气息如兰,不由得一阵心跳,心玉也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滋味,也不由得一阵心跳。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双方松了手,都立定了。这件事是无意中发生的,既不能解释,更不能埋怨,于是不再说话,心玉在前引路,绕过藕塘,便隐隐约约看见一条大路。

邵老台很受感动,说道:“你的心眼好,我邵老台日后一定报答你。咱们后会有期。”

容佩馨说道:“大姐的救命之恩,我今生今世不会忘,如果我日后能有上进的一天,都是大姐的恩赐,我一定前来寻找大姐……”

心玉说道:“现在不必多说,你们快走吧,估计那谷中挺后半夜才能带人来到,你们早走远了。”

心玉等二人上路,回转到屋里,回想刚才的事,心里仍然通通地跳,想到他的音容笑貌,英俊洒脱,彬彬有礼,想到在黑暗中与他两手相握,跌倒在他怀里,并被他无意中一吻,……这是自己有生十九年来第一次接触到的青年男子啊,不知是留恋,还是恼怒,只觉脸上热辣辣的。

后半夜,谷中挺果然带领八个警察来了,他们吆喝了一阵,搜索了一阵,说谷中挺半夜三更拿他们开玩笑,谷中挺赌咒发誓,拿报纸作证,这张报就是那年轻案犯容佩馨带来的,对照片确确实实是他,不过他太机灵,睡到半夜就跑了。好说歹说,好酒好饭把八个警察款待一顿,又费了好多好话,才把警察打发走了。天明,心玉拾起那张报纸一看,不由得惊呆了。原来上面这样报导:

卡德路发生特大血案警方悬赏通缉凶手容佩馨[本报讯]本月十五日夜,本市卡德路二十八号何公馆发生特大血案,房主人何显在本宅被害。经记者探访,详情如下。受害人何显系退职军官,两年前在卡德路二十八号建筑精致楼房一所,偕夫人隐居。是日夜一时许,风雨大作,受害人应友人招宴醉归,夫妇于卧室安息,一贼人潜入室内,用匕首刺进主人胸口,开箱行窃,女主人惊醒呼叫,又被该窃贼顺手用花盆打伤,然后逃逸而去。四邻与警察闻呼声到场后,受害人已因伤重气绝,据女主人陈述,该窃贼乃是青年,面目厮熟,恐系邻近住户,警官勘察足迹,在邻近进行搜查,查明乃是该巷住户容佩馨所为,容佩馨中学毕业生,母子二人度日,无业,生活寒苦,斯时其所住房屋在风雨中倒塌,其母已经死亡,记者走访何夫人,夫人面容惨淡、无任悲痛,亲自随同巡警前去辨认凶手,但容贼已逃逸无踪,经辨认所翻出的容贼照片,杀人者确系容贼。女主人心地善良,见容母暴死,乃捐款将其殓棺,现当局正悬赏通缉凶手云云。

心玉对照照片,果然就是昨夜被自己放走的那个容佩馨。古人说“一见钟情”,心玉对容佩馨也许就是这样的吧?从在村外相遇,对他就产生了好感。看他文秀的脸庞,英俊的神采,文雅的谈吐,诚恳的表情,好像正是自己模模糊糊,想望多年的男友,半个晚上从侧面观察,又觉得他为人正直,品行端庄,当谷中挺要去报案时,就直观地肯定容佩馨决不会是坏人。当在短墙上黑暗中肌肤相亲,自己并不恼怒,反而更加倾心了。现在报上登的,这容佩馨竟是图财害命的杀人凶手,难道自己看错人了!但是回想他的音容举动,又觉得他确实不像个窃贼,更不像个杀人犯。容佩馨的影子好像就在面前,他安详地微笑着,用那温和宏亮的声调说道:“我不是凶手!我不是凶手!”

但是,心玉又想;这件血案,报上登的明明白白,所登照片一点不差,经过苦主指认,怎会有假?确是容佩馨所为的话,自己被一个图财害命的窃贼迷惑,被他一吻,自己还动了心,自己也太幼稚,太羞耻了!再说,自己一时糊涂,放走了杀人的凶手,使死者难以瞑目,使死者的家属冤仇难雪,岂不是作了坏事?

凌心玉一晚上思前想后,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就回市里去了。

学校宿舍里的同学还没有返校,一个人很寂寞,把这件事更放不下。一个少女一旦对一个男子钟情,她就只看见对方的种种优点。凌心玉也这样,在脑海里,也总想容佩馨不会是凶手,这其中恐怕是别有隐情。卡德路距离并不远,这天不由地走到那里去了。

二十八号正是一所精致的二层小楼,这里幽雅清静,从栏杆望进去,满院鲜花开放,不知道前些日子事件之人,怎能想到这里是一所凶宅呢?心玉从门口走过,突然看见贴着一张租帖。那租帖写道:

本宅内有闲房召租,租房者必须女性,受过中等以上教育,兴趣爱好与房主一致,夜间不外出,无男子来往,住室临时由房主分派,随时可以退约。租金双方面议。

心玉看过这别开生面的租帖,不由一笑:这哪里像召租,却像个征友广告,也像个招聘启事,若不是知道房主新近孀居,简直会怀疑房主的用心呢?当下一时好奇,心想:自己正是孤身女性,见见房主人,也许能探听一点案情的真相。想罢,便按了按门铃。

女仆开了门,心玉被让在楼下客厅落坐,片刻,女主人含笑便进来了。

心玉见这少妇和自己仿佛年纪,长得俏丽苗条,穿着高贵雅淡,显得端庄凝重,妩媚之中又透出英锐之气。这少妇见心玉一身女学生打扮,明眸皓齿,楚楚动人,显得非常亲热。当下二人通了姓名,这少妇果然就是前几天被害人的夫人言凤宜。二人寒暄一阵,谈得很是投机,就议到租房的事。

凌心玉道:“我看了府上的租贴,愿意来住,大学宿舍里同学多,不如这里清静,我父母都已去世,孤身一人,又无兄弟亲属在市内,倒是没有任何人来往,只不过我的学业不好,不一定配得上何太太的雅兴,够得上租帖上的条件。”

言凤宜笑了一笑道:“也许你看了租帖觉得奇怪,租房子哪有挑房客的?可是,我是一个孤身的年轻女人,招男房客不行,人员来往太杂了也不行。我说爱好兴趣相投的话,我租房不是为了收几元房钱,是希望有谈得来的女伴。不瞒你说,前几天,我这宅子楼上出过凶事。我又怎忍把死过人的凶房给人家住?故而在租帖上又写了临时由我分派的话,如今你凌小姐来了,真太合我的意。一来你一个孤身,我一个苦人,正好凑作伴儿;二来你我年岁相差不多,脾气一定能合得来。再说我一见你就对心思,那租帖上的条件,就算完全取消。咱们可以定规了,我绝不会叫你去住楼上,从今把楼上的门钉死了,咱们都在楼下住,你随便挑两间,我教老妈收拾干净,跟着就可以搬进来。”

心玉想不到她如此慷慨爽直,和自己所预料的大不相同,不由心里也生了感情,就道:“这怎能由我挑呢?还是您把原定出赁的房子领我看看。”

凤宜笑道:“你还记着那租帖上的话啊!我方才不是说过,本来我打算把楼上出租,可是你怎能住呢,现在我倒愿意和你在一房里同住,像一家人似的,说说笑笑,却可免得寂寞。但又怕你嫌不方便,你不必客气,随我去看吧。”说着就携了心玉的手,由堂屋进入西面门里。原来这楼中房子,盖得颇为特别,楼门是朝着南面,一进门便是一间很大的堂屋,用作大客室。这堂屋的东南西三面,各套着两间房,一共六间;却各有旁门,可以互相通连;但每面只有一门通着堂屋,从堂屋而言,就算每面有明暗两间。心玉从西面进去,经过北面,又由东面出来。见各室俱都光线充足,陈设精雅,不过有的像是卧室,有的像是起居室,有的像小书房。

二人重复坐定,凤宜就问心玉想住哪一面的。心玉因她对自己颇为诚恳亲热,就不客气道:“我看东面像卧房样儿,想是您现在住着,我就随便在东北两面用一间吧。”

凤宜点头道:“好,你就住北面,和我的卧室有小门通着,好像同在一室,倒也不错。可是我这人喜欢说话,别怕搅你用功。”

心玉一笑说:“没关系的,不过租价请您说一说,以后好有个准儿。”

凤宜摇摇头道:“我说过招人同住不是为钱,你来了给我作伴,于我有老大的好处。房租不必提吧,说真的,我只愁有钱没处花,还在乎区区几元房租么?”心玉却执定非照价付租不可,否则便不来住。说了半天,凤宜才让步说定每月二十元,却供给膳食仆役等等一切。心玉就先付了两月租金。凤宜催她急速搬来,心玉答应,就告辞而去。回学校住了一夜,次日向舍监说明,现在要到亲戚家去暂居几日,开学时或仍回来。又辞别了住校同学,便带着行李出校,先到一处远门亲戚家中。当日心玉父亲死后,心玉不能独自居家,把住宅退了,所有家具箱笼等物,全存放在人家。这时她要租房居住,所以到这亲戚家讨还一部分东西应用。就把何宅地址告诉了,求他们代为送去,才又奔到何宅。叩门进去,凤宜和女仆接着,引她进到所租的北面房中。

心玉见房中已大改昨日的样子,里面一间,换了一套极新式的卧室家具,墙上连字画也全换了,收拾成少女闺房的风格。梳妆台上,把化妆品也预备得应有尽有,而且品质很为名贵。外面一间,安排成很舒服的起居室。靠南窗的字台,文房用具,十分齐全,而且什物光洁,大有明窗净几之观。心玉瞧着一怔,就眼望着凤宜道:“这房里怎……”

凤宜笑道:“你瞧,我替你收拾得怎样?若觉有不合意的地方,再重新掉动,又不费事。”

心玉听了,才知道是为自己预备的,忙道:“你太过……费心了,世上哪有这样出赁房子的?本来昨天你定的租金数目,就等于叫我白叨扰,现在你又……咳,叫我心里多不安哪!”

凤宜道:“瞧你这人怪老实的,敢情还有这么些虚文。咱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不能照俗情论的。再说两个孤单的人,将来不定交到什么份上,难道你就不想得个知心朋友么?”

心玉忙道:“是是,我很明白你的心思。姐姐,我依实,什么也不说了。”

凤宜喜欢,握住她的手道:“这话才对我的脾气。不过咱们得排排岁数,再定称呼。”说着女仆报说外面有人给凌小姐送家具来了。心玉知道是亲戚派来的,想到这房中已由凤宜安排妥当,自己的东西,该当如何处置?想着正自为难。凤宜问明了心玉的情形,就拉了她出去。到门外见停有一辆载重汽车,上面堆得满满的。凤宜就代作主张,把必须应用的零碎的物件留下,至于大件粗重家具,都原车拉回,仍归她亲戚家存放。心玉也只得依她调度。乱了一阵,把车子打发走了,已到午饭时候,当然二人同吃。心玉见肴馔甚为精美,以为她特为自己所备,就又不由道起谢来。

凤宜道:“不劳你谢,我每天就是吃这样的饭菜,并未为你特别费事,不过多添双筷子罢了。”心玉听了,才没的可说。果然以后每日两餐,都是照样的丰美,好像证明了凤宜并非特意盛设的话。但不知她家中自始便如此讲究饮食,还是从心玉来后,对她暗地优待,才行提高的。从此以后,心玉有宾至如归之乐。每日三餐,皆同凤宜在一处。白天有时同出去走走,晚间心玉坐在字台练习功课,凤宜常是带着一件活计,掇柄软椅,凑到她旁边,二人合共一盏台灯,各自工读。这样青灯有味,红袖相亲,凭空的生了不少感情。有时娓娓喁喁,情话终宵,到就寝时还没完没结。好在凤宜故意把两间卧室摆得紧相毗连,把中间房门开着,二人虽各在一室,但凤宜在床上头北脚南,心玉头西脚东,竟可以相望着说话,常常谈话到夜阑时。二人的交谊,自然是一日千里,越来越亲,几日后,凤宜又嫌分住两室,谈话闷气,就把两人合入一室。联床接枕,形影不离;亲爱之意,有似同胞。心玉每谈到半月后开学的话,凤宜就觉怅然不乐。她的意思,恨不得也去上学,和心玉同出同归。但是她当初只在外县上过二年中学,又已荒废了多年,如何赶得上心玉的大学程度?心玉却以为她有志上进,就代为计划。说若愿意深造,把求学来度寂寞光阴,很可以去考女子师范或者中学。凤宜一笑说:“我没有什么求学的心,只要跟你作伴。除非能和你同校同班,别的学校我才不去呢!”心玉才知道她是依恋着自己,不由又多了一层感情。

但心玉此来,原是探听容佩馨犯罪真相,如今既意外的和凤宜处得这么亲热,自然容易开口探问了。这一日下午,她二人出去看了一场电影,又吃了顿西餐,黄昏后方才回家。心玉照例温习功课,十点钟以后,才收拾就寝。这时二人都无形中生出一种意念,觉得每日的联床夜话,成为精神上的享受,于是一到时候就忙着上床安寝,其实上床和正式睡觉,中间还许隔着三、五个钟头呢。这夜二人上床之后,当然夹七夹八的喁喁不休。心玉原本有心,就故意和凤宜谈起心思话。先说到自己的身世如何的孤零,遭遇如何的悲惨,言下唏嘘不胜。凤宜闻言,似被她勾起悲感,叹道:“妹妹,你这样还算是有福的,虽然孤苦,还没有遇见什么大折磨。要像我啊,简直把世上没听见过的事,都经历到了。”心玉听了,就问她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凤宜却似自觉失口,不愿向下说了。只叹息道:“那些伤心的事,提起来枉惹难过,不说也罢。”心玉不便再行追问,只得绕个大弯儿,又从自己苦命谈起,重转到凤宜身上,问她和亡夫结合的经过,和遭祸的情形。凤宜并不回答第一个问题,只把那夜流血情形说了一遍。据她说,在夜间一点多钟,外面正下大雨,她的丈夫因在外面有事应酬,喝得大醉,方才回家。上楼进卧室就睡倒了,她也随着在床上睡着。正睡得香甜的当儿,忽听她丈夫吼了一声,接着就似有重物落地的巨响。她惊醒一看,只见床前立着年青的小贼,床头的一个箱子已被打开。有许多现洋钞票和首饰,都被翻出放在箱盖上。再看她丈夫业已刀子刺进胸口,汩汩的冒着鲜血,倒在地下。她惊得一喊,那小贼就急忙抓起箱盖上的东西,塞进衣袋,剩下的捧在手里,就向外跑。她一时急出了胆子,就跳下床去,追上拉住那小贼就喊“救人!”那小贼急了,等挣扎到门边,就抄起架子上的花盆,把她打倒,便自逃去。她爬起来还是狂喊,把邻居们都惊动了来,巡警也到了好几个。她向大家说了情由,忙着去看她的丈夫,竟因负伤太重,早已气绝。随后就向巡警说明,那行凶的小贼面目甚为厮熟,好像是邻近的住户。巡警就出去搜查,没到天明,已查明那小贼是住在后面巷底,名叫容佩馨,是母子二人度日,十分寒苦。巡警查到那里,正见他家所住的房屋,因下雨塌倒,容佩馨的母亲,已经埋在里面,死了多时,容佩馨却是不知去向。又由埋在土内的破箱中,搜出一张少年男子的照片和一张中学毕业文凭;拿来给我一瞧,才知作贼行凶的确实是容佩馨,原来他还是个中学毕业生呢。

心玉听到这里,心中盘算,凤宜所说,和报上所说完全相同,并没有破绽可寻。这样看来,恐怕容佩馨真是为贫所迫,以致作贼行凶了!想着心中好像十分失望,就把思想又转到冯村之夜,和佩馨相见的情形,向回忆的幻境中,寻见自己观察错误的原因。但把脑中所映佩馨的印象,重摹拟着端详了几个过儿,仍寻不出一点凶恶的神态,于是又恢复对佩馨的信任,而对凤宜怀疑起来。在她疑思的当儿,凤宜又说遭祸的翌日,她曾到容佩馨的住室去看了一下,瞧着那老婆儿死得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拿出一点钱,替她买棺殓埋。心玉听到最后几句话,心中突然的一动,暗想:这节好事像也在报上见过,但已忘记了,今日听她讲起,才觉得可疑。世上无论何等慈善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等的好事。亲爱的丈夫被人杀死了,按情理说,应该悲恸得失了本性,恨不得对凶手作千倍万倍的报复,即使明知过分,也不暇顾忌。在那时她应该想着,便是寻不着凶手本人,能把凶手亲属杀死几个,也好出气解疼。倘知凶手有个母亲,怎肯轻轻饶过?即使他母亲已死,也许在悲恨之下,赶上去鞭她一顿。便退一步说人死不结冤,对杀夫仇人的死母,任其抛骨荒野喂狗也好,别人代为稿葬也好,置之不理也就是了,又何必这样以怨报德,倒替杀夫凶手尽起人子之职来?这不太可诧异了么?

想着就把这问题记在心里,表面仍不露形色,点头叹道:“姐姐,你真是善心人。这就是佛家冤亲平等的意思吧!”

凤宜道:“我不懂得什么叫冤亲平等。只看那老婆儿太可怜,又想到人死不结冤,才那样办了,事后我又很后悔多此一举。”

心玉又问佩馨什么模样,怎会如此凶恶,便为饥寒所迫,偷一点钱财衣物,也就是了,何以竟杀害人命呢。凤宜见问,面色突然一变道:“你不是看过报,报上有他的照片啊!”

心玉道:“不错,我就因为看过报,才更疑惑。那容佩馨好像生得很清秀,并且一脸的书气,那样的人,绝不像能杀人的,以前我还当是报上登错了呢!”

凤宜道:“没错,确和照片上是一个人。他的相貌,果然十分文秀。就在那一夜,我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手握着刀子,赤淋淋地从死鬼胸口拔出来,我也不敢断定他是凶手,就许疑惑他同党所作了。”

心玉道:“哦,这么说他还有同党么。”凤宜道:“哪有同党,我只是说倘没亲眼见他行凶,就要因为他的相貌善静,不敢断定他是凶手,自然要疑惑他有同党了。”

心玉点点头道:“真是不可以貌取人,世上貌恶心善和貌善心恶的人多着呢。不过那容佩馨,既是中学毕业生,总多少有些学问技能,若向正路上走,一定能够生活。也何致穷到那个样子,弄得犯法妄为?看起来这人素常就荒荡不务正业,天生是下流胚子,枉受教育了。”

凤宜摇头道:“那倒未必尽然。因事后我听他的院邻议论,说这容佩馨平日很是规矩,任是那等贫穷,并未搅扰过邻人。只有出事前一天,大约是因为他母亲病中饿急了,他实在没法,才向同院住的一个泥水匠的老婆讨求食物。偏巧那泥水匠老婆也是穷得上顿不接下顿,只分给他半碗薄粥,他拿回去给老娘吃了,自己仍饿着肚子。”

心玉听她对杀夫凶手的论调,居然不坏,心想这又奇怪:大凡人类没有不以喜怒而定爱憎,因恩仇以为毁誉。即使有头脑冷静,偏重理智的人,能够不完全为感情所支配,但也得看处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像这样杀害丈夫性命,毁坏自己终身的事,恐怕孔子复生,耶稣在世,也不能压抑情感,用公平眼光来评判这深仇大恨的人了。但凤宜何以竟如此的平心静气,一点不感情用事,只凭理智论断佩馨呢?譬如现在说那容佩馨迫于饥寒,铤而走险,并且为养母而行窃,因自卫而杀人,推本原情,似乎可以原谅。像这样的话,只能出于局外人之口,在背地里谈论,在凤宜面前,却不能说的。如今竟从凤宜口里说出,她就像置身局外,用旁观眼光来说风凉话,岂不太可异了?由此可见她对于死去的丈夫,感情一定淡薄,大有漠不关心之势。在自己初见她时,觉得她意态闲适,毫无凄凉惨淡之色,就觉得有些怀疑。以后又瞧出她对于衣饰,只于换了灰白的颜色,却仍用绸罗材料;面上虽不施脂粉,却每日仍淡扫蛾眉,轻匀素面,修饰得别有一翻俏雅,更不像常人乍失所天的哀毁样儿。但看她的举止端庄,行为正派,又拉我来和她共室同居,足见没有一点邪僻行为。而且就她待人情形看来,对我这陌生之人,尚如此亲热有情,又岂有死了终身相倚的丈夫,倒毫不哀恸的?由此猜测,可断定她和亡夫是一对怨偶,丈夫生前,不知怎样给她痛苦,所以死后倒使她感觉脱然无累了。不过这问题尚在疑问之间,自己只有慢慢体察,也许由她口中探出个所以然,想着就不愿再说下去。

因为二人睡的位置,心玉面向里,凤宜面向外,心玉要知道时刻,就叫凤宜看钟。凤宜回答说十二点过了,心玉打了个哈欠说:“睡吧!”

凤宜道:“每天都是这样,你就像睡不够似的,总是先困,这是什么道理?”

心玉道:“大约是我年纪较小的原故吧。你不见小孩子总是睡觉,越长大越睡得少,到老年每夜睡几个钟头就够了。”

凤宜道:“这虽有理,不过我比你最多大两三岁,又何致有这么大的分别?据我看另有个道理,就是你方从父母怀中出来,还在上学时候,并没经过什么大的打击,一颗心还是很完整的;像我却是在刀山油锅上都滚过一遭儿。在极悲苦的时候,我曾害过多少月的失眠。这还不算,文昭关那出戏里有句唱儿,是‘心中好似滚油煎’。旁人不懂,我可领略够了,这颗心真好似在滚油里煎了二年。虽然现在已经好些,无奈一时哪能养得回到原样?所以我实比不了你这样舒服。如今有你作伴,还可以谈上半夜,乏了合眼睡着,在以前我自己常常瞪着房顶到天亮的。”

心玉闻言,便又试探道:“近来你遭到变故,难免悲恸失眠;但在你们先生在世时候,一定度着快乐光阴,又何致像你说的那样呢?”

凤宜听了,忽一冷笑,接着也打了个不自然的哈欠道:“我也有些困了,咱们就睡吧。”

话未说完,猛听上面楼板噗咚一响,似乎重物落地的声音。二人都吓得坐了起来,面面相视。凤宜惨白着颜色说道:“这不定是楼上什么东西倒了,没关系的。”

心玉知道通楼上的门已然钉死,就道:“楼上又没有人,怎会倒了东西?听这声音,倒的还不是小物件呢!”

凤宜似因惊吓而生寒冷,忙披上被子道:“谁知道呢,也许老鼠蹬落桌上的铜纸烟匣什么的。明天打开门上去看看,就明白了。”

心玉虽不迷信,但脑中存着凤宜丈夫横死未久的事,不由脑中就生了一种阴惨的幻像。而且当此夜静更深、楼空人静的时候,女人照例小胆,怎能不毛发悚然?听了凤宜的话,也只可点头唯诺,不好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说出来。凤宜却好似恐怕心玉畏惧,倒涨着胆子开解。二人谁也不肯说起关于死人的话。过一会,就重复睡倒。心玉终是有些胆寒,竟又托个事故,下床去把两边房门全都上锁。凤宜明明看见,也不问她。二人被这一惊,似乎把睡魔都吓跑了,全自觉精神兴奋,一时难以入梦。想要寻个题目,再谈一会,无奈都想不起话头儿。半晌凤宜才道:

“我觉得怪冷的。”

心玉道:“我也冷呢!”

凤宜披着被子向前一凑,就移到心玉床上,笑道:

“我来和你挤着,好暖和些。”心玉忙向后挪挪,给她匀出地方。凤宜枕在心玉的枕上,低声说了一句。

心玉笑道:“我不,多不好意思。”

凤宜道:“这有什么关系!听说你们女学堂宿舍里,这种事多着呢。”

心玉道:“那是别人,我可没经过。”

凤宜不待她说完,哧的一笑,已拉开她的被边,钻将进去,和心玉同衾而卧了。

心玉向来没和人同衾睡过,这时与凤宜的身体一相接触,竟不自禁的格格笑起来。凤宜见她这样,倒更进一步侵犯,把她抱住道:“瞧你这张致,值得乱笑乱躲的?”心玉确是初次经到,觉得十分不得劲儿,就笑道:“你松手,别摸我的腰,怪痒的。”

凤宜笑道:“小妹妹,我今天非抱着你睡不可。其实有什么可怕的,两个女子作伴儿睡,盖一条被子的多咧,你就闹得像把你怎了似的。我若是个男子,准被你笑迷惑了。”

心玉这时挣扎不脱,而且她心里本不反对和凤宜亲近。这本是少女的普通心理,都愿意和同性作肌肤之亲,似乎能得到一种安慰。何况心玉又在青春期内呢!她固然已服贴的和凤宜相拥而卧,但仍不肯吃口头的亏,就呸了一声笑道:“你不要口罗唣我,我看你倒是把我当作慰情之具了。”

凤宜没听明白,就问:“你说什么?”

心玉笑道:“哦,你还要我说明白了么?我说你是把我错当别人了。”

凤宜道:“我把你当了谁?”

心玉道:“你何必明知故问?当日你那个人在世,一定天天这样亲热,现在没有了那个人……”说着就笑了一声。

凤宜一撇嘴儿道:“你别挖苦我吧!不瞒你说,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我就向来没和他这样亲热过。”

心玉也撇撇嘴儿道:“随便你说,可是谁信哪!只瞧你这样感情热烈,就可知你们当初是非常恩爱的。不过我不该这样乱说,勾你难过。”

凤宜听着猛把脸寒得像水似的,仿佛心玉的话侮辱了她,唇儿凸了几凸,似有一句话到了口边,却忍着不愿说出。但结果仍忍不住而说道:“妹妹,你是个没有阅历的人,对什么事只有幻想,大凡幻想都是美丽的;或者还被小说骗了,小说上的夫妻,都是有趣儿的。你就不知道世上的事,并不是那样好法。”说着又叹道:

“咳,妹妹,咱们虽然相识不久,可是我看你比同胞姐妹还亲。再说往后相处日子长着呢,我现在跟你提个要求,就是从此不要提起那个死去的人。”

心玉听了,故意谢罪道:“姐姐,我实在太胡闹了。对于姐姐的伤心事,我应该竭力躲避才是,怎可以倒常提头儿勾你的心思!好姐姐,你原谅我年青,以后再不敢了。”

凤宜生气,打着心玉的臂儿道:“你真该打,还是这样说。我并不是怕伤心,本来我就没有一点儿伤心。我只是要你不再说什么恩爱等等的肉麻话。我告诉你吧,在那个人生前,我的字典里并没有这种名词,所以现在听你一说,就觉得受了侮辱。”

心玉这时更明白几分,就笑道:“这可奇怪,把恩爱两字加在夫妻上面,会是侮辱,我还是头次听到。”

凤宜道:“你加到旁人头上,是恭维,加到我头上便是侮辱,这就明白了吧!”

心玉故作思索道:“这个……莫非当日你和你们何先生感情不大……”

凤宜听了,面上似罩了一层严霜,冲口说道:“什么不大那个,我简直和豺狼同处了两年!……”说着似乎又觉失口。瞧瞧心玉,方欲再说,猛听头上唧唧喳喳,声音非常清晰,楼上似有人在走路,踏得楼板响呢。这声音二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因为同衾共枕,在惊惧间,就更相抱得紧了,都瞪直了眼,望着屋顶;楼上的脚步声,似乎由她们头顶上这间房子走出去,还似乎推动房门,吱口丑的一响,那脚步声才渐轻渐远,以至于消失。二人这才低下头,把惊诧的眼光,互相观望。双方却感觉对方面色惨白,身体抖战。

心玉这时可再不能保持她的科学信仰了。心想通楼上的门,已经钉死,自己是亲眼看见的,敢保不会有人上去;方才那一声巨响,还可以说是什么东西放得不稳,无故自倒;现在这脚步声音,可听得清清楚楚,绝非幻觉。而且这声音又起于凤宜对她亡夫作怨语的时候。这可奇怪,莫非真像迷信说法,她亡夫横死之后,冤魂不散,仍守在这楼上,现在听凤宜对他诅咒,故而显灵示异,以惊吓她么?心玉想着,好似通身都浇了冷汗。再瞧凤宜,只见她已惊惧失神,把空茫的目光,直瞪着房门,似乎看透了门板外的东西,又似怕有什么鬼怪从门进来。心玉这时才暗叫阿弥陀佛,幸而方才自己把两面房门锁好,否则此际惊得不敢下床,再想到房门虚掩。可不更吓坏了么?想着这才开口叫道:“啊哟,吓死我!这是什么响?姐姐。”

凤宜这时面色徐徐改变,眼珠一转,瞧到心玉面上。突然一挺腰儿,变作镇定的态度,倒像把心玉当作弱妹,自坦然作出保护人的样儿,和声抚慰道:“不怕的,妹妹,这许还是有野猫跑上去,我们从方才就生了恐惧的心,所以听着胡乱猜想。”

心玉摇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实是人在楼板走的声音。并且像穿着软底拖鞋,那么踢踏踏的,难道你没听清么?”

凤宜方才的话,内中自然是遮掩着一般机密,但也有几成是安慰心玉。恐怕她过于惊惧,不敢再住下去,她便失去这腻友良伴。所以明知无效,仍惊恐中作这无谓的遮饰。这时听心玉一说,只得改口道:“是啊,我倒是听清了。不过有些不敢信自己的耳朵。现在你我所听的既然相同,这事就显得蹊跷了。你是大学学生,难道还迷信有鬼,连我也不信啊!”

心玉接口道:“迷信与否,且不必谈。现在我们两人的耳朵,都听着了。楼上的门早已钉死,楼上窗户又都关闭,怎会有了这脚步声音?我们研究这个理儿。”

凤宜道:“也许和那天容佩馨来行窃一样,有人从临街的小月台门儿偷进楼上。”

心玉道:“那通小月台的门不是锁着?”凤宜点头。心玉道:“既然锁着,怎能进去?再说作贼都是静静悄悄,岂有踏着又沉重又舒适的步子,直如倒背手儿溜呢?……”

话未说完,楼上又起了一阵怪声,好像男子粗裂的喉咙打咯;又像要咳嗽而强忍不发,憋得呛了口气;还像是对人叹息,里面夹着愤怒和鄙恨的意味。心玉和凤宜同时口噤体战,紧抱着缩在一处。沉寂半晌,楼上并没继续发声。凤宜突然眉头一皱,推开心玉,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心玉惊魂未定忙拉住她道:“你作什么?”凤宜这时面色惨白如纸,却在眉目间现出一处勇毅之气,很沉着的说道:“你不要管,我要出去看看。”

心玉道:“你到哪里看去?”

凤宜道:“我去打开楼梯口的门,到上面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心玉见凤宜由惊转怒,大有不管来的是人是鬼,定要拼命去看个明白的意思,就拉住她不放道:“大半夜里,何必担惊受怕的出去?再说那楼门钉得很结实,莫说你自己未必弄得开,便弄开了,也得很多的工夫。楼上真有什么也早跑了。我看不管那些,咱们还是睡觉吧。”

凤宜听了,才不言语,只怔怔的呆想。过了许久,楼上并未再发什么声音,二人都感觉倦乏,就相拥着睡去。次日早起,凤宜对女仆未提夜间的事,只说要取东西,叫寻个木匠把门打开,然后在外面钉上一副插销,一具洋锁。为着以后可以随时从楼下开门上去,楼上无论何物,却被门所阻,不能下来。木匠收拾已毕,凤宜付钱打发他走了,才和心玉走上楼去。心玉自移来后,这还是第一次上楼,见上面果有些阴气森森。本来房屋若日久无人居住,就要发出一种阴冷的气忿,何况心玉又怀着这房中有人死于非命,和夜中所闻的怪异。因心理的作用,自觉毛发悚然。凤宜却似满不在意,只把眼东瞧西望的寻觅夜中的痕迹。在各房中都觉没有异状,最后走到旧日的卧室中。凤宜指点着告诉心玉,说她亡夫死时,就睡在那张床上。又说被杀后,尸首就横在床前,连床帏上都有血迹。并且那容佩馨为拭血手,在床帏上留下一个手印;那块带手印的布已被警察剪去,不过这件事未在报纸上宣布。心玉听着,瞧那床帏,果然被剪去一块儿。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带着血迹,但已变成黑色。床前的小地毯上,也染着同样的一块,想是尸身所流的血,不由浑身发冷,说道:“你怎不收拾收拾,还这么原样设摆着呢?”

凤宜道:“从出事的那一天,我就没进这间房子,并且不想再住了,收拾作什么!”说着回头一看,忽叫道:“在这里了。”心玉忙问什么,凤宜手指门边倒在地下的一幅图屏道:“这图屏本来靠墙立着,现在竟倒下来,大约这就是夜里咱们所听的那大声音的来源。”心玉四望房中,说道:“昨夜并没刮风,这房里的窗户全都关着,图屏怎会倒了?而且第二次人声又怎么解释呢?”凤宜不语,就和心玉又走出去,到那通前面小月台的门前,用手将门推了几下,纹丝不动,显见仍在锁着。又从那门上玻璃窗向外看看,见小月台上也并无痕迹。二人经过这番观察,证明夜中有贼人进来的猜测,是失败了。那怪声只可归之于鬼神了。心玉一想,更怕起来,就催着凤宜下楼,把门从外面锁上,凤宜自将钥匙带在身边。

二人回入卧室,也不愿再提起此事。凤宜却好似添了什么心思,只管呆想。午饭既过,她忽向心玉正色说道:“妹妹,我有句话和你说,你可不要错会了意。咱们姐妹,虽然是萍水相逢,可是处得比骨肉还亲。如今想不到我家里出了这样怪事。论咱们的感情,我把你当做亲妹妹,自然不忍叫你陪着我担惊受怕;论咱们的关系,你是房客,出钱来住房子,更犯不上陪我担惊受怕。你听明白了,这可不是我撵你,你若胆怯,就另寻房子搬开吧。”

心玉听着一怔,道:“你这是……哦,我明白了。你是疑惑我因为夜里的事,心中惧怕,已经有了搬走的意思,又恐碍着情面,不好意思实说,所以先替我开路儿。姐姐,你想错了。要说我还不信这种妖魔鬼怪的事情,就是真怕,不愿在这里住,也要拉你一块搬出去,怎能自个儿走呢?你这话算白说了。”

凤宜听了,由感激中生出喜悦,拉着心玉的手道:“好妹妹,想不到我交了你这样一个热肠人,这倒显着我多心了。”

心玉道:“这倒难怪你有此一想,对别人是应该这样的。但在咱们的友谊,你说这话,就好像太不知道我,也太把我见外了。”

凤宜连忙陪笑谢罪,二人自此又增加了一层情感。这一日二人都未出门,到夜间就寝,心玉预怀戒心,把两面房门都先锁上,至于睡法,自然依着昨夜老例,同衾共枕。二人虽然说着话,但把全神都注着楼上,听察动静。哪知这一夜竟十分的平安,二人熬到夜阑,才先后睡去。

次日午饭,凤宜觉得闷倦,就约心玉同出游散。二人看了场电影。散场之后,沿着马路闲走,想要买些衣料,再吃顿小食,然后回家。不料走在法租界马路上,心玉正和凤宜说着话儿,凤宜忽见路心有个小孩乱撞,狂驶的汽车如飞而来,眼看小孩的性命要完。她一时因惊急,而生出义勇之气,把危险以及其他种种,全都忘了。就把手中的皮夹向心玉臂上一丢,随使出矫健身手,奔下便道,掠进汽车之前,把那孩子提起,闯上对面便道,算救了一条小命。却不料问那带小孩的女仆,得知那小孩是郑子范的儿子。她似发生奇异的感觉,问明郑子范的现状和住址,就叫那女仆带小孩走去。

心玉初被凤宜将皮夹抛到手里,已吃一惊;继见凤宜像飞燕掠水似的,从汽车前救了小孩的性命,心里又是惊异,又是佩服。想不到凤宜竟有这样身手,如此胆量,大约以前曾练过什么武术功夫,否则怎能做这样冒险的事?自己看见这小孩要死,就把腿吓软了,更莫想上前救援。以前只看凤宜娇怯和平,只认她是寻常的女子,真大错了,心玉想着,就也走过例道,无奈人已挤满了周围,没法进入核心。好容易等闲人走散,到了凤宜身边,见她神态如常,毫不带初经险的样儿,不由更自诧异。当时凤宜见了心玉,说出救人由于一时急劲,事后想着可怕,又露出倦疲之态。心玉只认为她是故意装作,以掩饰其惊世骇俗的能力,也不说破,称赞了几句,就商量着到饭馆吃饭。这时被谷中挺瞥见,在后潜随,心玉一点也不知道。二人饭毕出了饭馆,稍作游散,便坐车归家。路上心玉思想方才情形,又勾起一种疑心。因为看凤宜身手矫健,行事勇毅,绝非普通怯弱妇人可比。而自己在冯村所见的那个容佩馨,倒确是个白面书生。以凤宜的情形想来,当她丈夫被杀之夜,凤宜已把容佩馨拉住,似不会又让他跑了。虽然她说是被容佩馨用花盆打倒,但凤宜自己诉说头上也并没受什么过重的伤。而且报上所载那夜的凤宜,只和一个寻常的妇人一样。若以今天凤宜的情形而论,这样的勇敢捷健,即使那夜来不及保护她丈夫的性命,也万不会眼瞧着凶手逃走。就像她方才所谓的急劲儿,一个人看见丈夫被杀,比看见不相干的生人危险,总更能生出急劲儿;那白面书生的容佩馨,比风驰电掣的汽车,也较易对付吧?但是她竟把小孩从汽车前救出来,那样软弱的容佩馨竟捉他不住,这真费人理解了。心玉想着回到家中,当然又把路上所遇的谈起来。凤宜好似没当回事,任心玉说得惊险动色,只付之淡然一笑。心玉忽又想起当时听她和那仆妇所说的话,说问道:“我那时被闲人隔在外面,挤不到你跟前。好像听你对那仆妇提起她主人的名字,又说要去拜望,莫非你和那小孩的家中认识么?”凤宜瞧瞧心玉,道:“你的耳朵真灵,都听见了。不错,那小孩的父亲是我的熟人。”

心玉道:“这样你误打误撞的救了朋友的孩子,倒没白做了好事。”

凤宜哼了一声,点头微笑道:“可不是,我也这样想呢。而且那小孩子的父亲,还是我的恩人,我把性命酬报他都应该的。”

心玉听着,又出意外,便道:“这样说,你救了这个孩子,竟是无意中报恩了。但不知你受过什么恩呢。”

凤宜撇嘴笑道:“这恩可大了,一时也说不完。你将来必有一天知道,用不着我说。”心玉听她言词闪烁,又觉怀疑,但不便向下再问,就把话题转入别事。又谈了一会,二人相偕就寝。

这日睡得比往日稍早,心玉的睡魔又来得快些,而且她没有吸烟的习惯。凤宜正衔着纸烟,和她闲话,心玉闭着眼儿答应,须臾竟香梦沉甜了。凤宜心中却思绪狂涌。因白天意外地救了郑子范的儿子,而想起自己的血海冤仇和丈夫死亡情事。当时精神兴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侧了两小时的功夫,吸完三四支纸烟,把床前小几上的半暖瓶热水也喝完了,仍是不能入梦。大凡人若失眠,就容易心躁而感口渴。她摸摸瓶水已罄,又自料一时未必能够睡着,就坐起披上衣服,下床拿着暖瓶出去。到门边见门已落锁,钥匙仍在钥孔中,知道是心玉所为。暗笑她过于胆怯,就开了门走出,到后面厨房中,重灌了一瓶开水,带着回来。

方走到卧室门首,忽又听得楼上起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随着又一声低啸,好像撮唇作声。凤宜听着,立刻两眼发直,触起前日所打的主意,把眉一皱,把心一横,就奔了那通楼梯的门去。到了门前,才把暖瓶放在地下,伸手向衣袋中摸出钥匙来,将锁开了,推门进去,就直走上楼梯。因为她方才下床仓猝,错穿了皮鞋,在屋中走在地毯上还不觉察,但上了楼梯,就咯登咯登的响起来。她本是个猛劲儿,更不理会这些,就直跑上去,她对自己家里的设备,自然熟识在心,伸手向墙上去摸,想摸得墙上电门,开放这楼上堂屋的电灯。不料在这时候,突然听得近处“吱口丑”一声,接着“咯”的一声,好像是门和锁的声音。凤宜吓得一个冷战,这时手已摸着电门,灯儿立明,但因这堂屋过于宽大,只中间悬了盏二十五烛光的灯,又加凤宜阴惨的心境,竟显得灯光作黯淡的浅绿色。凤宜虽然心中有些发寒,身上有点发冷,却因为被怒恨之气支持着,且不畏怯。她立定了先向四外观望,见堂屋连一点异状也没有,便又转入旧日卧室,也便是她丈夫被杀的房中。亮了灯光一看,除了一派阴沉景像以外,和昨日所见没有丝毫变动。她退出又到别的房中,都看了一遍,仍寻不出些许痕迹。她再回到堂屋,忽想起方才上楼来所听的声音,“吱口丑”好像开门,“咯”的声好像开锁,莫非真的有贼从通小月台的门进来么?想着就过去把那门检视一下,见仍锁得好好的,不由呆呆发起怔来。

且按下她不提,再说楼下的心玉。她正睡得香甜,突然作了一个可怕的梦,因惊而醒。但神智尚未十分清楚,仍是继续着朦胧睡去。但在转侧之间,她感觉身旁空虚,因为她的意识中,记着凤宜睡在旁边,满以为翻身就和她接触,可以拥着她再睡。哪知一伸玉臂,竟落到床上,她不由得睁开了眼,瞧见床上空着半边,凤宜已不在房内。她觉得诧异,揉揉眼坐起。就在这时,楼上又起了怪声。心玉因为凤宜不在房中,没人相伴,更加惧怕。同时又听门外有革履声走过,似是凤宜回来,但将到门首,却不见走入。心玉方要喊她,又听门外有开锁推门的声音,心玉暗叫奇怪,凤宜可到哪里去了?自己守在这房里,更觉害怕,还不如去看看她在哪里,凑在一处,大家仗胆子呢。

心玉就穿上衣服,下床趿了鞋,走到已开的门前。掀开门帘一看,见堂屋里仍然黑着,并未亮灯,只那通楼梯的门开了,从楼上射下一片灯光,照到下面。心玉大吃一惊,暗想她怎的上楼去了,真好大胆量啊!想着就要赶过去到楼梯下叫她一声,但觉身上非常寒冷,连打几个冷战,而且因为冷的原故,又生出一件最要紧而刻不容缓的事来。只可回入房中,把公事办完,又加上一件斗篷披到身上,重行走出。到了那楼梯下的门边,见有只暖瓶放在地下。心想原来凤宜是出来弄水的,大约是听见楼上声息,就开锁跑上去了。心玉这时心中沉吟:是喊她一声好呢,还是上去看看?继而一想,不如上去瞧瞧。自己和凤宜的情感,总不当任她独受惊恐,就走上了楼梯。因为她脚上穿的是鹿皮软底的学生鞋,所以走路毫无声息。但走上几级,忽又起了犹疑。暗想,看凤宜对楼上的怪声,似乎不甚惧怕,莫非她另有什么秘密的情形?自己冒然撞了上去,倘若发现了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好呢?正在这犹疑之间,忽听楼上革履声响。这正是凤宜去检查完了通小月台的门,又走回到楼梯边沉思的时候。心玉以为她将下去,方将后退,但楼上履声又止。

随闻凤宜冷笑了两声,说话道:“何振邦呀,你可太没味儿……”心玉大惊,心想果然楼上有人,凤宜这不是和他说话?但不知这何振邦是谁,是早藏在楼上,还是随时进来的。想着听凤宜又说下去道:“何振邦,你活着就不够人格,死了更没有鬼格。从你死后,我凤宜并没躲闪,一直住在这宅子里,所以搬到楼下,并不是怕什么,只是不愿再看见你这恶人遗留的痕迹。因为人死冤解,省得再引起恨你的心。你现在这样闹法,是觉得死的屈,想找寻我么?我这不是上楼来了,你现形把我掐死,咱们上阎王爷跟前去打官司。实告诉你,我从头儿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这几年忍着耻羞,受你糟践,并不是怕死,只为我冤仇太深,不是一死所能了的事,才拼出这身体从你几年。你也许抱怨,我既实际成为你的妻子,就不应该再下毒手。可是你要知道,我嫁你就为着报仇呀!至于杀你以后,论理我该跟着也死,才算正道,但是我还有一半冤仇,只杀你不算完结啊!在你活着时候,我常常向你探问那另一个仇人下落,不知你是真的不晓得,还是有心防我,总说没有消息,现在天赐其便,我已无意中得知他的下落。何振邦,你们恶人全要从我手里得到报应,我言凤宜就快功行圆满了!你在阴间等着吧。我向来不信妖魔鬼怪,无奈你几天楼上闹的邪行,带累外人担惊受怕,所以我上楼来说话。若果是何振邦你小子作闹,你就赶快出来,随便把我怎样,可不能尽自搅闹,吓唬人家房客。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何振帮,你可想明白了,要不然我胡骂你。”说完就沉寂了一会。

心玉听着已是毛发悚然,由凤宜的言语中,知道她丈夫名为何振邦。他的横死,凤宜一手经理,容佩馨并非凶犯。而且凤宜她和何振邦原有深仇大怨,屈身下嫁,也只为着报仇。行凶之后,竟把嫌疑推到容佩馨身上,她自置身事外。这几日楼上屡发怪声,凤宜以为是何振邦冤魂不散,像故事中所说那样来显魂索命,竟而激起怒气,自上楼上和鬼魂辩理。她这胆量可真够大,但若不是理直气壮,怎敢这样单独上楼呢?看起来凤宜虽已证明是谋害亲夫,但内中必有绝大原因。只听她口口声声骂着恶人,道着冤恨,就可明白。

想着又闻楼上的凤宜说道:“何振邦,你若死得屈,就赶快现形捉我。倘若这时不敢捉我,我下楼去你再作声,明天我可要把你灵牌劈了,丢进粪坑去。”说着沉了一沉,又自笑道:“我也傻了,本来不信有鬼,竟上来疯了似的说了这些话,说给谁听呢?现在哪有个鬼影儿啊!不过这几天楼上的响动,实是奇怪,我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其实随他怎样响动,我也不怕。无奈还有心玉妹妹,人家受不惯惊怕,闹长了人家必然搬走,我怎舍得了她呢……咳,若是再闹,我也不在这里怄气了,另寻一所儿小楼房和心玉一同搬开吧。”

心玉听着,方知凤宜今日所以如此毅然上楼,和鬼去办交涉,虽一半由于她本身的愤慨,但一半却因为恐怕长此以往,自己不敢再住,她要失去知心伴侣,故而急去对鬼提出抗议,令其停止活动。在她的行事看来,虽似可笑,其实可怜;在自己对她想来,不但可感,而且可敬了。心玉正在耳听心想,不料这时楼上竟出了天大的怪事。猛听“咯吧”一声响亮,随听凤宜号嗷的声叫起来,接着革履声蹬蹬的响了几下,中间又夹上很沉重似是男子的步履声。再听似穿革履的凤宜,跑了几步,忽又停住,只剩下那沉重的脚,还在走动,但须臾也停止了。心玉听得上下牙齿相击有声,心中以为这必是凤宜的丈夫何振邦真个显灵了。凤宜怎能和鬼搏战?但是这世界上真有鬼么?想着就听楼上的鬼竟先发声哈哈大笑。心玉脑中立刻幻出一个狰狞的骷髅,张着白骨皑皑的手,正向凤宜抓去。心中虽极害怕,但因关切凤宜,想要奔上去救她。无奈两条腿不服使令,弹琵琶似的,挪上一级楼梯,就上不去了。

这时听凤宜作惊极的声音道:“你是……做做……什么的?跑进我……我家来……”那鬼发着半怯的外乡口音,又嘻的一笑,叫道:“兄弟,你来……”

心玉战栗着暗自纳闷,听凤宜的问法,好像和这鬼素昧平生并不相识。莫非作祟的不是她丈夫何振邦,倒来了什么野鬼。但这鬼又怎么不辨男女,叫凤宜作兄弟呢?想着,就听楼上又起了一阵轻蹑的脚步,仿佛有人徐徐而行。凤宜又惊得叫了一声:“呀,是你……”那鬼哈哈笑道:“原来你们熟识,我也不用介绍了。”凤宜似乎惊魂稍定,恢复了平常语声,道:“这几天作闹的就是你们哪?”这时另一个男子声音答道:“不错,就是我们,这很出你意外吧?”

心玉听这说话声音,有些耳熟,不由一怔。但此时已明白楼上是两个男子,而且都是一样生人,并非什么妖鬼了。这时听凤宜从鼻中哼了一声道:“你们作闹为着什么?”那耳熟的声音答道:“就为有这一天,得到今天的结果。你还想把黑锅永远盖在我头上吗?”这人把话说完,楼上半晌并无言语,似在相对痴立。

心玉再也忍不住了,好在她已知道上面并无鬼怪,可以放心大胆的上去。但她仍不敢放大脚步,慢慢扶着梯栏,挪到上面。因为楼梯口正在堂屋一角,四无遮隔,所以她不必显露身形,只上到还余四五梯级的地方,已可把头儿伸到楼板水平线之上,借着栏杆掩护,看见这楼上堂屋的情况。而楼上人若不注意寻视,却瞧不见她。心玉立定了,屏息凝眸看时,只见凤宜正立在距楼栏三四尺的地方,差不多在这堂屋的中心,正侧着脸儿,双手抱肩,面对着通外面小月台的门。那门已然开了,却是半掩着。门前数尺之外,并立着两个男子,似乎才从那小门儿进来,走向凤宜面前,和她说话。故而双方正相对面,距离不过二尺许。心玉再向那两个男子仔细观看,惊得几乎喊叫起来。原来两人一个少俊,一个老丑,却是见过的熟脸儿。

那少年俊秀的,就是自己在冯村所救,至今耿耿难忘的那个被凤宜指为杀夫凶手的容佩馨;那个老丑的不待说是他同伴邵老台了。心玉此际几乎自疑做梦。这容佩馨顶着凶犯罪名,东奔西逃,远走高飞,还不定能逃脱,今日却怎的又撞回事主家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岂非何振邦阴魂有灵,把他拘护来的?但是现在凤宜情形,却是奇怪:怎见杀夫的凶犯,自行投到,反而吓怔了没一点动作呢?

想着,见凤宜这时忽向旁挪了两步,拉过一柄坐椅,很从容的坐下。把肘儿支在桌沿,手儿托着香腮,斜睨着容邵二人。那神情好似主人将对奴仆说话的赖散无礼。她哼了一声,眼望着容佩馨,手指邵老台道:“这个人我不认得,只问你吧。你一连几天,到我家里装神弄鬼,是什么意思?莫非来自投伏杀人罪来了?”

佩馨这时仍穿着在冯村所穿的那身青色衣服,不过面貌已较光腴,神色也不那样凄惶。这时态度镇定,面有笑容,对凤宜答道:“不错,是要伏杀人罪名。不过未必是我。”说着一指邵老台道:“前几日来闹的,只有我们这位哥哥,我是今天第一次……我说的专指这回装鬼,我是第一次。若算发生命案那回,当然是第二次了。想不到这样恰巧,我今日初次来到居然成功。”

凤宜用着对下人的语气道:“少说没用的话,我不要听你闲话。你只说今天为什么来,又成了什么功?”邵老台接口道:“为什么来,就为你来的。实告诉你说吧,我们为你已经定下了好些条计策,拼出一年半载工夫,寻出真正杀人的凶犯,好给我们佩馨兄弟辨明冤枉,好再出头作人。想不到我们只使了头一条妙计,偷进来闹过三日,就办成功。何太太,你心里明白了吧。”

凤宜神色如常,向佩馨道:“这说话的是谁?和他有什么相干?跟着多事。”

佩馨道:“这是我的一位最亲近的朋友,热心替我辩冤的,你不要嫌他多事。”

凤宜仍淡淡地道:“好,不过你们口口声声只说成功,是成了什么功啊?”

佩馨道:“方才你自言自语,不是已把实情说出了么?我自从那天逃跑以后,很佩服你的心思敏捷。只是我无端替你拖上这杀人的罪名,将要永远成为罪人,不能出头露面。何况还有性命的危险,一被官人捉获,我就要给何振邦抵偿。你想,我在这境地里,怎能不想法自救?所以和这位邵大哥计议,又向聪明人讨教,设下方法,先叫邵大哥来装鬼吓你,想要你因害怕露出真话,本来我疑惑这方法不易成功,哪知你竟这样大胆,上楼来和鬼辩理,不自觉的把真相全露出来了。这还不算我成功么?”凤宜这时好像听得一件有趣事情似的,笑道:“这倒很有意思,不过你打算怎样呢?”佩馨道:“我希望把杀人嫌疑洗刷干净,以后好在社会上作人。只可请你同到法院去。”

凤宜点点头道:“那你用什么来洗刷嫌疑?”佩馨道:“就借着方才你自己说出的话。”

凤宜一耸香肩道:“我记得没说什么啊!便是说了,我的话也没落在白纸上,你有什么法儿叫我承认?”佩馨道:“这儿有邵大哥作证人,咱们到法院再说吧。”

凤宜略一沉思,居然笑道:“这事不算你的聪明,只怨我粗心。好吧,不错,你成功了。何振邦是我杀的,我也不应该把嫌疑常放在你头上,害你一世。说实话,在出事那夜,我本预备杀完人自首,只为还有一半冤仇未报,不愿就死。又恰巧你前来偷窥,我想着作贼的人没什可惜,就把嫌疑推到你身上。但又不愿叫你当扬抓获,因为那样一来于我不利,二来不忍真的叫你抵罪。所以你的脱逃,是我故意放的。要知道你抛花盆打我,并未挨到我头上,我是装着被击放你走啊。”凤宜说着,举手搔搔鬓发,又道:“我那夜放你走了,心想给一个窃贼安上杀人的嫌疑,也不为残忍,而且还借此留下我的身命,再办未了的事。这总算一举两得,良心上并没什么亏欠。但到了第二天,我知道你果然住在后面巷底,从巡警寻得的照片,又证明你的言语确实不错。又听说你母亲已被塌房压死,我就跑到你家去看。瞧到你家寒苦的情形,和你母亲死后的惨状,再由邻人口里得知你平日的品行,这才明白你的行窃,是因为你母亲病症将到垂危,本身饥寒又已多日,才迫不得已的去作小偷。因为这一方多是穷人,富厚的只我一家,你当然要向我家下手了。并且我还料着你出门行窃之时,家中房子还未塌坏,母亲还在活着。到你从我家里背了杀人罪名,回去以后,才瞧见那惨祸。那时你当然痛苦极了。”

佩馨接口道:“请你不要提这么多的闲话,只说现在的吧……不过你怎说得这么清楚,好像亲眼见的?”凤宜冷笑道:“何必眼见?我只听巡警诉说,到你所住院中检查时,大门是关着的。等叩了半天,别的院邻才给开门,放他们进去。查到你的房子里,见你母亲堆在土内,只露着脸儿,后墙塌成大窟窿。我就料着你从我家跑回去,到家关上大门,进房见母亲已死,还流连一会,听警察叩门,才从后门塌孔逃走了。再告诉你,我还知道你曾在你母亲尸身旁跪着哭了半天呢!”

佩馨愕然道:“你……你……”

凤宜笑道:“这没什么奇怪。是我次日到你家去看的时候,瞧见你母亲尸身旁的浮土,有一个很深的膝印,还有许多的手印。到知道你发现母亲已死,必跪下去抚摩她的身体,希望还有活气,及见实在死了,还有个不哭的么?”心玉听到这里,暗自惊服。凤宜心思竟如此玲珑,而且态度又如此从容,对着前来揭发她犯罪的敌人,居然能像家人闲话般的滔滔谈论。想着又听凤宜说道:“我当时明白了你的真相,心里很是后悔,不该把你毁到那样。但我又因为尚有未完的事,不能立时向官厅投首,替你刷洗。只可先出了一笔钱,假说一套人死不结冤的道理,叫人把你母亲棺殓起来,却因不知你家有没有坟地,又不忍埋到丛葬地去,所以暂且存在城西义园里。并且因我本心对你母子抱愧的原故,在你母亲灵前供食烧纸,一切人子责任,我都替你尽了。”

心玉听着,心想怪不得凤宜有时早晨出去,过午方归;面有风尘之色,好像到郊外去过,我还疑她是给亡夫上坟去。如今才明白她丈夫是她杀的,自然不会行凶于生前,又尽礼于死后。原来她是替容佩馨母亲上供烧纸去了。

楼上的佩馨这时似乎听得半疑半信,说道:“这真谢谢你的好意,使我亡母的尸骨不致暴露。我在报上已看见了,很感激的。”

邵老台在旁,听佩馨竟对凤宜客气起来,就叫道:“兄弟,你要记住是为什么来的。别听这女人的花言巧语,她把人命推到你身上,是多大的仇恨;那虚情假意的葬埋你母亲,又算什么?我劝你少说废话,立刻拉她打官司去好了。”

凤宜已冷笑道:“你们却想错了,以为我还有心逃脱么?可惜你们不知道我的情形,倘若知道,就明白我活着已没趣儿,死了也没怕处。不过我原来打算把事办完了,再去投案,把你洗将出来。现在即遇见这个变故,料想你们不会再放松我,那也只可认命。活该另一个恶人不遭报应,先随你们打官司去了。”说着又对邵老台笑道:“你这人为朋友真够热心,现在就请你出去,唤一个巡警带我走吧。不过请你不要再从便门出入,放心大胆的走大门好了。”

邵老台听着,回顾佩馨,似等他说话。佩馨还未答言,凤宜又道:“你就去吧!早晚要这样办,何必犹疑?可是还得容我一点功夫,我这儿的财产,也得有个着落。容先生,你陪我下楼,我去和一个人说几句话。”佩馨应了一声,凤宜就盈盈立起,将要举步下楼。

正在这时,心玉在楼下听凤宜说明将要挺身投案,不由大为动心。自思着凤宜种种情形,她的杀人,必有不得已的原故,非是寻常的谋杀亲夫可比。这一到案,恐怕法律不能原谅她的苦衷,定要照律问罪。自思和她这样情谊,难道就忍心看她受罪么?心玉这样想着,就要上去借着自己对佩馨的活命之恩,为凤宜解免。但一转想,又觉佩馨无辜遭累,今日好容易得到洗刷的机会,自己若拦阻他的行事,难道要叫人家负屈一世,永作捕逃之客?这未免于道理说不下去。而且心玉心中对佩馨隐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自见佩馨出现,就好似觉得吻自己的热唇又已近在身前,心旌摇摇,若不自持了。她心跳得发慌,不知怎样是好。心中很明白自己和凤宜情若同胞,应该立在她一面加以帮助。但每这样一想,就有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发生,似觉佩馨从早就盘踞在自己心中,好像资格比凤宜还深还近。若帮了旁人斯负他,似乎心坎里有件东西梗阻着,不许那样办。她正在迟疑之际,一颗心几乎急得要碎。在这当儿,恐怕身在局中的凤宜,也没有她这样痛苦。但是事情不由她作长久思量,凤宜已和佩馨说明,就举步下楼了。心玉心头狂跳,自思事到如今,自己万无躲避之理。若待他们下来,反为不美,不如迎上前去,仍在楼上交涉,省得被下人们听见。想着就将身一长,三脚两步,便已走到楼上。

这时凤宜已走近楼梯不到十三四步远,忽见心玉贸然而现,似从平地涌起。初觉一惊,继而惊定叫道:“小妹,你怎也上来了,我正要找你去呢。”

心玉并不答言,奔过去拉住凤宜的手,把她拥入怀中,才转脸去看容、邵二人。

这时佩馨突然见一女郎,由下而走上,抱住凤宜,还以为凤宜来了帮手。方在愕然注视,忽瞧来人是个极熟的面目,不由惊得呆了。原来自冯村相别之后,不但心玉把佩馨念念不忘,佩馨也无一日不把心玉挂在心头。那灯前一瞥的情形,墙根一吻的情味,几乎时时都在脑中回旋。所以他对心玉,虽只一面之识,其实心头供养已久。所以今日一见,恍如遇见时刻系念的情人。但见她竟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怎不惊诧欲绝!邵老台也已认出了是救过他们的心玉,忍不住咦了一声。

凤宜却没看见他二人的神色,只对心玉说道:“妹妹,今天咱们要分手了。我实在杀过何振邦,细情来不及说。反正我得去打官司,这一去九成不能回来。我并没有一个亲友,咱们姐妹好了一场,你把我这点儿财产,都承受了吧!千万不要客气,你不要也得被外人分了。这是姐姐的一点遗念,契纸存折,都在我卧房保险柜里……”

心玉不待她再说下去,把手一摆道:“姐姐,离这样还远着呢!我看你哪里也不能去。”说着向佩馨道:“容先生,你还认识我么?”佩馨鞠躬答道:“女士的恩德,我时刻在心,怎会不认识!”心玉道:“你既认识我,我现在求你一件事:且莫逼迫我这位姐姐,成么?”佩馨冲口应道:“是,是,您的命令,我没有不依。”心玉指着沙发道:“那么,你和这位邵先生先请坐下。”佩馨闻言,忙向邵老台使了个叫他必顺从的眼色。邵老台只得不作一声,随他坐下。

这时凤宜已听清心玉对佩馨所说的话,好似心玉具有绝大势力,足以命令他们。不由大惊回顾,先瞧瞧容、邵二人,又望着心玉,现出迷惑之色。

心玉又扶凤宜坐在椅上,自立在旁边。向佩馨道:“容先生,我不敢说对你有什么好处,只求你把我当作朋友看待,特别给些情面,不要过于逼迫我这位姐姐。”说着又向凤宜一指道:“凤宜姐虽不是我的亲姐姐,可是我们和同胞没什么两样。只看她方才要把房产都赠给我的意思,就知道我们的关系。容先生,你能不能看着我的情面,多看一步,大家从长计议。”

容佩馨先是满口说着不敢,这时听心玉说到末尾,忙又立起点首道:“当然,当然可以。您说什么我都从命。”

心玉安排好佩馨这一面,才向凤宜道:“姐姐,无须着急。这位容先生和我是朋友,很可以从长计议,咱们坐定了细谈。反正有我在中间,不能叫姐姐真的就去投案受罪,我明白姐姐的杀人,是另有苦衷的。”

凤宜听了,满面露出诧异之色,似惊心玉何以竟知道自己的底细。但她没询问这个问题,只问心玉道:“你怎的和这容先生认识,他又这样……”

心玉道:“现在来不及谈这不要紧的事了。我只简单的告诉你,容先生由你这儿逃走以后,遇到一件危险的事。有人认出他是报上所登的杀人凶犯,就去报官捉拿,是我送信叫他逃跑的。因为这一点渊源,所以今天在此恰巧遇见,我才敢对他做这请求。”

凤宜道:“哦,这倒真太巧了!不过今天的事,你纵有天大好心,也没法调停。这里面关着人命案子,我不投案,容先生就得永远负屈含冤;容先生若要洗刷,就必得我去投案,万万没法两全,你任怎样袒护姐姐,总不能强派人家永远背这黑锅吧?”

心玉道:“话是这样说法。不过事缓则圆,大家平心静气的商议,也许能够想出个两全的办法。”

凤宜微笑道:“谢谢妹妹的好意,但只怕你这好意要白费了。”

心玉道:“这自然不敢说定,只好听天由命,看后来结果吧。现在请姐姐先把杀何振邦的底里原由,说给大家听听。”心玉说这话的意思,本来想从佩馨手内把凤宜开脱。所以要她述说杀人的情由,希望从内中弄出可以原谅可以感人的情节,好对佩馨提出缓颊的要求。待佩馨允诺,再替双方合设两全之策。

哪知话一出口,凤宜竟摇头道:“我想还是到法庭上说去好,事情长着呢!在这儿何必白费唇舌。”

心玉道:“姐姐不必执拗,你懒得费话,就简单些说,只当和妹妹谈心。不然你打官司走了,我一百一的不知道你的为人,还许后悔交结了个谋杀亲夫的姐姐呢!”

凤宜“哧”的笑道:“妹妹,你当我是小孩子,还用激将法呢。不过妹妹既有这片好心,我也简直的说给你听。那死鬼何振邦,应名是我的丈夫,实在是杀我父母的仇人。因为我是望都县人,家中只有父母和我这个女儿。

我父亲是前清的武举,很有些惊人的武艺,在平时也传授我点儿。老人家性情耿直,在前清只作了一任守备,就告退回家隐居。因为在家乡人缘很好,常常出头办点公益事情,所以成了很有名的绅士。哪知在前三年有北洋军的一个团长,带队到县里驻防。我父亲因为办支应,自得和他们打交道。这团长就是天杀的何振邦。他以前很敬重我父亲,常常到家中拜望,开口就称呼老前辈,遇事也常请教。我父亲见他为人不错,就把他当作好友,让入内宅,出妻见女。哪知这一来竟使坏人生心,惹出大祸。不多几日,忽然来了个本县的恶棍郑子范,上门求见。原来是替何振邦作媒,要娶我作太太,并且声言何振邦前年丧偶,还未续弦;又有升官的喜讯,嫁过去就是旅长兼镇守使的夫人,以后还不知阔到什么份儿。我父亲听了,想到何振邦以父执资格,对朋友女儿妄起觊觎之心,无耻已极;更知郑子范是个恶霸,行为万恶,何振邦既能和他勾结,以前的假仁假义,定是装着骗人。我父亲脾气本来很大,当面就把郑子范骂走。而且叫他传话,和何振邦永远绝交,不许登门。后来何振邦还亲自到我家来谢罪,我父亲都没见他。最后一次,他又托出一位当地最有名望的老绅士,向我父亲致意。言说郑子范的作媒,并非出于何振邦的意思,只是郑子范的私心,想要撮合两家,从中得些利益。他事后知道已和郑子范绝交,以谢老友,求我父亲特别原谅,仍许他时时趋教。我父亲当时对来人又骂了一顿,发誓再不见何振邦的面。这次连我母亲也觉得父亲太过分了,就劝他说,何振邦是驻防军队首领,咱们正在他势力之下,何必过于得罪。倘若真的闹翻,恐怕要生祸事。我那父亲脾气火暴,没人劝他还好,这一劝倒勾起他的怒气,定要亲身上保定去见何振邦的上官告状。闹得几乎天翻地覆,幸而由我把他劝住了。从此以后,直过了两三个月,何振邦再没动静。接着军队换防,何振邦调到旁地,临走时还派人带名片上我家辞行,我父亲闭门不理。”又过了两月光景,突然有一群强盗,跳墙进宅,把我父母全都用枪打死了。我却被他们捆到床上,眼瞧着涂面强盗,在杀人以后,又翻箱倒柜,把我家的金银细软,全都装在口袋里带走。也是上天有眼,给我留下一条线索。有个又凶恶又勇莽的强盗,大约是疑惑我吓死了,竟开口向一个把脸涂成全黑,又戴着皮帽遮到眉下的人问着老郑,还搜别的地方不搜。那戴皮帽的人顿足说他混蛋,就再不停留,大家蜂拥走了。

“到天明我才被仆人救起,看见双亲已死,家产全空,那份惨就不必提了。我也记不起当时怎么活下去的。我想一个弱女子,突然遇到这样祸事,哪能禁受得住?幸亏有几个亲眷老人,帮着我办事。先报官请验尸缉凶,我因为在强盗口中听到一个郑字,就联想到来替何振邦作媒的郑子范,把实情禀告官府。无奈郑子范手眼通天,官府认为只凭一个郑字,不能断定就是郑子范。而且据说当我家出事的那一夜,郑子范正在城外某村一个亲家行人情去,有很多人替他作证。官府就判定我是仓猝误听,不足为据,只可把案悬起,另行缉凶。

我只得一人办丧事。但家中财物都被抢尽,惟有出卖地亩,得钱发丧。哪知在离出殡还有三四天的当儿。何振邦忽然来了。带着两个马弁,进门到我父亲灵前,抚棺痛哭。当时我正在棺旁伴守,无法躲避。何振邦哭完,就顿足长叹的对我说,他的防地距离稍远,音信迟滞,昨天才知道我父亲被杀的消息。他心痛老友惨死,一夜无眠,清早就赶奔了来。又劝我不要过于悲痛,善后之事,有他一力承当,绝不使老友沉冤莫白,弱息流离无依。说着取出几百块钱给我,说明并非赙仪,只做暂时应用。我当时本想辞谢,但好像我父母在天之灵,在暗中点醒了我,我突觉脑中一阵清明:想到郑子范素日和我父亲并无来往,第一次发生恶感,还是由于替何振邦作媒而起;以后我家遭了惨祸,我已看破郑子范大有嫌疑;这时何振邦又突然出现,冒充着老友的资格,热心代办后事。总起这几个问题看来,或者我父母的死,原因就在拒绝何振邦的婚姻:他见我父亲过于固执,料着无论如何,万难得到老人允许。所以他二人合谋,由无恶不做的郑子范,先带人假装盗匪,把我父母杀死;然后何振邦再出面,以老友资格出力帮忙;使我这没有依靠的少女,落入圈套之中,由他拨治。我当时真不知怎的动了灵机,竟把他们的阴谋猜得确实不差。于是心里一转,就受了何振邦的钱,对他谢了又谢。何振邦见我把他当了好人,自然更竭力向我温存。我也表示双亲死后,亲友中没有可靠的人,以后事情只有赖他一个。何振邦满口答应,当日便借居我家,行动倒十分规矩。居然还装模作样的,到县署去了几次,催迫缉凶。等我父母出殡之后,他便接我到他防地的宁晋县去住,我不肯去,他才怏怏自己走了。但是没过几日,又跑回看我,带来好些食用之物,临走还留下许多钱。总而言之,尽心竭力哄我罢了。

”如此两三个月,他竟在一天当面向我求婚。所持理由,不过是他断弦未续,我孤身无倚,倘若结成婚姻,就可两得其益:我既得着永远的归宿,他也能照顾我一世。否则他是一个军人,走南闯北,一接调防命令,即将千里长行。那时徒萦肝肠,无法相顾,岂不负了老友之托?一下又说了许多爱慕我的衷情,和他将来怎样前程远大,嫁过去能享荣华富贵等等的话。我听了更像看透他的心肝,心里虽然痛恨,表面上还装羞涩,对他说这事不能立刻决定,请他容我考虑三日,再听回话。

“他走了之后,我仍打不定主意。因为我早已打算拼出这身体,替父母报仇,正希望和仇人接近,如今何振邦要把我请进家里,得到随时下手的便利,而且可以探察他和郑子范阴谋的实情,以及贼党的名姓,作日后一网打尽仇人的张本,岂有不愿意之理?得到这样天赐的机会,还有什么犹疑?只是我终有点想不开的地方,就是父母所遗的清白身体,该不该这样作践。而且我厌恨何振邦到十万分,行这条计,固然日后能够要他的性命,报仇快意。但在先起码要与他作几个月同居,方能设法把恶党一网打尽。并不能像戏上雪艳刺汤勤,费宫人刺一只虎似的,那样不失清白,当夜就可以成功。所以在这长时间的腆颜事仇,我真不知自己办得到办不到,受得住受不住。当时我自己实在委决不下,夜间就跪在我父母灵前,哭泣半夜,在蒲团上睡着。也不知是我精神上的感应,还是真是我父母阴魂指点,当夜得了个很奇怪的梦。梦境如何,现在也不必细说了。反正那梦给我添了许多勇气,叫我决定嫁给何振邦。

”到第三日,何振邦来听回音,我就允许他的婚事。可是为着要取消他的势力,便假说自己早已决定不嫁在军队上做事的人,因为军人出生入死,常冒性命的危险。若作军人之妻,平日常受离别之苦还在其次,最可怕是容易发生变故,很难白头到老。何振邦就解释说,普通下级军人,固然常有性命危险,但到了我这旅团长的位分,作战时不必亲临前线,总可以平安的。我听了就指出某次战事,师旅长也死过几个;某次变乱,上级官死了若干;而且即使作到督军,永远不上前线,还有被刺的危险呢。随后又郑重的对他说,我嫁人绝不图荣华富贵,只要夫妻平安度日,厮守终身,所以立志不嫁军人。你若爱我的话,就急速辞职,另就他途,然后谈咱们的婚事。否则我宁可嫁个贩夫厮仆,也不愿随你受一时荣华担终身的惊恐。他听了我的话,当时竟没犹疑,回说只要我肯嫁他,他情愿放弃前程,听从我的意思。我还不信他真肯为我一人抛弃终身的事业,就说现在空口无凭,最好请你急速照着诺言去办。当你真的辞去军职之日,就是咱们婚姻成功之时。他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就告辞走了。一连三四日,没有向我提起。我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职位呢,哪知他竟真的向上司递了辞呈。原来他有一次剿匪战事,曾抢劫几个民间富家,得了很多的油水。又加历来苛扣舞弊的积蓄,已然有十来万财产,很够后半世过活,所以他把辞职不当回事。等上边允辞的公事下来,他拿到我面前请验,我自然无得话说;就择日行礼,正式办了婚事。

“我那时的屈身忍辱,自己不必提了。过几日我就和他说了套假话,表示自从他以父执资格常向我家过往,我便已生过爱慕之心。以后郑子范前来说媒,我心中甚为喜欢,却不料老人家拘执着辈分,不肯答应。我是个闺中女儿,纵有心事万千,也不敢对父母直说。何况我父亲又是那样的脾气,只有着急和失望罢了。如今想不到经了许多变故,仍旧返本归原,成了你何家的人,完了我的心愿。可见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月下老配定,不容违拗的。只是当日那位郑子范先生,曾为你我费了不少心力,又受了我父亲很大气恼。现在咱们是面说面讲,好事成功了,但总不该忘了当日的媒人,起码也得预备一桌酒席,请他来坐坐。一来表咱们的心意,二来叫他知道并没白费了心,到底把咱们成全了。何振邦听了,就说你的意思很好,可惜来不及了。郑子范最近又遭了一桩官司,风声闹得很紧,他已逃到外面去了。我忙问细情,何振邦也说不清楚。”我只得私下叫人打听,才明白邻近高阳县,拿住一帮土匪,供出郑子范是帮中首领。高阳县禀文上省,省里下令通缉。本县长官虽与郑子范通气,但也护庇不住,所以郑子范就离开本县,逃往外乡。至于去的地方,大约不出天津一带。我得了消息,就存在心里,不对何振邦讲说。又过月余,何振邦偶然提起外面通都大邑的繁华,我便趁势要求到外面游历,开开眼界。何振邦自然百依百随,我才一点痕迹不露的把他弄到天津。到了天津,我假作恋恋不舍,又提议移来此地久居。何振邦好在有钱,也愿意得些享受,就依我的意思,购买房屋。我因为预备日后行事便利,特意以省俭为理由,选择在这偏僻地方购地建屋。一直过了将近两年日子。在这两年中,我时刻访查郑子范的下落,想要寻着他,把两个仇人集在一起,报那血海冤仇。否则若只杀死何振邦一个,我已身入囹圄,岂不叫郑子范永远逍遥法外?

“无奈我费尽心力,也得不着郑子范的消息。但日日还得强作欢笑的应付何振邦,真是痛苦极了。何振邦每日出去,在外面混跑,常在三更半夜,喝得熏熏而醉回来。也有时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家里来坐,但始终不见郑子范的面儿。而且我每次托词向何振邦打听,他也只说没遇见过。我实在忍不住了,自思倘若长久寻不着郑子范,难道我就和何振邦这样过将下去?于是我便有心要动手了。”不料在出事的前一日,我又受了回大刺激,更坚了我杀何振邦的心。因为到了换季的时候,我翻腾箱子,检点衣服。在何振邦一只向未开过的旧箱中,发现了一件玉器,是我父亲随身带的,也是被抢那夜失物的一件。我瞧着更断定了杀我父亲是何振邦主谋。他托郑子范行凶行抢之后,郑子范大约把所抢得的东西,分送何振邦一些。何振邦在娶我之前,必然把其余的赃物,都销灭了,只剩下这么一件,不知怎的大意了,丢在箱里。我拿着那玉器,战抖了半日,好似见父母的阴灵,在面前啼哭。我一顿足就横了心,当日没得下手,次日我预备下凶器,藏在床边。何振邦也是该死,半夜里才由外面喝醉回来。我把他接入卧房,睡在床上。迟了一会,我悄悄把他衣服解开,露出胸膛,然后左手拿着那件玉器,右手握住刀子,把刀尖对准他的心窝,才轻轻把他唤醒。何振邦一睁眼,我就把玉器举到他眼前,问他认识不认识,又说你这万恶凶贼今日可到了报应日子。何振邦已然惊得清醒,将要和我支撑。我不敢迟延,拼命将刀子向下一按,直扎进他的心窝。何振邦叫了一声,居然从床上坐起,我吓得松手倒退,但他受伤已重,坐起想要下床追我,只摇动了几下,就又向后栽倒。

“我当时心乱神昏,不敢再看,就退出外间。恰巧那时候容先生正在外间,登着椅子向柜顶上拿东西呢!我看见他,他也看见我,两头儿都害怕。我怕的是他看见里间的死尸,他怕的是我撞破他的窃盗。等两下通话之后,我忽然想起了嫁祸东吴的主意。因为我虽把性命看轻,但是杀了何振邦,冤仇只算报了一半,若这时自尽或者投案,对郑子范那一半冤仇,就不能报了。如今既凑巧来了个窃贼,我正可把杀人罪推到他身上。一来那人既流为窃贼,已是废民,就受些冤屈,也不为过;二来可以留出我的性命,办那未了的事。”说着看看佩馨道:“当时我还不知道你是那样景况,是为家贫母病才行窃的。我若知道,万不肯做那过分亏心的事啊!而且当时我本意是不要捉住你的,因为把杀人嫌疑给你背去就够了,更不必真叫你承受罪名。何况捉住了你,你必然分辩冤枉,诉说详情。虽然我有把握叫人不信你的话,但是终不如放你逃走,较比干净啊!你逃走以后,所有细情,报上都登过了,不必再说。只于我得知容先生家中景况,良心很为不安。又因自己独居冷寂,想招个院邻同住,才得交着这位心玉妹妹。前几天我们出去,在法租界马路上救了一个小孩。问起来才知是郑子范的儿子,无意中算得了仇人的消息。我就暗自定了主意,预备在数日之内,就去杀了郑子范,然后向官厅投案,把杀何振邦的真相也一并声诉明白。在我是心愿已了,死也瞑目,容先生也得脱去嫌疑,不必再作流亡生活。不料还未容得我办到,容先生先已来了。现在无论从良心上讲,从事情上看,我也再没有躲避的道理,只得随容先生去投案了。”

说着又对心玉道:“妹妹,莫说咱们要好一场,你可以接受我这点财产,便是你不肯接受,我也没有第二个亲近的人可以托付。与其将来被不相干的人占去,或是被官府没收,那又不如你老实留下呢。日后倘若我被判抵命,你去领尸装殓埋葬,也算尽了情分;万一有日我还能活着回来,得你替我保管财产,也可度我老年生活。妹妹不要客气,我的一切契据折票,都在卧室保险箱里,这是钥匙。”说着将钥匙递过。

凤宜那里说到末尾,心玉虽然倾听,但眼睛已移到容佩馨身上。因为佩馨已然起立,和邵老台附耳暗语,二人都颜色惨淡,相对点头,就同向那通月台的小门走去。正在这时,心玉瞥着,已顾不得答凤宜的话,就立起叫道:“你们二位做什么?”凤宜听心玉一叫,转脸一瞧,见佩馨和邵老台已走到小门之侧,不禁也愕然道:“你们二位稍候,我同你们由大门走。”

邵老台鲁莽的摆头说道:“你老实在家里歇着吧。往哪里走?没地方可去。”凤宜心玉同时一怔。佩馨他只觉得邵老台所语辞不达意,急忙回身向凤宜说道:“你放心吧,我们走了,再不用你投案。本来我为这件事担杀人嫌疑,很不甘心,才和这位邵大哥出主意,装鬼弄神,骗你的实话。如今你说出实话来,竟为担着父母冤仇,作出这样孝烈行为。我佩服不过来,怎能从中坏你的事?痛快说吧,这点嫌疑,我情愿替你担承了,永远担承了。现在不必多话,请你安心办自己事吧,我们走了。”

邵老台也摆手说道:“就是他这话。你遇的事太惨,行的事真人物,我们佩服你。过去的事你从今满不用挂心,我们佩馨兄弟这一次可真远走高飞了。但盼着天保佑你马到成功。”说着拥着佩馨要出小门。

凤宜见了,立刻明白他们是因为听自己的事迹,大受感动,故而打消原来计划,不再相迫,飘然而行。不由心中也受了感动,觉得不能让他们这样走去,就叫道:“你们二位慢着,我还有事。”

哪知这时更不待她着急,旁边还有个明在局外、暗在事中的心玉,为佩馨不知柔肠经过几千万次转折,香腮不知有几千万次发热,不过在未曾判明血案的真相以前,还只把情丝竭力收束,不敢着实放在他头上。今日无意中突遇梦魂萦系的人,又得确知他并非杀人凶犯,而且由凤宜口中鉴定他人格的高尚,心玉心中早已心花怒放,万缕情丝,不自主的飞绕到佩馨身上,牢牢系住。但还有些为难,就是在佩馨和凤宜中间的纠葛,无法作左右袒护。若主张秉公办理,立和凤宜投案,洗出佩馨,这固然如了自己的夙愿,但问心万万不忍如此行为。若反过来讲,自己袒护凤宜,向佩馨摆出恩人面目,强派他替凤宜担受嫌疑,那样固能救了凤宜,但佩馨便从此无期流亡,说不定遭捕入官,自己的私愿可怎能实现呢?心玉在凤宜诉说往事时,一直为这个问题愁苦。不料凤宜说完之后,佩馨竟能慷慨仗义,要撒手自行。心玉心头一松,觉得此事容易解决。但她看着佩馨要走,那急劲儿比凤宜还加百倍。一个萦心在抱的人,好容易意外相逢,竟又要匆匆复别。这一去更不知后会何年,她怎能不急?就在凤宜呼叫之前,她已翻然如飞的到了佩馨和邵老台的前面,将那通月台的小门关闭,才回身望着佩馨,挥手让他归座。在表面上看,心玉的行动,完全是遵着凤宜的意旨,并没有什么可以害羞的理由。但心玉不知怎的,竟然红云上颊,窘不可堪,好像有什么背人的隐私,被发觉了。当时立在小门之前,尽自低着头举手摸抚鬓角秀发。

好在旁人都没注意到她。凤宜以为她是替自己代劳,见她已把容、邵二人拦住,就把全部精神注着佩馨,将要发话。邵老台则因被心玉拦住,不能出去,也转面去望着佩馨,等他主张。只有佩馨,自当日在冯村一吻之后,美人恩义,一直未曾去怀。他因不知心玉身世,只就相逢地点想着,以为心玉只是个村中的姑娘,不过曾受过教育而已。自己觉得对她生一点像旧小说式的希望,不为妄想,于是常常憧憬着,将来有朝一日,自己脱离患难,得以出头,必要重访恩人,对她尽力报答。倘依若着迷信说法,果然天帝垂怜,姻缘有定,也许那一吻便是终身之约。固然自知不该把恩德溷入爱情,但既有此遇合,便不得不有此想望。佩馨想望多日,今日竟无意中和心玉相逢,他的感想当然和心玉一样,而且比心玉又多一层迷惑,就是对心玉和凤宜的同居,实是梦想不到,猜测不透。本已预备对心玉重致谢意,并作长谈,无奈切身问题正在急迫,只得先和凤宜周旋。在凤宜说明真相之后,佩馨激于义愤,又经大受感动的邵老台在旁催他快走,佩馨才那样决然欲去。其实他心中虽已消释对凤宜的仇怨,却实放不下对心玉的爱情,只碍当着邵老台的面儿,不能做什么表示,只可同他走出。至于真个走出之后,佩馨也未必即能远走高飞,或者要重访心玉一次,也说不定。但他的心事,未曾表白,心玉却看不透,所以才有那样迫急的一拦,拦住后又发生那样一羞。

佩馨看得明明白白,心中暗地为受感应,悟到心玉果对自己动情了,不觉由欣喜中倒生出一种凄凉之感。因他自从解事以来,除却母亲恩育以外,所遇的都是势力欺凌,风尘白眼。如今在患难之中,居然得到个红颜知己,一吻留恩,双心相印,怎能不发生极深的慨叹!当时凤宜让着容邵二人归座,邵老台不敢自己作主,只看佩馨如何,待视他一致行动。佩馨却正面对心玉,向她鞠躬道:“凌小姐,我自从受您救命之恩,没一时不在感念。今日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方才匆匆,太失礼了,现在你快请坐吧。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暂时不走。”

心玉听了这话,本很容易对答,但又不知为何,竟似胸中藏有万言千语,却都被喉咙中挡住,一字也说不出来了。倒惹起满心慌乱,只对佩馨点了点头,樱唇动了几动,并未发声。忽由嘴角散布出一片笑容,使腮上现出个酒涡儿,突又把脸一红,笑容尽敛。绷起脸儿,悄然走回凤宜身旁去了。佩馨看到眼里,更暗自会意,而且看着她嘴角的玉雪之肤,认得出就是自己曾吻过的地方,不由也心跳起来。幸而这些情形,只发于转瞥之是,仍未被凤宜和邵老台看破。

心玉归座之后,佩馨也坐回原处,邵老台自然亦步亦趋的随他坐下,凤宜这才开口道:“容先生的好心,我很感激。不过这件事在没有显明之前,还可以迟下去,叫你多受些日的委屈。如今既已闹明了,若仍叫你替我担着嫌疑,就太不合理了。何况你以前受的难苦,已经很够我抱愧的。你又正当青年有为的时候,怎能把终身的事业名誉,全为我这个不相干的人牺牲了呢?现在你和邵先生的好意,我已领受了,但是我们还得公事公办。我已把这点小产业托付给心玉,无须再耽误时候,请你们二位,随我一同投案去。”说着又招手道:“不必走那便门,还是下楼从正门走。”

邵老台这时忍不住开口道:“你干么还絮叨?我们已经说明白了,不用你打官司。明天我和佩馨兄弟俩,就一同奔关外去。到处的水土都养人,我们离开这地方,照样能够生活。这杀人案子,叫他永远悬着,一辈子抓不到佩馨。你也用不着咎心,好生想法报那一半冤仇。我邵老台最敬好的,这是捧你,成全你的心愿,你不必多说了。”

凤宜点头道:“您姓邵啊!邵先生,你说的也倒有理。不过杀人的才应该偿命,欠债的才应该还钱,不能把旁人填限。容先生便是逃奔关外,不至于受着罪刑,可是千里迢迢,出门不是容易事,而且他本来可以在家乡谋生,过舒服日子的,无端为别人去受颠连困苦,这多么不公平,我良心怎能安呢?再说我本没有求生之想,如今投案领罪,正是应该。更喜我已知道郑子范下落,到案后我一咬出了他,虽然没有证据,也许……咳,那就不管了。反正我心志已定,你们随我走吧。”

话方说完,邵老台已叫到:“你不亲手报仇,经官是毁不了那……”

佩馨这时早立起抚着邵老台肩头道:“邵大哥,你且不必着急,听我说吧!”就向凤宜道:“何太太,我们对你所遭的事,所行的事,今日既全明白了。实已把原来的疑惑怨恨,都给取消,变成对您敬重了。我自觉着,莫说为你担一点嫌疑是应该的,就是现在帮你去冒险报仇,也是情愿。世界不管变到什么样子,但是孝子烈女,人人都要恭敬,你该明白这意思。再者还有你殓葬我亡母的好意,我更万分感激。倘没有你的义举,我亡母尸骨,也许不堪设想。那我这一世真不能做人了。就是这样恩德,已够我报答不尽。你葬了我母亲,我为你做多大牺牲,都不为过分,何况还只担一点嫌疑?结果不过离开天津这地方,到外乡躲避几载,于我并没什么害处呢!”佩馨说到这里,稍作停顿,都把希望的眼光望着凤宜。凤宜摇了摇头,方要开口,佩馨瞧出她还在固执,忙又接着说道:“请你再听,我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说着向心玉一指道:“这位凌心玉小姐,我虽不知和你是什么关系,可是你既和她同居一处,方才又要把家产赠她,足见你们二位关系很深,情感极切。你明白凌小姐是什么人,凌小姐是我的救命的恩人啊!现在我对凌小姐的恩德,正在没法报答,心里非常难过,请想我还忍心对凌小姐的最亲近的姐妹,做出很甚行为,拦阻你行大事的心愿么?何太太,凡事都有情理,凡人都有良心。你不能强迫我作出蔑理丧心的事啊!”

心玉在旁,听佩馨说话时气概轩昂,口齿清利,处处显露出是个天性纯厚,心地聪明,而且受过教育的人,心中已自十分爱慕。最后又听到他把自己牵入题内,不但暗地感觉异样的安慰,而且佩服他的善于说词,更了解他并非把人情推到自己身上,而实是暗示他对自己的提心在口,恋念交深。一个女子,在初次经到恋爱,芳心辗转,只想着一个对像,而经过很长的时期,未得会面。正怀疑着对方的心意,不知他恩思自己,是否也如自己思忆他的深切。这时竟而得到对方的切实表示,证实自己所希望的并未落空,怎会不欣喜万方,而又凄然生感呢!

这时凤宜听了佩馨的话,也微有愕眙之态,望着心玉道:“这个……你们中间的交涉,不好扯到我这遍账上来吧。”

心玉在得意之时,不由冲口说道:“姐姐,怎能这样说呢?姐姐是谁,我是谁?我们的事,怎就会和姐姐没有关系……”心玉说到这里,猛悟到我们两字说得太亲切了。自知已红了脸儿,恐怕被凤宜看出不好意思,心中一急,脸色更红得厉害。只得镇定心神,强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容先生的好意,姐姐应该领受的。我本来是姐姐的妹妹,不是因为以前和容先生也有过一点交谊。现在就算我立在中间,不偏不倚,说句公道话,事情要看缓急轻重。姐姐有大仇在身,现在若去投案,就得受法律制裁。不但性命难保,而且仇也难报。倘若叫容先生暂且担承嫌疑,如今官面上因事主不甚催促,案情稍冷下来,容先生又有这位邵先生保护,料想不致遇到危险。而且退一步说,姐姐也很可少安忽躁,自办己事,才不负容先生的盛意。万一容先生被官府捉去,你再投案还不晚呢。如今暂委屈容先生做些日黑人。他既然没有不愿,你也无须不安,方才容先生已说得很透澈了。至于说到为我的话,我固然太不敢当,可是在这时候,我也只得不客气的和容先生一样的主张,和姐姐反对了。”

凤宜听着,似已因佩馨的好意,心玉的热情,有所感动。正在沉吟未答,佩馨已扬手说道:“凌小姐已把话全说尽了,何太太若再固执,不但辜负了凌小姐的心,连我们也太失望了。现在无须再费口舌,就算决定了吧?何太太,你安心去做自己的事,我们也另寻我们的路。但盼吉人天相,你安稳地报了大仇,还能平安无事。我们得着信儿,再回来给你庆祝。再见吧,我们走了。”佩馨说到最末一句,是面对着心玉而发,他并未预备立刻就走,只为说出走字,看心玉如何动作。邵老台是实性人,闻言已霍地立起,走出了两步。心玉更是关心,不自觉的已叫出来道:“你……不能……且等……儿……”叫着就奔向佩馨跟前。但还没走到临近,猛又悟到自己这样风雷火急的叫起来奔过来,但到他面前应该对他说什么呢?不由又窘住了。但临别此际,不能默尔而息,弄得虎头蛇尾,只可又把说过的重了一遍道:“你不能走,不能这么就去,……”说到这里,忽听凤宜在身后开口叫容先生,这可给她下了台阶儿,急接着回手一指道:“我姐姐就是领受了你的好意,你也不好就去,她还有话说呢。”心玉说完,就转过身去,面对着凤宜,听她发言。但仍不离开佩馨的身畔,心中却思索着:等凤宜和佩馨交涉完毕,自己对佩馨将如何表示衷心,如何的定后会。这并不是心玉受了情迷,忘却女儿身分,实因事机切迫,不许迟疑。佩馨已说出将作远走,倘放过了这一瞥即逝的机会,待他走了以后,就成为天涯海角,消息沉沉,相思无限,重见无期。那悔恨不但非登楼少妇所能比拟,而且这墙头一吻的公案,又将如何了结呢?

这时凤宜已开口道:“容先生,你的好意,我已不能推辞,何况又有我心玉妹妹在里面。你们都这样诚恳,我已只得领受。不过你和邵先生的事,不能这样就走,得答应我两件事。头一件我知道二位东漂西荡,无家可归,景况很是困难。论理我应该替你们安置,就留住在我家,也自应该。不过在这案子未了结之前,你们当然不能留在天津。倘若被官面弄了去,固然还有我在,不会叫你真受屈枉,可是那时又辜负你们大家的盛意了。所以在这时候,你们自是出门的好。不过我要求你们,不要远去,最好不离周围三二百里之内,而且把住址常常报告给我,预备我报完仇恨之后,立时可以请你们回来。第二件倒没有什么,我只于要送给你们二位一点小款,作为川资,请你们万不要推辞。”

佩馨答道:“何太太,头一件事我当然照办,不向远去,并且常报告住址。不过你也不必执定了报仇之后必须投案。倘若杀掉那郑子范,你能够脱避刑罪,就自己保重也罢,不必定去投案。要知道我在此地既没财产,又没事业名誉,就离开永不回来,也没什么顾惜。男儿走遍天下,全能立足,更不须你替我洗刷嫌疑,再回此地。天津并不是我的故乡啊!至于第二件,我也不敢客气。说实话,现在我和邵大哥两个人身上,合起来才只剩一顿饭钱了。你既有这份好意,就请借十元八元好了。”

凤宜点首道:“你所说以后的事,只能等将来临时定夺,谁也不敢预料。现在且请你等等,我下楼去取钱。”

说完就向心玉递了个眼色,叫她代为招待容、邵二人,自己下楼去了。

心玉毕竟情虚,瞧到凤宜的神情,虽已领会她的本意,但疑内中还蕴有调谑作用:她似乎说我要下楼去了,这正是个机会,你和容佩馨畅说衷怀吧。其实凤宜根本不知道心玉与佩馨的事情,何致有此表示。心玉这一想入非非,倒又不好意思起来。先望着凤宜的后影儿下楼,又把秋波向佩馨一溜,便低下头去,赧然有思。若照心玉这样,真将把良机坐失了。幸而佩馨见凤宜去后,立刻生出了当日偷吻的勇气。当凤宜在时,他本已预备对心玉有所表示,但恐当着凤宜,要使心玉难堪。此际见凤宜离开,心玉又默默无语,知道是自己必须发动的时候了。当时也顾不得邵老台惊异,向他附耳低声说道:“大哥,你到那小门外月台上站会儿,我要和凌小姐说句话。”

邵老台虽把愕异眼光望着佩馨,但他终是游侠出身,在风月场中走过一遭,还算知趣得很,一语未发,就转身走向小门外月台之上,独自披清风而赏明月去了。心玉偷眼看着佩馨和邵老台倾语,又见邵老台独自闪开,就明白了佩馨的微意。立觉一颗心儿扑扑的跳,脸上又如火烘,心中料着佩馨必要过来说话,却不知怎的,竟十分畏怯他起来。但在畏怯中又似乎非常希望。只低着头,把眼光望着地毯中心的万字不到头的花纹,不敢面视。哪知在这工夫,已见那注视的花纹上,来了一只穿青呢子鞋的脚,随着又来了一只,两只并在一起,接着就听他先叫了一声凌小姐。心玉只得抬起头儿,只见佩馨正立于二尺开外,恭身致礼。心玉这时不知怎的,胆力忽壮了许多,就盈盈立起,悄然说道:“容先生久违了。”

佩馨一听,初而诧异她在见面许久之后,还说这套客气话儿,有些不近情理。但一转想,才恍然悟到她别有深意。这句话实是表示方才虽有许多言语,想是为他人所发,等于没说;从此语起,才算接上那天吻别后的碴儿,开始交谈。佩馨想着就恳切说道:“凌小姐,自从那日在冯村别后,我时时刻刻希望见着小姐,好拜谢您救命之恩。可是今天意外的遇见,我倒没话可说,这样的大恩是没有用言语谢的。您……”

心玉听他提出冯村二字,立觉颊上的旧日吻痕,重复发出高热,竭力忍着羞赧,低声说道:“请坐下谈好么?”佩馨听她没回答自己的话,只叫坐下,就知下面必有文章。心想无论她将来什么表示,自己恐怕都不能接受。与其事过徒生感触,还不如先把自己所定的主意,迎头说出,较比干脆呢。想着就道:“好吧,小姐请坐。”心玉闻言,就望着他一同落座。秋波莹莹,方如低徊欲语,佩馨已先张口道:“凌小姐,大概那位何太太快要上来,没很大工夫。我先冒昧说几句话,请你原谅我。在冯村那夜,蒙您相救。我当时不知怎的发了疯狂,对小姐做出那样鲁莽行为,事后想起来真真自觉该死。……”心玉听他突然提起此事,不知出于何意,只羞得面如熟透苹果。佩馨又接着道:“倘然我是个有希望的人,将来或许能够补过,消弥了过去的罪恶。无奈我本身既极穷窘,后顾茫茫,难寻生路,而且又担了杀人的嫌疑。今日离开这里,明日便得远奔他乡。从此天涯地角,不知栖身在何处,流落到何时。此身的安危存亡,也无丝毫把握。像我这种的人,居然做出那种鲁莽行为,更是万恶滔天。这意思小姐总能明白。”佩馨说着停了一停,才又接着道:“我过后明白那不知自量的错误,后悔得没法儿。今天幸而和小姐遇见,趁着离别之前,对小姐谢罪。一则求您原谅我当日的胆大妄为,二则……二则……就是我方才说过的……我……我不配对小姐有什么妄想,所以今天……声明取消我那……咳,我也不必细说了,小姐总能明白。归总一句,小姐对我的恩德,我到死也不会淡忘。可是小姐对您所救的人,请永远忘记了吧。因为……我……我从此要飘泊下去,报恩的希望很少了……”

佩馨这一篇话,说得吞吐嗫嚅,迷离惝恍。若被局外人听着,还许疑他是有什么神经病,以致语无伦次。但在和他心灵感应的心玉却已听得镂心刻腑,似醉如痴。她明白佩馨别后相思,是和自己一样深切。今日方得重逢,他又仗义替凤宜继续担承嫌疑,才要避地远去。所以等凤宜复完大仇,还替他洗刷,请他回来的话,不过是凤宜一面的主张。佩馨却不作此想,预备为凤宜担承到底,一去不归的了。他既自顾本身寒素,又感前途渺茫,所以对当日接吻的事,非常后悔。因为他那一吻寓意很深,一为记识恩义,二为表示爱情。在接吻时,他的心中必然想着将来有日出危难而成事业,定要永侍妆台,作恩人的奴隶,就以此吻为预约之券,而且他也猜想到我已默认他的约定了。如今他自觉没了希望,后悔当日做事鲁莽,恐怕我万一还记忆那一吻之约,痴心等待,耽误青春。故而当面正式表示忏悔,声明取消那无言无字的情券。但他又怕唐突了我,才把话说得模棱含糊,绕了许多弯儿。真意只是两句,就是我倘若没有接受他的爱情,就只原谅他过去的冒犯罢了;若已接受了他的爱情,务必依他请求,取消这件公案,把过去的事完全忘记。他大约说这些话以前,曾经苦心思索;若径直把吻约提出,恐怕表示我并未爱他,岂不弄成僵局?倘隐忍不言,又怕我真的已爱了他,他这一匆匆远别,后会无期,岂不是永远的一件亏心之事?所以他宁可厚着面目,也要曲折迂回把私衷表白。这当是他存心忠厚不肯负人之处。心玉这样想着,不由更受了感动。本来她和佩馨并没一语及于情爱,一刻经过缠绵,一切都在心心相印的暗幕中进行。此际她听了佩馨的话,不知怎的,竟似超越了一大段爱情应走的路程,仿佛觉得和佩馨是相交极久的情侣,偶然遇到恋故似的,不但忘了羞涩,而且竟说出没理性的话来。但目光仍注着楼板,向佩馨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现在……倘然你的境遇较好,我也不肯直说。现在你既处在这艰难时候,因为怕害了我,才有这种表示,我可不得不说了。你……啊!……”说着略一停顿,神情似乎由兴奋中生出羞意,身体微侧,香肩向佩馨微撞了一下,才接着发出极低细的声音,而蕴着斩钉截铁的意味道:“这事可由不了你。”接着又嫣然欲笑的,似乎要叫容先生,却只叫出个容字,把先生二字省去道:“容……你得先给我道歉,怎该这样轻视我们女子啊!”

佩馨听着悚然一惊,知道心玉已把万种深情,都萦在自己身上,不由又从喜慰中生出感激。但再想到将来,忽又戚然而忧。这时佩馨心中,真是七情并发,感情刺激过甚,反而变为麻木,只痴望着心玉,眼泪汪在眼里,莹莹欲坠。

心玉望着他也忽现出凄惶之色,将手指指自己的心,又指着佩馨道:“你应该明白,不但方才的话都白说了,而且还不能按你原定的主意远走高飞呢。”说着见佩馨似乎迷茫莫踪,就接着道:“你知道我怎样住到这位何太太家来的么?从那天你由冯村逃走之后,第二天我就回到天津来,按着报纸的住址,寻到这里。恰巧见何家门首贴着闲房出租的帖子,我才假作赁房和凤宜见着。两下谈得很好,我搬进已经十多天了,本为从凤宜口里探听这杀人案的真情,没想到今日和你遇见,把一切全明白了……”说着停了一停,又道:“方才我听明你与这杀人案无关,心里真说不出欢喜……以下我也不必再说,你且仔细想想,就该后悔,方才不该对我说那样话了。”

佩馨哪还用得着细想,早已把心玉的深情完全领略,而且浃骨沦肌了。这时真要拜倒在她裙下,开口求婚,但仍不免顾虑到本身现在和未来的境遇,觉着胆怯,竟吃吃地道:“小姐的……我真没的……不过您看看我的情形,怎么配……”

心玉接口道:“什么叫作配?好俗气啊!你这样说话,不太轻视我么?”

佩馨听了这话,知道她的爱情业已万分坚决,不容自己推辞了。而且天下少年的人,谁又禁受得这种的美人恩意?佩馨一阵感情冲动,再顾不得什么将来不将来,什么唐突不唐突,竟扑地跪向心玉跟前,叫道:“小姐,自从冯村那夜之后,我对小姐万分爱慕,万分感激,几乎思念得中了心病。可是我自知受您恩德,又对您生非分的意想,是有罪的。而且我漂泊一身,等于乞丐,更不应作无耻的希望。所以方才对你说出那些话,完全是发于良心。如今想不到小姐这样错爱,倒叫我心里没了主张。我……也不能多想了。小姐,你可能容我把以后的一身一命,都贡献给你,终身报恩么?”

心玉一听,知道他在开口求婚,立刻羞得红云满面,心头小鹿乱撞。说也奇怪,心玉对于佩馨,在纯洁的动机上,发生极高极热的爱情,经过许多日的苦心辗转,到此夜才证明佩馨既与杀人案无干,更看出他是个人格高尚血性纯挚的好男子,就把多日所犹疑不定的事,骤然决定。在这数十分钟的晤对中,爱情不知增高若干万倍,而且由流质变为固体,坚决不摇地要把自己的一切全付托给他。但她芳心中宛转回环,把过去现在未来种种的事,都已想到,甚至于日后结成连理的生活,都在脑中构造过空中楼阁。只有对佩馨这样突然求婚,却未料及。因为她本想着先解救了他的患难,解决了他的困苦,使他恢复平常安适的生活,然后由友谊渐进于婚姻。这或者是几个月以后或是几年以后的事,万不料佩馨竟发动得如此其快,不由既惊且羞,感到张惶失措,一时没法回答。她急忙敛定心神,自作深思。现在他既说出口来,可怎样回答呢?论自己心思,本已决定,没有犹疑。只是这样轻易地答应了他,似乎太有些那个,恐怕把自己女孩儿身份太作低了。但是若暂且回绝,而给他留以后的希望,固然也是办法,但心中总觉不忍。他正在穷途之中需要我来安慰,如何反给他打击?而且自己若一辞却,便算立于疏远的地位,对他的今后行止,也不好主张了。心玉想着,猛然把心一横,就伸手拉着佩馨的肩头,颤声说道:“你起来,叫人看见是什么样儿?”

佩馨仰首道:“可是小姐能允许我么?”

心玉悄无一言,只点了一下头,就羞得满面红霞。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脸儿,一只手却用力抓住佩馨的肩头,叫他立起。

佩馨这时的感激喜悦,倒变成无限凄惶,不知怎的生出一副急泪,狂涌而出。颤微微地立起,望着心玉,默默无语,似将万种心情,都由透过泪液的目光中射出来。心玉偷偷抬起头来,痴痴地望着他,用右手纤指,摩擦着自己左手中指上所戴的一只镶红豆的戒指。这只戒指,原是心玉亡父当年在江南做事,得到一枚红豆,带回镶成戒指,赐与心玉的。心玉向未戴过,这次从冯村回津之后,到学校住的第一夜,就从箱中将这戒指寻出,戴在手上。至于是什么用意,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佩馨一见,明白她在口头婚约之外,还希望交换一点信物。无奈自己身上除去极少的零钱,更无一点东西,不由为难起来。

心玉瞧着他的神情,也已知道,便将那手上的戒指脱下,递与佩馨道:“你收着这个吧。”

佩馨道:“可是我……”

他只说出三个字,下半句还未出口,心玉已先说道:“这又何必执定!只要你好生收着我的东西就够了。”佩馨接过戒指正不知该戴在手上,或是藏入衣袋,怎样显着郑重,忽听楼梯作响,似是凤宜走了上来。心玉心中一跳,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未能说出,时光已瞥然将逝,急得把无限衷情,并作两句说道:“你明儿不许走,以后做什么都要先告诉我,还有你现在的住址……”

佩馨此际深知心玉却怕凤宜看破秘密,早已急忙躲开。又想去把邵老台唤入里面,以免被凤宜看出形迹,于是一面向心玉点头,一面向那通月台的小门走去。他是越走越远,心玉却听凤宜已走到楼梯中间,就要上来。说话声音低了,佩馨不能听见,高了更怕进入凤宜耳中,只可咽住。随见邵老台还没等佩馨走到地方,已推开小门走进。心玉知道他必然一直隔着门上窗隙窥视,把佩馨和自己一切情形全看了去,很觉不好意思。随着凤宜也走到楼上,心玉只得强敛羞容,迎了过去。

凤宜皱着眉头道:“怎这样巧!家中的现钱都花完了。只剩下几十块钱,哪里够呢?我向来手头洒乱,好把钱向抽屉里乱丢,放在衣袋里的钱,也常忘记拿出来,就向各处搜寻,又找出四十多元,可还是不够。明天又是星期日,要上银行取钱,还得后天。这真叫人着急。”说着将手中纸包放在桌上道:“我只可寻了几件金货,连钱包在里面,容先生拿了去吧。这总共有几百块钱,大约够几天用了。以后你到了什么地方,就给我来信,我可以再给你寄钱去。”

佩馨听了,已摆手道:“哪用得这么多!我只有一二十元钱就很富裕,多了于我也没用处。”

凤宜把纸包推到他面前道:“不必客气,你且收下再说。”

佩馨还要推辞,心玉已开口道:“容先生,你就收下吧!我姐……这一片好心,你不要辜负了。你为她受很大的委屈,再连这点钱也不肯收,不叫她太难过了么?”佩馨听心玉一说,知道她必有道理,就不再违拗。接过说道:“那么我就谢谢了。”

凤宜道:“容先生你不要错会了意,以为我这是补报你。要明白,你的好处绝不是钱财所能补报的。”

佩馨忙道:“何太太您太言重。好,我就依实,也不再道谢,就要走了。”说着暗对心玉用目示意,似乎说你所吩咐的话,我已全记住了。现在当着凤宜的面,无法接谈,只可告辞自去。明日一定先设法和你见面,然后他往。心玉领会他的意思,微微颔首,表示灵犀一点,业已相通,又将目光叮嘱了一下。

这时凤宜说道:“你要走,我也不留了。方才说完的话,大家都要记住,后会之期总不在远。你的好心,但盼我今生能够报答……”

心玉一听她要说丧气言语,忙拦住打岔道:“姐姐不必再说了。我看将来你们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何必说这远话?现在天已快亮,容先生也不便耽误,快些走吧。要不然工夫一大,下面老妈醒了,听见又要生出是非。”

就在这时,邵老台见他们把事早已议妥,便有些忍耐不住,拉着佩馨叫他快走。凤宜要他们下楼从大门走,佩馨以为楼下有仆人居住,被看见了,于主人多少不便,于是主张仍由便门出去。心玉也赞成他的主意。邵老台说道:“天已快亮,不必多麻烦了。何太太,你先熄了电灯我们好走。”

凤宜不解道:“为什么要熄灯?这样有灯照着,下去不方便些么?”

邵老台道:“房里有灯,我们下去方便,可是外面的巡警和走路的人,看得也方便。你想对不对?”凤宜方恍然大悟,就走到墙边,把电门关了。这时房中变成漆黑。凤宜说着别的话,佩馨口中应着,就向小门走去。心玉这时似乎有什么潜伏的力量催动,很快的先走到那通月台的小门旁边。因为心里跳得厉害,连带使身体也抖战起来。她在暗中什么也看不真切,但心中似有一种自信,悄然在等待着。佩馨答应凤宜的话时,尚立在房间中心,说完,房中空气变成寂静,只闻轻悄的脚步声向这小门而来,也渐近心玉身旁。她一颗心提到喉咙口,把目光耳力都兴奋到极点。大凡房中无论如何黑暗,只要有外面射入的些微光线,如天上的星光,或远处的灯光等,为人目所忽略的,那就不是真正的黑暗,仍旧可以使视力发生效用。此际心玉在门旁瞪目看着,先听有脚步走近,只见影绰绰的有个很高大的人形轮廓走过身旁,出到门外。心玉虽然看不清是佩馨或是邵老台,因为她好似得到一种微妙的暗示,知道这第一个出去的是邵老台。及至第二个人影现于身旁,她突然心跳得不能自制,而且向着那人影的半面身体,倏地烘热起来。这时她直如在明处目睹一样,自信不会错误,猛地放大胆量,赶上一步,拉住那人影的臂膊。那被拉住的人果是佩馨。他觉得臂上有了人手,立刻明白是心玉,忙伸手抚着她的玉腕。心玉发出极低的语声,只说得两个字道:“明天。”佩馨听了,忙轻轻拍她手背两下,代以答应。心玉得了回话,就把手松开。在那一刹那间,佩馨猛想到冯村初遇时的暗中一吻,这时又遇到同样的情境,不由心中一动,忙将臂向旁一伸,揽住心玉的玉颈,再把头儿一侧,立刻吻到心玉面上。因为在黑暗中寻不着准部位,他的唇吻感觉所接触的是面上柔软而又凹入的部分,和柔细的眉毛和睫毛。佩馨知是吻在她眼上了,同时脑中就映现了心玉的剪水双眸,感到无限的快美。但这快美并不容他久享,很快的便有一只玉手抵到他的颈下。佩馨微觉发痒,抬头缩臂,立觉怀中的人儿瞥然脱去。佩馨方在迷茫无主,就觉背后被打了一下,才知心玉已经躲到身后,而且暗示叫自己快走了。他急忙走出小门外,和邵老台一同攀栏而下,投奔宿处去了。

心玉在这时候,还痴痴望着小门外的月台,直到两个黑影全部没入暗中,她仍凝立不动,注目不瞬。好像她的精神,已飞越而去,和佩馨一同走了。忽觉眼前骤变光明,她才吓得张惶回顾。原来凤宜揣度够了工夫,容、邵二人业已下楼走远,就把电门开了。心玉心虚,觉得自己立的地方太犯嫌疑,猛然生出急智,就向前走了一步,把小门关闭,才转身走回,为着表示自己才走过去开门,并非早已立在那里。

凤宜这时也似满怀充满心事,并没注意心玉的神色,茫然向她问道:“方才的事,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心玉默然半晌,才道:“姐姐,咱们下楼去吧。”

凤宜看看心玉,似欲有言,又咽住点头道:“好吧,咱们下去。”说着挽了心玉,就熄灭电灯,才在黑暗中摸索着下楼。到了下面,凤宜把楼门重行锁好,又取起放在地板上的暖瓶,一同回入宿室。二人因方才经了无限刺激,说了许多言语,都觉口干,就斟了两杯热水。凤宜燃支纸烟,坐在椅上,徐徐吸着,面对歪在床上的心玉,似有所思。心玉看着,她忽想起有一个问题,她必然要问。正在打算怎样答复,凤宜已开口道:

“妹妹,咱们从此可不再疑神见鬼的害怕了。”心玉听着微笑颔首。凤宜又道:“我真有些糊涂,今天事情怎这样巧!容佩馨因为我是害他的人,所以前来作闹。哪知在这里巧遇到你这救过他的人,弄成如此结果。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一想就觉脑中昏乱……”

心玉从她开口,就已明白言中之意,凤宜口说凑巧,心内却不是一样想法,她必已怀疑自己前来租屋同居的动机,但不好意思直言诘问罢了,便笑答道:“姐姐,你觉得奇怪么?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我到你这里租房,本是有意来的,不过我也没想到和这容佩馨遇见罢了。”

凤宜愕然注视着她道:“哦,那我更不明白了,你是有意来租房的,有的是什么意呢?”

心玉道:“姐姐,你大概也很乏了,快上床来,咱们都躺下歇着,我再细说,有好些情由呢!”

凤宜听了就上床倒在心玉身旁,二人合盖一幅被子,心玉才道:“我从头里说吧。在你家出这凶案的时候,我正因为学校放假,去到乡里看我一个出嫁的姐姐。这姐姐名叫意如,嫁给谷姓。她丈夫谷中挺,是个很坏的小人。夫妇同居在离天津四十里的冯村。意如天性柔懦,常受丈夫的虐待。我们凌家人丁衰弱,除我以外,只剩下这个堂姐姐。

亡父去世的时候,叫我照顾她。于是我趁着暑假,去到冯村探视,在谷家住了十几天。意如虽受丈夫欺凌,但仍一味忍耐,不肯变心。我只赠给她一点钱,就预备告辞回天津了。哪知在我临行的前夜,恰赶上这容佩馨和那姓邵的,一同到谷家投宿。谷中挺因拾着容佩馨身上所带的报纸,知道他是在逃案犯,就在半夜里出门去报告村中的驻警,来家捉拿。我当时听见这事,忽地动了善心,就悄悄溜到容、邵二人所住的房子,放他们跳墙逃走,等着谷中挺领着村警回来,自然扑空。但不知他们怎样跑的,乱寻一阵,也就罢了。

”事后我细看那张报纸,才明白容佩馨犯的是图财害命案子,不但杀死事主,还害了一个年青女人做了寡妇。我心里十分后悔,不该冒昧行事,使凶人逃出法网,死者永远含冤。但又想着容佩馨的相貌举止,确是个文弱的书生,好像不会做出盗贼行为,因而又疑惑内中或有冤枉。就为这件事情,我良心上一直不安,我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成天价寝食不安。只疑惑着自己所做的事,不知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很想能够证明一下,好使我良心上安稳。但是容佩馨已不知逃到何处,没法寻他。事后才从报纸上想到姐姐这儿,就决定上此地来探视,设法和你亲近,慢慢考察容佩馨的杀人真相,以证明我是否误救了恶人。在未来之先,还不知姐姐家境这样富厚。因为我亡父曾给我留下一点资财,所以当时曾生过糊涂想头,打算着倘然查明白容佩馨实是含冤负屈,我救他是应该的,良心上就安稳了。倘然查明他确是杀人谋财的恶贼,那么就算我做错了事,良心自然更要难过。可是我也不能声说出来,担负法律责任,那只可暗地把我的财产拿出一半来,赠给受害的人,算是自己给自己一种责罚。哪知我到了这里,天赐其便,正看见门外招租的帖子,才借着租房和姐姐见面,随着搬了进来。“姐姐待我的情义,已叫我感激非常,而且又看到你生活的富厚,我暗地受了很大的刺激。想到倘若容佩馨真是凶犯,我对姐姐将要没法赎罪。你是无须旁人帮助的,我想借钱财抵补罪过的想头,算没用了。所以我自搬进来以后,心中更辗转难安,但是并没有放弃原来的计划。本打算慢慢地和姐姐深谈心事,再询问凶案详情,不料在前天楼上有了响动,姐姐的神色有很多的地方叫我可疑。更想不到今天又把全部的真相都弄明白了,内中竟藏着偌大曲折!我真说不出的喜悦。第一先证明了容佩馨不是杀人凶犯,而且还是个孝子,我救他并没有错误,良心上就可以安了。但是在知道杀何振帮不是容佩馨,而是姐姐的时候,我心里更为难过。因为我虽然愿意明白容佩馨无罪,却万不愿听我最亲近的姐姐,是这案的正犯啊!幸而以后姐姐说出情由。原来你是忍苦含辛,报全家血海冤仇。这件事世界上任何人听见,都要受你感动,对你同情,我更快乐得流泪。因为良心上的不安,既已除去,又知道姐姐你是个孝义侠勇,无美不备的好女子,我能作你的妹妹,够多么得意啊!”

凤宜听着,似深信她的话,点头道:“妹妹,你不要夸奖,我已经够惭愧了。”

心玉道:“姐姐怎说这话?自古至今的女子,有几个能做出你这样大事呢?”

凤宜摇头叹道:“不然啊,我这事无论做得多对,总有一样抱愧的地方,就是这身体已经污了。而且嫁了何振邦一二年,才把他杀掉,总难免被人议论。咳,现在妹妹你交我这姐姐,也许是你的羞辱……”说着又喟然一叹道:“等着看吧,到我再收拾了郑子范,大仇全报之后,把这污秽的臭皮裘丢在世间,将纯洁的灵魂去见阴间的父母。那时或者能对得住妹妹这几句话了。”

心玉听了,明白凤宜这言语并非随意之谈,实是她早已打定的主意。大约她一因一身孤苦,无可留恋;二因她认为嫁何振邦的事,虽为报仇,但恐不为人口所谅。所以预备事后便行自尽,借以表明心迹。心玉想到这里,不由又平添心事,觉得救护凤宜,是自己的责任,应该由自己担负。这恐怕是很大的难题,但在这时当然不易譬解。幸而她必到功行完满之后,方才发生危险。还有很多的时候,可以容自己设法,现在无须枉费唇舌。就装做没听明白凤宜的言语,向她说道:“姐姐,你真有些想不开。人在平时,做事自然有许多顾忌,但遇到非常变故,就不能一概而论。所以古人有守经达权的话。像你遇到这样杀父母大仇,还讲什么小节!本应该只求成功,不择手段。你这样做法,可以说对得住天地神鬼。但凡有人心的人,谁也得悲悯你的遭遇,赞美你的苦心。对于你失身一层,莫说无人忍得议论,更没人忍得想起啊!姐姐,你看过《今古奇观》那部小说儿么?”

凤宜点头道:“我看过。”

心玉道:“那书里有段蔡小姐忍辱报仇,你看了对那蔡小姐能加以不好的批评么?”

凤宜道:“我只可怜她,并没想到别的。”

心玉道:“是啊,你的行事,比她还正气百倍。旁人知道的,不止可怜你,还得敬重你呢!”

凤宜道:“你说得有理。可是不管那书上事情真假,那蔡小姐在报仇以后,自尽了,看书的人才可怜她,倘若她不死啊,就不知叫人怎样批评了。”

心玉引证这件故事,本为着叫凤宜明白她所做的事光明正大,定能为人所原谅。却没料到凤宜提到蔡小姐自尽的结果,她才后悔这典故大有漏洞,引征得大为失算。但也只得和她辩论道:“若据我看,那蔡小姐一切行事都好,只有自尽这一着是错了。一个人做事,只要求良心上安稳。自己觉得不愧本心,就算合了正路,何必为旁人议论,非得牺牲性命呢?就以你而论,当初立志报仇,是由于自己良心催动的,还是被别人说动的?当然是出于你自己本心。等到大仇报尽,你就对得住自己就算成了,怎又忽然想到别人,要对他们表明心迹呢?”凤宜听了默默不语,似乎思索心玉言中之意。心玉看着,觉得在这当儿截止谈判,叫她仔细思量,最好不过,就打了个哈欠道:“真够晚了,我闹得脑里昏昏的,姐姐你大约也倦了,咱们睡吧。”

凤宜点头,就熄了灯,一同安寝。至于二人中谁被心事搅乱,谁到什么时候睡着,那就不可考了。

次日上午九点钟过,二人才相继起床,梳洗已毕,凤宜枯坐深思,很少言语。心玉也因心内记挂着佩馨,想到夜里曾叮嘱他暂勿远去,又要他告知住址,大约容佩馨必有信来。但自己和凤宜同在一室,信来时必然被她看见,倘要问起,恐怕佩馨的信中,要表他的心事,绝不能给凤宜看的。那时我把什么话答对她呢?心玉想着,不由一阵阵心慌意怯,但又希望着邮差早些到门,好知道佩馨的消息。这样坐立不安,神思惝恍,直到吃过午饭之后,凤宜自忙着换衣服,言说要到外面一行,却未邀心玉同往。心玉察看情形,料着她必因昨夜受了刺激,所以今日赶忙着要去访查郑子范的踪迹,以做行事的准备,觉得很不放心。打算伴她同去,但又想到自己正守候佩馨的信息。凤宜出门,正给自己留下绝好机会,怎反随她一同出去呢?心玉这时一半担心良友,一半盼望情人,很是委决不下。最后才自宽慰,以为凤宜此去,只于查访,不致有何危险;佩馨和自己却正在紧要关头,也许因为几点钟的迟误,竟失去和他见面或是拦他出门的机会,岂不后悔不及了?当时也没问凤宜要去何处,只说自己通身不爽,要安睡一会。凤宜也没说什么,只问她有没有要用东西,叫她代买,心玉摇了摇头,凤宜就自出门走了。

心玉也出了内室,在大厅中徘徊,精神刻刻注听门际。迟了工夫不大,忽听得门响,心玉忙走到楼门口去看,只见并非来了什么邮差,而是宅中女仆,出门去购买零物。心玉爽然若失,走回坐在椅中,闭目假寐,外面好似五中恬静,其实心中是万马奔腾。又过一会,听有脚步声走入厅中。心玉以为必是女仆,就也不加理会。哪知脚步声到了近前,又叫小姐,心玉睁目一望,果见女仆立在近前。那女仆说道:“小姐,我方才去买东西回来,看见一个大汉子立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封信,说是送给凌小姐的……”心玉听着,已早看见女仆手中拿着一封信,忙接过看看信封,见写着凌小姐玉展。字迹写得很为秀劲,不由心跳起来,又觉着信封下面凸起,很有分量,料着必有别的物件在内。就点头道:“不错,是我学校来的信,大约要开学了。那送信的还在外面么?”

女仆道:“他放下信就自走了,没提要回信。”

心玉情知送信的是那邵老台,就向女仆客气了一句,叫她回后面歇息。女仆走后,心玉忙回到内室,关了房门,把信封剪开,抽出里面信笺。只见是三张极薄的国产信纸,一望而知是小杂货肆中临时购买的。但纸儿虽劣,字写得细小工整,在一行格中写两行字。上面写着:

心玉小姐妆次:

虽然这是第一次和你通信,但在我意中,好像对极亲近极熟识的人通信似的。自觉不该有丝毫客气,而且我就想客气,也不知怎样说法,所以这样质直的写了,料你不致见怪的。咱们见面只有两次,可是两方面的感情,都好似最好的朋友。大家把互相爱慕的心情,隐藏了许多日,今日才表明了。你对我的情义恩德,我实在没法用言语申说。昨夜从何宅回来,到我的寓处,我背着邵大哥自己哭了半夜。并不是我爱哭,实在是除了哭没法发泄我心中的感情啊!我摩擦着你的戒指,知道和你已成为终身伴侣,自然说不出的感激,却又非常惭愧。我这样的人,怎配作你的丈夫呢?我为着敬重你,感激你,在良心发出这一种念头:觉得和你订婚,是有罪的。你这人本有极大的希望,应该得个有地位有名誉有财产的好男子,作你的伴侣。若一嫁我,就算把你终身毁了。我如何忍心看着我最感戴的恩人,最爱重的好友,把青春消灭在贫寒之家,把终身断送给无希望的穷人!所以我千思万想,到底不敢承认这婚约。这样自然显得我反复失信,但是你细想总可以原谅我。现在我托邵大哥把这封信,连昨夜你赠给我的戒指,一并送去。你接到了,不要生气难过,请记着容佩馨终是这世界上最敬爱你关心你的一个人。虽然因为我的环境所迫,不敢接受你的婚约,可是你的恩德,永远存在我的心里,友谊也永远连在我们中间。而且更要求你原谅的,就是我不能再守昨夜的诺言,把住址告诉你了。因为我深知你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子,见了我这封信,一定不肯就此罢休。若知道我的住址,一定要寻我来解释。我很明白自己,若见了你的面,就不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仍得服从你,结果还要走到害你的路上去。所以我决计把住址秘密,并且在最近期间,和你远离,也不必通什么信息。即使你因此怨我恨我,也只得任其自然。到将来我可以出现的时候,自然出现,再领你的责罚,作你的奴仆。现在我写得很多,但我心中的苦衷,似乎连百分之一也没有说出,也大可以不必说了。你只记着,从此天涯地角,有一个最敬爱你的人,永远遥望着天津,祝祷你的身体健康,精神快乐。再见了,心玉小姐。佩馨敬上。

心玉看到中间,已经手颤起来,信纸簌簌抖动。及至看完,就好似腔内一颗心被摘走了,一阵心神麻木,不自知的珠泪潸潸而落。怔了半晌,忽地切齿发恨,骂了句:“不通人情的糊涂行子,你真是死脑筋!”随又咽住。再看信文,也明白佩馨的辞婚,是由于爱自己,不忍叫我随他终身食贫居贱。只是你就不想,爱情是不管什么贫贱富贵的。我既然爱你,就是随你讨饭,也能甘心。何况还不致那样,我多少还有些财产,可以暂作生活。你也不是久于贫贱的人,怎这样想不开呢?但他越是这样存心忠厚,我越不能舍他。而且在以前,我虽对他爱情专注,却有一点耽心的事,就是他出身寒素,只上过中学,不知学问如何。待到婚姻成功,恐怕要大费一番心力,使他深造。如今看这封信,虽是在心神缭乱的时候写的,前后语气很不连贯,但看这文理字迹,已知他的根底不错,叫我放了许多心。我无论如何,也得想法见他的面,破斧沉舟的说个明白,万不能放他这样离我而去。固然他将来必有重归之日,我还可以等他;无奈在这婚约虚悬,身分不定的情况中,若耽延三年二载,恐怕我就要憔悴死了。为今之计,只有寻他见面的一条路儿。只苦他把住址业已隐瞒,偌大的天津,我上哪里去找?而且他既来了这封信,以后绝不会再向我报告行踪,他定要依着原定主意,在一两日离津他去了。这可怎么好呢?心玉想着,急得流泪。一颗心似在腔内上下左右翻滚,身体随之坐立不安。在厅里由这角踱到那角,在沙发上坐坐又移到椅上。取出信封内退回的戒指,发恨掷到地下,又拾起放到颊边偎着。

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半天,她忽然无意中踱到临街的窗前,那窗挂着半截纱帘,她由纱孔中向外张望,猛见街的对面墙下立着一人:身材甚高,却耸肩曲背,像株枯树似的,在日光中晒着,纹丝不动。心玉看着很像佩馨的同伴邵老台,猛然心中一动,急忙拉开窗帘,向外细看,果然不差。心玉直如漂流在大海中的难人,忽地望定了救生的船舶,只怕他生翅飞去,等不及出至门外和他见面,忙开了窗子,探出头儿,向邵老台招手,叫道:“邵先生,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那邵老台很安闲的立在那里,不知作何。此际看见心玉招手相呼,竟没有些微惊愕之态,只淡淡点了点头,那样儿似乎并不以心玉的出现为怪。心玉既叫住了邵老台,缩身退回,匆匆关上窗子,就向外跑去。走出几步,忽的又略一犹疑,立住了转身进了内室,对镜照了照,见头面光整,无须梳掠,就取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拿着手夹,把佩馨送来的信和戒指全放在里面。走出喊叫女仆,告诉要出门买一点东西,少时便回。且说且走,到了门外,见邵老台仍在原处立着。心玉因女仆跟出来关门,怕她看见,就不招呼,自循着街的左边,向东走去。邵老台也不理她,循着街右,遥遥的相随前去。直到拐了弯儿,心玉才掬着满面羞容,回首相招。邵老台紧走了几步,到了她近前,也不说话,怔怔地望着。心玉赧赧地道:“邵先生,方才是您送信来吧?”邵老台点头。心玉道:“我听老妈说,您已经走了。想不到您还在门外等着,也没让您进去歇歇,太对不住。”

邵老台道:“我本来把信交下就走的,你那位老妈说得不错,我们佩馨老弟叮嘱我,不许在这门口停留。”说着见心玉面现迷惘之色,就又接着道:“可是我没依他,我料着你看了信必要寻我。我交了信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我的心里好像不愿我就走,叫我再等一会儿。我一想也对,才倚着墙晒太阳。”

心玉听着一惊,忍着羞问道:“他的信……您看过吧?”

邵老台摇头道:“没有。我不大认识字,佩馨也没同我说。可是我明白他的心意,连信里是什么话,我也猜得出来。”

心玉听着,觉得这邵老台倒是有心人,但没说出口来。

邵老台很是存心忠厚,认为叫一个怀着满心希望的女子,含羞忍愧地一句句向自己追问,未免太不近情,就自接着说道:“夜里佩馨回到我们住的地方,他也没说话,倒下就睡了。其实他一会儿也没睡,我只看着他翻来覆去的折腾。到了今天早晨,他两只眼都肿了。我又看见他手上多了一个戒指。他只和我说明日就走,一直奔关外去,以外并没别的话。到晌午我买来了饭,他也不吃。自己出去弄来信纸信封,坐下就写,还不叫我看。半天才写完,封好了就托我给凌小姐送来。我摸摸信封里有东西,他手上的戒指又没了,更料着里面必有缘故。所以送来以后,我没依他的话,立在门外等了会儿。”

心玉听到这里,忙道:“邵先生,他在哪里呢?”邵老台似早料到她必有所问,就道:“你想去么?”心玉点头。邵老台道:“那您就不用问,随我走好了。”心玉道:“远不远呢!咱俩坐洋车吧。”邵老台道:“用不着,几步儿就到。”说完就向前紧走,出去丈许,才放慢了脚步,在前遥遥引导。

心玉举步跟随,暗想这邵老台虽然粗豪,居然懂事。他自觉和我同行不便,才分开了走。这次他对我身上,真是功德无量了。以后自己和佩馨得如所愿,可得好生报答这位大哥啊!邵老台在前走着,穿街转巷,走了足有二里地,还不见到。真是好大的几步儿!心玉走得娇喘吁吁,直觉支持不住。想叫住邵老台询问,无奈离得太远。正在这时,邵老台已转入一条小巷,心玉喘着赶到巷口,见邵老台已立在一个小门之前,向她招手。心玉忙走过去,到那门前,已喘得说不出话来。邵老台也不同她说话,只举手向门内一指,似乎告诉佩馨就在此中。心玉向门内一看,见是小小一座方形院落,内有三四间小房,入目都是黄色,看着叫人起一种在乡村的感觉。原来这是城市中罕见的建筑,墙是土的,地是土的,以至于极窄的窗户,也似经过泥水浸濡,变成土的颜色。但是洁净整齐,像是新盖好的,尚示有人住过。心玉向来所见贫民窟房舍,多是污敝不堪,却很少用土筑成。如今见这里土房,居然如此整洁,颇觉可异。其实这里的房子,是由一般唯利是图的房主,用极少的金钱,筑成这种房舍,赁给贫民,按日收价,看似极贱,实际却很昂贵。因为建筑潦草,一遇阴雨,就要倒塌。每逢夏秋,压死居人的,多是这种房子。当时心玉也顾不得多看,就回头望着邵老台,希望他引导。邵老台立在门外,举手向东面近门的一间小房指了指,又挥手叫心玉自己过去。随即离开门口,躲到一边。心玉因望见佩馨心切,就走进院中。到了邵老台所指的房门前,见那房门只是一块长形木板,并无窗孔,就举手敲了一下,便闻里面有人问谁。心玉听是佩馨声音,立刻心中一阵发酸,一阵发热,也不答言,就要推门进去。哪知门竟纹丝不动,看了一看原来那木板是浮安在外面的。门儿开处,就见佩馨正坐在一铺土炕之上,将双手扶头,两肘支膝,似乎正在愁苦。心玉失声叫着他的名儿,佩馨已看见来的是自己思念的人,大惊立起,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心玉怔了一怔,就把房门关上。走到近前,悄然无言,把莹莹秋波直望着他,眉目间蕴着无限幽怨,似把满心委屈都掬在面上,只差没有哭出来。

佩馨也痴望着她,面色惨白如死,唇吻微动着,半晌才说出一句道:“你……你怎么来的?”

心玉摇摇头,似乎表示先无须谈这不急之务,就打开手皮夹,把信和戒指取出,递向他手内道:“这是你派人给我送去的么?”

佩馨不用等心玉诉说来意,只看她有此一来,和来时的凄怨情形,就明白她是绝对不舍自己,并且来问罪了。本来他的辞婚,就是一件违背本心之事。只为心玉的终身,不忍她以娇弱之姿,随自己长沦贫贱之地,才咬着牙给心玉写了这封信。事前的焦虑苦思,事后的深悲极恸,当然可想而知。此际一见心玉,果然应了他信中的话,立刻心中感动得肝肠翻动。觉得自己所认为理由甚正的,实在是一种卑鄙之见。心玉所爱的是人,所重的是情,自己却专想到富贵贫贱的问题,岂不太辜负她的心?真可惭愧。现在她不辞屈辱,竟寻了自己来,我除了伏地自投,谢那鲁莽的罪,还有什么办法呢?这时再也没话可说,只从心玉手中将那封信和戒指抢过,先将戒指带到自己指上,又把信撕得粉碎。两眼含泪的望着心玉道:“我真惭愧,太对不住你了!现在只求你原谅我,只当我没有寄过这封信……”

心玉悄然道:“只当没寄这封信么?你倒说得轻松。我真不明白你怎那样心狠,叫邵先生送信,还叮嘱不许停留。倘然他依了你的话,请想我这时是什么滋味?”说着哼了一声叹道:“在你心里,或者还觉得这是正办。你越来得决绝,我越觉得高兴。本来我对你是假的,正恨不得抛开你这穷人……”

佩馨没等她说完,早已惶恐无地地道:“你再说下去,我真惭愧死了。我实在后悔不及,怎该把卑鄙龌龊的心理,来对待你这样高尚纯洁的仙人……”

心玉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仍接着说道:“幸亏邵先生是有心的人,投完信还在门口等了会儿,我才能随他到这里和你见面。你倒会说只当什么没寄这信了,又是什么原谅了。请问,倘若邵先生依了你那好主意丢下信就走,我这时能不能把信丢在一边,只当没看见?你又叫我原谅谁呀?”说着声音一酸,竟流下泪来。

佩馨心如刀绞,唇吻颤动着说不出话来,只陪她流泪。突然双膝一屈,跪在心玉眼前,悲声道:“我实在该死!做这糊涂事。姐姐若不原谅我,我就得死了。”

心玉见他跪下,心里立刻软了。忙伸手拉他,佩馨赖着不起,仰面说道:“姐姐不饶恕我,我永远不敢起来。”

心玉双手拉着他的肩际,泪眼莹莹地叹了一声,道:“我有什么法子不原谅你啊!可是你这种犹疑,一时一个主意,又叫我怎能放心!”

佩馨斩钉截铁地道:“我这只是一时糊涂,哪能再有第二次?姐姐你也该替我想想,我虽然受你深恩厚待,无奈以前没有长时候的接近。即使咱们换个过儿,姐姐处在我的地位,恐怕也未必不自惭形秽,生出这种思想。现在我已深知姐姐的心,那种糊涂念头,再也不会有了。姐姐还不放心,我来赌誓。”

心玉听到这里,拼命用力把他拉起,道:“用不着这个,只盼你知道我的心就够了。现在我也不再埋怨你,只感激人家邵先生。”

佩馨道:“我邵大哥呢?我真得给他磕头,他又救了我一回。”

心玉一口唾沫喷到地下道:“少说吧!你别埋怨人家就好。”

佩馨被她堵的倒吸凉气,没话可说,只想借个岔儿,把她哄欢喜了。又想到和她只见面两次,便已定婚,中间并未得说几句心事,有片刻缠绵。现在应该使她回嗔作喜,进入那种阶段了。想着忽看见手上戒指,就褪下来,递给心玉道:“姐姐,我们的关系,和普通人不同。我虽是男子,实处在女子的地位。仗你救助,受你的保护,不但今日,从此以后,我甘心永久作您的奴隶。现在这戒指,求您再戴在我手上,就好像在我身上戴了枷锁,作为终身归附你的证据。”

心玉抿嘴一笑道:“你不必把我抬得这样高,我对你虽然有一点好处,怎值得总挂在嘴头上?你总这样说法,太叫我不安。你要明白咱们是什么关系。”说着再见佩馨手持的戒指,道:“你先取消了方才所说的客气话,我自然可以替你戴上。不过昨夜我已经对你说过,你也该给我一点证物,不一定要戒指,任是什么平常的东西,只要是你的。”

佩馨道:“姐姐,可怜我除了身上的衣服和袋里几张铜元票之外,真没有别的物件。不过这是昨夜的话,现在好了。有何太太送我的钱,我立时就可以去买一件像样的。”说着从炕上破褥之下,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了道:“姐姐,你看,何太太给了这么多,我实不好意思全受,可又没法儿退回。”

心玉口里说着退什么,你就留着用,日子长着呢,将来咱们再补她的情吧。说时已看见那纸包中,除了一堆钱钞之外,还有七八个金戒指,和一对蒜苗式金镯圈。知道昨夜凤宜因现钱不足,所以把这点金货添补上了,就道:“你最好把这些金货,全变了钱,省得带在身上叫人看见起疑。”佩馨点头答应。心玉无心中用手拨弄着那几个金戒指,忽见其中有一个上面镶着一颗大珠,作粉红色,非常美丽。就拿起来看看道:“这珠子真好看,镶得也玲珑。”

佩馨听着,忽然心中一动,便道:“姐姐,你若爱这个,我就不必另去买了,把这个给你,作我的定婚纪念物吧。”

心玉道:“这是何太太的东西,如何使得?”佩馨道:“这种事本来只在人心,不在东西。譬如现在极摩登的男女,无论花几千几万的钱,买得定婚的珍宝,也只是才从珠宝店伙计的手中接过,便转送给对方,那总不能说是珠宝店的东西啊!现在我把这戒指戴在自己手上,戴上十分钟,和带了十年,你看有分别么?”心玉一笑点头,就伸出纤纤五指,替佩馨把那镶红豆的戒指戴上,然后佩馨又把镶珠的戒指给她带上,二人双手互握,四目相视。佩馨知道到了时候,就拥着她接了个热吻。这一吻可真舒心如意,和前两次提心吊胆,匆匆忙忙的情形,大不相同了。过了半晌,心玉才悄然道:“到现在我的心才安定了。你知道方才我接你信的时候,直觉自己落到万丈深渊里面,呼天不语,唤地不应,几乎急得要一头撞死。从今以后,你可不许办这荒唐事了。”

佩馨忙道:“我万万不敢再……难道你还疑惑我?”心玉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是关于你自己的。你要明白,现在咱两个算是一个人,合共一条命,吉凶祸福,谁也抛不开谁,可比不得当初,你可以把自己看轻了。你若真的爱我,就得先把自己看重。昨夜的事,我心里很是为难。本来你好好的一个人,可以安居乐业的,为什么替旁人背黑锅,担上人命的干系?当时凤宜若是个不相干的人,我就主张着叫你立刻拉她归官,把罪名洗刷出来。你就不必再东藏西躲,担惊害怕,咱们也得以安心的同在一处,商量正事了。无奈凤宜偏是我的义姊,我不能做出反面无情的事,只得袒护她委屈你了。可是现在的情形,既然得顾着凤宜一面,也得为咱们的前途打算,所以我处在万难的境地了。凤宜固然曾说,她再报了郑子范的仇恨,就算大事已了,定要自行投案。她已经知道了郑子范的住址,报仇并非难事。看情形最多有一两个月,你就可以沉冤大白了。无奈我对凤宜还有一番心思,就是因为她人品的可敬,再加上对我的感情,我实不忍看她这样给恶人偿命,或是把后半世消磨在监狱之中。所以打算帮助她报仇以后,还得设法拦阻她投案。而且还有一种危险,就是她大事办了之后,就许自动的离开这世界,给我们个措手不及,故而救她必得在事前想法子,那真是很大难题。还有一层,我要救了她,便得叫你永远担这杀人的嫌疑。这件事互相牵扯,好难定夺。我昨夜直愁了一夜,也没想出一个办法。你可有什么两全的好主意么?”佩馨沉思着道:“何太太境遇那样悲惨,行事那样孝烈,实是可怜可敬。我们凭良心当然应该救她。”

心玉撮唇作响,一耸肩儿道:“救她,那么牺牲你么?”

佩馨道:“忠臣孝子,人人皆敬。我情愿为她牺牲。”

心玉一沉脸儿道:“你又忘了我了。”

佩馨惶恐谢罪道:“我说错了。”心玉道:“这谈不到错不错。咱们现在莫讲道理,只论情势,怎么能够弄得面面都圆,就是好办法。我倒有个主意,昨夜已经对你说过。我手里有一两万元的财产,暂时不愁生活,很可以立时随你远走高飞,随便到山南海北。一来可以实现我游览天下的志愿,二来凭我二人的能力,到处可以创立事业。这样就算把凤宜的罪案带走了,她杀何振邦的事,永远不会发觉。只要以后她对付郑子范,能够做的严密,不露痕迹,便可以永远逍遥法外,安享天年。你呢,既离开此地,嫌疑也就不成问题了。”

佩馨道:“这虽然是个好办法,可是我怎忍累你一同亡命天涯呢?”

心玉道:“你又来了,莫非你有这说客气话的习惯?现在不管,将来必有一日,我给你治好了这种坏毛病。”说着又沉吟道:“我随你走,在我身上本没问题。而且我若打定主意,你也拦不住我。不过内中另有一个难题,就是抛下凤宜,我自问对不住良心。这也是天缘凑巧,我本为考察你的犯罪情形,才到凤宜家中,却不想和她成为这样深交,在感情上已经不忍抛闪她。何况现在又发现了她有这样高的品格,对她更发生无限敬爱的心,似觉在道理上也不能不管她了。我真恨没有分身法儿,把人分成两半,一半随了你去,一半留下帮她,这可怎么好呢?”佩馨凝思有顷,道:“对于何太太,不但是你,我也情愿帮她,更不但我,就是那位邵大哥,昨儿回来,也对我说过,他若不是为着我现在难中,时时要保护我,他真想替何太太去把那个姓郑的仇人杀了。”

心玉听他提到邵老台,触起心中久已纳闷的事,就问道:“我看那位邵大哥,好像和你不是一路人似的,你们怎样交结的呢?”

佩馨闻言,就把自己和邵老台相识的经过,仔细说了。心玉点头道:“这人可是古道热肠的好朋友,对咱们都有深恩。你要好生待他,不要因他粗豪,有什么怠慢。”

佩馨凄然道:“那是自然。现在我是有了你了,今天以前,我在世界上只这么一位邵大哥啊!”

心玉道:“你能常这样想就好。现在且说咱们的事,该怎样办呢?”

佩馨道:“我们的事已经完了,以后来日方长。现在所虑的只是我的安危,其实我本身倒不成问题。因为倘然我被官人捉去,何太太一定要把我洗出来的。可是那样她便难逃法律裁判,绝不是我们的本意。所以我现在要自己保重,只是为着何太太。据我看,我是没什么可顾虑的,还是何太太那面要紧。倘若没人管她,只任她性儿行事,恐怕她事后不是投案自首,便是留封遗书,说明报仇经过,跟着自杀。现在你最好不必管我,且去照顾何太太。我自己寻个安全的地方藏着,等何太太办完了大事,你把她弄到平安的境地,再谈咱们的事。那时我再同你远走高飞,也可以安心了。万一事情有什么变化,也许能容咱们在此地安居,用不着再奔波了呢。”

心玉沉吟道:“你这倒是个两全的主意,不过你到什么地方藏躲呢?”

佩馨道:“我的故乡是满城县。在出祸的那一夜,我就打算回故乡去的。以后遇见邵大哥,我们才又改了主意,要上北京,但也没有去成。从冯村逃出,就回了天津。邵大哥替我想的法儿,去到何宅装神弄鬼,吓吓何太太,想叫她露出实话,就可以洗出我的嫌疑,不必再逃躲了。哪知昨夜我们虽然办得成功,倒落了个意外的结果。回来时我问邵大哥怎样办法,邵大哥说我留在天津,或者上北京去,都不大妥,不如仍回老家满城。那里比较僻静,住上几个月,听听信息再说。所以我已决定明天和他奔满城了。”

心玉道:“满城离天津有多远?”

佩馨道:“坐火车不过一天多路。我想到那边暂避几时,等何太太的事完了,再看情形。你能脱得开身,到满城去寻我也可,另定个地方相聚也可。倘若局面能够变化,我回天津来见你也可。你看好不好?”

心玉沉吟道:“我还不大愿意你出门,倘若在本地藏着,不致有什么危险,你还是不走的好。我一面守着凤宜,一面还可以和你时常见面。”

佩馨道:“是啊!现在我也这样想着。何太太既要报仇,就已入了险境。你和她在一处,多少要担些惊恐,而且也怕要受连累。我直想拦你不要和她同住,不要管她的事,无奈良心上不能这样做。可是我走了又不放心,所以很想留在本地,时常得到消息,遇到什么事情,就近也好设法,比在外面提心吊胆不强得多么?”

心玉道:“我这一面,你倒不必担心,我总不至于弄成凤宜的同谋。所谓帮她的意思,就是替她想法,怎样报了仇,还能得到安全。连凤宜本身都不要露出形迹,何况我这局外人。”说着将妙目凝视佩馨道:“现在我不想叫你走的原因,就因为不愿意你出去那么远,离别那么久。只是你藏在本地,是不是绝对能够平安,倒是问题。”

佩馨知道心玉是舍不得自己远离,十分感动,拉住她的手道:“我也不愿意走了。至于能不能安全,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得和邵大哥商量,他或者看得明白,也许有什么隐藏的好法儿。他是经过事的,而且久在下等社会里混,对于罪犯躲避官人的法儿,也知道得多。”

心玉道:“你就和他商议吧,反正最好是不走,不过得计划周全,万别大意。倘若邵大哥认为在本地不大妥当,非得出去不可,那也没有法儿,只好暂且上满城去躲些日子。可是你不能自己作主,必须得我的同意,才许走呢。”

佩馨道:“我和邵大哥商议定了,再送信通知你么?”心玉道:“用不着,明天午后我还要来。倘若你一定得走的话,也不能再像以前那逃荒似的走法,我得给你预备行李衣服。天也快冷了,这一去不定一月两月,很得带些东西呢。”

佩馨自有生以来,这次几乎是第一次受到爱情。以前虽有慈母在堂,但是家境太寒,老人又多病,虽疼儿子,也苦于有心无力,所以佩馨的生活,一向在最简单最低微的限度上。因为习惯之故,已认为人生一切的普通享受,好似是不必需的,而且自知无分,也根本不去想它。此际听心玉说要替自己预备行具,就苦笑道:“无须乎吧!我空身出去,反倒便利。而且不瞒你说,我是从贫苦中长大的,向来用不着……”

心玉接口道:“这可比不得当初。当初你是孤身一人,如今有了我,再叫你过那样穷光棍儿的生活,不但怕人笑话,我自己也亏心哪!”说着看看表道:“现在不早了,我要回去。明天仍在早饭后来看你,你可在家等我。”

佩馨听她要走,依依不舍地道:“你再坐会儿,何必这样忙!我真太简慢,连碗水也没有。”心玉笑道:“你别怄我了,这套婆婆妈妈式的客气,从哪儿学来的!你也不必留我,明天再见。”说着又看着手上戒指道:“对不住,现在我还得把我戒指摘下来。”

佩馨一怔道:“怎么……”

心玉道:“你想,这是凤宜的东西,我如何能戴在手上,给她看见?”随说就摘下藏入衣袋里。眼望着佩馨,微微点头,似乎向他告别。佩馨忙和她握手,心玉悄然道:“我嘱咐的话,全记住了,可不要再叫我着急。”

佩馨恳切答道:“姐姐放心。从此以后,没有你的话,我绝不自己走一步路,做一点事。”

心玉听了,觉得无限的安慰,瞧着他猛然玉颊渐红,不自知的吐出舌尖,将自己的樱唇湿润一下。佩馨见了这销魂情态,忍不住就抱着她又接个热吻。心玉杏眼一闭,倏又睁开,忙推开佩馨,转身向外就走,但把手伸到后摇着,叫佩馨不要送她。佩馨此际对于这位恩深义重的姐姐,已体服到死心塌地,仰望如天边明月,当然抱定尊敬不如从命的宗旨,毫不违拗。

心玉出了院门,就见邵老台正在巷口倒背手儿来回乱踱,似乎等自己走后,他才进去;又似还尽护卫之责。心玉走到他身边,觉得不好再叫邵先生,就称呼了声邵大哥。邵老台闻声,转身怔怔地望着她,好像要从她面上,得到她和佩馨会见的结果。心玉道:“邵大哥,你进去吧,佩馨等你有事商量呢。”

邵老台见她面色喜悦,称呼亲热,就明白她已说服了佩馨,得到圆满结果。忽挑起大拇指道:“你是好的。”说完这句,迟了半天又道:“你有眼力,这件事办得不错。”

说着似乎忘了心玉是女子,竟举手要拍她肩头。心玉见他来得鲁莽,虽知他绝无轻薄之意,但也不好意思,只可向后倒退。邵老台也觉自己忘形了,不由涨得丑脸通紫,一低头就要转身逃跑。

心玉忙叫道:“邵大哥,你别走,我还有话。”邵老台才又站住,垂手而听。心玉道:“邵大哥,佩馨已经答应先不走了。可是他方才的事,叫我不大放心,求你回去看住他,千万不要放他走开一步。等明天午后,我还要来。”

邵老台听了,不住作揖道:“成,成,交给我,交给我。”一面说一面倒退,退进巷内去了。

心玉暗想,这人虽然是个热心朋友,可是这鲁莽浑愣情形,真难为佩馨怎样长日厮守着。当时心玉走了几步,遇见洋车,就雇了回家。中途在街上还买了些食用之品,借此回去给凤宜看。到了家中,见凤宜还未回来。心玉才脱下外衣,凤宜也进门了,神情很兴奋的,似乎心中颇为愉快,不似那样沉闷。

心玉迎接笑道:“姐姐,你才回来,我也出去一趟了。”

凤宜拉她一同坐下,低声道:“告诉你一件痛快事,我已经和郑子范打过照面了。”

心玉一惊道:“是么?”

凤宜道:“我方才出去,到那女仆所说的南市旅馆去访查。本打算进旅馆里面,假装赁房,但又怕郑子范看见,他是认识我的。只可远远的下了洋车,从旅馆门前步行走过。偷眼向门内张望,也瞧不见什么。哪知走到旅馆东面几十步远,路北有一条很宽的巷子,里面的住户,门口都贴着花花绿绿的纸,或是牌子,看样儿像是窑娼子聚处。我才走到巷外,就见从里面一家走出五六个大汉子来,都是穿青色长袍马褂,内中便有郑子范。他只顾应酬那一群朋友,并没看见我。出到巷外,他还招呼让那群人到旅馆去坐。那群人都没有去,只见他一人回旅馆去了。我真想不到这样顺利,第一次去就见着他。”

心玉听着,只说了两句替她欣幸的话,此外别无言语,凤宜也没再说什么。少时就到了晚饭时候,女仆出入甚勤,越发谈不到这件事。晚饭后照例共坐至十点钟后,二人一同就寝。凤宜关好了门,才向心玉苦口陈说,仍本着昨夜所言,要心玉替她保管家产。心玉情知她所谓请求代管,实等于举以相赠。她此次对于郑子范,无论事成事败,都预备以死为最后结局,所以要把家产先赠与自己这唯一的近友。但自己是打算维护她安全的,如何能接受她的财产?而且即使她的命运难于挽回,必然落到悲惨的结果,自己也万不忍贪这不应得的钱财,便辞谢道:“姐姐,事情还离得远呢!而且将来局面会有变化,现在何必谈这些不急的事!”

凤宜道:“我现在时刻都在危险中,也许容佩馨那边出什么意外,逼得我不得不去投案;也许我随便在街上走路,无意中又和郑子范遇见,恰得下手的机会,我当场杀死他,就被捉进警局去。哪还有余暇处置那闲事么?好妹妹,你快答应了我。我抛开这些累赘,就可以一心无挂碍的办正经去了。”心玉仍是不肯,凤宜又多方譬劝,最后竟把话说明了道:“我也知道妹妹的心,是不忍在我这危难中间,接受我这点财产。你想着我请你代管,就等于送给你一般,所以绝绝不肯。现在我说明了吧,我并不要把家产送给你。只是在这时候,我有大事要做,顾不得家中事务,而且又怕我倘然意外地丧了生命,或是失了自由,这家产就不知要落到什么人手里。所以我请你代管,就是在暂时先替我分心照顾。以后我被捉入官,你查看情形,若只定十年二十年的罪,就给我留着,免得我出狱之后,无家可归。这也不枉你我要好一场。倘若我为报仇丧了性命,或者入官被判死刑,你就把家产随便处分,或是变卖了做些善事,或是直接捐给什么慈善团体,也算替我销今生罪孽,造来世福分。妹妹,这是我求你的事,你难道还忍推却么?”

心玉听她这样说法,心里略一打转,就点头道:“好,姐姐,我答应你了。”

凤宜大喜,就道:“谢谢你帮我,这才是好妹妹呢!”

说着就坐起下床道:“我先把要紧的东西都移交给你,早办完了早得安心。”

心玉拦住道:“姐姐,你等等,我也有个要求。姐姐,我和你虽然相处日浅,但情谊不让同胞。咱俩又都是畸零人,实指望互相依倚,永不离开。哪知你竟受着莫大冤枉,预备拼着性命给父母报仇。这种大事,我怎能拦你?我对你就像是父母死后的第一个亲人,倘然你有了什么差错,那悲痛是我不能忍受的。料想你也未必不是一样意思,不愿舍弃了我。所以希望你重视咱们的遇合,并且怜恤我的孤苦,对你自己保重些。”

凤宜听着霍然道:“你要我放弃了报仇的意思么?”心玉道:“姐姐的正事大事,我怎敢拦阻!不过姐姐报仇尽管报仇,只要慎重一些,不要过于鲁莽,不要认定把性命去拼。你只想着这世界还有个人需要你,你不能看轻性命。倘能有稳当的办法,报了仇还不致牺牲性命,也不致遭罪刑,你就照着稳重的路走。像以前你所说什么报仇后就要自杀明志的话,以后要完全抛开,连想也不许再想。要知道那样要叫我苦死的,你能答应么?”凤宜沉吟了一下,微笑道:“妹妹你的心,我自然应该答应。不过你太傻了,我哪有报完仇还得安全的办法呢?”

心玉道:“姐姐只要你答应我,以后照这宗旨去做。倘能如愿,自然是我的福气;倘若不成,你就是永远抛开了我,我也无怨,你也无愧了。”

凤宜点头道:“好,我就答应你。这次对付郑子范,要特别的谨慎秘密,但求杀死了他,我还安然回来,和妹妹长久厮守。”

心玉道:“姐姐,你可一言为定。好,那么我也答应替你代管家产了。”

凤宜听了,就把床旁保险柜打开,从里面取出了房地契纸,和银行存折等类,一一交代清楚。又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银匣道:“这是我的一点首饰,也是我的一点体己,就送你作个纪念吧。你且不必推让,咱们早已说定了。倘若日后我有什么差错,就算留给你的遗念,倘然我能平安度过这次险关,咱们姊妹这一世就永不离开了。所有的东西,都算两人公共的,用不着再分你我。现在你且收下吧!”说着就把银匣打开,里面金玉珠钻,耀目生光。凤宜挑捡着,先取出一对翡翠玉镯,通体碧绿,十分好看。凤宜拉过心玉手腕,替她戴上一只,把另一只自己带上,道:“这镯子颜色很好,还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现在给你一只,算我死去的母亲又认了你这干女儿,咱们姊妹的情义更显得亲厚了。”

心玉不能推辞,只得抚摩着翠镯说道:“可惜我不能孝顺干娘了。”

凤宜道:“她老人家在阴间,对我认识你这妹妹也必十分喜欢,将来报仇之后,我必领你去到她墓前一拜。”

心玉道:“我当然要去的。”

凤宜又低首寻觅道:“还有我母亲留下的一对东西,咱们也分着戴上吧。”说着就向匣底翻捡,捡出一个戒指放在旁边,仍去搜寻。

心玉见她寻出的戒指,也嵌着巨珠,恰和佩馨给自己的一模一样,不由心中乱跳起来。凤宜却仍翻弄不已,一面诧异道:“明明是一对儿,怎只剩了一个呢?”心玉不忍叫她着急,只得说破道:“你盛首饰只这一个匣子么?”

凤宜道:“我常用的全在这里。另外还有何振邦一些金器,还压在箱底,没往外拿过。”

心玉道:“这样说,你昨夜给容佩馨的东西,也是从这匣里拿的了?”

凤宜听了,忽恍然大悟道:“对了,或者是匆忙中拿给他了,昨夜我因为现钱不够,才拿首饰补上。本想只拿几个金戒指,也许不留神把那个嵌珠子的夹带了去。这可糟糕,论东西,倒不甚值钱,百八十元不算什么,但总是我母亲的遗念。昨夜我又当作现钱送给容佩馨的,他必然要变卖,万没有希望得回来了。我怎这样疏忽,单把这东西拿错了呢?”说着大有悔恨之色。

心玉暗想那另一只珠戒指,正藏在自己身上。本可以说明,叫凤宜不必着急,但一说明,就得提到自己身上的缘故,那怎能告诉她呢?因此只可故作不知,仅劝慰道:“那容佩馨也许不会卖的,你给他的钱已不少,他又节俭惯了,一时的未必用尽。最近他还有信来通告行踪,那时咱们知道了他的住址,就赶紧寄封信去,叫他把那珠戒寄回,也就是了。”

凤宜点头道:“也只可这样办了,但盼他能多保存几天。”说着就把手中的珠戒给心玉道:“你先戴这个吧。”

心玉暗想我已经有一个了,你再给我一个,岂不太多了?就道:“我不要,你先收着。等容佩馨把那一只寄回来,咱们再一同戴上。”凤宜执意定要给她。心玉心中一转,暗想我何不暂且收下带上?少时再背着她把佩馨所给的那只换上,将她这只藏起。好在两只一模一样,她必看不出来,那样我就可以公然戴上定婚戒指了。等明天去见佩馨,将凤宜这只交给他,叫他设法送回,就算了结此事。想着就接过戴上道:“我谢谢姐姐。”凤宜不许她再说,就把银匣收起,关上保险箱子,将一切钥匙都交给心玉,打着呵欠道:“我这可心里清静一半了。”心玉暗想,你自觉清静一半,我却添了无限心事呢!两人这时全觉倦乏,就同衾相拥着睡了。

次日早晨,心玉先醒。下床梳洗,暗地把戒指掉换,原藏在怀中的换到手上,原戴在手上的藏入怀中。她心里想着,午后去见佩馨,就把凤宜的戒指交给他,叫他仍烦邵老台给凤宜送回,另外带一封信,信上就说前夜回去才发现了这贵重的珠戒指,不敢收受,故而送回。大约凤宜接到,也未必疑惑我和佩馨通气。想着就招呼凤宜起床,一同用过早点心。心玉本想午后去看佩馨,但因惦念过甚,有些坐立不安。心想我何必定等下午?现在就去看他,也是一样。而且自己本预备给他买些应用衣物,无论他出门与否,全用得着。向市中选购,也得费些时候,不如早出去吧。主意打定,就向凤宜说今日亲戚家有寿事,要去一趟。凤宜问她哪一家亲戚,心玉说我没有第二家亲戚,就是存放东西那家儿。本来很疏远,只因物少为贵,从我父亲在世,就除了这一家没别处来往。所以庆吊不断,走得很亲热。我去了也不少耽搁,最迟晚饭前回来。凤宜道:“那么我等你吃晚饭。”心玉应着,就换了衣服出门。

她先坐车奔那繁华中心的市场,揣摩着佩馨的身量,替他买了几套衣服鞋袜,以及种种随身应用之物。买齐了,就托最末的一家店铺,派个伙计替代携着送到市场门外。她才雇了两辆洋车,一辆自坐,一辆放着物件。但她一上车的当儿,恍惚见对面便道上,有一个人对她张望,倏然就闪入巷中不见了。心玉只觉那人身体细瘦,鬼头鬼脑,好似谷中挺的模样。但又转想谷中挺正在冯村,何能来到天津?就也不以为意。想着车已走将起来,心玉的心思,就转入佩馨方面:不知他和邵老台所议结果如何,倘若他要走应该怎样,不走应该如何。想着车到了佩馨所居的巷中,到门外停住。

心玉先下了车走入院中,一敲他所住的房门,里面邵老台的声音问了一声,随着走出。心玉叫道:“邵大哥,劳驾你。把外面车上的东西搬进来。”

邵老台走到门口,向外一看,叫道:“呀,你弄来这些东西!好,我来搬。你进去坐吧。”

心玉就走入房中,见佩馨已倚门相迎,笑道:“姐姐来得早啊!”

心玉道:“我要买点东西,所以早些出来。”说着邵老台已同车夫将所购物件一并搬入,放满了一炕。心玉取钱打发车夫走了,佩馨道:“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心玉道:“这都是穿用的东西,我送给你和邵大哥的。天渐渐冷了,你们又东奔西逃,没有一点东西,也得买了。”

邵老台听心玉送他东西,倒臊了个大红脸,张着大嘴叫道:“弟……”只叫出这一个字,底下竟接不下去。因为他感激至极,想要说些感激言语,但第一个称呼就难住了他。他本想称为弟妹,以示亲热。但只说出一字,猛想到心玉和佩馨的婚姻尚在秘密之中,怎能直喊出来?才臊了个大红脸。吃吃了半晌,才改口说道:“好的,凌小姐你太多礼了。给我买东西,我算个什么呀?”这几句说得更不够味儿,好在心玉并不以为意。邵老台取出炕头上所放一只新买的磁壶,就出去泡茶。

心玉瞧见另外还有四个磁碗,知道这是为招待自己所备的新家具。又见地下也多了一桌两椅,像是由旧货铺买来的。桌上还放着一个墨盒,和一个笔架,插着五六杆新笔,就笑问佩馨道:“你和邵大哥商议好了么?看这样儿莫非不走了吧!”

佩馨道:“我昨天和邵大哥商议,他好像知道了咱们的事,就问我愿意走不愿意走。我说若能在本地平安无事,自然是避免奔波的好,他一听笑了。就主张叫我住在这里,不必再上满城,他自有法儿保我平安。商议定了,他就出去买了这几件东西,预备长住。”

心玉道:“这可好了,省得你远路奔波,害我提心吊胆。既然决定不走,少时还得和邵大哥商量。我想叫你们另寻好一点的房子住,你们既舒服些,我来去也方便。这地方太穷了,我这样不浮华的人,常来常往,也觉得看着扎眼。幸而这院中没有邻居,人口不杂,若不然我今天来,就惹人家注意了。”

佩馨道:“怎么没有邻居?对面两个单间,都住着人。不过他们白天都出去挣钱,不在家罢了。”

心玉方说了句这样更得搬开,邵老台已然回来。左手提着茶壶,右手提着大棉袍前襟的左右衣角,似乎兜着许多东西。他把茶壶放下,然后像变戏法似的,从那临时的大兜里向外取东西,一件件的向外搁。忙了一阵,原来竟是一些糖果之类。极诚恳地向心玉道:“这地方买不着好东西,你将就着吃吧。”

心玉暗笑邵老台大约把自己当作几岁的小孩儿,所以这样款待。但明白他是一片诚心,只可道谢。邵老台倒过一杯茶,又竭力让她吃。心玉无法,只得吃了一点。邵老台见自己的一半主人责任已经尽了;而且这番招待,也算对这未来的弟妇,充过大伯的样儿了;以下该人家一对爱侣谈心,自己不好在此碍眼,应该躲开了。就向心玉道:“凌小姐,你坐着,我出去走走。”

心玉明知其意,就拦住道:“邵大哥,你别走,我还有事问你呢!昨天到底你们怎样商议的,佩馨在天津,你看不致有危险么?”

邵老台道:“事情是没准儿的。论理说,佩馨住在这里,藏着不出门儿,我想很稳当。可是这种地方,穷人居多,也多半是光棍儿,官人查得很紧,有时悄不声地推门就进。”

心玉道:“官人不许私入民宅,这是有法律的。怎……”

邵老台接口道:“你这话是对深宅大院的阔人家讲的。官人跟穷户还讲什么法律?我只觉这样儿不妥。”心玉道:

“是了,我明天另给你们寻个好地方住,挪开这里。”邵老台道:“对了,我昨儿对佩馨说过,若是不走,必得搬家。可是我们一对光棍儿,还不容易买正经住房哪!我倒想起一个地方,倘若那位何太太肯招我们,到她家里去避些日,准可以万分平安。”

佩馨道:“你别成想吧!人家居孀,如何能容留男人?”

心玉听着,倒心中一动道:“这却是个很安全的办法。何太太那边未必不肯,只是我们应该替人家想想。第一她是个孀妇,你们去借住,方便与否,已是一问题;二则她现在正要报那郑子范的仇,心绪既然不佳,而且日后不定出什么变故,你们在那里,也未必安全。这件事由我来斟酌吧!倘若能搬到何宅去,那自然省事多了。”说着向佩馨一转秋波,似乎说那样你我亦可时常见面,免却相思二地。佩馨领会她的微意,暗暗点头。心玉又接着说道:“若是不成,我就设法给你们另看住处。明后天我再来定夺吧。”

佩馨道:“我是失了自由的人,不能出门,只可拜托你了。不过我也得量我的财力,不要太破费了。我本身既然没能,何太太资助的东西,我也不愿给人家胡乱耗费,最好能把那些首饰,将来还要退还给她。”

心玉一听,忽然忆起那戒指的事。因邵老台在旁不便对佩馨说,就道:“你不必介意,凤宜的东西,就全花用了也没关系,她这人是极慷慨的。你若不愿,我的力量还供给得起,这全不成问题。我现在所愁的,最是凤宜的事。她一个女子,要没血海冤仇,第一次杀何振邦,因为佩馨闯去,使她将计就计,得避脱杀人大罪;如今又决心去杀那郑子范,恐怕这次不易再那样侥幸了。我和她虽然相识日浅,但情义比同胞还亲。如今眼看她将要投入死路,无奈既不能拦她,又没法帮她,将来出事,更难得救她。”

邵老台听到这里,突然接口说道:“我问你,何太太要对付的那个郑子范,他在哪里居住,是什么样儿?”心玉道:“我只知道在南市开旅馆,但忘了那旅馆的名儿。”

邵老台听了,自己叨念道:“南市,南市,这容易打听。”

心玉没听清他的话,便问邵大哥你说什么。邵老台摇头道:“我没说什么。”心玉才又接着道:“所以我心里很难过。世上的事,没有比这个再叫人烦心的。好像明明瞧着一个人要落到万丈深渊里去,我站在她身边,竟不能尽一点援救的力量,这不真要把人急疯了么?”佩馨叹道:“这实是难题,因为她所行的事,天然不许人劝阻的。人家挟着父母的冤仇,谁若叫她不要报复,就等于引她作恶一样。不过在道理上固然这样,但在人情上,似乎我们应该设法叫她趋吉避凶。”心玉道:“哪有法儿呀?反正她是拦不住了。除非上天加护,在预先替凤宜报应恶人,叫郑子范害暴病死了。凤宜无仇可报,自然得以平安。”心玉说到这里,忽然的身旁叭的一响,吃惊看时,原来邵老台坐在椅上,紧挨桌子,他此际不知为何,突然立起,由于动作太快的缘故,把桌子撞得也跳了起来。幸而有墙挡住,未致倾倒。但桌上的茶壶却已翻了,水流满桌。邵老台特为心玉买来的糖果等物,全行遭了水灾。

邵老台觉得在这未来弟妇面前失仪,又红了脸,急忙向桌上胡乱收拾。佩馨帮他拂拭,一面笑着道:“大哥怎么了,正坐着就跳起来!”

邵老台吃吃地道:“我听说那姓郑的小子得暴病死了,心里这么一痛快,就……”

心玉暗想,这位邵大哥真缺个心眼儿,就笑道:“我是这样盼着,人家并没真死,你怎样认作真事了?”想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邵老台就望着她道:“你不要笑,那姓郑的真就许不等何太太去杀他,先自死了,这是没有准的事。”

心玉还以为他顺口一说,就慢应道:“但盼应了你的话,那才是上天有眼呢!不过只怕没有这样巧的。”邵老台点着头儿,把她末尾那句话复述了一遍,便走出去了。这里佩馨和心玉也没有介意,两个人深谈了一会。心玉又把昨夜凤宜寻找戒指的话说了,随将身上所带的那个珠戒指,交给佩馨,叫他明日托邵老台送还凤宜。另外附一封信,只说见这珠戒指贵重,不敢收受,故而送回。佩馨应着,眼瞧她手上的戒指笑道:“真想不到这戒指是一对儿!这样你可以常戴在手上,无须隐藏了。何太太看着,还只当她送给你的,做梦也不知道是我们定婚纪念品啊!”

心玉也笑道:“这也奇怪,我们两人的事,似乎处处有她在中间。你若不因为她的拨弄,自不会逃到冯村和我遇见,我若不是投到她家来,也不会你我重逢;如今咱们定了婚约,决想不到连我戒指都是她的。所以我觉得咱们的姻缘,从头至尾,都和她有关系。将来风平浪静,咱们可不能忘了她,你尤其得好生待承我这位姐姐。”

佩馨道:“那是自然,我把她当作你同胞的姐姐看待,像至亲一样永久来往。”

心玉道:“不止来往,我还希望永久和她同居,这世上我只有三个最亲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堂姐意如,一个就是凤宜。你以前虽受过凤宜的害,料想不致存什么芥蒂。现在我们且一同设法,救她度过这步危难;日后我们的家庭,一定要她加入;你更要把爱我的心,一样的爱她。”心玉说到这里,猛觉失口,她本是说佩馨以对自己的爱情,而善待凤宜,却错说出爱字。但以为这一字之误,不成问题,也未加更正。佩馨听着她的话中似有语漏,明白她是说错了,就点了点头。哪知心玉这次一字说错,将来竟成为语谶,佩馨有日要悲恸的回忆此语呢!当时心玉又约定回去替他们研究移居住处,后日再来商议,就辞行出。佩馨依她嘱咐,也不相送。

心玉走出巷外,也没见邵老台,就自走过街角,遇见洋车,就唤住坐上。走出没有多远,忽听有人高呼自己的名字。心玉以为是佩馨和邵老台追来,急忙回顾,却不见有人。转向前看时,不由大吃一惊。那呼喊的人已到近前,原来是她最不愿意见的谷中挺。谷中挺满面露出惊讶愁烦之色,连叫:“心玉妹妹,我想不到遇见你。”心玉虽然痛恶谷中挺,但因心中记挂着意如,只得叫车夫停住,问谷中挺道:“谷先生,你几时到的天津?我姐姐好么?”谷中挺顿足道:“别提了!我昨天还到你学校里去寻你,你却不在。又不知你搬在哪里,几乎把我急死。这还是老天加护,居然和你遇上。”

心玉听了大为惊疑,道:“有什么事,这样着急找我?”

谷中挺顿足道:“意如病了,病得要死。成天只想和你见面。”

心玉大惊,跳下车道:“你从冯村特为来天津寻我么?把意如交给谁了?”

谷中挺道:“不是,意如随我到天津来才病倒的。”

心玉更为诧异道:“怎么意如也……”

谷中挺道:“你听我说啊!只为从你走后那几天,我得了一个老朋友的提拔,在天津一处小机关得了一份差使,薪水虽然不多,可是比在冯村教书总强一点。我和意如商量,就一同来了。先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不料没有几天,意如竟得了重病,上吐下泻,神昏呓语,闹得很凶。请大夫医治,也不见功效。我一人不得主意,忙到学校去寻你,你又不在。直到昨天,意如才清醒了些。可是据大夫说,人已然没指望了。她哭啼着只想见你,我又寻你不着,真要急死。今天是旅馆有个茶房说起,这一溜儿住着一位不出名的大夫,医道十分高名。我不忍看着她死,只得死马还当活马治,自己跑来请这位大夫,不想在道上和你遇着。妹妹快随我回去,意如见你,比吃药还强,就是不好,你姐妹也见个活面儿。”

心玉听着已心慌意乱,热泪盈眶,恨不得展翅飞到意如床前,怔怔就向前走。旁边的车夫见这位坐客要半路图逃,忙叫道:“你还要车不要,怎么走了?”谷中挺也向心玉道:“你先上车,道儿很远呢!”说着又唤了一辆车子,自行坐上。心玉神智昏忽,也没听清谷中挺对车夫所说的地名,只催着车子快走。谷中挺的车在前引导,转弯抹角,经过马路,又转了几条街,到一条狭巷的口外,谷中挺吩咐停车,打发了钱,就要引心玉入巷。

心玉见巷内既狭且深,就问道:“你不是住在旅馆,旅馆就在这小巷里么?”

谷中挺指着巷外道:“旅馆的大门在街面上,后门在这巷里。我住的是包月房间,在旅馆后跨院里,所以出入都走后门。”

心玉听他说得有理,就随他前行。将到巷底,才看见有个极狭小的黑门,似乎仅容一人出入。谷中挺并不敲门,却从身上取出一柄钥匙,投入锁孔,将门开了。心玉看着又有些疑心,但也不愿再问。入门一望,见是一条很深的甬道,一面是楼,一面是墙,遮得甚为黑暗。谷中挺随手把门又行锁好,才同心玉前行。转出甬道,又是一道小小天井,南面有一院门。谷中挺领心玉走入,说道:“我们就住在这院里,房子很破,价钱还不贱呢!”心玉只惦着意如,也顾不得细看。只见院内三面约有七八间房子,甚为低陋,就道:“姐姐在哪间住啊?咱们悄悄进去,别惊着她。”谷中挺领心玉到院隅一间房门,立住说道:“就在这里,你进去吧!”心玉闻言,恨不得一步踏入房内。看房外面是一扇风门,连忙推开,里面又是两扇板门,紧接着,再用手一推,板门开了。她走进两步,已瞧见室内迎面是一张空床,虽然有铺被褥,上面却是无人。再向左右一瞧,也只有桌椅等物,更没人影,不由大吃一惊。回顾见谷中挺立在门口,面上现出奸狡的笑容,心玉心中就明白事情不祥。忙问道:“谷先生,我姐姐到底在哪里?”

谷中挺道:“她就在隔壁房里。你先歇歇,喝杯茶,再过去。”

心玉道:“不必,我先看她。”说着就要从谷中挺的身旁闯出门外。

谷中挺侧身拉住门框,将去路拦住,说了句你先不能去,随又叫了一声来人倒茶,就听门外有人高声答应。立见一个身穿短衣,面目凶恶的大汉,提着茶壶走入。看情形好像这大汉在心玉入门时,便已泡好了茶,立于院中等候,所以谷中挺一呼即至。心玉见这大汉走入,只可倒退两步,离开门口。那大汉进门,把茶壶放在桌上,翻起桌上原来扣着的茶杯,斟了一杯,送给心玉。心玉忙道:“谢谢你,我不喝。你给放在桌上吧!”话未说完,猛见又由外面进入一个流氓式的中年人,还戴着青缎小帽,额上挤了许多红点,排成五朵梅花形。上身穿一件白布小褂,外罩一件像二十年前马车夫所穿的宽大青坎肩;下身穿白布单裤,外面又罩着青色套裤;足下却是一双破鞋。通身上下都是黑色,只露着两条白臂,一个白屁股,真是下等社会的奇装异服,一见便知是个无赖之徒。他手里举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也递给心玉。心玉忙也摆手说不用,那人也不勉强,就和那大汉一同出去了。

谷中挺向心玉道:“你不必着急,既来了还怕见不着么?你先喝杯茶。”

心玉仍向外走,口中说道:“我一定先看看姐姐,你同我去。”

谷中挺又是阻拦道:“别忙,等着,我还有事。”说着又高声喊道:“来个人!”门外又有一个人应声而入,却不是方才所见的两个,另外又是一人。而且面黑,从右额到左颊,有一道极深的伤痕,把鼻梁也切得中断,像是受过刀伤。挺胸凸肚的进来,眼瞧心玉,却问谷中挺有什么事。只听谷中挺吩咐那人道:“你去叫厨房给预备晚饭,要弄好些。”

心玉暗想时候尚早,怎忙着预备晚饭?你并未得我同意,知道我扰不扰呢?而且谷中挺自言在此租住小屋,是个穷客人,怎能有这许多人伺候,呼叱东西,宛若一半主人似的?又是什么原故,这些男子,全是斜眉竖眼,不像茶房的样儿?心玉想着,猛然醒悟谷中挺必有奸谋。他把自己骗到此处,不叫和意如见面,大约意如还未必真正在这里。谷中挺借题把我骗来,有这些形迹可疑的茶房伺候,直是暗示我已入了他的陷阱,不能抵抗。少时他或者重提在冯村的旧事,对我作禽兽行为,那可如何是好?为今之计,我且不管意如是否如此,且自设法脱身要紧。想着就问谷中挺道:“我姐姐正睡着么?若是现在不能见她,我就出去一趟,办件要紧的事,过一点钟就回来。”

谷中挺无言,先挥手叫那茶房出去,突然移步当门而立,双手抱肩地冷笑道:“我的好妹妹,你今日既来,就先莫想走了。实告诉你,意如来是来过,住了几天,昨儿已经回冯村了。你可以放心,她身体上并没一点病,只心里有一块病,就是为你这位妹妹的事。她说心玉已经大了,一个人飘荡着,没个着落。虽说还在上学,可是现时风气不好,日子久了,准能闹出难听的名声。所以意如别提多么忧虑,从你离冯村之后,她就时刻打算,想急忙给你寻一个丈夫,嫁了出去,好完她一桩心事。”

心玉听到这里,已气得蛾眉倒竖,戟指骂道:“谷中挺你是放屁,趁早住口。莫说我姐姐不会有这糊涂打算,就是真关心着我,她做梦也不会对你说。”

谷中挺冷笑道:“你说错了。她不但向我商量,还把你托付给我呢。她因为想和你长久同住,永不离开,所以和我商量,要……”说着停了一停,才接着道:“你可知娥皇女英的故事么?”

心玉听到这里,知道自己所料不错,实已入了他的陷阱,他的阴谋定非蕴蓄了一天。自己宁拼出性命,也不甘受他的侮辱。当时一跃而起,要扑过去和他拼命。谷中挺并不退避,倒迎着张臂欲抱。心玉怕被他抱住,急忙向后一退,顺手抓起桌上的茶杯,向他抛了过去。这一下正抛到谷中挺的额上,立见鲜血流下。杯中原有热水,和血相融,流到身上。谷中挺先还不知面皮已破,用手一抹,看见满手血水,大怒,顿足骂道:“丫头,你敢对我下这毒手!”骂着忽又哈哈笑道:“我的人儿,你这时已经落到我手里,随你怎样得罪我,我都不在乎,反正早晚从你身上报仇。你是聪明的,老实从了我,比什么都强。我这里有几十号人,在外面听信儿,我只发声命令,他们进来把你捆上,就可以由我的性儿乐。可是我怕那样太羞辱你,日后咱们回想起这不像样儿的婚礼,也不太甜蜜,所以我还容你考虑会儿。……”方说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人叫道:“谷先生,掌柜的叫你。”谷中挺闻听,好似得了命令,答应着就转步走出。

他一出门,只见门帘边人影摇动,似有许多人向内窥视。心玉知道是监守自己,心想此际已入贼窟,外面的人定然是谷中挺的同党。谷中挺方才未必是虚言恫吓,只怕真叫人把我捆上,那就欲死不能了。这可如何是好?心玉焦急之下,猛想这旅馆前临通衢,四面都有人家,不比是荒郊旷野。我的身体虽受了包围,不能飞出此间,但我的声音,还可传到外面。附近若有警察,或是过路行人,闻声救助,也许有的。想着就突的跳起,狂喊救人。只喊出一声,猛见由门外跑入四五个壮汉,方才进来的三个人,也在其内,个个都是凶头怪脸的,齐声喝令她住口,心玉更不理会。白臂白臀的茶房,竟从床上取了一幅被子,向心玉头上一蒙,随即把她推倒,众人七手八脚,按住被角。心玉头被蒙住,喊声不能外达,只剩了手足挣扎,就听谷中挺的声音叫道:“心玉,你何必自寻苦恼?这里是我们的势力,你就站在门口喊上一天,也没人敢管这闲事。”说到这里,忽听有粗重的声音喝道:“老谷,你真是混蛋!把事办的乱七八糟,还不快给我滚开。”说着又高声道:“你们也都给我出去!”心玉随觉按捺自己的人纷纷离开,身体恢复了自由。略一喘息,忙掩开被子,翻身坐起。见那几个大汉都已不见,只谷中挺立在床前。他身旁立着面色紫黑、身躯高大、穿着一身青绸衣服,上身坎肩纽扣上垂着条手指粗细表链的中年男子。二人都微微向自己笑着。谷中挺已把脸上血迹拭去,头上缠了条灰色大布,只露着眼睛。

心玉切齿骂道:“姓谷的,我情愿死在这里,也不受你那禽兽的侮辱。我就不信这有法律的地方,能容你胡作非为!”

谷中挺又陪笑说道:“妹妹,这不是着急的事。咱们是事缓则圆,慢慢儿商量。方才我是和你说笑话,你就急了。我一个穷小子,单意如就养活不起,还敢生别的妄想?那一茶碗,挨的多冤枉呀!可是我说的并非全是笑话。意如来过是真的,她来给你介绍亲事,也是真的。”

说着见心玉又愤然欲起,忙道:“你别着急,往下听,对方并不是我。意如和我来到天津,就住在这旅馆里。有一位和我同事的贾先生,常来看我。那贾先生是本地人,不过二十多岁,人品是太好了,脾气更别提多么温柔,而且年轻轻的就做到科长职分,一月有七八百块钱进项。意如见过他两次,因听说他还没成家,就想到给妹妹你保这门亲。叫我到学校去请你商量,无奈我白跑了几次,都没寻着。意如因为冯村家里要人照料,不能久住天津,只可回去。临走时还嘱咐我务必办成这件亲事。”说着又一指身旁的大汉道:“这位郑先生,和我是好朋友,跟那位贾先生也有交情,你姐姐还托过他呢!”

那大汉听了,开口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本来白牙是很美丽的,瓠犀编贝,都是动人的字眼;但这口白牙,生在他口里,不知怎的,只见口吻一开,就向外喷射奸气,看着阴森可畏。而且衬着紫黑面色,更显得丑怪。他笑着说道:“不错,谷太太走的时候,托过我的。”

心玉听到这里,忽然拍手大笑道:“你们的话,恐怕哄三岁小孩都没有用。我先替你们说破了吧!这里面根本没有意如的事,她始终没出冯村一步,做梦也想不到,你们借着她的名儿,凌辱她的妹妹。谷中挺,你这人面兽心的恶贼,若说你是因为爱上我的容貌,使阴谋想得到我,那还是高抬了你。你是冷血动物,万不懂得爱人,你只是爱钱罢了。从我父亲死后,我得着一笔遗产,你就生心图谋。在冯村你调戏我,也只是间接为图财去的。及至我从冯村回了天津,你仍不死心,又跟了来,不知暗地费了多少心计,今日才得了机会,把我骗到这里,用恶党恫吓,想逼我从你。后见我拼死不从,你才又变了主意,想另用个党羽作幌子引诱。我一猜便着,你所说的贾先生,一定是个年青貌美的小流氓。这好像演戏一样,他一会就要出场给我看了。谷中挺,你好笨!实告诉你,姑奶奶已经拼出死去,你们要我的命容易,若要钱哪,”说着向放在床上的手皮夹一指道:“这里面还有十多块钱,除此以外,再要一文钱也莫妄想!你们莫以为我落到你们手里,我就得随着你们摆治。要知道我身体虽然被困,精神上却得了胜利。你们所谋的当然是我的身体和我的钱财,现在我已拼出死去,你们想得到我是不用打算了。至于我的钱财,不错是有一点,值得你们眼红。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存的地方,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取得出来,你们这次算白费心机了。”

谷中挺听着,将眼看那大汉,似乎要他做主。那大汉忽的变了脸,喝道:“你这臭丫头,真是不知进退。我因为你是老谷的亲戚,才这样和你好说。凡是落到郑大爷手里的女子,哪个在才来时都会装这烈女的腔儿,到后来谁不跪着央求我呀!你既讨没脸,可别怨我给你利害。”说着叫了声来人,立见那五六个走狗又拥进来。那大汉吩咐把她捆上,心玉闻听,就锐声号叫救人,一面拼命向他们支拒,将手乱抓乱挠。那走狗们竟有两个被她抓得面破血流,但到底禁不住他们人多,双手先被拉住,失了挣扎力量,随后手足都已捆住,仰放在床上。她一直喊声未停,谷中挺这时把手帕卷作一团,要向她口中塞去,心玉才把口紧闭。谷中挺笑嘻嘻地道:“心玉,咱们先定个局部和约。我知道你是极好清洁,讲卫生的。这污秽的手帕,要真塞进口里去,怕要叫你恶心死了。我总念着亲情,不为己甚。可是你得答应不再喊叫,要不然还是不客气。”心玉看那手帕上满沾涕吐,已成了灰黄色,若被塞进口内,那真比死还苦。只得说道:“好,我答应不喊。”谷中挺哈哈笑道:“如何?第一步你就屈服了,请想以后还怎样抵抗我们?一个女子被缚了手足,仰在床上,对付你的有几十个男子,你想想结果吧!”

心玉此际情知已到求死不得的地步了,以后的事真要不堪想像。就叫道:“谷中挺,我可不是央求你。虽然你是意如的丈夫,我也不必提她来感动你。只求你想想,你也有母亲,你母亲也是女子,你也是女子所生的,你不要对女子太恶毒了。快做做好事拿把刀来,现在把我杀了吧。”

谷中挺听了,丝毫无动于衷,仍嘻嘻笑道:“杀你啊,怕有人舍不得。”那姓郑的大汉一拍谷中挺肩头道:“不必费话,随我出去。”说着就和众人一拥而出,房中顿然寂静。

心玉仰望屋顶,心中一阵凄惨,珠泪横流。自思生来命薄,父母俱亡,孤身飘泊,茕独无依。如今得遇容佩馨,方喜终身有托,不料凭空又遇这桩祸事。谷中挺那样奸险狠毒,又加上许多匪党,把我诓到这里,定不能轻易罢手,此身绝难保全。我还爱什么性命?只是手足被缚,求死又不可能;倘若受了污辱,再死也不干净。当日我若不到冯村去看意如,何致引起谷中挺的觊觎?这真是好心生祸害。事到如今,恐怕已无幸免的希望。自己近来所遇,多是古怪离奇,好像预伏有不祥之兆。佩馨本是个凶案嫌疑犯,自己不知何以对他一见钟情,并且深信是无罪的人。以后果然证实我的思想不错,又和他定了婚约。满打算解决了他的事情,便可结伴走上人生的程途,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本身忽然落入匪窟。现在外面没有我从中调度,凤宜和佩馨全都危险。而且他们若发现我失踪,更不知惊急到什么程度!我即落至此中,想逃是不能,和外面通消息也做不到。谷中挺和匪党们,少时定要奸谋百出的污辱我。我虽可以假意和他周旋,但谷中挺那东西,定不肯容我空言搪塞。若受了污辱,即使日后能够活着出去,又把什么脸儿去对佩馨?那时也照样得要自杀。所以我还是一直抵抗,激怒匪党,叫他们先杀了我最好。但他们目的在我的身体财产,怎肯杀我,我又手足被缚,失了自由,想来可怕的羞辱,怕要难免。心玉想着,不由通身战栗,默默祷告天上神灵,泉下父母,保佑她在这一刹那间死去。她又认精神的作用,也许可以控制生命,就闭上了眼,竭力闭住呼吸,脑中只想着自己要死,立刻要死,她以为这样可以使呼吸断绝。哪知过了不大工夫,已憋得耳鸣头涨,最后自己实抑制不住,先由鼻中喷出一口气,随着口也张开,算白效仿了一回怒蛙,倒累得娇喘吁吁。她叹息一声,知道自己并无死法,惟有等待污辱的来临了。

正在这时,忽听身旁嗤的一声,似乎有人在划火柴。心玉一惊张开了眼,就见床前立着一人,不知是何时进来的。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岁,穿着笔挺的葡萄灰色隐着蓝色细纹的漂亮西服,胸前飘着花领带,小口袋里露出浅紫手巾的角儿。容颜生得非常俊秀,那脸儿好像一块玉雕成的,并没有一点斑痕皱纹,配着黑儿亮的分头,红而润的嘴唇,似乎脸上只有白红黑蓝色,而且皮肤的细腻,似乎在修饰上下过极大的工夫。这时他正把一只大红宝石戒指的白手,夹着一支烟斗式的假翡翠的小烟嘴儿,上面安着的纸烟已燃着了,正要放在口里。他微笑着把眼光望着心玉,那情形好似已看见方才心玉闭气的情形,面上才做出怜恤而惊异的神色,但这神色好似浮在笑容上面。

心玉此际已把生死付诸度外,更不致对这突如其来的男子发生羞怯,就直着眼也望他。心想这定是谷中挺自觉没有引动我的能力,才使出这样一个漂亮角色,希望用此人的美貌来摇动我的心。方才他们所说意如看中要替我介绍的贾先生,定是此人了。谷中挺也太有眼无珠,以为我是什么淫妇浪女,能受这狡童浪子的诱惑么?但看此人的形容举止,并不狂暴,和那般横眉竖目的匪党大不相同。看不出他是怎样一种人,唱文明戏的戏子么?还是专骗女人的折白么?反正无论如何,他是被他们约来毁我的,却是绝无疑问。心玉想着,用鄙恨的眼光看着他,一语不发。

那少年拉过一柄椅子,在床旁一尺外坐下,吹去纸烟上的灰,似乎要寻机会和心玉说话。心玉此际仍望着他,却把他的面目当作消遣。心想此人算得仪表俊美,由相貌上看似乎没有接近匪类的理由,但他现在竟做着匪类的走狗,未免可异。自己看着他虽然面貌甚美,却好似并不完全,还有什么缺陷的地方。这缺陷也许就是堕落的理由和征像。心玉这样想着,居然闲情逸致的替他相起面来,结果果然发现他的双眼大有异状。那眼眶本来很大,足与弯黑的眉毛悬着的鼻子互相衬托合成美的焦点;但眼眶虽大,乌珠却嫌太小,当直视时,不但乌珠全部暴露,上下还露着一二分的眼白,于是乌珠成了孤岛,四不靠的在中间孤悬。因之他那刻薄卑鄙的本性,全由眼中表现出来。心玉看得明白,立刻警戒自己,不要因为他的容貌和善,误当作好人,而对他生什么求助的希望。

那人似乎以前曾由美貌得过无限的便宜,所以对于自己的脸子,非常信任。此际见心玉不住眼地看他,以为自己的工具发生了效力,引起她的爱慕。当下不由得就举手摸了摸鬓角,随把唇儿徐徐张开,露出编贝之齿。脸上展开笑容,才发出带鼻音的京腔道:“密司凌,我真想不到今天这样见面。”

心玉冲口说道:“密司特贾,我早知道你要来了。”

那人怔了一怔才道:“不错,我是姓贾,我还没自己介绍,我姓贾名叫鹃魂。”

心玉嗤的声笑道:“好一个唱文明戏的名字。”

贾鹃魂闻言,似乎不解,用迷惑的眼光望着心玉道:“这名字不好么?我本有学名,这两字是因为近年常在报纸上写点作品,胡乱起的笔名。密司凌不要见笑。”

心玉暗想此君居然还是位文学家,这是显露他不只貌美,而且有才。谷中挺选择这样人来对付我,定然很下了一番心思呢,就寒着脸儿问道:“随你叫什么名字,和我说不着。只问你是做什么来的?”

贾鹃魂略一沉吟,才道:“我不必说,你也该明白了。”

心玉道:“不错,我明白。你是帮着谷中挺那群匪类来毁我的。”

贾鹃魂道:“这话您只猜对了一半。我自然是受谷中挺邀来,要不然怎能进这房子?至于毁你,我却没那种心。”

心玉道:“你不毁我,难道是救我来的么?那么你就出去,到警局报告,把我救出去。事后我一定酬谢你,比他们许你的钱数加多少倍都成。”

贾鹃魂听了,耸肩一笑道:“我可不敢这样办。你知谷中挺不算什么,他背后却有个极凶的人,能够要我的命。”

心玉知道他所指的是姓郑的大汉,便又问道:“你既不敢救我,那么痛快说想怎么办吧。”

贾鹃魂又吸了两口烟,才低声道:“他们和我的条约,是叫我……”说着停了停,才又接着道:“这你也总想得出来。”

心玉切齿道:“他们叫你做禽兽的行为,现在我已失了自由,被缚在这里,你很容易成功。可是以后呢?”贾鹃魂道:“他们叫我先和你发生夫妇关系,然后慢慢劝你,把财产都献出来。谷中挺和那郑掌柜只要钱财,可是也不全要,还可以提出三四成还你,作为咱们夫妇结婚和度日的费用。”

心玉听着,才明白谷中挺真实用意。贾鹃魂所言大概不假,谷中挺定曾这样许他,不由气得心如火灼,但仍忍着问道:“你因为可以人财两得,就答应帮他们来毁我了。”

贾鹃魂道:“我答应他们倒是实话,不过决无毁你的心。密司凌,你不要只看我交结他们,就疑心我是坏人。要知道我也是世家子弟,原籍是本省高阳人,我祖父还作过一品大官呢!不过近年家道已然中落,我在十五岁就到北京上学。中学毕业,又入了两年大学。因为家中实在供给不起,才半道退学。我又不愿回家乡去,就在京津一带流落,弄点小事糊口。现在我正给一家火油公司作掮客,每月也有百十元进项。谷中挺他们因为看中我的人才,和你般配,才特为邀我来劝你的。密司凌,我敢立誓没做过坏事,自觉人品学问也是配得上你。这虽是一件强迫的事,可是你能活动活动心眼儿,就可以化凶为吉。谷中挺不过贪图钱财,你就拼着几千给他们,自己还可以剩几成,又得了我这样的丈夫。密司凌,我不怕你见笑,这几年里想嫁我的女子不知有几百。我偶然和朋友到花街柳巷走走,那姑娘们都出来抢我,为我打得头破血流。可是我不爱那些闲花野草,只希望遇见一位窈窕淑女,组织个美满的家庭,今天才算得着机会。密司凌倘不嫌弃,正式嫁我,既可以脱开这步灾难,而且以后我更要努力上进,作你的好丈夫。再说密司凌你虽是个处女,大约也懂得人生乐趣。以前我每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那个女人就像发狂似的缠住我不放,由此就知道我多么善于伺候女子,女子从我身上能得多么大的快乐。你应该明白嫁我是最大的福气……”

心玉本来在静听他说话,心想这小子能使出什么手段,及至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就拦住问道:“你说的全是真的么?”贾鹃魂笑道:“你早晚总能试验就知道我不骗你了。”心玉变色骂道:“你既有这种手段,怎不回家对你母亲姐妹施展,何必便宜外人!姓贾的,你也曾受过教育,又是世家子弟,怎么甘心给匪类当走狗,来欺侮我这孤苦的弱女!你莫只听谷中挺的话,发糊涂想头。要明白谷中挺是我的亲戚,他用尽心机要谋我的财产。今日的事,我是入了陷阱,你也受了利用,你打算他许你几成钱财,是真心么?恐怕将来连你一齐毁了,也说不一定。你还妄想人财两得呢!即使他不想骗你,从姑奶奶身上,也是枉费心机。姑奶奶是拼出死去了,人在这里,由你们摆治,你们是明白的,就趁早害死我。若留下我这性命,无论到什么地步,我也得报这仇恨。再说我的财产,存的地方只有我肚里知道,你们现在就用刀子一片片割我的肉,我至死也不会拿出来。这并不是我爱财如命,实在是不甘心把钱送给你们这班匪类。现在话说完了,我好像看见两件事:一件是我死在这里,你们把我偷着埋了,一件是你和谷中挺,还有那姓郑的,都被官人捕去,送到法场上枪毙。”

说着见贾鹃魂面色变白,就又说道:“你本不在这案内的,偏偏自投进来。现在由你胡作非为,不过以后可得好生保住你那哄娼妓当变童的脑袋。”

贾鹃魂听着,初是畏怯,继而似悟到她只是空言恫吓,就又恢复了笑容道:“这不会的,我的脑袋还等你抱在怀里温存呢!眼看咱们就是夫妇,你怎肯毁了丈夫,害自己作寡妇呢?”说着就笑嘻嘻的伸手抚摩心玉的脸儿。心玉既无法躲闪,又不能支拒,只急得破口大骂。一面将脸儿左右转动,想咬他的手指。贾鹃魂一笑,又变计去摸她的胸前双乳。心玉像要疯似的,全身跳动,震得床板乱响。忽然见谷中挺由外面探进头儿,叫道:“贾先生,你得温存些,叫我们姑娘受屈可不成。”说完就退出不见。贾鹃魂似乎得了暗示,就停止了轻薄举动,仍坐在床旁椅上,自取出纸烟吸着。心玉这时叫骂力乏,也只剩了喘息。贾鹃魂柔声问道:“密司凌,你可要我燃支纸烟,放在你的嘴里么?”心玉呸了一声,也不言语。贾鹃魂道:“我劝你仔细想想,为什么自讨苦吃呢?现在你应了这事,不过损失一点钱给他们,咱们就得以成为夫妇。我敢说聪明才力,都是头一等的,只要努力做事,有上几年,可以弄笔大钱,补上现在的损失。”

心玉此际已闭上了眼,只作不闻,心中却自行盘算,在这局势之中,内外尽是匪党包围,说不定附近值岗的警士,都已跟他们通同一气。自己又被缚在此,除非像什么神话的奇迹,来个飞行绝迹的仙人,才可以救我。但是哪里有这事呢?可是在他们那面,却可以随时侮辱我,糟践我,以至于杀死我。我一直挺硬,真是像贾鹃魂的话,自讨苦吃。现在看谷中挺对我的阴谋,似乎办得十分严密,不过中间有个小小漏洞,就是他想要对我实行诱惑,打算用和平办法,叫我自动把财产献出。无奈他们匪党中都是极粗鄙的人,没有一个能担承这事。他实在没法,才由局外约来这位票友儿。我已经下了决心,宁死也不能被匪徒侮辱,只是死也要死得干净。想到这里,似乎有了主意,就向贾鹃魂道:“密司特贾,你把他们叫进来,咱们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贾鹃魂听她口气有些活动,以为自己的品貌和刚才的劝说收了效,喜不自胜道:“密司凌,你想明白了?本来么,损失一点钱事小,咱们夫妇以后的幸福生活事大,你说对吗?亲爱的——”

心玉看他那搔首弄姿,自作多情的卑琐样儿,不由一阵恶心,强忍着怒气,说道:“总不能把我捆在这里,就能把钱拿出来吧?你也不能把人家捆着,对人家谈情说爱吧?先得把绳子给我解开。你敢吗?”

贾鹃魂窘笑道:“这事我可不敢,我喊他们来人。”

心玉鄙夷地骂道:“我知道你是人家的一条狗,你喊你主子来吧,就说我答应给钱。”

话音未落,只见门帘一掀,一直在门外监听屋内动静的谷中挺笑嘻嘻地道:“妹妹,你要早这么明白,何至于受这一捆之罪呢?咱们是至亲,我不能给你亏吃,只要你回心转意,什么事都好商量。”

心玉见谷中挺恬不知耻已达极点,骂他都白费唾沫,冷冷地说:“叫你们郑掌柜的来吧,要什么我都给。”

这时,天已经黑了,谷中挺出去一会,陪刚才那姓郑的大汉进了屋。那大汉伸手拉亮电灯,对谷中挺说一声“松开”,谷中挺和贾鹃魂两人赶忙松了绳,姓郑的自己坐在椅子上笑着说道:“我们刚才得罪了,只要姑娘不闹,对老谷的亲戚,我们哪能不讲情面呢?”

这时绳已解开,心玉坐起身来,贾鹃魂要按摩心玉的手臂,意思是想让她活动活动血脉,心玉把身体一扭,不让他碰。

谷中挺道:“妹妹刚才说愿意把钱拿出来,其实,这只不过是借给郑掌柜的做点生意,等嫌了钱,连本带利再还给你。”

这明明是哄小孩的话,心玉把嘴一撇,说道:“你说这话没人信,干脆说吧,你们骗我来,就是为了弄钱,咱们一切都直说更好。”

谷中挺看了看姓郑的,那人把头一点,谷中挺道:“那好!你给你姐姐意如说过,我的老岳叔归天时给你留下两万五。我们不能都要,那五千留给你和这位贾先生办喜事,办完喜事还得过日子,咱们还是亲戚。”

那贾鹃魂还坐在床沿上,这时也赶忙插进来:“密司凌,就这样吧,以后咱夫妇和郑掌柜、谷先生都是一家人——”

心玉用尽全身力气,朝贾鹃魂脸上一巴掌打去,只听一个响亮的耳光,那贾鹃魂“哎哟”一声连忙捂住脸。心玉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亏你还假装斯文,趁早滚出去!”

她刚才是生平第一次打人,用力很猛,那一巴掌正打到鼻子上,贾鹃魂的鼻血顺捂脸的手流下来,这意外的打击,使贾鹃魂怔住了。心玉转脸向姓郑的说道:“郑先生,你让他滚,要提他,我宁死不从,咱们说痛快话,我只当这是被绑票,我给你们钱,你们给我自由。”

郑某哈哈大笑道:“好!痛快!”说罢,向贾鹃魂一摆手:“没有你的事了,去吧!明儿赏你五块钱。”心玉看这贾鹃魂诺诺连声,手和脸上还有血迹,捂着脸,低垂着脑袋,出门去了,活像一只被踢开的狗。

郑某坐到心玉对面,说道:“我喜欢办事痛快,好吧,咱们谈谈条件,你刚才说绑票,也不错,我手下的弟兄是弄来过不少年轻女子,弟兄们玩腻了,卖到新加坡去,马来西亚去,去陪外国水兵取乐子。谁叫落到我们手里,她是命该如此!”

心玉经过刚才的盘算,并不显出害怕的样子,冷冷地道:“那还不如把人家整死呢。”

郑某微微一笑:“把人整死?那我们弟兄们吃什么?既请来了,就是我们的财神,我们得好米好肉供养着,还得白天黑夜看护着哩。”说到这里,他两眼射出凶光,直盯着心玉,活像一只呲着牙的老狼,摆弄着爪下等待宰割的羔羊:“进了我们弟兄这地盘,没有出去的门,哪一步都有人把守着哩!你刚才也看出这里的阵势,任凭她喊上一天一夜,也没人理这碴儿,她想往外迈腿,我抽她一阵鞭子,再饿她三天!我们这地盘,也没有到酆都城去的路,不给我们嫌够大洋钱,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既落到我们手里,任凭她是贞节烈女,也由不了她自己做主。我有绳,把她手脚捆起来,她没法反抗;我有迷药,给她灌下去,她就失去知觉,刚烈的女子我也见过,我让她经过二十个男人,末了还得跪下央求我,乖乖地听我们摆布!”

谷中挺插进来道:“妹妹,你可是金枝玉叶的身体,可得自己救自己!”

心玉知道这伙匪党心狠手毒,丧尽天良,毒似蛇蝎,坏似豺狼,他们说得出做得出,刚才姓郑的是相信我是他们的釜中鱼砧上肉,逃不出他的手心,才敢那样放肆地讲出真相。在这个情势下,自己决不能硬抗,得设法先稳住他们。他们图的是钱,钱不到手,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地逼迫、诱骗;一旦钱到手,他们就真能毁了自己。所以,眼下要让他们既抱着得到那笔钱的希望,又得不到手,这样才不会加害,也才能缓出时间来想法自救,就是自救不成,也才能找机会图谋自尽,保我清白身体。想到这里,并不搭理谷中挺,向姓郑的说道:“我把钱拿出来,你们真能恢复我的自由?”

郑某一拍胸脯道:“凌小姐尽管放心,我刚才说的,是指对待那些平常的女子,凌小姐是我们帮老谷的亲戚,又是大学学生,我们不能无礼。只是凡入我们帮,人人都要献一份进门礼,凌小姐交了这份礼,就是本帮的姊妹,你愿意在帮里做事,保你一生吃穿不愁,你不愿在帮里做事,那就悉听尊便。我郑子范是一帮之主,说一不二!”

心玉听他说出姓名,猛然心中一惊:原来这家伙就是那万恶的匪首郑子范,他本是义姊凤宜的杀父仇人,义姊的血海深仇未报,想不到自己又落到他手里。凤宜正要找这匪首报仇,我要利用这匪徒送信出去,或许他们能够报官救我;我先要稳住这匪首,再设法逃出去,实在不行,也要找机会与他同归于尽,决不能让他阴谋得逞,人财两得。想罢,不露声色地道:“我给了钱,你们马上让我出去,我不能入你们的帮,以后也不要再找我纠缠;第二,你们得把钱给我留几千,让我上完学,以后好找职业维持生活;第三,我没离开这里以前,只能我一个住在屋里,白天也不能有男人来口罗唣。”

这三个条件,郑子范一一点头答应,便问存款和股票放在何处。心玉说明票据和一点古玩都锁在银行保险柜里,存折以及保险柜单据和钥匙,都放在一个小皮包,托房东太太代存,房东开了个商行,这个皮包就放在商行的铁柜里。所以要取这些财物,必须先找房东把那小皮包取来。谷中挺早已从意如处得知心玉把动产都存在银行,并把此事报告给郑子范,所以郑子范知道心玉所言不虚,原来匪徒们的设想,是劫持心玉,用欺骗、恐吓、诱惑以及强暴手段,逼迫她屈服,完全控制住她,再一步步勒索她的财产,未料想一盘棋只走了一两个棋子,这女子就表示屈服,眼看一笔巨款就可到手,所以少费许多周折。当下心中一喜,以为棋路很顺,这女子已入自己手掌,谅她跳不出掌心,财物到手后,再拨弄一两个棋子,完全控制她也不困难。于是也就表现得十分慷慨,说好由她写信,派人去取皮包。当下给她准备上等饭菜,又派一个老婆子来服侍她。

郑子范当年与何振邦合谋杀害言武举一家,二人瓜分财物以后不久,郑子范便离开当地,二人便无来往。何振邦娶了言凤宜,退职后到天津作寓公,改名何显,这一切郑子范全然不知。他怎么也想不到凌心玉所说的房东太太,就是自己杀害的言武举的女儿言凤宜。听心玉所说,他以为那何太太不过一个年轻寡妇,明天派人持信去取,她给了便罢,倘若不然,黑夜去几个人,连她一同毁掉。他这样打着算盘,哪里想到,满盘棋这一步失着,便要落个惨败的下场。这先放下不表。

且说容佩馨在心玉走后,就写了一封信,附上那枚戒指,傍晚时候,由邵老台送往何宅。邵老台到了何宅。一问女仆,知凌心玉一天没有回来,也自奇怪,把信交给凤宜。凤宜看过信,顺便把戒指戴在手上,也未理会。她想等心玉回来,把几件事再向她交待交待,然后就一无牵挂地去办自己的大事。但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夜放心不下。

第二天上午,凌心玉还没回来。这是心玉搬来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事,到邻近往心玉学校宿舍挂了电话,那边回答心玉并未回校。在家正在猜疑,邵老台也来探听,正都摸不着一点消息,女仆来报说商行的掌柜有事求见。原来何振邦到天津作寓公,不能把钱财坐吃山空,就出资经营一家商行,聘请掌柜主持其事。日前凤宜曾把全部家产交托心玉,所以心玉知道此处。防备直接说出凤宜地址会对凤宜有所不利,而且把信故意送到此处,也会使凤宜感觉到必有蹊跷。当下掌柜进到客厅,说是有个叫谷中挺的人到商行来要见太太,来替凌小姐拿东西,因太太交待过一概不准往家里领人,所以让来人在商行等待。说时递上一封信,凤宜看出是心玉的笔迹,只见信中写道:

何太太:

家姊来津卧病,我须在此护理,因急需用项,请将前托存尊柜皮包一只交来人带下为感,情可询来人。心玉、凤宜看过这信,知道事有蹊跷:心玉和自己,情同姊妹,胜似骨肉,断无在信中称自己为何太太之理;再说心玉与自己同住卡德路本宅,送信送到这里,必是迫于不得已;而且还有一个更大的漏洞,心玉并没有在本柜托存什么东西,信中却说来取什么皮包,可见她送信的目的,不是来取什么皮包,而是送信给我,让我知道她的处境非常困难。那邵老台一听谷中挺的名字,连说这人不是好东西,把谷中挺的为人一说,凤宜更相信刚才的判断,为了探听心玉的下落,与掌柜和邵老台一同,叫了车来到商行,凤宜一人会见谷中挺。

谷中挺一见这位何太太年轻貌美,又有那种雍容华贵的气派,不由两眼骨碌碌乱转。凤宜看出他不是良善之辈,因要探听心玉的下落,不能不虚与答对。谷中挺只说意如来津,姊妹见面十分亲热,不料意如突发急病,心玉脱身不得,所以让他来取东西。凤宜点头,表示相信,只说这东西最好让她自己来取,再忙也不在乎个把钟头的时间。谷中挺推说实在分不开身,亲笔信件也是一样的。凤宜道:“虽说有亲笔信,可是她这包内东西贵重,得一件件当面点清,如果她实在不能来,我们就派人送去,当面交给她。”

谷中挺忙道:“那就请何太太跟我走一趟吧!”他心想,只要你去,那是你自己送上一笔财路。来时由你,去时可就不由你了。

凤宜问:“在什么地方?”

谷中挺道:“不远,就在南市。您去,我给您叫车去。”这小子想把凤宜骗去。凤宜道:“你留下地址,也许我去,也许派别人去,下午准送到。”

谷中挺道:“那好,您到南市旅社找郑掌柜,他是我的朋友。”

凤宜听到这个地址,明白所说的郑掌柜就是仇人郑子范,因为这几天在南市旅社周围作了一些查访,知道这旅社正是郑子范所开,自己和他有深仇大恨,几年来忍辱含恨,就是为的要手刃此贼,现在义妹心玉又落入他的魔窟,这魔窟就有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与贼同归于尽,但目前还要拯救义妹,使她平安脱险,这倒要筹划一番。想到这里,仍不动声色地向谷中挺道:“你说的郑掌柜,可是台甫子范?”

谷中挺道:“正是,何太太认识?”

凤宜微微一笑:“多年不见了,听说他在这里发财,早想去拜望他,总是不得便儿。下午要是没事,我兴许去看看凌小姐,也就便看望郑先生。就是我不能去,这事也好办了,郑先生是南市的头面人物,去人当郑先生的面点交清楚,也是一样。”

谷中挺连声说是,兴冲冲地告辞而去,自以为回去向郑子范禀报,又为本帮开拓了一条财路,一定会大受嘉奖。

谷中挺所言,邵老台在帘后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心玉身陷贼手,心内非常焦急。心玉是义弟佩馨的未婚妻,佩馨被通缉不能露面,救心玉是义不容辞之事;再说这郑子范又正是言凤宜的杀父仇人,自己早有计划代她杀死此贼,如今两件事并成一件事,已经不能迟疑了。于是与凤宜计议,邵老台当时就到南市旅社去探察情况,随时察看动静,要凤宜速去官面报告。

凤宜也琢磨一番,如果只是报个人冤仇,就这机会前去,不惜和仇人同归于尽,但为今之计,还要拯救心玉,看起来势必要惊动官方了,郑子范这类人物是地头蛇,他和官面虽然通气,手眼只能勾结该管地面的公私两面,至于军政上层机关,他是够不上的。警备司令部参谋长,是何振邦在讲武堂的同学和好友,双方家眷也有来往,正好利用这个关系包抄匪窝,救出心玉。于是回家做了一些准备,随身带上应用的物件,坐车来到参谋长公馆。参谋长闻听这个案件十分震惊,想不到在本军的警备区内,竟有匪徒利用经营旅社为巢穴,勾结地面为非作恶,青天白日绑架妇女,勒索金钱。这案件正在职责范围,当即分派给侦缉大队当日破案。大队长为了不致走漏消息,把匪徒一网打尽,立即拨派人员出发。

原来心玉被关的处所,正与南市旅馆后进跨院相连,有一条暗道相通,跨院则由郑子范全家居住,左近住户也都是匪党或与匪党联系的人,因此任凭被骗或被掠者如何叫喊全然无用。万一出事,把暗道用伪装堵住,外面轻易看不出来,就可经那边后门逃走。

黄昏时分,正是家家用晚餐之时,侦缉队和一排士兵突然闯进旅馆,封锁了大门、二门,命令旅客任何人不得出门,有的匪徒企图抵抗或逃跑,只听四面呼喊,只见房上也卧着士兵,冲着大门和跨院架起了机枪。一位中队长率人冲进跨院,只见堂屋饭桌上菜还热气腾腾,郑子范全家、谷中挺和几个匪徒都被捉住,唯独不见了匪首郑子范。

中队长喝问绑架来的凌小姐和郑子范在何处,郑匪家人和几个匪徒推说不知,几个士兵逐屋和在院内搜查,没有发现暗道,中队长见谷中挺眼珠乱转,上前左右开弓给他两个大嘴巴,一脚把他踹倒,喝一声:“说!”几个士兵又给了他几枪托,谷中挺这小子最脓包,吓得尿都出来了,浑身颤抖,用手指了指暗道。中队长吩咐一声:“绑了!”就搬开伪装,领人冲进暗道,进入关着凌心玉的秘密小院。

郑子范白天听到谷中挺回来的禀报,仔细问了问这何太太的年龄、长相、口音,心中便有些疑惑,一下午也未见这何太太或她派人来送凌心玉所说的皮包,更产生了疑虑。为防万一,打算晚饭过后,趁天黑把这位女财神转移到附近的一个据点。刚端起饭碗,便听见外面大乱,说一声:“我进去看看。”跳出来,三步两步便进了暗道。这时,他看清了局势,知道是警备司令部抄了自己的老窝。不容迟疑,他招呼另一位看守心玉的匪徒,用绳把心玉一捆,一人持枪,一人持刀,挟持着她奔出后门。

后门是一条小巷,旅社房上和院内同时喊声大作,二人挟着心玉走了几步,不料心玉忽然呼喊“救命——”挣扎着不肯走。郑子范一见心玉高声呼救,意欲把房上士兵注意力吸引过来,知道这位女财神不容易带走了,也推测到这意外事件的发生可能就出在凌心玉送出的那封信上,完全因为过于轻视了这个雏儿,才落到今天的惨败,不由悔恨已极。见凌心玉还在高喊救命,把牙一咬,右手抽出刀,一刀扎进了心玉的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心玉刚一倒下,邵老台出现在小巷里,他一面挡住去路,一面高声呼喊来人。这两个匪徒已经红了眼,郑子范冲着邵老台一扣枪机,邵老台中了一枪,仍咬牙扑上去,抱着郑子范不松。

这里的枪声、呼声,等于宣告匪徒在此,中队长领人也赶了过来,房上士兵也一阵呐喊,发现了这里的搏斗。这时的邵老台死抱着郑子范,那个匪徒又捅了邵老台两刀,中队长领人追了上来,见郑子范持枪顽抗,几声枪响,几个人同时射击,击倒了两个匪徒。赶上前来一看,另一个匪徒被击伤,郑匪已被击毙,心玉的胸脯在汩汩流血,那邵老台已经死了。

心玉被送到医院,容佩馨闻讯:爱人伤重,义兄惨死,哭得死去活来。顾不得自己还被通缉,坚持要到医院去看心玉。还是凤宜细心,帮助他改了装,西装革履,并由自己陪伴去医院。这样,谁也想不到苦主会与通缉的杀夫仇人在一起,自然会万无一失。

心玉伤势沉重,又流血过多,已经气息微弱,一阵神智清醒,见佩馨和凤宜在自己面前,似乎非常宽慰,叫佩馨把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取下,戴在他自己手上,然后挣扎着握着佩馨和凤宜二人的手,把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看着两人手上的一对戒指,断断续续地说道:“祝你们百年合好!”

正是:

旅舍藏奸衣冠侣禽兽,

风尘构面剑胆识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