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弱女子(节选)

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

1932年3月达夫上

她的名字叫郑秀岳。上课之前点名的时候,一叫到这三个字,全班女同学的眼光,总要不约而同的会聚到她那张蛋圆粉腻的脸上去停留一刻;有几个坐在她下面的同学,每会因这注视而忘记了回答一声“到!”男教员中间的年轻的,每叫到这名字,也会不能自己地将眼睛从点名簿上偷偷举起,向她那双红润的嘴唇,黑漆的眼睛,和高整的鼻梁,试一个急速贪恋的鹰掠。虽然身上穿的,大家都是一样的校服,但那套腰把紧紧的蓝布衫儿,折皱一定的短黑裙子,和她的这张粉脸,这双肉手,这两条圆而且长的白袜腿脚,似乎特别的相称,特别的合式。

全班同学的年龄,本来就上下不到几岁的,可是操起体操来,她所站的地位总在一排之中的第五六个人的样子。在她右手的几个,也有瘦而且长,比她高半个头的;也有肿胖魁伟,像大寺院门前的金刚下世的;站在她左手以下的人,形状更是畸畸怪怪,变态百出了,有几个又短又老的同学,看起来简直是像欧洲神话里化身出来的妖怪婆婆。

暑假后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郑秀岳的坐位变过了。入学考试列在第七名的她,在暑假大考里居然考到了第一。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热,到了开学后的阳历九月,残暑还在蒸人。开校后第二个礼拜六的下午,郑秀岳换了衣服,夹了一包书籍之类的小包站立在校门口的树荫下探望,似乎想在许多来往喧嚷着的同学、车子、行人的杂乱堆里,找出她家里来接她回去的包车来。

许多同学都嘻嘻哈哈的回去了,门前搁在那里等候的车辆也少下去了,而她家里的那乘新漆的钢弓包车依旧还没有来。头上面猛烈的阳光在穿过了树荫施威,周围前后对几个有些认得的同学少不得又要招呼谈几句话,家里的车子寻着等着可终于见不到踪影,当郑秀岳失望之后,脸上的汗珠自然地也增加了起来,纱衫的腋下竟淋淋地湿透了两个圈儿。略把眉头皱了一皱,她正想回身再走进校门去和门房谈话的时候,从门里头却忽而叫出了一声清脆的唤声来:“郑秀岳,你何以还没有走?”

举起头来,向门里的黑阴中一望,郑秀岳马上就看出了一张清丽长方,瘦削可爱的和她在讲堂上是同座的冯世芬的脸。

“我们家里的车子还没有来啦。”

“让我送你回去,我们一道坐好啦。你们的家住在哪里的?”

“梅花碑后头,你们的呢?”

“那顶好得咧,我们住在太平坊巷里头。”

郑秀岳踌躇迟疑了一会,可终被冯世芬的好意的劝招说服了。

本来她俩,就是在同班中最被注意的两个。入学试验是冯世芬考的第一,这次暑假考后,她却落了一名,考到了第二。两人的平均分数,相去只有一·三五的差异,所以由郑秀岳猜来,想冯世芬心里总未免有点不平的意气含蓄在那里。因此她俩在这学期之初,虽则课堂上的坐席,膳厅里的食桌,宿舍的床位,自修室的位置都在一道,但相处十余日间,郑秀岳对她终不敢有十分过于亲密的表示。而冯世芬哩,本来就是一个理性发达,天性良善的非交际家。对于郑秀岳,她虽则并没有什么敌意怀着,可也不想急急的和她缔结深交。但这一次的同车回去,却把她两人中间的本来也就没有什么的这一层隔膜穿破了。

当她们两人正挽了手同坐上车去的中间,门房间里,却还有一位二年级的金刚,长得又高又大的李文卿立在那里偷看她们。她的脸上,满洒着一层红黑色的雀斑,面部之大,可以比得过平常的长得很魁梧的中年男子。她做校服的时候,裁缝店总要她出加倍的钱,因为尺寸太大,材料手工,都要加得多。说起话来,她那副又洪又亮的沙喉咙,就似乎是徐千岁在唱《二进宫》。但她家里却很有钱,狮子鼻上架在那里的她那副金边眼镜,便是同班中有些破落小资产阶级的女孩儿的艳羡的目标。初进学校的时候,她的两手,各带着三四个又粗又大的金戒指在那里的,后来被舍监说了,她才咕哝着“那有什么,不带就不带好啦。”的泄气话从手上除了下来。她很用功,但所看的书,都是些《二度梅》,《十美图》之类的旧式小说。最新的也不过看到了鸳鸯蝴蝶式的什么什么姻缘。她有一件长处,就是在用钱的毫无吝惜,与对同学的广泛的结交。

她立在门房间里,呆呆的看郑秀岳和冯世芬坐上了车,看她们的车子在太阳光里离开了河沿,才同男子似的自言自语地咂了一咂舌说:“啐,这一对小东西倒好玩么!”

她脸上同猛犬似地露出了一脸狞笑,老门房看了她这一副神气,也觉得好笑了起来,就嘲弄似地对她说笑话说:“李文卿,你为啥勿同她们来往来往?”

李文卿听了,在雀斑中间居然也涨起了一阵红潮,就同壮汉似地呵呵哈哈的放声大笑了几声,随后拔起脚跟,便雄赳赳地大踏步走回到校里面的宿舍中去了。

梅花碑西首的谢家巷里,建立有一排朝南三开间,前后都有一方园地的新式住屋。这中间的第四家黑墙门上,钉着一块泉唐郑的铜牌,便是郑秀岳的老父郑去非的隐居之处。

郑去非的年纪已将近五十了,自前妻生了一个儿子,不久就因产后伤风死去之后,一直独身不娶,过了将近十年。可是出世之后,辗转变迁,他的差使却不曾脱过,最初在福建做了两任知县,卸任回来,闲居不上半载,他的一位好友,忽在革命前两年,就了江苏的显职,于是他也马上被邀了入幕。在幕中住了一年,他又因老友的荐挽,居然得着了一个杨州知府的肥缺。本来是优柔不断的好好先生的他,为几个幕中同事所包围,居然也破了十年来的独身之戒,在接任之前,就娶了一位杨州的少女,为他的掌印夫人。结婚之后,不满十个月,郑秀岳就生下来了。当她还不满周岁的时候,她的异母共父,在上海学校里念书的那位哥哥,忽在暑假考试之前染了霍乱,不到几日竟病殁了在上海的一家病院之中。

郑去非于痛子之余,中年心里也就起了一种消极的念头。民国成立,杨州撤任之后,他不想再去折腰媚上了,所以便带了他的娇妻幼女,搬回到了杭州的旧籍泉唐。本来也是科举出身的他,墨守着祖上的宗风,从不敢稍有点违异,因之罢仕归来,一点俸余的积贮,也仅够得他父女三人的平平的生活。

政潮起伏,军阀横行,中国在内乱外患不断之中时间一年年的过去,郑秀岳居然长成得秀媚可人,已经在杭州的这有名的女学校里,考列在一级之首了。

冯世芬的车子,送她到了门口,郑秀岳拉住了冯世芬的手,一定要她走下车来,一同进去吃点点心。

郑家的母亲,见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儿的同学来家,自然是欢喜得非常,但开头的第一句,郑秀岳的母亲,却告诉她女儿说:“车夫今天染了痧气,午饭后就回了家。最初我们打电话打不通,等到打通的时候,门房说你们已经坐了冯家的包车,一道出校了。”

冯世芬伶伶俐俐地和郑家伯父伯母应对了一番,就被郑秀岳邀请到了东厢房的她的卧室。两人在卧房里说说笑笑,吃吃点心,不知不觉,竟梦也似地过了两三个钟头。直到长长的午后,日脚也已经斜西的时候,冯世芬坚约了郑秀岳于下礼拜六,也必须到她家里去玩一次,才匆匆地登车别去。

太平坊巷里的冯氏,原也是杭州的世家。但是几代下来,又经了一次辛亥的革命,冯家在任现职的显官,已经没有了。尤其是冯世芬的那一房里,除了冯世芬当大,另外还有两个弟弟之外,财产既是不多,而她的父亲又当两年前的壮岁,客死了在汉阳的任所。所以冯世芬和母亲的生活的清苦,也正和郑秀岳她们差仿不多。尤其是杭州人的那一种外强中干,虚张门面的封建遗泽,到处在鞭挞杭州固有的旧家,而使他们做了新兴资产阶级的被征服者被压迫者还不敢反抗。

冯世芬到了家里,受了她母亲的微微几声何以回来得这样迟的责备之后,就告诉母亲说:“今天我到一位同学郑秀岳家里去耍子了两个钟头,所以回来迟了一点,我觉得她们家里,要比我们这里响亮得多。”

“芬呀,人总是不知足的。万事都还该安分守己才好。假使你爸爸不死的话,那我们又何必搬回到这间老屋里来住哩?在汉阳江上那间洋房里住住,岂不比哪一家都要响亮?万般皆由命,还有什么话语说哩!”

在这样说话的中间,她的那双泪盈盈的大眼,早就转视到了起坐室正中悬挂在那里的那幅遗像的高头。冯世芬听了她母亲的这一番沉痛之言,也早把今天午后从新交游处得来的一腔喜悦,压抑了下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她才开始说:“娘娘,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在羡慕人家,这一点骨气,大约你总也晓得我的。不过你老这样三不是地便要想起爸爸来这毛病,却有点不大对,过去的事情还去说它作什么!难道我们姊弟三人,就一辈子不会长大成人了么?”

“唉,你们总要有点志气,不堕家声才好啊?”

这一段深沉的对话,忽被外间厅上的两个小孩的脚步跑声打断了。他们还没有走进厅旁侧门之先,叫唤声却先传进了屋里:

“娘娘,今天车子作啥不来接我们?”

“娘娘,今天车子作啥不来接我们?”

跟着这唤声跑进来的,却是两个看起来年纪也差仿不多,面貌也几乎是一样的十二三岁的顽皮孩子。他们的相貌都是清秀长方,像他们的姊姊。而鼻腰深处,张大着的那一双大眼,一望就可以知道这三人,都便是那位深沉端丽的中年寡妇所生下来的姊弟行。

两孩子把书包放上桌子之后,就同时跑上了他们姊姊的身边,一个人拉着了一只手,昂起头笑着对她说:“大姊姊,今天有没有东西买来?”

“前礼拜六那样的奶油饼干有没有带来?”

被两个什么也不晓得的天使似的幼儿这么一闹,刚才罩在起坐室里的一片愁云,也渐渐地开散了。冯夫人带着苦笑,伸手向袋里摸出了几个铜元,就半嗔半喜地骂着两个小孩说:“你们不要闹了,诺,拿了铜板去买点心去。”

秋渐渐的深了,郑秀岳和冯世芬的交谊,也同园里的果实坂里的干草一样,追随着时季而到了成熟的黄金时代。上课,吃饭,自修的时候,两人当然不必说是在一道的。就是睡眠散步的时候,她们也一刻儿都舍不得分开。宿舍里的床位,两人本来是中间隔着一条走路,面对面对着的。可是她们还以为这一条走路,便是银河,深怨着每夜舍监来查宿舍过后,不容易马上就跨渡过来。所以郑秀岳就想了一个法子,和一位睡在她床背后和她的床背贴背的同学,讲通了关节,叫冯世芬和这位同学对换了床位。于是白天挂起帐子,俨然是两张背贴背的床铺,可是晚上帐门一塞紧,她们俩就把床背后的帐子撩起,很自由地可以爬来爬去。

每礼拜六的晚上,则不是郑秀岳到冯家,便是冯世芬到郑家去过夜。又因为郑秀岳的一刻都抛离不得冯世芬之故,有几次她们俩简直到了礼拜六也不愿意回去。

人虽然是很温柔,但情却是很热烈的郑秀岳,只教有五分钟不在冯世芬的边上,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全世界所遗弃的人,心里头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洞之感,简直苦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但两人在一道的时候,不问是在课堂上或在床上,不问有人看见没有看见,她们也只不过是互相看看,互相捏捏手,或互相摸摸而已,别的行为,却是想也不会想到的。

同学中间的一种秘密消息,虽则传到她们耳朵里来的也很多很多,譬如李文卿的如何的最爱和人同铺,如何的临睡时一定要把上下衣裤脱得精光,更有一包如何如何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带在身边之类的消息,她们听到的原也很多,但是她们却始终没有懂得这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意义。

将近考年假考的有一天晴寒的早晨,郑秀岳因为前几天和冯世芬同用了几天功,温了些课,身体觉得疲倦得很。起床钟打过之后,冯世芬屡次催她起来起来,她却只睡着斜向着了冯世芬动也不动一动。忽儿一阵腰酸,一阵腹痛,她觉得要上厕所去了,就恳求冯世芬再在床上等她一歇,等她解了臭回来之后,再一同下去洗面上课。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却脸色变得灰白,眼睛放着急迫的光,满面惊惶地跑回到床上来了。到了去床还有十步距离的地方,她就尖了喉咙急叫着说:“冯世芬!冯世芬!不好了!不好了!”

跑到了床边,她就又急急的说:“冯世芬,我解了臭之后,用毛纸揩揩,竟揩出了满纸的血,不少的血!”

冯世芬起初倒也被她骇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了,但等听到了最后的一句,就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因为冯世芬比郑秀岳大两岁,而郑秀岳则这时候还刚满十四,她来报名投考的时候,却是瞒了年纪才及格的。

郑秀岳成了一个完全的女子了,这一年年假考考毕之后,刚回到家里还没有住上十日的样子,她又有了第二次的经验。

她的容貌也越长得丰满起来了,本来就粉腻洁白的皮肤上,新发生了一种光泽,看起来就像是用绒布擦熟的白玉。从前做的几件束胸小背心,一件都用不着了,胸部腰围,竟大了将近一寸的尺寸。从来是不大用心在装修服饰上的她,这一回年假回来,竟向她的老父敲做了不少的衣裳,买了不少的化妆杂品。

天气晴暖的日子,和冯世芬上湖边上闲步,或湖里去划船的时候,现在她所注意的,只有些同时在游湖的富家子女的衣妆样式和材料等事情。本来对家庭毫无不满的她,现在却在心里深深地感觉起清贫的难耐来了。

究竟是冯世芬比她大两岁年纪,渐渐地看到了她的这一种变化,每遇着机会,便会给以很诚恳很彻底的教诫。譬如有一次她们俩正在三潭印月吃茶的时候,忽而从前面埠头的一只大船上,走下来了一群大约是军阀的家室之类的人。其中有一位类似荡妇的年轻太太,穿的是一件仿佛由真金线织成的很鲜艳的袍子。袍子前后各绣着两朵白色的大牡丹,日光底下远看起来,简直是一堆光耀眩人的花。紧跟在她后面的一位年纪也很轻的马弁臂上,还搭着一件长毛乌绒面子乌云豹皮里子的斗篷在那里。郑秀岳于目送了她们一程之后,就不能自己地微叹着说:“一样的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样才算是不枉过了一生。”

冯世芬接着就讲了两个钟头的话给她听。说,做人要自己做的,浊富不如清贫,军阀、资本家、土豪劣绅的钱都是背了天良剥削来的,衣饰服装的美不算是伟大的美,我们必须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来才算伟大,清贫不算倒霉,积着许多造孽钱来夸示人家的人,才是最无耻的东西,虚荣心是顶无聊的一种心理,女子的堕落阶级的第一段便是这虚荣心,有了虚荣心就会生嫉妒心了。这两种坏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轻自己、不谋独立、专想依赖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有了这种心思,一个人就永没有满足快乐的日子了,钱财是人所造的,人而不驾驭钱财反被钱财所驾驭那还算得是人么?

冯世芬说到了后来,几乎兴奋得要出眼泪,因为她自己心里也十分明白,她实在也是受着资本家土豪的深刻压迫的一个穷苦女孩儿。

郑秀岳冯世芬升入了两年级之后,坐位仍没有分开,这一回却是冯世芬的第一,郑秀岳的第二。

春期开课后还不满一个月的时候,杭州的女子中等学校要联合起来开一个演说竞赛会。在联合大会末开之前,各学校都在预选代表,练习演说。郑秀岳她们学校里的代表举出了两个来,一个是三年级的李文卿,一个是二年级的冯世芬。但是联合大会里出席的代表是只限定一校一个的。所以在联合大会未开以前的一天礼拜六的晚上,她们代表俩先在本校里试了一次演说的比赛。题目是《富与美》,评判员是校里的两位国文教员。这中间的一位,姓李名得中,是前清的秀才,湖北人,但任的是讲解古文诗词之类的功课,年纪已有四十多了。李先生虽则年纪很大,但头脑却很会变通,可以说是旧时代中的新人物。所以他的讲古文并不拘泥于一格,像放大的缠足姑娘走路般的白话文,他是也去选读,而他自己也会写写的。其他的一位,姓张名康,是专教白话文新文学的先生,年纪还不十分大,他自己每在对学生说只有二十几岁,可是客观地观察他起来,大约比二十几岁总还要老练一点。张先生是北方人,天才焕发,以才子自居。在北京混了几年,并不曾经过学堂,而写起文章来,却总娓娓动人。他的一位在北京大学毕业而在当教员的宗兄有一年在北京死了,于是他就顶替了他的宗兄,开始教起书来。

那一晚的演说《富与美》,系由李文卿作正而冯世芬作反的讲法的。李文卿用了她那一副沙喉咙和与男子一样的姿势动作在讲台上讲了一个钟头。内容的大意,不过是说:“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富,富的反对面穷,便是最大的罪恶。人富了,就可以买到许多东西,吃也吃得好,穿也穿得好,还可以以金钱去买许多许多别的不能以金钱换算的事物。那些什么名誉,人格,自尊,清节等等,都是空的,不过是穷人用来聊以自娱的名目。还有天才,学问等等也是空的,不过是穷措大在那里吓人的傲语。会括地皮积巨富的人,才是实际的天才,会乱钻乱剥,从无论什么里头都去弄出钱来等事情,才是实际的学问。什么叫李悌忠信礼义廉耻,要顾到这些的时候,那你早就饿杀了。有了钱就可以美,无论怎么样的美人都买得到。只教有钱,那身上家里,就都可以装饰得很美丽。所以无钱就是不能够有美,就是不美。”

这是李文卿的演说的内容大意,冯世芬的反对演说,大抵是她时常对郑秀岳说的那些主义,她说要免除贫,必先打倒富。财产是强盗的劫物,资本要为公才有意义。对于美,她主张人格美劳动美自然美悲壮美等,无论如何总要比肉体美装饰美技巧美更加伟大。

演说的内容,虽是冯世芬的来得合理,但是李文卿的沙喉咙和男子似的姿势动作,却博得了大众的欢迎。尤其是她从许多旧小说里读来的一串一串的成语,如“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之类的口吻,插满在她的那篇演说词里,所以更博得了一般修辞狂的同学和李得中先生的赞赏。但等两人的演说完后,由评判员来取决判断的当儿,那两位评判员中间,却惹起了一场极大的争论。

李得中先生先站起来说李文卿的姿势喉音极好,到联合大会里去出席,一定能够夺得锦标,所以本校的代表应决定是李文卿。他对锦标两个字,说得尤其起劲,翻翻复复地竟说了三次。而张康先生的意见却正和李先生的相反,他说冯世芬的思想不错。后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许多时候,形势倒成了他们两人的辩论大会了。

到了最后,张先生甚至说李先生姓李,李文卿也姓李,所以你在帮她。对此李先生也不示弱,就说张先生是乱党,所以才赞成冯世芬那些犯上作乱的意见。张先生气起来了,就索性说,昨天李文卿送你的那十听使馆牌,大约就是你赞成她的意见的主要原因吧。李先生听了也涨红了脸回答他说,你每日每日写给冯世芬的信,是不是就是你赞成冯世芬的由来。

两人先本是和平地说的,后来喉音各放大了,最后并且敲台拍桌,几乎要在讲台上打起来的样子。

台下在听讲的全校学生,都看得怕起来了,紧张得连咳嗽都不敢咳一声。后来当他们两位先生的热烈的争论偶尔停止片时的中间,大家都只听见了那张悬挂在讲堂厅上的汽油灯的此此的响声。这一种暴风雨前的片时沉默,更在台下的二百来人中间造成了一种恐怖心理。正当大家的恐怖,达到极点的时候,冯世芬却不忙不迫的从座位里站立了起来说:“李先生,张先生,我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不能做长时间的辩论,所以去出席大会当代表的光荣,我自己情愿放弃。我并且也赞成李先生的意见,要李文卿同学一定去夺得锦标,来增我们母校之光。同学们若赞成我的提议的,请一致起立,先向李代表,李先生,张先生表示敬意。”

冯世芬的声量虽则不洪,但清脆透彻的这短短的几句发言,竟引起了全体同学的无限的同情。平时和李文卿要好,或曾经受过李文卿的金钱及赠物的大部分的同学,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即毫无成见的不数中立的同学也立时应声站立了起来。其中只两三个和李文卿同班的同学,却是满面呈现着怒容,仍兀然的留在原位里不肯起立。这可并不是因为她们不赞成冯世芬之提议,而在表示反对。她们不过在怨李文卿的弃旧恋新,最近终把她们一个个都丢开了而在另寻新恋,因此所以想借这机会来报报她们的私仇。

到底是年长者的李得中先生的眼光不错,李文卿在女子中等学校联合演说竞赛会里,果然得了最优胜的金质奖章。于是李文卿就一跃而成了全校的英雄。从前大家只以滑稽的态度或防卫的态度对她的,现在有几个顽固的同学,也将这种轻视她的心情减少了。而尤其使大家觉得她这个人的可爱的,是她对于这次胜利之后的那种小孩儿似的得意快活的神情。

一块双角子那么大的金奖章,她又花了许多钱拿到金子店里去镶了一个边,装了些东西上去,于是从早晨到晚上她便把它挂在校服的胸前,远看起来,仿佛是露出在外面的一只奶奶头。头几天把这块金牌挂上的时候,她连在上课的时候,也尽在伏倒了头看她自己的胸部。同学中间的狡猾一点的人,识破了她的这脾气,老在利用着她,因为你若想她花几个钱来请请客,那你只教跑上她身边去,拉住着她,要她把这块金牌给你看个仔细,她就会笑开了那张鳌鱼大嘴,挺直身子,张大胸部,很得意地让你去看。你假装仔细看后,再加上以几句赞美的话,那你要她请吃什么她就把什么都买给你了。后来有一个人,每天要这样的去看她的金牌好几次,她也觉得有点奇怪了,就很认真地说。

“怎么啦,你会这样看不厌的?”

这看的人见了她那一种又得意又认真的态度表情,便不觉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捧腹大笑了一阵之后,才把这要看的原因说出来给她听。她听了也有点发气了,从这事情以后她请客就少请了许多。

与这请客是出于同样的动机的,就是她对于冯世芬的特别的好意。她想她自己的这一次的成功,虽完全系出于李得中先生的帮忙,但冯世芬的放弃代表资格,也是她这次胜利的直接原因。所以她于演说竞赛完后的当日,就去亨得利买了一只金壳镶钻石的瑞士手表,于晚饭之后,在操场上寻着了冯世芬和郑秀岳,诚诚恳恳地拿了出来,一定要给冯世芬留着做个纪念。冯世芬先惊奇了一下,尽立住了脚张大了眼,莫名其妙地对她看了半晌。靠在冯世芬的左手,同小鸟似地躲缩在冯世芬的腋上的郑秀岳也骇倒了,心里在跳,脸上涨出了两圈红靥。因为虽在同一学校住了一年多,但因不同班之故,她们和李文卿还绝对不曾开过口交过谈。况且关于李文卿又有那一种风说,凡是和她同睡过几天的人,总没有一个人不为同学所轻视的。而李文卿又是个没有常性的人,恃了她的金钱的富裕和身体的强大,今天到东,明天到西,尽在校内校外,结交男女好友。所以她们这一回受了她突如其来的这种袭击,就是半晌不能够开口说话,郑秀岳并且还全身发起抖来了。

冯世芬于惊定之后,才急促的对李文卿说:“李文卿,我和你本来就没有交情。并且那代表资格,是我自己情愿放弃的,与你无关,这种无为的赠答我断不能收受。”

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几句话,冯世芬便拖了郑秀岳又向前走了,李文卿也追了上去,一边跟,一边她仍在懊恼似地大声说:“冯世芬,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请你收着吧,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

这样的被跟了半天,冯世芬却头也不回一回,话也不答一句。并且那时候太阳早已下山,薄暮的天色,也沉沉晚了。冯世芬在操场里走了半圈,就和郑秀岳一道走回到了自修室里,而跟在后面的李文卿,也不知于什么时候走掉了。

郑秀岳她们在电灯底下刚把明天的功课预备了一半的时候,一个西斋的老斋夫,忽而走进了她们的自修室里,手里捏了一封信和一只黑皮小方盒,说是三年级的李文卿叫送来的。

冯世芬因为几刻钟前在操场上所感到的余愤未除,所以一刻也不迟疑地对老斋夫说:“你全部带回去好了,只说我不在自修室里,寻我不着就对。”

老斋夫惊异地对冯世芬的严不可犯的脸色看了一下,然后又迟疑胆怯地说:“李文卿说:一定要我放在这里的。”

这时候郑秀岳心里,早在觉得冯世芬的行为太过分了,所以就温和地在旁劝冯世芬说:“冯世芬,且让他放在这里,看她一看如何?若要还她,明天叫女佣人送回去,也还不迟呀。”

冯世芬却不以为然,一定要斋夫马上带了回去,但郑秀岳好奇心重,从斋夫手里早把那黑皮小方盒接了过来,在光着眼打开来细看。老斋夫把信向桌上一搁,马上就想走了,冯世芬又叫他回来说:“等一等,你把它带了回去!”

郑秀岳看了那只精致的手表,却爱惜得不忍释手,所以眼看着盒子里的手表,一边又对冯世芬说:“索性把她那封信,也打开来看它一看,明天写封回信叫佣人和手表一道送回,岂不好吗?”

老斋夫在旁边听了,点了点头,笑着说:“这才不错,这才可以叫我去回报李文卿。”

郑秀岳把表盒搁下,伸手就去拿那封信看,冯世芬到此,也没有什么主意了,就只能叫老斋夫先去,并且说,明朝当差这儿的佣人,再把信和表一道送上。

世芬同学大姊妆次

桃红柳绿,鸟语花香,芳草缤纷,落英满地,一日不见,如三秋矣,一秋不见,如三百年也,际此春光明媚之时,恭维吾姊起居迪吉,为欣为颂。敬启者,兹因吾在演说大会中夺得锦标,殊为侥幸,然饮水思源,不可谓非吾姊之所赐。是以买得铜壶,为姊计漏,万望勿却笑纳,留做纪念。吾之此出,诚无恶意,不过欲与吾姊结不解之缘,订百年之好,并非即欲双宿双飞,效鱼水之欢也。肃此问候,聊表寸衷。

妹李文卿鞠躬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虽则还不十分懂得什么叫做鱼水之欢,但心里却佩服得了不得,从头到尾,竟细读了两遍,因为她平日接到的信,都是几句白话,读起来总觉得不大顺口。就是有几次有几位先生私塞在她手里的信条,也没有像这一封信样的富于辞藻。她自己虽则还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任何人,但她们的学校里的同学和先生们,在杭州是以擅于写信出名的。同学好友中的私信往来,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就是年纪已经过了四十,光秃着头,带着黑边大眼镜,肥胖矮小的李得中先生,时常也还在那里私私写信给他所爱的学生们。还有瘦弱长身,脸色很黄,头发极长,在课堂上,居然严冷可畏,下了课堂,在房间里接待学生的时候,又每长吁短叹,老在诉说身世的悲凉,家庭的不幸的张康先生,当然也是常在写信的。可是他们的信,和这封李文卿的信拿来一比,觉得这文言的信读起来要有趣得多。

她读完信后,心里尽这样在想着。所以居然伏倒了头,一动也不动的静默了许多时。在旁边坐着的冯世芬,静候了她一歇,看她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就用手向她肩头上拍了一下,问她说:“你在这里呆想什么?”

郑秀岳倒脸上红了一红,一边将写得流利豁达大约是换过好几张信纸才写成的那张粉红布纹笺递给了冯世芬,一边却笑着说:“冯世芬,你看,她这封信写得真好!”

冯世芬举起手来,把她的捏着信笺的手一推,又朝转了头,看向书本上去,说:“这些东西,去看它做什么!”

“但是你看一看,写得真好哩。我信虽则接到得很多,可是同这封信那么写得好的,却还从没有看见过。”

冯世芬听了她这句话之后,倒也像惊了一头似的把头朝了转来问她说:“喔,你接到的信,都在拆看的么?”

她又红了一红脸,轻轻回答说:“不看它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冯世芬朝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着,回身就把书桌下面的小抽斗一抽,杂乱地抓出了一大堆信来丢向了她的桌上。

“你要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在这儿。”

这一回倒是郑秀岳吃起惊来了。她平时总以为只有她,全校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在接着这些奇怪的信的,所以有几次很想对冯世芬说出来,但终于没有勇气。而冯世芬哩,平常同她谈的,都是些课本的事情,和社会上的情势,关于这些私行污事,却半点也不曾提及过,故而她和冯世芬虽则情逾骨肉地要好了半年多,但晓得冯世芬的也在接收这些秘密信件,这倒是第一次。惊定之后,她伸手向桌上乱堆在那里的红绿小信件拨了几拨,才发见了这些信件,都还是原封不动地封固在那里,发信者有些是教员,有些是同学,还有些是她所不知道的人,不过其中的一大部分,却是曾经也写信给她自己过的。

“冯世芬,这些信你既不拆看,为什么不去烧掉?”

“烧掉它们做什么,重要的信,我才去烧哩。”

“重要的信,你倒反去烧?什么是重要的信?是不是文章写得很好的信?”

“倒也不一定,我对于文章是一向不大注意的。你说李文卿的这封信写得很好,让我看,她究竟做了一篇怎么的大文章。”

郑秀岳这一回就又把刚才的那张粉红笺重新递给了她,一边却静静地在注意着她的读信时候的脸色。冯世芬读了一行,就笑起来了,读完了信,更乐得什么似的笑说:“啊啊,她这文章,实在是写得太好了。”

“冯世芬,这文章难道还不好么?那么要怎么样的文章才算好?”

冯世芬举目向电灯凝视了一下,明明似在思索什么的样子,她的脸上的表情,从严肃的而改到了决意的。把头一摇,她就伸手到了她的夹袄里的内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取出了一个对折好的狭长白信封后,她就递给郑秀岳说:“这才是我所说的重要的信!”

郑秀岳接来打开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几行外国字。两个邮票,也是一红一绿的外国邮票。信封下面角上头才有用钢笔写的几个中国字,“中国杭州太平坊巷冯宅冯世芬收。”

世芬小同志

别来三载,通信也通了不少了,这一封信,大约是我在欧洲发的最后一封,因为三天之后,我将绕道西伯利亚,重返中国。

你的去年年底发出的信,是在瑞士收到的。你的思想,果然进步了,真不负我二年来通信启发之劳,等我返杭州后,当更为你介绍几个朋友,好把你造成一个能担负改造社会的重任的人才。中国的目前最大压迫,是在各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封建余孽,军阀集团,洋商买办,都是帝国主义者的忠实代理人,他们再和内地的土豪,劣绅一勾结,那民众自然没有翻身的日子了。可是民众已在觉悟,大革命的开始,为期当不在远。广州已在开始进行工作,我回杭州小住数日,亦将南下,去参加建设革命基础。

不过中国的军阀实在根蒂深强,打倒一个,怕又要新生两个。现在党内正在对此事设法防止,因为革命军阀实在比旧式军阀还可怕万倍。

我此行同伴友人很多,在墨西哥将停留一月,最迟总于阳历五月底可抵上海。请你好好的用功,好好的保养身体,预备我来和你再见时,可以在你脸上看到两圈鲜红的苹果似的皮层。

你的小舅舅陈应环二月末日在柏林

郑秀岳读完了这一封信,也呆起来了。虽则信中的意义,她不能完全懂得,但一种力量,在逼上她的柔和犹惑的心来。她视而不见地对电灯在呆视着,但她的脑里仿佛是朦胧地看出了一个巨人,放了比李文卿更洪亮更有力的声音在对她说话:“你们要自觉,你们要革命,你们要去吃苦牺牲!”因为这些都是平时冯世芬和她常说的言语,而冯世芬的这些见解,当然是从这一封信的主人公那里得来的。

旁边的冯世芬把这信交出之后,又静静儿的去看书去了,等她看完了一节,重新掉过头来向郑秀岳回望时,只看见她将信放在桌上,而人还在对了电灯发呆。

“郑秀岳,你说怎么样?”

郑秀岳被她一喊,才同梦里醒来似的眨了几眨眼睛,很严肃地又对冯世芬看了一歇说:“冯世芬,你真好,有这么一个小舅舅常在和你通信。他是你娘娘的亲兄弟么?多大的年纪?”

“是我娘娘的小堂兄弟,今年二十六岁了。”

“他从前是在什么地方读书的?”

“在上海的同济。”

“是学文学的么?”

“学的是工科。”

“他同你通信通了这么长久,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半年来我岂不是常在同你说的么?”

“好啦,你却从没有说过。”

“我同你说的话,都是他教我的呀,我不过没有把信给你看,没有把他的姓名籍贯告诉你知道,不过这些却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私事,要说他做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话,我差不多都同你说了。”

在这样对谈的中间,就寝时候已经到了。钟声一响,自修室里就又杂乱了起来。冯世芬把信件分别收起,将那封她小舅舅的信仍复藏入了内衣的袋里。其他的许多信件和那张粉红信笺及小方盒一个,一并被塞人了那个书桌下面的抽斗里面。郑秀岳于整好桌上的书本之后,便问她说:“那手表呢?”

“已经塞在小抽斗里了。”

“那可不对,人家要来偷的呢!”

“偷去了也好,横竖明朝要送去还她的。我真不愿意手触着这些土豪的赐物。”

“你老这样的看它不起,买买恐怕要十多块钱哩!”

“那么,你为我带去藏在那里吧,等明朝再送去还她。”

这一天晚上,冯世芬虽则早已睡着了,但睡在边上的郑秀岳,却终于睡不安稳。她想想冯世芬的舅舅,想想那替冯世芬收藏在床头的手表和李文卿,觉得都可以羡慕。一个是那样纯粹高洁的人格者,连和他通通信的冯世芬,都被他感化到这么个程度。一个是那样的有钱,连十几块钱的手表,都会漫然地送给他人。她想来想去,想到了后来,愈加睡不着了,就索性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打开了表盒,拿起了那只手表。拿了手表之后,她捏弄了一回,又将手缩回被里,在黑暗中摸索着,把这小表系上了左手的手臂。

“啊啊,假使这表是送给我的话,那我要如何的感谢她呀!”

她心里在想,想到了她假如有了这一个表时,将如何的快活。譬如上西湖去坐船的时候,可以如何的和船家讲钟头说价钱,还有在上课的时候看看下课钟就快打了,又可以得到几多的安慰!心里头被这些假想的愉快一掀动,她的神经也就弛缓了下去,眼睛也就自然而然地合拢来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冯世芬忽而在朦胧未醒的郑秀岳手上发见了那一只手表。这一天又是阴闷微雨的一天养花天气,冯世芬觉得悲凉极了,对郑秀岳又不知说了多少的教诫她的话。说到最后,冯世芬哭了,郑秀岳也出了眼泪,所以一起来后,郑秀岳就自告奋勇,说她可以把这表去送回原主,以表明她的心迹。

但是见了李文卿,说了几句冯世芬教她应该说的话后,李文卿却痴痴地瞟了她一眼,她脸红了,就俯下了头,不再说话。李文卿马上伸手来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冯世芬若果真不识抬举,那我也不必一定要送她这只手表。但是向来我有一个脾气,就是送出了的东西,决不愿意重拿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将这表收下,作为我送你的纪念品。可是不可使冯世芬知道,因为她是一定要来干涉这事情的。”

郑秀岳俯伏了头,涨红了脸,听了李文卿的这一番话,心里又喜又惊,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好。李文卿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倒觉得好笑起来了,就一边把摆在桌上的那黑皮小方盒,向她的袋里一塞,一边紧捏了一把她的那只肥手,又俯下头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快上课了,你马上去吧!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写信。”

她说了又用力把她向门外一推,郑秀岳几乎跌倒在门外的石砌阶沿之上。

郑秀岳于踉跄立定脚跟之后,心里还是犹疑不决。想从此把这只表受了回去,可又觉得对不起冯世芬的那一种高洁的心情;想把手表毅然还她呢,又觉得实在是抛弃不得。正当左右为难,去留未决的这当儿,时间却把这事情来解决了,上课的钟,已从前面大厅外当当当地响了过来。郑秀岳还立在阶沿上踌躇的时候,李文卿却早拿了课本,从她身边走过,走出圆洞门外,到课堂上去上课去了。当大踏步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她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以后我们通信吧!”

郑秀岳见李文卿已去,不得已就只好急跑回到自修室里,但冯世芬的人和她的课本都已经不在了。她急忙把手表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藏人了贴身的短衫袋内,把空盒子塞入了抽斗底里,再把课本一拿,便三脚两步地赶上了课堂。向座位里坐定,先生在点名的中间,冯世芬就轻轻地向她说:“那表呢?”

她迟疑了一会,也轻轻地回答说:“已经还了她了。”

从此之后,李文卿就日日有秘密的信来给郑秀岳,郑秀岳于读了她的那些桃红柳绿的文雅信后,心里也有点动起来了,但因为冯世芬时刻在旁,所以回信却一次也没有写过。

这一次的演说大会,虽则为郑秀岳和李文卿造成了一个订交的机会,但是同时在校里,也造成了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就是李得中先生和张康先生。

李得中先生老在课堂上骂张康先生,说他是在借了新文学的名义而行公妻主义,说他是个色鬼,说他是在装作颓废派的才子而在博女人的同情,说他的文凭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北大毕业者是他的一位宗兄,最后还说他在北方家乡蓄着有几个老婆,儿女已经有一大群了。

张康先生也在课堂上且辩明且骂李得中先生说:“我是真正在北大毕业的,我年纪还只有二十几岁,哪里会有几个老婆呢?儿女是只有一男一女的两个,何尝有一大群?那李得中先生才奇怪哩,某月某日的深夜我在某旅馆里看见他和李文卿走进了第三十六号房间。他做的白话文,实在是不通,我想白话文都写不通的人,又哪儿会懂文言文呢?他的所以从来不写一句文言文,不做一句文言诗者,实在是因为他自己知道了自己的短处在那里藏拙的缘故。我的先生某某,是当代的第一个文人,非但中国人都崇拜他,就是外国人也都在崇拜他,我往年常到他家里去玩的时候,看看他书架上堆在那里的,尽是些线装的旧书,而他却是专门做白话文的人。现在我们看看李得中这老朽怎么样?在他书架上除了几部《东莱博议》,《古文观止》,《古唐诗合解》,《古文笔法百篇》,《写信必读》,《金瓶梅》之外,还有什么?”

像这样的你攻击我,我攻击你的在日日攻击之中,时间却已经不理会他们的仇怨和攻击,早就向前跑了。

有一天五月将尽的闷热的礼拜二的午后,冯世芬忽而于退课之后向郑秀岳说:“我今天要回家去,打算于明天坐了早车到上海去接我那舅舅。前礼拜回家去的时候,从北京打来的电报已经到了,说是他准可于明日下午到上海的北站。”

郑秀岳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头又悲酸又惊异难过的状态,真不知道要如何说出来才对。她一想到从明天起的个人的独宿独步,独往独来,真觉得是以后再也不能做人的样子。虽则冯世芬在安慰她说过三五天就回来的,虽则她自己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是这目下一时的孤独,将如何度过去呢?她把冯世芬再留一刻再留一刻地足足留了两个多钟头,到了校里将吃晚饭的时候,才揩着眼泪,送她出了校门。但当冯世芬将坐上家里来接、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的包车的时候,她仍复赶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呜咽着说:“冯世芬,冯——世——芬——,你,你,你可不可以不去的?”

郑秀岳所最恐惧的孤独的时间终于开始了,第一天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在操场膳室,好像是在做梦的样子。一个不提防,她就要向边上“冯世芬!”的一声叫喊出来。但注意一看,看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席,心里就马上会起绞榨,头上也像有什么东西罩压住似地会昏转过去。当然在年假期内的她,接连几天不见到冯世芬的日子也有,可是那时候她周围有父母,有家庭,有一个新的环境包围在那里,虽则因为冯世芬不在旁边,有时也不免要感到一点寂寞,但决不是孤苦零丁,同现在那么的寂寞刺骨的。况且冯世芬的住宅,又近在咫尺,她若要见她,一坐上车,不消十分钟,马上就可以见到。不过现在是不同了,在这同一的环境之下,在这同一的轨道之中,忽而像剪刀似的失去了半片,忽而不见了半年来片刻不离的冯世芬,叫她如何能够过得惯呢?所以礼拜三的晚上,她在床上整整的哭了半夜方才睡去。

礼拜四的日间,她的孤居独处,已经有点自觉意识了,所以白天上的一日课,还不见得有什么比头一天更难受之处。到了晚上,却又有一件事情发生了,便是李文卿的知道了冯世芬的不在,硬要搬过来和她睡在一道。

吃过晚饭,她在自修室刚坐下的时候,李文卿就叫那老斋夫送了许多罐头食物及其他的食品之类的东西过来,另外的一张粉红笺上,于许多桃红柳绿的句子之外,又是一段什么鱼水之欢,同衾之爱的文章。信笺的末尾,大约是防郑秀岳看不懂她的来意之故,又附了一行白话文和一首她自己所注明的“情”诗在那里。

秀岳吾爱!

今晚上吾一定要来和吾爱睡觉。

附情诗一首

桃红柳绿好春天,吾与卿卿一枕眠,

吾欲将身化棉被,天天盖在你胸前。

诗句的旁边,并且又用红墨水连圈了两排密圈在那里,看起来实在也很鲜艳。

郑秀岳接到了这许多东西和这一封信,心里又动乱起来了,叫老斋夫暂时等在那里,她拿出了几张习字纸来,想写一封回信过去回复了她。可是这一种秘密的信,她从来还没有写过,生怕文章写得不好,要被李文卿笑。一张一张地写坏了两张之后,她想索性不写信了,“由它去吧,看她怎么样。”可是若不写信去复绝她的话,那她一定要以为是默认了她的提议,今晚上又难免要闹出事来的。不过若毅然决然地去复绝她呢,则现在还藏在箱子底下,不敢拿出来用的那只手表,又将如何的处置?一阵心乱,她就顾不得什么了,提起了笔,就写了“你来吧!”的三个字在纸上。把纸折好,站起来想交给候在门外的斋夫带去的时候,她又突然间注意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座。

“不行的,不行的,太对不起冯世芬了。”

脑里这样的一转,她便同新得了勇气的斗士一样,重回到了座里。把手里捏着的那一张纸,团成了一个纸团,她就急速地大着胆写了下面那样的一条回信。

文卿同学姊:

来函读悉,我和你宿舍不同,断不能让你过来同宿!万一出了事情,我只有告知舍监的一法,那时候倒反大家都要弄得没趣。食物一包,原壁奉还,等冯世芬来校后,我将和她一道来谢你的好意。匆此奉复。

妹郑秀岳敬上

那老斋夫似乎是和李文卿特别的要好,一包食品,他一定不肯再带回去,说是李文卿要骂他的,推让了好久,郑秀岳也没有办法,只得由他去了。

因为有了这一场事情,郑秀岳一直到就寝的时候为止,心里头还平静不下来。等她在薄棉被里睡好,熄灯钟打过之后,她忽听见后面冯世芬床里,出了一种的响声。她本想大声叫喊起来的,但怕左右前后的同学将传为笑柄,所以只空咳了两声,以表明她的还没有睡着。停了一忽,这的响声,愈来愈近了,在被外头并且感到了一个物体,同时一种很奇怪的简直闻了要窒死人的烂葱气味,从黑暗中传到了她的鼻端。她是再也忍不住了,便只好轻轻地问说:“哪一个?”

紧贴近在她的枕头旁边,便来了一声沙喉咙的回答说:“是我!”

她急起来了,便接连地责骂了起来说:“你做什么,你来做什么?我要叫起来了,我同你去看舍监去!”

突然间一只很粗的大手盖到了她的嘴上,一边那沙喉咙就轻轻地说:“你不要叫,反正叫起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面子的。到了这时候,我回也回不去了,你让我在被外头睡一晚吧!”

听了这一段话,郑秀岳也不响了。那沙喉咙便又继续说:“我冷得很,冯世芬的被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在她床上摸遍了,却终于摸不着。”

郑秀岳还是不响,约莫总过了五分钟的样子,沙喉咙忽然又转了哀告似的声气说:“我的衣裤是全都脱下了的,这是从小的习惯,请你告诉我吧,冯世芬的被是藏在什么地方的,我冷得很。”

又过了一两分钟,郑秀岳才简洁地说了一句“在脚后头”。本来脚后头的这一条被,是她自己的,因为昨天想冯世芬想得心切,她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所以半夜起来,把自己的被折叠好了,睡入了冯世芬的被里。但到了此刻,她也不能把这些细节拘守着了,并且她若要起来换一条被的话,那李文卿也未见得会不动手动脚,那一个赤条条的身体,如何能够去和它接触呢?

李文卿摸索了半天,才把郑秀岳的薄被拿来铺在里床,睡了进去。闻得要头晕的那阵烂葱怪味,却忽而减轻了许多。停了一回,这怪气味又重起来了,同时那只大手又摸进了她的被里,在解她的小衫的纽扣。她又急起来了,用尽了力量,以两手紧紧捉住了那只大手,就又叫着说:“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我要叫起来了。”

“好好,你不要叫,我不做什么。我请你拿一只手到被外头来,让我来捏捏!”

郑秀岳没有法子,就以一只本来在捉住着那只大手的手随它伸出了被外。李文卿捉住了这只肥嫩娇小的手,突然间把它拖进了自己的被内。一拖进被,她就把这只手牢牢捏住当做了机器,向她自己的身上乱摸了一阵。郑秀岳的指头却触摸着了一层同沙皮似的皮肤,两只很松很宽向下倒垂的奶奶,腋下的几根短毛,在这短毛里凝结在那里的一块粘液。渐摸渐深,等到李文卿要拖她的这只手上腹部下去的时候,她却拼死命的挣扎了起来,马上想抽回她的这只手臂上已经被李文卿捏得有点酸痛了的右手。她虽用力挣扎了一阵,但终于挣扎不脱,李文卿到此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了,就停住了不再往下摸,一边便以另外的一只空着的手拿了一个凉阴阴的戒指,套上了郑秀岳的那只手的中指。戒指套上之后,李文卿的手放松了,郑秀岳就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但当她的这只手拿过被头的时候,她的鼻里又闻着了一阵更猛烈更难闻的异臭。

郑秀岳的手缩回了被里,重将被头塞好的时候,李文卿便轻轻的朝她说:“乖宝,那只戒指,是我老早就想送给你的,你也切莫要冯世芬晓得。”

早晨天一亮,大约总只有五点多钟的光景,郑秀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向里床一看,李文卿的脸朝了天,狮子鼻一掀一张,同男人似地呼吸出很大的鼾声,还在那里熟睡。

把帐子放了一放下,鞋袜穿了一穿好,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下了楼,去洗脸去。因为这时候还在打起床钟之先,在挑脸水的斋夫倒奇怪起来了,问了一声“你怎么这样的早?”便急忙去挑热水去了。郑秀岳先倒了一杯冷水,拿了牙刷想刷牙齿,但低头一看,在右手的中指上忽看见了一个背上有一块方形的印戒。拿起手来一看,又是一阵触鼻的烂葱气味,而印戒上的篆文,却是“百年好合”的四个小字。她先用冷水洗了一洗手,把戒指也除下来用冷水淋了一淋,就擦干了藏入了内衣的袋里。

这一天的功课,她简直一句也没有听到,在课堂上,在自修室,她的心里头只有几个思想,在那里混战。

——冯世芬何不早点来?

——这戒指真可爱,但被冯世芬知道了不晓得又将如何的被她教诫!

——李文卿人虽则很粗,但实在真肯花钱!

——今晚上她倘若是再来,将怎么办呢?

这许多思想杂乱不断地扰乱了她一天,到了傍晚,将吃晚饭的时候,她却终于上舍监那里去告了一天假,雇了一乘车子回家去了。

在家里住了两天,到了礼拜天的午后,她于上学校之先,先到了太平坊巷里去问冯世芬究竟回来了没有?她娘回报她说:“已经回来了。可是今天和她舅舅一道上西湖去玩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叫她上谢家巷去可好?”

郑秀岳听到了这消息,心里就宽慰了一半。但一想到从前冯世芬去游西湖,总少不了她;她去游西湖,也决少不得冯世芬的,现在她可竟丢下了自己和她舅舅一道去玩了。在回来的路上,她愈想愈恨,愈觉得冯世芬的可恶。“我索性还是同李文卿去要好吧,冯世芬真可恶,真可恶!我总有一天要报她的仇!”一路上自怨自恼,恨到了几乎要出眼泪。等她将走到自家的门口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绝大的决心决下了,“我马上就回校去,冯世芬这种人我还去等她做什么,我宁愿被人家笑骂,我宁愿去和李文卿要好的。”

可是等她一走进门,她的娘就从客厅上迎了出来叫着说:“秀!冯世芬在你房里等得好久了,你一出去她就来的。”

一口气跑到了东厢房里,看见了冯世芬的那一张清丽的笑脸,她一扑就扑到了冯世芬的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了冯世芬的身体,她什么也不顾地便很悲切很伤心地哭了出来。起初是幽幽地,后来竟断断续续地放大了声音。

冯世芬两手抚着了她的头,也一句话都不说,由她在那里哭泣,等她哭了有十分钟的样子,胸中的郁愤大约总有点哭出了的时候,冯世芬才抱了她起来,扶她到床上去坐好,更拿出手帕来把脸上的眼泪揩了揩干净。这时候郑秀岳倒在泪眼之下微笑起来了,冯世芬才慢慢地问她说:“怎么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听到了这一句话,她的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落了下来,把头一冲,重复又倒到了冯世芬的怀里。冯世芬又等了一忽,等她的泣声低了一点的时候,便又轻轻地慰抚她说:“不要再哭了,有什么事情请说出来。有谁欺侮了你不成?”

听了这几句柔和的慰抚话后,她才把头举了起来。将一双泪盈的眼睛注视着冯世芬的脸部,她只摇了几摇头,表示她并没有什么,并没有谁欺侮她的意思。但一边在她的心里,却起了绝大的后悔,后悔着刚才的那一种想头的卑劣。“冯世芬究竟是冯世芬,李文卿哪里能比得上她万分之一呢?不该不该,真不应该,我马上就回到校里把她的那个表那个戒指送还她去,我何以会下流到了这步田地?”

一个钟头之后,她两人就又同平时一样地双双回到了校里。一场小别,倒反增进了她们两人的情爱。这一天晚上,冯世芬仍照常在她的里床睡下,但刚睡好的时候,冯世芬却把鼻子吸了几吸,同郑秀岳说:“怎么啦,我们的床上怎么会有这一种狐腋的臭味?”

郑秀岳听她不懂,便问她什么叫做狐腋,等冯世芬把这种病的症状气息说明之后,她倒笑了起来,突然间把自己的头挨了过去,在冯世芬的脸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她和冯世芬两人交好了将近一年,同床隔被地睡了这些个日子,这举动总算是第一次的最淫污的行为,而她们两人心里却谁也不感到一点什么别的激刺,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最亲爱的表示而已。

十一

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时候了。学校里的情形虽则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但冯世芬的近来的样子,却有点变异起来了。

自从上海回来之后,她对郑秀岳的亲爱之情,虽仍旧没有变过,上课读书的日程,虽仍旧在那里照行,但有时候竟会痴痴呆呆地,目视着空中呆坐到半个钟头以上。有时候她居然也有故意避掉了郑秀岳,一个人到操场上去散步,或一个人到空寂无人的讲堂上去坐在那里的。自然对于大考功课的预备,近来也竟忽略了。有好几晚,她并且老早就到了寝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声不响地去睡在被里。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后,她草草吃完午饭,就说有点头痛,去向舍监那里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来的时候,郑秀岳看见她的两眼肿得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一阵的样子。

正当这一天冯世芬不在的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门房走进了校内,四处在找李文卿,说她父亲在会客室里等着要会她。李文卿自从在演说大会得了胜利以后,本来就是全校闻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体又高又大,无论在操场或在自修室里总可以一寻就见的,而这一天午后竟累门房在校内各处寻了半天终于没有见到。门房寻李文卿虽则没有寻到,但因为他见人就问的关系上,这李文卿的爸爸来校的消息,却早已传遍了全校。有几个曾经和李文卿睡过要好的同学,又在夸示人地详细说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历史和李文卿的家庭关系。说他——李文卿的爸爸——本来是在徐州乡下一个开宿店兼营农业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里的一位木客暴卒了,他为这客人衣棺收殓之后,更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坟庄。后来他就一年一年的买起田来,居然富倾了敌国。他乡下的破落户,于田地产业被他买占了去以后,总觉得气他不过,便造他的谣言,说他的财产是从谋财害命得来的东西。他有一个姊姊,从小就被卖在杭州乡下的一家农家充使婢的,后来这家的主妇死了,她姊姊就升了主妇,现在也已经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了,他老人家发了财后,便不时来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于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对他的仇恨太深,所以于十年前就卖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产业,迁徙以杭州他姊姊的乡下来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娶过,儿女只有李文卿一个,因此她虽则到了这么大的年纪,暑假年假回家去,总还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铺。杭州的乡下人,对这一件事情,早也动了公愤了,可是因为他的姊姊为人实在不错,又兼以乡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过在背后骂他是猪狗畜生,而公开的却还没有下过共同的驱逐令。

这些历史,这些消息,也很快的传遍了全校,所以会客室的门口和玻璃窗前头,竟来一班去一班地哄聚拢了许许多多的好奇的学生。长长胖胖,身体很强壮,嘴边有两条鼠须的这位李文卿的父亲的面貌,同李文卿简直是一色也无两样。不过他脸上的一脸横肉,比李文卿更红黑一点,而两只老鼠眼似的肉里小眼,因为没有眼镜藏在那里的缘故,看起来更觉得荒淫一点而已。

李文卿的父亲在会客室里被人家看了半天,门房才带了李文卿出来会她的父亲。这时候老门房的脸上满漾着了一脸好笑的笑容,而李文卿的急得灰黑的脸上却罩满了一脸不可抑遏的怒气。有几个淘气的同学看见老门房从会客室里出来,就拉住了他,问他有什么好笑。门房就以一手掩住了嘴,又痴的笑了一声。等同学再挤近前去问他的时候,他才轻轻地说:“我在厕所里才找到了李文卿。她这几天水果吃得多了,在下痢疾,我看了她那副眉头簇紧的样子,实在真真好笑不过。”

一边在会客室里面,大家却只听见李文卿放大了喉咙在骂她的父亲说:“我叫你不要上学校里来,不要上学校里来,怎么今天忽而又来了哩?在旅馆里不好打电话来的么?你且看看外面的那些同学看,大约你是故意来倒倒我的霉的吧?我今天旅馆里是不去了,由你一个人去。”

大声的说完了这几句话,她一转身就跑出了会客室,又跑上了上厕所去的那一条路。

到了晚上,郑秀岳和冯世芬睡下之后,郑秀岳将白天的这一段事情详详细细的重述给冯世芬听了,冯世芬也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唉!这些人家的无聊的事情,去管它做什么?”

十二

暑假到了,许多同学又各归各的分散了。郑秀岳回到了家里,似乎在路上中了一点暑气,竟吐泻了一夜,睡了三日,这中间冯世芬绝没有来过。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亲准她出门去了,她换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头,想等太阳斜一点的时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冯世芬,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长久不来的。可是,长长的午后,等等,等等,太阳总不容易下去,而她父亲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车也总不回来,听得五点钟敲后,她却不耐烦起来了。立起身来,就向大门外走。她刚走到了大门口边,兜头却来了一个邮差,信封上的遒劲秀逸的字迹,她一看就晓得是冯世芬写来给她的信。

“难道她也病了么?为什么人不来而来信?”她一边猜测着,一边就站立了下来在拆信。

最亲爱的秀岳:

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大约我总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块地方的空气了。我也哪里忍心别你?因此我不敢来和你面别。秀岳,这短短的一年,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的一年,回想起来,实在是有点依依难舍!

秀岳,我的自五月以来的胸中的苦闷,你可知道?人虽则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现在已经犯下了一宗决不为宗法社会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狭小的杭州。但是社会是前进的,恋爱是神圣的,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我们也要争我们的权利。

我与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发,去自己开拓我们的路去。

在旧社会不倒,中国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们是决不再回杭州来了。

秀岳,在将和自幼生长着的血地永别之前的这几个钟头,你可猜得出我心里绞割的情形?

母亲是安闲地睡在房里,弟弟们是无邪地在那里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饭吃不下的时候,母亲还问我“可要粥吃?”

我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到了十点多钟未睡,母亲还叫我“好睡了,书籍明朝不好整理的么?”啊啊,这一个明朝,她又哪里晓得明朝我将飘泊至于何处呢?

秀岳,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请你切不要去打听。你若将来能不忘你旧日的好友,请你常来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来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只恨我“母老,家贫,弟幼。”

写到了此地,我眼睛模糊了,我搁下了笔,私私地偷进了我娘的房。她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饱受过忧患的洗礼的脸色,实在是比圣母的还要圣洁。啊啊,只有这一刻了,只有这一刻了,我的最爱最敬重的母亲!那两个小弟弟哩,似乎还在做踢球的好梦,他们在笑,他们在微微地笑。

秀岳,我别无所念,我就只丢不了,只丢不了这三个人,这三个世界上再好也没有的人!

我,我去之后,千万,千万,请你要常来看看她们,和她们出去玩玩。

秀岳,亲爱的秀岳,从此永别了,以后你千万要来的哩!

另外还有一包书,本来是舅舅带来给我念的,我包好了摆在这里,用以转赠给你,因为我们去的地方,这一种册籍是很多的。

秀岳,深望你读了之后,能够马上觉悟,深望你要堕落的时候,能够想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别了,秀岳,等杭州的苏维埃政府成立之后,再来和你相见。这也许是在五年之后,这也许要费十年的工夫,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及身见到的了。

秀岳,秀岳,我们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冯世芬含泪之书7月19日午前3时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就在大门口她立在那儿的地方“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娘和佣人等赶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倒在地上,坐在那里背靠上了墙壁。等女佣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头发也已经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阵,又拿信近她的泪眼边去看看,她的热泪,更加涌如骤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决然地立了起来,把头发拴了一拴,带着不能成声的泪音,哄哄地对坐在她床前的娘说:“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冯世芬的母亲!”

十三

郑秀岳勉强支持着她已经哭损了的身体,和红肿的眼睛,坐了车到太平坊巷冯世芬的家里的时候,太阳光已经只隐现在几处高墙头上了。

一走进大厅的旁门,大约是心理关系吧,她只感到了一阵阴戚戚的阴气。冯家的起坐室里,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静寂得同在坟墓中间一样。她低声叫了一声“陈妈!”那头发已有点灰白的冯家老佣人才轻轻地从起坐室走了出来。她问她:“太太呢?小少爷们呢?”

陈妈也蹩紧了愁眉,将嘴向冯母卧房的方向一指,然后又走近前来,附耳低声的说:“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晓得了没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饭也没有吃过,两位小少爷在那里陪她。你快进去,大小姊,你去劝劝我们太太。”

郑秀岳横过了起坐室,踏进了旁间厢房的门,就颤声叫了一声“伯母!”

冯世芬的娘和衣朝里床睡在那里,两个小孩,一个已经手靠了床前的那张方桌假睡着了,只有一个大一点的,脸上露呈着满脸的被惊愕所压倒的表情,光着大眼,两脚挂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边一张靠背椅上。

郑秀岳进了一间已经有点阴黑起来的房,更看了这一种周围的情形,叫了一声伯母之后,早已不能说第二句话了。便只能静走上了两孩子之旁,以一只手抚上了那大孩子的头。她听见床里漏出了几声啜泣中鼻涕的声音,又看见那老体抽动了几动,似在那里和悲哀搏斗,想竭力装出一种镇静的态度来的样子。等了一歇歇,冯世芬的娘旋转了身,斜坐了起来。郑秀岳在黝黑不明的晚天光线之中,只见她的那张老脸,于泪迹斑斓之外,还在勉强装做比哭更觉难堪的苦笑。

郑秀岳看她起来了,就急忙走了过去,也在床沿上一道坐下,可是急切间总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着这一位已经受苦受得不少了的寡母。

倒是冯夫人先开了口,头一句就问:“芬的事情,你可晓得?”

在话声里可以听得出来,这一句话真费了她千钧的力气。

“是的,我就是为这事情而来的,她……她昨晚上写给了我一封信。”

反而是郑秀岳先做了一种混浊的断续的泪声。

“对这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但是她既然要走,何不好好的走,何不预先同我说一说明白。应环的人品,我也晓得的,芬的性格,我也很知道,不过……不过……这……这事情偏出在杭州的……杭州的我们家里,叫我……叫我如何的去见人呢?”

冯母到了这里,似乎是忍不住了,才又啜吸了一下鼻涕。郑秀岳脸上的两条冷泪,也在慢慢地流下来,可是最不容易过的头道难关现在已经过去了,到此她倒觉得重新获得了一腔谈话的勇气。

“伯母,世芬的人,是决不会做错事情的,我想他们这一回的出去,也决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一时被剩落在杭州的我们,要感到一点寂寞,倒是真的。”

“这倒我也相信,芬从小就是一个心高气硬的孩子,就是应环,也并不是轻佻浮薄的人。不过,不过亲戚朋友知道了的时候,叫我如何做人呢?”

“伯母,已成的事情,也是没法子的。说到旁人的冷眼,那也顾虑不得许多。昨天世芬的信上也在说,他们是决不再回到杭州来了,本来杭州这一个地方,实在也真太闭塞不过。”

“我倒也情愿他们不再回来见我的面,因为我是从小就晓得他们的,无论如何,总可以原谅他们,可是杭州人的专喜欢中伤人的一般的嘴,却真是有点可怕。”

说到了这里,那只手假睡在桌上的孩子,醒转来了。用小手擦了一擦眼睛,他却向郑秀岳问说:“我们的大姊姊呢?”

郑秀岳当紧张之余,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挡驾的帮手,心上也觉松了不少。回过头来,对这小天使微笑了一眼,她就对他说:“大姊姊到上海去读书去了,等不了几天,我也要去的,你想不想去?”

他张大了两只大眼,呆视着她,只对她把头点了几下。坐在他边上的哥哥,这时候也忽而向他母亲说话了:“娘娘!那一包书呢?”

冯母到这时候,方才想起来似的接着说:“不错,不错,芬还有一包书留在这里给你。珍儿,你上那边书房里去拿了过来。”

大一点的孩子一珍跑出去把书拿了来后,郑秀岳就把她刚才接到的那封信的内容详细说了一说。她劝冯母,总须想得开些,以后世芬不在,她当常常过来陪伴伯母。若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她做的,伯母可尽吩咐,她当尽她的能力,来代替世芬。两位小弟弟的将来的读书升学,她若在杭州,她的同学及先生也很多很多,托托人家,也并不是一件难事。说了一阵,天已经完全的黑下来了。冯母留她在那里吃晚饭,她说家里怕要着急,就告辞走了出来。

回到了家里,上东厢房的房里去把冯世芬留赠给她的那包书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些她从没有听见过的《共产主义ABC》、《革命妇女》、《洛查卢森堡书简集》之类的封面印得很有刺激性的书籍。她正想翻开那本《革命妇女》来看的时候,佣人却进来请她吃晚饭了。

十四

这一个暑假里,因为好朋友冯世芬走了,郑秀岳在家里得多读了一点书。冯世芬送给她的那一包书,对她虽则口味不大合,她虽还不能全部了解,但中国人的为什么要这样的受苦,我们受苦者应该怎样去解放自己,以及天下的大势如何,社会的情形如何等,却朦胧地也有了一点认识。

此外则经过了一个暑期的蒸催,她的身体也完全发育到了极致。身材也长高了,言语举止,思想嗜好,已经全部变成了一个烂熟的少女的身心了。

到了暑假将毕,学校也将就开学的一两星期之前,冯世芬的出走的消息,似乎已经传了开去,她竟并不期待着的接到了好几封信。有的是同学中的好事者来探听消息的,有的是来吊慰她的失去好友的,更有的是借题发挥,不过欲因这事情而来发表她们的意见的。可是在这许多封信的中间,有两封出乎她的意想之外,批评眼光完全和她平时所想她们的不同的信,最惹起了她的注意。

一封是李文卿从乡下寄来的。她对于冯世芬的这一次的恋爱,竟赞叹得五体投地。虽则又是桃红柳绿的一大篇,但她的大意是说,恋爱就是性交,性交就是恋爱,所以恋爱应该不择对象,不分畛域的。世间所非难的什么血族通奸,什么长幼聚麀之类,都是不通之谈,既然要恋爱了,则不管对方的是猫是狗,是父是子,一道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末后便又是一套一日三秋,一秋三百年,和何日再可以来和卿同衾共被,合成串吕之类的四六骈文。

其他的一封是她们的教员张康先生从西湖上一个寺里寄来的信。他的信写得很哀伤,他说冯世芬走了,他犹如失去了一颗领路的明星。他说他虽则对冯世芬并没有什么异想,但半年来他一日一封写给她的信,却是他平生所写过的最得意的文章。他又说这一种血族通奸,实在是最不道德的事情。末了他说他的这一颗寂寞的心,今后是无处寄托了,他很希望她有空的时候,能够上里湖他寄寓在那里的那个寺里去玩。

郑秀岳向来是接到了信概不答复的,但现在一则因假中无事,写写信也是一种消遣,二则因这两个人,虽则批评的观点不同,但对冯世芬都抱有好意,却是一样。还有一层意识下的莫名其妙的渴念,失去了冯世芬后的一种异常的孤凄,当然也是一个主要的动机,所以对于这两封信,她竟破例地各做了一个长长的答复。回信去后,李文卿则过了两日,马上又来信了,信里头又附了许多白话不像白话,文言不像文言的情诗。张康先生则多过了一日,也来了信。此后总很规则地李文卿二日一封,张康先生三日一封,都有信来。

到了学校开学的前一日,李文卿突然差旅馆里的佣人,送了一匹白纺绸来给郑秀岳,中午并且还要邀她上西湖边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午饭。郑秀岳因为这一个暑假期中,冯世芬不在杭州,好久不出去玩了,得了这一个机会,自然也很想出去走走。所以将近中午的时候,就告知了父母,坐了家里的车,一直到了湖滨钱塘秀色酒家的楼上。

到了那里,李文卿还没有来,坐等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她在楼上的栏边才看见了两乘车子跑到了门口息下。坐在前头车里的是怒容满面的李文卿,后面的一乘,当然是她的爸爸。

李文卿上楼来看见了她,一开口就大声骂她的父亲说:“我叫他不要来不要来,他偏要跟了同来,我气起来想索性不出来吃饭了,但因为怕你在这里等一个空,所以才勉强出来的。”吃过中饭之后,他们本来是想去落湖的,但因为李文卿的爸爸也要同去,所以李文卿又气了起来,直接就走回了旅馆。郑秀岳的归路,是要走过他们的旅馆的,故而三人到了旅馆门口,郑秀岳就跟他们进去坐了一坐。她们所开的是一间头等单房间,虽则地方不大,只有一张铜床,但开窗一望,西湖的山色就在面前,风景是真好不过,郑秀岳坐坐谈谈,在那里竟过了个把钟头。李文卿的父亲,当这中间,早就鼾声大作,张着嘴,流着口沫,在床上睡着了。

开学之后,因为天气还热,同学来得不多,所以开课又展延了一个星期。李文卿于开学的当日就搬进了宿舍,郑秀岳则迟了两日才搬进去。在未开课之先,学校里的管束,本来是不十分严的,所以李文卿则说父亲又来了,须请假外宿,而郑秀岳则说还要回家去住几日,两人就于午饭毕后,带了一只手提皮箧,一道走了出来。

她们先上西湖去玩了半日,又上钱塘秀色酒家去吃了晚饭,两人就一同去到了那郑秀岳也曾去过的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这旅馆的账房茶房,对李文卿是很熟的样子,她一进门,就李太太李太太的招呼得特别起劲。

这一天的天气,也真闷热,晚上像要下阵头雨的样子,所以李文卿一进了房,就把她的那件白香云纱大衫脱下了。大约是因为她身体太肥胖的缘故,生来似乎是格外的怕热,她在大衫底下,非但不穿一件汗衫,连小背心都没有得穿在那里的。所以大衫一脱,她的上半身就成了一个黑油光光的裸体了。她在电灯底下,走来走去,两只奶头紫黑色的下垂皮奶,向左向右的摇动得很厉害。倒是郑秀岳看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就含着微笑对她说:“你为什么这样怕热?小衫不好拿一件出来穿穿的?”

“穿它做什么?横竖是要睡了。”

“你这样赤了膊走来走去的走,倒不怕茶房看见?”

“这里的茶房是被我们做下规矩的,不喊他们他们不敢进来。”

“那么玻璃窗上的影子呢?”

“影子么,把电灯灭黑了就对。”

拍的一响,她就伸手把电灯灭黑了。但这一晚似乎是有十一二的上弦月色的晚上,电灯灭黑,窗外头还看得出朦胧的西湖夜景来。

郑秀岳尽坐在窗边,在看窗外的夜景,而李文卿却早把一条短短的纱裤也脱了下来,上床去躺上了。

“还不来睡么?坐在那里干什么?”

李文卿很不耐烦地催了她好几次,郑秀岳才把身上的一条黑裙子脱下,和衣睡上了床去。李文卿也要她脱得精光,和她自己一样,但郑秀岳怎样也不肯依她。两人争执了半天,郑秀岳终于让步到了上身赤膊,裤带解去的程度,但下面的一条裤子,她怎么也不肯脱去。

这一天晚上,蒸闷得实在异常,李文卿于争执了一场之后,似乎有些疲倦了,早就呼呼地张着嘴熟睡了过去,而郑秀岳则翻来复去,有好半日合不上眼。

到了后半夜在睡梦里,她忽而在腿中间感着了一种异样的刺痛,朦胧地正想用手去摸,而两只手却已被李文卿捏住了。当睡下的时候李文卿本睡在里床,她却向外床打侧睡在那里的。不知什么时候,李文卿早已经爬到了她的外面,和她对面的形成了一个合掌的形状了。

她因为下部的刺痛实在有些熬忍不住了,双手既被捏住,没有办法,就只好将身体往后一缩,而李文卿的厚重的上半只方肩,却乘了这势头向她的肩头拼命的推了一下,结果她底下的痛楚更加了一层,而自己的身体倒成了一个仰卧的姿势,全身合在她上面的李文卿却轻轻地断续地乖肉小宝的叫了起来。

十五

学校开课以后,日常的生活,就又恢复了常态。生性温柔,满身都是热情,没有一刻少得来一个依附之人的郑秀岳,于冯世芬去后,总算得着了一个李文卿补足了她的缺憾。从前同学们中间广在流传的那些关于李文卿的风说,一件一件她都晓得了无微不至,尤其是那一包长长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现在是差不多每晚都寄藏在她的枕下了。

她的对李文卿的热爱,比对冯世芬的更来得激烈,因为冯世芬不过给了她些学问上的帮助和精神上的启发,而李文卿却于金钱物质上的赠与之外,又领她人了一个肉体的现实的乐园。

但是见异思迁的李文卿,和她要好了两个多月,似乎另外又有了新的友人。到了秋高气爽的十月底边,她竟不再上郑秀岳这儿来过夜了;那一包据她说是当她入学的那一年由她父亲到上海去花了好几十块钱买来的东西,当然也被她收了回去。

郑秀岳于悲啼哀泣之余,心里头就只在打算将如何的去争夺她回来,或万一再争夺不到的时候,将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最初当然是一封写得很悲愤的绝交书,这一封信去后,李文卿果然又来和她睡了一个礼拜。但一礼拜之后,李文卿又不来了。她就费了种种苦心,去侦查出了李文卿的新的友人。

李文卿的新友人叫史丽娟,年纪比李文卿还要大两三岁,是今年新进来的一年级生。史丽娟的幼小的历史,大家都不大明白,所晓得者,只是她从济良所里被一位上海的小军阀领出来以后的情形。这小军阀于领她出济良所后,就在上海为她租了一间亭子间住着,但是后来因为被他的另外的几位夫人知道了,吵闹不过,所以只说和她断绝了关系,就秘密送她进了一个上海的女校。在这女校里住满了三年,那军阀暗地里也时常和她往来,可是在最后将毕业的那一年,这秘密突然因那位女校长上军阀公馆里去捐款之故,而破露出来了。于是费了许多周折,她才来杭州改进了这个女校。

她面部虽则扁平,但脸形却是长方。皮色虽也很白,但是一种病的灰白色。身材高矮适中,瘦到恰好的程度。口嘴之大,在无论哪一个女校里,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和她比拟的人来。一双眼角有点斜挂落的眼睛,灵活得非常,当她水汪汪地用眼梢斜视你一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也要被她迷倒,而她哩,也最爱使用这一种是她的特长的眼色。

郑秀岳于侦查出了这史丽娟便是李文卿的新的朋友之后,就天天只在设法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

有一天寒风凄冷,似将下秋雨的傍晚,晚饭过后在操场上散步的人极少极少。而在这极少数的人中间,郑秀岳却突然遇着了李文卿和史丽娟两个的在那里携手同行。自从李文卿和她生疏以来,将近一个月了,但她的看见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同在一道,这却还是第一次。

当她远远地看见了她两个人的时候,她们还没有觉察得她也在操场,尽在俯着了头,且谈且往前走。所以她眼睛里放出了火花,在一枝树叶已将黄落的大树背后躲过,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一段,她们还是在高谈阔论。等她们走到了操场的转弯角上,又回身转回来时,郑秀岳却将身体一扑,劈面的冲了过去,先拉住史丽娟的胸襟,向她脸上用指爪挖了几把,然后就回转身来,又拖住了正在预备逃走的李文卿大闹了一场。她在和李文卿大闹的中间,一面已见惯了这些醋波场面的史丽娟,却早忍了一点痛,急忙逃回到自修室里去了。

且哭且骂且哀求,她和李文卿两个,在空洞黑暗,寒风凛冽的操场上纠缠到了就寝的时候,方才回去。这一晚总算是她的胜利,李文卿又到她那里去住宿了一夜。

但是她的报复政策终于是失败了,自从这一晚以后,李文卿和史丽娟的关系,反而加速度地又增进了数步。

她的计策尽了,精力也不继了,自怨自艾,到了失望消沉到极点的时候,才忽然又想起了冯世芬对她所讲的话来:“肉体的美是不可靠的,要人格的美才能永久,才是伟大!”

她无可奈何之中,就重新决定了改变方向,想以后将她的全部精神贯注到解放人类,改造社会的事业上去。

可是这些空洞的理想,终于不是实际有血有肉的东西。第一她的肉体就不许她从此就走上了这条狭而且长的栈道。第二她的感情,她的后悔,她的怨愤,也终不肯从此就放过了那个本来就为全校所轻视,而她自己卒因为意志薄弱之故,终于闯入了她的陷阱的李文卿。

因这种种的关系,因这复杂的心情,她于那最后的报复计划失败之后,就又试行了一个最下最下的报复下策。她有一晚竟和那一个在校中被大家所认为的李文卿的情人李得中先生上旅馆去宿了一宵。

李得中先生究竟太老了,而他家里的师母,又是一个全校闻名的夜叉精。所以无论如何,这李得中先生终究是不能填满她的那一种热情奔放,一刻也少不得一个寄托之人的欲望的。

到了年假考也将近前来,而李文卿也马上就快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她于百计俱穷之后,不得已就只能投归了那个本来是冯世芬的崇拜者的张康先生,总算在他的身上暂时寻出了一个依托的地方。

十六

郑秀岳升入三年级的一年,李文卿已经毕业离校了。冯世芬既失了踪,李文卿又离了校,在这一年中她辗转地只想寻一个可以寄托身心,可以把她的全部热情投入去燃烧的熔炉而终不可得。

经过了过去半年来的情波爱浪的打击,她的心虽已成了一个百孔千疮,鲜红滴沥的蜂窝,但是经验却教了她如何的观察人心,如何的支配异性。她的热情不敢外露了,她的意志,也有几分确立了。所以对于张康先生,在学校放假期中,她虽则也时和他去住住旅馆,游游山水,但在感情上,在行动上,她却得到了绝对的支配权。在无论那一点,她总处处在表示着,这爱是她所施与的,你对方的爱她并不在要求,就是完全没有也可以,所以你该认明她仍旧是她自身的主人。

正当她在这一次的恋爱争斗之中,确实把握着这个胜利的驾驭权的时候,暑假过后,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李文卿于学校毕业之后,在西湖上和本来是她住的那西斋的老斋夫的一个小儿子同住在那里。这老斋夫的儿子,从前是在金沙港的蚕桑学校里当小使的,年纪还不满十岁,相貌长得嫩白像一个女人,郑秀岳也曾于礼拜日他来访他老父的时候看见过几次。她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却又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因为将她自己目下的恋爱来比比李文卿的这恋爱,则显见得她要比李文卿差得多,所以在异性的恋爱上,她又觉得大大的失败了。

自从她得到了这李文卿的恋爱消息以后,她对张康先生的态度,又变了一变。本来她就只打算在他的身上寻出一个暂时的避难之所的,现在却觉得连这仍旧是不安全不满足的避难之所也是不必要了。

她和张先生的这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将隔断,而她的学校生活也将完毕的这一年冬天,中国政治上起了一个绝大的变化,真是古来所未有过的变化。

旧式军阀之互相火并,这时候已经到了最后的一个阶段了。奉天胡子匪军占领南京不久,就被孙传芳的贩卖鸦片,虏掠奸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闽海匪军驱逐走了。

孙传芳占据东南五省不上几月,广州革命政府的北伐军队,受了第三国际的领导和工农大众的扶持,着着进逼,已攻下了武汉,攻下了福建,迫近江浙的境界来了。革命军到处,百姓箪食壶浆,欢迎惟恐不及。于是旧军阀的残部,在放弃地盘之先,就不得不露他们的最后毒牙,来向无辜的农工百姓,试一次致命的噬咬,来一次绝命的杀人放火,虏掠奸淫。可怜杭州的许多女校,这时候同时都受了这些孙传芳部下匪军的包围,数千女生也同时都成了被征服地的人身供物。其中未成年的不幸的少女,因被轮奸而毙命者,不知多少。幸而郑秀岳所遇到的,是一个匪军的下级军官,所以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得从后门逃出,逃回了家。

这前后,杭州城里的资产阶级,早已逃避得十室九空。郑秀岳于逃回家后,马上就和她的父母在成千成万的难民之中,夺路赶到了杭州城站。但她们所乘的这次火车已经是自杭开沪的最后一班火车,自此以后,沪杭路上的客车,就一时中断了。

郑秀岳父女三人,仓皇逃到了上海,先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后来就在沪西租定了一家姓戴的上流人家的楼下统厢房,作了久住之计。

这人家的住宅,是一个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房东是银行里的一位行员,房客于郑秀岳她们一家之外,前楼上还有一位独身的在一家书馆里当编辑的人住在那里。

听那家房东用在那里的一位绍兴的半老女佣人之所说,则这位吴先生,真是上海滩上少有的一位规矩人,年纪已经有二十五岁了,但绝没有一位女朋友和他往来,晚上,也没有一天在外面过过夜。在这前楼住了两年了,而过年过节,房东太太邀他下楼来吃饭的时候,还是怕羞怕耻的,同一位乡下姑娘一样。

还有他的房租,也从没有迟纳过一天,对底下人如她自己和房东的黄包车夫之类的赏与,总按时按节,给得很丰厚的。

郑秀岳听了这多言的半老妇的这许多关于前楼的住客的赞词,心里早已经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了,只想看看这一位正人君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可是早晨她起来的时候,他总已经出去到书馆里去办事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总一进门就走上楼去的,所以自从那一天礼拜天的下午,他们搬进去后,虽和他同一个屋顶之下住了六七天,她可终于没有见他一面的机会。

直到了第二个礼拜天的下午,——那一天的天气,晴暖得同小春天一样,——吃过饭后,郑秀岳听见前楼上的一排朝南的玻璃窗开了,有一位男子的操宁波口音的声音,在和那半老女佣人的金妈说话,叫她把竹竿搁在那里,衣服由他自己来晒。停了一会,她从她的住室的厢房窗里,才在前楼窗外看见了一张清秀温和的脸来。皮肤很白,鼻子也高得很,眼睛比寻常的人似乎要大一点,脸形是长方的。郑秀岳看见了他伏出了半身在窗外天井里晒骆驼绒袍子,哗叽夹衫之类的面形之后,心里倒忽然惊了一头,觉得这相貌是很熟很熟。又过细寻思了一下,她就微微地笑起来了,原来他的面形五官,是和冯世芬的有许多共同之点的。

十七

一九二七——中华民国十六——年的年头和一九二六年的年尾,沪杭一带充满了风声鹤唳的白色恐怖的空气。在党的铁律指导下的国民革命军,各地都受了工农老百姓的暗助,已经越过了仙霞岭,一步一步的逼近杭州来了。

阳历元旦以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路军,真如破竹般地直到了杭州,浙江已经成了一个遍地红旗的区域了。这时候淞沪的一隅,还在旧军阀孙传芳的残部的手中,但是一夕数惊,旧军阀早已经感到了他们的末日的将至了。

处身于这一种政治大变革的危急之中,托庇在外国帝国主义旗帜下的一般上海的大小资产阶级,和洋商买办之类,还悠悠地在送灶谢年,预备过他们的旧历的除夕和旧历的元旦。

醉生梦死,服务于上海的一家大金融资本家的银行里的郑秀岳他们的房东,到了旧历的除夕夜半,也在客厅上摆下了一桌盛大的筵席,在招请他的房客全体去吃年夜饭,这一天系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天气阴晴,是晚来欲雪的样子。

郑秀岳她们的一家,在炉火熔熔,电光灼灼的席面上坐定的时候,楼上的那一位吴先生,还不肯下来。等面团身胖,嗓音洪亮的那一位房东向楼上大喊了几声之后,他才慢慢地走落了楼。房东替他和郑去非及郑秀岳介绍的时候,他只低下了头,涨红了脸,说了几句什么也听不出来的低声的话。这房东本来是和他同乡,身体魁伟,面色红艳,说了一句话,总容易惹人家哄笑。在他介绍的时候说:“这一位吴先生,是我们的同乡,在我们这里住了两年了,叫吴一粟,系在某某书馆编《妇女杂志》的。郑小姊,你倒很可以和他做做朋友,因为他的脾气像是一位小姊。你看他的脸涨得多么红?我们内人有几次去调戏他的时候,他简直会哭出来。”

房东太太却佯嗔假怒地骂起她的男人来了:“你不要胡说,今朝是大年夜头,噢!你看吴先生已经被你弄得难为情极了。”一场笑语,说得大家都呵呵大笑了起来。

郑秀岳在吃饭的时候,冷静地看了他几眼,而他却只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尽在吃饭。酒,他是不喝的。郑去非和房主人戴次山正在浅斟低酌的中间,他却早已把碗筷搁下,吃完了饭,默坐在那里了。

这一天晚上,郑去非于喝了几杯酒后,居然兴致大发,自家说了一阵过去的经历以后,便和房东戴次山谈论起时局来。末后注意到了吴一粟的沉默无言,低头危坐在那里,他就又把话牵了回来,详细地问及了吴一粟的身世。

但他问三句,吴一粟顶多只答一句,倒还是房主人的戴次山代他回答得多些。

他和戴次山虽是宁波的大同乡,然而本来也是不认识的。戴次山于两年前同这回一样,于登报招寻同住者的时候,因为他的资格身份很合,所以才应许他搬进来同住。他的父母早故了,财产是没有的,到宁波的四中毕业为止,一切学费之类,都由他的一位叔父也系在某书馆里当编辑的吴卓人负责的。现在吴卓人上山东去做女师校长去了,所以他只剩了一个人,在上海。那《妇女杂志》,本来是由吴卓人主编的。但他于中学毕业之后,因为无力再进大学,便由吴卓人的尽力,进了这某书馆而充作校对,过了二年,升了一级,就算升作了小编辑而去帮助他的叔父,从事于编辑《妇女杂志》。而两年前他叔父去做校长去了,所以这《妇女杂志》现在名义上虽则仍说是吴卓人主编,但实际上则只有他在那里主持。

这便是郑去非向他盘问,而大半系由戴次山替他代答的吴一粟的身世。

郑秀岳听到了吴卓人这名字,心里倒动了一动。因为这名字,是她和冯世芬要好的时候,常在杂志上看熟的名字。《妇女杂志》,在她们学校里订阅的人也是很多。听到了这些,她心里倒后悔起来了,因为自从冯世芬走后,这一年多中间,她只在为情事而颠倒,书也少读了,杂志也不看了,所以对于中国文化界和妇女界的事情,她简直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她父亲在和吴一粟说话的中间,她静静儿的注视着他那腼腆不敢抬头的脸,心里倒也下了一个向上的决心。

“我以后就多读一点书吧!多识一点时务吧!有这样的同居者近在咫尺,这一个机会倒不可错过,或者也许比进大学还强得多哩。”

当她正是混混然心里在那么想着的时候,她父亲和戴次山的谈话,却忽而转向了她的身上。

“小女过了年也十七岁了,虽说已在女校毕了业,但真还是一个什么也不知的小孩子。以后的升学问题之类,正要戴先生和吴先生指教才对哩。”

听到了这一句话,吴一粟才举了举头,很快很快地向她看了一眼。今晚上郑秀岳已经注意了他这么的半晚了,但他的看她,这却还是第一次。

这一顿年夜饭,直到了午前一点多钟方才散席。散席后吴一粟马上上楼去了,而郑秀岳的父母,和戴次山的夫妇却又于饭后打了四圈牌。在打牌闲话的中间,郑秀岳本来是坐在她母亲的边上看打牌的,但因为房东主人,于不经意中说起了替她做媒的话,她倒也觉得有些害起羞来了,便走回了厢房前面的她的那间卧房。

十八

二月十九,国民革命军已沿了沪杭铁路向东推进,到了临平。以后长驱直人,马上就有将淞沪一带的残余军阀肃清的可能。上海的劳苦群众,于是团结起来了,虽则在军阀孙传芳的大刀队下死了不少的斗士和男女学生,然而杀不尽的中国无产阶级,终于在千重万重的压迫之下,结合了起来。口号是要求英美帝国主义驻兵退出上海,打倒军阀,收回租界,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凡这种种目的条件若不做到,则总罢工也一日不停止。工人们下了坚固的决心,想以自己的血来洗清中国数十年来的积污。

军阀们恐慌起来了,帝国主义者们也恐慌起来了,于是杀人也越杀越多,华租各界的戒严也越戒得紧。手忙脚乱,屁滚尿流,军阀和帝国主义的丑态,这时候真尽量地暴露了出来。洋场十里,霎时间变作了一个被恐怖所压倒的死灭的都会。

上海的劳苦群众既忍受了这重大的牺牲,罢了工在静候着民众自己的革命军队的到来,但军队中的已在渐露狐尾的新军阀们,却偏是迟迟其行,等等还是不到,等等还是不来。悲壮的第一次总罢工,于是终被工贼所破坏,死在军阀及帝国主义者的刀下的许多无名义士,就只能饮恨于黄泉,在地下悲声痛哭,变作了不平的厉鬼。

但是革命的洪潮,是无论如何总不肯倒流的,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三月二十一日,革命的士兵的一小部分终于打到了龙华,上海的工农群众,七十万人,就又来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罢工总暴动。

闸北,南市,吴淞一带的工农,或拿起镰刀斧头,或用了手枪刺刀,于二十日晚间,各拼着命,分头向孙传芳的残余军队冲去。

放火的放火,肉搏的肉搏,苦战到了二十二日的晚间,革命的民众,终于胜利了,闽海匪军真正地被杀得片甲不留。

这一天的傍晚,沪西大华纱厂里的一队女工,五十余人,手上各缠着红布,也趁夜阴冲到了曹家渡附近的警察分驻所中。

其中的一个,长方的脸,大黑的眼,生得清秀灵活,不像是幼年女工出身的样子。但到了警察所前,向门口的岗警一把抱住,首先缴这军阀部下的警察的械的,却是这看起来真像是弱不胜衣的她。拿了枪杆,大家一齐闯入了警察的住室,向玻璃窗,桌椅门壁,乱刺乱打了一阵,她可终于被刺刀刺伤了右肩,倒地睡下了。

这样的混战了二三十分钟,女工中间死了一个,伤了十二个,几个警察,终因众寡不敌,分头逃了开去。等男工的纠察队到来,将死伤的女同志等各抬回到了各人的寓所,安置停妥之后,那右肩被刺刀刺伤,因流血过多而昏晕了过去的女工,才在她住的一间亭子间的床上睁开了她的两只大眼。

坐在她的脚后,在灰暗的电灯底下守视着她的一位幼年男工,看见她的头动了一动,马上就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头边。

“啊,世芬阿姊,你醒了么?好好,我马上就倒点开水给你喝。”

她头摇了一摇,表示她并不要水喝。然后喉头又格格地响了一阵,脸上微现出了一点苦痛的表情。努力把嘴张了一张,她终于微微地开始说话了:“阿六!我们有没有得到胜利?”

“大胜,大胜,闸北的兵队,都被我们打倒,现在从曹家渡起,一直到吴淞近边,都在我们总工会的义勇军和纠察队的手里了。”

这时候在她的痛苦的脸上,却露出了一脸眉头皱紧的微笑。这样地苦笑着,把头点了几点点,她才转眼看到了她的肩上。

一件青布棉袄,已经被血水浸湿了半件,被解开了右边,还垫在她的手下。右肩肩锁骨边,直连到腋下,全被一大块棉花,用纱布扎裹在那里,纱布上及在纱布外看得出的棉花上,黑的血迹也印透了不少,流血似乎还没有全部止住的样子。一条灰黑的棉被,盖在她的伤处及胸部以下,仍旧还穿着棉袄的左手,是搁在被上的。

她向自己的身上看了一遍之后,脸上又露出了一种诉苦的表情。幼年工阿六这时候又问了她一声说:“你要不要水喝?”

她忍着痛点了点头,阿六就把那张白木台子上的热水壶打开,倒了一杯开水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将身体动了一动,似乎想坐起来的样子,但啊唷的叫了一声,马上就又躺下了。阿六即刻以一只左手按上了她的左肩,急急地说:“你不要动,你不要动,就在我手里喝好了,你不要动。”

她一口一口的把开水喝了半杯,哼哼地吐了一口气,就摇着头说:“不要喝了。”

阿六离开了她的床边,在重把茶杯放回白木桌子上去的中间,她移头看向了对面和她的床对着的那张板铺之上。

只在这张空铺上看出了一条红花布的褥子和许多散乱着的衣服的时候,她却急起来了。

“阿六!阿金呢?”

“嗯,嗯,阿金么?阿金么?她……她……”

“她怎么样了?”

“她,她在那里……”

“在什么地方?”

“在,工厂里。”

“在厂里干什么?”

“在厂里,睡在那里。”

“为什么不回来睡?”

“她,她也……”

“伤了么?”

“嗯,嗯……”

这时候阿六的脸上却突然地滚下了两颗大泪来。

“阿六,阿六,她,她死了么?”

阿六呜咽着,点了点头,同时以他的那只污黑肿裂的右手擦上了眼睛。

冯世芬咬紧了一口牙齿,张着眼对头上的石灰壁注视了一忽,随即把眼睛闭了拢去。她的两眼角上也向耳根流下了两条冷冰冰的眼泪水来,这时候窗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白起来了。

十九

当冯世芬右肩受了伤,呻吟在亭子间里养病的中间,一样的在上海沪西,相去也没有几里路的间隔,但两人彼此都不曾知道的郑秀岳,却得到了一个和吴一粟接近的机会。

革命军攻入上海,闸北南市,各发生了战事以后,神经麻木的租界上的住民,也有点心里不安起来了,于是乎新闻纸就聚加了销路。

本来郑秀岳她们订的是一份《新闻报》,房东戴次山订的是《申报》,前楼吴一粟订的却是替党宣传的《民国日报》。郑去非闲居无事,每天就只好多看几种报来慰遣他的不安的心里。所以他于自己订的一份报外,更不得不向房东及吴一粟去借阅其他的两种。起初这每日借报还报的使命,是托房东用在那里的金妈去的,因为郑秀岳他们自己并没有佣人,饭是吃的包饭。房东主人虽则因为没有小孩,家事简单,但是金妈的一双手,却要做三姓人家的事情,所以忙碌的上半天,和要烧夜饭的傍晚,当然有来不转身的时节,结果,这每日借报还报的差使,就非由郑秀岳去办不可了。

郑秀岳起初,也不过于傍晚吴一粟回来的时候上楼去还报而已,决不进到他的住室里去的。但后来到了礼拜天,则早晨去借报的事情也有了,所以渐渐由门口而走到了他的房里。吴一粟本来是一个最细心、最顾忌人家的不便的人,知道了郑去非的这看报嗜好之后,平时他要上书馆去,总每日自己把报带下楼来,先交给金妈转交的。但礼拜日他并不上书馆去,若再同平时一样,把报特地送下楼来,则怕人家未免要笑他的过于殷勤。因为不是礼拜日,他要锁门出去,随身把报带下楼来,却是一件极便极平常的事情。可是每逢礼拜日,他是整天的在家的,若再同样的把报特地送下楼来,则无论如何总觉得有点可笑。

所以后来到了礼拜天,郑秀岳也常常到他的房里去向他借报去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的过去,她居然也于去还报的时候和他立着攀谈几句了,最后就进到了在他的写字台旁坐下来谈一会的程度。

吴一粟的那间朝南的前楼,光线异常的亮。房里头的陈设虽则十分简单,但晴冬的早晨,房里晒满太阳的时候,看起来却也觉得非常舒适。一张洋木黄漆的床,摆在进房门的右手的墙边,上面铺得整整齐齐,总老有一条洁白印花的被单盖在那里的。西面靠墙,是一排麻栗书橱,共有三个,玻璃门里,尽排列着些洋装金字的红绿的洋书。东面墙边,靠墙摆着一张长方的红木半桌,边上排着两张藤心的大椅。靠窗横摆的是一张大号的写字台,写字台的两面,各摆有藤皮的靠背椅子一张。东面墙上挂着两张西洋名画复制版的镜框,西面却是一堂短屏,写的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当郑秀岳和冯世芬要好的时候,她是尊重学问,尊重人格,尊重各种知识的。但是自从和李文卿认识以后,她又觉得李文卿的见解不错,世界上最好最珍贵的就是金钱。现在换了环境,逃难到了上海,无端和这一位吴一粟相遇之后,她的心想又有点变动了,觉得冯世芬所说的话终究是不错的。所以她于借报还报之余,又问他借了两卷过去一年间的《妇女杂志》去看。

在这《妇女杂志》的《论说栏》、《感想栏》、《创作栏》里,名家的著作原也很多,但她首先翻开来看的,却是吴一粟自己做的或译的东西。

吴一粟的文笔很流利,论说,研究,则做得谨慎周到,像他的为人。从许多他所译著的东西的内容看来,他却是一个女性崇拜的理想主义者。他讴歌恋爱,主张以理想的爱和精神的爱来减轻肉欲。他崇拜母性,但以人格感化,和儿童教育为母性的重要天职。至于爱的道德,结婚问题,及女子职业问题等,则以抄译西洋作者的东西较多,大致还系爱伦凯、白倍儿、萧百纳等的传述者,介绍到了美国林西的《伴侣结婚》的时候,他却加上了一句按语说:“此种主张,必须在女子教育发达到了极点的社会中,才能实行。若女子教育,只在一个半开化的阶段,而男子的道德堕落,社会的风纪不振的时候,则此种主张反容易为后者所恶用。”由此类推,他的对于红色的恋,对于苏俄的结婚的主张,也不难猜度了,故而在那两卷过去一年的《妇女杂志》之中,关于苏俄的女性及妇女生活的介绍,却只有短短的一两篇。

郑秀岳读了,最感到趣味的,是他的一篇歌颂情死的文章。他以情死为爱的极致,他说殉情的圣人比殉教的还要崇高伟大。于举了中外古今的许多例证之后,他结末就造了一句金言说:“热情奔放的青年男女哟,我们于恋爱之先,不可不先有一颗敢于情死之心,我们于恋爱之后,尤不可不常存着一种无论何时都可以情死之念。”

郑秀岳被他的文章感动了,读到了一篇他吊希腊的海洛和来安玳的文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竟涌出来了两行清泪。当她读这一篇文字的那天晚上,似乎是旧历十三四夜的样子,读完之后,她竟兴奋得睡不着觉。将书本收起,电灯灭黑以后,她仍复痴痴呆呆地回到了窗口她那张桌子的旁边静坐了下去。皎洁的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她探头向天上一看,又看见了一角明蓝无底的夜色天。前楼上他的那张书桌子的电灯,也还红红地点着在那里。她仿佛看见了一湾春水绿波的海来斯滂脱的大海,她自己仿佛是成了那个多情多恨的爱弗洛提脱的女司祭,而楼上在书桌上大约是还在写稿子的那个清丽的吴郎,仿佛就是和她隔着一重海峡的来安玳。

二十

新军阀的羊皮下的狼身,终于全部显露出来了。革命告了一个段落之后,革命军阀就不要民众,不要革命的工农兵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的夜半,革命军阀竟派了大军,在闸北南市等处,包围住了总工会的纠察队营部屠杀起来。赤手空拳的上海劳工大众,以用了那样重大的牺牲去向孙传芳残部手里夺来的破旧的枪械,抵抗了一昼夜,结果当然是枪械的全部被夺,和纠察队的全部灭亡。

那时候冯世芬的右肩的伤处,还没有完全收口。但一听到了这军部派人来包围纠察队总部的消息,她就连晚冒雨赤足,从沪西走到了闸北。但是纠察队总部的外围,革命军阀的军队,前后左右竟包围了三匝。她走走这条路也不通,走走那条路也不通,终于在暗夜雨里徘徊绕走了三四个钟头。天亮之后,却有一条虬江路北的路通了,但走了一段,又被兵士阻止了去路。

到了第二天早晨,南北市纠察队的军械全部被缴去了,纠察队员也全部被杀戮了,冯世芬赶到了闸北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外,仍旧还不能够进去。含着眼泪,鼓着勇气,谈判争论了半天,她才得了一个守门的兵士的许可,走进了尸身积垒的那间临时充作总工会纠察队本部的东方图书馆内。找来找去的又找了许多时候,在图书馆楼下大厅的角落里,她终于寻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陈应环的尸体。因为他是跟广州军出发北伐,在革命军到沪之先的三个月前,从武汉被派来上海参加组织总罢工大暴动的,而她自己却一向就留在上海,没有去到广州。

中国的革命运动,从此又转了方向了。南京新军阀政府成立以后,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向各帝国主义的投降和对苏俄的绝交。冯世芬也因被政府的走狗压迫不过,从沪西的大华纱厂,转到了沪东的新开起来的一家厂家。

正当这个中国政治回复了昔日的旧观,军阀党棍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联结了帝国主义者和买办地主来压迫中国民众的大把戏新开幕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的恋爱也成熟了。

一向是迟疑不决的郑秀岳,这一回却很勇敢地对吴一粟表白了她的倾倒之情。她的一刻也离不得爱,一刻也少不得一个依托之人的心,于半年多的久渴之后,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比从前更猛烈地,更强烈地放起火花来了。

那一天是在阳历五月初头的一天很晴爽的礼拜天。吃过午饭,郑秀岳的父母本想和她上先施去购买物品的,但她却饰辞谢绝了。送她父母出门之后,她就又向窗边坐下,翻开那两卷已经看过了好几次的《妇女杂志》来看。偶尔一回两回,从书本上举起眼看看天井外的碧落,半弯同海也似的晴空,又像在招引她出去,上空旷的地方去翱翔。对书枯坐了半个多钟头,她又把眼睛举起,在遥望晴空的时候,于前楼上本来是开在那里的窗门口,她忽而看出了一个也是在依栏呆立,举头望远的吴一粟的半身儿。她坐在那儿的地方的两扇玻璃窗,是关上的,所以她在窗里,可以看得见楼上吴一粟的上半身,而从吴一粟的楼上哩,因为有反光的玻璃遮在那里的缘故,虽则低头下视,也看不见她的。

痴痴地同失了神似地昂着头向吴一粟看了几分钟后,她的心弦,忽而被挑动了。立起身来,换上了一件新制的夹袍,把头面向镜子里照了一会,她就拿起了那两卷装订得很厚的《妇女杂志》合本,轻轻地走出了厢房,走上楼梯。

这时候房东夫妇,似在楼上统厢房的房里睡午觉,金妈在厨房间里缝补衣服,而那房东的包车夫又上街去买东西去了,所以全屋子里清静得声响毫无。

她走到了前楼门口,看见吴一粟的房门,开了三五寸宽的一条门缝,斜斜地半掩在那里。轻轻开进了门,向前走了一步,“吴先生!”的低低叫了一声,还在窗门口呆立着的吴一粟马上旋转了身来。吴一粟看见了她,脸色立时涨红了,她也立住了脚,面孔红了一红。

“吴先生,你站在窗门口做什么?”

她放着微笑,开口就发了这一句问。

“你不在用功么?我进来,该不会耽误你的工夫吧?”

“哪里!哪里!我刚才看书看得倦了,呆站在这儿看天。”

说出了这一句话后,他的脸又加红了一层。

“这两卷杂志,我都读过了,谢谢你。”

说着她就走近了书桌,把那两大卷书放向了桌上。吴一粟这时候已经有点自在起来了,向她看了一眼,就也微笑着移动了一移动藤椅,请她在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马上在桌子这面坐了下去。

“这杂志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问着,他又举眼看入了她的眼睛。

“好极了,我尤其是喜欢读你的东西。那篇《吊海洛和来安玳》的文章,我反复地读了好几遍。”

听了她这一句话后,他的刚退色的脸上又涨起了两面红晕。

“请不要取笑,那一篇还是在前两年做的,后来因为稿子不够,才登了进去,真是幼稚得很的东西。”

“但我却最喜欢读,还有你的另外的著作译稿,我也通通读了,对于你的那一种高远的理想,我真佩服得很。”

说到了这里,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换上了一脸很率真很纯粹的表情。

吴一粟对她呆了一呆,就接着勉强装了一脸掩藏羞耻的笑,开闭着眼睛,俯下了头,低声的回答说:“理想,各人总有一个的。”

又举起了头,把眼睛开闭了几次,迟疑了一会,他才羞缩地笑着问说:“蜜司郑,你的理想呢?”

“我的完全同你的一样,你的意见,我是全部都赞成的。”

又红了红脸,俯下了头,他便轻轻地说:“我的是一种空想,不过是一种空的理想。”

“为什么说是空的呢?我觉得是实在的,是真的,吴先生,吴先生,你……”

说到了这里,她的声调,带起情热的颤音来了,一双在注视着吴一粟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同琥珀似的光。

“吴先生,你……不要以为妇女中间,没有一个同你抱着一样的理想的人。我……我真觉得这理想是不错的,是对的,完全是对的。”

吴一粟俯着静默了一会,举起头来向郑秀岳脸上很快很快的掠视了一过,便掉头看向了窗外的晴空,只自言自语地说:“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得很。”

郑秀岳也掉头看向了窗外,停了一会,就很坚决地招诱他说:“吴先生,你想不想上外面去走走?”

吴一粟迟疑着不敢答应。郑秀岳看破了他的意思了,就说她的父母都不在家里,她想先出去,到外面的马路角上去立在那里等他。一边说着一边她就立起身来走了下楼去。

二十一

晴和的下午的几次礼拜天的出去散步,郑秀岳和吴一粟中间的爱情,差不多已经确立定了。吴一粟的那一种羞缩怕见人的态度,只有对郑秀岳一个人稍稍改变了些。虽则他和她在散步的时候,所谈的都是些关于学问,关于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等空洞的天,虽则两人中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的话,但两人中间的感情了解,却是各在心里知道得十分明白。

郑秀岳的父母,房东夫妇,甚而至于那使佣人的金妈,对于她和他的情爱,也都已经公认了,觉得这一对男女,若配成夫妇的话,是最好也没有的喜事,所以遇到机会,只在替他们两人拉拢。

七月底边,郑秀岳的失学问题,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郑去非在报上看见了一个吴淞的大学在招收男女学生,所以择了一天礼拜天,就托吴一粟陪了他的女儿上吴淞去看看那学校,问问投考入学的各种规程。他自己是老了,并且对于新的教育,也不懂什么,是以选择学校及投考入学各事,都要拜托吴一粟去为他代劳。

那一天是太阳晒得很烈的晴热的初伏天,吴一粟早晨陪她坐火车到吴淞的时候,已将中午了。坐黄包车到了那大学的门口,吴一粟还在对车夫付钱的中间,郑秀岳却在校门内的门房间外,冲见了一年多不见的李文卿。她的身体态度,还是那一种女豪杰的样子,不过脸上的颜色,似乎比从前更黑了一点,嘴里新镶了一副极黄极触目的金牙齿。她拖住了郑秀岳,就替站在她边上的一位也镶着满口金牙不过二十光景的瘦弱的青年介绍说:“这一位是顾竹生,系在安定中学毕业的。我们已经同住了好几个月了,下半年想同他来进这一个大学。”

郑秀岳看了一眼这瘦弱的青年,心里正在想起那老斋夫的儿子,吴一粟却走了上来。大家介绍过后,四人就一道走进了大学的园内,去寻事务所去。顾竹生和吴一粟走上了前头,李文卿因在和郑秀岳谈着天,所以脚步就走得很慢。李文卿说,她和顾是昨天从杭州来的,住在上海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打算于考后,再一道回去,郑秀岳看看前面的两个人走得远了,就向李文卿问起了那老斋夫的儿子。李文卿大笑了起来说:“那个不中用的死鬼,还去提起他做什么?他在去年九月里,早就染上了弱症死掉了。可恶的那老斋夫,他于那小儿子死后,向我敲了一笔很大的竹杠,说是我把他的儿子弄杀的。”说完后又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阵。

等李文卿和郑秀岳走到那学校的洋楼旁门口的时候,顾竹生和吴一粟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各捏了一筒大学的章程。顾竹生见了李文卿,就放着他的那种同小猫叫似的声气说:“今天事务员不在,学校里详细的情形问不出来,只要了几份章程。”

李文卿要郑秀岳他们也一道和他们回上海去,上他们的旅馆里去玩,但一向就怕见人的吴一粟却向郑秀岳丢了一个眼色,所以四人就在校门口分散了。李文卿和顾竹生坐上了黄包车,而郑秀岳他们却慢慢地在两旁小吃店很多的野路上向车站一步一步的走去。

因为怕再遇见刚才别去的李文卿他们,所以吴一粟和郑秀岳走得特别的慢。但走到了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转弯角上,西面自上海开来的火车却已经到了站了。他们在树荫下站立了一会,看这火车又重复向西的开了出去,就重新放开了平常速度的脚步,走上海滨旅馆去吃饭去。

这时候黄黄的海水,在太阳光底下吐气发光,一只进口的轮船,远远地从烟囱里放出了一大卷烟雾。对面远处,是崇明的一缕长堤,看起来仿佛是梦里的烟景。从小就住在杭州,并未接触过海天空阔的大景过的郑秀岳,坐在海风飘拂的这旅馆的回廊阴处,吃吃看看,更和吴一粟笑笑谈谈,就觉得她周围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和吴一粟两人,只有她和他,像亚当夏娃一样,现在坐在绿树深沉的伊甸园里过着无邪的原始的日子。

那一天的海滨旅馆,实在另外也没有旁的客,所以他们坐着谈着,竟挨到了两点多钟才喝完咖啡,立起身来,雇车到了炮台东面的长堤之上。

是在这炮台东面的绝无一个人的长堤上,郑秀岳被这四周的风景迷醉了,当吴一粟正在叫她向石条上坐下去歇息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间倒入了他的怀里。

“吴先生,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不想再读书了。”

走在她后面的吴一粟,伸手抱住了她那站立不定的身体,听到了这一句话,却呆起来了。因为他和她虽则老在一道,老在谈许多许多的话,心里头原在互相爱着,但是关于结婚的事情,他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第一他是一个孤儿,觉得世界上断没有一个人肯来和他结婚的;第二他的现在的七十元一月的薪水,只够他一个人的衣食,要想养活另外一个人,是断断办不到的;况且郑秀岳又是一位世家的闺女,他怎么配得上她呢?因此他听到了郑秀岳的这一句话,却呆了起来,默默的抱着她和她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在脑里头杂乱迅速地把他自己的身世,和同郑秀岳谈过的许多话的内容回想了一下,他终于流出来了两滴眼泪,这时候郑秀岳的眼睛也水汪汪地湿起来了。四只泪眼,又默默对视了一会,他才慢慢的开始说:“蜜司郑,你当真是这样的在爱我么?”

这是他对她说到爱字的第一次,头靠在他手臂上的郑秀岳点了点头。

“蜜司郑,我是不值得你的爱的,我虽则抱有一种很空很大的理想,我虽则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恋爱,但我晓得,我自己的心是污秽的。真正高尚的人,就不会,不会犯那种自辱的,自辱的手淫了。……”

说到了这里,他的眼泪更是骤雨似地连续滴落了下来。听了他这话,郑秀岳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因为她也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自家的已经污秽得不堪的身体。

二十二

两人的眼泪,却把两人的污秽洗清了。郑秀岳虽则没有把她的过去,说给他听,但她自己相信,她那一颗后悔的心,已经是纯洁无辜,可以和他的相对而并列。他也觉得过去的事情,既经忏悔,以后就须看他自己的意志坚定不坚定,再来重做新人,再来恢复他儿时的纯洁,也并不是一回难事。

这一年的秋天,吴卓人因公到上海来的时候,吴一粟和郑秀岳就正式的由戴次山做媒,由两家家长做主,定下了婚约。郑秀岳的升学读书的问题,当然就搁下来了,因为吴卓人于回山东去之先,曾对郑去非说过,明年春天,极迟也出不了夏天,他就想来把他侄子办好这一件婚事。

订婚之后的两人间的爱情,更是浓密了。郑秀岳每晚差不多总要在吴一粟的房里坐到十点钟才肯下来。礼拜天则一日一晚,两人都在一处。吴一粟的包饭,现在和郑家包在一处了,每天的晚饭,大家总是在一道吃的。

本来是起来得很迟的郑秀岳,订婚之后,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了,吴一粟上书馆去,她每天总要送他上电车,看到电车看不见的时候,才肯回来。每天下午,总算定了他将回来的时刻,老早就在电车站边上,立在那里等他了。

吴一粟虽则胆子仍是很小,但被郑秀岳几次一挑诱,居然也能够见面就拥抱,见面就亲嘴了。晚上两人对坐在那里的时候,吴一粟虽在做稿子译东西的中间,也少不得要五分钟一抱,十分钟一吻地搁下了笔从坐位里站起来。

一边郑秀岳也真似乎仍复回到了她的处女时代去的样子,凡吴一粟的身体,声音,呼吸,气味等她总觉得是摸不厌听不厌闻不厌的快乐之泉。白天他不在那里的将近十个钟头的时间,她总觉得如同失去了一点什么似的坐立都是不安,有时候真觉得难耐的时候,她竟会一个人开进他的门去,去睡在他的被里。近来吴一粟房门上的那个弹簧锁的锁匙,已经交给了郑秀岳收藏在那里了。

可是相爱虽则相爱到了这一个程度,但吴一粟因为想贯彻他的理想,而郑秀岳因为尊重他的理想之故,两人之间,决不会犯有一点猥亵的事情。

像这样的既定而未婚的蜜样的生活,过了半年多,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吴卓人果然到上海来为他的侄儿草草办成了婚事。

本来是应该喜欢的新婚当夜,上床之后,两人谈谈,谈谈,谈到后来,吴一粟又发着抖哭了出来。他一边在替纯洁的郑秀岳伤悼,以后将失去她处女的尊严,受他的蹂躏,一边他也在伤悼自家,将失去童贞,破坏理想,而变成一个寻常的无聊的有家室的男子。

结婚之后,两人间的情爱,当然又加进了一层,吴一粟上书馆去的时刻,一天天的挨迟了。又兼以季节刚进入渐欲困人的首夏,他在书馆办公的中间,一天之内呵欠不知要打多少。

晚上的他的工作时间,自然也缩短了,大抵总不上十点,就上了床。这样地自夏历秋,经过了冬天,到了婚后第二年的春暮,吴一粟竟得着了一种梦遗的病症。

仍复住在楼下厢房里的郑去非老夫妇,到了这一年的春天,因为女儿也已经嫁了,时势也太平了,住在百物昂贵的上海,也没有什么意思,正在打算搬回杭州去过他们的余生,忽听见了爱婿的这一种暗病,就决定带他们的女儿上杭州去住几时,可以使吴一粟一个人在上海清心节欲,调养调养。

起初郑秀岳执意不肯离开吴一粟,后来经她父母劝了好久,并且又告诉她以君子爱人以德的大义,她才答应。

吴一粟送她们父女三人去杭州之后,每天总要给郑秀岳一封报告起居的信。郑秀岳于初去的时候,也是一天一封,或竟有一天两封的来信的,但过了十几天,信渐渐地少了,减到了两天一封,三天一封的样子。住满了一个月后,因为天气渐热之故,她的信竟要隔五天才来一次了。吴一粟因为晓得她在杭州的同学,教员,及来往的朋友很多,所以对于她的懒得写信,倒也非常能够原谅,可是等到暑假过后的九月初头,她竟有一礼拜没有信来。到这时候,他心里也有点气起来了,于那一天早晨,发出了一封微露怨意的快信之后,等到晚上回家,仍没有见到她的来信,他就急急的上电报局去发了一个病急速回的电报。

实际上的病状,也的确并不会因夫妇的分居而减轻,近来晚上,若服药服得少一点,每有失眠不睡的时候。

打电报的那天晚上,是礼拜六,第二天礼拜日的早晨十点多钟,他就去北火车站候她。头班早车到了,但他在月台上寻觅了半天,终于见不到她的踪影。不得已上近处菜馆去吃了一点点心,等第二班特别快车到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她,和一位同她同来的秃头矮胖的老人。她替他们介绍过后,这李先生就自顾自的上旅馆去了,她和他就坐了黄包车,回到了他们已经住了很久的戴宅旧寓。

一走上楼,两人把自杭州带来的行李食物等摆了一摆好,吴一粟就略带了一点非难似的口吻向她说:“你近来为什么信写得这样的少?”

她站住了脚,面上表示着惊惧,恐怕他要重加责备似地对他凝视了半晌,眼睛眨了几眨,却一句话也不说扑落落滚下了一串大泪来。

吴一粟见了她这副神气,心里倒觉得痛起来了,抢上了一步,把她的头颈抱住,就轻轻地慰抚小孩似地对她说:“宝,你不要哭,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并不是责备你,噢,你不要哭!”同时他也将他自己的已在流泪的右颊贴上了她的左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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