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

欧仁·达比

像每天一样,老妇人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地底铁道站口的她的老地方;那条长街,一到五点钟,是就塞满了一片叫人头痛的喧嚣声的。她靠着那上面贴着一幅地图的生铁栏杆,感到有了靠山;当在她周围一切都改变着又流过去的时候,她却不动地守着她的一隅。咖啡店里的一个伙计替她拿了她的椅子来;在那上面,她立刻放下她从批发处配来的货色。现在,这老妇人已准备好了:她从批发处现批来的那二百五十份报纸是在那里,于是她可以开始她的工作了,她向她的第一个顾客微笑着。

多少年多少年以来,她占据着这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的一隅。人们都认识她,正如认识人行道的一段,或是一所房子一样。人们帮助她。伙计们从咖啡店里来向她买报纸给他们的主顾,而他们又不让那些很想在这漂亮的咖啡店的露天座前停下来的流动报贩走近过来。老妇人呢,她也有她的老买主,一些一直向她买他们的《巴黎晚报》或是他们的《硬报》的人们。她的角落,说来确是一个好角落,她是知道竭尽能力来防范一切的侵害的。当她在那里摆出摊子来的时候,你可以在那里感觉到城市是在喧嚣地生活。她已不能够割舍这种活动,这种声音了。哦!如果要她关在房间里度日可糟了……

在地底铁道站口的前面,耸立着一个报纸亭;那是一个女人掌管的,老妇人和她很说得来。这个女人卖周报、评论报和那些把裸体呈献给过路人看的杂志;全靠了这些照片和奖品,这些的销路是要比晚报好一点!什么颜色的都有,像那些被风吹着或是给雨打着的旗子一样。从前,这老妇人也曾经设法想弄到一个报纸亭。因为,买主们之钻进地底铁道站去或是转一个向来向你买,那是完全要看天气的好坏的。

今天,是十月末梢的一日,已经是真正冬天的一日了;寒冷从那爿黑黝黝的天上掉下来,一种包围住你的潮湿的寒冷。老妇人已穿上了她的寒衣,好像是一身制服似的,当坏季节有几个月到来的时候,她就拿来穿在身上:一件又长又大的,黑黝黝而又太薄的大氅,在那上面,她还披一条肩巾;一双半截手套,一顶毛线小帽。那顶小帽是她结了给她的儿子的,可是她并没有寄去给他,因为那可怜的人已打死了。她穿着一件罩衫,这是她最厚的衫子了;她缩在这些衣衫里面,然而她还是觉得冷,比什么时候都冷。在初冬,当她必须要重新习惯于这种该死的天气的时候,情形总是这样的,而且每年她总是愈来愈怕冷了。

“《巴黎晚报》!《自由报》!《硬报》!”

她用一种破碎的声音叫卖着,可是她并不常叫,因为她不久就接不上气了。特别是今天,叫喊使她胸口疼,使她气尽力竭,而且一股热气使她发烧。再说,吸引买主是没有用的,因为她有着她的角落,一个著名的角落,她这样自己反复想着。一些报贩奔跑着经过。他们大家都有一张大喉咙,一种并不消失在车辆的噪音中的声音;他们也生着一双好腿,一种老妇人所羡慕的力气。

“《自由报》吗?……这里!”

这是她的好买主之一。

“不用找钱了,老妈妈。”

有许多人给她五十生丁或是一个法郎,却并不等找钱就走向这个作乐和做买卖的巴黎去了。总之,他们是在布施她,可是这种骄傲是一种奢侈,一种她比别人更不能领受到的奢侈,而靠了这样的买主们,她才把那些“打回票”的日子对付过去。她碰到这种情形有一年了,自从那些失业者和外国人卖报纸的时候起。那些失业者,因为没有办法,前来和你竞争;或者是那些青年人,他们宁愿做这种事而不愿在工厂里做工。当她打回票的时候,批发处的大报贩就对她不客气了。

老妇人接连有了一批买主。她又有把握起来,她回想起最初卖报的时候。哦!在一九一四年,像对于许多妇女一样,战争意外地向她袭来,那时她已死了丈夫,幸而还有一个还在做学徒的儿子。她滑到战争中去,在那里过日子,从来没有过得好一点,可以省下一点钱。但是那个时候报贩不多,每天晚间,人们向你赶过来,好像抢面包似的。在她看来,如果不是在一九一八年八月得到她儿子战死的消息,这就差不多是她一生最美满的时代了。从那个时候起,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不得不继续做她的这小生意。并不是她吃一行怨一行,一份报赚两个铜子儿,就过得日子了;在高兴的日子,她甚至还说这是一个不用做事的行业呢。

“《巴黎晚报》!”

她好像呼吸似地这样想也不想地喊了一声。七点钟,各办事处放出人来:男人,女人,匆匆忙忙地跑进地底铁道站去。有几个人停下来买她的报,他们说:“晚安,老妈妈。”接着便又跑过去了。现在是她卖得最多的时候,应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急忙找钱。在那生铁的栏杆上,靠着一些青年人,一对对窃窃私语的男女。老妇人并不去看他们,再说,对于这些人,光线和过路人都是没有妨碍的。她看见他们一个星期,接着是另一些人来亲嘴来吵嘴了。恋爱的人们!那老妇人呢,要再找到她自己的故事,是必需在她的过去之中寻找得那么深。她的丈夫是在四十二岁的时候死的,肺病。从此以后,不再有恋爱了。当一个人必须每天赚钱度日的时候,是没有工夫来悲哀的。

现在,这老妇人是在人生以外,人生的乐趣以外,但却并不是在她的贫困以外。她看见生活在这条明亮的街上流着,正如站在一条大河的岸上的人一样。老是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响,被生活之流所抛开。她已不复知道快乐,温柔,希望,但却知道困苦和深深的孤寂,因为就是处身于这群众之中,在她看来也还是孤寂。

七点半。那些情人们已走了。报纸亭已关了。咖啡店的露天座已空了。少了些汽车,有时候沉静。有一些迟归的过路人,其中有几个是买主。老妇人数着她的报纸。她还剩……四十份……五十份……六十二份。这样多!也许她算错了吧?但是她没有勇气再来数一遍,也没有好奇心来自问为什么今天卖得这样糟。她收摊了。她把她的报纸放在一只黑布的背囊里,在那背囊的前面,是缝着一个袋子,大铜子儿在那里锵锵作响。在走起路来的时候,钱和报纸就会重得压得她弯倒了背。

“伙计,你的椅子在这里。”

接着那老妇人就走进咖啡店里去。一片满意的微笑松弛了她的脸儿。她要不要坐下来?坐下来是比站着花钱更多;于是她就靠着柜台,而那伙计就替她端上牛奶咖啡,一边对她说:

“生意好吗?”

她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她喝着。那是热腾腾的咖啡,暖融融地流到你的胸膛里去,赶走了这种十月的夜晚的寒冷。耽在这儿多么好,那老妇人想着。在这光亮的咖啡店里,这里的空气是像在夏天一样地暖和。可是在柜台边,正如像在街上一样,那些青年人夹了进来又挤碰你。老妇人把一块面包在她的咖啡里蘸了一下,放进嘴里去。只是当她要咽下去的时候,却苦痛地刮着她的喉咙。难道……她照了一下镜子:这个老苍苍的女人,可就是她自己吗?又瘦又尖的鼻子上架着眼镜,起皱,凹陷,白色的颊儿,一个古怪地伸出在一件死人的大氅外面的小头颅。她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她有点像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带着一种机械的动作把一缕灰白色的头发塞进帽子里去,接着她便背过头去,为的是可以忘记了这个在生动而年轻的脸儿间,在容光焕发的妇女的脸儿间成为污点的老妇人。“这些全是婊子,”老妇人想着,“这一区有的是这些。”是的,婊子。可是在这生涯之中,做一个规矩女人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老妇人垂倒了头,拿起她的杯子,喝得一点也不剩。

在外面,现在是一条像冬夜的差不多一切的街一样的街。过路人加紧了脚步,要勾搭住他们,别想!老妇人感到她的报纸沉重;她的背囊的皮带勒紧了她的项颈,给她做了一种缰绳似的。她踏着小步子,向大街上走去,右手拿着一份报纸,左手托住背囊,上半身俯向前,却也留意地,小心地走着,像一个真正的巴黎人似地嗅着街头的空气。她有时推开一家咖啡店的门,那些老板们已在进食了;有时她在一个十字街头停下来,在寂静之中喊着:“《巴黎晚报》最后版!请买《硬报》!《巴黎晚报》!”可是人们什么报也不向她买,而这条在五点钟的时候她挤也挤不动的路,现在就好像属于她的了,属于她,又属于那些飞腾着的汽车。“要是一辆汽车轧死了我,”她在穿过一条街的时候想,“倒并不是一个大损失。”在贝尔维尔她的家中,邻舍们会担心起来而去通知她的那个住在下省的妹妹……

她穿过了街,她到了人行道上,又曳着脚步慢慢地走。如果她死了,她就用不到担心要每晚把她的报纸全卖完了——因为如果卖不完,她的赚头就一部分白送了!那时她会不再感到疲劳,不会像此刻一样地喘不过气来,不会再捱寒冷,这阴毒、固执,而且只在她躲到地底铁道站时才会放过她的寒冷。

到了西火车站的那一站,她才走了进去。那些天失业的人们,贫穷的人们,那些害怕寒冷而没有钱去克服它的人们,像她一样地群集到地底铁道站来。在那里,他们是一些黑色、沉重的悲哀的鸟儿,而他们的每日的迁徙使他们每人花十四个铜子儿。

老妇人在那吹送着一片酸味的风的甬道上得得地走着,接着便走到月台上。一阵温暖的空气扑上她的脸儿来,光线使她瞬着眼睛。“这里好,就像在咖啡店里一样。”老妇人喃喃地说。她又有生意了,有人在叫她。在地底,人们感到厌烦,于是,在等待地道的电车的时候,有些人就买一份报纸,可以知道一点世界各地的新闻。

老妇人不知道她自己的报纸上说点什么。在打仗的时候,为了她的儿子,她是读报的。她知道人们有时抢着买报;于是她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为了什么,于是她知道一个内阁倒了,或是一个名人被暗杀了,或是什么地方在打仗。是的,死人,犯罪,丑闻,还有战争,这就是她的报纸所讲的事。两年或甚至三年以来,她已不再需要读它们了。它们是登满了相片,而当她拭干净了她的大眼镜的时候,世界上所发生的事便跳到她眼前来了;她看见兵士列队走过,还有兵士,包围在火焰中的船只,就好像置身于电影院里一样——她是从来不进电影院的。今晚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情的一晚,大概是这样吧,否则便是人们已厌倦了,因为老妇人不能将她的报纸脱手,臂下怕还要剩下一包!然而,她很希望快快回家去直躺在床上。在她的小生意不错的那些日子,她是不必像地底铁道的那些职员一样要等“扫地打烊”的。啊!今天晚上,又是要弄到一点钟了。

“最后新闻……”

一辆从地道穿出来的电车的隆隆声掩住了她的声音。乘客赶上去又推撞她。她又来往走着,在月台上踱着,走在人家前面,走在人家后面,老是肚子贴着那个背囊,手里拿着几份报,向走过来的人转过眼去,向他投出一道悲哀的目光。这有点像带着自己的贫困的过去在兜卖身体——而在这样的时候,在那些大街上,一些妇女也正在无欢地踱来踱去兜客人。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要生活,要艰苦地过日子,要从有的压榨你,有的欺骗你的人们那里抢活命。而这个向她的报纸望了一眼的人,他难道不可以买一份吗?这不过是五个铜子儿,小伙子!

老妇人喃喃地不满着。她在长凳上坐了下来,背贴着一个活动的东西——在那一面,有一个人睡在那里,裹着一件绿惨惨的长大氅。她是那样地疲倦。那个好几天以来在“她的月台”上转来转去,想在那里卖报纸的神气像吉卜赛人的小女孩子,她会看见她出现,而自己却一动也不动,就是一个巡警突然跑来,她也还是会一动也不动的。她的眼皮合了下去。接着她突然醒过来,她听到了一种很响的声音。就在旁边,在长凳上,一个人在那里吹喇叭,而在他前面,是围了一圈人。他吹了一个军号,接着又吹《海上的儿郎》的复唱调。这是一个狂人,或是一个不幸的人,老妇人想着。她使了一个劲儿,站了起来。

“《自由报》……《巴黎……》”

嘴唇里已吐不出声音来了。乘客们听着这快乐的音乐,却并不听老妇人的那种嗄音,今天晚上完蛋了!因为刚有一辆电车开到,她就上车去,坐下来。她被带了去,被摇摆着。她的目光一直盯住她的鼓起的背囊。但是一切都没有关系,她只有一个愿望:睡觉。她在一片烟雾中看见那些乘客,她正在梦想,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肩膀。一个买主,这坏日子的最后一个买主!啊!要是这能够算是真正最后的一个就好了……

她又到了露天之中,到了一个在阴暗中是青色,在街灯周围是棕黄色的冷清清的广场上。她沿着小路走过去,踏着更稳定的步子,好像在这黑暗之中有一片光亮为她而现出来似的。她可不是又要找到她的“家”吗?一个真正的存在吗?她进了一个大门,走到一个暗黑,发臭,冰冷的楼梯口去;楼梯级已破旧了,但还是太高。老妇人住在四层楼。在达到她的那一层楼,她就非得停下来喘气不可。摸索着,她开了门,摸索着,她在桌子上找一盒火柴,划了一根,拿起她的煤油灯。

现在,她的房间从黑夜之中浮现出来了,狭窄,拥挤,其中寒冷像在街上一样地徘徊着。她只在结冰的日子才点她的煤油火炉。活动会暖和的,我们活动一下吧!于是老妇人除下她的帽子,脱了她的大氅,叹息着把她的背囊丢在桌上,于是自由地挺直了身子。她的晚餐呢,她是在出去以前就预备好了的,她只要在火酒炉上热一热就是了。这是很快就弄得好的!只是今天呢,她却慢吞吞地,她所渴望着的,是睡眠,安息,遗忘。从前……

她摊开她的报纸来。

“啊,天呀,这样多的回票。”

桌子上是摊满了。它们是在那里,带着它们的可怕的图片,它们的实在是威胁的标题,它们的引诱和它们的呼喊,于是她突然憎恶它们,憎恶起这些甚至不能再容她生活,这些通报她一个对于老年人无情的时候将要到来的报纸。把这一切都烧了吧,烧了吧!在她的被油墨所沾黑的,皱裂,干燥的手中,在她的从前洗衣衫的手中,她捏皱那些报纸。

当你在一生之中领略过那最没有出息的工作,领略过一种除了那独自尽此一生的房间的凄暗而赤裸的前途以外什么别的也没有给你过的工作的时候,你就会起反抗,你就会在黑夜之中寻求你的不幸的负责者们,而那老妇人,她相信认出了这些人,而在其中的几个人身上报仇——他们的照片是在她的报纸上高傲地登载着。脏纸头,她用来捏成一个巨大的球,做了一个野蛮的动作,丢到空虚中去。

“什么,我怎样了?”她格格地说,“是发热吗?”

突然,她是沮丧,沉默,安命了。她计算了一下她的报钱,接着她便慢吞吞地走到她的床边去。她想,在那些穷人,卖报还是一个可以做做的行业。但是,现在穷人太多了,报贩太多了,其中的那些年轻的,不久就会看见赤贫来到他们路上了。有些日子,她碰到他们的时候就生气,她咒骂他们。从今以后呢,他们会占据了她的那个角隅,把她从工作和生活中解放出来吧。

被单发着光,洁白而柔软,十分光滑。于是,老妇人向她四周望着:收拾干净了的桌子,各种东西——旧了,但却有用的东西——都摆得好好的房间。她的家决不是乱七八糟的。一切都井井有序。洗脸,洗手,洗去巴黎的肮脏和气味吗?啊!明天吧,睡了吧。但是老妇人却喊了一声。你瞧,她糊涂了,她忘记放一份报在皮戈老妈妈门口的地毯下面了,那份报是在她的邻舍醒来的时候就可以拿到的。

“我头脑到哪里去了?”她又这样说,一边用手摸她的发烧的前额。

在她的头脑里,有着铅块,有时是空虚,好像产生了什么新鲜,陌生,可怕的事似的。老妇人打了一个寒噤。两天以来,她总是头脑不清,她曳着她的腿,好像曳着一件沉重的东西。

“难道我要生病了吗?”她用一种没有高低的声音说,“啊!我要去把我的钥匙放在报纸里,塞到那门前的地毯下面去。”

不论什么事发生,在早上,皮戈老妈妈总会找到那个钥匙而进来看她的朋友。她熄了灯。接着用了散漫的动作,脱下衣服,并不完全脱了,免得长夜的寒冷把她冻僵。再使点劲儿爬上床去,伸直身体,缩在被窝里,接着,她就不再动了。最后一次,老妇人思忖着;在黑暗之中,她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像划过,她所贴住摆报摊的那幅巴黎地图,那个地底铁道站的月台——在那里,她踱着,走着,像一个流浪的犹太人。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人们便是用着这种故事骗她睡觉的,因为她也有过一个童年啊!叫卖着晚报的流浪的犹太人。慢慢地,她的思想,她的想念,她的记忆,在她看起来都好像是属于一个辽远的,残酷到不能成为理想的生活的了;而和她进入这奇异的睡眠同时,她踏进了一个解脱了寒冷,工作,饥饿,也解脱了世人的世界,一个真正的生活所从而开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