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痴的火星人

〔英国〕约翰·温德姆

邓肯出了1000镑把火星人雷莉买下了。在火星的克拉克港,人们都告诉邓肯说,这个价钱很公道。但是到了乡下,事情却比城里难办得多。他打交道的头三家火星人根本没有把女儿脱手的意思,第四家一口咬定1500镑,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雷莉的父母开口也要1500镑,但后来他们看清楚邓肯绝不肯这样让人敲竹杠,就把价钱落到了1000。邓肯带着这个女孩子回克拉克港的路上,他又仔细盘算了一下,他觉得这项交易还是划算的。

因为,他即将去转运站上工作5年,他要把雷莉带去做伴,平均起来,每年花在她身上的钱也不过200镑,而且当他回来以后,还能以400或500镑重新把她转手。回到克拉克港以后,他到公司代理人那里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准备把各项事宜安排妥当。

“喂,”他说,“你知道我签了5年合同,到木星Ⅳ/Ⅱ上作转运站站长的事吧?我到那里去的飞船是去提货的,去的时候跑的是空车。你看,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个客位?”公司代理人同意了,但他解释说,在这种情况下,公司还准备多供应一个人的食品,只在名义上收点费用——每年200镑,5年共计1000镑,从工资中扣除。

“什么?1000镑!”邓肯喊叫起来。

“划得来的。”公司代理人说,“听别人说,一个人单身在转运站工作常常会因寂寞而发疯。花1000镑就可以帮助你不犯精神病,价钱并不高。”

邓肯争了半天,公司代理人丝毫不肯让步。这就是说,雷莉的身价已经上升到2000镑。尽管如此,如果考虑到他自己的薪金是一年5000镑,不需交纳所得税,在木星Ⅳ/Ⅱ居住期间又没有花钱的地方,可以全部积攒起来,两千镑实在不算一笔大数目。所以邓肯最后还是同意了。

“好吧,”代理人说,“你还要给她弄一张搭船证,只要给他们看看结婚证就行了。”

邓肯瞪大了眼。

“结婚证?什么?我同一个火星人结婚?”

“没有结婚证就拿不到搭船证,这是反奴隶法规定的。他们会认为你会把她卖出去——甚至还可能猜想本来就是你花钱买来的。”

过了几天,邓肯带着结婚证和搭船证又来了一趟。代理人说:“成了。我的费用是100镑。”

“见鬼!”邓肯骂了一句,只好付给他100镑。“一个呆头呆脑的火星人花了我这么多钱!”邓肯恨恨地说,“连话也不会说。这些火星上的乡巴佬简直不懂得自己还算个人。”

“你从来没在这里生活过吧?”代理人问。

“没有。我只路过这里几次。”

“那就难怪你不了解他们了。”代理人说,“他们的举止很迟钝,生就一副呆相,但是他们一度曾是聪明绝顶的人。”

“一度?可能是很久以前了吧?”

“早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他们就不再动脑筋思索各种事了。他们的星球正在死亡。你没见过这里的老人吗?太阳底下一坐,什么都不往心里去。”

“可是,我买的这个人才不过20岁左右,根据火星的历法才10岁半,她对一切也都无所谓;一个女孩子在举行自己的结婚典礼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在干什么,这证明了她是个十足的呆子。”

在这以后,邓肯又花了100镑为雷莉购置生活用品,这使他心里很不舒服。如果花这么一大笔钱是为了一个真正伶俐的姑娘还有话可说,可是雷莉……但是现在木已成舟了。不管怎么说,在一个非常寂寞的转运站上,就是她这样一个人也终究算个伴侣。

宇宙飞船的船长把邓肯叫到驾驶室里,让他从屏幕上看一下未来的家。邓肯看到的是一个表面上岩石满布、慢腾腾地旋转着的大石块。“有多大?”他问。

“直径大约40英里。”

在回餐厅的路上,他探头往舱里望了望。雷莉正躺在铺位上,身上系着弹簧被。一看到邓肯,她用一只胳臂肘支起身体来。她还不到5英尺高,脸和手都很纤细。她的眼睛圆得很不自然,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对什么都感到吃惊的天真幼稚的表情。她有着茂密的棕色头发,鬈曲处闪着红光,两个耳垂透过头发一直耷拉下来,肤色苍白。

“你该起来整理东西了。”邓肯说着,给她做了个样子。

“似的——好吧!”她说,开始解弹簧被的钩扣。

邓肯关上门,用力一推,身子便漂浮着顺着过道滑了过去。雷莉把被子推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从地板上拿起一对金属鞋底,用扣环安在自己的两只拖鞋上。她小心翼翼地攀住铺位,一点一点地往下垂,直至磁底鞋喀啦一下粘在地板上,她才敢站起来。她穿一件棕色罩衫,她的体型在火星人中可以算是美的,但按地球人的标准来看却不怎么样。她开始整理行装。

“这鬼地方真不该带女人来。”当邓肯走进厨房时,厨师维斯哈特正在发议论。邓肯对维斯哈特没有什么好感——主要因为邓肯突然想到雷莉非常需要学点烹调技术的时候,曾去找过他,但维斯哈特要价50镑,否则就不肯收这个学生,这样,就使邓肯的投资又上升了。

“这个鬼地方,真不该让人来工作。”邓肯沉着脸说。

谁也没接他的茬儿,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接受转运站的工作。邓肯是退休的宇宙飞船船员,按公司的规定他只能到转运站工作。过去他从没到木星Ⅳ/Ⅱ上来过,但他知道它是卡里斯托星的第二颗卫星,而卡里斯托星又是木星的第四颗卫星,其结果,这个星球必然是宇宙中那些凄凉的小石子中的一颗。

他只好签字同意公司对这种职务规定的条件:期限5年,年薪5000镑,由公司供给一切生活用品,外加到达以前5个月等待的半薪和期满后“适应地心力”恢复期6个月的半薪。

好吧,这意味着今后的6年用不着为生活操心了,最后还能发一笔小财。只是这口美食中含着一根刺:一个人能不能度过5年独居生活而不发疯呢?有的人挨得过去,有的人只过几个月就垮台了——满口胡言,必须找人替换。

据他们讲,如果你能熬过两年,度过5年也就不成什么问题了。但是要知道这两年究竟能不能熬过去,唯一的办法是去实地试验一下……于是,邓肯向公司提出要在火星上过等待期,因为那里的生活费用更便宜。

他就这样来到了火星。克拉克港的侨民有一大部分是退职的宇航员。他们发现在一个球心引力小、道德观念比较松弛、物价便宜的地方度过晚年是个好主意。关于怎样度过转运站的寂寞时光,他们给邓肯出了一些点子,最后邓肯打定主意买下了雷莉。

木星是一块凄凉、荒寂的大石块,除了它的位置外,任何价值也没有。据说,在这个鬼地方,平均八九个月才有一艘飞船飞来。邓肯乘坐的飞船继续减速开始下降。

转运站出现在荧光屏上:方圆不过几英亩大,有几间半球形房舍,几只圆柱形货运箱排列在从乱石中铲削出的一条发射坡道旁边。站台后面的一个峭壁上有一面巨大的凹面镜。一个小小的、穿着宇航服的人在那座半球形建筑物前面的金属坪上像发了疯似的又蹦又跳,两臂挥舞,对飞船表示欢迎。

邓肯离开荧光屏,回到自己的舱房,发现雷莉正在一只大箱子后面挣扎。由于飞船减速,箱子漂浮过来,仿佛要把她挤到墙上似的。邓肯把箱子推到一边,把雷莉拉出来。

“咱们到了,穿上你的宇航服。”他说。

他们下了船。

准备交班的站长全神贯注地看着雷莉说:“我那时要是也带一个来就好了,打打杂也有用哪。”他把内室的门打开,把他们带进去。

“到了,欢迎你们住到这里来。”他说。半球形建筑是那种常见的格式:双层地板,双层墙,两层中间是密封的真空。几间屋子组成一个单元,房子的下层固定在伸进岩石里的金属棍上。除生活住房外,另外还有3间大一些的房间,这是为了有一天贸易扩展,人员增加时用的。

“这里有食品、氧气罐、各种备用零件,还有水——她用水的时候你要多加注意,大多数女人好像都认为水是天然从管子里流出来的似的。”

“火星人不会这样。他们生活在沙漠里,天生知道爱惜水。”邓肯说。

“一切使你生活舒适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你看不看书?这里有的是。”邓肯说他不爱看书。“那边是唱片,喜欢音乐吗?”邓肯说他喜欢好听的曲子。

站长的眼睛又瞟到雷莉身上。“你想她在这里会做些什么?除了做饭、给你解闷以外?”他问道。

邓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耸了耸肩膀。“啊,我想她是没什么问题的。火星人天生呆痴,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什么事都不做。这是他们天生的本领。”

“那倒不错,这里正需要这种本领。”站长说。

邓肯站在房子外面的金属坪上看着飞船起飞,没多久它便缩成了一个小点,落到锯齿形的地平线后面去了。突然间,邓肯感到好像他自己也缩小了,在一大团荒凉、冰冷的石块中,他已经成了一个小点,而这石块本身又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小点。邓肯在他的保温服中打了个寒战。他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从来没有意识到空间的这种浩渺、冷漠、使人万念俱灰的孤独。他迈步走进密封室。

正像邓肯的前任对他说的那样,工作很轻松,到了预先约好的时间,邓肯便同卡里斯托星通过无线电联系。通常只是需要互相查核一下对方是否平安无事,有时对从广播中听到的新闻交换一下各自的看法。

偶尔,卡里斯托星会通知他已发出一批货物,让他在什么时候打开指向标。遇到这种情况,在一定时间内,圆柱形货运箱就在空中出现,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把货运箱同储存箱连接上,把货物卸进去,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卫星的白昼很短,而夜晚的亮度也同白天差不多,因此他们根本不管这里的白天和黑夜,干脆按照地球上的时间进行活动。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安放飞船运来的大批货物。生活的必须品安置到半球建筑的主室里,其余的放在没有空气和取暖设施的小圆球建筑里。等这项工作告一段落,这里的活儿确实非常轻松……

邓肯给自己拟定了一个工作日程,每隔一定时间,他要检查这个、检查那个,要浮游到峭壁上检查一下日光发电机。但说实在的,日光发电机一般不会出毛病。

有时候,邓肯发现自己竟怀疑把雷莉带来到底算不算失策。从实际角度看,他做饭没有雷莉好,也会像前任站长一样把住处搞得像猪圈一样,但是如果没有雷莉,他为了照料自己就会把时间打发掉,即使从做伴的角度看问题,照说是应该带一个女伴来,但她到底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古里古怪的。

她有些像半机器人,而且那么呆痴,一点也不能给人乐趣。他一看到雷莉的长相怒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有她走路的样子,还有她不说话时安然的沉默,还有她的畏缩不前,还有她的半吊子英语;如果不带她来他就可以少花2360镑钱。

“你不懂得怎样收拾自己吗?”他再一次对她讲,“你瞧,你脸上的颜色都涂错了。你看看那张照片,再用镜子照照你自己:那一大块红颜色抹得根本不是地方。还有你的头发,又乱得像一团水草了。你应该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真正的女人!”

“似的,好吧!”雷莉漫不经心地说。

“还有你的说话,简直跟不会说话的小孩一样。不是‘似’,是‘是’。是的,是的。你说说。”

“似的。”雷莉顺从地说了一句。

“不对,把你的舌头往后放一点,像这样——”

这堂发音课上了好大一会儿。最后邓肯生起气来。

“你简直拿我耍着玩,哼!你可得小心点,你这个女人。现在你再说:是,是。”

她踌躇了一会儿,看着满面怒容的邓肯。

“说呀!”

“似——的。”她紧张地说。

他的手啪地一声打在她的脸上。这一掌使她脱离了地板的磁铁吸引力,她手脚团团转着飘飘摇摇地向屋子另一头滑去。她的身体一直撞到对面的墙壁,又弹了回来,无可奈何地在空中漂浮着。邓肯向她走去,把她的身子调转过来,让她的脚接触地面。他的左手一把抓住她咽喉下面的外罩,右手举起来。

“再说!”他命令道。

雷莉试着说这个字。到了第六遍,她勉强发出了S—S—Shi的声音。邓肯暂时认为满意了。“你看,你分明可以发这个音。你这个女人,你需要的是别人对你厉害点。”他把雷莉放开。雷莉踉踉跄跄地向屋子的另一头走去,双手捂着被打肿的脸。

时间过得非常慢。有好几次邓肯怀疑自己是否能熬过他的工作期限。他尽量把一些要做的事拖长,但他的时间还是多得要命。他很快就厌倦了流行歌曲,于是,他按照一本棋谱学习怎样下棋,也教会了雷莉。

但是,他发现自己同雷莉对棋,每下必输。他又教给雷莉一种双人玩的纸牌,雷莉也比他更有牌运。这样,他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是坐在那里生闷气,诅咒卫星,恼恨自己,不断生雷莉的气。

光看她做事那种冷漠、迟钝的样子就够让人生气的了。只因为她是个火星人,就比他更能适应这里的环境,这似乎是一件极不公正的事,她那一言不发情愿挨骂的样子更使他火冒三丈。

“你会不会笑?会不会哭?会不会发疯?或者随便表达点什么感情?只凭你这副脸相就能把人逼疯。”邓肯说。

她继续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笑一下,你这该死的——笑啊!”

她的嘴角抽动一下。

“这是什么笑?你看,那才是笑呢!”他指着墙上一张美女照片说,“像那样!学我这样!”他做个笑的样子。

“不会,”她说,“我的脸不会像地球上的脸那样蠕动。”

“蠕动?!你管笑叫蠕动!”他从椅子里跳出来,向她走过去。她一步一步地后退。“我倒要让你的脸蠕动一下,你这个女人,来吧,笑!”他举起手来。雷莉用双手捂住脸,“不!”她反抗道,“不——不——不!”

邓肯在这里已经度过了8个月。这天,从卡里斯托星传来消息说,一艘飞船正向这里驶来。又有事要做了,他兴奋起来,也不觉得雷莉那么讨厌了。可是雷莉对这个消息丝毫没有反应。

飞船在他们头顶出现了。邓肯还没等它停泊好,便登了上去。他不论见了什么都有旧友重逢的感觉。船长给他引见了他身旁的一个人,说:“这是温特博士。他要同你度过一段你的流放生活。”

邓肯和这个人握了握手。

温特博士说:“我是医学博士,公司要我做一点地质调查,大约需要一年时间。”

邓肯对他表示欢迎。他们在船上停了一会儿,邓肯就把温特带回去了。温特在屋子里见到了雷莉,感到很吃惊,显然,事先谁也没有对他说过雷莉的事。他打断了邓肯对一般情况的介绍,说:“你不给我介绍介绍你的夫人吗?”邓肯介绍了,样子很勉强。他讨厌这个人带有责备的话音,也不喜欢他像对待地球上的妇女一样同雷莉寒暄。另外,邓肯还觉得他已经发现了雷莉脸上的伤痕。

3个月后,他们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在这以前,争吵的暗影已出现过好几次。如果不是温特的工作需要他花费许多时间在户外,也许争吵早就表面化了。这次事件的爆发是由于雷莉提出了一个问题。

当时,雷莉正在看一本书,她突然问:“妇女解放是什么意思?”温特开始给她解释。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邓肯就打断了他:“谁让你往她脑子里灌输思想的?”

“你这个问题问得真蠢,”温特说,“她为什么不该有思想呢?”

“你到这儿来,满脑子时髦思想。你从第一天起就把她当成了地球上的高贵太太!这是为什么?”

“不为了什么,”温特说,“你认为我是来勾引她的是吧?你想错了!因为你心里时时想着2360镑的这一大笔钱,所以你对这件事很不满,对吧?”

“她是我的老婆,是个愚笨的火星人,她得听我的!”

“是的,她是个火星人,但她并不愚笨。你看,她那么快就学会了看书,我想,要是你学习一种只懂几个字的文字,是不会这么聪明的。”

“你不该教她看书,她不需要看书。她像原来的样子就可以了。”

“这是多少年前奴隶主的声音。我一到这里就知道你是个没出息的人,不然你就不会到这里来工作了。而且你还是个欺负人的恶霸。你认为我每天听你训斥她是个乐趣吗?她的天资比你高十倍,可是你却故意什么也不让她知道,让她毫无自卫的能力。你认为我高兴看着你这样一个大笨蛋整天欺负她吗?你这个混蛋!”

如果在其他任何地方,邓肯早就会走上去让他住嘴了。但是,邓肯尽管气得发晕,20多年的宇宙经验还是让他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在失重的情况下殴打是多么可笑而白费力气的事,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总是谁越生气,谁越丢丑。

两人都憋了一肚子气,但是两人都忍住没发作。不知怎的,这次争吵过后又平息下来,有一段时间,一切都好像恢复了过去的常态。温特乘坐他自己带来的一只小飞船继续做勘探工作,工作之余,他同过去一样把时间花在教雷莉读书上。

邓肯注意着事态的发展,他想:如果这种密切关系继续发展,他们之间迟早会再争吵。直至目前为止,他还没发现两人之间有什么需要他出面干涉的事。雷莉已经表现出崇拜英雄的感情,温特对她总像对地球上的女人那样。

这样一天天过去,就越来越把她惯坏了。早晚有一天……再下一步,他们就会把他当做障碍清除了。预防胜于治疗,明智的办法是绝不让事态继续发展,这样做在这里不需要费什么手脚。

果然没有费手脚。有一天,温特像往日一样飞出去勘探,从此就再也没回来。

一连好几天,雷莉整天站在起居室的大窗户跟前凝望着户外一片漆黑中闪烁的光点。她并不是在等待温特回来,她同邓肯一样清楚地了解,一旦过了36小时,就绝无希望回来了。她什么话也不说,眼神看上去更没生气了。

邓肯不敢说她是否知道、或者猜测到一点什么,但他对她确实感到有些害怕,他惴惴不安,他不大敢对她发脾气了。他极其不安地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即使一个头脑呆痴的人,也能想出许多置人于死地的办法来。

作为预防措施,从这时起,他每次外出都给宇航服配上新的氧气瓶,并仔细检查压力是否充足。另外,他总是每次放一块石头顶住密封室通往外面的门,以防门被关紧,无法打开。他还养成一种习惯,注意观察他吃的食物同雷莉吃的是否是从同一只锅里拿出来的。在她做饭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盯得很紧。他始终拿不定雷莉知道不知道……然而,雷莉一次也没提起温特的名字。

她的这种神态持续了大约一星期就突然改变了。她再也不注意外面黑洞洞的天空了,相反地,她开始埋头看书,贪婪地、不加选择地看了一本又一本。对她这种行动,邓肯很不理解,也很不喜欢,但是他决定暂时不加干涉。这至少有一个好处,即可以使她不去想别的事。

渐渐地,邓肯开始放心了。危机已经过去,要么她就是没猜到,要么即使猜到了,她也决定不采取什么行动。但是她读书的热忱一点也没减退。虽然邓肯有几次提醒她说,自己花了2360镑是为了让她给自己做伴,雷莉却始终不放下书本,仿佛下定决心非要把转运站的藏书读完不可。

等到下一艘飞船到达的时候,邓肯惴惴不安地观察着雷莉,看她是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准备把自己的猜测透露给船上的工作人员。但是,事实证明邓肯的焦虑是多余的,雷莉根本没有谈论这件事的打算。等到飞船重新起航,邓肯长长出了一口气,对自己说,他的估计一直没错,她只不过是一个呆痴的火星人罢了,她完全把温特的事丢在脑后了,正像小孩子容易忘事一样。

但是,几个月后,他发现自己不得不修正原来认为雷莉生性呆痴的估计。她正从书里学到了邓肯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这常使他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当她请他解释一些事情时,邓肯发现自己竟被一个火星人考问住,心情很不愉快。邓肯一向对书本抱着怀疑态度,他对雷莉说,书本里写的东西有许多是胡说八道,他从自己的经历中举了不少例子。每当这时,他就觉得自己也在给雷莉上课。

雷莉学得很快。她就像一架真空吸尘器一样,把各式各样的东西一丝不漏地吸了进去。没用多少时间,她对于转运站的事就同邓肯知道的一样多了。起初,邓肯一点没有教她的意思,但是,他渐渐地发现,雷莉是一笔正在增长的财富。

当他以后再回到火星上时,他可以把她卖一大笔钱,没准她可以给哪个人当女秘书……他开始教她簿记和会计的基础知识,当然是在他知道的范围内。

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邓肯的心情非常舒坦,他觉得自己可以安安静静地度过这段日子了,他心里常盘算着可以积攒到的钱数。当又一艘飞船飞走时,他目送着远去的飞船自言自语地说:“下一次飞船来的时候,我就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可是,当他转回身来向密封室走去的时候,他发现密封室的门已经关上了!

在他认定温特事件不会再有什么风波以后,他已经不照过去那样用石块把门顶住了。每次到户外做什么事情,他只是把门留一条缝;直至他回来,门也总是这样开着,因为在这个卫星上既没有风,也没有别的什么会把门弄动。

邓肯气呼呼地握住门上的弹簧闩,拼命往里推,门却丝毫不动。他气得骂了几句,借助喷气飞到房子的侧翼,从窗户向室内看了一眼,雷莉坐在一把椅子上,膝上扣着弹簧罩,看来正陷入深思。

密封室通向住房的门敞着,当然啦,这样一来的话,通向外面的门是无法打开的,不只是完全锁的装置在起作用,而且,半球形建筑内的全部气压也把门顶得死死的。

邓肯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使劲敲打着双层玻璃窗,想引起雷莉的注意。她坐在屋子里什么也听不到,但是邓肯活动着的影子惊动了她。她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身子却没动。

邓肯惊异地看到,她把他坚持要她模仿的地球女人的化妆都洗掉了,她的眼睛回望着他,像两颗石子一样冰冷无情。邓肯像挨了一巴掌似的,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几秒钟内,好像什么东西都停住不动了。

他装出对什么也不了解的样子,继续向她挥手示意,叫她把密封室里面的门关上。她只是继续盯着他看,一动也不动。这时,他注意到了她手中拿着的一本书,并认出了这是一本什么书。这是一本蓝色封面的诗集,它是温特的。

恐惧一下子捏住了邓肯的脖子。他慌忙低头检查了一下胸前的一排仪表盘,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雷莉并没有在氧气设备上捣什么鬼,根据气压计指示,还有30小时左右的空气可供使用。他又恢复了镇定,刚才额角上冒出的热汗也干了。他按了按喷气推进器,重新飘落在房前金属板地坪上,让带有磁铁装置的靴子落在上面,他要好好地思索一下。

这个狠毒的女人!这么长时间一直在欺骗他,让他认为她已经把那件事忘记了,可是她心里却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对付他。她一直等到他归家的日子已近在眼前时才下毒手。过了好几分钟,邓肯的愤怒与恐惧平静了一些,他定下心来思索对策。

30小时!30小时可以做很多事。即使他花费20多个小时仍不能回到房子里,也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乘上一只圆柱货箱,把自己发射到卡里斯托星上去。即使雷莉以后把温特的事讲出来,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邓肯确信在这件事上雷莉不知道他耍的是什么花招。

再说,这事要是闹到法庭上去,她只不过是一个火星人,人们会认为雷莉害了空间癫狂症。话是这么说,但最好还是此时此地就跟她把这事和解了。再说,乘坐圆柱筒的事总有危险,不到万不得已时还是别考虑这一着。

邓肯又继续思考了几分钟,才用喷气推进器把自己转送到一个较小的半球形建筑物里面。他关掉了借助日光发电机充电的电池的输送线路,坐下来等了一会儿。

一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邓肯又回到住房外边,探视关掉线路的结果。他看到雷莉正借着两个紧急照明灯的灯光,在系牢自己身上的宇航服。邓肯气冲冲地骂了一句,这么看来,他想用降低气温的办法把雷莉赶出室外是失败了。

她不仅有保温的宇航服保护着自己,而且氧气供应也远比他的时间长。即使室内的空气冻得凝结起来,屋子里也还有许多备用的氧气罐。他等到雷莉戴上飞行帽以后,就把自己帽子里的通讯机打开。他看见雷莉一听见他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但是她并没有回答,故意把自己的话机关上了。

邓肯又回到房前的金属坪上,重新考虑这一局势。他本来想,最好在不使房屋受损的情况下用降低温度的办法把雷莉逼出来。看来,这办法显然行不通,这样,他只好在住房上打主意了。

他又一次回到小圆顶房子里去,把电动切割器联上,然后,又重新回到住房旁边。他考虑着怎样下手,以及可能发生的后果:把外壁割穿后,中间还有一个夹层。夹层里填满了绝缘物质,因为卫星上没有氧气,这些物质绝对不会燃烧。

比较棘手的是,如何对付里面一层金属壁。最好是先割几个小切口,让气压逐渐降低,而自己则躲到一边去。因为如果气压呼地一下子冲出来,在完全失重的情况下,自己就不知会被吹到什么地方去。这样做,雷莉会有什么对付的办法呢?如果她想到用石棉衬垫堵塞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他把电路接上,找到一个能站稳脚的地方,开始工作。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就割开了一个两英尺的不规则的圆洞。他又举起了切割器。就在这时,他的收话机响了一声,耳边响起了雷莉的声音:“最好不要采取硬闯的办法,我已经有准备了。”

邓肯的手停下来,她威胁的口吻使他非常不安,他想知道雷莉想出了什么对付的办法。于是,他跑到窗口去看。

雷莉站在桌子旁边,正把一块金属板往一只充了气的塑料食品袋上安。食品袋连着一根金属线,而金属线又连着雷管和炸药。邓肯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马上紧张起来。

雷莉的办法极其简单,但是万无一失。如果屋子里的气压降低了,食品袋就会马上膨胀起来,金属线就会带动雷管,整座房子将一下子腾空而起……邓肯气极了,这个火星人,竟能想出这样精明的鬼主意!邓肯想同她对话,但她已把收话机关上,毫无重新打开的意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任他在外面发火。过了几分钟,她走到一把椅子前面,把弹簧罩往膝上一搭,干脆坐下来等着事态的发展。

“好吧,”邓肯喊,“但是你也得陪着一起爆炸,你这个混账女人!”当然,这话等于白说,因为他绝对不想让房子和自己毁掉。邓肯又一次回到房前的金属坪上苦思冥想。但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看来,只有用圆筒货箱飞往卡里斯托星这一条路了。

跑道边一排停着3个圆筒货箱,已经充好电,随时可以起飞。邓肯非常担心到了那里能不能安全着陆,然而此刻,他为了逃生也只有走这一条路了。再拖下去,氧气已经不够了。

他把心一横,离开了金属坪,向圆柱筒飘游过去。他选中离他最近的一只圆柱筒,很快做好飞行准备,又看了看卡里斯托星,更加有了信心。

他正盘算如何扳动筒外的开关让它起飞,就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冷起来。他看了看胸前指示温度的仪表,马上什么都明白了……雷莉已经知道他每次出来都更换、检查新气罐的习惯,因此在线路上作了手脚,让宇航服里的热量一点点地散失,而他却一直没有注意到。

他知道自己没有几分钟好活了,恐惧像一把利刃插在他心上,转眼间,又化成极度的愤怒。她耍了他,让他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好吧,他也不会让她活下去。只要在房子上开一个小洞,她就得陪他上西天!

很快!寒气正往他的身体里钻。他按了一下喷气开关,飘飘忽忽地向半球形住房飞回去。寒气正啮咬着他的骨髓,他的两脚和手指首先失去了知觉。他使出全身力气操纵推进器在住房旁停下来。但是,还要作最后一次努力,因为他的身体离地面还有三四英尺。他拼命地挣扎着,想落到地面上来,但是这时他的手指已经完全冻僵了。

他喘着气,急得落下了眼泪。突然间,他感到胸口像被撕裂似的一阵剧痛,不由得喊叫起来。他喘了一口气,一股寒冰一样的冷空气立刻冲进他的双肺,把它们冻结了。

雷莉站在房间内等待着。她看见邓肯以不正常的速度飞过了跑道。她知道他要来干什么。她做好了准备,手里拿着橡皮垫子,准备随时堵住墙上可能出现的破洞。她等了一分钟、两分钟……5分钟过去后,她走到窗户面前,一眼看见邓肯漂浮在空中的腿。她立刻明白了。

她离开了窗户,走到书架前面,取出百科全书,翻到“遗孀”这一词条,查明了这个词所表示的确切身份及其应得的权利。然后,她找了一支笔在纸上计算起来。演算的结果是,她每年可以得5000镑——对一个火星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