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身陷囹圄笑顽虏

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为章太炎赢来了空前的声誉,但也为他带来了囹圄之苦。在那个黑暗的时代,要唤醒沉睡的民众,没有一点牺牲的精神是难以办到的。章太炎正是样。他的文章唤醒了民众,搅起了革命的新高潮,但他本人却被关进了黑暗的监狱。

事情的始末还得从《苏报》谈起。

《苏报》本是一家刊载市井俚俗杂事的极不起眼的小报。1896 年,湖南人陈范出资买下了这家报纸。陈范本是一知县,因教案而丢官,“愤官场之腐败,思清议救天下”。由于抱着这样的办报宗旨,使得他的思想倾向逐渐由改良维新转向革命。尤其是 1902 年以后,《苏报》与爱国学社达成了协议, 由爱国学社的教员轮流给《苏报》写稿,这样,《苏报》就成为了爱国学社师生发表言论的一个主要的阵地。自然,《苏报》的思想倾向就深受爱国学社的影响而日趋革命。尤其是 1903 年 5 月以后,陆续发表了邹容的《革命军》自序、章太炎和章士钊推荐和介绍《革命军》的文章,以及摘要发表了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一时间,报纸的版面上充斥了“革命”、“民主”、“排满”等醒目的字眼,掀起了一个宣传革命的高潮。

《苏报》的极力鼓吹革命早就引起了清政府的注意,随着宣传革命的力度的增强,自然引起了清朝统治者的极大的恐慌。由于爱国学社和《苏报》馆皆属于上海租界范围内,清朝统治者不敢明目张胆地去镇压,而是加紧了与帝国主义的勾结,企图通过租界当局来达到逮捕革命派、镇压革命的目的。

6 月 29 日,也就是《苏报》发表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摘要的当天,清政府的上海道台经过了再三的交涉,终于与上海租界的殖民机构工部局勾结成功,派出了外国巡捕和中国警探到苏报馆,指名抓陈范、蔡元培、章太炎和邹容等。陈、蔡由于事先得到了消息,早已避开了,正好章太炎与邹容也不在,巡捕和警探只抓走了报馆的帐房。

当晚,有人向章太炎通报巡捕前来抓人的消息,章太炎却一点也不在乎, 只说“小事扰扰”,随即就钻进被窝呼呼睡大觉,根本没有一点要避开的打算。

第二天,巡捕和警探又来报馆抓人,邹容闻讯躲到一位传教士家中,正在爱国学社帐房的章太炎不仅不躲开,反而迈着方步迎了上去,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高声说:“别的人都不在!你们要抓的章炳麟,就是我!”对于这样主动送上门来的犯人,巡捕还真是头一回见到,真是喜不自胜,当即拿出手铐,将章太炎套住,立刻带走。连章太炎想带点生活日用品,也被断然拒绝。

章太炎被逮捕后,邹容不愿让老大哥独自承担责任,主动投案。

自章太炎被逮捕后,前后只 7 天的时间内,苏报馆就有 6 人被抓,《苏

报》和爱国学社也被查封,财产全部被没收。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苏报案”。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章太炎知道巡捕要抓自己,不但不躲,反而要送上门?其动机是什么呀?是不是有点太愚了?实际上这样的疑问当年就有人提出过。在章太炎刚被捕之后,上海《新闻报》有记者登出文章,嘲笑章太炎“不去为愚”。

关于这一点,章太炎自己有过明确的回答。他看过《新闻报》后,当即就写了一篇文章,题为《狱中答新闻报》,刊登在最后一期《苏报》上。

在这篇文章中,章太炎坦然地阐述了自己这么做的动机和意图。他认为在当今的时代,必须实行革命,而“吾辈书生,未有寸刃尺匕足之抗衡,相延入狱,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上可以质皇天后土,下可以对四万万人矣!” 这些字句足以表明,章太炎见难不避,反而主动送上门来,这样做是经过充分考虑的,他已经抱定了牺牲,准备用自己的鲜血来唤醒仍在沉睡的人们。章太炎相信自己所献身的事业是正义的,自己是全国四万万同胞的代表。最后,章太炎极为嘲讽地对《新闻报》的记者说:“斥鹌井蛙,安足与知鲲鹏之志哉!”他坚定地宣言:“滚开吧!新闻记者。请看 50 年后,巍巍矗立于云表的铜像到底是我?还是你?坐以待之,用不着多说什么了!”

章太炎的举动绝非是什么一时冲动或愚昧,而是充满了自我牺牲精神的英雄行为,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的确有着强烈的发聋振聩的作用。

对于章太炎、邹容这样两位积极宣传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的反清志士,满清政府当然是恨之入骨,置之死地而后快。固然,反动的清政府可以不顾一切舆论的压力而将这两人处死,但他们对租界内的人还不能为所欲为。因为这里是他们的主子帝国主义的势力范围。因此清政府在苏报案一发生,立刻千方百计地想将章太炎、邹容两人引渡到自己控制的范围之内,一旦成功,就准备“一日逮上海,二日发苏州,三日解南京,四日处极刑”。为了达到杀害革命志士的罪恶目的,满清政府派出了大批人员,绞尽脑汁地大肆活动。为了达到引渡的目的,可以说是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甚至不惜出卖国家的主权和利益。在上海和北京,满清政府曾向帝国主义许下了沪宁铁路的特权,白银 10 万两,这还不包括另外送给巡捕房的酬劳费。目的就是要将章太炎、邹容引渡给清政府。

但是,帝国主义对于引渡章太炎、邹容这两位著名文人还是颇费思量的。为顾及自己的面子,再加上害怕引渡章太炎、邹容之后引起全中国人民的反帝浪潮,最终只得表示:“租界事,应当在租界处理。”拒绝了清政府要求引渡章太炎、邹容的要求。

无奈之下,清政府转而求其次,要求审判章太炎与邹容两人。经过多次交涉,最终达成了协议,由租界会审公廨组织额外公堂,对章太炎与邹容等人进行审判。

额外公堂自 7 月 15 日开始,对章太炎与邹容多次开庭会审。审判员名义上是由公廨谳员孙建臣、上海知县汪懋琨及英国副领事迪比男共同组成,但实际上是操纵在英国副领事迪比男一个之手,其它的两人只不过是个陪衬而已。由于当时中国还没有自己的律师,满清政府出面聘请了西人古柏、哈华托作为己方律师,狱外的革命同志为章太炎与邹容请了西人博易、琼司为辩方律师。

说来也是令人感到十分奇怪,这样的额外公堂被告自然是章太炎与邹容

两人,但究竟谁是原告,却并非是开始就十分清楚的。因此,被告的律师博易在发问时,首先就抓住这个问题问到底此案的原告是谁,是北京政府呢? 还是江苏巡抚?上海道台?要求审判员明确无误地予以答复。一时间,审判员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在辩护律师的一再追问下,公廨谳(yàn,审判定案)员孙建臣只得窘困地承认,他是奉满清政府的指令担任原告的。孙建臣说:“章太炎与邹容是江苏巡抚奉上谕饬令拘拿的,我作为分府只有遵奉上宪札谕来行事。”并且当堂出示了满清政府的札文。

这样,明确了原告与被告双方,即以章太炎与邹容为被告、满清政府为原告,双方皆聘请西方人为律师,而且最后由外国人裁定的特殊现象,这种内容和形式的打官司可以说是千古怪事,怪就怪在一个国家在自己的领土之上,竟然要由外国人来裁定政府与私人的官司,岂非是咄咄怪事!当然,这事我们现在看来是怪事,但在当时却是平常得很,原因就在于当时的中国是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状态,惯常于产生这样的特产!这样的千古怪事!这是我们中国人民的奇耻大辱!更是清政府自打耳光的绝妙之作!

在这样的官司中,章太炎与邹容大义凛然地与满清政府及支持它的帝国主义展开了顽强、坚决的斗争。

审判一开始,古柏代表清政府指控邹容的罪名是作《革命军》,极力鼓吹推翻现代国家政权,图谋不轨;指控章太炎的罪名是为邹容的《革命军》作序,而且自己又写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诋毁当今圣上,呼为小丑, 犯上作乱。章太炎与邹容从容不迫地进行了辩驳,并且借机大肆宣传反清爱国的革命宣传,令审判员哭笑不得。

全国人民广泛地关注着这场特殊的官司的进展过程。章太炎与邹容坚决的斗争,得到了全国人民的支持和赞颂,当时就有记载说:

章太炎与邹容见危授命,可死而不可屈,可杀而不可辱!

经过多次的法庭会审,案子迟迟没有宣判审判结果,问题当然是出在清政府的方面。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满清政府的代理人多次与额外公堂、英国领事疏通交涉。一直到了当年的 12 月 24 日,额外公堂才对外宣布审判结果:

章炳麟作《訄书》并《〈革命军〉序》,又有《驳康有为》之一书,诬蔑朝廷,行同悖逆;邹容作《革命军》一书,谋为不轨,更为大逆不道。⋯⋯ 照律治罪,皆当出决。今逢万寿开科,广布皇仁,援照拟减,定为永远监禁, 以杜乱萌,而靖人心。

这个审判结果,自然引起了舆论的大哗,外界纷纷谴责,要求撤消控案。在舆论的强大压力下,次年 5 月额外公堂被迫判章太炎监禁 3 年,邹容 2 年, 并且从上年到案的日子起算,服刑期满后,逐出租界。

审判宣布后,章太炎与邹容被转到了公堂公廨的监牢里,开始了囚徒的生活。当时,革命的志士的勇敢的斗争岂是一堵围墙可以阻止的!章太炎与邹容虽然身陷在监牢中,但革命的斗志反而更加旺盛,他们通过一切可能的渠道参加狱外的革命斗争,并且在狱内也展开了新的斗争。

就在章太炎身陷囹圄不久,传来了反清志士沈荩的死讯。沈荩(jìn)长期在京津地区从事秘密的反清活动,这次被捕后竟被活活地鞭打致死。章太炎曾与沈荩有过交往,听到此讯,十分震恸,在深深哀悼同志的同时,想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他悲愤交集,写下了《狱中闻沈希禹见杀》诗: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

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螭魅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多坟!

诗中不仅表达了对于烈士的悲悼之情,更表明了自己为革命献身的决心和勇气。“中阴当待我,南北几多坟”的“中阴”是借用了佛教的术语——人死后七七内的阴魂,来指代烈士的英灵。因此,此句的含义就是章太炎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险恶,因此他请求烈士的英灵不要远行,我将与你同行。上海的爱国志士在 8 月 23 日为沈荩举行了追悼大会,章太炎虽然因身陷

囹圄而不能亲赴会场,但他秘密撰写了《祭沈希禹文》,托人带到了会场, 由章士钊在大会上宣读。“不有死者,谁申民气?不有生者,谁复九州?” 这铿锵话语,久久回响在会场上空。

狱外的斗争如火如荼,狱内的斗争也是如此。

公审公廨的监牢地址在提蓝桥,是上海租界的帝国主义镇压中国人民反抗的重要机构。狱中的狱卒多是英帝国主义从印度招来的,对待囚犯十分残暴,大肆加以虐待。随意殴打囚犯,有时虐待致死也没人来追究,即使是被查出,也不过是罚四五元钱了事而已。他自然也是饱受狱卒虐待,章太炎虽然身材瘦弱,是典型的文弱书生,但他性如烈火,有着惊人的旺盛力量,与狱卒展开了坚决的斗争,甚至于绝食 7 天以示反抗。

在狱中,章太炎与邹容这两位革命的好兄弟,互相扶持,相依为命。在章太炎绝食前,曾与邹容有过一段十分感人的对话:

**章:**小老弟,你我的身体都十分的虚弱,又不能忍受狱卒的凌辱,与其 都被白人迫害致死,还不如早点想个办法,争取保住一人。按照监禁的期限来说,我是 3 年,你是 2 年,而且你也比我年轻,所以你当生,我当死!

**邹:**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大哥如果死了,我也绝不愿再留在世上!

**章:**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伍子胥兄弟的故事吗?当年楚王要斩草除根,伍子肾的哥哥与自己的父亲共赴刑场,而伍子胥则亡命吴国,最后统率大军杀回楚国,报了父兄之仇。现在我们俩也应该像伍子胥兄弟一样,各得其所, 不能一起死掉。你一定要争取活下去,将来报仇雪恨。我采取绝食的手段来逼迫狱方让步。现在外界对于此案的审判议论纷纷,白人之间也是矛盾重重, 如果我绝食致死,在外界的强大舆论压力之下,狱方必定比较宽待你,这样你就有机会活着出去了。

**邹:**这绝对不行,尤其是饿死绝不是大丈夫所为着事!

**章:**中国有名的绝食而死的饿死鬼,第一是殷商末年不食周粟的伯夷, 第二是汉代王莽篡权时不肯出仕的龚胜,第三是唐末朱温篡唐建梁时不肯出仕的司空图,第四是元初不肯出仕的抗元志士谢枋得,第五是南明灭亡时绝食而死的刘宗周。要是像前三个不肯出仕汉人政权的人,那是我不愿意仿效的;如果像后两人那样,因反对异民族的统治而死,却是我所心甘情愿的。

最后,章太炎还是没有听从邹容的劝说,开始了绝食斗争。当绝食进行到第 7 天的时候,章太炎原本就十分虚弱的身体更加不行了,一咳就吐血, 十分痛苦。这时有个狱友告诉章太炎说:“靠绝食而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有的人甚至于需要 40 多天,你现在才过去了 1/6,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不要吃这个苦了。再加上绝食以后,邹容一直在他的旁边劝说他,现在也来反复开导他,最终使得章太炎打消了绝食的念头,重新开始进食。

在狱中的时光,章太炎除了坚持斗争之外,就是阅读佛教典籍。他阅读

了《因明入正理论》、《瑜珈师地论》、《成维识论》等,这些佛教典籍固然有修身养性,培养涵养功夫的作用,也使得章太炎学到了一些与人辩难的逻辑方法,但也使得他深受其中所贯穿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消极影响,这对他将来思想的转变,使之颓唐当中起了巨大的作用。

邹容在狱中却与章太炎不同,这位年轻的革命家,性情十分的暴躁,不堪忍受牢狱的折磨,终于病倒了。这可急坏了章太炎。他一方面利用自己的医药特长,积极为邹容治疗,同时再三向狱方要求保外就医。但是直到邹容的病情十分险恶的时候,监狱当局才同意这个要求。可是,已经晚了。1905 年 4 月 2 日,也就是保外就医的头一天晚上,也是邹容的病被拖了两个月之后,邹容服了工部局医生开的药之后,口吐鲜血,不幸离开了他所眷恋的尘世,离开了他未竟的事业,而这距他结束监禁仅仅只有 70 多天了。

章太炎手抚着邹容已经冰冷的身体,悲痛莫名,泪如泉涌,眼睛看着邹容,张着口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邹容死得蹊跷,死得突然,引起社会上极大的关注。人们议论纷纷,都说邹容是清政府勾结租界当局将邹容毒死的,并由此担心章太炎遭遇不测。上海舆论界对租界当局展开了猛烈的攻击,要求改善章太炎在狱中的待遇, 保障他的安全。

租界当局迫于舆论的压力,同时也担心章太炎真的要有了三长两短,事情就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便同意了要求,相对改善了章太炎的待遇。本来章太炎在狱中是被罚作裁缝的,改派他去为犯人分配饭食,这在狱中是一个美差。这是因为狱中伙食严格定量,但在厨房里的人可以偷食一些,得以补充一些营养。章太炎后来说:“威丹(邹容的字)既殁,白人稍善视余,使任执爨(cuàn,烧火煮饭)之役,因得恣意啖(dàn,吃)食。余之生,威之死为之也。”(章太炎《与篁溪书狱中事》)

1906 年 6 月,章太炎终于熬完了 3 年的铁窗生活。按照惯例,他被送到

了工部局的巡捕房,被限令在 3 天内离开租界。但章太炎一跨出工部局的大门,立刻掌声四起。原来预先得知章太炎此日出狱的革命同志,诸如蔡元培等,都到工部局的大门口来接他。前来迎接的革命同志与章太炎一一握手相贺之后,章太炎便与孙中山从东京派来专程接他的人,乘日本邮船,第三次东渡日本,又与革命同志们一起开始了新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