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这回接着上回,话表送亲的张姑娘和褚大娘子扶着何玉凤姑娘上了轿,她便出来忙忙上车,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门而来。到了那座大门,只见门外结彩悬灯,迎亲设六曲园屏,垂几重绣幕,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儿上摆列名花,安排宝鼎,当中摆着迎门盅儿,说不尽那喜酒频斟,琥珀光摇金灿烂;琼卮高挹,葡葡香泛碧琉璃。褚大娘子才下了车,进得门来,早见公子迎门跪着,手擎台盏,在那里敬酒。她满脸堆欢,双手接过酒来说道:“大爷,请起来,我可禁当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这个称呼法,我越发不敢起来了!”她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这个淘气法儿,我磨不过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说罢,连饮了三杯喜酒,迎门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个万福。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却坦然无事的扶了个婆儿一路进来,早见安老爷迎过前来相见。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花冠鲜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她料是讲究她,她益发慢条斯理,得意洋洋,俏摆春风,谈笑自若。不一时穿过前厅,到了二门,安太太和几家晚辈亲戚,举家都迎出来。
那时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在那边从了姑娘,也从角门过前面来。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归座献茶,彼此闲话,等候花轿到门。
新人坐在花轿里,但听得大吹大擂,弦管喧杂,闷在轿子里,因是娘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动也不敢动它一动。走了也有一会,正在盼到,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震地价响,鼓手便象是一对一对站住,想是到门了。接着便闻得许多人叫道:“开门。”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姑娘纳闷道:“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了来,又关上门不准进去呢?”叫了一会,那门仍然不开。听得又是先前这个人高声叫道:
吉地上起,福地上行,喜地上来,寿地上住。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
吱喽喽两扇大门开放,前面花灯鼓乐,一队一队进去。轿子才进门,只听那满天星金钱,叮楞呛嘟撒得连声不断。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子前后招护了一声落平,好象不曾进屋子,便把轿子放下了。姑娘听了听,鼓乐齐住,又听不见个人声儿了,心里又跳起来。
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了?原来安老爷自从读《左传》的时候,便觉得时尚风气不古,这先配而后祖,又不是个正礼。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要拜过天地祖先,然后才入洞房。姑娘那里晓得这个原故。忽然静悄悄半天,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哧的就是一箭,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从轿子右边儿射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又是第三箭,却是的正射在轿框上,登的一声,把枝节碰回去了。姑娘暗想:“这可不是件事。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鹄子射起来了?”大约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她那接镖的手段。早听得轿子旁边念道:
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
宝烛双双前引导,一枝花影倩人扶。
“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一时两边鼓乐齐奏,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拔了葱管儿,掀开轿帘儿,去了扶手板儿,却是褚大娘子、张姑娘带着一对喜娘儿请新人下轿。姑娘左右扶定两个喜娘儿下了轿。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想是铺的红毡子。又听那人赞道:“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及至赞到那个“跪”字,只觉自己上首个人,呼哧呼哧的已经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赞道叩首,也就随着他磕头。原来姑娘平日也看过《聊斋志异》,此时心里忽然想道:“怪不得蒲柳仙作《青梅》,说那个王阿喜,道是她‘遂不觉盈盈而自拜也’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这桩事挤住了,竟自叫人没法儿。”一时拜罢起身。又听那人赞道:“上堂遥拜祖先。”那张、褚两个引着喜娘几,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层台阶儿,过了一道门槛儿。走了几步,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道:“两跪……六叩……起来。”又听得赞道:“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妇拜见。”紧接着又赞了一声道:“揭去红巾。”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儿的。”姑娘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只见眼前来了一双靴子脚,又见张姑娘一手拉起个盖头角儿,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把那块盖头往下只一挑,挑下来。姑娘好眼亮啊!
那时正是十月天气,夜长昼短,酉末戌初,正是上灯时候。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子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站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几个服色鲜明的仆妇。早见公公婆婆在堂中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蓝彩、十字披红、金花插帽,满脸斯文、一嘴尖团字儿的一个人。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省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盖头,又听见赞道:“新郎、新妇叩见父翁母姑。”那时因是老爷、太太坐在那里受礼,还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这里地下铺了拜毯,安龙媒居中,何玉凤在左随着,张金凤在右陪着。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着,跪拜仪节行礼。安老爷、安太太左顾右盼,真个是好个佳儿,好双佳妇。老夫妻只乐得眼飞色舞、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只说:“起来、起来!”三个人平身站起。礼生又赞道:“跪。”三个人又齐齐跪下。听他赞道:“请堂上致词赐答。”安老爷说道:“你三个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我两老人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从来说,‘功名出于闺阁’。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等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子。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了。”因回头和安老爷说道:“老爷还有一说,今日这何姑娘占了个上首,一则是她第一天进门,二则也是张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后叫她们不分彼此都是一样,老爷想是不是?”安老爷道:“正该如此。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她们分过彼此。讲到家庭,自然以玉凤媳妇为长;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至于他房帏以内,在他夫妻姐妹三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这位老先生,真酸了个有样儿,不知怎的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
安老爷、安太太说完了话,礼生又赞道:“叩首,谢过父母翁姑。兴!”三个人起来,又听他赞道:“夫妻相见。”褚大娘子早过来同喜娘儿扶了何姑娘,张姑娘便同那个喜娘儿招护了公子。男东女西,对面站着,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倒一齐低下头去。礼生赞道:“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交拜,成双拜。”两个人如仪的行了礼。又赞道:“姐妹相见,双双万福。”褚大娘子见张姑娘没人儿招护,忙着过来悄悄和张姑娘道:“我来给你当喜娘儿罢。”张姑娘倒臊了个小脸通红,便转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道了个万福,尊声:“姐姐。”何玉凤也顶礼相还,低低的叫声:“妹妹。”礼生又赞道:“夫妻姐妹,连环同见。”她姐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还礼。安老夫妻看了,只欢喜得连说有趣,相顾而乐。礼生赞道:“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早见华妈妈、戴妈妈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递给两个喜娘儿。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结在安公子左手,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彩儿绾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黄金宝瓶,交何小姐左手抱着,张姑娘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交代停当,只听那礼生念道:
一堂喜气溢门栏,美玉黄金信有缘;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凤舞到人间。
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偶;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绾帛,掌灯送入洞房。
礼成,礼生告退,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张姑娘带着个喜娘儿,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镜子,手绾彩帛,引着新娘。新娘扶着那个宝瓶,一步步的随行。庭前止了大乐,那些乐工,正吹着笙管笛箫,弹着三弦,敲着鼓板,口里高唱“画筵开处风光好”的一套喜词儿,直送到游廓东院那所新洞房去。姑娘一进洞房,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凡是应有的,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进了东间,但觉烛辉宝炬,香焚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龙凤盖头,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团圆宝砚。
这个当儿,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又属相不对,忌她,便留在上房张罗,自己也赶过新房来,帮着褚大娘子和张姑娘料理。进门便放下金盏银台,行交杯合卺礼。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匣,挑长寿面,吃完了便搭夜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但觉洞房中欢声满耳、喜气扬眉。莫讲把何玉凤支使得眼花缭乱,连张金凤在淮安过门时,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这番热闹。褚大娘子本是淘气的人,遇见这等有兴的事,益发一团精神,有说有笑。
一时大礼告成,她便和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当完了。请罢,外边吃茶。”公子笑着,才出得屋门,只见从外进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了,不得来,打发他兄弟托明、阿贵二爷来。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吴侍郎的令侄,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连老少二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官。除了邓九公、安老爷不曾进来,一共倒有十几个人,都进来闹房。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轻淘气。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抱住说:“龙媒那里跑?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有了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这也尽够你消受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又按图求骏,两美并收。你只顾躲在温柔香里,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茶也不替我们送一盏,礼上可讲得去?没有别的,且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竟不顾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爱卿了!”公子羞得两颊绯红,只想要跑,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了新郎,这两道眉儿、一副脸儿,益发显得风流俊俏,这大约就叫作‘龙风呈祥’了。”管子金说:“那里是‘龙凤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娘给他敷的粉,定是那雌张敞给他画了眉。你们不信,只闻他这身香味儿,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气?”梅公子听了,便下前接着他的脸,闻个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羞得真真无地缝儿可钻。金凤姑娘在屋里听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气,心里想道:“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又不好问。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了,说:“诸位台兄,不差甚么罢。龙媒大礼告成,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众人那里肯依。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向那人一个揖,只是讨情。还亏褚一官力大,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出了房门,一溜烟跑了。众人道:“新郎跑了,我们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时安太太和张太太早躲在西间,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两个妈妈、两个喜娘儿在那里伺候。两个喜娘儿是久惯在行的,见众人进来,便一齐向前拦住道:“各位老爷少爷,新人辛苦了,免闹房罢。”众人也不听她,一窝蜂向床跟前奔去。内中一个喜娘儿是个扬州人,才得二十来岁,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她只顾上头扎捻着两只手来拦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那小脚儿上,只见她皱着眉,咧着嘴,抱着脚,嚷道:“哎哟喂,痛煞哉!我的菩萨!怎的这等蠢呢!”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忙横着两只胳膊护住了姑娘。她一眼看见了褚一官,便拿他扎了个筏子,说道:“你也来了,好哇!你们要看新人只顾看,也是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瞧手不能。我告诉你们,也是十个指头,可不能一般儿齐。瞧脚更不能。我也告诉你们,拿营造尺量,不够三寸。你众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我这一撒手儿,姑娘可就来了。”众人一听,说:“那可来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这里赏了两个喜娘儿,派人去款待她酒饭,一面叫人要了点心汤来让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给她弄下可吃的东西,一并送进去。安太太便让褚大娘子过去赴席,新房只留下两个妈妈同晋升媳妇。因随缘儿媳妇是二个月的双生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
新房里头这阵忙,邓九公和安老爷在外面,早已一坛儿半绍兴酒过了手了。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退席,和衣而卧。一班少年,另有两席还不曾散。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又去那里看看门户,又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益加敬爱他,不敢一毫轻慢。
一时内外饭罢,更鼓初交。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邓九公是吃完了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绕着弯儿走了会子,就到东书房睡了。安老爷就和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张老把他送到上房。这日舅太太和张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为是多个人照料。安太太见公子进来,叫张金凤先去招护姑娘。姑娘因是拜过堂的,安太太便叫她不一定在床里坐,也搭着姑娘不会盘腿儿,床里边儿坐不惯,只在床沿上坐着。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屋里只有几个婆儿妈妈,姑娘无可多谈,且不便多谈。晓得干娘已经过来了,心中却十分欢喜,便叫戴妈妈说:“妈妈,你快把干娘请了来,说我想她老人家了。”戴妈妈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明日早起就见着了。”姑娘一听,心里想道:“是呀!有这一说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见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如今娘既不好进来,我又不好出去,事在无法,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的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
你道这姑娘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她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来她正为她臂上那点守宫砂起见。论起她这个守宫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节,玉洁冰清。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了,这话除了她自己明白,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胜天,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来了。此时事过,一想倒十分后悔,自己说道:“今早千不合,万不合,不合叫大家看这点印记。假如我不说明这话,大家断不得知。如今是扬幡擂鼓,弄至大家都知道了,都看见了。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那个人提起来,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见,那时我却把个有诗为证的东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别人犹可,只是张金凤,虽说我只比她大两岁,我可和她充了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见她?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气精、促狭鬼,万一她撒开了,一呕我,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又叫我和她说甚么?”这是姑娘飞来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轿子才想起来,要和娘要个主意已是来不及了。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了半个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时,好容易娘来了,心中有些活动,所以急于要见见娘,偏又见不着面儿,便觉道:“一想红,二想黑,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住了。”要问她那个老主意,更是可怜!依然是和她们磨它子,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讲明日的话。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却没管。只是这位姑娘,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她又怎的懂得那守宫砂的原由呢?难道她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这活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她纵不曾读过史书,难道《天雨花》上的左仪贞她也不知道不成?
姑娘正在心里盘算,恰好张金凤从上房过来,说:“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没见姐姐,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姑娘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子,便说:“不吃了。”张姑娘又告诉她,今日公婆怎的欢喜、大家怎的高兴、邓九太爷喝了多少酒、褚大姐组也喝得脸红红的了。姑娘倒也和她欢天喜地的闲谈,正谈得热闹,人回太太过来了。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玉凤姑娘也恭恭敬敬和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茶,装了一袋烟。太太坐了片刻,便和三人说道:“你们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罢。”张金凤答应了一声。太太便站起来说:“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和亲家太太去,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了。”又和张姑娘说:“你招护姐姐罢,也不用过去了,我回来也就安歇了。”说着,到南屋转了一转,便过上房去。
这里张姑娘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几上首坐了,她姐妹两个对面相陪。一对新人是不吃姻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给张姑娘装了袋烟来。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自然得说几句门面话几。便和何玉凤道:“再不想我和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会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岳父岳母的默佑,也是你妹子从中周旋。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同心合力侍奉双亲,答报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公子这几句开门炮儿,自觉来得冠冕堂皇,姑娘没有不应酬两句的。不想姑娘只整着个脸儿,一声儿不言语。张金凤道:“姐姐和人家说话呀!”姑娘倒转过脸来,和她笑笑。公子一看,这没落儿呀!只得又说道:“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作了同床姐妹。岂不是造化无心,姻缘有定?”张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说了这些句了,开谈哪!怎么发起呆来了呢?”姑娘仍是对着她笑笑,不和公子答话。张金凤怕羞了新郎,只得说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罢。”说着,便叫两个妈妈,烛燃双辉,香添百合;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公子起身过去,那柳条儿是服侍惯了的,花铃儿是今日初次服侍大爷,未免有些害了羞,不甚得劲儿。这边张姑娘便让新人方便,自己服侍她卸了妆,便吃着袋烟,同她坐在床沿上,和她谈心。谈了几句,悄悄的在她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那玉凤姑娘一一的点头答应,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立刻把脸一沉,便站起来道:“哎!那你可是自说了。”张姑娘听了,两只小眼睛儿一愣,心里说:“这是甚么话?挤到这会子了,怎么说自说了呢?”正待和她再讲,公子早从那屋里换好衣裳,穿着件一裹圆儿,戴着顶小帽子,搭着双鞋过来,张姑娘只得把话掩住。
一时两个妈妈进和合汤,备盥漱水,张姑娘便催新郎给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贵荣华,都插在东南墙角上。因又嘱咐说道:“姐姐方才听见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过来给姐姐道喜。”说着,才待举步,姑娘一把拉住她道:“你不准走!”张姑娘生怕惹出她的累赘来,一面丢脱了袖子就走,一面回头笑向新人道:“屈尊成礼。”笑向新郎道:“勉力报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说:“暂且失陪,明日再会。”说着,便笑嘻嘻的把门带上去了。张金凤这一走,姑娘这才离开那张床,索性挨过桌子那边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们睡罢!”说了两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题目来正言相劝,说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就不想一位老人家,为你我两个费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乏了这几日。岂有此时,还劳老人家悬念之理?”说了半日,姑娘却也不着恼,也不嫌烦,只是给你个老不开口。公子被她磨得干转,只得自己劝自己说:“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娇羞故态,我不搀她过来,她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面想着,便走到姑娘跟前,搀住姑娘的手腕子,嘴里才说:“好个姐姐请睡,不要作难。”一句没说完,姑娘只把手腕轻轻儿的往怀里一带,公子早立脚不稳,一个扑虎儿往前一扑,险些就要磕在那铜盆架上咧!只见姑娘抬起一只小脚儿来,把那脚面一绷,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个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玩杠子似的盘了半日才站起来,笑道:“怎么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姑娘到底不作一声儿,索性躲到挨门儿一张杌子上,靠门坐着。
这边两个新人在新房里乍来乍去,如蛱蝶穿花;若即若离,似蜻蜓点水。只苦了张金凤,自听见了姑娘那可是白说了的一句话,捏着两把汗。只恐怕一番好事,变作一片战场,打将起来。坐在西屋里,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过去听听,又恐这班仆妇丫鬟不知其中的底里深情,转觉外观不雅。没奈何带了两个妈妈,悄地里站在窗前,听了半日,不见声息。忽然听得新娘嗤的一声笑将起来。
读者,你道她因甚的笑将起来?原来新郎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入不了这位大宗师的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性开开门出去。”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娘的话逼出来了。她把头一抬,眉一挑,眼一睁,说:“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到那里去?”公子道:“你出去这屋里,便出房门;出了房门,便出院门;出了院门,便出大门。”姑娘益发着恼,说道:“嗯,你待轰我出大门去,我是公婆娶来的,我妹子请来的,只怕你轰我不动。”公子道:“非轰也,你出了大门,便向正东青龙方,奔东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姑娘不觉大怒,说道:“呀!安龙媒,我平日何等待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坏了你家那桩事,那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毋躁,往下再听:那井口边也堆着一个碌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关眼儿,把它提了来,顶上这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姑娘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然一笑。只就这一笑里,二人便同入罗帏,成就了百年大礼。张金凤听到这里,就默的念了一声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碌碡哇,可够了我的了!”
读者,你看这位姑娘的磨劲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虽然被婉磨了一场,到底酬了素志,还得了个佳妇;安龙媒、张金凤虽然被她磨了一场,到底一慰亲心而得艳妻,一被贤名而得腻友。便是那邓家父女,以至俺舅太太,或破资财成义举,或劳心力尽亲情,也到底算交下了一个人,作完了一桩事。只可怜我作《儿女英雄传》的燕北闲人,果然与我何干,却累我一锭墨是磨灭了,一枝笔是磨秃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从这书的第四回“末路穷途幸逢侠女”起,被她没日没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宝砚雕弓完成大礼”。咳!百岁光阴有限,一生事业无穷,我燕北闲人,果然生来的闲身闲心,现成的闲茶闲饭,闲得没事作,叫我作这闲笔墨,消这闲岁月,倒也罢了。想来我也该作得些事业,爱个小小声名,也须女嫁男婚,也须穿衣啖饭,却都不许我作,偏偏的要我作个闲人。闲人之为闲人苦矣!悄然不亏这等一磨,却叫我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呢!
张金凤听得一对新人双双就寝,才觉得两只小脚儿站了个生疼,连忙扶了个人过上房去见公婆。那时褚大娘子和几家亲族女眷都已分头安睡。只有都为儿孙作马牛的老人家还在那里闲谈静候。张姑娘把话悄悄的回了婆婆,他两老才得放心。张姑娘也就回房,还招护了母亲、舅母,然后就寝。
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张姑娘便起来梳洗妆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绣带蹁跹。一切完毕,正要过去请新郎起来,早见公子笑嘻嘻过这屋里来。张姑娘连忙起来道喜。公子道:“与卿同之。”又道:“闲话休提,你且给我梳了辫子,好让我急急的洗脸穿衣,去禀知父母,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放心。”张姑娘道:“正该如此。只是我得张罗姐姐去了,你叫妈妈给你梳罢。”公子道:“无论谁梳都使得。我见过父母,还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难道我还好照娶你的时候,只作新姑爷,诸事惊动老人家不成?”说着,忙忙梳洗。张姑娘便过新房,去请新娘起来。一揭帐子,看见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张姑娘先裣衽万福,说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见玉凤姑娘一把拉住她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断不许呕我了,回来你还得嘱咐褚大姐姐。你们闹的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呕我,我可就急了!”张金凤道:“不是呕姐姐,这叫个床第之间,不失夫妻姐妹之礼。便是褚大姐姐见了也要道喜的,她如何肯呕你!”说着,让她下了床。伺候的人叠起被褥。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头酒来了。
舅太太那时早已起来,急于要进房看干女儿,因等个齐全人踩过门,自己才好进去。见褚大娘子来了,便也同张太太随后进来。姑娘此时见了娘,倒也没甚么可商量的了。只听见满耳朵里一片叫姑奶奶的声音,也听不出谁是谁来。一时看看这些人,虽是这等亲热相关,想起自己父母不在眼前,不觉性动于中,情发于外,一阵伤心落泪。再转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这等人家,奉着这样公婆,随着这样夫婿,又多着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合意同心的张家妹子,不知何等欢喜。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来。舅太太忙劝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来哭得眼睛桃儿似的,人家笑话!”姑娘听得人家要笑话了,才止悲不语。大家应酬了几句吉祥话。张太太道:“我见着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她又往那里去?原来这桩喜事,安太太算来算去,只得请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张亲家太太这么三位新亲来。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么算,两下里都是单儿。然则安老爷这样一个旧家,还请不出十位八位新亲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层原故:第一层,这桩事,安老爷恐姑娘的性儿拿不定,不知这日究竟办得成办不成,并不曾通知亲友。连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内侄媳并本家晚辈,都和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层,这位张太太,论远近本就该请她作男家新亲,才是正理,并且还虑到她作了女家新亲,真要闹到送亲演礼,打起牙把骨来,可就不成事了。何况她还是啖白饭呢;第三层,从来著书的道理,那怕稗官说部,借题目作文章便灿然可观;填人数、凑热闹便索然无味。所以燕北闲人这部《儿女英雄传》自始至终,只这一个题目,只这几个人物。便是安老爷、安太太再请上几个儿不相干的人来凑热闹,那燕北闲人作起书来,也一定照孔子删诗书、修春秋的例,给他删除了去。此张亲家太太见着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
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鬓角略给她绞了几线,修整了修整,妆饰起来。大家看了真个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她吃了东西,便上上下下花团锦簇拥扶了出来。出门跨鞍子、过火盒、迎喜神、避太岁,便出了那座游廊屏门。俗语讲的再不错,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姑娘此时,便一心惦记公婆,想去请安。不想出得那座门,前面两个引路的仆妇便引了顺着游廊一直往后去。走了一会,进了一个小院门。才进院门,便闻得有一阵烟火油酱气。姑娘心想怎么才出门儿,就把我引到这么一个地方儿来了。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安着个翻开的铁锅,地下站着几个衣饰整齐的仆妇,又有个四十余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蓝布衫儿,戴朵红石榴花儿,鼓着两个奶膀子,腆着大肚子,叉着八字脚儿,笑呵呵的跪下说:“请大奶奶安哪。”姑娘这才明白,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只见侍随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地下铺好了红毯子,便请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礼起来,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说:“请奶奶添火。”又拿过半瓢净水来说:“请奶奶添水。”随有众仆妇给她拉着衣服、搂着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妇人,主中馈者也。”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所以定要把这‘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两句文章做足了。
这里添过水火,张姑娘便请姑娘出来,跟着前引的两个仆妇,也不知怎的转弯抹角,走了一会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门儿。姑娘一看,对面便是昨日在那里上轿的那个所在。想道:“怎么我不曾见公婆,倒又先引我到此地来呢?”只见那前面两个仆妇不进这座门,却引了往东走,进了那座大祠堂门。原来昨日是遥拜祖先,还不曾入庙见礼。一进门,早见安老爷、安太太在院子里,调理家事的时候,叫儿妇两个,在院子望空先拜过宗祠。然后老夫妻俩领了她们进祠,叩见老太爷、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带见之意。行过了礼,姑娘上前问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爷道:“论今日却不是你回门的日期。既到了这里,自然该同你女婿过那边,到亲家老爷、亲家太太神主前,磕个头去才是。”姑娘答应一声,随了大家过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去。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过头,自然不兔伤感。只得以礼制情,便忙忙的回来。才到上房,便有二个女人捧着两副新红捧盒在廊下侍候。妨娘进门,见过翁姑,那两个人便端进盒子来,张姑娘帮她打开。姑娘一看,只见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五个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黄焖肉,一碟榛子,一碟枣儿,一碟栗子。一碟的里面是香喷喷热腾腾的两碗热汤儿面。姑娘纳闷道:“大清早起,这可怎么吃得到一块儿呢?”原来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这点儿吃食,作了姑娘的开箱礼。这话越发奇了。便是姑娘娘家无人,不曾给公婆预备开箱的东西,只把邓九公帮箱的金银绸缎用些,也充得数了。这位水心先生,却意不在此,他讲的是《礼记》,“古者妇人之贽,惟榛脯修枣栗。脯,鲜肉也。修,干肉也。”所以命公子给媳妇装了三碟干果子,又配成这两碟肉脯,就算了玉凤姑娘见公婆的贽见;以为必该如此而行,才合古体。这同前回叫公子抱着只鹅去谢妆,是一副印板下来的。那两碗热汤儿面,便是玉凤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炉子火和那一锅水煮的。但是热汤儿面,又怎么算得羹汤呢?要作碗三鲜汤、十锦汤吃着,岂不比面爽口入肠些?他讲的是羹汤者,有“汤饼”之遗意存焉。古无面字,但是面食一概都叫作饼。今之热汤儿面,即古之汤饼也。所以如今小儿洗三下面,古谓之汤饼也;今日这两碗面儿,保不定还有个“我家的媳妇儿会擀面,擀到锅里团团转”的秘典在里头呢!这是安老爷一番考据工夫。
姑娘见公婆家的规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两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献上去,摆成一个梅花式。然后捧着面先敬公公,后敬婆婆。安老爷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太太,我们例要享用她这点敬意。”安太太只不过挑了两三筷面,夹了一片火腿。安老爷却就着那五样佳肴,把一碗面忒儿喽、忒儿喽吃了个干净,还满脸堆欢,向玉凤姑娘说了一句:“媳妇,生受你。”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说:“姑老爷你可呕死我了!也没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多少事,连个活计也不叫她递,枣儿栗子的闹起!叫姑娘拜公婆来的,我这里给我们姑娘备了点儿的东西。”说着,便叫人搭过两个小方盘儿来。一个里头是一顶帽头儿、一匣家作活计、一双男鞋、一双趿脚儿鞋、两双袜子;一个里头放着两个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着圣手摘蓝的金簪子,那手里却拈的是一个小小金九连环;一匣是一双汗浸于金蒲镯;其余也是一匣家作活计,一双女鞋、一只鞋子、两双袜子,便叫姑娘分递了公婆。安太太见舅母这等用心精细,十分欢喜说:“这可是个会疼女孩儿的。”舅太太也笑道:“姐姐手儿拙,也不会作个好活计。亲家太太,慢慢儿的调理她罢。”说的大合安太太的意。安老爷却是碍于亲情,不得不收,心里还以为事不师古,终非经道。
这个当儿,安太太便把那枝九连环从匣屉儿上抽下来就戴在头上。因叫了声:“长姐儿呢?”只见走过一个丫鬟来,长得细条条儿的,一个高挑儿身子,生得黑黪黪儿的,一个圆脸盘儿,两个重眼皮儿,颇得人意。太太吩咐她说:“你把我那个匣儿拿来。”那丫鬟答应了一声,去不多时,拿了一个锦匣子来。打开里头,却是一枝雁钗,一双金镯子。太太嘴里正吃着烟,便点着头儿叫姑娘。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烟袋递给那丫鬟。张姑娘便过来,用簪子挑开那匣屉儿上的绷线儿。只听太太说道:”我这枝簪子是一对儿,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她一枝,也有这样一对镯子。我照样又打了一对,如今给你。”因说:“你低下头我给你戴上。”姑娘便弯着腰,低下头去,请婆婆给戴好了。太太又给她换上那双镯子,便拉着她细瞧了瞧手,搭讪着又看了看她胳膊上那点守宫砂;可煞作怪,连些影子也没了。太太十分欢喜,望望两个媳妇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道:“啧!啧!啧!真是一对儿好孩子!”姑娘谢过婆婆。安老爷见太太赏了媳妇拜礼,便满面正气,拈着小胡子儿叫道:“来!把我给大奶奶那份东西拿来。”只听侍候的人大家答应了一声,抬过一个大方盘来,上面盖着一块大红挖单。老爷便说道:“媳妇过来,以你这样好媳妇,我岂不知赏你几件奇珍宝玩?但今日是你为妇之始,用这些俗物,非礼也。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给你看看。”张姑娘便撤去那个红挖单,姑娘一看,只见方盘里摆着是一条堂布手巾、一条粗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分火石火链片儿、一把手取灯儿、一块磨刀石,又有一个小红布口袋,里头不知装着甚么,张姑娘从口袋里拿出来,却是一个针扎儿,装着针,一个线板儿,绕着线。姑娘一看,心里想:“这可糊涂死我了!”正在纳闷,又不好问。安老爷便说道:“大约你不解这几件东西的用意。一共九件东西,这是作媳妇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日,断断给你备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给这一分赏你。按着古礼,媳妇每日遇见翁姑,这些东西,还该随身佩带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带在身上,大家必哗以为怪,只好通权达变,放在手下备用罢。然而此等大礼,却不可不知。”姑娘只得一一答应叩谢。
当下满屋里的人,只有太太支应着回答。其余亲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一不掩口而笑。老爷依然一副正经面孔,再不想这套话,倒把位见过世面的舅太太听进去了,说:“哦!照姑老爷这么说起来,这不就是咱们如今带的那个密鸦密罕丰库,叫白了,叫它妈妈儿手巾上的那分东西吗?原来这件东西,是有出典的。”老爷再想不到谈了半天,谈出这么一个知己来了,乐得一手拍膝,说道:“然!可见我讲的不是无本之谈。那密鸦密罕丰库的,汉话便叫作彩绢,绢即手巾也。只是如今弄到用起锦绣绸缎手巾来,连那些东西,也都用金银珠宝作成者,便是数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题本意了。”新娘听公公讲完了这篇考据,才一一的接见亲族,俗叫作分大小儿。第一位便是邓九公,安老爷亲自出去请进来。只见老头儿腆着胸脯儿,怀意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当地说:“免了罢。”安老爷道:“如何使得,还得请老兄台坐下受礼。”说着,便让他坐下。两个新人过来行礼,磕到第二个头,他早起身过来拉起公子说:“老贤侄,姑爷、姑奶奶都请起。夫荣妻贵,子孝孙贤。”说着,便用手在怀里掏了半日,掏出一个大锦袱子来。打开里面是个青玉莲花宝月瓶,四角有四个孩子,单腿跪着,捧着那瓶算作敬献,还有个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你瞧这个瓶,愿你阖家平平安安的。上头这几朵莲花,愿她姐妹俩和和气气的。还照这四个娃娃的数儿,每人给你父母抱两孙子。这件东西,有个名儿,叫作‘四海升平’。老贤侄,你将来作了大官,南征北剿,给万岁爷家出点子力,戴个红顶子,给你老爷子、老太太扬扬名,风光风光,好不好?你可别瞧着这玉瓶儿不怎么样,年代有了,这还是我抓周儿那天,我老人家给的。愿你们三口儿活得比我岁数儿还大;你说这还要怎么吉祥?”安老爷连忙叫公子和两个媳妇谢过。安太太也道:“能够都照九老爷的话就好了。”他道:“一定能!一定能!”说着,出外去了。
这里舅太太、张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礼。舅太太给的是现作的几件家常衣服;张老夫妻是女儿给备的一些个尺头;褚大娘子是花绣领面儿、挽袖、腿袖儿、膝裤之类,都送了见面礼。其余都是平辈,不肯受礼,只彼此一见面已。外面邓、张、褚三位,是昨日赴过男筵席的了。今日里面便摆起女筵席来。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张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递过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过三巡,汤添二道,大家便认真吃起饭来。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日,依然不肯开斋,想她必有所待,吃过了饭,舅太太站起来道:“亲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礼儿,等摆果子了。我可得张罗我们姑爷姑奶奶的团圆饭去了。”说着,便过新房去。那里炕上早齐整齐整摆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让安公子、何小姐上面并肩坐了,自己同张姑娘东西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刘郎,何小姐是司空见惯,倒也用不着十分羞涩,便举案齐眉,同吃了一顿饭。至此吉礼合成,他三人从此问安视膳,弋雁听鸡,卿绣侬读,妇随夫唱,天下那2里有这样的人家,这等的乐事?岂还算不得个欢喜团圆!不道我燕北闲人还有大半部文章,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三番结束。这正是:
砚待磨穿双管下,弓须开到十分圆。
后事如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