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危险的人物
夏天的一个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内坐满了人。语声和扇子声混合着,喧嚷而且嘈杂,有如机器房一般。烟雾迷漫,向窗外流出去了一些,又从各人的口内喷出来许多,使房内愈加炎热。
这是因为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刚从T城回来,所以邻居们都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并且借此听听外面的新闻。
他离家很久,已有八年了。那时他还是一个矮小的中学生,不大懂得人事,只喜欢玩耍,大家都看他不起。现在他已长得很高。嘴唇上稀稀的留着一撇胡髭。穿着一身洋服,走起路来,脚下的皮鞋发出橐橐的声音,庄重而且威严。说话时,吸着烟,缓慢,老练。他在许多中学校、大学校里教过书,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俨然是许多青年的师长了。老年的银品先生是一个秀才,他知道子平如果生长在清朝,现在至少是一个翰林,因此也另眼看他,走了过来和他谈话。
一切都还满意,只有一件,在邻居们觉得不以为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领子翻在肩上,前胸露着一部分的肉。外衣上明明生着扣子,却一个也不扣,连裤带、裤裆都露了出来。他如果是一个种田的或做工的,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但他既然是一个读书人,便大大的不像样了。
“看他的神色,颇有做官发迹的希望呢,燕生哥!”做铜匠的阿金别了惠明先生和子平,在路上对做木匠的燕生这样说。
“哼,只怕官路不正!”燕生木匠慢吞吞地回答,“我问你,衣扣是做什么用的?”
“真是呀!做流氓的人才是不扣衣襟的!若说天气热,脱了衣服怕不凉快?赤了膊不更凉快?”
子平回家已有五六天,还不曾出大门一步,使林家塘的邻居们感觉到奇异。村中仅有他的公公,叔叔辈,到了家里应去拜访拜访,他却像闺阁姑娘似的躲着不出来。如果家里有妻子,倒也还说得去,说是陪老婆,然而他还没有结婚。如果有父母兄妹,也未尝不可以说离家这许多年,现在在忙着和父母兄妹细谈,然而他都没有。况且惠明先生除了自己和大媳妇,一个男仆,一个女仆,大的儿子在北京读书,小的在上海读书,此外便没有什么人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脚呢?为了什么呢?
大家常常这样的谈论。终于猜不出子平不出门的缘由。于是有一天,好事的长庭货郎便决计冲进他的卧室里去观察他的行动了。
他和惠明先生很要好,常常到他家里去走。他知道子平住的那一间房子。他假装着去看惠明先生,坐谈了一会,就说要看子平,一直往他的房里走了进去。
子平正躺在藤椅上看书。长庭货郎一面和他打招呼,一面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
仰起头来,他一眼看见壁上挂着一张相片,比他还未卖去的一面大镜子还大。他看见相片上还有十几个年青的女人,三个男子,一个就是子平。女子中,只有两个梳着髻,其余的都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子一样。要不是底下穿裙子,他几乎辨不出是男是女了。
“这相片上是你的什么人,子平?”他比子平大一辈。所以便直呼其名。
“是几个要好的同事和学生,他们听说我要回家,都不忍分别。照了这张相片,做一个纪念。”
“唔,唔!”长庭货郎喃喃的说着,就走了回去。“原来有这许多要好的,相好的女人!不忍分别,怪不得爹娘死时,打了电报去,不回来!纪念,纪念,相思!哈哈哈!好一个读书人!有这许多相好的,女人的相片在房里,还出去拜访什么长者!……”
长庭货郎这个人,最会造谣言,说谎话,满村的人都知道。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了这样本事,三分的事情,一到他的口里,便变了十二分,的的确确的真有其事了。他挑着货郎担不问人家买东西不买,一放下担子就攀谈起来,讲那个,讲这个、咭咭哝哝的说些毫不相干的新闻,引得人家走不开,团团围着他的货郎担,结果就买了他一大批的货物。关于子平有十几个妻子的话,大家都不相信。阿正婶和他赌了一对猪蹄,一天下午便闯进子平的房里去观看。
房门开着。她叫着子平,揭起门帘,走了进去。子平正对着窗子,坐在桌子旁写字。他看阿正婶进去,便站起身,迎了出来。
这使阿正婶吃了一大惊。她看见子平披着一件宽宽的短短的花的和尚衣,拖着鞋,赤着脚,露着两膝,显然没有穿裤子……
她急得不知怎样才好,匆遽的转过身去,说一声我是找你叔叔来的,拔腿就跑了。
“杀千刀,青天白日,开着门,这样的打扮!”
她没有看见那相片,但她已相信长庭货郎的话是靠得住的了,便买了一对猪蹄,请他下酒。
一次,惠明先生的第二个儿子由上海回家了。第二天早晨,林家塘的人就看见子平第一次走出大门,带着这个弟弟。他沿路和人家点头,略略说几句便一直往田间的小路走去。他带着一顶草帽,前面罩到眉间,后背高耸耸的没有带下去,整个的草帽偏向左边。看见他的人都只会在背后摇头。
“流氓的帽子才是这样的歪着,想不到读书人也学得这样!”杂货店老板史法说着,掉转了头。
“君子行大道,小人走小路!你看,他往哪里走!”在上海一家洋行里做账房先生的教童颇知道几句四书,那时正坐在杂货店柜台内,眼看着子平往田间走去,大不以为然。
许多人站在桥上,远远的注意着子平。他们看见子平一面走,一面指手划脚的和他的弟弟谈着话。循着那路弯弯曲曲的转过去,便到了河边。这时正有一个衣服褴褛的人在河边钓鱼。他们走到那里就站住了。看了一会,子平便先蹲了下去,坐倒在草地上,随后口里不知说什么,他的弟弟也坐下去了。
在桥上远远望着的人都失望的摇着头。他们从来不曾看见过读书人站在河边看下流人钓鱼,而且这样的地方竟会坐了下去。
钓鱼的始终没有钓上一尾,子平只是呆呆的望着,直至桥上的人站得腿酸,他才站了起来,带着他的弟弟回来。
晚间,和惠明先生最要好的邻居富克先生把他们叔侄请了去吃饭,还邀了几个粗通文字的邻人相陪。子平的吃相很不好。他不大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吃酒。一盘菜上来,他也不叫别人吃,先把筷子插了下去。
“读书人竟一点不讲礼节!”同桌的人都气闷闷的暗想着。同时,他又做出一件不堪入目的事。那就是他把落在桌上的饭用筷子刷到地上。这如果在别人,不要说饭落在桌上,即使落在地上又踏了一脚,也要拾起来吃。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糟蹋米饭是要被天雷打的,他竟这样的大胆!
碗边碗底还有好几十颗饭米,他放下筷子算吃完了。
“连饭米也不敬惜!读的什么书!”大家都暗暗愤怒的想着,散了席。
林家塘这个村庄是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它的东边有一重很高的山。后南至北迤逦着,有几十里路。山上长着很高的松柏,繁茂的竹子,好几处,柴草长得比人身还高,密密丛丛的,人进去了便看不见一点踪影,山中最多虫鸟,时刻鸣叫着。一到夏天和秋天,便如山崩海决的号响。一条上山巅的路又长又耸,转了十八个弯,才能到得极顶。从那里可以望见西边许多起伏如裙边,如坟墓的大小山冈,和山外的苍茫的海和海中屹立的群岛。西边由林家塘起,像鸟巢似的村屋接连不断,绵延到极边碧绿的田野中,一脉线似的小河明亮亮地蜿蜒着,围绕着。在小河与溪流相通的山脚下,四季中或点点滴滴地鸣着,或雷鸣而暴地号着。整个的林家塘都被围在丛林中,一年到头开着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约在一点钟左右,有人看见子平挟了一包东西,独自向山边走了去。
那时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里砍柴。他们看见子平循着山路从山脚下彳亍地走上山去,这里站了一会,那里坐了一会。走到离明生和仁才不远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树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见他解开那一扎纸包,拿出来一瓶酒似的东西,呆望着远远的云或村庄,一口一口的喝着,手里剥着花生或豆子一类的东西,往口里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觉暗暗的笑了起来。
坐了许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地往山顶走了上去。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动,便都偷偷的从别一条山路上跟着走去。
一到山巅,子平便狂呼着来回的跑了起来,跳了起来,发了疯的一般。他们又看见他呆呆的,想什么心事似的坐了许久,又喝了不少的酒。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人啊?”
在他们过去的几十年中,几乎天天在山上砍着柴,还不曾看见过这样的人物。说他疯了罢,显然不是的。小孩子罢,也不是。他是一个教书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拟的人物,应该庄重而且威严才是。像这个样子,如何教得书来!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面教了好几年好几个学校的书了!……
奇异的事还有。子平忽然丢了酒瓶,揉升到一株大树上去了。
他坐在桠杈上,摇着树枝,唱着歌。在明生和仁才看起来,竟像他们往常所看见的猴子。
他玩了许久,折了一枝树枝,便又跳下来喝酒,一会儿,便躺倒在大树下,似乎睡熟了。
“不要再看这些难以入目的丑态,还是砍我们的柴去罢!”明生和仁才摇着头,往半山里走去。
炎热之后,壁垒似的云迅速地从山顶上腾了起来,一霎时便布满了天空,掩住了火一般的太阳。电比箭还急的从那边的天空射到这边的天空。雷声如从远的海底滚出来一般,隐隐约约响了起来,愈响愈近愈隆,偶然间发出惊山崩石的霹雳。接着大雨便狂怒的落着。林家塘全村这时仿佛是恶涛中的一只小艇,簸荡得没有一刻平静,瓦片拉拉的发出声音。水从檐间的水溜边上呼号地冲了出来,拍拍地击着地上的石头。各处院子中的水,带着各种的积污和泥土凶猛地涌到较高的窗槛下又撞了回去。树林在水中跳动着,像要带根拔了起来,上面当不住严重的袭击,弯着头又像要折断树干往地下扑倒一般。山上的水瀑布似的滚到溪中,发出和雷相呼应的巨声。天将崩塌了。村中的人都战战兢兢的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门外。
就在这时候,住在村尾的农夫四林忽然听见了屋外大声呼号的声音。他从后窗望出去,看见一个人撑着一顶纸伞,赤着脚,裤脚卷到大腿上,大声的唱着歌,往山脚下走了去。
那是子平。
“发了疯了,到那里去寻什么狗肉吃呀!”四林不禁喊了起来。
穿过竹林望去,四林看见子平走到溪边站住了。他呆呆的望着,时或抱起一块大石,往急流中撩去。一会儿,他走了下去,只露出了伞顶,似已站在溪流中。
不久雨停了。子平收了伞,还站在那溪中。四林背上锄头,走出门,假装到田间去,想走近一点窥他做什么。
子平脱了上衣,弯着身在溪水上,用手舀着水,在洗他的上身。
“贱骨头!”四林掉转身,远远的就折回自己的家里。
孟母择邻而居,士君子择友而交,正所谓鸡随鸡群,羊随羊群,贼有贼队,官有官党。有钱的和有钱的来往,好人与好人来往。像子平,算是一个读书人,而不与读书人来往,他的为人就可想而知了。林家塘尽有的是读书人,一百年前,出过举人,出过进士,也曾出过翰林。祠堂门口至今还高高的挂着钦赐的匾额。现在有两个秀才都还活着。有两家人家请着先生在教子弟。像林元,虽已改了业做了医生,但他笔墨的好是人人知道的,他从前也是一个童生。年青的像进安,村中有什么信札都是他代看代写。评理讲事有丹生。募捐倡议有芝亭。此外还尽有识字能文的人。而子平,一个也不理,这算是什么呢?他回家已二十多天,没有去看过人,也没有人去看过他。大家只看见他做出了许多难以入目的事情。若说他疯狂,则又不像。只有说他是下流的读书人,便比较的确切。
但一天,林家塘的人看见子平的朋友来了。那是两个外地人,言语有点异样,穿着袋子很多的短衣。其中的一个,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皮包,里面似乎装满了东西。到了林家塘,便问子平的住处,说是由县里的党部来的,和子平同过学。子平非常欢喜的接见他们,高谈阔论的谈了一天,又陪着他们到山上去走。宿了一夜,这两个人走了。子平送得极远极远。
三天后,子平到县城去了。这显然是去看那两个朋友的。他去了三天才回家。
那时田间正是一片黄色,早稻将熟的时候。农夫们都忙着预备收割,田主计算着称租谷的事情。忽然一天,林家塘来了一个贴告示的人。大家都围着去看,只见:
“……农夫栽培辛勤……租谷一律七折……县党部县农民协会示……”
“入他娘的!这样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看的人都切齿的痛恨。有几个人甚至动手撕告示了。
林家塘里的人原是做生意的人最多,种田的没有几个。这一种办法,可以说是于林家塘全村有极大的损失。于是全村的人便纷纷议论,署骂起来。
“什么叫做党部!什么叫做农民协会!狗屁!害人的东西!”有一种不堪言说的疑惑,同时涌上了大家的心头: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从这疑惑中,又加上了平时的鄙视,便生出了仇恨。
那是谁都知道的,他和党部有关系。
炊烟在各家的屋上盘绕,结成了一个大的朦胧的网,笼罩着整个的村庄。夜又从不知不觉中撒下幕来,使林家塘渐渐入于黑暗的境界。星星似不愿夜的独霸,便发出闪闪的光辉,照耀着下面的世界。云敛了迹,繁密的银河横在天空。过了一会,月亮也出来了。她带着凉爽的气,射出更大的光到地上。微风从幽秘的山谷中,树林中偷偷的晃了出来,给与林家塘一种不堪言说的凉爽。喧哗和扰扰攘攘已退去休息。在清静中,蟋蟀与纺织娘发出清脆的歌声,颂扬着夜的秘密。
经过了炎热而又劳苦的工作,全村的男女便都休息在院中,河边,树下,受着甜蜜的夜的抚慰,三三两两的低声地谈着欢乐或悲苦的往事。
不久,奇异的事发生了。
有人看见头上有无数的小星拥簇在一堆,上窄下阔,形成了扫帚的样式,发出极大的光芒,如大麦的须一般。这叫做扫帚星,是一颗凶星。它发现时,必有王莽一类的人出世,倾覆着朝代,扰乱着安静。像这样的星,林家塘人已有几百年不曾看见过。
大家都指点着,观望着,谈论着。恐怖充满了各人的心中。它正直对着林家塘,显然这个人已出现在林家塘了。
约莫半点钟之久,东南角上忽然起了一朵大的黑云,渐渐上升着,有一分钟左右盖住了光明的月亮。它不歇的往天空的正中飘来,愈走愈近林家塘。扫帚星似已模糊起来,渐渐失了光芒。大家都很惊异的望着,那云很快的便盖住了扫帚星。
“好了!扫帚星不见了!”云过后,果然已看不见光芒的扫帚星,只是几颗隐约的小星在那里闪烁着。于是大家就很喜欢的叫了起来。各人的心中重又回复了平安,渐渐走进屋里去睡眠。
阿武婶的房子正在惠明先生的花园旁边。她走入房内后,忽然听见一阵风声,接着便是脚步声,不由得奇怪起来,她仔细倾听,那声音似在惠明先生的花园里,便走入厨房,由小窗里望了出去。模糊的月光下,她看见一个人正在那里拿着一柄长的剑呼呼的舞着。雪亮的光闪烟得非常可怕。剑在那人的头上身边,前后左右盘旋着。忽然听见那人叱咤一声,那剑便刺在一株树干上。收了剑,又做了几个姿势,那人便走了。阿武婶隐隐约约的看去,正是子平。
一阵战栗从她的心中发出,遍了她的全身。她连忙走进卧房里去。恐怖主宰着她的整个灵魂。她明白扫帚星所照的是谁,方才许多人撅着嘴所暗指的是谁了。
“咳,不幸,林家塘竟出了这样的一个恶魔!”她颤颤地自言自语的说。
林家塘离县城只有三十里路,一切的消息都很灵通,国内的大事他们也颇有一点知道。但因为经商的经商,做工的做工,种田的种田,各有自己的职业,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大去理会那些闲事。谁做皇帝谁做总统,在他们都没有关系,北军来了也好,南军来了也好。这次自从南军赶走北军,把附近的地方占领后,纷纷设立党部,工会,农会,他们还不以为意。最近这么一来,他们疑心起来了。北军在时,加粮加税,但好好的年成租谷打七折还不曾有过。这显然是北军比南军好得多。
林家塘扰扰攘攘了几天,忽然来了消息了。
“这是共产党,做的事!”在县内医院里当账房的生贵刚从城里回家,对邻居们说。
“什么是共产党呢?”有好几个人向来没有听见过,问生贵说。
“共产党就是破产党!共人家的钱,共人家的妻子!”
“啊!这还了得!”听的人都惊骇起来。
“他们不认父母,不认子女,凡女人都是男人的妻子,凡男人都是女人的丈夫!别人的产业就是他们的产业!”
这话愈说愈可怕了。听的人愈加多了起来。这样奇怪的事,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见。
“南军有许许多多共产党,女人也很多。她们都剪了头发,和男子一样的打扮。”
“啊,南军就是共产军吗?”
“不是。南军是国民军。共产党是混在里面的。现在国民军正在到处捉共产党。一查出就捉去枪毙。前日起,县里已枪毙了十几个。现在搜索得极严。有许多共产党都藏着手枪,炸弹。学界里最多。这几天来,街上站满了兵,凡看见剪了头发的女学生都要解开上衣露出胸来,脱了裙子,给他们搜摸。”
“啊!痛快!”
“什么党部,农会,工会!那里面没一个不是共产党。现在都已解散。被捉去的捉去,逃走的逃走了。”
“好,好!问你还共产不共产!”
听的人都喜欢的不得了。眼见得租谷不能打七折,自己的老婆也不会被人家共了。
这消息像电似的立刻就传遍了林家塘。
许许多多人都谈着谈着,便转到扫帚星上去,剑与一群剪头发的女人,以及晴天在山顶上打滚,雨天在山脚下洗澡等等的下流的出奇的举动……
有几个人便相约去讽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见了,因为他是扫帚星的叔叔,村中不好惹的前辈。
邻居们走后,惠明先生非常的生气。他一方面恶邻居们竟敢这样的大胆,把他的侄子当做共产党,一方面恨子平不争气,会被人家疑忌到如此。七八年前,他在林家塘是一个最威风,最有名声的人,村中有什么事情,殴斗或争论,都请他去判断。他像一个阎王,一句话说出去,怎样重大的案件便解决。村中没有一个人不怕他,不尊敬他。家家请他吃酒,送礼物送钱给他用。近几年来他已把家基筑得很稳固,有屋有田,年纪也老了,不再管别人的事,只日夜躺在床上,点着烟灯,吸吸鸦片消遣。最近两年来,他甚至连家事也交给了大媳妇,不大出自己的房门。子平回来后,只同他同桌吃过三次饭,一次还是在富克先生家里。谈话的次数也很少,而且每次都很短促。他想不到子平竟会这样的下流。他怒气冲冲的叫女仆把子平喊来。
“你知道共产党吗,子平?”他劈头就是这样问。
“知道的。”子平毫不介意的回答说。
这使惠明先生吃了一惊。显然邻居们的观察是对的了。
“为什么要共产呢?”
“因为不平等。不造房子的人有房子住,造房子的反而没有房子住。不种田的人有饭吃,种田的反而没有饭吃。不做衣服的有衣服穿。
“为什么要共妻呢?”惠明先生截断他的话,问。
“没有这回事。”他笑着回答说,“只有自由结婚,自由离婚是有的。”
惠明先生点了一点头。
“哈,今日同这个自由结婚,睡了一夜,明日就可以自由离婚,再和别个去自由结婚,后天又自由离婚,又自由结婚,又自由离婚……这不就是共妻?”他想。
“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办呢?”他又问子平说。
“那时到处都设着儿童公育院,有人代养。”
“岂不是不认得父母了。”
“没有什么关系。”
“哦!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呢?”
“书上讲得很详细。”
惠明先生气忿地躺在床上,拿起烟筒,装上烟,一头含在口里,便往烟灯上烧,不再理子平。
子平还有话要说似的,站了一会,看他已生了气,便索然无味的走回自己的房里。
惠明先生一肚子的气愤。烟越吸越急,怒气也愈加增长起来。自己家里隐藏着一个这样危险的人,他如做梦似的,到现在才知道。林家塘人的观察是多么真确。问他知道吗?——知道。而且非常的详细。他几十年心血所争来的名声,眼见得要被这畜生破坏了!报告,捉了去是要枪毙的。他毕竟是自己的侄子。不报告,生贵说过,隐藏共产党的人家是一样要枪毙的。这事情两难。
新的思想随着他的烟上来,他有了办法了。
他想到他兄弟名下尚有二十几亩田,几千元现款存在钱庄里。他兄弟这一家现在只有子平一个人。子平如果死了,是应该他的大儿子承继的,那时连田和现款便统统归到他手里。不去报告,也不见得不被捉去,而且还将株连及自己。报告了,既可脱出罪,又可拿到他的产业,何乐而不为?这本是他自作自受,难怪得叔叔。况且,共产党连父母也不认,怎会认得叔叔?他将来也难免反转来把叔叔当做侄子看待,两个儿子难免受他的欺,被他共了产,共了妻去。
主意拿定,他在夜间请了村中的几个地位较高的人,秘密地商量许久,写好一张报告,由他领衔,打发人送到县里去。
林家塘是一个守不住秘密的地方,第二天早晨,这消息便已传遍了。大家都觉得心里有点痒痒,巴不得这事立刻就发作。
生贵却故意装做不知道似的,偏要去看看子平。
九点钟,他去时,门关着,子平还睡着。十点钟,也还没有起来。他有点疑惑。十二点又去了一次。子平在里面答应说,人不好过,不能起来。下午二点和四点,他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叫别人去敲了两次门,也是一样的回答。
“一定是给他知道了!”生贵对教童说,“在里面关着门,想什么方法哩!”
“自然着急的!昨晚惠明先生的话问得太明白了!”
“不要让他逃走!逃走了,我们这班人便要受官厅的殃,说是我们放走的呢!”
第三天早晨,浓厚的雾笼罩了整个的林家塘。炊烟从各家的烟囱中冒了出来,渐渐混合在雾里,使林家塘更沉没在朦胧中,对面辨不出人物。太阳只是淡淡的发着光,似不想冲破雾的网,给林家塘人一个清明的世界一般。只有许多鸟在树林里惆嗽地鸣着,不堪烦闷似的。
阿武婶拿着洗净了的一篮衣服回来,忽然听见一阵橐橐的皮鞋声,有一个人便在她的身边迅速地掠过去。她回头细看时,那人已隐没在雾中了。林家塘没有第二个人穿皮鞋,她知道那一定是子平逃走了。她急忙跟着皮鞋声追去。路上遇到了史法,便轻轻的告诉他,叫他跟去,因为她自己是小脚,走不快的。
“万不会让他逃走!”史法想,“那边只有往县城去的一条大路,我跟着去就是了。”
子平走得很快,只听见脚步声,看不见人。
雾渐渐淡了起来,隐约中,史法已看见子平。但脚步声忽然没有了。他仔细望去,子平已走入小路。
“哼!看你往哪里逃罢!”史法喃喃地说着,跟了去。
雾渐渐消散,他看得很清楚,子平走进一个树林里站住了。他正要走过去,忽然树林中起了一声狂叫,吓得他连忙站住了脚步。
对面的山谷猛然又应答了一声。
他看见子平捻着拳头在那里打起拳来了。
“嗯,他知道我跟着,要和我相打了!”
他不由得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不敢动了。
“走远一点罢,”他想。转过身去,他看见前面来了六个人。那是生贵、仁才、明生、长庭、教童、四林,后面还有一群男女,为首的仿佛是惠明先生,丹生先生,富克先生,他们似已知道子平逃走,追了来的。
“逃走了吗?”
“不,在树林内。他死到临头,看见我一个人,磨拳擦掌的,还想打我呢!”史法轻轻的说。看见来了这许多人,他又胆壮了。
“去,追去捉住他!”生贵像发号施令的说。
“不!怕有手枪呢!”仁才这么一说,把几个人都呆住了。
雾已完全敛迹,太阳很明亮地照着。他们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七八个人。前面走的都背着枪,穿着军服,后背的一个正是送报告信去的惠明先生的仆人。
“逃走了,逃走了!”大家都大声的喊了起来。“还在树林里!快去,快去!当心他的手枪!”
那些兵就很快的卸下刺刀,装上子弹,吹着哨子,往树林包围了去。
子平似已觉得了。他已飞步往树林外逃去。
突然间,一阵劈拍的枪声,子平倒在田中了。
大家围了上去,看见他手臂和腿上中了两枪,流着鲜红的血。就在昏迷中,两个兵士用粗长的绳索把他捆了起来。有几个兵士便跑到他的屋子里去搜查。
证据是一柄剑。
过了一天,消息传到林家塘:子平抬到县里已不会说谈,官长命令……
几天之后,林家塘人的兴奋渐渐消失,又安心而且平静的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溪流仍点点滴滴的流着,树林巍然地站着,鸟儿啁啾地唱着快乐的歌,各色的野花天天开着,如往日一般。即如子平击倒的那一处,也依然有蟋蟀和纺织娘歌唱着,蚱蜢跳跃着,粉蝶飞舞着,不复记得曾有一个青年凄惨的倒在那里流着鲜红的血……
呵,多么美丽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