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悲哀
——鲁彦
这是如何的可怕,时光过得这样的迅速!
它像清晨的流星,它像夏夜的闪电,刹那间便溜了过去,而且,不知不觉地带着我那一生中最可爱的一叶走了。
像太阳已经下了山,夜渐渐展开了它的黑色的幕似的,我感觉到无穷的恐怖。像狂风卷着乱云,暴雨掀着波涛似的,我感觉到无边的惊骇。像周围哀啼着凄凉的鬼魑,影闪着死僵的人骸似的,我心中充满了不堪形容的悲哀和绝望。
谁说青年是一生中最宝贵的时代,是黄金的时代呢?我没有看见,我没有感觉到。我只看见黑暗与沉寂,我只感觉到苦恼与悲哀。是谁在这样说着,是谁在这样羡慕着,我愿意把这时代交给了他。
呵,我愿意回到我的可爱的童年时代,回到那梦幻的浮云的时代!
神呵,给我伟大的力,不能让我回到那时代去,至少也让我的回忆拍着翅膀飞到那最凄凉的一隅去,暂时让悲哀的梦来充实我吧!我愿意这样,因为即使是童年的悲哀也比青年的欢乐来得梦幻,来得甜蜜呵!
那是在哪一年,我不大记得了。好像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
时间是在正月的初上。正是故乡锣声遍地,龙灯和马灯来往不绝的几天。
这是一年中最欢乐的几天。过了长久的生活的劳碌,乡下人都一致的暂时搁下了重担,用娱乐来洗涤他们的疲乏了。街上的店铺全都关了门。词庙和桥上这里那里的一堆堆地簇拥着打牌九的人群。平日最节俭的人在这几天里都握着满把的瓜子,不息地剥啄着。最正经最严肃的人现在都背着旗子或是敲着铜锣随着龙灯马灯出发了。他们谈笑着,歌唱着,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会发现忧愁的影子。孩子们像从笼里放出来的一般,到处跳跃着,放着鞭炮,或是在地上围做一团,用尖石划了格子打着钱,占据了街上的角隅。
母亲对我拘束得很严。她认为打钱一类的游戏是不长进的孩子们的表征,她平日总是不许我和其他的孩子们一同玩耍,她把她的钱柜子镇得很紧密。倘若我偶然在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几个铜钱,偷偷地出去和别的孩子们打钱,她便会很快的找到我,赶回家去大骂一顿,有时挨了一场打,还得挨一餐饿。
但一到正月初上,母亲给与我自由了。我不必再在抽屉角落里寻找剩余的铜钱,我自己的枕头下已有了母亲给我的丰富的压岁钱。除了当着大路以外,就在母亲的面前也可以和别的孩子们打钱了。
打钱的游戏是最方便最有趣不过的。只要两个孩子碰在一起,问一声“来不来”?回答说“怕你吗”?同找一块不太光滑也不太凹凸的石板,就地找一块小的尖石,划出一个四方的格子,再在方格里对着角划上两根斜线,就开始了。随后自有别的孩子们来陆续加入,摆下钱来,许多人簇拥在一堆。
我虽然不常有机会打钱,没有练习得十分凶狠的铲法,但我却能很稳当的使用刨法,那就是不像铲似的把自己手中的钱往前面跌下去,却是往后落下去。用这种方法,无论能不能把别人的钱刨到格子或线外去,而自己的钱却能常常落在方格里,不会像铲似的,自己的钱总是一直冲到方格外面去,易于发生危险。
常和我打钱的多是一些年纪不相上下的孩子,而且都知道把自己的钱拿得最平稳。年纪小的不凑到我们这一伙来,年纪过大或拿钱拿得不平稳的也常被我们所拒绝。
在正月初上的几天里,我们总是到处打钱,祠堂里,街上,桥上,屋檐下,划满了方格。我的心像野马似的,欢喜得忘记了家,忘记了吃饭。
但有一天,正当我们闹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来了一个捣乱的孩子。
他比我们这一伙人都长得大些,他大约已经有了十四五岁,他的名字叫做生福。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他平时帮着人家划船,赚了钱一个人花费,不是挤到牌九摊里去,就和他的一伙打铜板。他不大喜欢和人家打铜钱,他觉得输赢太小,没有多大的趣味。他的打法是很凶的,老是把自己的铜板紧紧地斜扣在手指中,狂风暴雨似的錾了下去。因此在方格中很平稳地躺着的钱,在别人打不出去的,常被他錾了出去。同时,他的手又来得很快,每当将錾之前,先伸出食指去摸一摸被打的钱,在人家不知不觉中把平稳地躺着的钱移动得有了蹊跷。这种打法,无论谁见了都要害怕。
好像因为前一天和我们一伙里的一个孩子吵了架的缘故,生福忽然走来在我们的格子里放下了一个铜板。在打铜钱的地方拿着铜板打原是未尝不可以,但因为他向来打得很凶而且有点无赖,同时又看出他故意来捣乱的声势,我们一致拒绝了。
于是生福发了气,伸一只脚在我们的格子里,叫着说:
“石板是你们的吗?”
我们的眉毛都竖起了。——但因为是在正月里,大家觉得吵架不应该,同时也有点怕他生得蛮横,都收了钱让开了。
“到我家的檐口去!”一个孩子叫着说。
我们便都拥到那里,划起格子来。
那是靠河的一个檐口下,和我家的大门是连接着的。那个孩子的家里本在那间屋子的楼下开着米店,因为去年的生意亏了本,年底就决计结束不再开了。这时店堂的门半开着,外面一部分已经变做了客堂,里面还堆着一些米店的杂物。屋子是孩子家里的,檐口下的石板自然也是孩子家里的了。
但正当我们将要开始继续的时候,生福又来了。他又在格子里放下了一个铜板。
“一道来!”他气忿地说。
“这是我家的石板!”那孩子叫了起来。
“石板会答应吗?你家的石板会说话吗?”
我们都站了起来,捏紧了拳头。每个人的心里都发了火了。辱骂的话成堆的从我们口里涌了出来。
于是生福像暴怒的老虎一般,竖着浓黑的眉毛,睁着红的眼睛,握着拳头,向我们一群扑了过来。
但是,他的拳头正将落在那个小主人的脸上时,他的耳朵忽然被人扯住了。
“你的拳头大些吗?”一个大人的声音在生福脑后响着。
我们都惊喜地叫起来了。
那是阿成哥,是我们最喜欢的阿成哥!
“打他几个耳光,阿成哥,他欺侮我们呢!”
生福已经怔住了。他显然怕了阿成哥。阿成哥比他高了许多,气力也来得大。他是一个大人,已经上了二十岁。他能够挑很重的担子,走很远的路。他去年就是在现在已经关闭的米店里砻谷舂米。他一定要把生福痛打一顿的了,我们想。
但阿成哥却并不如此,反放了生福的耳朵。
“为的什么呢?”他问我们。
我们把生福欺侮我们的情形完全告诉了他。
于是阿成哥笑了。他转过脸去,对着生福说:
“去吧,你有几个铜板呢?”他一面说,一面掏着自己衣袋里的铜板。
生福又发气了,看见阿成哥这种态度。他立刻在地上格子里放下了一个铜板。
“打铜板不会打不过你!”
阿成哥微笑着,把自己的铜板也放了下去。
我们也就围拢去望着,都给阿成哥担起心来。我们向来没有看见过阿成哥和人家打过铜板,猜想他会输给生福。
果然生福气上加气,来得愈加凶狠了。他一连赢了阿成哥五六个铜板。阿成哥的铜板一放下去,就被他打出格子外。阿成哥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但阿成哥只是微笑着,任他去打。
过了一会,生福的铜板落在格子里了。
于是我们看见阿成哥的铜板很平稳地放在手指中,毫不用力的落了下来。
阿成哥的铜板和生福的铜板一同滚出了格子外。
“打铜板应该这样打法,拿得非常平稳!”他笑着说,接连又打出了几个铜板。
“把它打到这边来,好不好?”他说着,果然把生福的铜板打到他所指的地方去了。
“打到那边去吧!”
生福的铜板往那边滚了。
“随便你摆吧——我把它打过这条线!”
生福的铜板滚过了他所指的线。
生福有点呆住了。阿成哥的铜板打出了他的铜板,总是随着滚出了格子外,接连着接连着,弄得生福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们都看得出了神。
“錾是不公平的,要这样平稳地跌了下去才能叫人心服!”阿成哥说着,又打出了几个铜板。
“且让你打吧!我已赢了你五个。”
阿成哥息了下来,把铜板放在格子里。
但生福已经起了恐慌,没有把阿成哥的铜板打出去,自己的铜板却滚出了格子外。
我们注意着生福的衣袋,它过了几分钟渐渐轻松了。
“还有几个好输呢?”阿成哥笑着问他说,“留几个去买酱油醋吧!”
生福完全害怕了。他收了铜板,站了起来。
“你年纪大些!”他给自己解嘲似的说。
“像你年纪大些就想欺侮年纪小的,才是坏东西!——因为是在正月里,我饶恕了你的耳光!铜板拿去罢,我不要你这可怜虫的钱!”阿成哥笑着,把赢得的铜板丢在地上,走进店堂里去了。
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心里痛快得难以言说。
生福红着脸,逡巡了一会,终于拾起地上的铜板踱开了。
我们伸着舌头,直望到生福转了弯,才拥到店堂里去看阿成哥。
阿成哥已从屋内拿了一只胡琴走出来,坐在长凳上调着弦。
他是一个粗人,但他却多才而又多艺,拉得一手很好的胡琴。每当工作完毕时,他总是独自坐在河边,拉着他的胡琴,口中唱着小调。于是便有很多的人围绕着他,静静的听着。我很喜欢胡琴的声音。这一群人中常有我在内。
在故乡,音乐是不常有的。每一个大人都庄重得了不得,偶然有人嘴里呼啸着调子,就会被人看做轻挑。至于拉胡琴之类是愈加没有出息的人的玩意了。一年中,只有算命的瞎子弹着不成调的三弦来到屋檐下算命,夏夜有敲着小锣和竹鼓的瞎子唱新闻,秋收后祠堂里偶然敲着洋琴唱一台书,此外乐器声便不常听见。只有正月里玩龙灯和马灯的时候,胡琴最多,二三月间赛会时的鼓阁,乐器来得完备些。但因为玩乐器的人多半是一些不务正业或是职业卑微的人,稍微把自己看得高一点的人便含了一种蔑视的思想。然而,音乐的力量到底是很大的,乡里人一听见乐器的声音,男女老小便都围了拢去,虽然他们自己并不喜欢玩什么乐器。
阿成哥在我们村上拉胡琴是有名的。因此大人们多喜欢他。我们孩子们常缠着他要他拉胡琴。到了正月,他常拿了他的胡琴,跟着龙灯或马灯四处的跑。这几天不晓得为了什么事,他没有出去。
似乎是因为赶走了生福的缘故,他心里高兴起来,这时又拿出胡琴来拉了。
这只胡琴的构造很简单而且粗糙。蒙着筒口的不是蛇皮,是一块将要破裂的薄板。琴杆、弦栓和筒子涂着浅淡的红色。价钱大约是很便宜的。它现在已经很旧,淡红色上已经加上了一道龌龊的油腻,有些地方的油漆完全褪了色。白色的松香灰黏满了筒子的上部和薄板,又扬上了琴杆的下部在那里黏着。弓已弯曲得非常利害,马尾稀疏得像要统统脱下来的样子。这在我孩子的眼里并不美丽。我曾经有几次要求阿成哥给我试拉一下,它只能发出非常难听的嘎嘎声。
但不知怎的,这只胡琴到了阿成哥手里便发出很甜美的声音,有时像有什么在那声音里笑着跳着似的,有时又像有什么在那声音里哭泣着似的。听见了他的胡琴的声音,我常常呆睁着眼睛望着,惊异得出了神。
“你们哪一个来唱一曲呢?”这一天他拉完了一个调子,忽然笑着问我们说。一拣一个最熟的——‘西湖栏杆’好不好?”
于是我们都红了脸叫着说:
“我不会!”
“谁相信!那个不会唱‘西湖栏杆’!先让我来唱一遍罢——没有什么可以怕羞!”
“好呀!你唱你唱!”我们一齐叫着说。
“我唱完了,你们要唱的呢!”
“随便指定一个罢!”
于是阿成哥调了一调弦,一面拉着一面唱起来了:
西湖栏杆冷又冷,妹叹第一声:
在郎哥出门去,一路要小心!
路上鲜花——郎呀少去采……
阿成哥假装着女人的声音唱着,清脆得像一个真的女人,又完全合了胡琴的高低。我们都静默的听着。
他唱完了又拉了一个过门,停了下来,笑着说:
“现在轮到你们了——哪一个?”
大家红着脸,一个一个都想溜开了。有几个孩子已站到门限上。
“不会!不会!”
“还是淅琴罢!”他忽然站起来,拖住了我的手。
我的心突然跳了起来,浑身像火烧一般,说不出话来,只是挣扎着,摇着头:
“不……不……”
“好呀!淅琴会唱!淅琴会唱!”孩子们又都跳了拢来,叫着说。
“不要怕羞!关了门罢!只有我们几个人听见!”阿成哥说着,松了手,走去关上了店门。
我已经完全在包围中了。孩子们都拥挤着我,叫嚷着。我不能不唱了。但我又怎能唱呢?“西湖栏杆”头一节是会唱的,但只在心里唱过,在没有人的时候唱过,至多也只在阿姊的面前唱过,向来却没有对着别的人唱过。
“唱罢唱罢!已经关了门了!”阿成哥催迫着。
“不会……不会唱……”
“唱罢唱罢!淅琴!不要客气了!”孩子们又叫嚷着。
我不能不唱了。我只好红着脸,说:
“可不要笑的呢!”
“他答应了!——要静静的听着的!”阿成哥对大众说。
“让我再来拉一回,随后你唱,高低要合胡琴的声音!”
于是他又拉起来了。
听着他的胡琴的声音,我的心的跳动突然改变了情调,全身都像在颤动着一般。
他的胡琴先是很轻舒活泼的,这时忽然变得沉重而且呜咽了。
它呜咽着呜咽着,抽噎似的唱出了“妹叹第一声……”
“……”
“西湖栏杆冷又冷……”
他拉完了过门,我便这样的唱了起来,于是他的胡琴也毫不停顿的拉了下去,和我的歌声混合了。
“……”
“好呀!唱得好呀!……”孩子们喊了起来。
我已唱完了我所懂得的一节。胡琴也停住了。
我不知道我唱的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样唱的。我只感觉到我的整个的心在强烈的撞击着。我像失了魂一般。
“比什么人都唱得好!最会唱的大人也没有唱得这样好!我头一次听见,淅琴!”阿成哥非常喜欢的叫着说。
我的心的跳动又突然改变了情调,像有一种大得不能负载的欢悦充塞了我的心。我默然坐下了。我感觉到我的头在燃烧着,我的灵魂像向着某处猛烈地冲了去似的……
就是从这一天起,我的灵魂向音乐飞去了。我需要音乐。我想象阿成哥握住我的手似的握住音乐。
因此我爱着了阿成哥,比爱任何人还爱他。
每当母亲对我说,“你去问问阿四叔,连品公公,阿成哥,看哪个明朝后日有工夫可以给我们来砻谷!”我总是先跑到阿成哥那里去。别个来砻谷,我懒洋洋地开着眼睛睡在床上,很迟很迟的才起床,不高兴出去帮忙,尽管母亲一次又一次的骂着催着。阿成哥来了,我一清早就爬了起来,开开了栈房,一把轻便的砻谷器具搬了出来,又帮着母亲备好了早饭,等待着阿成哥的到来。有时候还早,我便跑到桥头去等他。
他本来一向和气,见了人总是满面笑容。但我感觉到他对我的微笑来得格外亲热,像是一个母亲生的似的。因此我喜欢常在他身边。他砻谷时,我拿了一根竹杆,坐在他的对面赶着鸡。他筛米时,我走近去拣着未曾破裂的谷子。
“西湖栏杆”这只小调一共有十节歌,就在砻谷的时候,他把其余的九节完全教会了我。
没有事的时候,他时常带了他的胡琴到我家里来,他拉着,我唱着。
他告诉我,用蛇皮蒙着筒口的胡琴叫做皮胡,他的这只用薄板做的叫做板胡。他喜欢板胡,因为板胡的声音比皮胡来得清脆。他说胡琴比萧和笛子好,因为胡琴可以随便变调,又可以自拉自唱;他能吹萧和笛子,但因为这个缘故,他只买了一只胡琴。
他又告诉我,外面的一根弦叫做子弦,里面的叫做二弦。他说有些人不用子弦,但用二弦和老弦是不大好听的,因为弦粗了便不大清脆。
他又告诉了我,胡琴应该怎样拿法,指头应该怎样按法,哪一枚指头按着弦是“五”字,哪一枚指头按着弦是“六”字……
关于胡琴的一切,他都告诉我了!
于是我的心愈加燃烧了起来:我饥渴地希望得到一只胡琴。
但这是太困难了。母亲绝对不能允许我有一只胡琴。
最大的原因是,唱歌,拉胡琴,都是下流人的游戏。
我父亲是一个正经人,他在洋行里做经理,赚得很多的钱,今年买田,明年买屋,乡里人都特别的尊敬他和母亲。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们对我的希望特别大。他们希望我将来做一个买办,造洋房,买田地,为一切的人所尊敬,做一个人上的人。
倘若外面传了开去,说某老板的儿子会拉胡琴,或者说某买办会拉胡琴,这成什么话呢?
“你靠拉胡琴吃饭吗?”母亲问我说,每次当我稍微露出买一只胡琴的意思的时候。
是的,靠拉胡琴吃饭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我也不愿意。这是多么羞耻的事情,倘若我拉着胡琴去散人家的心,而从这里像乞丐似的得到了饭吃。
但我喜欢胡琴,我的耳朵喜欢听见胡琴的声音,我的手指想按着胡琴的弦,我希望胡琴的声音能从我的手指下发出来。这欲望在强烈地鼓动着我,叫我无论如何须去获得一只胡琴。
于是,我终于想出一个方法了。
那是在同年的夏天里,当我家改造屋子的时候。那时木匠和瓦匠天天在我们家里做着工。到处堆满了木料和砖瓦。
在木匠司务吃饭去的时候,我找出了一根细小的长的木头。我决定把它当做胡琴的杆子,用木匠司务的斧头劈着。但他们所用的斧头太重了,我拿得很吃力,许久许久还劈不好。我怕人家会阻挡我拿那样重的斧头,因此我只在没有人在的时候劈;看看他们快要吃完饭,我便息了下来,把木头藏在一个地方。这样的继续了几天,终于被一个木匠司务看见了。他问我做什么用,我不肯告诉他。我怕他会笑我,或者还会告诉我的母亲。
“我自有用处!”我回答他说。
他问我要劈成什么样子,我告诉他要扁的方的。他笑着想了半天,总是想不出来。
但看我劈得大吃力,又恐怕我劈伤了手,这个好木匠代我劈了。
“这样够大了吗?”
“还要小一点。”
“这样如何呢?”
“再扁一点罢。”
“好了罢?我给你刨一刨光罢!”他说着,便用创给我刨了起来。
待木头变成了一根长的光滑的扁平的杆子时,我收回了。那杆子的下部分是应该圆的,但因为恐怕他看出来,我把这件工作留给了自己,秘密地进行着。刨比斧头轻了好几倍,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困难。
随后我又用刨和挫刀做了两个大的,一头小一头大的,圆的弦栓。
在旧罐头中,我找到了一个洋铁的牛乳罐,我剪去了厚的底,留了薄的一面,又在罐背上用剪刀凿了两个适合杆子下部分的洞。
只是还有一个困难的问题不容易解决。
那就是杆子上插弦栓的两个洞。
我用凿子试了一试,觉得太大,而且杆子有破裂的危险。
我想了。我想到阿成哥的胡琴杆上的洞口是露着火烧过的痕迹的。怎样烧的呢?这是最容易烧毁杆子的。
我决定了它是用火烫出来的。
于是我把家中缝衣用的烙铁在火坑里煨了一会,用烙铁尖去试了一下。
它只稍微焦了一点。
我又思索了。
我记起了做铜匠的定法叔家里有一个风扇炉,他常常把一块铁煨得血红的烫东西。烫下去时,会吱吱的响着,冒出烟来。我的杆子也应该这样烫才是,我想。
我到他家里去逡巡了几次,看他有没有生炉子。过了几天,炉子果然生起来了。
于是我拿了琴杆和一枚粗大的洋钉去,请求他自己用完炉子后让我一用。
定法叔立刻答应了我。在叔伯辈中,他是待我最好的一个。我有所要求,他总答应我。我要把针做成鱼钩时,他常借给我小铁钳和挫刀。母亲要我到三里路远近的大楔头买东西去时,他常叫我不要去,代我去买了来。他很忙,一面开着铜店,一面又在同一间房子里开着小店,贩卖老酒,洋油和纸烟。同时他还要代这家挑担,代那家买东西,出了力不够,还常常赔了一些点心钱和小费。母亲因为他太好了,常常不去烦劳他,但他却不时的走来问母亲,要不要做这个做那个,他实在是不能再忠厚诚实了。
这一天也和平日一般的,他在忙碌中看见我用洋钉烫琴杆不易见功,他就找出了一枚大一点的铁锥,在火里煨得血红,又在琴杆上撒了一些松香,很快的代我烫好了两个圆洞。
弦是很便宜的,在大楔头一家小店里,我买来了两根弦。
从柴堆里,我又选了一根细竹,削去了竹叶;从母亲的线篮中,我剪了一束纯麻,这两样合起来,便成了我的胡琴的弓。
松香是定法叔送给我的。
我的胡琴制成了。
我非常的高兴,开始试验我的新的胡琴,背着母亲拉了起来。
但它怎样也发不出声音,弓只是在弦上没有声息的滑了过去。
这使我起了极大的失望,我不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我四处寻找我的胡琴和别的胡琴不同的地方,我发见了别的弓用的是马尾,我的是麻。我起初不很相信这两样有什么分别,因为它和马尾的样子差不多,它还没有制成线。随后我便假定了是弓的毛病,决计往大碶头去买了。
这时我感觉到这有三个困难的问题。第一是,铺子里的弓都套在胡琴上,似乎没有单卖弓这样一回事;第二是,如果响不响全在弓的关系,它的价钱一定很贵;第三是,这样长的一只弓从大碶头拿到家里来,路上会被人家看见,引起取笑。
但头二样是过虑的。店铺里的主人答应我可以单买一只,它的价值也很便宜,不到一角钱。
第三种困难也有了解决的办法。
我穿了一件竹布长衫到大碶头去。买了弓,我把它放在长衫里面,右手插进衣缝,装出插在口袋里的模样,握住了弓。我急忙地走回家来。偶一遇见熟人,我就红了脸,闪了过去,弓虽然是这样的藏着,它显然是容易被人看出的。
就在这一天,我有了一只真的胡琴了。
它发出异常洪亮的声音。
母亲和阿姊都惊异地跑了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呢?……”母亲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责备我的神气,她微笑着,显然是惊异得快乐了。
我把一切的经过,统统告诉了她,我又告诉她,我想请阿成哥教我拉胡琴。她答应我,随便玩玩,不要拿到外面去,她说在外面拉胡琴是丢脸的。我也同意了她的意思。
当天晚上,我就请了阿成哥来。他也非常的惊异,他说我比什么人都聪明。他试了一试我的胡琴说,声音很洪亮,和他的一只绝对不同,只是洪亮中带着一种哭丧的声音,那大约是我的一支用的洋铁罐的原因。
我特别喜欢这种哭丧的声音。我觉得它能格外感动人。它像一个哑了喉咙的男子在哭诉一般。阿成哥也说,这种声音是很特别的,许多胡琴只能发出清脆的女人的声音,就是皮胡的里弦最低的声音也不大像男子的声音,而哭丧的声音则更其来得特别,这在别的胡琴上,只能用左手指头颤动着颤动着发出来,但还没有这样的自然。
“可是,”阿成哥对我说,“这只胡琴也有一种缺点,那就是,怎样也拉不出快乐的调子。因为它生成是这样的。”
我完全满意了。我觉得这样更好:让别个去拉快乐的调子,我来拉不快乐的调子。
阿成哥很快的教会了我几个调子。他不会写字,只晓得念谱子。他常常到我家里来,一面拉着胡琴,一面念着谱子,叫我在纸头上写出。谱子写出了以后,我就不必要他常在我身边,自己渐渐拉熟了。
第二年春间,我由私塾转到了小学校。那里每礼拜上一次唱歌,我抄了不少的歌谱,回家时带了来,用胡琴拉着。我已住在学校里,很想把我的胡琴带到学校里去,但因为怕先生说话,我只好每礼拜回家时拉几次,在学校里便学着弹风琴。
阿成哥已在大碶头一家米店里做活,他不常回家,我也不常回家,不大容易碰着。偶然碰着了,他就拿了他自己的胡琴到我家里来,两个人一起拉着。有时,他的胡琴放在米店里,没有带来时,我们便一个人拉着,一个人唱着。
阿成哥家里有一只划船。他很小时帮着他父亲划船度日。他除了父亲和母亲之外,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因为他比他的兄弟能干,所以他做了米司务。他很能游泳,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常和水接近了。
有一次,夏天的下午,他坐在桥上和人家谈天,不知怎的,忽然和一个人打起赌来了。他说,他能够背着一只稻桶游过河。这个没有谁会相信,因为稻桶又大又重,农人们背着在路上走都还觉得吃力。如果说,把这只稻桶浮在水面上,游着推了过去或是拖了过去,倒还可能,如果背在肩上,人就会动弹不得,而且因了它的重量,头就会沉到水里,不能露在水面了。但阿成哥固执地说他能够,和人家赌下了一个西瓜。
稻桶上大下小,四方形,像一个极大的升子。我平时曾经和同伴们躲在里面游戏过,那里可以蹲下四五个孩子,看不见形迹。阿成哥竟背了这样的东西,拣了一段最阔的河道游过去了。我站在岸上望着,捏了一把汗,怕他的头沉到水里去。这样,输了西瓜倒不要紧,他还须吃几口水。
阿成哥从这一边游到那一边了。我的忧虑是多余的。他的脚好像踏着水底一般,只微微看见他的一只手在水里拨动着,背着稻桶,头露在水面上,走了过去。岸上的看众都拍着手,大声的叫着。
阿成哥看见岸上的人这样喝采,特别高兴了起来。他像立着似的空手游回来时,整个的胸部露出在水面上,有时连肚脐也露出来了。这使岸上的看众的拍掌声和喝采声愈加大了起来。这样的会游泳,不但我们年纪小的没有看见过,就连年纪大的也是罕见的。
阿成哥就在人声噪杂中上了岸,走进埠头边一只划船里,换了衣服,笑嘻嘻地走到桥上来。桥上一个大的西瓜已经切开在那里。他看见我也在那里,立刻拣了一块送给我吃。
“吃了西瓜,到你家里去!”他非常高兴的对我说。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快乐,他的面上满是和蔼的笑容。我说不出的幸福。我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可爱的人了。
这一天下午,他在我家里差不多坐了两个钟头。我的胡琴在他手里发出了一种和平常特别不同的声音,异常的快乐,那显然是他心里非常快乐的缘故。
但这样快乐的夏天,阿成哥从此不复有了。从第二年的春天起,他在屋子里受着苦,直到第二个夏天。
那是发生在三月里的一天下午,正当菜花满野盛放的时候。
他太快乐了。再过一天,他家里就将给他举行发送的盛会。这是订婚后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的礼节。同年十月间,他将和一个女子结婚了。他家里的人都在忙着给他办礼物,他自己也忙碌得异常。
这一天,他在前面,他的哥哥提着一篮礼物跟在他后面向家里走来。走了一半多路,过了一个凉亭,再转过一个屋弄,就将望见他们自己屋子的地方,他遇见了一只狗。
它拦着路躺着,看见阿成哥走来,没有让开。
阿成哥已经在狗的身边走了过去。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不高兴起来。他回转身来,瞥了狗一眼,一脚踢了过去。
“畜生!躺在当路上!”
狗突然跳起身,睁着火一般的眼睛,非常迅速的,连叫也没有叫,就在阿成哥脚骨上咬了一口,随后像并没有什么事似的,它垂着尾巴走进了菜花丛里。
阿成哥叫了一声,倒在地下了。他的脚骨已连裤子被狗咬破了一大块,鲜血奔流了出来。这一天他走得特别快,他的哥哥已经被他遗落在后方,直待他赶到时,阿成哥已痛得发了昏。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的哥哥把他背回家里,他发了几天的烧。全家的人本是很快乐的,这时都起了异常的惊骇。据说,菜花一黄,蛇都从洞里钻了出来,狗吃了毒蛇,便花了眼,发了疯,被它咬着的人,过了一百二十天是要死亡的。神农尝百草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医治疯狗咬的药。
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呢?大家都绝望的想着。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预兆。没有谁相信阿成哥能跳出这个灾难。
他的父亲像在哄骗自己似的,终于东奔西跑,给他找到了一个卖草头药的郎中,给他吃了一点药,又敷上了一些草药。郎中告诉他,须给阿成哥一间最清静的房子,把窗户统统关闭起来,第一是忌色,第二是忌烟酒肉食,第三是忌声音,这样的在屋子里躲过一百二十天,他才有救。
然而阿成哥不久就复原了。他的创口已经收了口,没有什么疼痛,他的精神也已和先前一样。他不相信郎中和别人的话,他怎样也不能这样的度过一百二十天。他总是闹着要出来。但因为他家里劝慰他的人多,他也终于闹了一下,又安静了。
我那时正在学校里,回家后,听见母亲这样说,我才知道了一切。我想去看他,但母亲说,这是不可能的,吵闹了他,他的病会发作起来。母亲告诉我的话是太可怕了。她说,被疯狗咬过的人是绝对没有希望的。她说,毒从创口里进了去,在肚子里会生长小狗起来,创口好像是好了,但在那里会生长狗毛,满子一百二十天,好了则已,不好了,人的眼睛会像疯狗似的变得又花又红,不认得什么人,乱叫乱咬,谁被他咬着,谁也便会变成疯狗死去。她不许我去看他,我也不敢去看他,虽然我只是记挂着他。我只每礼拜六回家时打听着他的消息。他的灾难使我太绝望了,我总是觉得他没有救星了似的。许久许久,我没有心思去动一动我的胡琴。母亲知道我记挂着阿成哥,因此她时常去打听阿成哥的消息,待我回家时,就首先报告给我听。
到了暑假,我回家后,母亲告诉我,大约阿成哥不要紧了。她说,疯狗咬也有一百天发作的,他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天,他精神和身体一点没有什么变化。他已稍稍的走到街上来了。有一次母亲还遇见过他,他问我的学校哪一天放暑假。只是母亲仍不许我去看他,她说她听见人家讲,阿成哥有几个相好的女人,只怕他犯了色,还有危险,因为还没有过一百二十天。
但有一天的晚间,我终于遇见他了。
他和平时没有什么分别,只微微清瘦了一点。他的体格还依然显露着强健的样子,脸色也还和以前一样的红棕色,只微微淡了一点,大概是在屋子里住得久了。他拿着一根钓鲤鱼的竿子,在河边逡巡着观望鲤鱼的水泡。我几乎忘记了他的病,奔过去叫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欣喜和安慰的光,他显然是渴念着我的。他立刻收了鱼竿,同我一起到我的家里来。母亲听见他来了,立刻泡了一杯茶,关切地问他的病状。他说他一点也没有病,别人的忧虑是多余的。他不相信被疯狗咬有那样的危险。他把他的右脚骨伸出来,揭开了膏药给我们看,那里没有血也没有脓,创口已经完全收了口。他以为连这个膏药也不必要,但因为别人固执地要他贴着,他也就随便贴了一个。他有点埋怨他家里的人,他说他们太大惊小怪了。他说一个这样强壮的人,咬破了一个小洞有什么要紧。他说话的时候态度很自然。他很快乐,又见到了我。他对于自己被疯狗咬的事几乎一点也不关心。
我把我的胡琴拿出来提给他,他接在手里,看了一会,说:
“灰很重,你也许久没有拉了罢?”
我点了点头。
于是母亲告诉他,我怎样的记挂着他,怎样的一回家就想去看他,因为恐怕扰乱他的清静,所以没有去。
阿成哥很感动的说,他也常在记念着我,他几次想出来都被他家里人阻住了。他也已经许久没有拉胡琴了,他觉得一个人独唱独拉是很少兴趣的。
随后他便兴奋地拉起胡琴来,我感动得睁着眼睛望着他和胡琴。我觉得他的情调忽然改变了。原是和平常所拉的一个调子,今天竟在他手里充满了忧郁的情绪,哭丧声来得特别多也特别拖长了。不知怎的,我心中觉得异常的凄凉,我本是很快乐的,今天能够见着他,而且重又同他坐在一起玩弄胡琴,但在这快乐中我又有了异样的感觉,那是沉重而且凄凉的一种预感。我只默然倾听着,但我的精神似乎并没有集中在那里,我的眼前现出了可怕的幻影:一只红眼睛垂尾巴的疯狗在追逐阿成哥,在他的脚骨上咬了一口,于是阿成哥倒下地了,满地流着鲜红的血,阿成哥站起来时,眼睛也变得红了,圆睁着,张着大的嘴,露着獠牙,追逐着周围的人,刺刺地咬着石头和树木,咬得满口都是血,随后从他的肚子里吐出来几只小的疯狗,跳跃着,追逐着一切的人……于是阿成哥自己又倒在地上,在血泊中死去了……有许多人号哭着……
“淅琴!”母亲突然叫醒了我,“做什么这样的呆坐着呢?今天遇见了阿成哥了,应该快活了罢?跟着唱一曲不好吗?”
我觉得我的脸发烧了。我怎么唱得出呢?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我从此不能再见到阿成哥,阿成哥也不能再见到我了。命运安排好了一切,叫他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世界。而且迅速的,非常迅速的,就在第三天的下午。
天气为什么要变得和我的心一般的凄凉呢?没有谁能够知道。它刮着大风,雪盖满了天空,和我的心一般的恐怖与悲伤。
街上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恐怖地低声的谈着话。这显然是出了意外的事了。我走近去听,正是关于阿成哥的事。
“……绳子几乎被他挣断了……房里的东西都被他撞翻在地上……磨着牙齿要咬他的哥哥和父亲……他骂他的父亲,说前生和他有仇恨……门被他撞了个窟窿,他想冲出来,终于被他的哥哥和父亲绑住了……咬碎了一只茶杯,吐了许多血……正是一百二十天,一点没有救星……”
像冷水倾没在我的头上一般,我恐怖得发起抖来。在街上乱奔了一阵,我在阿成哥屋门口的一块田里踉跄地走着。
屋内有女人的哭声,此外一切都沉寂着。没有看见谁在屋内外走动。风在屋前呼哨着,凄凉而且悲伤。
我瞥见在我的脚旁,稻田中,有一堆夹杂着柴灰的鲜血……
我惊骇地跳了起来,狂奔着回到了家里……
我不能知道我的心是在怎样的击撞着,我的头是在怎样的燃烧着,我一倒在床上便昏了过去。
当阿成哥活着的时候,世上没有比他更可爱的人。当阿成哥死去时,也没有比他更可怕了。
我出世以来,附近死过许多人,但我没有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恐怖过。
当天晚间,风又送了一阵悲伤的哭声和凄凉的钉棺盖声进了我的耳里……
从此我失去了阿成哥,也失去了一切……
……
命运为什么要在我的稚弱的心上砍下一个这样深的创伤呢!我不能够知道。它给了我欢乐,又给了我悲哀。而这悲哀是无底的,无边的。
一切都跟着时光飞也似的溜过去了,只有这悲哀还存留在我的心的深处。每当音乐的声音一触着我的耳膜,悲哀便侵袭到我的心上来,使我记起了阿成哥。
阿成哥的命运是太苦了,他死后还遭了什么样的蹂躏,我不忍说出来……
我呢,我从此也被幸福所摈弃了。
就在他死后第二年,我离开了故乡,一直到现在,还是在外面飘流着。
前两年当我回家时,母亲拿出了我自制的胡琴,对我说:
“看哪!你小时做的胡琴还代你好好的保留着呢!”
但我已不能再和我的胡琴接触了。我曾经做过甜蜜的音乐的梦,而它现在已经消失了。甚至连这样也不可能:就靠着拉胡琴吃饭,如母亲所说的,卑劣地度过这一生罢!
最近,我和幸福愈加隔离得远了。我的胡琴,和胡琴同时建造起来的故乡的屋子,已一起被火烧成了灰烬。这仿佛在预告着,我将有一个更可怕的未来。
青年时代是黄金的时代,或许在别人是这样的罢?但至少在我这里是无从证明了。我过的艰苦和烦恼的日子太多了,我看不见幸福的一线微光。
这样的生活下去是太苦了……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