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的情书

涵瑜:

我们同在一个学校里,天天微笑的相见,天天不断的在书本上互相研磨,一月一月的过去,一年又快到了。无限的衷曲渐渐在彼此的眉目间流露出来,这恐怕你也不能饰词辩解吧。但是,我们只是缄默,只是把满腔的情绪闭在肚子里煎熬,这是多么苦痛的事呀。这几天我已处在无法煎熬的境地了。我似乎是得了神经病,一切失了常态。我为着自己,也许是为着你,不能不把我俩中间的幂幂揭开,将两性间的森严的壁垒打破,把胸中的郁闷尽量的发泄出来。我本想和你面谈,但心里存着“恋爱”的念头竟羞慑的说不出口,因此就用笔来陈述。这封信出发的动机是这样的,冒昧虽是冒昧,但是你有拒绝和我笔谈之权。我想这样一次的通讯,总不能就认为我是大逆不道吧。我在神志昏迷中颤栗的写着,明知道这信发出后是凶多吉少,明知道因着我这次的失检,你会给我一个重大的难堪,将我数月来的经营毁灭,不,不会毁灭,我自己相信我已下了千万个决心要写这封信,一切的顾虑,实在没有力量阻止我这支笔。涵瑜呀,真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我这支笔。我忍心的写了这些话,我手中已预备着明天和你见面时遮脸的大蒲扇了。我还怕什么,祝你平安!

皮克

涵瑜:

我的灵魂好像被丝缚着,挂在天空,被狂风震撼,岌岌然要掉到茫茫的大海中去一般。绿衣使者的救星呵!你只将快乐与安慰一包一包的从我旁边递给那些不相干的安闲的人,全不理会我。难道我昨儿的信没有递到她的手中吗?难道这是犯了罪吗?所谓师生,这是何等庄严的名分!?这上面还能再加上一层别的关系吗?爱的嫩芽之上已铺着一层坚冰了,没有滋长之望了,枯萎就在眼前。我的魂魄给失望的恐惧惊散了。心灵给羞惭包裹了。我只是放开两眼眶的泪水涤去我的羞惭。通宵仰看着漆黑的穹空忏悔当天的失检。但是这些思潮已成了幻梦,从你那珍贵的回音盼到之后,这些思潮已完全离了我的心境。我的一切,已完全恢复了常态啦,这是我应当如何感激你的呀,涵瑜!

我的寒微的家世,在平日闲谈中我已向你流露过的。你不是时常替我叹息吗,你现在又殷勤的勉慰我,我的枯焦的生命就同得着春风甘露一样,自然的将来会生出鲜花供你的欣赏!我在潦倒穷愁的生活中,本来没有妄想过需求一个女性的安慰,也不曾和女人通过一封信。我从前见着女人就得红脸的,可是现在啊,“红脸”在我竟算不了什么,现在写信,那心的震跳,手的战栗,也都算不了什么。我不顾一切的要跳入爱情的网里才愉快呀!涵瑜,我直的喜得要流泪了!

战争发生了,炮声隆隆,看是谁成了谁的俘虏,我们明天看《晨报》的号外吧!再谈,祝你快乐!

皮克

涵瑜:

天天见面的我们,不知如何交谈的机会反而比从前更少。就是偶一交谈,也不比从前那样的自由,放肆,真是好笑极了。在我们和平常一样的交谈时,旁边的人似乎都在侦探我们,周先生的笑语似乎是讥嘲我们。姜女士在我们中间走过时,向你瞧瞧又向我看看。我真的很害怕,怕她已经知道我们的秘密。这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今日上午,我一连写了两封信,想乘着没人在旁时面交给你,但是终于没有机会。我只好烦邮差送给你吧。我想这种无聊的信,每星期写两三封就够了,多写是要耽误你的读书时间,消耗你的珍贵的精神的。但是这恐怕是一句口奉心违的话。我一接到了你的信,便失了我的坚决的主张了。本来我俩相隔咫尺,遥若天涯,众口悠悠,限制我们没有互谈衷曲的机会,我们不凭这枯笔寸纸来一表私忱,又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九点钟了,想你已甜蜜的安睡了吧。

皮克

CentrePark,风景佳绝!

假山之阳,花圃之北,

更是池水涟涟,荷花香艳;

惜那水榭当中,

少着情人儿一对!

明儿是星期,我真喜幸!

你随便梳妆,莫误良辰;

最好是背着人儿行,

那管你肯不肯,

到了钟敲七点,

我准在那里耐着性儿等!

涵瑜:

昨夜成邀游公园的新诗两首,这也是汗牛充栋的青年文艺中顶烂调的;撇诗论事,这也是青年们最流行的把戏。我们不是青年吗,虽则是师徒。诗礼之家的道德君子在超乎师徒关系万倍的中间,还背着人做他们的《红楼梦》咧!涵瑜,管他有没有人瞧见,盼你明天清晨堂哉皇哉来这里一趟。只要咱们自己够受,管他妈的礼教!你的信前晚七时收到。房里有人,我将它贴胸的藏着,全身感着爽快。人家走了,我舍不得拿出来瞧,因为瞧完了,便要再等几十个钟头才有瞧的,不是太难熬了吗?而且随便的瞧了,似乎对不住你,因此我洗好了手,擦了脸,漱了口,脱了衣服,放下帐子,在被里安闲地仔细地玩味你寄来的那全副的珍珠。我一直睡到天亮,依然是微笑着。

来吧!来吧!来吧!妹妹!这封信有代表我的全权,明儿迎你到公园。

你的皮克

涵瑜:

你听见大炮响吗?恐怕你在回味着昨天初见握手时全身如着火般的况味,觉着自己也上了战场,听不到别的大炮声呢!

你的信今早收到了。你要我下次相会不必吃西餐,多花钱,涵瑜,你的盛意可感!我一个月的薪水本来不够吃几顿西餐的,也不曾吃过西餐。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下次决以清茶相待,勿念。

努力求学,自是青年的快事,也是我念念不忘的。不过我每天教了两点钟代数,还要担任许多校务,晚上连休息时间都觉不够,实在没有余力用功;况且这晌时局不静,人心惶惶,也无意求学。这是暂时的,你以为我是服服贴贴安于现状吗?我时时苦恼着这事呢!缓一下子我要到教堂里的高级班学英文。下半年决计摆脱一点教务,到北京大学英文系去旁听。

你呢,你也得劝劝你自己,从前还按期交代数演草,这几天连课都不上了。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我从此不敢和你通信了,免得分你的心。

胡先生说:上次月考你的几何试卷只有三十分。我听了替你担忧。明年上期就要毕业,为着无限的前途,实在不容是这样因循下去啊!我并不着急你的分数,我单怕你从此不努力了。我并不重视虚荣与阶级,我自己就没在大学毕过业,也不想定要在大学毕一回业,只觉着实际上要超越一切虚荣与崇高的阶级才好啊!

你的身体还发热不?很念!

你的皮克

涵瑜:

昨天下午,我同族弟到公园长美轩中小餐。我们觉着无聊,族弟很想见见你,因此我就打电话邀你。谁料接电话的是密司王,她故意和我麻烦,弄得我进退狼狈,我就连忙改变自己的声调,免得给她识破,可是我那慌张的神情哟,若是有谁瞧见,必会骇然的。

你仅仅和我说了一句:“你是谁?”便绝了线。我知道你不常接电话的,何况你旁边还有会开玩笑的朋友,而且打电话的是一位不能当众宣布的我呢!我在失望之中,觉着这世界无限的荒凉,这公园不过是我古木苍然的坟墓!上星期日的晚上是我的值班期。教职员就只我一人留校,同学们出游的出游,回家的回家,你竟不回家,和一位朋友倚着我房子对面的教室的栏杆将幽雅的箫声一阵一阵送到我耳边。这箫声在诉你的无限的心事;这箫声递给我不少的慰语。我俩虽如隔着蓬山几万层,但我内心的沉闷,已给音乐遣散了。谢谢你,涵瑜!

有余的休息时间,都消磨在写情书里面,不笔谈吧,这颗心儿也是自鸣钟一样,一刻儿也不曾停摆,终日萦纡着你,考虑着将来的一切。这样本是太自苦了,但要这样才舒适,要这样才快乐。快乐虽是快乐,然而我的躯壳的确是害着病了,和你一样昏昏沉沉,如在梦中!

我记得英文里有这么一句话:Thereislife,thereishope。涵瑜,别再自苦了,你暂时丢掉你心中的我。我丢掉我心中的你。我们不仍然是从前的我们吗?赶快健康各自的身体,努力各自的前程。恋爱不是我们的职业,我俩在互爱着时那能放弃其他重要的一切!

皮克

亲爱的涵瑜:

好几天没接着你的信,查看点名簿,只见你的名字下面一直行的圆圈,我断定你是病了,心中好不难受!我疑心那圆圈是我眼眶里溢出来的。

午饭后竟欣然的接到你一封信,拆开一看,笔迹潦草,没称呼,没署名,“亲爱的”三个字什么地方也找不着。你以为我因此会生气吗?我更喜欢,我更感谢你!前次信中“我丢掉我的心中的你”是相对的是暂时的,是积极的相鼓励着,是真正在培养我们的爱苗。谁料你竟误会了呀!你说:“你抛了我是应该的。你心中有无数比我好十倍的人儿将你的胸腔占住。自然,在同时同面积里那有我的容量啊!你干脆的和密司李甜蜜的谈着吧。不必敷衍我了。”唉!真是冤哉枉也!我有口难辩,我只好对天空发声长叹!

你想,全校都是女生,那能不理会她们呢?为着要保守我们的秘密,尤其要表面和你疏远,和她们接近。这是我一点苦心。不料这点丹忱竟招了怪啊!妒忌是美德,妒忌是爱的表现,近人有句诗:“有病方知妒妇贤。”这话我很相信。你惠我这样的馈赠,我真心感,不过,涵瑜,因为着我前次的信竟致你卧病几天,毕竟是我的罪过。毕竟是使我不能不泫然流泪的!

我俩原冀在生活枯燥的旅途中寻觅甘泉,这甘泉竟如毒质般在戕害我们,这是意想不到的事。短叹长吁,继以愤怒,这是为的什么?我看这是束丝自缚,推着悲哀的石块,压在自己的身上。眼见得一切会断送在这中间啊!明天又是星期日。我陪你到法国医院去看看病吧。如果大家身体爽快,就到游艺园去散散心好吗?别再提前次的信。我在这信里送你千万个“对不住”。

皮克

涵瑜:

星期日我们在游艺园看见密司何,你不知如何那样害怕。就是她看见我们,我们并没有手挈着手,肩靠着肩,两人中间还隔着十几步,怕什么。况且游艺园里并没有法律的规定,准了你去游就不准我去游的。而且即令手牵手,肩并肩又关着谁的事哪?涵瑜,我越想越气!医生真奇怪,说不出什么病,只开药方,要我们静养。我几年不曾服过药,我决计静养几天得了。你恐怕非服药不成,因为你的身体问题太多了。学校定下星期停课试验,你如果身体不好,也不必舍生命来赶试验,争分数。分数多的人不一定学问好。你们同班中有好几位,试验时要看别人的卷子,防不胜防,这样去求分数,分数是一文不值的。如密司宋,密司李,月考都要晚上不睡,弄得吐血来争这分数,分数对于她们有舍生命去换来的必要吗?昨天接到表妹一封信,她说:“我们不得已或只能入学校,因自修经费实多于进学校;想好好的读书,自修实在是较好的法子。现在的学校根本的是制度太坏,摧残个性。一句话包括,可说学校是杀人的机关。”她的话虽是过火一点,然而的确有她的理由啊。

你毕业后将怎样呢?再进什么学校呢?进女高师吧,但是有些学生考上了也不肯进去,不知是什么道理。进北大吧,我看你非再加紧补习的工夫不可。不进学校吧,社会上很少相当的职业位置你。难道整天只是烦闷着不成?生活便是战斗,谁都知道的,我们是在战斗吗?我看似乎是在自杀。空空洞洞的互相勉慰,没有用处,盼在最近我们来商量个办法。

皮克

瑜妹妹:

以后的信,最好信封上写:“张寄”“吴寄”,不要写“瑜寄”,给人识破。信封上的字顶好也换换样儿。今天听差拿了许多信走进来,教务主任偏偏拿着你寄给我的信看了又看,才递给我。我不知如何像贼一样的心虚害怕,不敢抬头正视他那铜像似的面孔。

舍监检查学生的信件是本校顶重要的规程,我是半个职员,自然也有知道许多趣事的机会。学生的信件里,情书占十分之三四,有的男生为着失恋要自杀的,但毕竟没有自杀的事发现。昨天上午有一封给密司周的信,信中用半通的悱恻缠绵的词句劝她万不可自杀,舍监要我去报告密司周的家里。我还没有出发,密司周竟摇摇摆摆又到校了。那安慰她的情书还没有到手,她却仍然高兴的活着,可见自杀,不过是满足某种欲望的一件工具,并不算很值得注意的事!

由学生们的信里所发生的麻烦事件实在太多了。竟使学校当局放弃责任,自动的取消检查之议,真可惊异!这解严的消息一经传出,北京城里的男女学生怕不会裸体跳舞,白昼宣淫吗?

敝省的第一女子师范,从前不聘男教员,后来竟开禁了,不过像太后们垂帘听政一般,讲坛前挂着一大块白布,阻断师徒之间的电流。后来那白布也取消了,有一位男教员眼睛瞧着天花板讲授,出了教室,视线才敢落地。那教员后来教我们也不改他的习性,使我们非常的怀疑。当时引起了同学们的探讨,所得竟是这样一个来历。现在呢,恐怕是江河日下,世风不古,廉耻道丧,男教员和女学生的目光简直是平视着呢!

没有一点儿事竟写了这么多,无聊,无聊!你的信,收到。你的身体有进步,我很感谢!不然我会时时刻刻为你担忧,因为没有强健的体力,你便永远的不能站在生活的阵前勇猛的冲锋啊!

你心爱的皮克

亲爱的涵瑜:

由苏君处转来你一封信,奇怪!奇怪!我当时诚不知如何你的信会由他那里转来的。我看了信,肚子要笑痛了!

妹妹,我这破旧的行李,从我进初等小学时起一直到现在。它跟我乘火车,乘洋船,它跟我漂泊到天边。我交了多多少少的时离时合的朋友,只有它对我永远的不曾有变迁。朋友们说,“你制一套新的都制不起吗?”我不理会这样的怂恿。学生们取笑着说:“先生,你的帐子被窝究竟是白的还是黑的?”我不解答她们的怀疑。听差的说:“先生,拿去洗洗吧?”哼,进洗衣店一次,就会白受糟踏,窟窿累累的拿回来,我索兴给他个不理。不让我那亲爱的行李离开我一刻儿。

昨天发狂了,允许听差将行李拿去洗了。你以为我是为着爱了一个女学生给学校撤了差搬着行李走了吗?洗行李,在我,本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你忽然到我房里不看见它,自然要起恐慌,同时也不看见我,自然更加起恐慌。不过你太浮躁了,太粗心了,在情书中写了这们一页可笑的事实,你自己何等羞惭呵!一刻儿不见我的行李便值得大惊小怪东奔西走去探听吗?算了吧,你干脆一口把我吞了,免得发生意外的危险和未来的虚惊!涵瑜,我写不下去了,眼睛给眼泪塞住,为着你发生了这样珍奇的可笑的事件,我应该报答你以眼眶里掉出来的珍珠!

密司熊为什么老跟着你和暗探一样呢?如果她知道我们新近的事情,那她就不应时时伴着你做我们的眼中钉。如果她不知道,你就不必告诉她,免得将来受流言的痛苦。我是本无顾忌之必要的,全是为着你,全是为着你要受假面具的礼教的遮掩啊!

皮克

十一

涵瑜:

现在要学期试验了,你功课都预备好了吗?如果身体不好,就不去特别预备也行。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在仓卒之间没有充分的预备,想操胜算,这也是和某将军一样,还没有进关,便侈言着走马看洛阳之花,投鞭断长江之流,同一可笑!学校的房子小,人多,你不如搬回家去,比较舒服些。昨晚舍监不在校,密司刘在半晚上发生了骇人的病,没有人负责。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啊!

这几天,我拟不多写信给你,免分你的心。我自己很忙,你也少写点。过了试验再畅谈吧。试验,不过五六天就完了,暑假就在眼前,忍着点儿吧。到那时随便要怎样我都承认。

密司王邀你同去会她那未曾交谈过的情人,去不去在你,何必问我。不过她既是你的好友,她害怕会晤陌生的人来邀你同去,你似乎应该援助她,和她同去一趟。以后少去些为好。因为在他们中间有了一位你,究竟是使他们不方便的事。这事听你自己作主好了。你要我替她守秘密,自然,我们都是有经验的人,不会乱说别人的隐事的。勿念。祝你好好的用功!

皮克

十二

涵瑜:

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一个孩子写好了一封寄给朋友的信。他母亲问道:‘孩子,你的信怎样寄去呢?’孩子没有寄过信的,他说:‘妈,我亲自送去!’”

我的天,我俩的信不都是亲自送去吗?在没有人瞧见我们的时候,不是常常互递着情书吗?我俩距离,有时只隔着一层皮肤,两张嘴儿有时简直可以相接触,还要用笔谈话,这恐怕不同语言的两国人见了面,也不会闹这样的笑话吧。最可笑是我们没机会互相递信时,各人的信都不敢劳听差的驾,亲自出门绕个大弯,送到极近的邮政局。再由邮局转到刻刻相见的人儿的手中。这是什么玩意,我的天!

昨天下午真把我的肚子笑痛了!我俩竟在邮局里相会,互交了情书以外,还加许多口述的最近的报告。这真是出乎意外的可笑的事!

去年的你,不是在嘉兴吗,谁料到会在北京认识我这笨蛋。谁料到由相识而忸怩的互倾衷曲,心坎中萦纡地进行各人的神秘的问题,着了魔一般,在爱之途中相周旋呢?人事的变幻,真是光怪陆离!我很害怕,害怕我俩将来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不身入其境,来玩这套把戏。我想和天使一样,生对翅膀,比飞机的速度还快万倍,在全世界的最高处翱翔,俯瞰着人世间一切的变幻!涵瑜,你愿做天使不?不过天使多了,也会有男女之分,甚至也有师徒之谊,终而玩我们现在这样的把戏的。试验明日就完了,你搬回家后,我们虽是不能日日相见,心里到觉舒适,而且寄信也方便得多;把晤愈少愈难,愈是痛快。不过是暑假中,我们不能只是作这种痛快的打算。我盼望你加意考虑你毕业后的升学问题。我把“不要安于现状”几个字依然奉还给你。

皮克

十三

亲爱的涵瑜:

我们的照片虽是相互交换过了,但都不是现在的我们。现在的我们没有照片上这样的呆板落寞,也没有这样枯槁。现在的我们是满足的,快慰的。我想和你合照一片,把两个满足而快慰的灵魂融化起来,成一结晶的个体,在卡片上留着永远的活跃的纪念。这事想你是不会拒绝的。为符生死与共之意,我们就到廊房头条同生照相馆去拍吧。同生是北京顶著名的一家,如果你愿意的话,后天上午九点我在那里候你。

拍了照片后,我们到陶然亭去游,好吗?陶然亭是北京郊外的名胜,那儿有古代著名女界的荒冢,值得我们凭借,那儿有一望无际的青碧的芦苇;芦苇高没人影,中间的纡回小道,值得我们穿插;登亭远眺,全郭的佳境都入眼帘,凉风吹来,芦苇形成了海水般的波浪;附近的古寺,遗老的花园,我们都可以不消破费去玩赏。半日的乡间生活,怕会使我们不愿重回都门吧?这样乌烟瘴气尘土飞扬的都门!

本来在劳心之后,我们是应该有相当的休养的。我想那天午饭后,顺便到游艺园去玩玩。游艺园虽同旷野一样的可憎,但是我们以另外的一种眼光去细心观察那舞台上的花旦和舞台下拥挤的违厅谕大声叫好的人们,或是随便去侦探那许许多多攒来攒去的似乎带着重要职务的人们,一定有许多神秘的有趣味的发现。游艺园的这项特色,恐怕只有我们能玩赏领会吧?信到后,请即刻复我。

皮克

十四

涵瑜:

在游艺园玩耍的男女真不知有若干,偏生我们这一对逃不过姓林的绅士先生的明察,在你哥哥前面告发了。真是倒霉之至!林君是大学快毕业的人,这样的关心风化,其学问人品,必定很可钦佩!不过他所说的“殊属不成事体!”你哥哥和你第二个嫂嫂是怎样结合的呀!你哥哥严格的责备我们,对于他那兄长的尊严名分上有什么极好的影响?我顶恨那蒙着虎皮的狗摆老虎的臭架子!据你的来信,知道林君是你暑假中的英文教员,是世家子弟,而且是要到美国去的候补留学生。听你平日的口气,你哥哥要他教你的英文,这中间……我很理会得。你们已是师徒了,你哥哥勉强你和他自由恋爱,这正是礼教的明文,这真可叫做“殊属成事体!”你要我以后不邀你出游,这是当然的。他们我本不想认识,现在我已恭敬的认识了,对于你也真正的认识了,多承他们赐教,请你为我代致谢意。

涵瑜呀,我在平时就对你流露过感激的意思。我本够不上在这世上有什么非分之想;能够和你通通信,已经是感激涕零!你放心吧,涵瑜,我怕委屈了你,很欣幸你有这样的一位林君。或者将来还有比林君更优越十倍的一位情人。

我的家世曾再三对你说过了,家里虽是有许多人读书,但我的兄弟都是农民,满身有牛屎臭的农民。换句话说我就不是世家子弟了。在大学毕业,家严就没有这种力量。我自己也没有这样的决心。到法国去做工,前几年倒是很想去的,至于到美国去留学,得博士,我却不敢有这样的梦想。因为种种的缘故,我不敢和什么女学生谈恋爱,没有这些好听的世家,留学,大学毕业等玩意,我见了女学生是永远抬不起头的。

前几年,我每次由学校回家度寒暑假,父亲母亲常常对我说某人来说媒,姑娘像貌怎样,人品怎样,也读过书。媒人再三的麻烦,只征求我的同意。我常常一笑,把这问题抛开。有一次,父亲说有一个师范毕业的女学生,问我要不要。那是一位有面子的亲戚介绍的。那女学生家里还有钱,是一个寡妇的惟一的宝贝。我心里跳了一跳,觉着很高兴,但又觉得这总是非分的事。我在省城里读书时,对街上的来往的女学生,从来不敢正视的。觉着她们是时代之花,是天上的仙子,无产阶级结婚,这中间是不能有这般仙子的。那几年我常常有这样的思想。我父亲呢,也觉着农家养不起女学生,家里也不请老妈子的,难道要母亲去服侍媳妇吗?于是,我从此听见人家说女学生,便不愿意听了。于是那使我心里跳了一跳的女学生便不久成了营长夫人。我那亲戚还时时无聊的对我表示惋惜。

涵瑜呀,我对女学生的念头是这样的,现在依然是这样的,我对于你,心里已经跳过好几跳了,虽然我不过是你一位朋友,但是自从接到你这次的信,承认了林君所告发的“殊属不成事体”是势理之当然以后,我心坦然,坦然,永远的不会心跳了。你放心罢,祝你多方的快慰!

皮克

十五

涵瑜:

接读你十五日的信,使我怅惘的追悔。为着我,破裂了你家庭间的和睦。为着我,你便不要那世家出身的林君教你的英文,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你要这样的来安慰我,不过使我心里难过罢了。你哥哥要检查你收到的信件,这很好,我写给你的信并没有触犯戒严条例的语句,不怕他以军法从事,尽可乘此机会把所有的信都拿出来传观,表示我们的清白。那怕什么。我俩时时通信,除学校当局以外,大概有许多人知道。我也曾告诉父母,他们听我自己作主,不过要慎重些。我对于他们的态度非常的感谢。

讨婆娘,在我觉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我从来不曾有这样的打算。讨男人,我倒是希望有这样的一个女子讨我去,但是还没有到时候呢。我以为起码这是二十五六岁以后的事。因为要过相当的时期,女子的学问才有相当的修养,体力才有相当的发育,意志才能坚定,然后她才能养活一个男人,养活将来的子女;或者万不得已时,要男人也负担一部分生活费也行。这不是笑话,因为我是能力弱的男子,不能不一反以往的习惯要婆娘来豢养。如果像从前一样,要我来负担婆娘和子女的费用,我便是负了千斤的走不动的羸骡,徒然悲惨的喘气。这不是笑话,我那里理想的婆娘应该有这样高的地位。即令退一步讲,我的婆娘也不能像从前的女子一样。她应该和我一道到工厂里去,找寻自己的面包,早晨相互的握手道别,晚间仍然欢聚的抱吻,夫妻间相互的义务,除了快乐的晚上同眠以外,其余是不必谈的。

我将来讨婆娘,或是一个女子讨我做男人,我不愿交换戒指首饰,因为我没有这样多的洋钱。我不愿在结婚的那一天打锣打鼓故意使不相干的人知道。因为锣鼓是扰人清睡的东西。我更不愿在牧师前面发誓,或是当着许多人的前面行礼,因为这全是假的。如果没有这些玩意,将来我的婆娘要散伙时,没有这些礼教缠住她,不让她自由的他去。涵瑜,我讲的这些话,不知你赞成否?

十六

涵瑜:

你对于我十七日的信表深切的同情,我很感慰!那末,我们将来就向这条路上走去吧!

像片我已于昨天取出。我看照得很逼真,我舍不得她,把在手里看了又看,心中潮涌了万千的情绪。我记起我是一个乡农的儿子,现在竟成了漂亮的西装少年,还依傍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学生,这何等欣幸啊!但是不知怎的这张小照由我的泪光中透过,竟是在雾中一样,含糊得可怕!隐约得可怕!涵瑜呵,这小影中的一对,他们果然的是这样永远相依傍着吗?我兴念及此,不禁全身颤栗起来!

昨天晚上,我又将像片拿出来把玩,我忍不住,对你侮辱了。我应求你的原谅。我把玩了以后,随即用钢笔在小照上写了些小字。这些小字很模糊的,现在我把它抄在下面:

仔细看,你像貌端详,那有半点轻狂!蓬松的发儿,浅淡的衣裳,胜过那黛绿凝红艳丽妆!男才女貌不相仿,你委实错认了我皮郎!唉,我一刻儿不见你,心坎儿上总悒怏!那值得悒怏!那值得苦思量!今生如果不是并蒂莲,为什相偎傍,影成双?这些语句,在我心里很熟习的,顺便写了出来,这或许是抄袭的,但是由什么地方抄袭来的,我可记不清楚。好在写在这小影上面没有谁瞧见,是不关事的。即令有人瞧见,我拿别人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也没什么要紧。这像片,不愿由邮局寄给你,请你到苏君的寓所来取。明下午二时,我在那里候你。苏君的寓所是你知道的。祝你平安!

皮克

十七

涵瑜:

昨天真热,我们在先农坛树荫之下,吃了许多西瓜汽水,尚且热汗淋漓,若是在家里闷坐,真会要生病的。你哭什么?问你,始终是不答复我。我随便说一点“要改变姓名”的话,这没有什么费解的地方,怀疑的地方。昨天我就对你说过,我为着爱你,我所以改成同你一样的姓。你是为着这点小事哭吗?我不是对于你个人有什么阴谋,要改名换姓逃避一般人的耳目,我也不是共产党,赤化,要改名换姓避免警厅的侦缉。我说那句话实在没有什么动机。不过我觉得名字是一个人的符号,这符号改不改是没有关系的。我又觉得氏族的观念是可笑的,为什么一定要有氏族呢?男女的结合,女族的姓上为什么要加上夫族的姓呢?为什么产出子女,一定要冠夫家的姓呢?这不过是传统的思想,夫权极盛时代的把戏罢了。古代一妻多夫的时候,产出的子女应该姓什么?妓女生了子女应该姓什么?这不都是费研究的小问题吗?

你常常鄙视阶级与虚荣,我十分的钦佩,但昨天的话,一定要我在大学毕业,这语句似乎是自阶级与虚荣出发的。在国立大学的学生中,我的朋友也有好几位,他们将来有什么成就,谁也说不定。背着大学毕业的招牌,能不能在社会上有所建树,更不必说了。我看只要自己有自修的能力,能够认真的自修,那就行了。要讲虚荣,最好是到外国去留学,最好是到美国去。我们在日报上不是天天看见了一批一批的到美国去留学的吗?这些留学生将来都是带着博士硕士的头衔荣归故国。国家有这许多的留学生,有这许多博士硕士,真是邦国之光!历年花了多少万的国币,真是不知买回多少邦国之光!将来最好是将全国大学停办,都到美国留学。这更可炫耀于全球各国了!前几天有一位同学快要起程到美国进什么大学,他说:“我将来回国,大学教授是无论如何当得下的。”语意之间,似乎是“我,美国出身的什么士,岂仅在国内大学任一教授而已哉。”我当时觉得好笑。我心理在回答他说:“那自然,不必一定在美国得博士,回国任教授,就是在这一刻,你就了不起啦,而我也可以自豪的逢人便说,某也吾友,吾莫逆之同班生,行于某日赴欧,将来学成归国,予小子以同班生之资格,亦敢昂然列欢迎大会之席矣!”

涵瑜,在科学昌明的欧美,有什么发明,真不容易!听说在外国考博士,全靠一篇有什么发明的论文。中国的留学生们,常常搬出本国的古董,去巧取博士的头衔,辄如意以偿。又听说某人在鸟肾里面发明了一极微渺的细胞,于是昆虫学博士的荣冠又加诸其头了。在外国科学昌明的时代,中国人能够发明一个鸟肾的细胞,的确可以算个博士。不过稀烂的中国,待救的中国,花了许多洋钱到外国去造就一个鸟肾的博士,那鸟肾的细胞对于中国有没有什么伟大的贡献?这恐怕谁都不敢说吧。在待救的中国,大革命时代的中国,鸟肾博士们能不能够以一鸟肾的细胞去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外抗强权,内除国贼,甚而至于以之反赤救国,这恐怕谁也不能说吧!

涵瑜,讲得太多了,因为你一句话,使一部分的博士们,留学生们,被一个不识之无的中等学生侮辱了,真是臣罪当诛,不过现在是共和时代,言论自由,不能说我是中学生就以人废言。我说的不对,这是私信,不会有人看见。即令有人看见,骂了一声“放你娘三年勿来的屁。”

我就承认这是猫屁狗屁都行。有什么要紧。不再费话了,祝你快乐!

皮克

十八

涵瑜:

你要回乡去,忽然的要回乡去,我很怀疑。你说母亲病了,非常的思念你,她老人家只有你这女儿,儿子全到外省去了,你要回去侍奉老母,这是重大的名义。我不敢阻止你。不过除了回乡省亲的名义以外还有别的意思没有?我很怀疑。不过交通便利,盼不久我们仍然在北京相见。

我几次走到你家里的门口。始终不敢推门进来。你虽然是要我到你家里坐谈,但我不知道你兄嫂的态度如何,怕祸从天降。我是农民的儿子,猪头闷沉的笨货,虽然是穿了西服,拿了自由棍,戴着金丝眼镜,也会吃挨死狗林,也会抽雪茄,然而这能掩饰我是农民的儿子不呢?我自以为的时髦漂亮,但是能使你兄嫂瞧得上眼不?涵瑜,“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我一到你家的门前,就给这对门神阻住,呆呆的痴想,觉着这家是诗礼之家,这门是礼教之门,我是农家的浮薄的我,终于我躺在洋车上被拖回去。

你仓卒的起程,我没有什么送你,糖食果品恐怕你吃坏肚子,而且这些东西最易消灭腐化的。我预备了四本书:一是《少年维特的烦恼》,一是《呐喊》,一是《结婚的爱》,一是《飞絮》。这是最近买的。这些书我知道你是不曾瞧过的。它们或许能安慰你旅途中的孤寂。或许能使你暂时的抛开一切的牵挂。我呢,我只祷祝着这是暂时的别离,在暂时别离中,我决计在册籍中探索些安慰。嘉兴怕不是你安身之所,盼不久我们仍然在北京相见。你决定了后天起程吗?那末,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不?你家里,我是不原来的。如果白天相见,又会加我们一个“殊属不成事体”。那末,我们就在昏黑的晚上到中央公园的后门荷池边相晤吧。这样炎热的天气,在黑暗中的数不清的游客中,或许不会给绅士先生察出我们这渺小的不要脸的一对。涵瑜,这是一个重要的把晤,在我个人的心坎中,觉着是个重要的把晤,极珍贵的一回把晤。在这回把晤以后,我就只能在车站的远处晕晕沉沉的立着,看你跟着行李上火车,看你的丽影隐在车箱中,看这长蛇般的箱子把你装了去。风驰电掣的把你推着走,只剩着挥巾拭泪的孤伶伶的我。涵瑜,我写到这里,信纸忽然给什么水一滴一滴的浸湿了。

明晚五点钟我在中央公园后门荷塘边候你,谅你是不会失约吧!

农民的儿子皮克

十九

涵瑜:

你很怪我没送行吗,当你离京的时候?

今天下午,我在你家的门外盘桓过几次,又在胡同口逡巡了点把钟,但我始终不敢到你家里去。当你家附近有人出来。我便将窥伺的头缩了。我不能忘记故乡割耳的故事。我虽没有被割耳的资格,但我不知如何那样的胆怯!我没有勇气见你一面,便怅惘的踱回学校。学校是怎样寂静凄凉呵!我坐不住了,立不稳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情火热烈的将我的心烧焦了。我就起来写信,但几点钟内你如何能收到呢?我只得搁笔拼命按住震跳的心,静候着黄昏的到临。等呵,耐不住的等呵!黄昏终于惠临了。我便兴奋的雇车赶到车站去。

我七点多钟到车站,棺木般的车箱两边排列着,车头缭绕着令人打喷嚏的煤烟。蓦然间,放气筒毒毒的几声叫喊,我便惊惶失措的窜到询问处一问,幸喜京津车要十一点开行。我当时觉着自己的灵魂给希望包围着,心想你在都门至少还有三点多钟的勾留吧。我得到安慰了。我倚着这根屋柱,一会儿又倚着那根屋柱;因为心神过于专一,仿佛房子都旋转起来。匆忙的旅客们在我眼里就同走马灯里的人物。等着,等着,所有的屋柱渐渐都给人们占去了,我便在人丛中茫无主宰的彳亍,眼睛不断的远远的探望,一个一个去认明。好几个女学生装的模糊的黑影曾引诱我追逐着,奔到她们的前面,但偷偷的回头一看,却不是你。我赧颜的又走开了。我想在行人来往的要冲鹄候着,但总怕你兄嫂瞧见,他们虽则无情,总得送你上车吧,我想。

等呵,等呵,跟着夜的延续,失望与悲哀也就层层的将我包围了。直等到十一点,不留情面的京津车开了,长蛇一般的蜿蜒着走了,我卒致没有看见你。你坐的是卧车吧?但我的确瞧遍了车箱的呀!为什么我看不见你?我失了魂了,真心慌了,东窜西窜的结果,我给一块西瓜皮滑倒了。当我无力的缓缓的爬起来时,茫然四顾,车站已是人影稀疏,只有我的孤独的影子跟着我踌躇,话别的机缘难道这样难逢吗,涵瑜?

我真对不住你,没有送行,但又仿佛送了行。我送你到车站,和你密谈,吻抱,送你出了京,伴你到天津,到浦口,到……我岂是没瞧见你,你在我眼前,在我身边,在我怀抱中呢,永远在我怀抱中,在我心的深处,我们何尝别呢,我又何尝送你呢!

瑜,这信是由车站回来写的,时钟已经敲着十二点,我的眼睛睁不开了,不是因为疲劳,不是因为夜深,实在,我身上的水分太多了,它爱从眼眶里排泄。我想你在轰轰的车箱中纷忙着,或在许多陌生的脸子中缩慑着,意识里怕不由你将我捉住在你身边吧?

这信在你后面追逐着,相隔没几步。你到家不久就会和它把晤。但我何时得接到你所赏赐的一包一包的安慰呢?呵,不必急急要接到你的赏赐品啦,我是很安慰的,我现在就在和你对话,你在我眼前,在我的怀抱中,在我的心的深处呢!

你亲爱的皮克

二十

涵瑜:

当我没接到你抵家后所寄的信以前,我曾写好寄信的第二封信。我写好了就觉着几日来的离愫都已抒尽。就觉着已和你会过面了。我不管你挂念我不,糊糊涂涂的将那封信搁起。两日后,别绪又萦绕在心头。我想写第三封信,但一握管,就猛然的想得极其玄远:我想就只我会挂念你,该一封一封的寄信给你,你难道就将我忘了,一个字都吝啬的不给我吗?我太自苦了,当了呆牛了,我不愿永久呆下去。我非接到你一封信,我才写第三封信。我情愿将第二,第三,或连第四,第五封信做一捆掷给你。可是现在啊,我发觉我是一个卑鄙的自私者,这样空幻的愤恼,报复,多么自愧!多么可笑!涵瑜,这深深隐藏在我心底下的话不说不成吗?不成,不成,我情愿说了出来,再向你道歉。

你的灵魂皮克

二十一

涵瑜:

那个母亲不关怀远游的儿女?当儿女远道归来,母亲最注意的是儿女的操守和体态。你母亲检验你的眉毛,按你的鼻梁,她说什么吗?

这算交代清楚了,涵瑜!你让你母亲检验吧!我幸没有使你带着妇人的身体回去,不然,你将如何的难堪啊!你兄嫂寄给你母亲的信,我都仔细看过了,“烂污货”在北京简直是窝窑子,就为这罪名将你遣回去,多毒辣呵,他们。你母亲既经检验你了,她相信谁是对的?你没损失你的所有,他们却暴露了他们的原形!他们遣开你就算减轻了负担好一心一意的独自享乐吗,他们心上是永远压着内疚的石块的。瑜呵,你也不必恨他们,遣你回家的是我,是我使他们这样办的。我誓竭力补偿你兄嫂所加于你的损失,如果你家里和兄嫂绝不理会你时,我能将一个钱一个钱积起来。供给你的费用,只要你有再出外求学的决心。

现在天气还正热呢,你不必就筹划为我织绒绳褂啊!即令严寒到了,我的心炉是时常有燃料烘烘着的,只要能接到你的一字一笔记取,瑜呵,严寒时节盼你寄我以笔和墨所织成的绒绳褂!

皮克

二十二

涵瑜:

收到你八月二日的信后,使我深感不安。你这次回家,虽说被卖,能在母亲身边多亲近几日也很幸福的,而且你从此认识你的兄嫂,认识了什么叫做同情,认识了世界的一切,总也算大大的收获。母亲虽说你如自由行动,便给你生平所储存的四百元,任你逍遥,不负责任,我想这是她的恐吓话,你是她惟一的宝贝,她真忍心的关你在笼子里消灭下去,更忍心让你在外落魄漂流吗?

别后,我不知如何越发爱你。我想男女刻刻相偎傍着就腻了,就感触不到新鲜的意味。因为接触的机会多,不如意的事也就易于发生,情感也就容易受挫,至于已结婚的男女,免不了生殖力疲惫的苦闷,一经生男育女便负担加重,儿女叽嘈,最容易使家庭间的空气恶化。想爱的悠久,就要注意生殖力的保持。那末,精神饱满了,他的宇宙便是乐观的,前进的,不然他会疲倦,愁烦,为着一点细故就会焦躁的生事,跟着吵闹就来啦;经过多次的吵闹,慢慢的就会分居,甚至离异的事也跟着发生啦。不过男女间没有极深的隔膜暂时的分居却仍希冀同居的,同居的开始的几天又回复到新婚时的乐境,然而老是同居着,不爱惜各人的生殖力,或者又会走到分离的歧途上。我想男女疏隔与接近的机会若适当,也可增加爱情的。爱情这东西极神秘,你心中愈感着缺陷便愈想去满足,惟其愈难满足便愈觉你所需要的之珍贵而愈要努力去寻求。不是吗,容易找到的东西在你心里就会以为不算什么,你许会敝屣你所获得的一切。不过你对于某种欲求已经满足了又会厌倦起来,凸在你心中的便仍然是个缺陷。这正和月一样,盈了便缺,缺了又盈。所以要满足就不能不有缺陷,要使爱情的悠久,就不能不保持生殖力以避免疲倦与愁烦,要领略同居的滋味就不能不有相当的疏远。我越说越糊涂,恐怕离了论点好远了吧。我是爱的粗浅的尝试者,经验是很幼稚的,我不敢说我的话很对,但我常常这样纷乱的设想。我要举个例,这事实能不能恰当的嵌在我这纷乱的思想里,我也不能判断呢!事实是这样:

我的表兄结婚已经三年,生了两个孩子。他是无产阶级者,自己还在大学校读书,孩子的费用多半是表嫂靠当教员赚钱负担的。我不知他俩是为什么才分居的,但他俩同居时双方都感着苦痛,口口声声要节育,要抑制性交,有时还吵闹,看不出他俩是怎样的相爱。但分居后,一感受别离的滋味,在频繁的通信中,却很可看出他俩情感更加浓厚,像片是时时互相寄赠的,好像和另一个人在甜蜜的恋爱着。但是隔绝过久了,生了一点波折,因为一个人的心目中除了原始的爱人以外,不能说绝无其他可爱的,当他们起了肉欲慌,感到空虚与寂寞,于是第三者便可轻便的乘虚而入。我表兄对于表嫂的爱是比表嫂对他的爱更专一,因为上述的缘故,表嫂就爱上一个小学教师,不过她心中的缺陷,没有要求那教师来填满就是。她写信给我表兄说:

“我近来颇欢喜一师附小教员周君。他的温柔,学问,人品都使我欢喜。但我虽颇欢喜他,他究竟在我俩的爱河的岸上,他不过是在我俩的爱河里隐约的浮起的一个倒影,他不会在我们中间起什么波浪。你放心我吗?信任我吗?亲爱的,暑假时请你回来住个把月吧!若不是孩子的累赘,我就来会你呀!”

我表兄的回信是:“亲爱的,我对你说‘亲爱的’,恐怕是一支箭射在你那情丝蔓延着的心上吧,我怕没有资格这样称你了吧!周君一切都优于我,都比我可爱,我也很爱他。为了他,我盼他能占有你,不,为着你我更盼你能占有他。渺小且不值什么的我,配在你心里占个地位吗?这不是妒嫉话,实在的,为着我牺牲了你的学业,拖累了你的精神,阻遏了你所有的机会。我真百死不足以答报你的恩典,你能与周君结合,我将这你所固有的一点自由,攫为赠你的礼物,请你收受了吧,欢愉的收受了吧!请你允许我的要求。这正是要满足我爱你到极点的表示,请别误会以为是我不爱你才愿意离异。你能离弃了我,你才是我所亲爱的呀。因为这才成全了我对你的爱。”

这信发出后,表嫂不相信表兄的态度。她回信说:“海可枯,石可烂,你我爱情不可灭。你为着圆满我和周君的爱才要离异的吗?那是你的错觉,我很感谢你这伟大的态度,但是,人啊,我和你一样,非得你有新恋时,我才肯和你离异来成全你的。你果然不是妒嫉吗?如果是,那你对于我的爱……”人类毕竟是自私的,他们不愿实现他们的理想,表兄终于妒嫉,怀疑,他觉着丧失了一切,他觉着爱她只有占有她,他癫狂了,至于自杀,幸自杀没成功。当时,我和朋友们商议发电给我表嫂,她接电,即刻拖儿带女奔到北京。她感激表兄为她牺牲性命,他俩又如新婚的过着爱的生活,表兄的癫狂病也好了。可是过于亲爱就腻了,许久以后又厌倦了,吵闹起来了,表嫂终于逃回去。许久以后她竟至和周君同居。她和周君同居总算得到满足了吧,但是,又蹈了覆辙,不到半年,她和周君又离异了。我想这样翻来覆去的,这中间总不免有前面所说的原因吧。写得太多了,脑筋糊涂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段情节合不合前面的理论。

瑜,我们不能别离久了,久了恐会变卦。我不相信谁永远只爱一个人的,虽则我俩目前没有别的爱人。有爱才有天地,没有爱,一切都成枯木死灰,爱是流动的,也是固定的,我不承认有什么纯洁的。爱,人们只骂一个人爱了这个又爱那个如犷野中的淫兽一般:这个雄的爬在那个雌的背上,一会儿这个雄的又爬在另一个雌的背上,情形错杂,这不是纯洁的爱,是兽欲横流。我闹不清人欲与兽欲,我不信,兽欲中间就可断言没有一点爱。它爱爬在它的背上,它爱它或让它爬在自己背上,这中间没一点爱吗?爱有什么方的圆的纯洁的,污浊的呀。我是人,但我不反对兽的行为,我只反对那自己有兽的行为而反对别人有兽的行为的人呀!

你的皮克

二十三

涵瑜:

什么无聊啊,乡村生活比扰攘的都市生活无聊吗?你目所接触的是幽静的山水,诚朴的农民的脸子,耳所听的是鸟雀的清歌,是村民发自心坎的谈论,鼻所闻的是素洁新鲜的空气,是花草的芬芳,这无聊吗?恐是自然美包围了你,你不觉着它是美吧!

日来,我除写信给你时便觉沉闷。学校没有丰富的图书供我阅览,没有知心的同事伴我谈天,来看我的朋友大半是为着神秘的目的而来的,谈不起劲。出游吧,我受不住燥热的空气的炙灼和灰尘的侵袭,我为着热与灰尘流过不少的鼻血了,我不愿出游。聊慰我无限的寂寥的要算是托尔斯泰先生。他的《TwentyThreeTales》给我以安慰不少。这部书是英译,浅显的文字,我读得颇感兴味。我在中国小说里没找着过这样有主义有思想有趣味的。这小册子很有引我舍数学入文学之境的魔力。我明知科学比文学需要些,在今日的中国。但生机枯涩的我,或者文学比较能滋润我一点吧。

我写不出别的话,但总舍不得停笔,有时话多了,又争着要跑出心境似的,写了这又忘了那,找不着头绪,常常写得极其纷乱潦草。我想,写给爱人或至友的信,总免不了这毛病吧。要糊里糊涂去想,晕头晕脑去写,才算是真正的情书,作古正今写的究竟有些像试卷。写试卷式的情书世间有多少呵,哈哈,太滑稽了,青年们!

皮克

二十四

涵瑜:

我在哭了,我爱在写信给你时哭。今天我受了欺侮啦,我没有的抵抗力,只在那欺侮我的人离开我的视线时,我将身受的创伤,用滚滚的泪流去洗涤。孤独而软弱的我向谁要求援助啊,没有援助,没有同情我的人,我哭有什么意义啊!我只想倒在你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你不去逛逛中央公园吗?这样的好天气?”星期日正午,也常逛公园的国文教员吴先生来校时,我正在午餐,这样的问他。

“你以为我是专门逛公园的啊,你以为我是专门逛公园的啊,吓!”吴先生突如其来的板起面孔用愤恨的语句向我顶。我莫明其妙的软弱的瞧着他,低了头,我咽不下饭了,即刻乘他不备,往卧室的床上一躺,眼泪似乎可惜的由眼眶滚出来便往耳朵里灌。“他是铁面无私的正直人,是个道学家,大概我们从前逛公园时,他瞧见了,不然,我俩的关系许是谁向他透了点消息。在他的眼中大约公园是我们下流人逛的,凡是我们逛过的公园,公园便污浊得不堪了。”我想。他顶了我几句后,似乎觉着我太不是他的对手,也就索然寡味的走了。

晚上,吴先生又和两位教员——他的同乡——来了。

他爱在这时,和舍监——他的同乡——熊女士谈天。我那时恰在写寄给你的信,他可拿着了真凭实据啦,“吓,不出门吗?西装不穿了吗?呵,我知道,你已经吊上了膀子啦,你没工夫出门,没工夫收拾,你忙着写情书,是不是?”他偏着头,睁开眼睛盯着我,脸子滑稽得可怕。我被逼得没有退路,只得报之以惨笑。我的脸烧得火热一样,说不出什么。我是贼,我心虚,怕他理直气壮而且帮手多;我怕他又来第二手,我告诉他说:“熊先生不在家。”这是好意,告诉他们莫久候。但反而招了祸:“我们是专来会熊先生的吧?见鬼啦,见鬼啦。”吴先生可不能不愤怒了。他骂着,旁边两个凶狠的脸子连忙打接应,视线集中在我脸上。我那敢再多嘴,用手掩着脸,遮住灯光使眼泪在暗中好舒畅的淌。我怕滴在桌上难为情,即刻转头取毛巾擦着脸,擦了半天。他们得了大胜,便高兴的凯旋了。我这才痛痛快快的低声哭了一阵。

我是泪人,受了点委屈就淌泪,泪呵,你是我的武器,你是替我复仇的恩人。外侮之来是无尽期的,泪呵,请储藏在眼眶边候着,烦你预备为我拼命的抵抗着。这次便这样行了,我已发泄了一肚子的郁闷。瑜,请别为我不快,因为你,我快乐了。请别恨他们,为着他们愚笨得可怜,我饶恕了他们!

爱你的皮克

二十五

涵瑜:

不瞒你,最近我被邀到妓院去参观过一次,虽然只去坐一坐谈一谈,也得花几块钱。他们以为这是对我很客气的应酬,他们的钱都是千方百计想法借来的。嫖赌在北京的学界公然成了一种风尚,固然,有的以此为消遣,有的怕不免成为一个嗜好了吧。我不知这是学校制度不良抑社会制度不良,总之礼教之防太严,男女接触的机会少,政府,业余又没有正当的消遣的场所和组合去愉悦他们的灵魂,消磨他们的剩余的时光,致会他们不能不往嫖赌的路上奔,这恐怕是一个大原因吧!大规模的赌场中的生活我不清楚,但嫖客与妓女的情形却给我以极深的印像:

他们向妓院出发前,须经几点钟的筹备,借着了钱还得借马褂,长衫,借这样那样。打算逛多少家妓院时,预先包定几辆洋车,表示自己有包车。各人的钱搜拢来通盘筹算一下,装进一个皮匣子,到了某人的妓女家,这皮匣子便暂时归某人保管着。因为在妓女家掏出皮匣时,钞票一大叠,谁敢说他没有钱!明明在家里吃的是馒头,偏说在宾宴春和朋友宴会;明明在家里躺在床上苦恼着,却要说看梅兰芳的戏去来,这谎话不会漏马脚吗?不会。他们预先打听好某处演什么戏,几句重要的牛皮是经过了一番会议的。他们自以为是很阔气的,但这样的阔气每每不能得到她们的欢心,他们便暗中偷她们的好香烟。那晚他们只逛到两三点钟才回家,大概忘了学校还没开课吧。至于妓女方面呢,“头等”以南方人为多,初见她们俨然是处女和大家闺秀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多坐了一会便原形毕露了。她们的年龄老是十六七与二十岁之间。妓女红第曾对我一个朋友说她是十六岁,但我另一个朋友知道她极清楚,那次他特意同去了,他说:“红第,你今年到底几岁?”她无可掩饰,便敷衍着说:“随便随便”就一溜烟跑了。她们对于生客很忙,每每只有几分钟能奉陪,但我们撩起帘子一看,她们却在大门口歇凉,或与仆役们谈她们的老故事。

“二等”妓院没有“头等”里面清静美丽。因为价贱,逛的人也特别多。那次可真巧,我们在里面遇见我们从前师范学校的校长。他偕着一个专门学校里的有圣人之称的学监,也是从前我们师范学校的学监。校长一见我们便说:“吓,你们也到了这里啊,好啊,好啊,在学校里太疲倦了,也应该出来走走。古人有句言,要及时行乐。”

哈,哈,不过常来是不好的噢。吓吓吓,他不忘他的师长的身份,谆谆的诱导着。他很知道及时行乐,他只生过三回杨梅疮。至于那圣人,只将背朝着我们,我们出那家妓院时却听见他朝校长蹬脚道:“我本不肯来的,本不肯来的,好,一来就……我知道会碰鬼的。”

朋友们只肯逛头二等,没有见过世面的周君和我却定要到三等里去见识,见识。我们两人就违了众议去了。刚进门,夫役们谦谨的嚷着:“先生,走错啦,走错啦。”我说:“没有错,没有错。我们是来打茶围的。”妓女知道客人来了,都站在各人的房门口,任我们挑选,有的穿着领褂,有的赤着上身。她们取笑我们,有的私议着:“一定是车夫逃了,不然,就是听差的开了小差啦!”

在“头等”里我所感到的是她们的那种纸老虎似的盛气凌人的态度。我们只要衣服穿得差点就会受她们的气。在“二等”里呢,我觉得她们过于辛劳,过于苦楚。而在“三等”里呢,那便是绝对的肉的贩卖所,是纯粹的咸肉商场。为着生活,忍着创痛去逢迎各色的不相识的无情的脸子,将残败的躯体向人们贡献。我不知如何世间会有这样的一块天地。瑜我真写不下去了。

拿几毛钱走到二三等妓院去消遣,这在北京人真是同每日三餐一样的平常,但是我不以为平常的。你以为这不值得报告你啦?

你真实的皮克

二十六

涵瑜:

我预料你接我的信后,必定怀疑责备的;即令你不责备,我也不愿而且不忍再去参观的呀!

你说妓女怎样卑鄙,我以为不尽然。一部分苏常女子,养下女儿就教她以当妓为出路,其心自然可诛,但有些却是情非得已。我以为妓女们以肉体换面包换金钱,这和平常的女子在真爱的境界以外只一心一意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有钱有势的政客官僚,她的行为和妓女有什么严格的区别呢?我不是爱嫖妓也不是为妓辩护,我觉实际情形是这样。

你说凡事要杜渐防微,这话不错,但我也无所谓“渐”,也无所谓“微”,不过勉强去参观过一次。这次参观所给我的印象,并不能使我淫欲滋生,却是使我心中印着永不磨灭的悲哀的影子。你以为我会常去消遣吗?暑假开始的一天,我不是和你骑骡去游城外乐道庄吗?表兄要我们在溪边垂钓,他自己便到田间采西瓜去。我俩在绿树参天的丛林中密谈,四野无人,自然美将我陶醉了的时候,我忽然心中起了冲动,我坐在石板上开始逗你,你也知道我在逗你就挨在我身旁了。我用手指拨你的手指,你的脸就红了,低着头不知在痴想些什么。我说:“将来我们到西山去逛逛好吗?”你说:“路这样远!”我说:“那怕什么,你高兴骑骡就骑骡,或乘洋车或坐长途汽车都随你的便,西山有幽雅的旅舍,不必自备行李。天晚了我们就在那里歇一晚也行。反正你还没搬回家去住,有谁晓得。”你还是低着头,脸更红了,一句话也不说,只用手擦着石板。最后你不是抬起头,眼睛迷迷的向我斜睃了一下,说了一声“那末那天去呢”的话吗?这不是你允许我了吗?一个未婚的青年在起了肉欲慌时,得了情人的允许,他应该是怎的喜跃啊,但我猜想那事不过就是那末一回事,实现一回,于我们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留着那神秘的乐境,虚幻的去玩味着,这或许比实现的滋味更优美。我还怕你是一时的冲动,当时允许了我终归又后悔的,我于是更加慎重了,我说:“我刚才是说的笑话。请别认真吧!”我那时很抱歉似的,很留心观察你的态度,深怕这拂了你的心意。不久,彼此的心中所起的波涛终于平息了。你记起那回的事,你该明了我不是只在肉欲上求满足的,更不会在妓女身上有什么“渐”“微”可“杜”可“防”的吧!

虽然我对于你的忠告,应该非常的感谢!

皮克

二十七

涵瑜:

多日没接你的信了,你是不相信我吗?你是很忙,或是身体不舒服吗?我时时挂念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天天想写信给你又生怕我的信刚付邮时你的信即刻收到了,我又得重行来回答你。

本来多写几封信算不了什么。但我写信给你实在不是一件极轻便的事。我每次握管时,好像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但一动笔就写不完,写的时候好像上了战场,拿着长枪和强敌在酣斗。听不见谁叫我吃饭,听不见谁和我谈话,也不觉夜已深了,灯油完了。我的灵魂里单单只有一个你,此外别无所有。我的心神凝聚在你身上,萦纡在你左右,不这样便显然觉着我俩隔离得太远,你便会是一个捉摸不到的仙女。仙女呵,我一提笔就好像你款款的站在我身上,偎傍着细语着,但又分不出是两个人在对话,分不出有两个形体。那时候,我的心头便油油然起着极强烈的感应,爱的液体就荡漾起来,分泌起来。我不知这感应是酸是甜或苦。我一写信给你就这般费劲,所以我说写信给你在我不是一件轻便的事,因此,我逆料那几天可以接读你的信时,我每每欢忭的,预备接待久别重逢的密友一般的等着。如果出乎我的逆料,我便惶惶然的猜想你一定有什么事发生。(邮差送信来了。我看完了再写。)瑜你的信我看完了,看出了我两行的清泪。这回不幸竟给我猜中了,唉,为什么我这样背时竟一猜就猜中了你是病了呢?“咯血”,我怕看这样的字,我的伯父,我的三个叔父,我的几个朋友,都是这两个字把他们葬埋了,我现在二十七涵瑜:

多日没接你的信了,你是不相信我吗?你是很忙,或是身体不舒服吗?我时时挂念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天天想写信给你又生怕我的信刚付邮时你的信即刻收到了,我又得重行来回答你。

本来多写几封信算不了什么。但我写信给你实在不是一件极轻便的事。我每次握管时,好像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但一动笔就写不完,写的时候好像上了战场,拿着长枪和强敌在酣斗。听不见谁叫我吃饭,听不见谁和我谈话,也不觉夜已深了,灯油完了。我的灵魂里单单只有一个你,此外别无所有。我的心神凝聚在你身上,萦纡在你左右,不这样便显然觉着我俩隔离得太远,你便会是一个捉摸不到的仙女。仙女呵,我一提笔就好像你款款的站在我身上,偎傍着细语着,但又分不出是两个人在对话,分不出有两个形体。那时候,我的心头便油油然起着极强烈的感应,爱的液体就荡漾起来,分泌起来。我不知这感应是酸是甜或苦。我一写信给你就这般费劲,所以我说写信给你在我不是一件轻便的事,因此,我逆料那几天可以接读你的信时,我每每欢忭的,预备接待久别重逢的密友一般的等着。如果出乎我的逆料,我便惶惶然的猜想你一定有什么事发生。(邮差送信来了。我看完了再写。)瑜你的信我看完了,看出了我两行的清泪。这回不幸竟给我猜中了,唉,为什么我这样背时竟一猜就猜中了你是病了呢?“咯血”,我怕看这样的字,我的伯父,我的三个叔父,我的几个朋友,都是这两个字把他们葬埋了,我现在看你又落到这悲境中,我非常的胆战心惊。你如何自暴自弃弄到这田步呢?你该不是故为危词探我的态度的吧。我希望这是借此探听我的态度的。因为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悲哀使你有这样的现象,没有什么排不掉的抑郁要凝成血块由口腔喷出来,即令有,你难道是呆子吗?你该忍耐的去应付你的环境啊,你该拿出打不死的程咬金的精神去开辟你的前程啊!你为什么怯弱无能到这样子啊。你拿把刀子向脖子上一抹不就爽快的完了吗?瑜,你不替你设想,也应替我想想。我接到这封信真手忙脚乱了。我很灰心气愤,恨你不替我留点余地。好,什么都完了,我决计陪着你挫丧自己,毁灭自己,走,大家一道向坟墓走去。

在你病中,我本不应说愤激的话,但我是个急性人,我除非也害起病来我再没有安慰你的途径。我看你一定也欢喜我咯血的。不然,你就该努力的养养。我的愤语,你别看得生气,我的情致缠绵的话,你别看得动情,因为这于病人很不相宜的。

最近我作了一篇小说。这是第一次创作,一壁作,一壁哭。我作好了改了又改,我觉得还要得句句是从心坎中流露出来的。我将她送到报馆去了。送去后忽然又觉着要不得。很后悔。因为我虽觉着好,似乎要个个都说好才行呢。文字要不得或许不致刊载吧,如果刊载了那才丢脸呢!我署的是真名姓。我悔不该署真名姓的。

你的好友皮克

二十八

涵瑜:

我的心上好像钉了一颗钉,时时作痛。这全因你咯血的缘故。你好些吗?别再害我了,请你给我好好的保养保养吧!

每天送报的来了,我爱抢着去接,头二张给别人,副刊留给自己看。我只看目录上有我的大名没有,没有,便什么也不值我一看了。昨天的副刊上我的大名竟巍巍的载着呢,心里打鼓一样,碰,碰的在恭贺我中了头彩一般。我怕谁看出我这可笑的表情,我就故意不看那张副刊,我想留待大家都看了再安闲而自然的欣赏着。因为这样才可表示我是并不以为在大报的副刊上发表过一篇小说是怎样的有名誉,虽则同事们也常夸着他的朋友曾在这报上登过文章,学生也羡慕的称道某教员登过一回评论。

后来,他们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迹似的,看了我的大名,就匆忙的报告我,不消说,读完了还结结实实的赞扬了一顿,跟着他们的地位就降低了似的。留堂的学生们也都爱看副刊的,自然,她们也就用“不可轻视”的眼光向我瞟着。“低年级的代数教员公然发表文艺作品起来了。”在谁的心中不都这样骇异吗?不但如此,当他们和我谈话时,还发现我桌上有封副刊编辑者托我陆续惠稿的信,他们瞧了,还拍拍我的肩,不过心中的“顶括括”和那个大拇指不好意思顶出来就是。我在他们中间真是有了相当的名誉了。但我是个幼稚的作者,对于发表了的作品虽然以为满意。但我没有名誉的观念在心中,我比老作家的态度还老练呢!

“名誉”的定义和界说是怎样我一向不大明白,大概这东西也随各人的观点为转移吧。譬如一个好木匠,他在木匠界当然有名誉,但在文艺界他便不为人所知道,我们可以说他没有名誉瞧不起他吗?一个人的作品,你以为好,我却以为坏,那他的名誉的好坏不是随人去颠倒吗!因此,我以为一个人他要干什么尽可根据他自己认为正当的意志努力干去,名誉的好坏,大可不计。为“名誉”而努力的他不一定有真名誉,因为这动机就是不名誉的。有名誉的人,他是由种种伟大的努力之中自然获得的,他在有名誉的空气中安闲的活着,并不觉着怎样,和鱼不知道自己在水里一般,否则他将为名誉所累。你说对吗?越说越远,再说下去,恐会连自己都莫明其妙起来,连你也没有精神看下去吧!请了,祝你快乐无疆。

你的好皮克

二十九

我至爱的瑜:

接到你病愈的消息,我如大将得到破灭强敌的捷音一般的愉悦。我祝贺你永远是胜利者,别教那病魔又将你征服了啊!

久别之后,觉着光是通信还不能使我那软弱的灵魂有所慰安,很想生出一对翅膀来,突然无声息的飞到你身边,使你大大的骇异,惊喜,但这幻想终于是个幻想。可是现在啊,说不定真会飞到你身边啊。因为交通大学一位朋友回南,他的乘车免费券里可以多填一个名字,他已经允许我同行,我真的非常感谢他。

学校已开学几天啦,我虽依然很忙,但我顾不得那些,临走时请人代理就是。校中没有什么大变动,只有那未曾结婚的何学监因为肚子大了辞了职,国文教员周先生抛了他的故乡的妻儿和密司姜在暑假中同居了,自然,本学期他们不再到校了。还有那陈学监的女儿的爱人有人看见他在舍监室和那未来的岳母在操体操,这都是和我同乡的学生由住堂的学生处探听出来对我说的,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黎校长脸上有圈圈,驼背,笨重的身体走路时随着脚步两边旋转的,那副尊容你没忘记吧?你常和她接近的那廖某,她是年轻貌美,谁都没想到这两人中间会发生有趣的故事的。

星期六的晚上,学生们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逛去了,那廖某却在校长房里坐在他的腿上补化学,给一个姓林的闯着了,哈哈,他那件整洁的外套恐会永远的留着折痕吧!这事本不值一谈,不过他是维持风化的首领,他是整顿校规的校长,他可以独自那末和学生补化学吗?但我也很能原谅他们,因为那廖某学膳费着实无法付清啊!再,我觉着恋爱之国里是无奇不有的。谁说校长脸麻背驼,但这中间也有女性能体验出他的美的。谁说周先生胡须多,鼻梁高,密司莫粗鲁,肮脏,但他有他的美,她有她的美,那正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只觉着那奸滑有曹操脸子的,的确不可爱,但这也许是我的主观,因为曹操他也有爱人和知友啊!

在本月里这恐是最后的信吧!不,在动身之前,我还许写几句报告你的。

夜深了,颇有凉意。月是皎洁的冷静的在天空中旋转着,星儿也稀疏的无精打采的在闪烁,四壁的昆虫不断的唧唧,好像诏示我现在是深秋了。何处无月呵,何处无鸣虫呵,恐怕到了嘉兴以后的我,不会有这般的怀想吧!

你的好友皮克

三十

我的瑜啊:

这几天我真是发狂了,我假借名义向同乡处借钱,对那些不十分知道我的朋友说我急急于要钱治病,东奔西走,七借八凑,几天之内公然筹集了一笔可观的款子,我将一部分买了些上等鹿胶,高丽参和一些北京有名的出产,我将这些做见你母亲时的礼物。不然空手空脚的由远道来看她老人家,这像话吗?

我真是疯狂了,现在我真是疯狂了。我不知怎样心里会那末急躁,只想马上就飞到你身边,仿佛没有立刻飞到你身边就连吃饭,睡眠,甚至写这封信都觉乏味,都觉无意义似的,其实在你身边又将怎样呢!假使不认识你又将怎样呢?人啦,你怎会使我心灵这般昏迷颠倒啊?

飞呀,飞呀,穿过那浓云,绕过那叠障,飘过那急流,一切山,川,云,雾,廛市中的建筑,盘旋于工厂的轻烟,一切,都在我眼底电闪一般消逝,远远的那丛林的深处一座幽静的瓦屋呈现在我眼前,我在那瓦屋上的空间翱翔,我看见回栏的枯枝旁一个年轻的美女含愁的倚栏遐想,我一上一下的,笔直的,轻轻的落到她旁边,我听见她惊骇之后又欢忭的叫喊道:“谁呀?……哎呀,皮克,我的……”我们沉浸在甜蜜的抱吻中……哟,见鬼啦,瑜啊,我要后天晚上才能上火车啊,我现在怎会和你抱吻啊,我在做梦吗?哈哈!

你的皮克

三十一

瑜妹:

仅半个月没给你信,我预料你也就会淡然的过去,谁知你的信竟如雪片飞来,怀疑,伤感,谢罪,最后那封信还流露出自杀的念头,我不料我自己,这般渺小的一具没价值的躯壳,却会有人要为我自杀呀!难道我真有值得人家为我自杀的原素在吗?这恐怕是你的观察错误了吧!涵瑜,我那创伤的心正在极力图谋保养,恢复,这半个月以来,什么事都不做,什么心事都抛却,每天到陶然亭看野景,到法源寺看和尚参禅,我的心神是多末清静恬适啊!可是现在啊,接到你这样悲伤的信以后,我以前费尽无穷气力所排去的愁烦苦闷又一齐退回旧垒了啦。我本想从此不过于爱你以自苦,但那恋爱之火却已燎原了啊,不可收拾了啊,我只好将这残败的躯体葬埋在那中间罢。我的穷和忙你该知道,这次将校务托人代理,跋涉长途,虽然是为着要见你一面,也是想到你府上看看,使你母亲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东西,而我也藉此知道你家庭的状况,居心不过如是,谁料你们会拒我在数十里之外啊!虽然到了你们那市镇上便算有碍风化,但只图一晤,难道对于远来的我也绝对不能变通办理吗?你要我在嘉兴的客栈里候你,但是直候得三天才见你们来,你知道这三天的日子,我是怎样消磨的啊;无论在白天晚上,我是坐立不安,在旅舍中只是不断的出入,在江岸徘徊,在床上睡倒又爬起来,饭吃不下,书看不进眼,听了那小楼窗外的枯叶潺潺的响着,看了那远水中的一叶扁舟,万千的悲感都集在我心上。瑜啊,我若是失了魂,我便不会觉得旅况的凄其的。若不是为着跋涉之难,我恐怕等不了三天就会跑上回家的道路的。孤寂愁苦且不管他,可是旅舍的开支并不算小,箱里的钱包一天一天缩小,人地生疏的我,随便什么都要吃亏上当,怀想着那遥远的归程,你想我是如何的恐惶呀!

在旅馆里要我抢着去付你和母亲,弟弟和我自家四个人的五六天的开消,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打肿脸做胖子的事,但这且不必管他,你母亲弟弟的土话我是一句不懂的,你当着我又只是静默,生怕多和我说几句话便算失了节一般,只将一幅泪眼和忧愁的面容给我看,这是为什么呢?昏昏沉沉的五六天一刹那就过去了,为着职务关系,为着旅囊羞涩的缘故,我不能不说要即刻回京的话,而你们竟干干脆脆的先我就走,没有一句安慰我的话,你想我是怎样失望,怎样悲哀啊!

当我送你们上船后,我孤伶伶的,头脑晕晕的不知自家站在河岸是干什么,痴痴的向你们挥帽,对你们道别,看你在舱口露出头来又隐藏了,我恨不能变个水鬼,跟在你们的船底,听听你们是在谈论什么,看你最后的一眼,但是那逝水却一程一程的将你们飘去,终于那船影在我的泪眼中,在水天杳渺中消失了,我才恍然憬悟,眼睛机械的一眨,将盈盈的泪水排了出来,陌生的江岸的秋色射入我眼帘,急行的帆船一叶一叶往西流去,瑜啊,那时候种种的情绪一兜上头来,我才发现我自家是身羁何处,我便跄踉的奔回客寓,付清账目,提着空的皮箱,那只有五六元剩款的皮箱,匆匆搭着上苏州的小艇,我是在小艇中将两手蒙着脸躺在硬床上到苏州的。在苏州的客寓中揽镜一照,我的眼珠是通红了,我的眼皮是栗子般浮肿了,我的脸色是消瘦惨白了,我便关着房门痛痛快快的呜咽了一阵。一夜糊糊涂涂的过去,第二天绝早就搭车到常州。因为常州有我一个失业的穷朋友,我想到了他那儿再说。可是在常州,因为种种不方便,依然落在旅馆里。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安安静静的病了一场。剩余的款为拍电到京筹款用掉了,零星的开支都由常州朋友借来给我的。挨了不少的日子,我那朋友看见我收到两次由北京寄来的款不够付清旅馆中的费用,这样下去恐怕是即令能够付清旅馆中的费用,路费是没指望的,于是,他当尽他的衣服,我也押尽我比较值钱的东西凑足二十七八元就赶紧搭车回京。这次南行,总计费时一月半,用钱一百八十余元。

回京后满想在学校里跬步不出,努力图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恢复,可是回校一看,我的职务校长已另聘人担任,听说那缘故是因为我抛弃职务去会情人。至于我请的代理人,校长始终没让他代理一天。受了新的打击,于是我又病了。于是我负了重债,而且职位被革,所以我迎来的心情是非常的颓丧疏懒的。这就是我半个月来没寄信给你的原因,请你曲谅些儿吧!

以上所述的种种本算不了什么牺牲,损失,为着恋爱,这点点磨折是应该受的,但是回顾我未到嘉兴之前,和你把晤之后与乎目前的景况,我终觉着牺牲太太,而更大的牺牲,就是我那有限的泪泉简直干涸了,我受了这种牺牲,受了社会的这种待遇,而你却只是深深的躲藏在旧势力之阴影里没有丝毫的勇气来和我握手,我想迟早终归会被拒在你的爱情的圈子以外的,我写到这里,我的心儿碎了。

尘土飞扬的都门,使我无丝毫留恋的余味,我看不惯曹操的脸子和神像的面孔,我尤不愿将自家流浪的情形使人们看得称快,我想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人地生疏的上海流浪下去,我要在那儿过着新鲜漂泊的生涯,浏览些陌生的曹操脸子,我是勉强在活着的人,渺小得不为人类所看见,那或许不致再被革再受践踏吧。涵瑜呀,你愿意我距离你比较近一点儿吗?请告我。

此后赐示请寄报子街苏君处。

你可怜的人皮克

三十二

瑜妹:

没有什么能驱逐盘据在我心脑中的烦懑与焦忧的,除了你的信,今天收到的你的信。不过这又使我痛苦,因为你的信,我又流了一回泪啦。你说你天天对母亲哭着吵着要到上海去,你母亲竟然答应全家搬到上海去,这不是使我感激涕零的事情吗?我们到了上海之后,我虽不敢到你家里去,你总可以偷偷的来会我几回吧,就是彼此通信也可以少耽搁些时光吧!

我觉着痛苦也有趣味,漂流也有趣味,虽然最近一位同乡热心的替我找着了一个小职位,但是我对北京恨透了顶,我已决心到上海流浪去,我现在已买好了到上海的轮船通票。同行的男女有五六人,目的都是进一个不花钱的××速成学校,校址在法界×××路,不管那校的情形如何,但我只取它不花钱;到校之后再看情形吧。我们准在双十节,——曹锟登基的这天晚上起程。

瑜呀,新的生活在等候着我啦,是乐境是悲境我全不打算,我犹如上了另一个战场,在新的战场里是不知敌人的枪弹从哪边打来的。我不怕敌人放的是什么弹,我即令中了弹,我还得往前进,倒在那儿便那儿是我的归宿。我现在觉着生趣油然,好像前途的希望在招引我似的。我毫无牵挂,一身觉着极其轻快,精神也有说不出的充足。总之,一切在我都变了一个形相,我们的恋爱在这时止也可算是一个时期,或者就将以前的恋爱账一笔勾销,我们从新恋爱起。换了战场,换了环境,也换了一付精神与观念不可以说是从新恋爱起吗?

瑜呀,新生活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准备在新的战场中重行握手,都门呵,永诀了。

你的灵魂皮克

三十三

我最爱的瑜妹:

我刚到上海的学校,你的两封信却早在那儿等候着我,你真是太性急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搭轮船吗?你的信我看了又看,晚上躲在帐里还不断的看,微寒袭人的残秋的晚上,在清静的寝室中的帐子里,迎着那射进来的半明半暗的电光,由温暖的被里伸出头来慢慢的一行一行的玩味着你寄来的两封信,你猜想我是怎样的安适快活啊!我追想在北京和你追随的情形,黑夜中在中央公园的荷池边的树林中匆忙的吻抱的况味,恐万万不能过此吧。瑜啊,你说你们准下月动身来沪,我非常的欢喜,我想你最好也进我这一个学校,将所谓“师徒”变成个实际的“同学”,我想我们的青春决不像留京时如耗子般的消磨过去的。

学校方面对我们颇优待,除免收学宿费外还有供给伙食的消息,这因为校长在京招我们来是想毕业后好替他做事啊!至于功课呢,虽还没上课,但没一门合我的意的,好在我并不专为学那些玩意而来的,我不过借这学校为宿舍而已,我还有别的重要的打算。户外的汽车“哆哆”的声音渐渐的稀少了,“滴打”的时钟悠悠的敲了十一下,瑜呀,我们在梦里再见吧。

你的哥哥皮克

三十四

涵瑜:

已经是初冬了,自从接到你前次的两封信到于今没拜读你的只字,你是在收束家务吗?是在检点行装吗?或者你的信在邮差手里失掉了吗?或者还在途中传递吗?我整天的期待着,期待着,但是既不见你的人来也不见你的信到。因为不知你的行踪怎样,十几天以来写给你的几封信终于不敢付邮,撕的撕了,烧的烧了。瑜啊,因为得不到你的消息,我的精神又呈现着萎靡颓废的状态,正如空中的雨滴,只是沉沉的往下坠落,精神是如此的消沉,而物质方面又渐渐感到困苦,我想翻译点儿童文字去骗几块钱免得将现在正用得着的旧大衣押去,然而照这情形看来,显然是办不到的了。瑜啊,你没有消息传递给我,也始终不到上海来,往后,我的消息恐只有增你的愁怀,你盼我振作的期待也恐会归于幻梦,我其所以致此之由,你也该任点相当的咎责吧。

在京接洽好的几位允许源源接济我的朋友,也至今一字不曾寄我,家中虽来了几封空头鼓励我的信,徒然使我憧憬着龙钟的父母在穷愁中度着残年的苦楚,白日里的一切纷纭的色相徒然使我达于极点的沉闷,在夜里通宵的辗转只觉着冬夜的漫漫,静听着窗外的簌簌的寒风与庭前的萧萧的落叶,那落叶就仿佛是我的生命的象征,瑜啊,什么都消寂了,我如木槁死灰,仅余着一颗微温的心还在勉强的期待着你,欢迎着你啊!

不过,瑜啊,我觉着人生一切都是虚幻,有时候我觉着自己凄切孤伶,但有时候我却能从那“凄切的孤伶”里找出些味道来,因为像我这种贱骨头愈是日子过得太平安适,我愈是没长进,甚至会堕落到不可收拾的。生是战斗啊,不去战斗,生是没有价值的,我认定这是人生的实际,我觉悟过来我之所以要到人地生疏的上海来的用意,我何必再呶呶的向你呻吟呢?去年的今日我是如何的有钱用,有饭吃,有衣穿啊,然而那于我又有什么呢,我那会料到有现在这般困窘呢?将来是不是这般困窘下去呢?这不都是虚幻吗?这种种虚幻不在凄切孤伶的时候能体验出来吗?

你接到这封信必定心襟坦然的,不然,那就失了我的本意了。再会。

你的挚友皮克

三十五

涵瑜:

星期日的静如禅寺的校舍中闲坐着的我,脑中正不知道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看看那些男女教员一对一对的出去,无事忙的朋友们都成群的直往街上跑,听听那校门口哑着嗓音的卖杏仁茶者的叫喊与乎黄包车夫们相骂相打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家分成了多少片段,我几乎又要将那不值钱的眼泪流出一些的,蓦然窗外一位同学向我叫喊:“嗨,密司特皮克,有人找。”

我大大的一惊,我到上海已经一月了,整天孤寂的闷坐胡想而外,偶然和人家周旋的都是一些新交,我那会有人找呢?我张开口睁着眼的问道:“是怎样的人?”

“女的,好像是学堂里的,嘻嘻,还不快去!”

我失神的慌张的往外奔,我来不及掸掸身上的灰尘,擦一擦破皮鞋就往外奔,我明知道这付模样无论怎样收拾也美不起来,我没有方法,心中就只祈祷着那来找的是你,幸而我的祈祷成了功,不然,我再没有第二条出路。瑜呀,你怎会忽然来了的呢?

学校里没有好的会客室供我们畅谈,这饭厅式的客堂一有了女人,就会有许多不相干人不近不远的坐着,看着,旁听。好像他们知道我是曾经被革的赶出都门的人一般。终于使你也坐了不久便走了。我送你出门时痴痴的瞧着那黄包车无情的将你运输去,我是多末的怅惘呀!校门口除几条懒狗垂头卷尾的躺着而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远处的几枝枯枝僵直的如同耸立在霜花的月色里,更有那急驰的车夫在灰尘中奔走,如烟如梦的浮晃着,我仿如看把戏一般痴呆了,若不是记取你赠我的一大包黄豆还留在客堂里,我不知会在大门口痴立几时呀,痴立几时呀!你的那黄豆非常的清脆可口,我时时刻刻的咀嚼着,虽然有那末一大包,我还是一粒做三两口吃。尤其可笑的,我竟不肯分半颗给我那些所谓朋友吃的,尤其可笑的,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粒一粒由枕边掏出来,一嚼一萦思,当萦思极其玄远时,不知不觉那豆儿失了踪了,我也就含笑的入了梦。等醒了在被里触着它时,又如孩子获了珍宝般的将它塞进口,呵呵,只有孩提时母亲用小豆儿赏赐我,抚慰我,我也这般珍惜的细嚼着聊答慈母的恩惠。除了慈母之外就只有你是这般安慰我,就只有你是这般安慰我啊!

本星期内我们总还有一回笔谈或面谈吧,虽然往后聚谈的日子那末的长。

你的爱人皮克

三十六

涵瑜:

昨天早上刚吃完稀饭,你就来了,手中又挟着一大包,打开一看,是一件米红色的绒绳褂,一双手套,也不说“送给你”,也不说别的,只将这大包向我身边一推,还暗中塞进我手里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两张十元的钞票。涵瑜,这时候的我的情绪不知是怎样的错综,我的心弦不知是怎样的紧张,总之那形容不出的感激与自伤。那表现不出的哭与笑,简直把我的心神弄成惝快迷离了。我只要你能来看看我多谈一刻就感到无穷的幸福的满足,我好意思接受你这隆重的恩典呢?

从昨天起到现在,我的心念中只是蕴蓄着一种分析不清的意义,难道我那瘦长的身躯,落叶般的脸色,呆直的眼皮,无血色的嘴唇能够诱惑爱美的女子,我这懒散颓丧的无价值的灵魂能使人迷恋倾倒吗?瑜啊,我深信你这举动里至少带点慈悲的怜悯吧,我需要的是什么啊?是物质的慰安吗?如果是,那我真是太堕落,你也是不能生活独立的人,那你也就太自苦。盼你以后别再这样周济我啊!你说你已经得母亲的允许在一个男女同学的和我这学校性质相同的学校报了名,下星期一就可以上课,我非常的喜悦。饱食暖衣专在恋爱里打滚,究竟不是生活的正轨,大家努力前进吧。

听说法国花园很好玩,有山有水,你下次来,我们吃过午饭同去一游好吗?我想在那花园中,我们攀援着树枝,爬过一级一级的崎岖的石砌,站在那小山的绝顶等候着皓月的东升。

皮克

三十七

瑜妹:

在这群蚩蚩氓氓的同学中过日子,达观的我,终不免于有时候心情被搅扰得极其缭乱的。这是上星期日早上的事。

“你忘记一件事。老皮。”范君慎重其事的走来说。

“什么事啊?”我也认真的回问。

“吓,今天是礼拜日,你的爱人马上就会来。这时候还不剃光胡须吗?”范君说着引起旁人的一阵谑笑。这是每周照例的功课,本已味道索然了,但他们还是努力的津津的嘲笑着,我呢,也从不因此表示过一点厌恶,到了极无聊的时候,不过冷静的微笑着,将一团不高兴轻轻的压下去。然而他们却定要在这种嘲谑里表现他们的天才,话匣子似的向我盘问,那时我正在吃稀饭,我指着同席的陈君说:

“我是素来不齿那些鞠躬尽瘁来取悦于妇女们的,我每星期刮一次脸这算什么?他每星期刮三次你们将怎样的批评呢?”

“我没有爱人,随便刮多少次脸也不要紧。”陈君大不以为然的反辩。“那末,难道你就不是想修饰得漂漂亮亮去找个爱人吗?”我笑着说。

这就使他那面孔板起,凸起的蓝色的脉络织成错综的河流,他终于愤怒的立起来,将手翻转,把那手中还有半碗稀饭的碗砸得粉碎,稀饭与碗片纷纷的向四围飞溅,他骂了一声“混蛋”就红着脸走到窗口立着。

“老陈,你对我砸碗干吗?就是我说话太唐突,也不必动气啊!因为我这句话使我动怒,砸碗,我真是心里不安得很,抱歉得很!”我断断续续的鼓着勇气说,那眼泪一齐涌到眼眶边,仅仅没有流下来,因为许多的眼光集中在我脸上。这时,那祸首悄悄的走开,饭厅里充满着不和谐的冷静。各人也就都把那话匣子收起来,无精打采的走了。

陈君的姣好,和蔼和一切,都素为朋辈称道的,他和我尤其要好。然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过于亲密反而跑出礼貌之外像至亲骨肉之间一样更易发生纠纷吗?这真是意料不到的事。或者他是为着别的愤恼急急忙忙找着了这条出气的路道吧!

从此我们不再交谈;同桌吃饭,或在路上相遇,总是各人低着头连目光都不偷视一下,合定的一份报也只有他一人懒悠悠的翻阅,都像失群之鸟,失了常态,我们之间,俨然竖着一座墙壁如巍巍的喜马拉雅山分隔了欧亚。素爱沉默的我,平常已饱尝着凄切的孤伶的况味,惟一的陈君又对我如此,涵瑜啊,所谓“知己”对我是这样,世界是如此的奇离,像我这种无力的庸奴,只要宇宙不毁灭,我终有给浓烟硝雾毁灭的一日,我真生活得够了够了。我只有在夜阑灯栅时躲在清冷的薄絮中向自己的心灵诉述那无边的哀怨。是的,我是这光明辉灿的宇宙中大杀风景的厌物,早就不应生存于斯世的,我的平心静气的语音,我的谦恭的笑脸,一切,徒然暴露自己的丑恶罢了,我憎恶自己,我想毁灭自己,我简直不愿在人烟稠密中悄悄地占去空间,但愿悄悄的死去。我于今没有灵魂了,如僵尸一般在黑夜中的孤寂的深林里踌躇,暗淡与阴风笼罩着我,看不见一切,听不见一切。呵,没有我了,我是渺小得至于看不见的灰尘,当载重的车轮压下时,我挤到那边,当禽兽之巨足践踏着我时,我又逃到这边,终于无可遁逃时,天啦,你赏我一阵微风,把我吹散了吧!把我吹散了吧!

瑜,这点小事本不打算告你,因为写些这样的话也许是使你讨厌的事,但我不知如何还是说给你听。为想消灭这一种内心苦闷的缘故,我才想出个游法国花园的方法来,可是一出了花园,在你去后,那种种苦闷又汹涌起来了,瑜啊,我真不想再说什么啦!

悲哀的皮克

三十八

亲爱的瑜:

一切的事要在一种顶了解的情绪之下才能下结论,定办法。你说你的朋友看见我在外面追女人,又看见我常跟女同学女教员到外面去。不管是不是你设词探听我,我不妨将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关于前者,上海滩上男女杂沓,是谁追谁,很难一目了然,暂且不说,至于后者,确有其事。在无聊极了的时候,她们邀我出去走走,要去就去,要到法国花园就到法国花园,要在校中和我谈谈就谈谈,这不是秘密行为,鬼头鬼脑,算不了什么。谈得对劲就多说两句,谈得不对劲,就骂她们两声,或者一个人冲走去了,也是常有的事。横竖我已经有了爱人,足以自傲,在情场中曾经受过一点磨折,在她们中间简直是老气横秋的。

那个姓姜的同我从北京动身时她就被一个姓何的爱上了,在般上,他替她打脸水,买水果,运行李,到上海后他朝夕不离的陪着她,请她看电影,吃和菜,他们瞒不过我,虽然曾请过我,我并不曾加入过。为着她一次不了一次的请我写英文贺年片,曾得罪过她一回,她曾关着门哭了一回,而且兴奋的要进商务印书馆的英文函授学社。不过因为我后来还是和她谈谈,那进函授学社的计划也就无形取消了。

那个姓林的是经姜几次的介绍才慢慢的谈起来话来,显然她是我的同乡。混熟了之后,我曾被她请到卧室里坐。她是小学部的教员,又还教外国女人的国语。她很怜惜我的景况,但我绝没有向她借过钱,谈过半句与爱情有关的话。虽然她曾问过我的家世,我的年龄,我有没有结婚,有时请我帮她理绒绳,趁着机会说些牵丝攀藤的隐语,我却是“一刀两断,两刀四断”的将她的热情消灭了。末后为着她请我教英文,自己却常常缺席,终于给我说了一回,她也痛哭了一回,于是英文也就不学了。总之无论怎样的美女,她们的矜持,骄傲,在我简直失了效力。我是不肯低首下心于归女之前的,何况是她们。我生平顶恨情书中有“你诚实的仆人”那句话。一个男人要用逢迎谄媚的手段去博女性的欢心,那便是欺骗引诱,真正的恋爱中能有卑污的“逢迎”“谄媚”吗?因为你常常对我有无聊的妒嫉,有人向我建议说:“恋爱女人,有时不可不有手段。”那言外之意仿佛就是先骗骗女人的钱用,再骗到手她的肉体,然后她便死心踏地的爱着那男人,男人即令有些地方不对,她也只能听人家的操纵。涵瑜,你看我是不是这种谬论的附和者啊。想你一回想我两年来的种种,你该了解我,你该会少妒嫉我一点的吧?

星期四的下午,我想来看你,请你在校中候着。

你的皮克

三十九

我爱的瑜妹:

前次我对你说不必耽误正事来写信给我,其实我何尝不盼你的信呢?我用这极笨的方法来安慰你落得自己陷在空虚的想念之中,我为自私起见,非常的后悔。你以为我在校中常有女友相伴,你便在你的男友前故意表示亲热来报复我吗?当我来看你的时候?如果我的猜想没有错,那你真太不了解我。不过也许是你对我的爱情在转移,在变换,也许是我在妒嫉你,但是我如何能禁止你有别的爱人,我更如何能占有你呢?我并不是现在有了爱人才这般轻便的说,实在,你如果有别的爱人,你尽管热烈的去爱,努力的去寻求以前未有的满足,我决不因为难堪,悲伤,孤寂,消沉而减少对于你的爱,这是我颇能自信的,一个人同时爱上几个人决不是不可能的。我昨天就在报上看见大约是这样的一段记载:

一个女学生爱了一个本校的教员,同时又爱她的表兄,而她的表兄和那教员又是好朋友。那女的为节省时光与精神起见,写了两封同样的信,但匆忙中却将封套中的信装错了,她的表兄接到信,很以为怪,将这事实告诉那教员,那教员也将情形说出来,大家觉着好笑,但他们并不妒嫉,友谊始终维持着,他对他说:“看将来谁是胜利者。”

我近来又接到一个落魄江南的老友的信,信中夹了三封情书,他要我将这件事做成一篇小说。言情的小说像我这样粗鲁的人是做不来的,但事情却真有趣。我那友人从丧妻,失业以后,闲居在本省已经半年了。他说其所以能在本省闲住半年的,全因为两个在中学读书的族妹爱上他。那两个女子是嫡亲姊妹,姐姐是已经订婚的,妹妹虽没订婚却另有情人,她们各爱各的,并不妒嫉,在妹妹的信中便有“她——姊姊——近来对你还好吗?”“请你替我问你的她的好。”等的语句,而在姊姊的信中便有“那小妮子近来怎么不写信给我啊?难道她……”那情形真复杂得很,将来你一看就会知道的。尤其妹妹的信中“他”“你”都赤裸裸的写出,那里面绝无一点虚伪的话,令人想起真正恋爱的神圣。瑜啊,我的恋爱观是极同情于她们的,倘若你永远的爱我自然非常的感谢,若你还爱他,他,虽则我受了打击,悲哀到万分,但我却不能反对你,阻挠你。

瑜啊,我悔不该到你学校里邀你看电影,但邀你看电影却是一种手段,出自某种动机。不过我即令不邀你去,我那能禁止自己有那种动机呢?我是活的人,自然的人啊!我为什么不邀你去呢?看着那银幕上半裸体的男女在甜蜜的吻抱。我们在黑暗的角落里为什么不偷偷的轻快的吻抱呢?我为什么不用手指刮你的手心,按摩你的乳峰,你的……呢?我决不以为这是轻狂的。你的手心不是湿滑滑的吗?带点战栗吗?心房在撞打吗?头啊,身啊都紧紧捱着我吗?让我怎样吗?然而我问你:“到别的地方去玩玩吗?”的时候,你却装痴痴呆呆的说:“到什么地方去啊?”我说:“到……到……幽静的……”这样的说不出口,你还不明白吗?瑜,我不以你是害羞,是桎梏于礼教之中,你是男性的玩弄者也说不定。

这样深的我的心中的缺陷,在费尽精力还得不到一点满足时,我一面感觉着无限的虚空的沉痛,一面又感觉着时起时灭的羞惭,终日头脑昏昏沉沉,处在两种情绪的交战之中,再煎熬下去,我准会生病,准会大病的。不过我有时又觉着自己不对,当我起了那动机,渐渐的在逗你时,我又在心里划算:唉,可怜的瑜啊,你的朋友在引诱你,在进行毁坏你,你是多末的精致,多末的美丽啊!你应该珍惜你的童贞,男子是靠不住的,你能知道我准和你相偕到老吗?我知道你需要我和你偕老吗?我能知道自己靠得住吗?如果谁有那“从一而终”的念头,我们对于“一”还是审慎点好。……我这样一怀想,我又感谢自己并没再按着那欲念去猛进,又觉得我自己还不算怎样的不知耻,不应该无故的羞惭。

总之,我现在的心情非常的迷惑,纷繁,矛盾,我对于你起了那念头,真侮辱了你,真对你不起,以后不敢了,不敢了。我们恢复原始的我们吗?

你可怜的皮克

四十

涵瑜:

我总盼你有那末一天能了解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你爱要你送我东西或种种的体贴干什么。没有人来理我,看我,我顶多是想念人家或恼恨人家,但有人来后却给我以重大的难堪,无尽期的创痛,我却不十分情愿。虽然生活太安定太平常没有趣,时时起一点波浪也有意思,但杀头大概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昨天没料到你会来而竟来了,头发衣服都给雨淋湿了,脸孔板起,一见我就说:“你做得好事噢!你做得好事噢!你到底在外头干了些什么花头啊!”这突如其来的严厉的质问,令我愕然的无从答复起。你把那封信丢在我前面就冲走了,简直不给一个解释的机会。我只有哭,我只有将悲哀毁灭我自己。我是不值得你如此逼迫我的,我应该努力的赶快把自家消灭,免得你再这般的为我劳神。近来为磨炼自家,束约自家常常话都不爱和人家说,也不和任何人出游,只孤独的坐在书案旁看些英文,译些文字,不顾腰驼背胀,头脑烦纷,晚上成了个不眠症者,然而我却自以为能领略孤寂穷愁中的味道,以为勉强可以对得你住的,谁料到你还以为我太过分的在生活着,我知罪了,我知罪了。

那封词句不十分通达的匿名信,我已仔细的拜读过了。句句是实话,我是流氓,地痞,瘪三无学识,寒酸,已经骗过女人的,这都是实话。他要你谨慎,免得上我的当,他这般的关注你,指点你,我是如何的感谢他!因为他的信,竟使你明白过来,不致上我的当,我更感谢他,而且感谢你!除了感谢之外,我是没有话可说的。我要取消这信开头的那句话,我不愿你有了解我的一天,我不需要你的了解。那有什么用呢?我不敢再向你那里要求一点安慰,因为这安慰徒然延续我那讨厌的剩余的生命。我只盼有人为我唱着葬歌,吟着死曲,或是寂沉沉的将我装进墨的木匣里,四堵木墙把我眼睛挡住,那石膏炭末紧紧的将我耳朵塞住,这时候,我快乐了,满足了,这是真正的新的生活,天啦,这生活该离我不远了吧!夜深了,催我别太发愤了的朋友们都用鼾声陪伴我,此外便无一点声息。我恋恋不舍的,从书案慢慢的移到床沿,我将枕头垫在床栏上将头搁上去,将薄被围着全身,把电灯灭,我准备幽幽静静的,缕缕的想他一通宵,灵魂在渺茫的冥暗的黑夜中漂游他一通宵。

夜的漫游者皮克

四十一

亲爱的涵瑜:

好啦,从你接到那封毁谤我的信以后,你竟还接了两封匿名的情书,笔迹和从前那信一样的,现在你还责骂我吗?你明白了从前那信的用意了吗?我现在不管你对于那匿名的情书的感想是怎样,总之我对于你的内疚总算减轻了一点。

你说下星期日将两封信拿给我看,那可不必,你高兴就把它留着,他写信给你,总算是爱你,你无须愤怒的怨他,大家都爱你,这足见你是十分可爱的,那写信的人我想你该知道是谁,如果绝不知道,那便更有趣。每天吃了晚饭,既怕冷又找不出爱做的事情做,只好一个躲在被里玄想,玄想的事也是时时刻刻玄想惯了的,无论怎样想也终归是个玄想。不过那种玄想也许耗费了你一点精神和时光也未可知,我不是你,固然不敢决定是如此,然而女子的心里我不相信绝没有那种玄想的。既有那种玄想,为什么不求满足呢?生活便是冲动,一切的冲动便出发于欲,有欲才是人,要满足他的欲才是勇敢的人,人类啊,那怕谈得欲的虚伪的人类啊,你们真是卑怯的东西!

你说母亲要回乡去料理家务,你不同回去她能放心吗?哈哈!大风大雪,街上那些筹备过年的人还是那末热闹,我却只在冰冷的薄被上加盖几件零星衣服,那爆竹呵,那恼人的爆竹呵,还没到年关就把我的心炸成粉碎了啊!

孤伶的皮克

四十二

涵瑜吾爱:

想不到我们竟有这末一次。这恐怕不能不感谢你母亲的回乡吧!

我的灵魂现在是充满了获救的甜蜜的感觉。最困难而又最柔嫩的事情,总算干过了,玄想已不成其为玄想了,现在我能够微笑着听那喧嚣的腊鼓,欣赏着天空中的开花爆竹了。我好像征服了倔强的敌人做我的俘虏,我感到不可名言的高贵。当你刚来时,我就觉得很惊恐很颤栗,我探悉你的母亲已经回去了,你已经住在学校里了,我在心的旌摇之中不管一切,决计邀你出去。那时我的头脑是昏昏沉沉的,等你答应了,已经走出门了,我觉得已出了危险似的,渐渐脑筋清楚起来,精神振作起来,不过有时又觉得自己无耻,觉得人家一注视我们就非常的胆怯,不过无论怎样乱想,那脚总非走不可,脸色虽是很苦闷的样子,然而我却将那事应该怎样办,前前后后的想了一番,已经胸有成竹了。

你呢,只是低着头,红着脸,贼一般的好像要将头躲到我的身后似的挨着我慑缩的走,那时我已完全认识你的心了,我不禁憎恶我自己,哀怜你起来。假使你在我身边扯我一下,说一声“不”,你的话是有力的,我会服从你。但是,你不那样办,实在的,你也不想反抗我,你也再没有像那天这样热情的了。你终于跟成我匆匆忙忙的跳进了那家旅馆的后门。

到了房里,关上了门,你开始哭。脸胀得血红的低着头哭。我简直惊惶失措了,居傲的我在你的膝前跪了半天,你恐怕也不知道吧!涵瑜啊,你依从了我,我那时也不知道感激,也不觉得我是胜利者,对你应有那种的权利,我只感到你的青春,你的处女美,你的难攻的德操,都给我毁坏了,我只感到我们是已经热烈达于极点的一心一意的相爱着了,回想过去,推测将来,我只有和你偎抱在被里伴着你尽情的哭。

你回校之后,身体舒服吗?身体没有什么大变动吗?将来母亲回上海了,她如果发觉了,你也用不着害羞害怕,如果她逼迫我们,我们索兴同居起来。至于同居的开支,自然要先筹划每月的收入。昨天我听说我的一个同乡到了上海,我马上去看他,他是一个公司的经理,在京时,他非常的关注我的,我将苦楚的情形对他说,他极愿替我设法,他说谋个五六十元一月的事很容易。我想将来倘能如愿以偿,两人同居是不成问题的。我写到这里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在爱河漂流着的我们,已经备尝风波与辛苦了,可是风波越大却彼此越拥抱得紧。魔障愈多,我们愈是小心,愈是老练,往后只要彼此遇事谨慎力求谅解,康庄大道,许就在眼前也说不定的。瑜啊,我现在非常的快乐,我背诵一首词给你听听:

我不是轻轻宋玉年,艳艳潘郎面,合上你不是脸泛桃花,眼角情丝绵,好姻缘,(?)可不是一对神仙下洞天,顾影空相怜,更添上愁肠万转,百样回旋,像这般那能支持到几十年。只要双心恋,急起直追莫误延,何怕故障堆堆砌眼前,人定胜天,自有一帆风顺水推船。

你的亲爱的哥哥皮克

(《皮克的情书》,一九二八年七月上海现代书局初版,现据上海现代书局一九三一年五月四版排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