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儿记

一个月之前,当我的故乡完全沉入水底的时候,我接到我姊姊和岳家同时的两封来信,报告那里灾疫盛行,儿童十有九生疟疾和痢疾,不幸传染到我的儿子身上来了。要我赶快寄钱去求神,吃药;看能不能有些转机。孩子的病症是:四肢冰冷,水泻不停,眼睛不灵活,……等等。

我当时没有将来信给我的母亲和女人看,因为她们都还在病中。而且,我知道:水灾里得到这样病症,是决然不可救治的。

我将我的心儿偷偷地吊起来了!我背着母亲和女人,到处奔走,到处寻钱。有时,便独自儿躲到什么地方,朝着故乡的黯淡的天空,静静地,长时间地沉默着!我慢慢地,从那些飞动的,浮云的絮片里,幻出了我们的那一片汪洋的村落,屋宇,田园。我看见整千整万的灾民,将叶片似的肚皮,挺在坚硬的山石上!我看见畜生们无远近地飘流着!我看见女人和孩子们的号哭!我看见老弱的,经不起磨折的人们,自动的,偷偷地向水里边爬——滚!

我到处找寻我的心爱的儿子,然而,我看不见。他是死了呢?还是仍旧混在那些病着的,垃圾堆似的,憔悴的人群一起呢?我开始埋怨起我的眼睛来。我使力地将它睁着!睁着!我用手巾将它擦着!终于,我什么都看不出:乌云四合,雷电交加,一个巨大的,山一般的黑点,直向我的头上压来!

我的意识一恢复,我就更加明白:我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有救的!他也和其他的灾民一样,将叶片似的肚皮挺在坚硬的山石上,哭叫着他的残酷的妈妈和狠心的爸爸!

我深深地悔恨:我太不应该仅仅因了生活的艰困,而轻易地,狠心地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故乡的。现在如何了呢?如何了呢?……啊啊!我怎样才能够消除我的深心的谴责呢?

也许还有转机的吧!赶快寄钱吧!我的心里自宽自慰地想着。我极力地装出了安闲镇静的态度来,我一点都不让我的母亲和女人知道。

一天的下午,我因为要出去看一个朋友,离家了约莫三四个钟头,回来已经天晚了。但我一进门——就听见一阵锐声的,伤痛的嚎哭,由我的耳里一直刺入到心肝!我打了一个踉跄,在门边站住了。我知道,这已经发生了如何不幸的事故!我的身子抖战着,几乎缩成了一团!

我的母亲,从房里突然地扑了出来,扭着我的衣服!六十三岁的老人,就像喝醉了酒的一般,哭哑她的声音了!她骂我是狠心的禽兽,只顾自己的生活,而不知爱惜儿女!甚至连孩子的病信都不早些告诉她。我的女人匍匐在地上,手中抱着孩子的照片,口里喷出了黑色的血污!我的别的一个,已经有了三岁的女孩,为了骇怕这突如其来的变乱,也跟着哇哇地哭闹起来了!

我的眼睛朦胧着,昏乱着!我的呼吸紧促着!我的热泪像脱了串的珠子似地滚将下来!我并不顾她们的哭闹,就伸手到台子上去抓那封湿透了泪珠和血滴的凶信:

“……没有钱医治,死了……很可怜的,是阴历七月二十七日的早晨!这里的孩子死得很多!大人们也一样!这里的人都过着鬼的生活,一天一天地都走上死亡的路道了!”

眼睛只一黑,以后的字句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夜深时,当她们的哭声都比较缓和了的时候,我便极力地忍痛着,低声地安慰着我的女人:

“还有什么好哭的呢?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世界,原就不应该有孩子的!有了就有了,死了就死了!哭有什么裨益呢?孩子跟着我们还不是活的受罪吗?我们的故乡不是连大人们都整千整万的死吗?饥寒,瘟疫!你看:你才咳出来的这许多血和痰!”

我的女人朝着我,咬了一咬她那乌白色的嘴唇,睁着通红的眼;绝望地,幽幽地说:

“为什么呢?我们为什么要遭这样的苦难呢?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故乡!”

电网外

风声又渐渐地紧起来了。

田野里,遍地都是人群,互相往来地奔跑着,谈论着,溜着各种各色的眼光。老年的,在怀疑,在惊恐!年轻人,都浮上了历年来的印象;老是那么喜欢的,象安排着迎神集会一般。

王伯伯斜着眼睛瞅着,口里咬着根旱烟管儿,心里在辘辘地打转:

“这些不知死活的年轻人啊!”

想着,大儿子福佑又从他的身边擦过来。他叫住了:

“你们忙些什么呢?妈妈的!”

“来了呀!爹,我们应当早些准备一下子。”

“鬼东西!”

花白的胡须一战,连脸儿都气红了。他,王伯伯,是最恨那班人的。他听见过许多城里的老爷们说过:那班人都不是东西,而且,上一次,除了惊恐和忙乱,人们谣传的好处,他也是连影子都没见到的,他可真不相信那班人还会来。他深深地想:

“年轻人啊!到底是不懂什么事的!为什么老欢喜那班人来呢?那班人是真的成不了气候的呀。同长毛一样,造反哪,又没有个真命天子。而且上次进城,又都是那么个巧样儿,瘦得同鬼一样,没有福气,只占了十来天就站不住了,真的成不了气候啊!”

他再急急地叫着儿子们问:

“这消息是谁告诉你们的呢?”

“大家都是这么说。”小儿子吉安告诉他。

“放屁!这一定是谣言,那些好吃懒做的人造的。你们都相信了吗?猪!你不要想昏了脑筋啊!那班人已经去远了。并且,那班人都是成不了气候的。他们,还敢来吗?城里听说又到了许多兵。”

儿子们都闷笑着,没有理会他。

老远地,又一个人跑来了,喘着气,对准王伯伯的头门。

这是谁呀?王伯伯的心儿怔了一下。

看看:是蔡师公的儿子。

“什么事情,小吉子?”

小吉子吃吃地老喘着气:

“我爹爹说:上次围城的那班人,已经,已经,又,又……”

“真的吗?到了哪儿?”

“差,差,……”小吉子越急越口吃着说不出话来,“差,差,……”

“你说呀!”

“差,差不多已经到到南,南,南陵市了。”

“糟糕!”

王伯伯的眼前一黑,昏过去啦!小吉子也巴巴地溜跑了。

儿子们将他扶着,轻轻地捶着他的胸口儿。媳妇也出来了。两个孙儿,七岁一个十岁一个,围着他叫着:

“公公呀!”

清醒了,看看自家是躺在一条板凳上,眼睛里象要流出泪来:

“怎么办呢?福儿!那班人真的要来了,田里的谷子已经熟得黄黄的;那班人一来,不都糟了吗?这是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呀!”

“不要紧的哟!爹。谷子我们可不要管它了,来不及的!那班人来了蛮好啊!我们不如同他们一道去!”

“放屁!”王伯伯爬起来了,气得浑身发战:“你们,你们是要寻死了啊!跟那班人去!入伙?妈妈的,你们都要寻死了啊?

“不去,挨在这儿等死吗?爹,还是跟他们去的好啊!同十五六年,同上一次来围城一样。挨在这儿准得饿死,炮子儿打死!谷子仍旧还是不能捞到手的。而且,那班人又都是那么好的一个……”

“混账东西!你们不要吃饭了吗?你们是真的要寻死了啊!入伙,造反,做乱党哪!连祖宗,连基业都不要了,妈妈的,你们都活久了年数啊!”

“不去有什么办法呢?爹,他们已经快要到南陵市了,这儿不久就要打仗的!”

“不好躲到城里去吗?”

“城打破了呢?”

“妈妈的!”

王伯伯没有理会他们了。他反复地想着。他又和儿子们闹了起来。他不能走,他到底不相信那班人还会来。他知道,城里的老爷们也告诉了他,那班人是终究成不了气候的,同长毛一样。他不怕,他要挨在这儿等着。这儿他有急待收获的黄黄的谷子,这儿他有用毕生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有家具,有鸡,有猫,还有狗,牛,……他不能走哪。

终于,儿子们都一溜烟地跑出去了,全不把他的话儿放在心上。他气得满屋子乱转。孙儿们都望着他笑着:

“公公兜圈子给我们玩哩!”

回头来,他朝孙儿们瞅了一眼,心里咕噜着:

“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啊!”

夜深了,儿子们都不声不响地跑回来,风声似乎又平静了一些。王伯伯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盖天古佛啊!你老人家救救苦难吧!那班人实在再来不得了呀!”

大清早爬起来,儿子们又在那里窃窃地议论着。王伯伯有心不睬他们,独自儿掉头望望外面:

外面仍旧同昨天一样。

“该不会来了吧!”

他想。然而他还是不能放心,他打算自家儿进城去探听探听消息。

叫媳妇给他拿出来一个篮子,孙儿便向他围着:

“公公啦,给我买个菩萨。”

“给我买五个粑粑!”

“好啊!”

漫声地答应着,又斜瞅了儿子们一眼。走出来,心里老大不高兴。

到了摆渡亭。渡船上的客人今朝特别多;有些还背着行李,慌慌张张地,象逃难一样。

王伯伯的心里又怔了一下:

“怎么!逃难吗?”

可是,他不敢向同船的人问。他怕他们回答他的是:——那班人还会来。

闷着,渡过了小新河,上了岸。突然地,又有一大堆人摆在他的面前,拦住着出路,只剩了一条小小的口儿给往来的人们过身。而且每人的身上都须搜查一遍。在人们的旁边:木头,铅丝钮钮,铁铲,锄锹;锥着,钉着,挖着!还有背着长枪的兵啦。

什么玩意儿?王伯伯不懂。

他想问。可是,他不认识人。渡客们又都从小口儿钻过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瞧着:看看铅丝儿钮在木头上,沿着河边,很长很长的一线,不知道拖延到什么地方去了。靠铅丝的里面,还正挖着一条很深很深的沟。

这是干什么的呢?

王伯伯今年五十五岁了,他可从没有看见过这玩意儿。他想再开口问一问,嘴巴边刚颤了一颤,忽然地:

“滚开!”

一个背枪的兵士恶意地向他挥了一挥手。他只好很小心地退了一步。

“再滚开些!”

再退一步下来。王伯伯的心儿忍不住跳起来了。他掉头向两边望了一望,在那一群挖泥的兵士里,他发现了一个熟人:张得胜,是从前做过他的邻合的一个小家伙。

他喜极了,他连忙叫道:

得胜哥!你们这些东西钉着做什么用啊?”

“谁呀?”张得胜抬头看着。“啊!王伯伯!这是电网呀!”

“电网?”

王伯伯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个怪名儿。他进一步地问着:

“做什么用的呀,得哥?”

“拦匪兵的。上面有电,一触着,就升天。”

“啊!那条沟沟呢?”

“躲着,放枪哪!”

糟糕!王伯伯的心里真的急起来了。他想:照这个样子看来,上次围城的那班人又到了南陵市的话儿,一定是千真万确的了。他心里急的一阵阵地跳着。可是,他不能不镇静下来,因为他还要问:

“得哥,你们的枪口儿对哪边放呢?”

“对河,电网外啦!因为匪兵都是由那边来的。”

两边的兵士都笑着,看看这老头儿怪好玩的。可是,王伯伯的心儿乱了,因为他估计着:自家的屋子正在对河的电网外边,正挡着炮子儿的路道。他再急急地问:

“得哥!那,那,那边,我们的几间小屋子该不要紧吧!”

“你老人家那间屋吗?正当冲呀!”

王伯伯的腿儿渐渐地发抖了。得胜哥连忙接着说:

“伯伯,你老人家还得赶快回去搬东西呀!那班人说不定今天就要到的。”

王伯伯的腿儿越发象棉花絮似地拖不动了。他火速地回转身来,爬着,跌着,昏昏沉沉地渡过了小新河。刚爬上自家边的河岸,他便发疯似地叫了起来:

“不得了呀!我们都围在电网外呀!炮子儿对着冲呀!”

家中,儿子们又一个都看不见,野猫似地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急的满屋子乱窜。叫着媳妇,又喊了孙儿。猪,牛,猫,狗,家具,锄,锹,风车子,……每一样东西他都摸到了。他却始终想不出一点儿办法,他不知道应该先搬哪一件东西的好。

媳妇孙儿们都朝着他怔着!

习惯地,他又想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和盖天古佛爷爷。他知道:到了紧急关口,唯有神明能够救他,能够保佑他渡过一切的灾难。他连忙跑到神龛上拿下一只大木鱼来,下死劲地敲着: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那班人实在再来不得了呀!”

停停。

儿子们都回来了,他恨得跳了起来:

“你们这两个东西,你们收尸!你们收到哪里去了?现在,现在,……我们都围在电网外面,炮子儿冲啦!”

儿子们仍旧是那么冷然地,全不把他的话儿放在心上:

“爹爹啊!这儿实在不能再挨了。还是跟我们走吧!到那班人那儿一起去。新河镇上的人,大半都是这么办。挨在这儿终究是没用的。家财什物反正什么都保不牢了。”

“放狗屁!”

王伯伯又和儿子们闹了起来。他觉得儿子们全变坏了,都象吃了迷魂汤似的,全没有些儿准定。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那样胡闹。他要他们尽全力来帮他保家。连媳妇、孙儿们都不许走。要死,大家得死在一道。

可是,儿子们终究不能安心地听信王伯伯的教言,带着媳妇和孙儿们跑出去了,同附近,同新河镇的一群年轻人混在一道。

王伯伯气得要哭起来了。不过,他又觉得有几分安了心。这些不孝的东西走开也好,因为不走也仍旧是没有办法的,挨在这儿说不定都要遭危险。他自己虽然痛恨那班人,不甘心儿子们跟那班人一道,但是,王伯伯疼孙儿,假如能够好好地保住着他的两个孙儿无恙,他也是非常安心的。反正。儿子们的心都死了。

“去吗?畜生!你们要自家小心些啊!”

这是他最后的吩咐。老远地望着儿孙们的背影,心儿就象刀割一般。跨进门来,连忙将头门关上。他独自儿死心塌地地坐在堂屋中,在安排着怎样地来保守自家的门庭牲畜。

他重新地决定着:他无论如何不能走,炮子儿多少总有些眼睛的。并且,他家中还有观世音菩萨和盖天古佛爷爷……

下午,新河镇上已经很少有人们往来了,炊烟也没有从人们的屋顶上冒出来。世界整个儿静极板地,象快将沉下去一样。

天色乌黑,也不象要下雨。气候热闷得使人发昏,小新河里的水呆呆地,连一点儿皱纹似的波浪都没有了。

王伯伯苦闷的非常难过,他勉强打开着头门走了出来,伤心地步着小路儿向河边悄悄地移动。他的眼睛向四方张望着,他满想能探听出一点儿什么好的消息出来。

四面全没个人影儿了。

只有摆渡亭那儿还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他走将过去;

十来个兵,二三十个小子。

王伯伯站得老远老远地,瞅着他们。

一个兵,先捧着一盆白水灰在摆渡亭基石上,写着四个方桌儿样大的字:

“四百米达!”

然后二三十个小子一齐动起手来,将一座小小的渡船亭子撤倒。王伯伯心里非常惋惜:

“为什么一定要撤倒它呢?费了多少力量才造成这么一个小亭子,不料今朝……”

突然地,有一个兵士向王伯伯吆喝起来了:

“什么东西站在那里?滚开!”

王伯伯连忙走开来,再由原路退回去。在他的惨痛心情中,立刻波动着无数层懊丧的圈浪:

“黄黄的谷子不能收回来,摆渡亭子撤去了,儿孙们不知去向!”

信步又退回了家门,猛然地,他看见自家堂屋中站住着四个兵和一个刘保甲。

他不敢进去。可是刘保甲向他招呼了:

“来呀!王国六。”

“刘爷,有什么事情吩咐呀?”

“这几位老总爷爷是奉了命令来的。说你这个屋子阻碍了对河电网里的射线,开火时会给敌人当作掩护的。限你在两个钟头之内将它撤下来。赶快!撤!”

“撤!”

王伯伯象给迅雷击了一下,浑身麻木下来。心肝儿痛得象挖去了似的,半晌还不能回话。

“赶快动手呀!”一个老总补上了一句。

王伯伯可清醒过来了,心儿一酸,双腿连忙跪了下去:

“老总爷爷呀!请你老人家做做好事吧!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屋子了。撤,撤,撤不得啦。”

“放屁!谁管你的!”

“刘爷爷呀!”

“更不关我的事。”

王伯伯一面叩着响头,一面从怀中拿出自家藏了三四年的那一个小纸包儿来,塞到刘保甲的手里。

“刘爷爷呀!请你老人家帮帮忙吧!陪陪老总爷们去喝杯水酒,我这个小屋子实在撤不得啦。”

刘保甲顺手解开来一看,十多层纸头包着四块银洋。

“哈哈,谁要你的钱,这是上面的命令呀。”

他将四元钱交给了那四个兵士。

“老总爷爷呀!”

“你还有吗?统统拿出来,我们给你设法说句方便话。”

“唔,有的!”

王伯伯的心儿一喜,连忙跑进去将神龛里收藏着的十余元钱也拿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老总们的手上:

“统统在这儿。千万求爷爷们说句方便话。”

“那么,你这几只鸡儿我也替你拿去吧!”

“好的!好的!”

王伯伯感激到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再蹲下去叩了三五个响头,跪着送到大门外面,眼巴巴地又望着他们匆匆地走进了另一个人家。

心儿似乎比较安静了一点。虽然损失了一二十元和几只老鸡,可还并不算大。屋子总算还保留在这儿。反正等到事情平静下来,还可以图其他的发展。

重新关起门儿来跪着求菩萨。

天色更加阴暗了,光景是快要天黑了吧。外面的人声又频频地沸腾起来,庞杂地,渐渐象山崩土裂一样。

王伯伯的心又给拉紧了。可是,他不敢出来,他知道,一定是那话儿到了,他怕瞎眼睛的炮子儿穿中了他的心窝。

木鱼更加下死劲地敲着。然而,他还没有听见炮子儿响。小窗孔里无缘无故地钻进了一些红光来,他举着怀疑的眼光望着。

突然地——

“砰!砰!”

“开门呀!里面有人没有?”

王伯伯吓的发战,他不敢答应。随即又:

“砰!砰!”

“操你妈妈!人都走光了吗?放火!”

“放火!”

王伯伯的灵魂儿飞上了半天空中。他爬起来拼命地叫着:

“有人呀!我出来了。”

开开门——

一大堆老总爷涌了进来,每一个的手中都拿着一枝巨大的火把。有一个便顺手给王伯伯一个耳光:

“你妈勒个巴子!躲着寻死呀!”

王伯伯可全没有灵魂了。

“搜搜看!小心有匪徒。”

“大概是没有的。”

“那么,烧!”

老总爷都涌了出来,将火把在屋子的周围点着。

“老总爷爷呀!”王伯伯突然地记起来了。他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一个高个子的兵:“刚刚我已经拿出了二十块钱,你们都答应了不撤我的屋子啦!你,你,……”

“老猪!”高个儿兵顺手一掌!——“你发疯了啦!”

王伯伯老远老远地倒着,呆着眼珠子儿瞧着自家的屋子冒烟。

“天!”

他可没有叫得出来。

四面镇上的火光照澈了天地。老远地:

拍拍拍拍!轰!格格格格!

王伯伯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他展开眼睛一看,他的前面正闪烁着千万团火花,那个高个儿兵也正在那里点火烧着他的屋子。他大声地喊道:

“你们这些狼心的东西呀!老子总有一天要你们的命的!老子一定和你们拼!你们吃人不吐骨了啦!二十块钱啦!放火啊!啊啊!老总爷爷救救命啊!”

声音又渐渐地低了下去。

“老伯伯!”

“唔!”

“老伯伯!”

“……”

“他又睡着了呢。你出去吧,暂时不要来惊他。”

一个穿着旧白衣的老人,对着一个临时的看护妇说。

“是的。”那个看护妇答应了一声。“我仍旧到那边去招呼受伤的人去吗?”

“唔!”

这个小禅房中,立刻又清静下来了。王伯伯,他是好好地躺在那儿,没有作声。

远远地,枪声仍旧还很斑密。可是并不曾惊吓着这儿的病人,因为隔离远,不静着心儿还听不出来呢。

一小时之后,穿旧白衣的老人和那临时的看护妇又走进到这小禅房中来了。老人替王伯伯看了一回脉,点了一点头儿,似乎说:病已经轻松了许多了。

王伯伯再次的苏醒。

“天啊!”

他微微地叫着。看护妇也细声地呼叫他:

“老伯伯呀!”

“唔!”

“醒来哟!”

“唔!我,我,我死了吧?……”

“没有呢!这是大佛寺啦。伯伯,你觉得好些吗?”

“唔!你,谁呀?我怎么来的呢?我的房子呀!”

“我们今早在前线上抬你回来的。老伯伯,安心一些吧!你惊的很啊!”

“唔!”

看护妇又轻轻地替他复上一条被单,然后,才走到旁的病人的房间。

一天过去,王伯伯自家渐渐地感到清醒些了。他知道,他还并没有死去,他是被人家营救到这古庙里来的。这老人和那看护妇都能特别细心地替他调治,温和地慰问他,给他滋养。

三天,王伯伯很快地便恢复了原状。但是,他还是不能回想。他那些黄黄的谷子,他那费了几十年精力所造成的一所小小的瓦房,畜生,家具,二十块钱,火!一想,他就要疯狂。

“……我,我,我几十年的精力!”

他真的不能想啊!老人和看护妇也常常关照他:

“老伯伯,你才复原啦!你是什么都不能想的。静心些吧!闲着,到大殿上去玩玩,那儿弟兄们多着哩。”

他虔诚地听信了老人的吩咐,他把心事儿横下来。

拐着,一跛一跛地,两个腿儿都酸软。他挣到了大殿的门边。

里面的弟兄们,大家都知道这庙里有一个从前线上救回来的老头儿。

“老伯伯,到这儿来玩玩吧。”一个快眼的士兵说。接着,又有人:

“到这儿来,老伯伯!”

“老伯伯!”

亲热的呼声,撩乱了王伯伯的视听。他望着:大殿上横横直直地摆着无数只小竹床,床上全是人。有的包着头,有的裹着腿,有的用白布条将手儿吊着。他顺次地看过去,那些人的脸上全没有一点儿痛苦的表情;全是喜欢地亲热地在瞧他,要他进去。

他本能地踏进了殿门。

他想开口说话,可是,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样的话儿。他的嘴巴战了一下,内心里不觉得迸出了一个热烈的呼声来:

“弟兄们,好哇!”

“好!老伯伯,你好呀!”

“……”

他没有答。他的头本能地点了下来。他的心儿象给无数热情包围了似的,频频地跳着。他实在是塞得说不出话来了。泪珠儿,热烫热烫地滚将下来。

“坐坐,老伯伯!你老人家怎么到这儿来的呀?”

“我,我,唉!妈妈的!”

“怎么?伯伯,你老人家不要伤心啊!”

“你们,你们,唉!弟兄们,你们不知道啦!”他尽量地抽噎着,全殿里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们这一次的事件:“……我不能走啦!我的屋子,……我给了他们二十块钱!鸡,……后来,他妈的,放火啦!我,……啊!弟兄们啊!我,我真的不能再活哟!”

听着,全殿的弟兄们都立时变了一个模样儿了。脸子都显得非常可怕,都随着王伯伯的话儿逐步地紧张下来,他们都象要爬起来,都象要再跑到前线去和敌人拼命,替王伯伯复仇。可是,他们一转眼看见王伯伯更加伤心地在抽噎,他们便一齐都和缓下来了。他们都用着温和而又激荡的话儿来给王伯伯宽慰:

“你老人家不要再伤心哟!老伯伯,那班东西全不是人呀!比豺狼比虎豹还要贪残呢。你老人家尽管放心,我们正在那儿要他们的命!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那里给你老人家复仇。老伯伯啊!安心些吧!反正,这个世界有了他们就没有我们,我们一天不将他们打下来,我们便一天不想在人间过活。你老人家放心吧!将来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的啊!”

“唔!”

王伯伯深深地感动着。他今朝才明白过来。

他放心了。他知道儿孙们并没有和坏人一伙儿。

王伯伯每天都要到弟兄们这儿来玩,弟兄们也都能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爷爷看待。他安心极了。虽然,他还有可能纪念的田园,值得凭吊的被焚烧的屋子,然而,现在他还不能够回去,因为那斑密的枪声还可以听得出来:

拍拍拍!格格格格格!

他只能耐心地和弟兄们厮混着。

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雨声刚刚停住着,前线的枪声又突然地加急起来。机关枪声,夹着新奇的大炮声,象巨雷一样——

轰!轰!

伤着的弟兄们都爬起来了,关心着前线。他们猜疑着:在雨后,忽然会有这许多连珠似的大炮声音,多少是总有些蹊跷的。电网里面的人们决没有这么多,这么大的炮弹,自家这边弟兄们更加没有。这一定是……

轰!轰!轰!

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猜得着。每个人的心儿都吊起来了。这大炮,这大炮……

猛然地——

有一个骑马的弟兄,从前面敲门进来了。他大声叫道:

“受伤的弟兄们,你们都赶快收拾。英日帝国主义的兵舰都赶着参加进来了!我们今晚怕要退,退……退回浏阳!”

“入你的妈呀!”

每一个受伤的弟兄都不顾苦痛地爬将起来。咬紧着牙齿,恨恨地都想将帝国主义者的兵舰爬来摔个粉碎!

可是,他妈的!大家都不能动弹。

炮声又继续地轰了千百下。二三百个人伕跑了进来,两个两个地将弟兄们的竹床抬起了。

王伯伯夹在他们中间辘辘地打转。

“老伯伯!现在敌人请了外国人的兵船大炮来打我们了!我们不幸败了下来,我们就要走啦!你老人家同不同我们去呢?”

王伯伯没有回答。他实在是有些舍不下他的那些田园,和那烧焚得不知道成了一个什么样儿了屋子。他站着。他的心儿不能决定下来。

停停一会儿,弟兄们终于开口了:

“那么你老人家不去也得。不过,我们可不能留着久陪你老人家,再会吧!老伯伯哟!再会!再会!”

外面差不多天亮了。王伯伯望着百十个弟兄们的竹床和那个仁慈的老人的背影,他扑扑地不觉得吊下了两行眼泪来。

他又连忙地赶了几步。可是,地上非常湿滑,走一步几乎要跌一交,等他用力地站定了脚跟之后,巴巴地已经赶不及了。

他想:

“也罢!我反正不能放心我的田园和屋子,不如回家中看看再说吧!”

禁锢了三天,经过无数次的盘问和拷打,王伯伯才被认为“并非乱党”,从一个叫做什么部的“行辕”中赶将出来。

他一步一拖地,牙齿儿咬得铁紧。他忍着痛,手里牢牢捻着那张叫做“良民证”的纸头。

路上还遗落着一些不曾埋没的尸首,和无涯的血迹。王伯伯也没有功夫去多看,就急速地奔回来。

屋子呢?

他瞧,全部都塌了,烟黄的只剩了一堆瓦砾。他又连忙跑到田中去一看,谷子也全数倒翻下来,大半都浸在水里,上面还长出着一些些黄绿色的嫩芽。

“什么都完了啦!”

他叫着。他再用手儿捧上了一些来看,没一颗谷子没有长芽的。他又急的要发疯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挨着不和儿子们一道去,又留着不和那班弟兄们一块儿走,都是为的不能丢下这些黄黄的谷子和那所小的瓦房。现在,什么都完了啦!他吃着惊恐和禁锢,他受着拷打,结果他还是什么都落了空,他怎么不该发疯呢?

他蹲着,伤心地瞧着焚余的瓦砾和田中的谷芽。他真的再想放声痛哭一阵,可是,他不能哭呀!仅仅干号了几声,因为他的眼泪已经干了。

再爬起来看着,远远地,新河镇上已经没有了半家人家。他有心地走到撤了的摆渡亭那边去望一望。四个“四百米达”的灰白的字儿仍旧还在那里。

瞧将过去:

是河。是洋鬼子的兵船。

再瞧过去:

天哪!那个横拖着象一条蛇的东西,不就是叫做什么“电网”的吗?王伯伯转着愤怒的眼光瞧着它。他想跑过去用个什么东西将它捣碎!真的呀!假使这回没有这个叫做什么“电网”的捞什子东西,他全家决不会弄成这个样子。那班弟兄们也会平平安安地进了城,同上一回一样,那多么好啊!现在,他妈的,一切都完了啦。一切都毁在这个鬼东西的身上。他再回头来瞧瞧洋鬼子的兵船,他的心里又记起了那晚上的大炮,他恨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连忙跳下码头来,他想到河中去和这鬼东西拼命。可是,渡船儿不知道被人家摇到哪里去了。

无意识地,他又折回上来。

“今晚上到哪儿去落脚呢?”

一下子,他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因为天气已经渐渐地黑将下来了。他再回头向新河镇上一望,那儿好象还有人们蠕动似的。

他走过去。那儿的人们也在走将过来。

“哎呀!蔡三爹,你还在这儿吗?”王伯伯喜的怪叫起来。

“王国爹,你也回来了呀?”

蔡师公也很惊喜的。他们立时亲近着。还有张三爹,李五伯伯,……

“你躲在哪儿呀!”蔡师公说。

“说不得啊!妈妈的,这回真是……唉!三爹,你呢?”

“也危险啦!一气儿真说不了。我现在还住在张三哥那儿。”

“那么张三爹呢?”

“我们可幸亏天保佑,打仗时还在木排上,还在湘潭。”

“现在呢?你的排停在哪儿?”

“刚刚才流到猴子石口。”

“他们打得利害吗?”张三爹问。

“那才真正伤心啊!”

散乱的谈着,每个人都怀抱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渐渐地走,渐渐地谈,他们不知不觉地谈到谷芽子上面去了。

“那怎么办呢?三爹,通通长了芽啦!”

“是呀!我也是为这个来的。张哥排上的客人想要,割下来熬酒。”

“谷芽酒好呀!那么,我的这些也给他买去吧!”

王伯伯听到有人肯出钱买发了芽的谷子,他立时欢喜起来,他和蔡师公恳切地商量着。他决计将自家田中的谷芽统统卖了,只要多少能有几个钱儿好捞。

蔡师公点头答应着。他们一同回来到木排上。又和排客们商量了一回,结果排客们都答应了。一元钱一亩的田,由排客们自家去割。

王伯伯的心中觉得宽松了一些。夜晚他和蔡师公互相交谈着各自逃难的情形。

“多勇啊!那班人。”蔡师公说,“他们简直不要命啦!我躲在那山坡边瞧着。那边没有河,他们便一层一层爬过来对电网冲啦!机关枪格格格格格的!他们冲死的多啊!都钉在电网上……后来,又用篙子跳,跳,跳!”

蔡师公吞了一口气,接着说:

“后来,我又到银盆山这边来了。那班人请我,是请呀!他们真客气!请我替他们抬伤兵送到线莲寺,我抬了几十个,后来,他们请我吃饭,后来,又给我一些钱……后来打得更利害!后来又用牛冲!后来又落雨,响大炮!后来他们退了。……后来我被抓到一个叫做舒适部!后来要打我的屁股!后来又给我一张什么‘良民证’,后来放了,后来,……真是凶啊!后来,狗季子他们几个年轻的还关在那里!”

“那么你领了‘良民证’回来,就到了他们这木排上吗?”

“还早呢!我还到了姑姑儿庙,那里都是团防局的人。天哪!他们抓得多哩。听说有几百,统统是那班人。而且都是女的,小孩子也有。……他妈的!后来,我才到这木排上。后来,又到镇上来,后来,我见了你了。……你躲在哪儿呀?”

蔡师公说了一大串,有时候还手舞足蹈地做着一些模样儿。王伯伯听得痴了。

“喂!你躲在哪儿呀?”

“我吗?唔!我是……唉!二十块钱啦!火啦!关了三天啦!他妈的!唉!”

王伯伯也简单地告诉了蔡师公一些大概。他们又互相地太息了一回,才疲倦地躺在木排上的小棚子旁边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晨,王伯伯再三地和排客们交涉,水谷芽居然还卖到了十来元钱,他喜极了。他带着排客们到田中来交割。自家又去木排上花六七元钱买来一个现成的小棚子。也是由排客们替他抬着,由小排船送到这新河镇来的。棚子是架在离原来被焚毁的瓦屋地基足有十来文远。棚子门朝北。因为他想到:那块烧掉了屋子的地基,真是十分不吉利,再将棚子架在原地方一定更加不吉利。棚子们呢?他不能再朝南呀!那儿,……那儿他一开门就会看见那个叫做什么鬼名儿的电,电,电……

他真的不想在记起那个鬼东西的名字啊!

一切都安排好了。锅儿,小火炉儿,小木板床,……蔡师公也跑来替他道过贺。

他又重新地安心下来。

他想着:

“假如媳妇儿孙们都还能回来,假如自家还能拼命地干一下子,假如现在还赶忙种些养麦”假如明年的秋天能够丰收!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棚子里的生活又将王伯伯拖回到无涯的幻想中。他自烧自煮地过着。他悬望着儿媳们还能回来,他布置着冬天来如何收养麦。……他打听到那班弟兄们退得非常远了,今后也再没有什么乱子来扰他了。

他是如何地安心啊!

过着。没事将门儿关起来。一天,两天,……

一个阴凉的下午,小棚子外有一点儿“橐橐”的敲门声。

“这一定又是蔡师公。”

王伯伯的心里想。他轻悄地打开小门儿准备吓蔡师公一跳。

“王国爹好呀?”

王伯伯一看:——

刘保甲!

他的心儿便立刻慌张起来。这个家伙一来,王伯伯就明白:必无什么好事情商量。本能地,他也回了一句:

“好呀!”

“你这回真正吃亏不小啦!”

“唉!”

“现在镇上已经来了一班赈灾的老爷,他们叫你去说给他们听,你一共损失了多大一个数目儿。他们可以给你一些赈灾钱。”

“赈灾钱?”

王伯伯的心儿又是一怔。这个名目儿好象听得非常纯熟似的。他慢些儿记着:有一年天干,又有一年涨大水,好象都曾闹过那么些玩意儿。有一年他还请过那些委员老爷们吃过一碗面,他也向那些委员老爷们叩过头。结果,名字造上册子了,手印儿也打了,而“赈灾钱”始终没有看见老爷们发下来。现在,又要来叫他去打手印,上册子,他可不甘心了。然而,他还是非常低声地对刘保甲爷说:

“刘爷,请你对老爷们去说一声,我这儿不要赈灾钱。我现在还生毛病,不能够出去。”

“那不行呀!老爷们等着哩!要不然,他们就派兵来抓!”

王伯伯的心里一惊:

“那么我同你去一回吧!不过,‘赈灾钱’我是没有福气消受的。”

刘保甲斜瞅了他一眼:

“那么,走呀!”

王伯伯的脚重了三十三斤,他一步一拖着。

看看,那儿还站了很多很多的人,蔡师公,王定七,杨六老倌,……

“你叫什么名字?”

“王国六。”

“几十岁呢?”

“今年五十五。”

“住在哪儿?”

“前面!”

“匪徒们烧了你多少房子?”

“……”

“怎么?说呀!”

“他,他,他们没有烧,烧我的房子呀!”

“那么,你的房子是什么人烧的呢?”

“……”

“说呀!”

王伯伯的嘴巴战了一下:

“是官,官,官兵呀!”

“混账!”老爷们跳将起来,“你这个老东西胡说八道!你,你,你发疯!”

王伯伯吓的两个腿子打战。老爷们立刻回转头来,向另外一个写字的先生说:

“老李!你记着:王国六,瓦屋三间,全数烧毁。损失约二百元上下!”

随即便回转头来;

“王国六!你自家去写个名儿。”

“我,老爷!不会写字的。”

“打个手印。”

王伯伯很熟习地打了一个手印。

“还有,王国六,你家里被匪徒杀死几多人?”

“人,人,没有。”

老爷们又回转头来:

“老李,你再记:王国六家,杀死三人,一子,一孙,一媳。”

“老爷,没有呀!我的儿子,媳妇,孙儿都没有死呀!”

“混账!不许你说话!”

“老爷啊!”

王伯伯再想分辩,可是,老远地:——

大大帝!大大帝!

大家都回过头来一看:

一大队团防兵押解着无数妇女和孩子们冲来了。在残砖破瓦边,一群一群地叫她们跪着。

大家都痴了!王伯伯惊心地一看,媳妇和两个孙儿好象都跪在里面似的。他发狂地怪叫起来:

“哎呀!”

可是,机关枪已经格格格地扫射了!

尸身一群一群地倒将下来。王伯伯不顾性命地冲过去,双手拖住两个血糊的小尸身打滚!

停停。

委员者爷们都从容地站起来,当中的一个眉头一皱,便立刻吩咐那个携着照相机的伙计,赶快将照相机架起。

“拍呀!拍呀!多拍两三张,明儿好呈报出去。”

那个写字的李先生也站将起来了。他象有些不懂似的。他吃吃地问:

“这照拍下来有什么用呀?……”

“傻子!”

委员老爷回头来一笑,嘴巴向李先生努了一下。李先生也就豁然明白过来。

委员老爷便吩咐着刘保甲说:

“你赶快去!叫两个人来,将那个昏在死尸中的老头儿抬起,送回他自家的茅棚子里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伯伯苏醒过来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回到这棚子里来的。他记着,……他哇的一声叫起来,口里的鲜血直淌。

又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些时候,他才真正地清醒了。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呀!”

他可没有再喊天。他想着:他还有什么希望呢?谷子,房子,畜牲,家具,而且还有:——人!

他觉得他已经全没有一点儿希望了,连菩萨也都不肯保他了。尤其痛心的是那被野兽吞噬去的两个孙儿。

一切都完了!

他勉强地爬起了,解下自家床角上的一根麻绳来,挽个圈圈,拴在棚子的顶上。

他把一条小凳子踏住脚,又将自家的头颈骨摸了两摸,他想钻进那个圈子中间去。

“钻呀!”

他已经把头儿伸过去了。可是,突然地,他又连忙将它缩回来。他想:

“这真是不值得啊!他妈的,我今年五十五岁了,还能做枉死鬼吗?我还有两个儿子呀,我不能死!我是不能死的!”

他立刻跳下了小凳子。将心儿定了一定,他完全明白过来了。

“是的,我不能死。我还有两个那样大的孩儿,我还有一群亲热的兄弟!”

于是,第二天,王伯伯背起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他的小茅棚子,放开着大步,朝著有太阳的那边走去了!

1933年9月1日上午11时,脱稿于上海。

一种绝望的焦虑的情绪包围着梅立春。他把头抬起来。失神地仰望着芦棚的顶子,烛光映出几个肿胀的长短不齐的背影来,贴在斑密的芦苇壁的周围,摇摇不定。

“喂,吃呵!老梅……”

老梁,那一个烂眼睛的黄头发的家伙,被米酒烧得满面通红,笑眯眯地对他装成一个碰杯的手势。

“唔!”老梅沉吟着,举起杯来喝上一口。心事就象一块无形的沉重的石头似的,压着他,使他气窒。伸筷子夹着一块圆滑的团鱼,这一战,就落到地上的残破的芦苇中去了……

“我说……”老头子祥爹的小眼睛睁开了,直盯着老梅的脸膛,咳了一声,象教训他的神气:“立春,你真是太不开通了!生意并不是次次都得赚钱的,有时候也须看看时运,唔!时运……譬如说:你这一次小湖里的鱼……”

老梅勉强地咬着油腻的嘴唇,笑了一下,他想教人家看不出他是为了盘小湖失败的那种焦灼的内心来,可是一转眼他就变得更加难耐了。空洞的满是污泥的小湖的底,家中的老婆和孩子们,瞎了眼睛的寡嫂和孤苦的侄儿,都象在那前面的芦苇壁中伸出了嘴来欲将他吞没……而后面呢?恰巧是债主兼老板的黄六少爷的拳头堵击着他,使他浑身都觉得疼痛而动摇起来了。

“不是吗?我也这么说过的!”王老五,那坐在左边的一个,摸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不紧不慢地说:“并且,也许小湖还不致于……”

老梅明知道这都是替他宽心的话,于是他也自家哄自家似地,把“也许”那两个字拖进到心中了。万一明天车干了小湖,鱼又多出来一些呢……

“好,管他妈妈的,碰杯吧!”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满满地斟上一大杯米酒,向那五六个临时请来车湖的邻居,巡敬一个圆圈,灌到肚中去。

带着八分醉意,肩起那九尺多长的干草叉,老梅弯着腰从芦苇栅子中钻出来了,他想沿湖去逡巡一遍,明天就要干湖了,偷鱼的人今晚上一定要下手了的。

十月的湖风,就有那么锐利的刺人的肤骨,老梅的面孔刮得红红的,起了一阵由酒的热力而衬出来的干燥的皱纹。他微微地呵了一口气,蹒跚地走向那新筑的湖堤。

驼背的残缺的月亮,很吃力地穿过那阵阵的云围,星星频频地夹着细微的眼睛。在湖堤的外面,大湖里的被寒风掀起的浪涛,直向漫无涯际的芦苇丛中打去,发出一种冷冰冰的清脆的呼啸来。湖堤内面,小湖的水已经快要车干了,干静无波的浸在灰暗的月光中,没有丝毫可以令人高兴的痕迹。虽然偶然也有一两下仿佛象鱼儿出水的声音,但那却还远在靠近大湖边的芦苇丛的深处呢。

老梅想叹一口气,但给一种生成的倔强的性格把他哽住下来了。他原来是不相信什么命运的人,不过近年他的确是太给命运折磨了一点。使他的境况,一天比一天坏起来。三个孩子和老婆,本来已经够他累了的,何况去年哥哥死时还遗下一个瞎子嫂嫂和十岁的侄儿呢?种田,没饭吃,做船夫,没饭吃,现在费很大的利息借一笔钱来盘湖,又得到一个这样的结果!要不是他还保持着那种生成的倔强的性格啊!

米酒的力量渐渐地涌了上来,他的视线开始有点朦胧了。踏着薄霜的堤岸,摇摇摆摆地,无意识地望了一望那两三里路外的溶浴在月光下面的家,和寡嫂底茅屋,便又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向那有水声的芦苇跟前了。

“是谁呢,那水声?”他觉得这芦苇中的声响奇怪,就用力捏了一捏手中的干草叉,大声地叫起来了:

“哪一个在水中呀?”

寂静……一种初冬的,午夜的,特殊的寂静。

他走向前一步,静心等了一会,又听见了一个奇特的水声。“妈的!让我下水……”话还刚刚说出一半,就象有一群出巢的水鸭似地,六七个拖着鱼篮的人,从芦苇丛中钻出来了,不顾性命地爬上湖堤,向四方奔跑着。

老梅底眼睛里乱进着火星!他举起干草叉来追到前面,使力地搠翻了一个长个儿,再追上去,又把一个矮子压到了,篮子满满的鱼儿,仍旧跳到了小湖中。

酒意象给泼了一盆冷水似地全消了。老梅大声地把伙伴们都叫了拢来,用两根草绳子缚着俘虏,推到芦苇棚中仔细一看,五六个人都不觉得失声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上的朝霞扫尽了疏散的晨星的时候,当枯草上的薄霜快要溶解成露珠的时候,当老梅正同伙伴们踏上了水车的时候,在那遥远的一条迂曲的小路上,有一个驼背的穿长袍戴眼镜的人,带着一个跟随的小伙子,直向这湖岸的芦苇前跑来。

老头子祥爹坐在车上,揩了一揩细小的眼睛,用手遮着额角,向那来人的方向打望了一回,就正声地,教训似地对老梅说:

“你不要响,立春!让我来……”他不自觉地装了一个鬼脸,又回头来对烂眼睛的老梁说:“你要是笑,黄头发,我敲破你的头!”

老梁同另外三个后生都用破布巾塞着嘴。王老五老是那么闲散地摸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一心一意地钉着那彩霞的天际。

驼背的穿长袍戴眼镜的人走近来了。

“你早呀!黄六少爷!”

“唔,早呀!祥爹。”

互相地,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一种难堪的沉默的环境,沉重地胁迫着黄六少爷的跳动的心。他勉强地颤动着嘴唇问道:

“祥爹……看,看没有看见我家的长工和侄儿呢?”

“唔……,没,没有看见呀!这样早,你侄少爷恐怕还躺在被窝里吧。”接着又抛过来一个意义深长的讽刺的微笑,不紧不慢的:“长工,那一定是放牛去了啰……”

“不,昨夜没有回家!”

“打牌去了……”

“不,还提了鱼篮子的!”黄六少爷渐渐地感到有些尴尬而为难了。

“啊……”祥爹满不在意地停了一停水车的踏板,“这样冷的天气,侄少爷还要摸鱼吗?……唉!到底是有钱人家,这样勤俭……难怪我们该穷……”

那个的面孔慢慢地红起来,红到耳根,红到颈子……头上冒着轻盈的热气。

“热吗?黄六少爷!十月小阳春呀!”话一句一句地,象坚硬的石子一般向黄六少爷打来,他的面孔由红而紫,由紫而白。忽然间,一种固有的自尊心,把他激怒起来了:

“老东西!还要放屁吗?不要再装聋作哑了,你若不把我的人交出来……”

“哎呀!六少爷,你老人家怎么啦!寻我们光蛋人开心吗?我们有什么事情得罪你老人家吗?问我们,什么人呀……”

“好!你们不交出来吗?……我看你们这些狗东西的!”黄六少爷气冲冲地准备抽身就走。老梅本已经按捺不住了的,这一下他就象一把断了弦的弓似地弹起来,跳到水车下面:

“来!”

象一道符命似的把黄六少爷招转了。

“六蜈蚣,我的孙子!我告诉你,你只管去叫人来,老子不怕!你家的两个贼都是老子抓起的!来吧,你妈妈的!你越发财就越做贼,……我操你底祖宗!”

“哈哈!”老梁抽出了口中的手巾来大笑着。

“哈哈!”王老五摸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大笑着。

只有老头子祥爹低下了头,一声不响地皱着眉额,慢慢地,才一字一板地打断着大家的笑声:

“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们,唉!不好的!我,我原想奚落他一场,就把人交给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那蜈蚣精。唉!你们这些年轻的小伙子……”

“什么呢?祥爹,你还不知道吗?小湖的鱼已经有数了。骂他,也是要害我的,不骂他,也是要害我的。……”老梅怒气不消地说。

“那么,依你的打算呢?……”

“打算?我一个人去和他拼……”

“唔!不好的!”老头子只管摇着头。回转来对水车上的人们说:“停一会儿再车吧!来。我们到棚子里去商量一下……”

太阳,从辽远的芦苇丛中涌上来,离地面已经有一丈多高了。六七人,象一行小队似地,跟在老头子祥爹的背后,钻进了那座牢固的芦苇棚子中。

193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