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何立伟

我儿七岁,名宽,是他奶奶取的。我一翻《辞海》,原来还是蛮不错的一个词。宽者,君子宽而不慢也。给他上户口时还有小笑话一则,现实录如右:启籍是一个年轻女同志,问我儿叫什么。我说是“宽”。女同志便又问:“kuan?哪一个kuan?”我总不能文诌诌来一句君子宽而不慢吧,只答说是宽广的“宽”,又努力张开两臂作辽阔无垠状。这女同志脸上浮出美丽的迷惑,我便又在空气里一笔一划着“宽”字,派出所这位女同志,恍然明白过来,仰天大笑,说:“哦——不就是宽大处理的‘宽’么?!”

正是正是,宽大处理的“宽”!

他这一生,皆需得我这做父亲,完完全全取一个“宽”的态度,真是始料未及。

我儿从小即很俏皮。不会走路时,小名叫何小狗。形容他状如稚犬,四处乱爬,家有无数玻璃杯陶瓷罐一类什物被他打翻在地粉身碎骨不奇怪。几乎一岁一个小名,是他俏皮形象的文学概括。现在,新近的小名是:昆虫学家。这是他外婆院子里的大人给他加的冕。因为他中午不睡觉,大惊小呼,在壁角的粉苔上分期分批逮捕虫蚁们,又把虫蚁装在火柴盒里,带到这个家里玩,带到那个家里玩,还要叫我买显微镜(实际上是放大镜,但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显微镜,故这么叫),好好来研究这些行为不端的家伙。虫蚁从火柴盒里爬出来,上到大人的床,晚上大人觉到自己被什么古怪的小东西入侵了,腿上手上一遍遍的痒,便想起我儿子的行状来。我去那院子,便有抗议之声不绝于耳。他外婆的讨伐更加直接,是“可恨!”或“我要打他的屁股,用鸡毛帚子!”这便使得我儿极快活,一点小小的把戏,就与这么多的喜怒哀乐纠葛到一处,他于是觉到了自己的重要,他不快活似无道理。

近来我又有了一个发现,我儿像花花公子贾宝玉。送他去上学,临到校门时,四处与他打招呼的,都是女孩子。我就奇怪,问他,与班上什么同学最要好,儿子答曰:“当然都是女同学!”又问他为什么只同女同学耍,不同男同学耍,回答是极认真:“男同学俏皮呵,女同学不俏皮,又听话,又穿花衣裳!”这样的态度,真叫我木在那里不能动。而我儿轻轻巧巧走开去,旁边飞翔着粉蝶一样他的女同学!这样觑来,他比一个大人要更加明白怎样使自己的日子幸福愉快。他走路一弹一闪像草间的蚱蜢,恰好似一个完全的证明。

我儿也是极情绪的一个人,他高兴时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好,吊吊环(我在门上装了一个这玩艺,他耍起来依然似山中活泼的一只猴子),唱歌(他的乐感真还是蛮不错),画画(他的画还发表过好几回!)……无一不显出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天赋的灵性;但他若阴了下来,百事厌厌,恍若是一个小老头,着他一鞭也懒得动弹一两回,但是,我不能怪他,因为他的父亲便是一个情绪的人。我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发展若单单受到情绪的耸恿,那是多么不可能的一桩事!怎么办呢?花自飘零水自流,任它去。宠儿也算是“宽”的一种。

我儿生性敏感。这大约是他为什么很瘦的原因。在我看来,敏感与瘦,多半是有些干系的。我经常出差,我妻有时送一送,有时也在门内说一句:保重。算是道别。我儿习以为常,没有额外的割舍,往往只是叮咛,要给他带玩具(或者:“给我捉些昆虫回来!”)但八八年夏,我单独去美国访问,我父亲也来送,我儿便感到此非寻常,一路无语到车站,临别时我说,宽儿你要好好在家听妈妈的话。他不搭话,脸扭向别处,眼里泪花晶莹着,我有些感动,去吻他,他更加把脸扭过去,而这时他就哭了,什么话却不说,他仿佛明白这是长别离,虽然,那时他才三岁,根本不知道美国是一个怎样遥远的所在。敏于事理,这当然不错,但这也很伤人。一个敏感的人,他的烦恼必是比常态的人多很多。我希望我儿不那么敏感——为他未来的日子计。但是,恐怕我们希望要落空。因为,我儿很瘦。

我儿出世时是哇哇哇哇哭着闹着的一团肉。那时节我没别的想法,只想他快快长到三两岁。到三两岁时,心里又想,要长到七岁,读书,就好办多了。现在,他已是七岁了,于是我整日地为他伤着脑子,于是想法又来了:要是十三四岁,念中学了,那就省事了。然而我又明白,到那时,新的麻烦必定又被生产了出来。有什么办法呢?办法或许只有一个:就是,做父亲的,永远永远的,对儿子取一个“宽”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