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米特福特

十一月六日——今天天气是恬静温和跟四月初一样;也许,一个秋天的下午同一个春天的早晨在情调上,甚至于在外貌上,是比一年里任何雨季都更相似。在这两个时候里,地上的草是同样的新鲜同含着露珠;空中有同样的芬芳和蔼;同样的洁净可爱的蓝色苍穹,羊毛船的白云浮游过去。最大的不同是在于秋天没有花,有叶子。但是十一月的簇叶是这么丰盛,这么发红,这么杂色,那很可以代替春天里欣欢的繁花;而满地满园的花绝不能补偿叶的缺乏——那个美丽可爱的衣服,自然用它盖住树林多凹凸的躯体——那个青翠的披布,风景的可爱是靠着它,森林的光荣也是靠着它。

若使必定在这两季中间拣选一个,每个都是这么充满了美色,这最少不能算是不高明的哲理,宁其倾心于目前可以得到的好处,甚至于当我们感恩地回顾过去,有望地前瞻将来。的确,今天这样日子是十一月天气最好的榜样,我们不能找个更完美的了——这天这样日子是预备给我们游荡。

绿着黄色的公地同桦树成荫的凹地,

以及人迹罕到的小路两旁的篱笆。

我们也不能找出个更美丽的田野给我们散步,比起这个有树荫,但是也满是阳光的波克斯,那里的风景没有达到瑰奇伟丽,也没有变为荒芜蛮野,是这么平静的,这么欣欢的,这么各色纷呈的,这么彻底英国风味的。

我们得向着水滨走去,因为我有个口信要传到莱利农夫家里:说句真话,这个必要并不是个不愉快的事情;因为到那里去的路是干燥平坦的,幽静的,人们总喜欢乡下的路是这样的,但是不太荒凉,那是女人所绝不喜欢的;这条路经过罗敦湖畔——那个清朗的,满到边缘的,透明的罗敦湖——这个明朗的蓝色天空的一面合式的镜子,这条路的尽处是邻近里一间最美丽的,最舒适的田舍。

这条小路今天是多么艳丽,点缀有成千的彩色。棕色的路,路的两旁是鲜明的青翠,上面撒散有榆树淡黄色的叶子,那正开始落下;两旁篱树有各种紫红颜色的长圈的悬钩子照耀着;头上是枞树的长青簇叶,跟那有斑点的槭树,黄褐色的山毛榉,同微风过去,沙沙作响的橡树枯燥的叶子正相反;几朵耐苦的普通黄花(黄是花普通的颜色,野花也好,家花也好,好像蓝是花中罕见的颜色),各种的花,但是差不多是同一的色调,还在开花着,不怕这个季候,红色的浆果到处焕发着。这条小路真是多么美丽呀!

路渐变宽的这座小山是多么可喜,路旁有一群牛,乔治·赫因,小邮差,以极大的速度赶他的车子,他的工作进行得更快,因为他骗自己以为这是一种游戏!山顶这块公地,带一口澄明的小池,又是多么美丽呀,在那里马大·匹德的小孩子——三,四,五岁大的神仙——他们那太阳晒黑的脸孔同破碎的衣服绝分不出男性女性来,用他们洁净得发光的朴素小杯,同一只破口的棕色小水瓮淘水去盛那个大锅子,当它盛满时,他们合起来的力气也绝不能举起!他们这一群小孩子真是画家的好材料,他们那玫瑰色的双颊,短胖的小手,和快乐的圆脸孔,背后低矮的茅屋,从它四旁的葡萄叶子同佛桑花丛里露出,马大站在门口,洁净悦目,微笑着,正预备将放在锅里煮的马铃薯,一面监视他们淘水盛满那有用的器具,这些情境凑足了那幅绝妙画图。

但是我们必得往前走去。在这种短促的秋日,我们没有时间再多描写些风景了。而且渐渐冷起来了。我们必得继续前进。达士这条狗给我们引路,搜索缘着草场的双行繁茂的篱树,他的速度指示出有什么猎禽被他扰动了,使叶子飞得像重霜后的东风那么快。啊!一只雉鸡!一只华美的雄雉鸡!达士的探寻是比任何事情都更有把握的,无论是在一列篱树里,或者丛林之中,因为猎场里找不出一个再好的猎狗了;但是我起先以为是一只兔跑着,听到这对灿烂的羽翼的胡胡声,我的惊讶不下于这只王子般的飞鸟,若使它听到放枪的声音。真的,我相信一只雉鸡决然而起时的状态有时使年轻的游猎者有些心惊(他们不很愿意承认这事,但是这个观察是靠得住的),等到他们可说训练得不怕那声音了;然后,这伟大突然的翅膀声音对于他们会生出快感,正好像对于达士那样。他现在猛力地向篱树探索,更大声狂吠,把叶子踢飞得更远——觉得很骄傲会找到雉鸡,也许对于我有一点儿生气,因为没有向它射击;最少现出好像他会生气,若使我是一个人;因为达士是条非常聪明的狗,在游猎世界里住了四年绝不会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虽然先生们放枪,淑女们是不放枪的。

最后走到罗敦湖了!秀媚的罗敦湖!还有那条桥,每个人到那里都会留连一下,好像是出于本能的,去凭阑干,凝视一会儿一片佳丽无比的风景——大屋的绝好空地,以及地上菩提树的宏大丛林,枞树,比历来的白杨都更壮伟的白杨树;对面镶着橡树榆树的碧绿草地;清澈的屈曲自如的小河;风景的边际有个带了可以入画的老屋的磨坊;一切给秋天浓厚的彩色染得发光,又被澄蓝的天空同当时一种甜蜜的恬静弄成和谐一气。就是天天要走这条路的农夫也不能走过这座桥而不停一下子。

但是今天日子快完了,也渐渐更冷起来了。我真想将降下霜来了。实在说起来,春天是最快乐的时节,又是明媚得像这个风景。我们必得往前走去。走下那宽阔的,但是有阴影的僻路,那是在给常青树遮成阴森森,群鹿点缀着好似斑点的花园同牛羊马匹在宏壮的榆树底下吃草的草场之间;那条僻路,它的野堤有羊齿衣被着,金雀花丛生着,顶上是有浆果的鲜艳荆棘同夺目的密密的冬青,这一边野堤好像是同那一边可以入画的旧木栅,光明的桂树同多羽毛的柏香木赛美;走下这条多阴影的僻路,等到忽然一转变,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有四条路交叉着,那里一条壮伟的大路岔出直达到大屋;那里村里教堂在它尊严的紫杉中间举起它那不大高的尖塔;那里,投在果园花园的怀中,后面有仓廪,稻草堆,同农家庭园里一切的富裕,站着那个好农夫莱利的宽大舒适的屋子——我们路程的终点同目的。

在凑巧的时候里那句话传达了,答话也说了,因为这温暖的佳日渐陷入一个密雾的晚上了;古老的大路上的榆树同菩提树的叶子在空中颤动着,摇摆着,临风飘扬着,最后清脆一声落到地上,好像达士在树巅探寻雉鸡;太阳暗淡地从雾里发光,他所发的光热并不胜过他的漂亮姊妹月姑娘——我不知道有个比寒冷的太阳更使别人见着生愁的人;我正开始把我的大衣紧紧地围在身上,肚子里暗算还有多少路可以到我自己的炉旁,一路上勾消我对于十一月的赞美辞,期望着多雨多花的四月天,仿佛我是个半冻死的蝴蝶,或者一朵被霜压倒的天竺牡丹。

呀,天吓!这是什么天气,人们对它不能够接连半个钟头怀同一的心肠!可是,我又想,这个错是在于天气呢,达士对于天气好像是漠不关心的,还是在于我呢?若使明年春天我偶然给一阵暴雨淋透了,抓着我自己正在渴望秋天,那么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