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郁达夫作品选

银灰色的死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黢黢的房里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定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叠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来。胡乱的穿好了衣服,跑下楼来,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上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每昼夜颠倒的,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垆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乐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不知不觉的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了出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来,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面并没有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的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门灯黄黄的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那里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着了大学的铁栏干,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净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的样子。背靠着了铁栏杆,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的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颗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时候的景象,同走马灯一样的,旋转到他的眼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像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样子。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我们便能生出一种灵异的感觉出来,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原的起头的区中,有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清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间。有一天多情多梦的夏天的深更,因为天气热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走了起来,到朝溪的窗口去纳凉去。灯火已经吹灭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坐下之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没有半点分别。看了一会,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不知不觉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面上去。

“怎么你的面上会这样凉的?”

“轻些儿罢,快三更了,人家已经睡着在那里,别惊醒了他们。”

“我问你,唉,怎么你的面上会一点儿血气都没有呢?”

“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她这一句话,他觉得眼睛里一霎时的热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忽然伸了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面上的时候,他觉得她的眼睛里,也有两条同山泉似的眼泪流下来。他们两人肉贴肉的泣了许久,他觉得胸中渐渐儿的舒爽起来,望望窗外看,远近都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抬头看看天,苍苍的天空里,有一条薄薄的云影,浮在那里。

“你看那天河……”

“大约河边的那颗小小的星儿,就是我的星宿了。”

“什么星呀?”

“织女星。”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着不说下去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又眼看着那一颗小小的星,低声的对她说。

“我明年未必能回来,恐怕你要比那织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学的铁栏杆,呆呆的尽在那里对了月光追想这些过去的情节。一想到最后的那一句话,他的眼泪更连连续续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忽然看得见一条溪水来了。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沿窗摆着的一张漆的桌子,也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桌上的一张半明不灭的洋灯,灯下坐着的一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子,那女子的苍白的脸色,一双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线,灰白的嘴唇,都映到他的眼睛里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摇了一摇头,便自言自语的说:“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个电报,总是真的。十一月初四的那一封信,总也是真的。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还在那里叫我的名字。”

一边流泪,一边他就站起来走。他的酒已经醒了,所以他觉得冷起来。到了这深更夜半,他也不愿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狱似的家里去。他原来是寄寓在他的朋友的家里的,他住的楼上,也没有火钵,也没有生气,只有几本旧书,横摊在黄灰色的电灯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愿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的走上上野的火车站去。原来日本火车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车室里,有火炉生在那里,他上火车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去的。

一直的走到了火车站,清冷的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同他遇见,进了车站,他在空空寂寂的长廊上,只看见两排电灯,在那里黄黄的放光。卖票房里,坐着了二三个女事务员,在那里打呵欠。进了二等待车室,半醒半睡的坐了两个钟头,他看看火炉里的火也快完了。远远的有机关车的车轮声传来。车站里也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跑来跑去的跑。等了一会,从东北来的火车到了。车站上忽然热闹起来,下车的旅客的脚步声同种种的呼唤声,混作了一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车站来了。出了车站,他仰起头来一看,只见苍色圆形的天空里,有无数星辰,在那里微动。从北方忽然来了一阵凉风,他觉得冷得难耐的样子。月亮已经下山了。街上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拉了车慢慢的在那里行走,各店家的门灯,都像倦了似的在那里放光。走到上野公园的西边的时候,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朦胧的灯影里,息息索索的飞了几张黄叶下来,四边的枯树都好像活了起来的样子,他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静静儿的听了一会,他觉得四边并没有动静,只有那工人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断断续续的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观月桥的时候,只见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间。两行灯火,好像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他到家睡下的时候,东方已经灰白起来了。

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的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面,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外面来。

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他才觉得饥饿起来。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半月前头,他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刚石的戒指,当入当铺去。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质了一百六十元钱,用不上半个月,如今只有五元钱了。

“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罢!”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紧急的事情上去。他的肚里尽管在那里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这五元余钱,断不能在上等的酒馆里去吃得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他无钱的时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馆里去。

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垆的就是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常,但是她那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知是什么理由,使得见她一面过的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里当过垆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的妙诀。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用他,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账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怎么好,怎么被他母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不上两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像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活的事情,也都告诉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伤心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约就是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他因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静儿的行状。因为心里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里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走开了,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家里去过。同静儿绝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喝得利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那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面貌,竟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上静儿的家里去。一边这样的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里边的“盍县罢哈”(WolframvonEschenbach)来。

“千古的诗人盍县罢哈(Eschenbach)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洁的心情来爱‘爱利查陪脱’(Elisa-beth)。”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说:

Dortistsie;—nahedichihrungestoert!

SofliehtfuerdiesesLeben

MirjederHoffnungSchein!

(WagnersTannhaeuerZweiterAufzug2.Auftritt)

(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

(可怜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的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他的情人,我难道不能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

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你且问问你自家看罢。”

但是见了静儿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他只回答说:“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怒的问他说:“忙得非常?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像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叫他母亲说:“妈妈!”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静儿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

他就回转头来对静儿说:“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来吃喜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会儿,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你喝酒么?”

他听她的声音,好像是在那里颤动的样子。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悲酸,同晕船的人的呕吐似的,从肚里挤上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把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儿也对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了。静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酌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眼,静儿也不敢仰起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菜做好了,来拿了去罢!”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静儿好像在那里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一条清静的路上去。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的长坂的时候,看看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长坂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Y君,你上那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回家去过年去的。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地回答说:“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去么?”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罢。”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了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时候,好像疯了似的。待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自言自语的说:“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Sweet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想了出来:“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拿到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来。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仅换了九元余钱,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人,还价还得太贱了,所以他仍旧不卖。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他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

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女子用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on)犀簪(Or-namentalhairpin)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直的跑上静儿的家里来。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静儿的母亲好像有些嫌恶他的样子,所以问他说:“怎么你又来了?”

“静儿上那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出来,对她说:“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罢。”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的装起笑容来说:“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罢。”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就问他说:“啊,你又……”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那里来。他以为她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时候,静儿就红了两眼,对他说:“你不喝了罢,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那里说起才好,他一边好像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的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睛里来。

“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来。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他的眼面前来。

天上飞满了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W氏的日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初起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的走上前去,对她说:“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罢。”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利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他就走上去问她说:“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还没有。”

“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罢。”

“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灭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

“请你等一等罢!”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张告示,贴上揭示场的板上来。那一张告示说:

行路病者,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哔叽旧洋服。衣袋中有ErnestDowsonsPoemsandProse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

身边有黑色软帽一,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

病为脑溢血。死后约可四点钟。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

一九二O年作

茫茫夜

一天星光灿烂的秋天的上,大约时间总在十二点钟以后了,静寂的黄浦滩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街灯的灰白的光线,散射在苍茫的夜色里,烘出了几处电杆和建筑物的黑影来。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车停在那里,但是车夫好像已经睡着了,所以并没有什么动静。黄浦江中停着的船上,时有一声船板和货物相击的声音传来,和远远不知从何处来的汽车车轮声合在一处,更加形容得这初秋深夜的黄浦滩上的寂寞。在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滩上忽然闪出了几个纤长的黑影来,他们好像是自家恐惧自家的脚步声的样子,走路走得很慢。他们的话声亦不很高,但是在这沉寂的空气中,他们的足音和话声,已经觉得很响了。

“于君,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的酒完全醒了么?我只怕你上船之后,又要吐起来。”

讲这一句话的,是一个十九岁前后的纤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爱他的魔力。他的身体好像是不十分强,所以在微笑的时候,他的苍白的脸上,也脱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讲的虽然是北方的普通话,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转的声调,竟使听话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来。被他叫做“于君”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大约是因为酒喝多了,颊上有一层红潮,同蔷薇似的罩在那里。眼睛里红红浮着的,不知是眼泪呢还是醉意,总之他的眉间,仔细看起来,却有些隐忧含着,他的勉强装出来的欢笑,正是在那里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刚才讲话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着一套藤青的哔叽洋服,与刚才讲话的那青年的鱼白大衫,却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称。他的面貌无俗气,但亦无特别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双比较细小的眼睛,和一个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宽的旧式的硬领和红格的领结看来,我们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富有趣味的人。他听了青年的话,就把头向右转了一半,朝着了那青年,一边伸出右手来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边笑着回答说:“谢谢,迟生,我酒已经醒了。今晚真对你们不起,要你们到了这深夜来送我上船。”

讲到这里,他就回转头来看跟在背后的两个年纪大约二十七八的青年,从这两个青年的洋服年龄面貌推想起来,他们定是姓于的青年修学时代的同学。两个中的一个年长一点的人听了姓于的青年的话,就抢上一步说:“质夫,客气话可以不必说了。可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还没有问你,你的钱够用了么?”

姓于的青年听了,就放了捏着的迟生的手,用右手指着迟生回答说:“吴君借给我的二十元,还没有动着,大约总够用了,谢谢你。”

他们四个人——于质夫吴迟生在前,后面跟着二个于质夫的同学,是刚从于质夫的寓里出来,上长江轮船去的。

横过了电车路,沿了滩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钟,他们已经走到招商局的轮船码头了。江里停着的几只轮船,前后都有几点黄黄的电灯点在那里。从黑暗的堆栈外的码头走上了船,招了一个在那里假睡的茶房,开了舱里的房门,在第四号官舱里坐了一会,于质夫就对吴迟生和另外的两个同学说:“夜深了,你们可先请回去,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经谢不胜谢了。”

吴迟生也对另外的两个人说:“那么你们请先回去,我就替你们做代表吧。”

于质夫又拍了迟生的肩说:“你也请同去了吧。使你一个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迟生笑着回答说:“我有什么要紧,只是他们两位,明天还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迟了。”

质夫也接着对他的两位同学说:“那么请你们两位先回去,我就留吴君在这儿谈吧。”

送他的两个同学上岸之后,于质夫就拉了迟生的手回到舱里来。原来今晚开的这只轮船,已经旧了,并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颇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于质夫的第四号官舱,虽有两个舱位,单只住了他一个人。他拉了吴迟生的手进到舱里,把房门关上之后,忽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同电流似的,在他的脑里经过了。在电灯下他的肩下坐定的迟生,也觉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发生,尽俯着首默默地坐在那里。质夫看着迟生的同蜡人似的脸色,感情竟压止不住了,就站起来紧紧的捏住了他的两手,面对面的对他幽幽的说:“迟生,你同我去吧,你同我上A地去吧。”

这话还没有说出之先,质夫正在那里想:“二十一岁的青年诗人兰勃(Arthur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尔兰(PaulVerlaine)。白儿其国的田园风景。两个人的纯洁的爱。……”

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变了一句话,表现了出来。质夫的心里实在想邀迟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几时,一则可以慰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则可以看守迟生的病体。迟生听了质夫的话,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会,好像心里有两个主意,在那里战争,一霎时解决不下的样子。质夫看了他这一副形容,更加觉得有一种热情,涌上他的心来,便不知不觉的逼进一步说:“迟生你不必细想了,就答应了我吧。我们就同乘了这一只船去。”

听了这话,迟生反恢复了平时的态度,便含着了他固有的微笑说:“质夫,我们后会的日期正长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后,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里的变化,详详细细的写信来通报我,我也可以一样的写信给你,这岂不和同住在一块一样么?”

“话原是这样说,但是我只怕两人不见面的时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时候我对你和你对我的目下的热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夺去了。”

“要是这样,我们两个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难道还不能了解我的心么?”

听了这话,看看他那一双水盈盈的瞳人,质夫忽然觉得感情激动起来,便把头低下去,搁在他的肩上说:“你说什么话,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劝你同我去了。”

讲到这里,他的语声同小孩悲咽时候似的发起颤来了。他就停着不再说下去,一边却把他的眼睛,伏在迟生的肩上。迟生觉得有两道同热水似的热气浸透了他的鱼白大衫和蓝绸夹袄,传到他的肩上去。迟生也觉得忍不住了,轻轻的举起手来,在面上揩了一下,只呆呆的坐在那里看那十烛光的电灯。这夜里的空气,觉得沉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舱外舷上忽有几声水手呼唤声和起重机滚船索的声音传来,质夫知道船快开了,他想马上站起来送迟生上船去,但是心里又觉得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无论如何总想多尝一会。照原样的头靠的迟生的肩上,一动也不动的坐了几分钟,质夫听见房门外有人在那里敲门。他抬起头来问了一声是谁,门外的人便应声说:“船快开了。送客的先生请上岸去吧。”

迟生听了,就慢慢的站了起来,质夫也默默的不作一声跟在迟生的后面,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电灯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侧的跳板上的时候,迟生忽然站住了。质夫抢上了一步,又把迟生的手紧紧的捏住,迟生脸上起了两处红晕,幽幽扬扬的说:“质夫,我终究觉得对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长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担心思了,请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时候,千万请你写信来通知我。”

质夫一定要上岸来送迟生到码头外的路上。迟生怎么也不肯,质夫只能站在船侧,张大了两眼,看迟生回去。迟生转过了码头的堆栈,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点白点,向北的街灯光里出没了几次。那白点渐渐远了,更小了下去,过了六七分钟,站在船舷上的质夫就看不见迟生了。

质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会,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气,仰起头来看见了几颗明星在深蓝的天空里摇动,胸中忽然觉得悲哀起来。这种悲哀的感觉,就是质夫自身也不能解说,他自幼在日本留学,习惯了飘泊的生活,生离死别的情景,不知身尝了几多,照理论来,这一次与相交未久的吴迟生的离别,当然是没有什么悲伤的,但是他看看黄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点一点小下去的吴迟生的瘦弱的影子,觉得将亡未亡的中国,将灭未灭的人类,茫茫的长夜,耿耿的秋星,都是伤心的种子。在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间,他觉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吴迟生的纤弱的病体,更有使他泪落的地方。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气中站了一会,他就慢慢的走到舱里去了。

长江轮船里的生活,虽然没有同海洋中间那么单调,然而与陆地隔绝后的心境,到底比平时平静。况且开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黄雾,长江两岸的风景,如烟如梦的带起伤惨的颜色来。在这悲哀的背景里,质夫把他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画幅一般回想出来了。

三月前头住在东京病院里的光景,出病院后和那少妇的关系,同污泥一样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与贪恶的苦闷,逃往盐原温泉前后的心境,归国的决心。想到最后这一幕,他的忧郁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来,眼看着了江上午后的风景,背靠着了甲板上的栏杆,他便自言自语的说:“泡影呀,县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这也是质夫的一种迷信,当他决计想把从前的腐败生活改善的时候,必要搬一次家,买几本新书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头,他动身回国的时候,也下了一次绝大的决心。他心里想:“我这一次回国之后,必要把旧时的恶习,改革得干干净净。戒烟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锻炼,使我的朋友全要惊异说我是与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后,他的生活仍旧是与从前一样,烟酒非但不戒下,并且更加加深了。女色虽然还没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过变了一个方向,依旧在那里伸张。想到了这一个结果,他就觉得从前的决心,反成了一段讽刺,所以不觉叹气微笑起来。叹声还没有发完,他忽听见人在他的左肩下问他说:“WasseufzenSie,Monsieur?”

(“你为什么要发叹声?”)

转过头来一看,原来这船的船长含了微笑,站在他的边上好久了,他因为尽在那里想过去的事情,所以没有觉得。这船长本来是丹麦人,在德国的留背克住过几年,所以德文讲得很好。质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经同他讲过话,因此这身材矮小的船长也把质夫当做了朋友。他们两人讲了些闲话,质夫就回到自己的舱里来了。

吃过了晚饭,在官舱的起坐室里看了一会书,他的思想又回到过去的生活上去,这一回的回想,却集中在吴迟生一个人的身上。原来质夫这一次回国来,本来是为转换生活状态而来,但是他正想动身的时候,接着了一封他的同学邝海如的信说:“我住在上海觉得苦得很。中国的空气是同癞病院的空气一样,渐渐的使人腐烂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国了。你若要回来,就请你来替了我的职,到此地来暂且当几个月编辑吧。万一你不愿意住在上海,那么A省的法政专门学校要聘你去做教员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学在那里当编辑的T书局的编辑所里。有一天晚上,他同邝海如在外边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在编辑所里遇着了一个瘦弱的青年,他听了这青年的同音乐似的话声,就觉得被他迷住了。这青年就是吴迟生呀!过了几天,他的同学邝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吴迟生及另外几个人在汇山码头送邝海如的行,船开之后,他同吴迟生就同坐了电车,回到编辑所来,他看看吴迟生苍白的脸色和他的纤弱的身体,便问他说:“吴君,你身体好不好?”

吴迟生不动神色的回答说:“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质夫听了这话,就不觉张大了眼睛惊异起来。因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不肯说自家的病的,但是吴迟生对了才遇见过两次的新友,竟如旧交一般的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讲了。质夫看了迟生的这种态度,心里就非常爱他,所以就劝他说:“你若害这病,那么我劝你跟我上日本去养病去。”

他讲到这里,就把乔其·慕亚的一篇诗想了出来,他的幻想一霎时的发展开来了。

“日本的郊外杂树丛生的地方,离东京不远,坐高架电车不过四五十分钟可达的地方,我愿和你两个人去租一间草舍儿来住,草舍的前后,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围,要有一条小小的清溪。清溪里要有几尾游鱼。晚春时节,我好和你拿了锄头,把花儿向草地里去种。在慰蓝的天盖下,在和暖的熏风里,我与你躺在柔软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儿来朗诵。初秋晚夏的时候,在将落未落的夕照中间,我好和你缓步逍遥,把落叶儿来数。冬天的早晨你未起来,我便替你做早饭,我不起来,你也好把早饭先做。我礼拜六的午后从学校里回来,你好到冷静的小车站上来候我。我和你去买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谈,谈到礼拜的日中。书店里若有外国的新书到来,我和你省几日油盐,可去买一本新书来消那无聊的永夜。……”

质夫坐在电车上一边做这些空想,一边便不知不觉的把迟生的手捏住了。他捏捏迟生的柔软的小手,心里又起了一种别样的幻想,面上红了一红,把头摇了一摇,他就对迟生问起无关紧要的话来:“你的故乡是在什么地方?”

“我的故乡是直隶乡下,但是现在住在苏州了。”

“你还有兄弟姊妹没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干什么?”

“我因为北京天气太冷,所以休了学,打算在上海过冬。并且这里朋友比较得多一点,所以觉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这样的回答了几句,电车已经到了大马路外滩了。换了静安寺路的电车在跑马厅尽头处下车之后,质夫就邀迟生到编辑所里来闲谈。从此以后,他们两人的交际,便渐渐儿的亲密起来了。

质夫的意思以为天地间的情爱,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恋爱外,以友情为最美。他在日本飘流了十来年,从未曾得着一次满足的恋爱,所以这一次遇见了吴迟生,觉得他的一腔不可发泄的热情,得了一个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标,说起来虽是他平生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沦落未曾遇着一个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证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迟生到编辑所来和他谈到夜半,质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迟生和另外的两个朋友出编辑所走到马路上的时候,质夫觉得空气冷凉得很,他便问迟生说:“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钻到我的外套里来。”

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的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身上去。

他们出浴堂已经是十二点钟了。走到三岔路口,要和迟生分手的时候,质夫觉得怎么也不能放迟生一个人回去,所以他就把迟生的手捏住说:“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们上编辑所去睡吧。”

迟生也像有迟疑不忍回去的样子,质夫就用了强力把他拖来了。那一天晚上他们谈到午夜五点钟才睡着。过了两天,A地就有电报来催,要质夫上A地的法政专门学校去当教员。

质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点钟的时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轮船码头上,质夫辨不出方向来,但看见有几颗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长江波影里。离开了码头上的嘈杂的群众,跟了一个法政专门学校里托好在那里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后,他觉得晚秋的凉气,已经到了这长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码头近旁一家同十八世纪的英国乡下的旅舍似的旅馆里住下之后,他心里觉得孤寂得很。他本来是在大都会里生活惯的人,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到了这一处不闹热的客舍内,从微明的洋灯影里,看看这客室里的粗略的陈设,心里当然是要惊惶的。一个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对他说了几句话,从他的房里出去之后,他真觉得是闯入了龙王的水牢里的样子,他的脸上不觉有两颗珠泪滚下来了。

“要是迟生在这里,那我就不会这样的寂寞了。啊,迟生,这时候怕你正在电灯底下微微的笑着,在那里做好梦呢!”

在床上横靠了一会,质夫看见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来,远远的鸡鸣声也听得见了。过了一会,有一部运载货物的单轮车,从窗外推过了,这车轮的仆独仆独的响声,好像是在那里报告天晴的样子。

侵旦旅馆里有些动静的时候,从学校里差来接他的人也来了。把行李交给了他,质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车上学校里去。沿了长江,过了一条店家还未起来的冷清的小街,质夫的人力车就折向北去。车并着了一道城外的沟渠,在一条长堤上慢慢前进的时候,他就觉得元气恢复起来了。看看东边,以浓蓝的天空做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宝塔,把半规初出的太阳遮在那里。西边是一道古城,城外环绕着长沟,远近只有些起伏重叠的低岗和几排鹅黄疏淡的杨柳点缀在那里。他抬起头来远远见了几家如装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看城墙上孤立在那里的一排电杆和电线,又看看远处的地平线和一弯苍茫无际的碧落,觉得在这自然的怀抱里,他的将来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晓是什么原因,不知不觉他竟起了一种感谢的心情。过了一会,他忽然自言自语的说:“这谦虚的情!这谦虚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淮尔特(Wi1de)呀,佛尔兰(Verlaine)呀!你们从狱里叫出来的‘要谦虚’(Behumble)的意思我能了解了。”

车到了学校里,他就通名刺进去。跟了门房,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门上挂着“教务长”牌的房前的时候,他心里觉得不安得很。进了这房他看见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务长迎了出来。这教务长带着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视眼镜,口角上有两丛微微的胡须黑影,讲一句话,眼睛必开闭几次。质夫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应对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谨。讲了几句寻常套话之后,他就领质夫上正厅上去吃早饭。在早膳席上,他为质夫介绍了一番。质夫对了这些新见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种异常的压迫,他一个人心里想:“新媳妇初见姑嫂的时候,她的心理应该同我一样的。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我还不如什么事也不干,一个人回到家里去贪懒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顿了一下,姓倪的那教务长就把功课时间表拿了过来。恰好那一天是礼拜,质夫就预备第二日去上课。倪教务长把编讲义上课的情形讲了一遍之后,便轻轻的对质夫说:“现在我们校里正是五风十雨的时候,上课时候的讲义,请你用全副精神来对付。礼拜三用的讲义,是要今天发才赶得及,请你快些预备吧。”

他出去停了两个钟头,又跑上质夫那边来,那时候质夫已有一页讲义编好了。倪教务长拿起这页讲义来看的时候,神经过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颇强的质夫,觉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边心里又在那里恐惧,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怕没有就过事的人是不能了解的。他看了讲义之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质夫的纤细的神经却告诉质夫说:“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经满足了。”

恐惧的心思去了之后,质夫的自尊心又长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从前也加一倍抬起头来,但是一种自然的势力,把这自尊心压了下去,叫他忍受了。这叫他忍受的心思,大约就是卑鄙的行为的原动力,若再长进几级,就不得不变成奴隶性质。现在社会上的许多成功者,多因为有这奴隶性质,才能成功,质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约也是靠他这时候的这点奴隶性质而来的。

这一天晚上质夫上床的时候,却有两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来往。一种是恐惧的心思,就是怕学生不能赞成他。一种是喜悦的心思,就是觉得自家是专门学校的教授了。正在那里想的时候,他觉得有一个人钻进他的被来。他闭着眼睛,伸手去一摸,却是吴迟生。他和吴迟生颠颠倒倒的讲了许多话,到第二天的早晨,斋夫进房来替他倒洗面水,他被斋夫惊醒的时候,才知道是一场好梦,他醒来的时候,两只手还紧紧的抱住在那里。

第二次上课钟打后,质夫跟了倪教务长去上课去。倪教务长先替他向学生介绍了几句,出课堂门去了,质夫就踏上讲坛去讲。这一天因为没有讲义稿子,所以他只空说了两点钟。正在那里讲的时候,质夫觉得有一种想博人欢心的虚伪的态度和言语,从他的面上口里流露出来。他心里一边在那里鄙笑自家,一边却怎么也禁不住这一种态度和这一种言语。大约这一种心理和前节所说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构成奴隶性质的基础吧?

好容易破题儿的第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倪教务长的苍黄的脸上浮着了一脸微笑,跑上质夫房里来。质夫匆忙站起来让他坐下之后,倪教务长便用了日本话,笑嘻嘻的对质夫说:“你成功了。你今天大成功。你所教的几班,都来要求加钟点了。”

质夫心里虽然非常喜欢,但是面上却只装着一种漠不相关的样子,倪教务长到了这时候,也没有什么隐瞒了,便把学校里的内情全讲了出来。

“我们学校里,因为陆校长今年夏天同军阀李星狼麦连邑打了一架,并反对违法议员和驱逐李麦的走狗韩省长的原因,没有一天不被军阀所仇视。现在李麦和那些议员出了三千元钱,买收了几个学生,想在学校里捣乱。所以你没有到的几天,我们是一夕数惊,在这里防备的。今年下半年新聘了几个先生,又是招怪,都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所以要是你再受他们学生的攻击,那我们在教课上就站不住了。一个学校中,若聘的教员,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教课上不能铜墙铁壁的站住,风潮起来的时候,那你还有什么法子?现在好了,你总站得住了,我也大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底下又用了一句日本话)你成功了呀!”

质夫听了这些话,因为不晓得这A省的情形,所以也不十分明了,但是倪教务长对质夫是很满足的一件事情,质夫明明在他的言语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从此质夫当初所怀着的那一种对学生对教务长的恐惧心,便一天一天的减少下去了。

学校内外浮荡着的暗云,一层一层的紧迫起来。本来是神经质的倪教务长和态度从容的陆校长常常在那里做密谈。质夫因为不谙那学校的情形,所以也没有什么惧怕,尽在那里干他自家一个人的事。

初到学校后二三天的紧张的精神,渐渐的弛缓下去的时候,质夫的许久不抬头的性欲,又露起头角来了。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吴迟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下去,于是代此而兴,支配他的全体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个方向起起作用来。一种是纯一的爱情,集中在他的一个年轻的学生身上。一种是间断偶发的冲动。这种冲动发作的时候,他竟完全成了无理性的野兽,非要到城里街上,和学校附近的乡间的贫民窟里去乱跑乱跳走一次,偷看几个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冲动压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这冲动发作的时候,倪教务长不声不响的走进他的房里来忠告他说:“质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们得着了一个消息,说是几个被李麦买取了的学生,预备今晚起事,我们教职员还是住在一处,不要出去的好。”

质夫在房里电灯下坐着,守了一个钟头,觉得苦极了。他对学校的风潮,还未曾经验过,所以并没有什么害怕,并且因为他到这学校不久,缠绕在这学校周围的空气,不能明白,所以更无危惧的心思。他听了倪教务长的话之后,只觉得有一种看热闹的好奇心起来,并没有别的观念。同西洋小孩在圣诞节的晚上盼望圣诞老人到来的样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这捣乱事件快些出现。等了一个钟头,学校里仍没有什么动静,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冲动的发作压倒了。他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又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走了几圈,觉得他的兽性,终究压不下去,换了一套中国衣服,他便悄悄的从大门走了出去。浓蓝的天影里,有几颗游星,在那里开闭。学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亏这一条路是沿着城墙沟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墙的轮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还当做了他的行路的目标。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几脚,踏了几次空,走到北门城门外的时候,忽然想起城门是快要闭了。若或进城去,他在城里又无熟人,又没有法子弄得到一张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决的。所以在城门外迟疑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脚,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条乡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处狭的街上了。他以为这样的城外市镇里,必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最下流的妇人住着,他的冲动的目的物,正是这一流妇人。但是他在黄昏的小市上,跑来跑去跑了许多时候,终究寻不出一个妇人来。有时候虽有一二个蓬头的女子走过,却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会,又穿到漆黑的侧巷里去走了一会,终究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在一条无人通过的漆黑的侧巷里站着,他仰起头来看看幽远的天空,便轻轻的叹着说:“我在外国苦了这许多年数,如今到中国来还要吃这样的苦。唉!我何苦呢,可怜我一生还未曾得着女人的爱惜过。啊,恋爱呀,你若可以学识来换的,我情愿将我所有的知识,完全交出来,与你换一个有血有泪的拥抱。啊!恋爱呀,我恨你是不能糊涂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资格地位名誉来换的。我要灭这一层烦恼,我只有自杀……”

讲到了这里,他的面上忽然滚下了两粒粗泪来。他觉得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就又同饿犬似的走上街来了。垂头丧气的正想回到校里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家小小的卖香烟洋货的店里,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黄的电灯下,对了账簿算盘在那里结账。他远远的站在街上看了一会,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次,便不声不响的踱进了店去。那女人见他进去,就丢下了账目来问他:“要买什么东西?”

先买了几封香烟,他便对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这时候的眼光看来,这女人的容貌却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不过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还时髦,所以觉得有些动人的地方。他如饿犬似的贪看了一二分钟,便问她说:“你有针卖没有?”

“是缝衣服的针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个用熟的针,最好请你卖一个新针给我之后,将拿新针与你用熟的针交换一下。”

那妇人便笑着回答说:“你是拿去煮在药里的么?”

他便含糊的答应说:“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们乡下的仙方里,老有这些玩意儿的。”

“不错不错,这针倒还容易办得到,还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难办。”

“是什么呢?”

“是妇人们用的旧手帕,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又无朋友,所以这物事是怎么也求不到的,我已经决定不再去求了。”

“这样的也可以的么?”

一边说,一边那妇人从她的口袋里拿了一块洋布的旧手帕出来。质夫一见,觉得胸前就乱跳起来,便涨红了脸说:“你若肯让给我,我情愿买一块顶好的手帕来和你换。”

“那请你拿去就对了,何必换呢。”

“谢谢,谢谢,真真是感激不尽了。”

质夫得了她的用旧的针和手帕,就跌来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上他的微红的脸来,那时候他觉得爽快极了。

回到了校内,他看看还是未曾熄灯。幽幽的回到房里,闩上了房门,他马上把骗来的那用旧的针和手帕从怀中取了出来。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把那两件宝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闻了一会香气。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里的那一面镜子,心里就马上想把现在的他的动作一一的照到镜子里去。取了镜子,把他自家的痴态看了一会,他觉得这用旧的针子,还没有用得适当。呆呆的对镜子看了一二分钟,他就狠命的把针子向颊上刺了一针。本来为了兴奋的原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瑙珠似的血来。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面上又滚了一颗圆润的血珠出来。对着了镜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红的血迹,闻闻那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会,电灯熄了,他因为怕他现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断,所以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的房里,还在那里贪尝那变态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时候,他才同从梦里头醒来的人一样,抱着了那针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寝。

清秋的好天气一天一天的连续过去,A地的自然景物,与质夫生起情感来了。学生对质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吃过晚饭之后,在学校近旁的菱湖公园里,与一群他所爱的青年学生,看看夕阳返照在残荷枝上的暮景,谈谈异国的流风遗韵,确是平生的一大快事。质夫觉得这一般知识欲很旺的青年,都成了他的亲爱的兄弟了。

有一天也是秋高气爽的晴朗的早晨,质夫与雀鸟同时起了床,盥洗之后,便含了一枝伽利克,缓缓的走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东天角上,太阳刚才起程,银红的天色渐渐的向西薄了下去,成了一种淡青的颜色。远近的泥田里,还有许多荷花的枯干同鱼栅似的立在那里。远远的山坡上,有几只白色的山羊同神话里的风景似的在那里吃枯草。他从学校近旁的山坡上,一直沿了一条向北的田塍细路走了过去,看看四围的田园清景,想想他目下所处的境遇,质夫觉得从前在东京的海岸酒楼上,对着了夕阳发的那些牢骚,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可以满足了,照目下的状态能够持续得一二十年,那我的精神,怕更要发达呢。”

穿过了一条红桥,在一个空亭里立了一会,他就走到公园中心的那条柳荫路上去。回到学校之后,他又接着了一封从上海来的信,说他著的一部小说集已经快出版了。

这一天午后他觉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课的时候竟多讲了十分钟,他看看学生的面色,也都好像是很满足的样子。正要下课堂的时候,他忽听见前面寄宿舍和事务室的中间的通路上,有一阵摇铃的声音和学生喧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下了课堂,拿了书本跑过去一看,只见一群学生围着了一个青脸的学生在那里吵闹。那青脸的学生,面上带着一味杀气,他的颊下的一条刀伤痕更形容得他的狞恶。一群围住他的学生都摩拳擦掌的要打他。质夫看了一会,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时候,看见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从包围在那里的学生丛中,辟开了一条路,挤到那被包围的青脸学生面前,不问皂白,把那学生一把拖了到教员的议事厅上去。一边质夫又看见他的同事的监学唐伯名温温和和的对一群激愤的学生说:“你们不必动气,好好儿的回到自修室去吧,对于江杰的捣乱,我们自有办法在这里。”

一半学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学生跟在那青脸的学生后面叫着说: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脸的,受了李麦的金钱,你难道想卖同学么?”

质夫跟了这一群学生,跑到议事厅上,见他的同事都立在那里。同事中的最年长者,带着一副墨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许明先,见了那青脸的学生,就对他说:“你是一个好好的人,家里又还可以,何苦要干这些事呢?开除你的是学校的规则,并不是校长。钱是用得完的,你们年轻的人还是名誉要紧,李麦能利用你来捣乱学校,也定能利用别人来杀你的,你何苦去干这些事呢?”

许明先还没有说完,门外站着的学生都叫着说:“打!”

“李麦的走狗!”

“不要脸的,摇一摇铃三十块钱,你这买卖真好啊。”

“打打!”

许明先听了门外学生的叫唤,便出来对学生说:“你们看我面上,不要打他,只要他能悔过就对了。”

许明先一边说一边就招那青脸的学生——名叫江杰——出来,对众谢罪。谢罪之后,许明先就护送他出门外,命令他以后不准再来,江杰就垂头丧气的走了。

江杰走后,质夫从学生和同事的口头听来,才知道这江杰本来也是校内的学生,因为闹事的缘故,在去年开除的。现在他得了李麦的钱,以要求复校为名,想来捣乱,与校内八九个得钱的学生约好,用摇铃作记号,预备一齐闹起来的。质夫听了心里反觉得好笑,以为像这样的闹事,便闹死也没有什么。

过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点钟的时候,质夫正在预备上课,忽然听见几个学生大声哄号起来。质夫出来一看,见议事厅上有八九个长大的学生,吃得酒醉醺醺,头向了天,带着了笑答,在那里哄号。不过一二分钟,教职员全体和许多学生都跑向议事厅来。那八九个学生中间的一个最长的人便高声的对众人说:“我们几个人是来搬校长的行李的。他是一个过激党,我们不愿意受过激党的教育。”

八九个中的一个矮小的人也对众人说:“我们既然做了这事,就是不怕死的。若有人来拦阻我们,那要对他不起。”

说到这里,他在马褂袖里,拿了一把八寸长的刀出来。质夫看着门外站在那里的学生,起初同蜂巢里的雄蜂一样,还有些喃喃呐呐的声音,后来看了那矮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静了下去。质夫心里有点不平,想出来讲几句话,但是被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对他说:“事情到了这样,我与你立出去也压不下来了。我们都是外省人,何苦去与他们为难呢?他们本省的学生,尚且在那里旁观。”

那八九个学生一霎时就打到议事厅间壁的校长房里去,恰好这时候校长还不在家,他们就把校长的铺盖捆好了。因为那一个拿刀的人在门口守看,所以另外的人一个人也不敢进到校长房里去拦阻他们。那八九个学生同做新戏似的笑了一声,最后跟着了那个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长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门去了。等他们走了之后,倪教务长和几个教员都指挥其余的学生,不要紊乱秩序,依旧去上课去。上了两个钟头课,吃午膳的时候,教职员全体主张停课一二天以观大势。午后质夫得了这闲空时间,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门外的大观亭去玩去了。

大观亭的前面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几个沙渚浮在那里。阳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几条反射的光线来。洲渚上的苇草,也有头白了的,也有作青黄色的,远远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样。后面有一方湖水,映着了青天,静静的躺在太阳的光里。沿着湖水有几处小山,有几处黄墙的寺院。看了这后面的风景,质夫忽然想起在洋画上看见过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来了。一个人逛到傍晚的时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学校里来。一进校门,遇着了几个从里面出来的学生,质夫觉得那几个学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像在那里哀怜他的样子。他胸里感着一种不快的情怀,觉得是回到了不该回的地方来了。

吃过了晚饭,他的同事都锁着了眉头,议论起那八九个学生搬校长铺盖时候的情形和解决的方法来。质夫脱离了这议论的团体,私下约了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太阳刚才下山,西天还有半天金赤的余霞留在那里。天盖的四周,也染了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种紫红的颜色来。天心里有大半规月亮白洋洋地挂着,还没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枝的脚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来了。质夫和亦安一边走一边谈,亦安把这次风潮的原因细细的讲给了质夫听:

“这一次风潮的历史,说起来也长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却伏在今年六月里,当李星狼麦连邑杀学生蒋可奇的时候。那时候陆校长讲的几句话是的确厉害的。因为议员和军阀杀了蒋可奇,所以学生联合会有澄清选举反对非法议员的举动。因为有了这举动,所以不得不驱逐李麦的走狗想来召集议员的省长韩上成。因这几次政治运动的结果,军阀和议员的怨恨,都结在陆校长一人的身上。这一次议员和军阀想趁新省长来的时候,再开始活动,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们的劲敌陆校长。我听见说这几个学生从议员处得了二百元钱一个人。其余守中立的学生,也有得着十元十五元的。他们军阀和议员,连警察厅都买通了的,我听见说,今天北门站岗的巡警一个人还得着二元贿赂呢。此外还有想夺这校长做的一派人,和同陆校长倪教务长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内,你说这风潮的原因复杂不复杂?”

穿过了公园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园中大路的时候,质夫邀亦安上东面水田里的纯阳阁里去。

夜阴一刻一刻的深了起来,月亮也渐渐的放起光来了。天空里从银红到紫蓝,从紫蓝到淡青的变了好几次颜色。他们进纯阳阁的时候,屋内已经漆黑了。从黑暗中摸上了楼。他们看见有一盏菜油灯点在上首的桌上。从这一粒微光中照出来的红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两壁的幡对之类,都带着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对质夫说:“纯阳祖师的签是非常灵的,我们各人求一张吧。”

质夫同意了,得了一张三十八签中吉。

他们下楼走到公园中间那条大路的时候,星月的光辉,已经把道旁的杨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闹事之后,学校里停了两天课。到了礼拜六的下午,教职员又开了一次大会,决定下礼拜一暂且开始上课一礼拜,若说官厅没有适当的位置,再行停课。正是这一天的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质夫刚在房里看他的从外国寄来的报,忽听见议事厅前后,又有哄号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跑出去一看,只见有五六个穿农夫衣服,相貌狞恶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个学生,在那里乱跳乱叫。当质夫跑近他们身边的时候,八九个人中最长的那学生就对质夫拱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请老师不要惊慌,我们此次来,不过是为搬教务长和监学的行李来的。”

质夫也着了急,问他们说:“你们何必这样呢?”

“实在是对老师不起!”

那一个最长的学生还没有说完,质夫看见有一个农夫似的人跑到那学生身边说:“先生,两个行李已经搬出去了,另外还有没有?”

那学生却回答说:“没有了,你们去吧。”

这样的下了一个命令,他又回转来对质夫拱了一拱手说:“我们实在也是出于不得已,只有请老师原谅原谅。”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

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们搬去的倪教务长和柳监学二人都不在校内。闹了这一场之后,校内同暴风过后的海上一样,反而静了下去。王亦安和质夫同几个同病相怜的教员,合在一处谈议此后的处置。质夫主张马上就把行李搬出校外,以后绝对的不再来了。王亦安光着眼睛对质夫说:“不能不能,你和希圣怎么也不能现在搬出去。他们学生对希圣和你的感情最好。现在他们中立的多数学生,正在那里开会,决计留你们几个在校内,仍复继续替他们上课。并且有人在大门口守着,不准你们出去。”

中立的多数学生果真是像在那里开会似的,学校内弥漫着一种紧迫沉默的空气,同重病人的房里沉默着的空气一样。几个教职员大家合议的结果,议决方希圣和于质夫二人,于晚上十二点钟乘学生全睡着的时候出校,其余的人一律于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潇潇的下起雨来了。质夫回到房里,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电灯下连连续续的吸起烟来。等了好久,王亦安轻轻的来说:“现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们两个人出去,希圣立在桂花树底下等你。”

他们三人轻轻的走到门口的时候,门房里忽然走出了一个学生来问说:“三位老师难道要出去么?我是代表多数同学来求三位老师不要出去的。我们总不能使他们几个学生来破坏我们的学校,到了明朝,我们总要想个法子,要求省长来解决他们。”

讲到这里,那学生的眼睛已有一圈红了。王亦安对他做了一揖说:“你要是爱我们的,请你放我们走吧,住在这里怕有危险。”

那学生忽然落了一颗眼泪,咬了一咬牙齿说:“既然这样,请三位老师等一等,我去寻几位同学来陪三位老师进城,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那学生跑进去之后,他们三人马上叫门房开了门,在黑暗中冒着雨就走了。走了三五分钟,他们忽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在那里追逐,他们就放大了脚步赶快走去,同时后面的人却叫着说:“我们不是坏人,请三位老师不要怕,我们是来陪老师们进城的。”

听了这话,他们的脚步便放小来。质夫回头来一看,见有四个学生拿了一盏洋油行灯,跟在他们的后面。其中有二个学生,却是质夫教的一班里的。

第二天的午后,从学校里搬出来的教职员全体,就上省长公署去见新到任的省长。那省长本来是质夫的胞兄的朋友,质夫与他亦曾在西湖上会过的。历任过交通司法总长的这省长,讲了许多安慰教职员的话之后,却做了一个“总有办法”的回答。

质夫和另外的几个教职员,自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便同丧家之犬一样,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为连续的下了几天雨,所以质夫只能蛰居在一家小客栈里,不能出去闲逛。他就把他自己与另外的几个同事的这几日的生活,比做了未决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对人说:“文明进步了,目下教员都要蒙尘了。”

性欲比人一倍强盛的质夫,处了这样的逆境,当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瞒着了同住的几个同事,到娼家去进出起来了。

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约有一礼拜的光景。他恨省长不能速行解决闹事的学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就多喝了几杯酒。这兴奋剂一下喉,他的兽性又起起作用来,就独自一个走上一位带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里去。那一位同事本来是质夫在A地短时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质夫上他家去,本来是怀有一种漠然的预感和希望来着,坐谈了一会,他竟把他的本性显露了出来,那同事便用了英文对他说:“你既然这样的无聊,我就带你上班子里逛去。”

穿过了几条街巷,从一条狭而又黑的巷口走进去的时候,质夫的胸前又跳跃起来,因为他虽在日本经过这种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国,却从没有进过这些地方。走到门前有一处卖香烟橘子的小铺和一排人力车停着的一家墙门口,他的同事便跑了进去。他在门口仰起头来一看,门楣上有一块白漆的马口铁写着“鹿和班”的三个红字,挂在那里,他迟了一步,也跟着他的同事进去了。

坐在门里两旁的几个奇形怪状的男人,看见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来,放大了喉咙叫着说:“引路!荷珠姑娘房里。吴老爷来了!”

他的同事吴风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进了一间二丈来宽的房里坐下之后,便用了英文问他说:“你要怎么样的姑娘?你且把条件讲给我听,我好替你介绍。”

质夫在一张红木椅上坐定后,便也用了英文对吴风世说:“这是你情人的房么?陈设得好精致,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条件讲给我听吧,我好替你介绍。”

“我的条件讲出来你不要笑。”

“你且讲来吧。”

“我有三个条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纪大一点,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个老嫖客。”

讲到这里,吴风世的姑娘进房来了。她头上梳着辫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种婉转的风味。穿的是一件虾青大花的缎子夹衫,一条玄色素缎的短脚裤。一进房就对吴风世说:“说什么鬼话,我们懂的呀!”

“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来的,他是外国人,不懂中国话。”

质夫站起来对荷珠说:“假的假的,吴老爷说的是谎,你想我若不懂中国话,怎么还要上这里来呢?”

荷珠笑着说:“你究竟是不是中国人?”

“你难道还在疑心么?”

“你是中国人,你何以要穿外国衣服?”

“我因为没有钱做中国衣服。”

“做外国衣服难道不要钱的么?”

吴风世听了一会,就叫荷珠说:“荷珠,你给于老爷荐举一个姑娘吧。”

“于老爷喜欢怎么样的?碧玉好不好?春红?香云?海棠?”

吴风世听了海棠两字,就对质夫说:“海棠好不好?”

质夫回答说:“我又不曾见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呢?海棠与我提出的条件合不合?”

风世便大笑说:“条件悉合,就是海棠吧。”

荷珠对她的假母说:“去请海棠姑娘过来。

假母去了一会回来说:“海棠姑娘在那里看戏,打发人去叫去了。”

从戏院到那鹿和班来回总有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中间,质夫觉得好像是被悬挂在空中的样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讲了些闲话,一个人觉得无聊,不知不觉,就把两只手抱起膝来。吴风世看了他这样子,就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说:“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里是大忌的。因为这是闲空的象征。”

质夫听了,觉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问他说:“另外还有什么礼节没有?请你全对我说了吧,免得被她们姑娘笑我。”

正说到这里,门帘开了,走进了一个年约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来。她的青灰色的额角广得很,但是又低得很,头发也不厚,所以一眼看来,觉得她的容貌同动物学上的原始猴类一样。一双鲁钝挂下的眼睛,和一张比较长狭的嘴,一见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蓝花缎的夹袄,上面罩着一件雪色大花缎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条雪灰的牡丹花缎的短脚裤。她一进来,荷珠就替她介绍说:“对你的是这一位于老爷,他是新从外国回来的。”

质夫心里想,这一位大约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却正合我的三个条件,但是她何以会这样一点儿娇态都没有。海棠听了荷珠的话,也不做声,只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眼。荷珠问她今天晚上的戏好不好,她就显出了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今晚上的戏不好,但是新上台的《小放牛》却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没有看完。质夫听了她那慢慢的无娇态的话,心里觉得奇怪得很,以为她不像妓院里的姑娘。吴风世等她讲完了话之后,就叫她说:“海棠!到你房里去吧。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气才行。”

质夫、风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里去。质夫一进海棠的房,就看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几条皱纹,笑嘻嘻的迎了出来。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双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质夫感着一种可怕可恶的印象,她待质夫也很殷勤,但是质夫总觉得她是一个恶人。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讲了些无边无际的话,质夫和风世都出来了。一出那条狭巷,就是大街,那时候街上的店铺都已闭门,四周静寂得很,质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city”两个字来,他就幽幽的对风世说:“风世!我已经成了一个livingcorpse了。”

走到十字路口,质夫就和风世分了手。他们两个各听见各人的脚步声渐渐儿的低了下去,不多一会,这人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气吞没下去了。

1922年2月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们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柏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丫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釉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堪况。“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大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像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罢!

春风沉醉的晚上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GrubStreet的称号。在这Grub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像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像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支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系朝着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间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女工,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六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罢,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问我说:“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什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象在书的上一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了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唯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句,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说:“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做了一种不了解的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寄投给各新闻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吧!”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有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也是这样的坐在那里,间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吧!”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她好像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反射的光线从这窟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只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的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

“你进过学堂么?”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还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的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的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做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上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做十个钟头的工。少做一点钟就要扣钱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头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

“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的么?”

“吃的。”

“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做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像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在世一样的去做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的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是如何的一个人,死了呢还是活在那里,假使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及过。

天气好像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浊的空气,同蒸笼里的蒸气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边做些漫无际涯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我这样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几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来的前后方才起来。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状态也渐渐的回复起来了。平时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从我的深夜游行的练习开始之后,进步得几乎能容纳一磅面包了。这事在经济上虽则是一大打击,但我的脑筋,受了这些滋养,似乎比从前稍能统一。我于游行回来之后,就睡之前,却做成了几篇Al-lanPoe式的短篇小说,自家看看,也不很坏。我改了几次,抄了几次,一一投邮寄出之后,心里虽然起了些微细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几回的译稿的绝无消息,过了几天,也便把它们忘了。

邻住者的二妹,这几天来,当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时候,我总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来的时候,有几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不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有时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我规劝我的意思。

我搬到这贫民窟里住后,约摸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样子。一天午后我正点上蜡烛,在那里看一本从旧书铺里买来的小说的时候,二妹却急急忙忙的走上楼来对我说:“楼下有一个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她对我讲这话的时候,她的疑惧我的态度更表示得明显,她好像在那里说:“呵呵,你的事件是发觉了啊!”我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气急了一点,回答她说:“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听了我这气愤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胜利似的,脸上忽涌出了一种冷笑说:“你自家去看吧!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时我听见楼底下门口果真有一个邮差似的人在催着说:“挂号信!”

我把信取来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几跳,原来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寄来的是五圆钱的一张汇票。我囊里正是将空的时候,有了这五圆钱,非但月底要预付的来月的房金可以无忧,并且付过房金以后,还可以维持几天食料。当时这五圆钱对我的效用的广大,是谁也不能推想得出来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邮局去取了钱,在太阳晒着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忽而觉得身上就淋出了许多汗来。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复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觉的把头低俯了下去。我颈上头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颗一颗的钻出来了。因为当我在深夜游行的时候,天上并没有太阳,并且料峭的春寒,于东方微白的残夜,老在静寂的街巷中留着,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还觉得不十分与季节违异。如今到了阳和的春日晒着的这日中,我还不能自觉,依旧穿了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阔步,与前后左右的和季节同时进行的我的同类一比,我那得不自惭形秽呢?我一时竟忘了几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来将尽的些微的积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闸路的估衣铺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听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一时倒也觉得是身到了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样的欢歌欣舞起来,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觉的唱起几句久忘了的京调来了。这一时的涅槃幻境,当我想横越过马路,转入闸路去的时候,忽而被一阵铃声惊破了。我抬起头来一看,我的面前正冲来了一乘无轨电车,车头上站着的那肥胖的机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声骂我说:“猪头三!侬(你)艾(眼)睛勿散(生)路!跌杀时,叫旺(黄)够(狗)抵侬(你)命噢!”我呆呆的站住了脚,目送那无轨电车尾后卷起了一道灰尘,向北过去之后,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等得四面的人注视我的时候,我才红了脸慢慢的走向了闸路里去。

我在几家估衣铺里,问了些夹衫的价钱,还了他们一个我所能出的数目,几个估衣铺的店员,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的样子,都摆下了脸面,嘲弄着说:“侬(你)寻萨咯(什么)凯(开)心!马(买)勿起好勿要马(买)咯!”

一直问到五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我看看夹衫是怎么也买不成了,才买定了一件竹布单衫,马上就把它换上。手里拿了一包换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来。一边我心里却在打算:

“横竖是不够用了,我索性来痛快的用它一下吧。”同时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寻着了一家卖糖食的店,进去买了一块钱巧克力,香蕉糖,鸡蛋糕等杂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员在那里替我包好来的时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顺便也去洗一个澡吧。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邓脱路的时候,马路两旁的店家,已经上电灯了。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阵从黄浦江上吹来的日暮的凉风,吹得我打了几个冷痉。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蜡烛点上,向二妹的房门一照,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腹中虽则饥饿得很,但我刚买来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开来,因为我想等二妹回来同她一道吃。我一边拿出书来看,一边口里尽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许多时候,二妹终不回来,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战胜了我,就靠在书堆上睡着了。

二妹回来的响动把我惊醒的时候,我见我面前的一支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蜡烛已经点去了二寸的样子,我问她是什么时候了?她说:“十点的汽管刚刚放过。”

“你何以今天回来得这样迟?”

“厂里因为销路大了,要我们做夜工。工钱是增加的,不过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够,不做是不行的。”

她讲到这里,忽而滚了两粒眼泪出来,我以为她是做工做得倦了,故而动了伤感,一边心里虽在可怜她,但一边看了她这同小孩似的脾气,却也感着了些儿快乐。把糖食包打开,请她吃了几颗之后,我就劝她说:“初做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做惯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颗巧克力,对我看了几眼,好像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就催她说:“你有什么话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便断断续续的问我说:“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与坏人做伙友么?”

我听了她这话,倒吃了一惊,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与小窃恶棍混在一块。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连续着说:“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衣服?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吧。……”

我尽是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使我无从辩解起。她沉默了数秒种,又接着说:“就以你吸的烟而论,每天若戒绝了不吸,岂不可省几个铜子。我早就劝你不要吸烟,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厂的烟,你总是不听。”

她讲到了这里,又忽而落了几滴眼泪。我知道这是她为怨恨N工厂而滴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想,我总要把它们当做因规劝我而洒的。我静静儿的想了一会,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挂号信的来由说给她听,又把今天的取钱买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更将我的神经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说了。她听了我这一番辩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说完之后,她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着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说:“嗅,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多心,我本来是没有歹意的。因为你的行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儿的用功,岂不是很好么?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卖五块钱,要是每天能做一个,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我当那种感情起来的时候,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听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才把眼睛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对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说:“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吧!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我从今天起,就答应你把纸烟戒下来吧!”

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换上一支洋蜡烛,静静儿的想了许多事情:

“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三块了。连我原有的一块多钱合起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

“就把这破棉袍子去当吧!但是当铺里恐怕不要。”

“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

“就去做筋肉的劳动吧!啊啊,但是我这一双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车的重力。

“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无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

“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像在报十二点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天脱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复吹熄了蜡烛,走出外面去散步。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飘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1923年7月15日

爱人,我的失眠让你落泪

爱人,我的失眠让你落泪,这些泪水竟然落到了我们的故事里,让我胆战心惊,让我惶恐不安,让我在最深的夜晚,那些迷蒙的知觉中苟延残喘,只有孤灯和网络数字搀扶我飘荡的灵魂,那些灵魂是你的,那些灵魂是很久以前就被你完全收走,完全放进你飘来飘去的行囊,轻轻淡淡地码放在一个角落,却无人造访。

爱人,泪水是关于失眠的所有情节的。我很幸运地无辜,因为我已经让你美好的胡搅抓住,被你调皮的蛮缠无限扩大,从你乱梦中醒来的孤单将这种扩展铺满了整个天空。所以我是万恶,我这时的一举一动都渲染了让你厌恶的色彩,你应该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准确。

爱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失眠么,不就是睡觉么,不就是作息时间问题么。你要知道,在你之前很久我就被岁月一下一下锻造成这种德行,岁月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把玩我的倦意,让我黑白颠倒,昼伏夜出,已经十年了。一天一夜是改不过来的。所以你的哭泣虽然美丽,但是虚幻,虽然忧伤,但是带有真正的喜剧色彩。我们都在一起了,很多事情我们都过来了,还怕这个么?我对你的迷恋穿梭在这广袤的夜空,你的梦如轻纱,缓缓掠过我满布皱纹的额头。体温隔着房间相互交融,你在均匀地呼吸,我在寂静中劳作。爱人,这就是幸福。

巴掌厚的腊肉和巴掌大的蚊子

什么地方先不管它。炉火烧得正旺,清香的青杠木不断往炉膛里扔,撩得慢慢一锅青杠菌不停在滚水里翻腾,泛出一股张扬的奶香。奶娃子闻见,叫了一声,当娘的就抱歉地对客人说,不好意思啊,您得等等。说着,毫不避嫌,一把掏出肥白的大奶子,恨不能喷泉似地塞到娃娃嘴里。当家的男人在屋外劈柴。斧子雪亮,映出坪上几户人家很健壮的灯火,还有周围那几片翠绿得很不计后果的松林。这空山剔透的灵气,便张牙舞爪扑来,让人躲都躲不开。

山很远,又很近。就是说,面前是山,远方也是山。山叠着山,宽广,辽阔,路却很细,很隐秘,也不知道这家子人出不出得去这个地方。莫关系。当家的放下斧子,披上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衣服,踌躇满志地点上锅辛辣的叶子烟。这才看见,手很像四周那些在暮色中起伏的大山,都像,颜色,质地,筋络,还有形状。顺着两条古铜色的,强健的手臂,长出两座山,长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什么光景?

又黑又亮的山狗跑过来,眉宇之间真诚得好笑,跟外面的很是不同。当然,也许是猜测和主观。这似静非静的山间,什么都给净化了,都蒙上一层俯拾皆是的纯洁氛围。却愿意这样,愿意被它搞得莫名其妙,亦真亦幻,淡入也是那么顺畅,淡出也是那么意趣盎然。

进进出出间,火炉烧得更猛,青杠菌的异香扑鼻而来,让人熏然欲醉。米酒有点酸,还就得这么酸;饭很糙,还就得这么糙。不知名的人影在窗棂上,木屋顶棚上夸张地摆动,分不清谁是客人,谁又是主人。突然,一阵浓郁的肉香当头袭来,左看右看,不知道来源。当娘的妩媚一笑,烧得翻天掌的青杠菌旁边,一扇漆黑油亮的锅盖呼啦揭起来,大块大块红亮晶莹的转筋儿腊肉,厚实得就像当家的手掌,也就像山,像亲切的,闹热的山岭,马上就要起锅,盛满一个个粗瓷大土碗,端到浓烈的,别的记忆里。

洪椿坪绵雨淫淫,像同行两姐妹湿润的眼珠。猴子捣蛋得差不多,就不再没命地闹,而是找地方过年了。深秋了,都冷。花花彩彩的树林酷似些精致的照片,活了一样,在前后上下的山峦窜来窜去。峨眉天下秀,这话实在准确。

玩了两三天了,姐累,妹也累,都想找地方休息。但风景实在美,奇,就有点收不住这双眼。蕨叶一铺开,就像一群四仰八叉的暗褐色小大人儿,又肥厚又甜美;随便钻出条蛇,吓一大跳,细看,却只是根大蚯蚓。听说这山以前与世隔绝,环境护着,所以保下许多东西。但这些也太怪了,姐姐对妹妹说。妹妹说,吓死我了耶。旁边男孩就笑:这么小的胆子,幸好有我。好,你行!妹妹就卸下旅行包,猛地压他肩上。男孩看姐姐,姐姐偷笑。男孩脸就红,没说什么,紧紧身手,快步朝前走。

前边有个旅店,看来干净。男孩冲进去,问:还有房间么?说有,男孩急急冲出,把姐妹迎进,却是只有一间小房,一张小床,支着个又黄又朽的破旧蚊帐。男孩为难,说:不方便吧?姐姐就飞快白他一眼:你老实点不就行了?

三个人讪讪地歇下来。好舒服啊!妹妹扑到床上,欢叫。姐姐坐她边上,男孩站着,一看,开水也没有,茶也没有,就去要。还是没有,只有吃饭才有这些。男孩回来,说:算了,去别的地方吧。姐妹俩嚷嚷:我们都没说什么,你心怀鬼胎啊你?睡觉怎么办?男孩苦恼地说。有什么关系?挤一下就行,又不脱衣服,妹妹说。不脱衣服睡得不舒服,男孩说。你还真会享受,少爷,妹妹说:就这么追我姐姐?姐姐,我们不理他了!姐姐瞅男孩一眼,脸红了。妹妹一看,脸也红了。

吃饭,找水洗脸,洗脚。三个人突然话很少,像隔了层东西。灯光很暗。就开窗户,还好,月亮淡红淡红地升起来,总算有点看的了。三个人两个坐床,一个还是站着,愣愣地看,不说话。不能这样熬下去,男孩忧愁地想。突然响起来一阵习习索索的怪声。你们在脱衣服?男孩唐突地问,问完就后悔。但是奇怪,姐妹俩都没吱声,而是四下里张望,很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男孩也张望,只觉一些大蛾子飞来飞去,翅膀呼啦啦扇着,扇得灯光像蜡,摇摇晃晃起来。男孩看见俩姐妹慌张地支起蚊帐,往里面畏缩,就说:我打死它们。男孩找报纸,没有。正好,一个蛾子飞到他跟前。男孩一把抓住,还挣。男孩使劲一捏,不由叫了一下:皮肤像给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生痛。好大的一只蚊子。

我们计划分手时,季节很美好,跟事态鲜明地对比着。真要分了,当然,是姐妹中一个。我从城门洞那边去了北方,我去了就不想回来。她却定要留在家乡。另一个,是个好孩子,还想撮合,就哄我们,还想方设法把大家弄到山上。

没作用。她们回去了,结束了,但我的旅途并没完成。我从峨眉出发,去黄龙,就是那个有更多山和腊肉的地方。两种心情都很浓,峨眉,她们在身边,我神魂颠倒,不知所措;黄龙,没这些了,有什么空了,什么就试图填补,都是好东西,云山雾罩,一如很久以后,总有什么,不停地让我成长下去。

关于她,她们,不再说别的。一种东西一旦不能忘记,也就再不会被我提起。

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一个人有点寂寞起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现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那里,—所所的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象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阳,但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那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现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足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得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那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象白驹的过隙,但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我这一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我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我的此来,原因为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两个人本来是上下年纪的小学校的同学,虽然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或当暑假,或在异乡,偶尔通着的时候,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会生起在各个的胸中。我的这一回的突然的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惊骇一下,用以加增加增亲热的效力的企图;升堂一见,他果然是被我骇倒了。

“哦!真难得!你是几时上杭州来的?”他惊笑着问我。

“来了已经多日了,我因为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看过。今天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条上坐落,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象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在路上,说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庄,都不想再说下去,只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象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真静啊!”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我们攀谈了几句之后,我才开始问他说:“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伯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摧荐着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了两枝的时节,觉得今天足行得特别快的那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

“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

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怀四十岁的志摩

眼睛一眨,志摩去世,已经交五年了;在上海那一天阴晦的早晨的凶报,福煦路上遗宅里的仓皇颠倒的情形,以及其后灵柩的迎来,吊奠的开始,尸骨的争夺,和无理解的葬事的经营等情状,都还在我的目前,仿佛是今天早晨或昨天的事情。志摩落葬之后,我因为不愿意和那一位商人的老先生见面,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去墓前倾一杯酒,献一朵花;但推想起来,墓木纵不可拱,总也已经宿草盈阡了罢?志摩有灵,当能谅我这故意的疏懒!

综志摩的一生,除他在海外的几年不算外,自从中学入学起直到他的死后为止,我是他的命运的热烈的同情旁观者;当他死的时候,和许多朋友夹在一道,曾经含泪写过一篇极简略的短文,现在时间已经经过了五年,回想起来,觉得对他的余情还有许多郁蓄在我的胸中。仅仅一个空泛的友人,对他尚且如此,生前和他有更深的交谊的许多女友,伤感的程度自然可以不必说了,志摩真是一个淘气,讨爱,能使你永久不会忘怀的顽皮孩子!

称他作孩子,或者有人会说我卖老,其实我也不过是他的同年生,生日也许比他还后几日,不过他所给我的却是一个永不会老的新鲜活泼的孩子的印象。

志摩生前,最为人所误解,而实际也许是催他速死的最大原因之一的一重性格,是他的那股不顾一切,带有激烈的燃烧性的热情。这热情一经激发,便不管天高地厚,人死我亡,势非至于将宇宙都烧成赤地不可。发而为诗,就成就了他的五光十色,灿烂迷人的七宝楼台,使他的名字永留在中国的新诗史上。以之处世,毛病就出来了,他的对人对物的一身热恋,就使他失欢于父母,得罪于社会,甚而至于还不得不遗诟于死后。他和小曼的一段浓情,在他的诗里,日记里,书简里,随处都可以看得出来;若在进步的社会里,有理解的社会里,这一种事情,岂不是千古的美谈?忠厚柔艳如小曼,热烈诚挚若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发放火花,烧成一片了,哪里还顾得到纲常伦教?更哪里还顾得到宗法家风?当这事情正在北京的交际社会里成话柄的时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纯真与小曼的勇敢,到了无以复加。记得有一次在来今雨轩吃饭的席上,曾有人问起我以对这事的意见,我就学了《三剑客》影片里的一句话回答他:“假使我马上要死的话,在我死的前头,我就只想做一篇伟大的史诗,来颂美志摩和小曼。”

情热的人,当然是不能取悦于社会,周旋于家室,更或至于不善用这热情的;志摩在死的前几年的那一种穷状,那一种变迁,其罪不在小曼,不在小曼以外的他的许多男女友人,当然更不在志摩自身;实在是我们的社会,尤其是那一种借名教作商品的商人根性,因不理解他的缘故,终至于活生生的逼死了他。

志摩的死,原觉得可惜的很;人生的三四十前后——他死的时候是三十六岁——正是壮盛到绝顶的黄金时代。他若不死,到现在为止,五六年间,大约我们又可以多读到许多诗样的散文,诗样的小说,以及那一部未了的他的杰作——《诗人的一生》;可是一面,正因他的突然的死去,倒使这一部未完的杰作,更加多了深厚的回味之处却也是真的。所以在他去世的当时,就有人说,志摩死得恰好,因为诗人和美人一样,老了就不值钱了。况且他的这一种死法,又和罢伦,奢来的死法一样,确是最适合他身份的死。若把这话拿来作自慰之辞,原也有几分真理含着,我却终觉得不是如此的;志摩原可以活下去,那一件事故的发生,虽说是偶然的结果,但我们若一追究他的所以不得不遭逢这惨事的原因,那我在前面说过的一句话,“是无理解的社会逼死了他”,就成立了。我们所处的社会,真是一个如何狭量,险恶,无情的社会!不是身处其境,身受其毒的人,是无从知道的。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在志摩的死后,再来替他打抱不平,也是徒劳的事情。所以这次当志摩四十岁的诞辰,我想最好还是做一点实际的工作来纪念他,较为适当;小曼已经有编纂他的全集的意思了,这原是纪念志摩的办法之一;此外像志摩文学奖金的设定,和他有关的公共机关里纪念碑胸像的建立,志摩图书馆的发起,以及志摩传记的编撰等,也是都可以由我们后死的友人,来做的工作。可恨的是时势的混乱,当这一个国难的关头,要来提倡尊重诗人,是违背事理的;更可恨的是世情的浅薄,现在有些活着的友人,一旦钻营得了大位,尚且要排挤诋毁,诬陷压迫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文人,对于死者那更加可以不必说了。“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悼吊志摩,或者也就是变相的自悼罢!

与悲鸿的再遇

十几年前,大约是一九二七年冬后罢,我正住在上海。那时候,党禁很严,我也受了嫌疑,除在上海的各新闻杂志上,写些牢骚文字外,一步也不敢向中国内地去走。

有一年冬天的午后,田汉忽而到我的寓居里来了,坐了一会,就同他一道出去,走上了法界霞飞路的一家老去的咖啡馆内。坐坐谈谈,天色已经向晚,田汉就约我上他家去吃晚饭。当时他住在法界一条新辟的大路旁边,租的是一所三楼三底的大厦。同时,他还在附近的一所艺术大学里当校长。

到了他的家里,一进门他就给我介绍了刚自法国回国来不久,这一天也仍在孜孜作画的徐悲鸿先生,原来徐先生是和他同住的。看了壁上的几张已经画好,及画架上的一张未画好的画后,我马上就晓得悲鸿先生是真正在巴黎用过苦功,具有实在根底的一位画家。

我对于西洋画,本来也是门外汉,国际的大作,绝没有观摩的机会,至于自家来买来藏呢,更加谈不上了。一知半解的一点对于洋画的知识,大半还是初学英文,读拉斯金的那几部巨著的时候剩下来的一些渣滓。只记得当时读到他《赞美》(Turner)的时候,也曾经滴下过同情的感泪。但当我那时候见到了悲鸿先生的几张画后,我就感到了他的笔触的沉着,色调的谐和,与夫轮廓的匀称,是我们的同时代的许多画家所不及的。这时候,上海原也有许多以西洋画而成名的画家在那里。

其后,人事匆匆,我也因避嫌疑而东逃西躲,一直到了这一次抗战事起,而到了武汉,在武汉的政治部里,又与十余年前的许多老友遇见了,有许多是剧人,有许多是画家。从叶浅予,倪贻德的几位先生的口里,我才听到悲鸿先生的也将由广西而来武汉的消息。

但是到武汉不久,就有了专往各区战线视察之命,我在武汉住下的日子,名义上虽则有九个月,但实际算起来,恐怕只有三四十天的样子;所以在去年,本是可以与悲鸿先生见一次面的,但结果,却终失之交臂,直到今年到了海外,才有了这重叙十年多久别的机会。

悲鸿先生,在这十多年中间的行动与成绩,已在略历里简单叙述过了;我只想说一说他这一回的来星洲,是系去印度应诗人泰戈尔之招的路过。老诗人泰戈尔的如何同情于我们中国的这一次抗战,就在他答日本一军阀走狗诗人的野口米次郎的信里,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招悲鸿先生的去印度开展览会,亦是他的这一点同情于弱小民族的义愤心的证明。

悲鸿先生,在广西住得久了,见了那些被敌机滥施轰炸后的无辜的寡妇与孤儿,以及在疆场上杀敌成仁的志士的遗族们,实在抱有着绝大的酸楚与同情。他的欲以艺术报国的苦心,一半也就在这里;他的展览会所得的义捐金全部,或者将很有效用地,用上这些地方去。

十年不见,悲鸿先生的丰采,还觉得没有什么改变,只是颜面上多了几条线纹;但精神焕发,勇往直前的热情气概,还依旧和往年一样。

他的名字,已经与世界各国的大画师共垂宇宙,他的成绩也最具体地摆在我们的面前,所以,不必要的奖誉和夸张,我在这里想一概地略去;只提一提,他的国画,是如何地生动与逼真,画后的思想,又如何地深沉而有力,我想也就够了。

他的中西画的作品,将于本月内在中华总商会举行展览,像《田横五百士图》,像《此去》,像《我后》等,都是气魄雄伟,没有人看了不会赞赏的逸品。我们于在这里介绍之余,更希望有巨眼的识者,于参观展览会后,再赐以鸿文,指出悲鸿先生的画品的伟大。

北国的微音

北国的寒宵,实在是沉闷得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不眠症者,更觉得春夜之长。似水的流年,过去真快,自从海船上别后,匆匆又换了年头。以岁月计算,虽则不过隔了五个足月,然而回想起来,我同你们在上海的历史,好像是隔世的生涯,去今已有几百年的样子。河畔冰开,江南草长,虫鱼鸟兽,各有阳春发动之心,而自称为动物中之灵长,自信为人类中的有思想者的我,依旧是奄奄待毙,没有方法消度今天,更没有雄心欢迎来日。几日前头,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来访我的贫居。他问我:“为什么要消沉到这个地步?”我问他:“你何以不消沉,要从东城跑许多路特来访我?”他说:“是为了职务。”我又问他:“你的职务,是对谁的?”他说:“我的职务,是对国家,对社会的。”我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的消沉也是对国家,对社会的。现在世上的国家是什么?社会是什么?尤其是我们中国?”他的来访的目的,本来是为问我对于日本对华文化事业的意见如何,中国将来的教育方针如何的,——他之所以来访者,一则因为我在某校里教书,二则因为我在日本住过十多年,或者对于某种事项,略有心得的缘故——后来听了我这一段诡辩,他也把职务丢开,谈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闲话走了。他走之后,我一个人衔了纸烟想想,觉得人类社会,毕竟是庸人自扰。什么国富兵强,什么和平共荣,都是一班野兽,于饱食之余,在暖梦里织出来的回文锦字。像我这样的生性,在我这样的境遇下的闲人,更有什么可想,什么可做呢?写到这里我又想起T君批评我的话来了,他说:“某书的作者,嘲世骂俗,却落得一个牢骚派的美名。”实在我想T君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人若把我们的那些浅薄无聊的“徒然草”,合在一处,加上一个牢骚派的名目,思欲抹杀而厌鄙之,倒反便宜了我们。因为我们的那些东西,本来是同身上的积垢,口中的吐气一样,不期然而然的发生表现出来的,哪里配称作牢骚,更哪里配称作“派”呢?我读到《歧路》,沫若,觉得你对于自家的艺术的虚视——这虚视两字,我也不知道妥当不妥当!或者用怀疑两字!比较确切吧——也和我一样。不错不错,我这封信,是从友人宴会席上回来,读了《歧路》之后,拿起笔来写的。我写这一封信的动机,原是想和你们谈谈我对于《歧路》的感想的呀!

沫若!我觉得人生一切都是虚幻,真真实在的,只有你说的“凄切的孤单”,倒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就是京沪报章上,为了金钱或者想建筑自家的名誉的缘故,在那里含了敌意,做文章攻击你的人,我仔细替他们一想,觉得他们也在感着这凄切的孤独。惟其感到孤独,所以他们只好做些文章来卖一点金钱,或者竟牺牲了你来博一点小小的名誉;毕竟他们还是人,还是我们的同类,这“孤单”的感觉,终究是逃不了的,所以他们的文章里最含恶意,攻击你最甚的处所,便是他们的孤独感表现最切的地方。名利的争夺,欲牺牲他人而建立自己的恶心,——简单点说,就说生存竞争吧——依我看来,都是由这“孤单”的感觉催发出来的。人生的实际,既不外乎这“孤单”的感觉,那么表现人生的艺术,当然也不外乎此,因此我近来对于艺术的意见和评价,都和从前不同了。我觉得艺术并没有十分可以推崇的地方,她和人生的一切,也没有什么特异有区别的地方。努力于艺术,献身于艺术,也不须有特别的表现。牢牢捉住了这“孤单”的感觉,细细地玩味,由他写成诗歌小说也好,制成音乐美术品也好,或者竟不写在纸上,不画在布上壁上,不雕在白石上,不奏在乐器上,什么也不表现出来,只教他能够细细的玩味这“孤单”的感觉,便是绝好最美的“创造”。

仿吾!这一段无聊的废话,你看对不对?我在写这封信之先,刚从一位朋友处的宴会回来,席上遇见了许多在日本和你同科的自然科学家。他们都已经成了富者,现在是资本家了。我夹在这些衣狐裘者的老同学中间,当然觉得十分的孤独,然而看看他们挟了皮箧,奔走不宁的行动,好像他们也有些在觉得人生的孤寂的样子。我前边不是说过了么?惟其感到孤寂,所以要席不遑暖的去追求名利。然而究竟我不是他们,所以我这主观的推测,也许是错了的。

我现在因为抱有这一种感想,所以什么东西也写不下来,什么东西也不愿意拿来阅读。有时候要想玩味这“凄切的孤单”,在日斜的午后,老跑出城外去独步。这里城外多是黄沙的田野,有几处也有清溪断壁,绝似日本郊外未开辟之先的代代木新宿等处。不过这里一堆一堆的黄土小冢,和有钱的人家的白杨松树的坟茔很多,感视少微与日本不同一点。今晚在宴会的席上,在许多鸿儒谈笑的中间,我胸中的感觉,同在这样的白杨衰草的坟地里漫步时一样。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比从前进步了。从前我和境遇比我美满的朋友——实际上除你们几个人之外,哪一个境遇比我不美满?——相处,老要起一种感伤,有时竟会滴下泪来。现在非但眼泪不会滴下来,并且也能如他们一样的举起箸来取菜,提起杯来喝酒。不过从前的那一种喜欢谈话的冲动,现在没有了。他们入座,我也就坐,他们吃菜,我也吃菜。劝我喝酒,我就喝,干杯就干杯。席散了,我就回来。雇车雇不着,就慢慢的在黄昏的街道上走。同席者的汽车马车,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他们从车中和我点头,我也回点一头。他们不点头,我也让他们车子过去,横竖是在后头跟走几步,他们的车子就可以老远的上我前头去的,所以无避入岔路上去的必要。还有一点和从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默默的坐在那里,他们来要求我猜拳的时候,我总笑笑,摇摇头,举起杯来喝一杯酒,教他们去要求坐在我下面的一个人猜。近来喝酒也喝不大醉,醉了也不过默默的走回家来坐坐,吸吸烟,沏点茶喝喝。

今晚的宴会,散得很早,我回家来吸吸烟喝喝茶,觉得还睡不着,所以又拿出了周报的《歧路》来看。沫若!大卫生的诗,实在是做得不坏,不过你的几行诗,我也很喜欢念。你的小孩的那个两脚没有的洋囝,我说还是包包好,寄到日本去吧!回头他们去买一个新的时候,怕又要破费几角钱哩。

昨天一个朋友来说他读到《歧路》,真的眼泪出了。我劝他小心些,这句话不要说出来教人家听见,恐怕有人要说他的眼泪不值钱。他说近来他也感染了一种感伤病,不晓怎么的感情好像回返到小孩子时代去了。说到这里他忽而眼圈又红了起来叫了我一声说:“达夫!我……我可惜没有钱……”我也对他呆看了半晌,后来他一句话也不说,立起身来就走,我也默默地送他出门去了。(这样的朋友,上我这里来的很多。他们近来知道了我的脾气,来的时候,艺术也不谈了,我的几篇无聊的作品和周报季刊的事情也不提起了。有几次我们真有主客两人相对,默默而过半点钟的时候。像这样的Pause的中间,我觉得我的精神上最感得满足。因为有客人在前头,我一时可以不被那一种独坐时常想出来的无聊的空虚思想所侵蚀,而一边这来客又不在言语,我的听取对话和预备回答的那些麻烦注意可以省去。)不过,沫若!我说你那一篇《歧路》写得很可惜,你若不写出来,你至少可以在那一种浓厚的孤独感里浸润好几天。现在写出了之后,我怕你的那一种“凄切的孤单”之感,要减少了吧?

仿吾,我说你还是保守着独身主义,不要想结婚的好!恐怕你若结了婚,一时要失掉你的这孤独之感。而这孤独之感,依我说来,便是艺术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说是艺术本身。所以你若结了婚,怕一时要与艺术违离。讲到这里我怕你要反问我:“那么你们呢?你和沫若呢?”是的,我和沫若是一时与艺术离异过的,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孤独罢了。……

嗳!嗳!不知不觉,已经写到午前三点钟了。

仿吾!沫若!要想写的话,是写不完的,我迟早还是弄几个车钱到上海来一次吧!大约我在北京打算只住到六月,暑假以后,我怎么也要设法回浙江去实行我的乡居的宿愿。若在最近的时期中弄不到车钱,不能到上海来,那么我们等六月里再见吧!

雕刻家刘开渠

我的同刘开渠认识,是在十三四年前头,大约总当民国十一二年的中间。那时候,我初从日本回来,办杂志也办不好,军阀专政,社会黑暗到了百分之百,到处碰壁的结果,自然只好到北京去教书。

在我兼课的学校之中,有一个是京畿道的美术专门学校;这学校仿佛是刚在换校长闹风潮的大难之余,所以上课的时候,学生并不多,而教室里也穷得连煤炉子都生不起。同事中间,有一位法国画家,一位齐老先生,是很负盛名的;此外则已故的陈晓江氏,教美术史的邓叔存以及教日文的钱稻孙氏,比较得和我熟识,往来的也密一点。我们在平时往来的谈话中间,有一次忽而谈到了学生们的勤惰,而刘开渠的埋头苦干,边幅不修的种种情节,却是大家所公认的事实。我因为是风潮之后,新进去教书的人,所以当时还不能指出哪一个是刘开渠来。

过得不久,有一位云南的女学生以及一位四川的青年,同一位身体长得很高,满头长发,脸骨很曲折有点像北方人似的青年来访问我了;介绍之下,我才晓得这一位像北方人似的青年就是刘开渠。

他说话呐呐不大畅达,面上常漾着苦闷的表情,而从他的衣衫的褴褛,面色的青黄上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埋头苦干,边幅不修的精神来。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只记得他说的话一共还不上十句。

后来熟了,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多了起来,我私自猜度猜度他的个性,估量估量他的体格,觉得像他那样的人,学洋画还不如去学雕刻;若教他提锥运凿,大刀阔斧的运用起他的全身体力和脑力来,成就一定还要比捏了彩笔,在画布上涂涂,来得更大。我的这一种茫然的预感,现在却终于成了事实了。

民国十二年以后,我去武昌,回上海,又下广东,与北京就断了缘分。七八年来,东奔西走,在政治局面混乱变更的当中,我一直没和他见面,并且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前年五月,迁来杭州,将近年底的时候,福熙因为生了女儿,在湖滨的一家菜馆,大开汤饼之会;于这一个席上,我又突然遇见了他,才晓得他在西湖的艺专里教雕刻。

他的苦闷的表情,高大的身体,和呐呐不大会说话的特征,还是和十年前初见面时一样,但经了一番巴黎的洗练,衣服修饰,却完美成一个很有身份的绅士了;满头的长发上,不消说是加上了最摩登的保马特。自从这一次见面之后,我因为离群索居,枯守在杭州的缘故,空下来时常去找他;他也因为独身在工房里做工的孤独难耐,有时候也常常来看我。往来两年间的闲谈,使我晓得他跟法国的那位老人家详蒲奢JeanBoucher学习雕刻时的苦心孤诣,使我晓得了他对于中国一般艺术政治家的堕落现状所坚持的特立独行。我们谈到了罗丹,谈到了色尚,更谈到了左拉的那册以色尚为主人公的小说L’Oeuvre,他自己虽则不说,但我们在深谈之下,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同那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似的抱负。

他的雕刻,完全是他的整个人格的再现;力量是充足的,线条是遒劲的,表情是苦闷的;若硬要指出他的不足之处来,或者是欠缺一点生动罢?但是立体的雕刻和画面不同,德国守旧派的美术批评家所常说的“静中之动,动中之静(BewegunginRuhe,RuheinBewegung)”等套话,在批评雕刻的时候,却不能够直抄的。

他的雕刻的遒劲,猛实,粗枝大叶的趣味,尤其在他的Designs里,可以看得出来;疏疏落落的几笔之中,真孕育着多少的力量,多少的生意!

新近,他为八十八师阵亡将士们造的纪念铜像铸成了,比起那些卖野人头的雕塑师的滑技来,相差得实在太远,远得几乎不能以言语来形容。一个是有良心的艺术品,一个是骗小孩子们的糖菩萨。这并非是我故意为他捧场的私心话,成绩都在那里,是大家日日看见的东西。铜像下的四块浮雕,又是何等富于实感的创作!

刘开渠的年纪还正轻着(今年只二十九岁),当然将来还有绝大的进步。他虽则在说:“我在中国住,还不如在法国替详蒲奢做助手时的快活。”可是重重被压迫的中国民众对于表现苦闷的艺术品,对于富有生气和力量的艺术品,也未始不急急在要求。中国或许会亡,但中国的艺术,中国的民众,以及由这些民众之中喊出来的呼声民气,是永不会亡的。刘氏此后,应该常常想到这一点才对。

记耀春之殇

只教是一个动物,既然生了下来,不过迟早几年或几十年,死总免不了的。中国人的俗语,很彻底的在说,先注死后注生。英文中的一个不能免于死亡的形容词,大家在当作人字解,叫Mortal。

这一种谛观,这一种死的哲学的解识,当然谁也明白,我也晓得;但是对于死之伤痛,尤其是对于一个与己身有关的肉亲的死之伤痛,可终也不能学作太上的忘情。从前的圣贤,为悼爱子之丧,尚且哭至失明,我生原不肖,我又哪得不哭?

幼子耀春,生下来刚只两整年;是我们逃出上海,迁住杭州之后的那一年旧历五月十八日生的。搬家的时候,霞就有点害怕,怕于忙乱之中,要先期早产。用了种种的苦心,费了种种的周折,总算把家搬定了,胎也安下了。我们在灯下闲谈,就说及这一个未来的生命的命名。长子飞,次子云,是从岳家军里抄来的名字;同时《三国志》里,也有飞、云的两位健将。那时候我们只希望有一位乖巧的女孩儿来娱老境,所以我首先就提议,生下来若是女孩,当叫她作银瓶,借以凑成大小眼将军一门忠孝节义的全套。而霞又说:“若是男孩呢?可以叫他作亮;有了猛将,自然也少不得谋臣,历史上的智谋奇略之士,我只佩服那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

他的生日,是一般民间所崇奉的元帅菩萨的生日。元帅菩萨的前身,当然是唐时的张睢阳巡。现在桐庐的桐君山上,还有一尊张睢阳的塑像在那里,百姓把之唯谨,说这一位菩萨,有绝大的灵感。生下来之后,我也曾想到了那个巡字,但后来却终于被霞说服了,就叫他作亮;小名的耀春,系由阳春、殿春二位哥哥的名字而来的称谓;既名曰亮,自然有光,故而称耀,写作曜字,亦自可通。

他的先天是很足的;生下来时的肥硕,虽没有过过磅,可是据助产妇说来,在杭州城里,产儿的身体肥得这样的,却很少见。三朝之后,就为雇乳母的事情,闹成了满城的风雨。原因是为了他的食量之大,应雇而来的将近百数个的乳母,每人都不够他的一天之食。好容易上诸暨去找了一个人来,奶总算够吃;但吃满周岁,她的奶也终于干涸,结果就促生了他去年夏季的奶疳之病。

去年天热,我和霞和飞,都去青岛住了月余;后来由青岛而之北平,由北平而去北戴河,一住再住,有两个多月不在家里。后来航空信来了,电报来了,都说耀春的病重,催我们马上回家。我们在赶回来的路上,一夕数惊,每从睡梦里骇醒过来,以为这一个末子终于无更生之望了,但后经同学钱潮医生的几次诊治,他的疳病竟霍然若失,到了秋天,又回复了平时肥白的状态。

经过了这一次的大病,大家总以为他是该有命的,以后总是很好养了;殊不知今年春天,又出了慢性中耳炎的恶疾,这一回又因伤风而成肺炎,最后才变成了结核性脑膜炎的绝症,卧病不上半月,竟在五月二十日(阴历四月十八,去年有闰月,距他生日,刚满念四个月)的晚上去世了。

他的这一回的生病,异常的乖,不哭不闹,终日只是昏昏地睡着。经钱医生验了血液,抽了脊髓以后,决定了他的万无生望,我们才借了一辆车,送他回了富阳的原籍。

墓碑葬具以及坟地等预备好之后,将他移入到东门外的一家寺院中去的早晨,他的久已干枯的眼角上才开始滴了几滴眼泪。这是从他害病之日起,第一次见到的眼泪。他人虽则小,灵性想来是也有的。人之将死,总有一番痛苦与哀愁,可怜他说话都还不曾学会,而这死的痛苦,死的哀愁,却同大人一样地深深尝透了;“彼凡人之相亲,小离别而怀恋,况中殇之爱子,乃千秋而不见!”我的哀情,当然也比他自己临死时的伤痛不会得略有减处。

十年前龙儿死在北平,我没有见到他的尸身,也没有见到他的棺殓,百日之后,离开北平,还觉得泪流不止。现在他的坟土未干,我的陪病失眠的疲倦未复,每日闲坐在书斋看看中天的白日,惘惘然似乎只觉得缺少了一件东西;再切实一点的说来,似乎自己的一个头,一个中藏着脑髓,司思想运动的头颅不见了。

十年之中,两丧继体,床帷依旧,痛感人亡;一想到他的明眸丰颊,玉色和声,当然是不能学东门吴子之无忧。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一到深宵人静,仰视列星,我只有一双终夜长开的眼睛而已;潘岳思子之诗,庾信伤心之赋,我做也做不出,就是做了也觉得是无益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念二日

【附】志亡儿耀春之殇

其一

赢博之间土已陈,千秋亭畔草如茵。虚堂月落星繁夜,泚笔为文记耀春。

其二

命似潘儿过七旬,佯啼假笑也天真。两年掌上晨昏舞,慰我黔娄一段贫。

其三

跬步还须阿母扶,褰裳言语尚模糊。免教物在人亡后,烧去红绫半幅襦。

其四

明眸细齿耳垂长,玉色双拳带乳香。收取生前儿戏具,筠笼从此不开箱。

其五

魂魄何由入梦来,东西歧路费疑猜。九泉怕有人欺侮,埋近先茔为树槐。

其六

生小排行列第三,阿戎原是出青蓝。怜他阮籍猖狂甚,来对荒坟作醉谈。

一个人在途上

在东车站的长廊下和女人分开以后,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个。频年飘泊惯的两口儿,这一回的离散,倒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可是端午节那天,龙儿刚死,到这时候北京城里虽已起了秋风,但是计算起来,去儿子的死期,究竟还只有一百来天。在车座里,稍稍把意识恢复转来的时候,自家就想起了卢骚晚年的作品《孤独散步者的梦想》的头上的几句话: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经没有弟兄,没有邻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会了。自家在这世上,像这样的,已经成了一个孤独者了……

然而当年的卢骚还有弃养在孤儿院内的五个儿子,而我自己哩,连一个抚育到五岁的儿子都还抓不住!

离家的远别,本来也只为想养活妻儿。去年在某大学的被逐,是万料不到的事情。其后兵乱迭起,交通阻绝,当寒冬的十月,会病倒在沪上,也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静息了一年之半,谁知这刚养得出趣的龙儿又会遭此凶疾呢?

龙儿的病报,本是在广州得着,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连接了几个北京来的电报。换船到天津,已经是旧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见了门上的白纸条儿,心里已经跳得忙乱,从苍茫的暮色里赶到哥哥家中,见了衰病的她,因为在大众之前,勉强将感情压住。草草吃了夜饭,上床就寝,把电灯一灭,两人只有紧抱的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气也换不过来,更哪里有说一句话的余裕?

受苦的时间,的确脱煞过去的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叹的连续。晚上上床,两口儿,哪敢提一句话?可怜这两个迷散的灵心,在电灯灭黑的黝暗里,所摸走的荒路,每会凑集在一条线上,这路的交叉点里,只有一块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龙儿之墓”的四个红字。

妻儿因为在浙江老家内不能和母亲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当时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时候龙儿正长得肥满可爱,一举一动,处处教人欢喜。到了五月初,从某地回京,觉得哥哥家太狭小,就在什刹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间渺小的住宅。夫妻两个日日和龙儿伴乐,闲时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处,及门前的杨柳阴中带龙儿去走走。这一年的暑假,总算过得最快乐,最闲适。

秋风吹叶落的时候,别了龙儿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学去为朋友帮忙,当时他们俩还往西车站去送我来哩!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来还同昨日的情形一样。

过了一月,某地的学校里发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刹海小住了两星期,本来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碍于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于一天寒风刺骨的黄昏,上西车站去乘车。这时候因为怕龙儿要哭,自己和女人,吃过晚饭,便只说要往哥哥家里去,只许他送我们到门口。记得那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和老妈子立在门口,等我们俩去了好远,还“爸爸!爸爸!”的叫了好几声。啊啊,这几声的呼唤,是我在这世上听到的他叫我的最后的声音!

出京之后,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逃往上海。接续便染了病,遇了强盗辈的争夺政权,其后赴南方暂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来,龙儿实在是一个填债的儿子,是当乱离困厄的这几年中间,特来安慰我和他娘的愁闷的使者!

自从他在安庆生落以来,我自己没有一天脱离过苦闷,没有一处安住到五个月以上。我的女人,也和我分担着十字架的重负,只是东西南北的奔波飘泊。然当日夜难安,悲苦得不了的时候,只教他的笑脸一开,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穷愁,丢在脑后。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赶到北京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已在妙光阁的广谊园地下躺着了。

他的病,说是脑膜炎。自从得病之日起,一直到旧历端午节的午时绝命的时候止,中间经过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平时被我们宠坏了的他,听说此番病里,却乖顺得非常。叫他吃药,他就大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顺的躺上。病后还能说话的时候,只问他的娘“爸爸几时回来?”“爸爸在上海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经做好了没有?”我的女人,于惑乱之余,每幽幽地问他:“龙!你晓得你这一场病,会不会死的?”他老是很不愿意的回答说:“哪儿会死的哩?”据女人含泪的告诉我说,他的谈吐,绝不似一个五岁的小儿。

未病之前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在门口玩耍,看见西面来了一乘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戴灰白帽子的青年。他远远看见,就急忙丢下了伴侣,跑进屋里去叫他娘出来,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因为我去年离京时所戴的,是一样的一顶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来到门前,马车已经过去了,他就死劲的拉住了他娘,哭喊着说:“爸爸怎么不家来呀?爸爸怎么不家来呀?”他娘说慰了半天,他还尽是哭着,这也是他娘含泪和我说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实在不该抛弃了他们,一个人在外面流荡,致使他那小小的灵心,常有这望远思亲之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刹海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堤上散步,因为他看见了人家的汽车,硬是哭着要坐,被我痛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也是因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这实在只能怪我做父亲的没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给他穿,雇汽车给他坐。早知他要这样的早死,我就是典当强劫,也应该去弄一点钱来,满足他的无邪的欲望。到现在追想起来,实在觉得对他不起,实在是我太无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说,濒死的前五天,在病院里,他连叫了几夜的爸爸!她问他“叫爸爸干什么?”他又不响了,停一会儿,就又再叫起来。到了旧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迷状态,医师替他抽骨髓,他只会直叫一声“干吗?”喉头的气管,咯咯在抽咽,眼睛只往上吊送,口头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气总不肯断。他娘哭叫几声“龙!龙!”他的眼角上,就会迸流些眼泪出来,后来他娘看他苦得难过,倒对他说:

“龙!你若是没有命的,就好好的去罢!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来!就是你爸爸回来,也不过是这样的替你医治罢了。龙!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龙!与其这样的抽咽受苦,你还不如快快的去罢!”

他听了这一段话,眼角上的眼泪,更是涌流得厉害。到了旧历端午节的午时,他竟等不着我的回来,终于断气了。

丧葬之后,女人搬往哥哥家里,暂住了几天。我于五月十日晚上,下车赶到什刹海的寓宅,打门打了半天,没有应声,后来抬头一看,才见了一张告示邮差送信的白纸条。

自从龙儿生病以后,连日连夜看护久已倦了的她,又哪里经得起最后的这一个打击?自己当到京之夜,见了她的衰容,见了她的泪眼,又哪里能够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里小住了两三天,我因为想追求龙儿生前的遗迹,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复搬回什刹海的住宅去住它一两个月。

搬回去那天,一进上屋的门,就见了一张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灯。听说这张花灯,是南城大姨妈送他的,因为他自家烧破了一个窟窿,他还哭过好几次来的。

其次,便是上房里砖上的几堆烧纸钱的痕迹!当他下殓时给他的。

院子里有一架葡萄,两棵枣树,去年采取葡萄枣子的时候,他站在树下,兜起了大褂,仰头在看树上的我。我摘取一颗,丢入了他的大褂兜里,他的哄笑声,要继续到三五分钟。今年这两棵枣树,结满了青青的枣子,风起的半夜里,老有熟极的枣子辞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时候且哭且谈,总要到更深人静,方能入睡。在这样的幽幽的谈话中间,最怕听的,就是这滴答的坠枣之声。

到京的第二日,和女人去看他的坟墓。先在一家南纸铺里买了许多冥府的钞票,预备去烧送给他。直到到了妙光阁的广谊园茔地门前,她方从呜咽里清醒过来,说:“这是钞票,他一个小孩如何用得呢?”就又回车转来,到琉璃厂去买了些有孔的纸钱。她在坟前哭了一阵,把纸钱钞票烧化的时候,却叫着说:

“龙!这一堆是钞票,你收在那里,待长大了的时候再用,要买什么,你先拿这一堆钱去用罢!”

这一天在他的坟上坐着,我们直到午后七点,太阳平西的时候,才回家来。临走的时候,他娘还哭叫着说:

“龙!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冷静的么!龙!龙!人家若来欺你,你晚上来告诉娘罢!你怎么不想回来了呢?你怎么梦也不来托一个呢?”

箱子里,还有许多散放着的他的小衣服。今年北京的天气,到七月中旬,已经是很冷了。当微凉的早晚,我们俩都想换上几件夹衣,然而因为怕见到他旧时的夹衣袍袜,我们俩却尽是一天一天的捱着,谁也不说出口来,说“要换上件夹衫”。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里睡午觉,她骤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鞋也不拖,光着袜子,跑上了上房起坐室里,并且更掀帘跑上外面院子里去。我也莫名其妙跟着她跑到外面的时候,只见她在那里四面找寻什么,找寻不着,呆立了一会,她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并且抱住了我急急的追问说:“你听不听见?你听不听见?”哭完之后,她才告诉我说,在半醒半睡的中间,她听见“娘!娘!”的叫了两声,的确是龙的声音,她很坚定的说:“的确是龙回来了。”

北京的朋友亲戚,为安慰我们起见,今年夏天常请我们俩去吃饭听戏,她老不愿意和我同去,因为去年的六月,我们无论上哪里去玩,龙儿是常和我们在一处的。

今年的一个暑假,就是这样的,在悲叹和幻梦的中间消逝了。

这一回南方来催我就道的信,过于匆促,出发之前,我觉得还有一件大事情没有做了。

中秋节前新搬了家,为修理房屋,部署杂事,就忙了一个星期。出发之前,又因了种种琐事,不能抽出空来,再上龙儿的墓地里去探望一回。女人上东车站来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心里尽酸一阵痛一阵的在回念这一件恨事。有好几次想和她说出来,教她于两三日后再往妙光阁去探望一趟,但见了她的憔悴尽的颜色,和苦忍住的凄楚,又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讲成。

现在去北京远了,去龙儿更远了,自家只一个人,只是孤零丁的一个人。在这里继续此生中大约是完不了的飘泊。

敬悼许地山先生

我和许地山先生的交谊并不深,所以想述说一点两人间的往来,材料却是很少。不过许先生的为人,他的治学精神,以及抗战事起后,他的为国家民族尽瘁服役的诸种劳绩,我是无时无地不在佩服的。

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创造社初在上海出刊物的时候,记得是一个秋天的薄暮。

那时候他新从北京(那时还未改北平)南下,似乎是刚在燕大毕业之后。他的一篇小说《命命鸟》,已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大家对他都奉呈了最满意的好评。他是寄寓在闸北宝山路,商务印书馆编辑所近旁的郑振铎先生的家里的。

当时,郭沫若、成仿吾两位,和我是住在哈同路,我们和小说月报社在文学的主张上,虽则不合,有时也曾作过笔战,可是我们对他们的友谊,却仍旧是很好的。所以当工作的暇日,我们也时常往来,作些闲谈。

在这一个短短的时期里,我与许先生有了好几次的会晤;但他在那一个时候,还不脱一种孩稚的顽皮气,老是讲不上几句语后,就去找小孩子抛皮球,踢毽子去了。我对他当时的这一种小孩子脾气,觉得很是奇怪;可是后来听老舍他们谈起了他,才知道这一种天真的性格,他就一直保持着不曾改过。

这已经是约近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其后,他去美国,去英国,去印度。回来后,他在燕大,我在北大教书。偶尔在集会上,也时时有了几次见面的机会,不过终于因两校地点的远隔,我和他记不起有什么特殊的同游或会谈的事情。

况且,自民国十四年以后,我就离开了北京,到武昌大学去教书了;虽则在其间也时时回到北京去小住,可是留京的时间总是很短,故而终于也没有和他更接近一步的机会。

其后的十余年,我的生活,因种种环境的关系,陷入了一个绝不规则的历程,和这些旧日的朋友简直是断绝了往来。所以一直到接许先生的讣告为止,我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和他握过最后的一次手。因为这一次过香港而来星洲时,明明是知道他在港大教书,但因为船期促迫,想去一访而终未果。于是,我就永久失去了和他作深谈的机会了。

对于他的身世,他的学殖,他的为国家尽力之处,论述的人,已经是很多了,我在此地不想再说。我想特别一提的,是对于他的创作天才的敬佩。他的初期的作品,富于浪漫主义的色彩,是大家所熟知的;但到了最近,他的作风,竟一变而为苍劲坚实的写实主义,却很少有人说起。

他的一篇抗战以后所写的小说,叫作《铁鱼的鳃》,实在是这一倾向的代表作品。我在《华侨周报》的初几期上,特地为他转载的原因,就是想对我们散处在南岛的诸位写作者,示以一种模范的意思。像这样坚实细致的小说,不但是在中国的小说界不可多得,就是求之于一九四○年的英美短篇小说界,也很少有可以和他比并的作品。但可惜他在这一方面的天才,竟为他其他方面的学术所掩蔽,人家知道的不多,而他自己也很少有这一方面的作品。要说到因他之死,而中国文化界所蒙受的损失是很大的话,我想从短少了一位创作天才的一点来说,这损失将更是不容易填补。

自己今年的年龄,也并不算老,但是回忆起来,对于追悼作故的友人的事情,似乎也觉得太多了。辈份老一点的,如曾孟朴、鲁迅、蔡孑民、马君武诸先生,稍长于我的,如蒋百里、张季鸾诸先生,同年辈的如徐志摩、滕若渠、蒋光慈的诸位,计算起来,在这十几年的中间,哭过的友人,实在真也不少了。我往往在私自奇怪,近代中国的文人,何以一般总享不到八十以上的高龄?而外国的文人,如英国的哈代、俄国的托尔斯泰、法国的弗朗斯等,享寿都是在八十岁以上,这或者是和社会对文人的待遇有关的吧?我想在这一次追悼许地山先生的大会当中,提出一个口号来,要求一般社会,对文人的待遇,应该提高一点。因为死后的千言万语,总不及生前的一杯咖啡乌来得实际。

末了,我想把我的一副挽联,抄在底下:

嗟月旦停评,伯牛有疾如斯,灵雨空山,君自涅般木登彼岸。

问人间何世,胡马窥江未去,明珠漏网,我为家国惜遗才。

打听诗人的消息

死了的人,总是好人,死者的遗稿,总是杰作。近来上海有许多人,在介绍白采的生平和他的诗歌小说,我也很抱同感,因为白采的死,的确是可怜得很,是值得同情的。同时北京也有许多人,在吊刘梦苇,忆刘梦苇,怀刘梦苇,我也为他伤心,因为他死得太年轻,若是不死,将来的成就,或者是很大很大,可以敌过西欧的许多诗人的。这两位诗人,死是的确死了,哭他们的人,也是无泪不洒了。现在只有一位天台诗人王以仁,出家已及半载,生死未卜,而吊他怀他,打听他消息的人,只有一个许杰。以仁大约是交游不广,习气太深,所以他出门六七个月,社会上仿佛是已经可以不再要他来充四万万数目里边的一个的样子。我与他,本来有一面之识,并且和他两位朋友许杰和陈震也很熟悉,所以在此地,很想怀一怀他,来打听他一个下落。据他自己说来,他对于我的文章,颇有嗜痂之癖,现在我这里写文章纪念他,追怀他,由神经过敏的人看来,不免要疑我在自吹自捧,然而实际上,我对于我自家的作品,最不满意。对于模仿我的文章的人,我心里虽是爱护他们,但实际上对于他们的作品,或者比对于自家的,更要不满意一点。这一层心理,请大家翻开英国小说杂论家(.G.Wells——这一位先生的作品,我是不欢喜的——序G.Gissing的崇拜者ErankSwrnnerton的小说Nocturne的一段短文来看的时候,就可以明白。Wells的作品,我虽则不喜欢,但他做的那一篇序文,却赤裸裸地把老作家导引新进作家的心理写出,当时我读了很觉得感佩。区区小子当然不敢以老作家自居,以年龄和成就的工作说来,我们都还是在门外的学习者,而以仁也不必要我来推荐,他的真价,早已有人认识了,可是在互吹互捧很流行的现在中国文坛上,这一点也不得不预先留意,特地申明。

废话说完了,再来说正经的事情。王以仁的和我相见,是在去年的春季——或者以前也已经见过,但记不清了——他的面孔黄瘦,像一张营养不良的菜叶。头发大约有好几个月不剪了,蓬蓬的乱覆在额前。穿的是一件青洋布半新大褂,样子很落拓,但态度很骄傲。当时我也不晓得他对我有没有敌意,不过一种Affectation的气焰,却盛不可当。我平时对人,老有一种自卑狂,心里总在怦怦跳着,所以看了他这一副样子,一时竟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后来谈了半点钟天,他告辞走了,我送他到门前,一看天灰暗,仿佛将要下雨的样子,心里倒为他担忧不少。在此地,我又要申明一句,长虹在《狂飙》上仿佛在说我,说我外恭内踞,这实在是他的偏见。因为我久惯疏懒,见了人之后,每容易忘掉,但在对面的时候,却还有满腔的热情在胸中沸涌,可以肝胆相照,可以忘年忘体,不过这一种热情,在一二日之后,就要消失,所以有许多见过我几次的小朋友,都说我第一个印象很好,以后便愈见愈糟。那一天我送以仁出去,看了暗沉沉的天色,的确为他担忧不少,可是过了几天之后,我老实说,也完全把他丢在脑后,把他忘了。

暑假中,我又因南行之便,在上海住了几天,这时候就遇见了许杰,他把以仁一个月前头,因为失业失恋的结果,穿了一件夏布长衫,拿了两块洋钱,出家匿迹的事情,告诉了我。并且托我到广州以后,也为他留意,打听打听他的消息。我到广州以后,不意中遇见了陈震,他说以仁的确是死了。

这一回回到上海来,又遇见了许杰,并且看见了他在一个小周刊上探访以仁的下落的很Sentimental的广告,我一时也觉得心动,颇想帮许杰找找这一位生死未卜的诗人。我记得在北京的时候,曾经在报上看见过一个寻人的广告,词句很短,但很有效力,原文是:“三弟!你回来!事情已经解决,娘在哭,兄××启。”这一广告,登了两天,就不见了,所以我猜想这一位三弟,一定是见了这广告而回到他的娘身边去了。我想到了这里,就想教许杰到《申报》或《新闻报》去同样的登登广告看,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或者以仁不至于天天在看报,并且我和许杰,都是很穷,不能为他出这一笔广告费,所以末了又只好暂且搁起。

现在上海发生了空前的大虐杀,有许多人在路上行走,无缘无故的会被军人一刀劈死。甚而至于三四岁的小孩,因为在街上抢看了一张传单,就会被杀头;剪发的女子,一走到中国地界,她们的脖子就会被大刀砍掉。所以报上,又有许多寻人的广告出现了。我看了这些寻人的广告,就又想起了以仁。他的生死,虽则未卜,虽则有人证据确凿的在说他死了,但我们总还想寻寻他看,就譬如有许多住在上海租界的老母贤妻,亲朋戚友,在盼望他们的很柔和而从来没有犯过法的儿子男人朋友的回来一样。听说这一次在上海无故被军人虐杀的二百多平和的市民,都是身首分离,不能分辨的。可是以仁并不在上海,即使死了,也应该有人认得他出来,若有人能够把他的行动或死所,详细的报告报告我,我纵没有几百块的酬金给他,但我想至少至少,有他老母的两滴眼泪和我与许杰的一回很热烈感谢,可以献给这位报告我们的先生,以后永远和他结为朋友。或者以仁,你自家看见了这篇文章的时候,也请你写信来,好教大家放心。你的诗《落花曲》,我在此地为你发表了,你若还没有死,我以后还要请你做稿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