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下)

二十四

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 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 象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阿!”

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

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 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 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

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象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 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 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谈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 蒙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 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为求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象同一鸣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

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

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看是时候了,算了帐,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屁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着似地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他说明来意, 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

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杨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 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主张拒英,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脱了罪,带入关内,在京城里为他揄扬于公卿之间,声名鹊起,不幸地,林则徐不久病殁,钱江顿失凭依,于是挟策游于江淮之间,在扬州遇到了雷以诚。献上两策,第一策是预领空白捐照,随时填发,第二策就是开办厘金。

穷了想富,富了想贵,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发了财的,尤其是两淮的那班盐商,最喜欢捐官,捐到三品道员还觉得戴蓝顶子不够威风,总想找机会,如报效军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银子买个“特保”,弄个二品顶戴的红顶子才肯罢休。

但是捐官的手续甚为繁复,吏部书办的花样百出,往往“上兑”一两年, 一张证明几品官员身分的“部照”还拿不到,这一来自然影响捐官的兴趣。钱江的办法就是专为想过官瘾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了兑, 立刻填发部照,爽快无比。雷以諴认为此策极妙,便托钱江上了个奏折,细陈其事,照他的办法,部里的书办就没有好处了,所以起初部议不准。无奈国库空虚,乾嘉年间积下的上千万银子,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来,以奕经、耆英、琦善以及赛尚阿等总领师干的钦差大臣,花得光光,现在朝廷为对付洪杨起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如果马儿自己觅草去吃,犹复不准,如何说得过去?因此,钱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领来大批的空白捐照,现款交易,而且没有层出不穷的小费,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 自然趋之若鹜。雷以諴就靠了这笔收入,招募乡勇,才得扼守扬州、镇江一带。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头的买卖,细水长流,还得另想别法,于是而有厘金。清朝的行商税,本来只有关税一种。大宗税收是钱粮地丁,因为失地太多而

收额大减,两淮的盐税,亦因为兵火的影响,销场不旺,弥补之道,就靠厘金,一钱抽一厘,看起来税额甚轻,但积少成多,为数可观。最先是由雷以諴在扬州仙女庙、邵伯镇等运河码头,设卡试办,成效不坏,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许乃钊、漕运总督杨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试行捐厘助饷,以裕军需。

听罢何桂清的陈述,胡雪岩对钱江其人,深为仰慕,颇想一见,但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只好丢开,先替周一鸣作打算。

“他是水师出身,运河、长江各码头,都是熟人。若得云公栽培,当差决不致误事,坍云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干的人,而况又是你的举荐,一定赏识不虚。”何桂清说,“我马上写信,请坐一坐!”

说罢,他退入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何洼清虽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抚的派头已经很足,两张八行笺,写着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后,称雷以諴为“前辈”。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鸣道谢,周一鸣自己则叩头相谢。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对周一鸣说,“我还要陪何大人谈谈。”等周一鸣一走,何桂清告诉胡雪岩一个消息,说江苏巡抚许乃钊有调动的消息, “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说,“我想等一等再说。”

许乃钊调动,何以他要等候?细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静以观变。

这个主意的变化,胡雪岩觉得对自己这方面大为不利,因而颇想劝他仍照原来的计划,先活动调任仓场侍郎,然后放到浙江去当巡抚,那一来,对王有龄,对自己,对嵇鹤龄便有左右逢源、诸事顺手之乐了。

暗中的猜测,不便明劝,万一猜得不对,变成无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 叫何桂清看轻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说不如暗示,旁敲侧击的效果最好,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于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说词。

“江苏巡抚这个缺,从前是天下第一,现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何桂清当然要注意,“苏抚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说,“但亦不至于沧为末等。”

“我是瞎说说的,跟云公请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着末等的理由, 想到一条说一条:“第一是大乱在江苏,地方少了,钱粮也就少了。”

“还好,苏松膏腴之地,还在我们手里。”

胡雪岩不便说苏松难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刘丽川至今还在上海。这且不去说它,第二,江苏的官太多。”他说,“浙江好的是巡抚独尊!” “啊!”何桂清深深点头,“你这话有道理,督抚同城,确是麻烦,不

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巡抚要压倒总督,怕不大容易,这也不去说它,第三,”胡雪岩又说:

“江南大营的向大人,听说很难伺候。云公,有这话没有?”

这话当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营的骄兵悍将,不知凡几,向茶的难侍候,犹其余事。于是本来想在江苏等机会,打算着能接许乃钊的遗缺的心思动摇了。

看他默然不语,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动以危言:“地方官要与城共存亡。我替我们杭州同乡许大人说句私话,如果能够调动一个缺,真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何桂清,他最胆小,虽然纸上谈兵,豪气万丈,其实最怕打仗。看起来,江苏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讨苦吃,还是进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

失 , 看 事 情 比 较 清 楚 。 ”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

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

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他说: “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象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 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云公,说到缘字,还有让你想不到的事。”他紧接着又说,“眼前我不说破,说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则节前,晚则节后,到了上海,我们再叙。”

听他如此说法,何桂清便不肯多问,只说:“好,好!我们再叙。良晤非遥,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当,我也就不再来辞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请等一等。”何桂清说完,匆匆又走入书斋,好久,都不见再露面。他是亲笔在写名帖,写信来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张,从苏

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员,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门面话, 其实是为胡雪岩作先容。

“你备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叠名帖交了过去,“交情深浅,都在措词上看得出来,该用不该用,怎么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云公这几张名帖,就等于派了百把兵保护,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 多谢,多谢!”

“雪轩那里,我另外复信,这里跟浙江,每天都有驿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烦你转信了。”

何桂清一面说,一面亲自送客,体制所关,送到二门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栈,他跟着又派人送了四样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诗槁,另外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来一看,是一只“汽锅”。

“难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个叫何福的听差说:“胡大老爷的交情,与众不

同,叫我跟胡大老爷请示,若还有事,我就在这里侍候胡大老爷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请回去吧,替我道谢。”

说完,在阿巧姐的梳头匣里取了个红封套,红封套甚多,备着赏人用的, 轻重不等,最重的是五两一张银票,给何福的就是这一种。

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同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但有些踌躇,

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

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阎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不要紧!我到那里,一问便知。”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来?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 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 “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 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 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 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

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往。”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

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

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

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工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象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微明的真草隶篆“四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 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半天的愣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的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 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 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 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 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但他有个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 却是个喜欢搅是非的坏蛋,一看奇货可居,当时便表示:一切都好谈。但要阿巧姐亲自出面料理。来人一再探询口风,小狗子说是只想要个两三百银子。

“是假话!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骗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杠。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亏得消息来得早,所以小狗子来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说:“哪知道小狗子带了两个地痞,弄了只船跟

了下来。我一看这情形,不敢回客栈,同时关照船老大,不可说破是金阊栈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顶小轿,一直抬到这潘府上,还不晓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这里?”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她说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他说,“不要紧,我来料理。”

“你怎么样料理?” “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从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投到这里来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这里。多住几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几日?”她皱眉问道:“住到几时?”

胡雪岩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动身北上的时节。但这话此时不便说, 而且一时也说不清楚。再又想到,虽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只是当居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分也有些尴尬,主客双方,都有难处,短时勾留,还无所谓,住长了要防人说闲话。

“这样吧!”胡雪岩说,“见事行事。你在这里打搅人家,我自然有一番意思。明天就备一笔礼来,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另想别法。”

“住下去倒没有什么。我只是问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说,“我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两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当然不会!”胡雪岩说,“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抢着问,神气极其认真。

若是别人,看她这样咄咄逼人,会觉得招架不住,胡雪岩自然不会,“你不要着急,自然是极妥当的安排。”他接着又说:“长话短说,我让你住在这里,不让你回客栈,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里。回头我就要去打听, 到那里去的人是什么人?”

“对!这要去打听。”阿巧姐说,“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为啥要冒我的名,说我托他们去谈的?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念头象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应春搞的把戏,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请他们听自己的招呼行事,暂时不必插手,果然,不听自己的话,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时心神不定,不宜多说,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这件事办得顺利的话也很快,说不定明后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这里玩几天,我把你的衣箱送过来。”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过,” 阿巧姐又提到那话:“这总也要说个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家问起来,我也有话好答。”

“那⋯⋯”胡雪岩心想,看样子到端午前后,何桂清动身的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结这事,所以盘算了一会,很爽快地答道: “三天!第四天我准定来接你。”

阿巧姐很满意,却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记在心里!” “不会忘忆!”说着,他从身上摇出一大叠银票来,捡了几张小数目的

递了过去,“这里二百两银子,你留着用。在人家这里作客,小钱不要省, 下人该当开发的,都要开发。出手也不可以小气。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你的面子。” 于是胡雪岩请见主人,道谢告辞,等周一鸣陪着回到金阊栈,他把他留

了下来,细谈究竟。

这段经过,前因后果,相当曲折,即令胡雪岩把不必说出的话,隐去了许多,仍旧使周一鸣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磨拳擦掌,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乡下土流氓搞不出什么把戏,等我打发他们走。” “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先别忙!”胡雪岩说,“我们商量好再动手。

只是摆脱这两个人,事情好办,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周一鸣把心定下来,因为看样子还有许多花样,且等听了再说。“我现在又要叫小狗子晓得厉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个办法看。”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原有借此考一考周一鸣的意思。他好好考虑了一会, 出了一个主意,胡雪岩认为可行,当天就开始动手。

第一步是去打听这两个人,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不脱泥土气,所以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称“老虎灶”的小茶店,光顾这里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脸盆舀水洗脸漱口,相互招呼,然后吃茶吃点心,高谈阔论,只有坐在门口饶饼摊子后面那张桌子上,土里土气,贼头贼脑的两个茶客,不但不跟人招呼,而且两双眼睛只盯着过往行人,特别是看见堂客,更为注意,这就相当明显了。

“小狗子!”周一鸣冒叫一声。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得声音,转脸来看,看到同一鸣含笑注视,便即问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进城来的?” “昨⋯⋯昨天。”小狗子嗫嚅着说,“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不认得我?”周一鸣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请问,你是不是家住木渎?”

“是的。” “那就对了!”周一鸣以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得

我,我是不会记错的。我们上一次吃过‘讲茶’,我那朋友多亏你帮忙。” 这又是周一鸣瞎扯,料准象小狗子这样的人,少不得有吃讲茶、讲斤头

的行径,所以放心大胆撒谎。小狗子不知是计,想了想问:“你的朋友是哪个?”

“姓王。” “喔,”小狗子说:“想来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错,王胖子调戏刘二寡

妇,挨了耳光,是我帮他叫开的。王胖子现在还好吧!” “还不错,还不错!”周一鸣顺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说你小狗子

够朋友。来,来,我做个吃点心的小东。”说着便向烧饼摊子高声吩咐:“拿蟹壳黄、油包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说话,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过一个女人,后影极俏,象极了阿巧姐。

这等于自画供状,周一鸣心里好笑,便根本不拿他当个对手,等那条俏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拢目光,脸上并现懊恼与疑惑之色,周一鸣便单刀直入问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

“那个女的,”周一鸣遥遥一指,“后影好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惊喜交集地问:“你⋯⋯啊,说了半天,

看我荒唐不荒唐?还没有请教你老哥尊姓?”

周一鸣因为藐视他的缘故,便懒得改姓,照实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也觉得象是认识的?” “是啊!”周一鸣说:“好象木渎见过,也好象在上海见过。”他摇摇

头:“记不得了!”

这番做作,把小狗子骗得死心塌地,当时先不忙跟周一鸣答话,向他的同伴叫了声:“老吴!”接着向外努一努嘴。

那个老吴便飞奔而去,周一鸣越发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们在钉人的梢?”他又用关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苏州城里, 不比乡下,尤其是这年把,总督、巡抚、总兵,多少红顶子大官儿在这里, 你们要当心。”

“这⋯⋯”小狗子嗫嚅着,“不要紧的!是熟人。” “什么熟人?说刚才那个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觉得周一鸣见多识广,而且也说了相熟,便不再隐瞒:

“周大哥,你说在木渎,在上海见过都不错。说起名字,你恐怕晓得,叫阿巧!”

听得这话,周一鸣又有番做作,把腰一直,脸微微向后,眼略略下垂, 好半晌才说:“我道是哪个,是在长三堂子里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对,对!周大哥,你也晓得的,她在堂子里。”小狗子更觉需要解释, 赶紧又说:“那都是她娘家不好,她是私下从夫家逃出的,做出这种事来, 害得夫家没面子,真正气数。”

“那你现在钉她的梢,所为何来?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妇道,想劝她回去。” “这,小狗子,不是我说一句,真正你们苏州人的俗语:‘鼻头上挂咸

鱼——臭鲞,’这种人怎么劝得醒?”

小狗子点点头,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一鸣明白,这就到了要紧关头了。他原来定的计划是,找好“班房” 里一个跑腿的小伙计,托他找个同事,两个人弄条链子,弄副手铐,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处,“硬装榫头”,随便安上他一个罪名,先抓到班房里, 然后胡雪岩拿着何桂清留经他的致长洲知县的名片去保他出来。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厉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现在来看,根本无需这样子大动干戈,直截了当谈判就行了。

对小狗子这面,毫无疑问,周一鸣认为“搓得圆、拉得长”,要他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极有把握,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没有顾忌,他觉得自己无论就身分、交情来说,替他办事,还没有能够到自作主张,独断独行的程度。自己只不过为胡雪岩奔走,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能把他的交代完全办到,便是最圆满的事。不听他的话做,即使效果超过预期,依然会使得胡雪岩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觉,因为不听话即是不易控驭。

为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来多问。”他略停一停说,“今天也是凑巧,我有个机会可以发笔小财,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成,正好路过看见你,想邀你做个帮手,不知道你有空没空。”

话甚突兀,小狗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钱进帐的事,自然求之不得,

但第一要看他的话靠得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问个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没话说。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你先说一说?” “说来话长。看你现在心神不定,我也还有点事要去办,这样,”周一

鸣故意做个沉吟的神情,然后语声很急地问道:“你住在哪里,中午我来看你。”

“我住在阊门外一个朋友那里。”小狗子又说,“中午不见得回去。” “那么,我们中午约在哪里碰头好了。我请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吴也

带来。”

“好的。”小狗子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约地方好了。哪个请哪个,自己弟兄都一样的。”

“对!我们准定中午在观前街元大昌碰头。先到先等,不见不散。” 说定了,周一鸣先走,他很细心,没有忘了先到烧饼摊上付了点心钱。

然后匆匆奔到吴苑茶店,这是昨晚上约好了的,胡雪岩在那里等他。 “这个小狗子,两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来寻这种外快,真正叫自

不量力!”周一鸣得意地细讲了发现小狗子的经过,然后又说:“杀鸡焉用牛刀?”这种样子,胡大老爷你也犯不着费心了,有话跟他实说就是。本来我就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我不敢擅专。”

“不敢,不敢!”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所以也很客气,拱着手说; “你帮我的这个忙,帮得不小。”

“哪里的话?胡大老爷,你不必说客气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该当怎么办,你尽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说句实话,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你中午去赴约,约了他到我客栈里,我们一起跟他谈。不过,那个姓吴的,最好把他撇开。”

“这容易。我自有法子。” “还有件事,很要紧。”胡雪岩略想一想说:“不管它了,我自己去办,

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只要约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约到”四个字,等于提醒周一鸣,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

约。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匆匆出了金阊栈,为求快速,赁了一匹供游客逛山用的马,认镫扳鞍,跨上马背,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里?”赁马的马伕赶紧抢着嚼环,仰脸问说。这些马照例有马伕带路,而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时,一步踏一步,

到归途回槽,撒开四蹄,却又不大相同。马都是上了岁数的,实在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除却逛山,从不进城,所以马伕要那样诧异地问。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简捷地说:“我要进城, 你赁不赁?不赁我就下来。”

“做生意哪有不赁之理。不过⋯⋯”

周一鸣没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掉头就走。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马伕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语的骂道:“真叫气数!碰着‘老爷’哉!”

苏州话的“老爷”,用在这里当鬼解释,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惹了一肚子气,此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抢上两步,戟指喝道:“你骂谁?”

那马伕一看来势汹汹,便有惧意,但“苏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连声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顿时围了一圈人,那马伕有本地人助威,声音便

高了,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说几句俏皮话,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便有了笑声。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惧,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误了小狗子的约会,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心里颇为失悔,却苦干找不到一个台阶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问道, “跟他吵什么?”

“为了赶辰光,想赁匹马进城,这家伙的马,要拣地方走的,那就算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骂人。”

“哪个骂人?”马伕也抢上来分辩,却让胡雪岩止住了。 “‘相骂无好口’,谁是谁非,不必再辩。我只问你,耽误了你的生意

没有。”

“就耽误了生意,也只好我认倒霉。” “那就没话可说了。”胡雪岩说:“你赶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

说着,他把周一鸣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劝解,更不必追问,两个人雇了两顶轿子抬进城,在观前下轿,重新约一约时间,准定正午在金阊栈见面,然后分手,各去干各的。

胡雪岩本想去找“炉房”,一打听地方远得很,只好找钱庄,踏进一家门面很象样的“永兴盛”,开口便问:“有没有刚出炉的‘官宝’。”

官宝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由藩库监视熔铸,专备解京及其他公用, 所以称作“官宝”。

钱庄不见得有刚出炉的官宝,但可以到炉房去兑换,甚至现铸,只要顾客愿意“贴水”,无不办到。永兴盛有个伙计,架子甚大,双手分开成个八字,撑在柜台上,歪着头问:“要多少?”

“要二十个。”

二十个就是一千两银子,那伙计拿过算盘来,滴沥搭拉打了几下,算出贴水的银数,然后说道:“要下午才有。”

“我有急用,另贴车费,拜托代办一办。”

于是又说定所贴的车费,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两张阜康的“即票”,那伙计斜睨着说:“这票子我们不收。”

“为什么?” “信用靠不住。”

如果说跟阜康没有往来,不知道它的虚实,不便收受,胡雪岩倒也无话可说。说阜康“信用靠不住”,近于诬蔑,他不由得气往上冲,伸手入怀, 取出一大叠银票,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师“四大恒”,以及总号设在汉口、分号二十余处的“日升昌”的票子,预备拿到柜台上,叫他自己挑一张。

手已经摸到银票了,转念一想,不必如此,便忍住了怒气问道:“宝号可出银票?”

“当然。” “那好。”胡雪岩问道:“如果是宝号的本票,自然是顶靠得住了?”

“那还用说吗?你有多少,我们兑多少。” “我没有。既然宝号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别家了。”胡雪岩拱

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出了永兴盛,觉得这口气真咽不下去,最好马上就能报复,但这不是咄嗟可办的事,只得暂且丢开,先另找一家钱号,兑换了二十个官宝,托那家钱庄派一名“出店”送到了金阊栈。

也不过刚刚把银子堆好,周一鸣陪着小狗子到了,引见以后,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我是阿巧姐的客人,她托我替她来说句话,如果他夫家肯放她,她愿意出一千两银子,让她丈夫另外攀亲,还可以买几亩田,日子很可以过得去了。我听老周说,这件事有你‘轧脚’在内,‘皇帝不差饿兵’, 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两银子。你看如何?”

这番话说得很明白,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最叫他困惑的是,这个自称是王胖子的朋友、曾经一起吃过讲茶的“周大哥”,何以会把自己的底细, 摸得这么清楚?因此,看看周一鸣,又看看胡雪岩,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竟无从作答。

就在他这迟疑不语之际,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胡雪岩把张被单一揭, 下面盖着的二十个大元宝,尽皆揭露,簇簇全新,银光闪亮,着实可爱,另外又有一堆银子,几个“中锭”,一些“元丝”,估计是百把两上下,这不消说是,是预备送自己的谢礼。

俗语道得好:“财帛动人心”,胡雪岩是钱眼里不知翻过多少跟斗的, 最懂得这句俗语,所以特地要换官宝,好来打动小狗子的心。

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参透人生、驾驭世人的一帖万应灵药,小狗子心里也知道,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货。说书的常说:美人无价,若是咬定牙关不放松,弄个一万八千的也容易得很,这区区一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无奈心里是这样想,那双眼睛却不听话,盯住了叠得老高,耀眼生花的大元宝不肯放。当然口中无话。周一鸣要催他,嘴唇刚一动,让胡雪岩摇手止住了。

他很有耐心,尽让小狗子去想。银子如美色,“不见可欲,其心不乱”, 或者刚看一眼,硬生生被隔开,倒也罢了,就是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况之下, 一定越看越动心,小狗子此时的心情,就慢慢变成这个样子了。

“凡事不必勉强。”胡雪岩开口了,再不开口,小狗子开不得口,会成僵局,“你如有难处,不妨直说。”

“难处?”小狗子茫然地问。

胡雪岩看他有点财迷心窍的模样,便象变戏法似地,拎起被单的一角, 往上一抖,被单飞展,正好又把元宝覆住。这一来,小狗子的一颗心,才又回到了腔子里。

“我也晓得你老哥是在外头跑跑的,做事‘落门落槛’,所以爽爽快快跟你说。”胡雪岩说,“我是受人之托,事情成不成,在我毫无关系,只要讨你一句回话,我就有交代了。”

银子等于已经收起来了,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话,事情便成罢论。这样一个局面,轻易放弃,总觉得“于心不忍”,因此不译言地答了句:“我来想办法。”

“这就是了。”胡雪岩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都是居间的人,有话尽不妨实说,有难处大家商量着办。你老哥是何办法?我要请教。”

“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只有尽力去说。成不成,不敢包。”小狗子又说, “如果数目上有上落,应该怎么说法?要请胡老爷给我一句话,我心里好有个数。”

这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可说大事已定,胡雪岩略想一想说:“我在苏州很忙,实在没有闲工夫来磨,这样,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果不耽误我的工夫,我花钱买个痛快。明天一早,能够立笔据,我自己贴四个大元宝。”

“明天一早怕来不及。” “至迟明天中午,中午不成,这件享就免谈了。一千两银子有人想用。”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狗子方在猜疑,周一鸣便桴鼓相应地说了句:“刑

房的张书办,我是约了明天中午吃酒。”

两句话加在一起,表示这一千两银子,可能送给张书办,送钱给刑房书办用,自然是要打官司,小狗子越发心存警惕,于是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准定明天中午,把‘原主’带了来,要立笔据,我就是中人。”

“我们这方面,请老周做中人。”胡雪岩把那一百两银子取了来,放在小狗子面前,“这个,你先收了。”

小狗子喜出望外,但口头还自要客气两句:“没有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我的规矩一向如此,你先把你的一百两银子拿了去,

跑起腿来也有劲。”

胡雪岩还附带奉送了一块簇新的绸面布里的包袱,将银子亲手包好,交了过去。小狗子算一算,这件事办成功了,那一千二百两银子中,明的中人钱,暗的二八回扣,还有三百两银子好进帐,平白撞出这一炷财香,也多亏周一鸣,所以向胡雪岩道了谢,招招手说:“周大哥,请你陪我出去。”

周一鸣陪他出了门,等走回来时,手里托着两个“中锭”,笑嘻嘻地说: “这家伙倒还有良心,说饮水思源,是我身上来的路子,要送二十两银子给我,我乐得收下来,物归原主。”说着,把两锭银子摆在胡雪岩面前。

“笑话,他送你的,跟我啥相干?你收下好了!明天‘写纸’,我们照买卖不动产的规矩,‘成三败二’,中人钱五厘,你们‘南北开’,还有三十两银子,是你应得的好处。”

周一鸣也平白进帐了五十两银子,高兴得不得了,自然也把胡雪岩奉若神明,敬重得不得了,自告奋勇,要去接阿巧姐回来。

“不忙,不忙,让她在潘家住两天。”胡雪岩说:“我倒有两件事跟你商量。”

这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这天早上在永兴盛受的气要出,问周一鸣有何妙计?

“心思好不过胡大老爷。”周一鸣答道,“你老想出法子来,跑腿归我。” “法子倒有一个,我怕手段太辣。我先讲个票号的故事你听⋯⋯”

京师的票号,最大的四家,招牌都有个“恒”字,通称“四大恒”。行大欺客,也欺同行,有家异军突起的票号,字号“义源”,专发钱票,因为做生意迁就和气,信用又好,营业蒸蒸日上。而且发钱票专跟市井细民打交道,这口碑一立,一传十,十传百,市面上传得很快,连官场中都晓得义源的信誉了。

四大恒一看这情形,同行相妒,就要想法打击义源,于是一面暗地里收义源所出的票子,收了去兑现,一面放出谣言,说义源快要倒闭了,这一来造成了挤兑的风潮。哪知一连三天,义源见票即兑,连等都不用等,第四天,

风平浪静,义源的名气反倒越加响了。

四大恒见此光景,自然要去打听它的实力,一打听才晓得遇上了不倒的劲敌,义源有实钱四百万,出了一张票子,照数提一笔另行存贮,从来不发空票,所以不致受窘。

这个故事一说,周一鸣就懂了,“胡大老爷,”他问,“你的意思也是想收‘义源’的票子,去‘整’它一家伙?”

“对了!不过我又怕象‘四大恒’跟‘义源’一样。”胡雪岩说:“你做初一,人家做初二,弄‘义源’不倒,‘义源’来整我的阜康,岂不是自讨苦吃?”

“是的。这一点不可不妨。”周一鸣说,“等我去打听打听‘义源’的实力看。实力不厚,不妨‘将他一军’,不然,还得另想别法。”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去打听了再说。好在这件事不忙。我讲另外一件。” 另一件事是要送潘叔雅一笔礼,一则酬谢他暂作阿巧姐居停的情谊,再

则是胡雪岩觉得象这样的人,大可做个朋友,有心想结纳。

如果说,仅仅是还人情债,这笔礼很容易送,反正花上几十两银子,买四色礼物,情意就算到了。但要谈结纳,则必须使潘叔雅对这笔礼重视,甚至见情,他家大富,再贵重的礼物,也未见得放在心上。或者是杭州的土产, 物稀为贵,倒也留下一个印象,无奈人在苏州,无法办到。

这番意思说了出来,等于又替周一鸣出了个难题,“送礼总要送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他说,“潘家有钱,少的是面子。能不能送他个面子?” “这话说得妙!”胡雪岩抚掌称赏,“我们就动脑筋,寻个面子来送他。”

这两句话对周一鸣是极大的鼓励,凝神眨眼,动足脑筋,果有所得,“我倒有个主意,你老看行不行?”他说,“何学台跟你老的交情够了,托他出面,送潘家一个面子。”

“这个主意的意思很好。”胡雪岩深深点头,“不过,我倒想不出,这个面子怎么送法?”

“可以这样子办,你老写封信给何学台,事情要不要说清楚,请你老自己斟酌,如果不愿意细说,含含糊糊也可以,就说,这趟很承潘某人帮忙, 请何学台代为去拜访潘某人道谢。”周一鸣说,“二品大员,全副导子去拜访他,不是蛮有面子的事?”

“好极,好极。这个主意高明之至,高明得⋯⋯老周,你自己都不晓得高明在哪里?”

这是什么怪话?周一鸣大为困惑,自然也无法赞一词,只望着胡雪岩翻眼。

胡雪岩也不作解释,还没有到可以说破的时候,他已经决定照官场中通行的风气,买妾以赠,安排阿巧姐做何桂清的侧室。这一来,阿巧姐在潘家作客,何桂清亦应见情,所以代胡雪岩道谢,实在也就是他自己道谢。周一鸣的主意,隐含着这一重意义,便显得极外高明,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准定这样子办。”胡雪岩相当高兴,但也相当惋惜,“老周,你很能

干,可惜不能来帮我。”

周一鸣心中一动。他也觉得跟胡雪岩做事,不但爽脆痛快,而且凡事都是着着占上风,十分够味,但到扬州去办厘金,大小是个官,而且出息不错, 舍弃了似乎也可惜,所以也只好表示抱歉:“是啊!有机会我也很想跟胡大老爷。”

“那都再说了。”胡雪岩欣快的站起身,“今天我没事了,到城里去逛逛。你去打听打听永兴盛的虚实,晚上我们仍旧在元大昌碰面。”

于是胡雪岩去逛了玄妙观,吃茶“听大书”,等书场散了出来,安步当车到元大昌,挑了一副好座头,一个人先自斟自饮,等候周一鸣。

吃完一斤花雕,周一鸣来了,脸上是诡秘的笑容。胡雪岩笑道:“看样子,永兴盛要伤伤脑筋了。”

“说巧真巧!”周一鸣很起劲地说,“恰好我有个熟人在永兴盛当‘出店’,邀出来吃了碗茶,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里了。”

“好极,好极!先吃酒。”胡雪岩亲手替他斟了碗热酒,“边吃边谈。” “永兴盛这爿店,该当整它一整,来路就不正⋯⋯”

周一鸣从这家钱庄的来路谈起。老板本来姓陈,节俭起家,苦了半辈子才创下这点基业,不想老板做不到一年,一场伤寒,一命呜呼,死的那年, 四十刚刚出头,留下一妻一子。孤儿寡妇,容易受人欺侮,其中有个伙计也姓陈,心计极深,对老板娘嘘寒送暖,无微不至,结果人财两得,名为永兴盛的档手,其实就是老板。

“真叫是一报还一报!”周一鸣大大喝口酒说,“现在这个陈老板,有个女儿,让店里一个伙计勾搭上了,生米煮成熟饭,只好招赘到家。这伙计外号‘冲天炮’,就是得罪了你老的那个家伙。”

“怪不得这么神气!原来是‘钦赐黄马褂’的身分。”胡雪岩问道,“这个陈老板图谋人家孤儿寡妇,他女婿又是这样子张牙舞爪,他店里的朋友一定不服,这爿店怎么开得好?”

“一点不错!”周一鸣放下酒杯,击着桌面说,“真正什么毛病都逃不过你老的眼睛,不是这样子,我那个朋友,怎么会‘张松献地图’来泄他的底?”

照周一鸣所知的底细,永兴盛已经岌岌可危,毛病出在姓陈的过于贪心, 贪图重利,放了几笔帐出去,收不回来,所以周转有些不灵,本来就只有十万银子的本钱,票子倒开出去有二十几万。永兴盛的伙计因为替死掉的陈老板不平,所以都巴不得活着的这个陈老板垮了下来。

胡雪岩是此道中人,听了周一鸣的话,略一盘算,就知道要搞垮永兴盛并不难,如果有五万银票去兑现,就能要它的好看,有十万银票,则非关门不可。看姓陈的为人,在同行当中所得的支持,一定有限。而且同行纵讲义气,到底“救急容易,救穷难”,永兴盛的情形,不是一时周转不灵,垫了钱下去,收不回来,没有人肯做这样的傻事。

转念一想,自己搞垮了永兴盛,有何好处?没有好处,只有坏处,风声传出去,说杭州阜康的胡雪岩,手段太辣,苏州同业动了公愤,合力对付, 阜康在苏州这个码头就算卖断了。

“算了!”胡雪岩笑笑说道,“我不喜欢打落水狗,放他一马!” “胡大老爷,”周一鸣反倒不服气,“总要给他个教训,而且阜康也来

创创牌子。”

胡雪岩想了想说:“这倒可以!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件事就不谈了。胡雪岩放宽了心思喝酒,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不觉过量,喝到酩酊大醉,连怎么回金阊栈的都记不清楚了。

到得第二天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因而便懒得出门,在客栈里静坐休息,一个人喝着酽茶,回想前一天的一切,觉得周一鸣有句话,倒颇有意

味,跟永兴盛斗闲气是犯不着,但阜康的招牌,要到苏州来打响了它,却是很高明的看法。因为苏州已是两江的第一重镇,军需公款,各省协饷,进出甚巨,如果阜康要想象汉口日升昌那样,遍设分号,大展身手,苏州是个一定要打的码头。

打码头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名符其实的“打”,以力服人,那是流氓“立万儿”的法子,胡雪岩也可以办得到,逼垮永兴盛,叫大家知道他的厉害,然而他不肯这样做,他的铁定不变的宗旨,是杭州的一句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这个宗旨,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以后自然还是奉行不渝。

这样,便只有“以德服人”来打码头,想起“冲天炮”的脸嘴,实在可恨,但做生意绝对不可以斗气,他心平气和地考虑下来,觉得永兴盛大可用来作为踏上苏州这个码头的跳板,现在要想的是,这条跳板如何搭法?

看样子那个陈老板不是好相与的人。象这样的人,胡雪岩也看得多,江湖上叫做半吊子,上海人称为“蜡烛”,“不点不亮”,要收服他,必得先辣后甜,叫他苦头吃过尝甜头,那就服服帖帖了。

照此想法,胡雪岩很快拟定了一个计划。浙江跟江苏的公款往来,他可以想法子影响的,第一是海运局方面分摊的公费,第二是湖州联防的军需款项,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缴江苏的协饷,这两部分汇到江苏的款子,都搜罗永兴盛的票子,直接解交江苏藩司和粮台,公款当然提现,这一下等于借刀杀人,立刻就要叫永兴盛好看。

到了不可开支的时候,但要由阜康出面来“挺”了。那时永兴盛便成为俎上之肉,怎么牢割都可以,或者维持它,或者接收了过来。当然,这要担风险,永兴盛是个烂摊子,维持它是从井救人,接收下来可能成为不了之局。

整个计划,这一点是成败的关键所在。胡雪岩颇费思考,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做法最稳妥,就是临时见机行事,能管则管,不能管反正有江苏官方出面去提款,自己这方面并无干系。

然而这样做法,稳当是稳当,可能劳而无功,也可能损人不利己,徒然搞垮永兴盛。转念到此,觉得现在还不到决定的时候,这事如果真的要做, 还得进一步去摸一摸永兴盛的底,到底盈亏如何,陈老板另外有多少产业, 万一倒闭下来,“讲倒帐”有个几成数?这些情形都了解了,才能有所决定。

因此,等周一鸣一到,他就这样问:“你那个在水兴盛的朋友,对他们店里的底细,究意知道多少?”

“那就说不上来了,不过,要打听也容易,永兴盛的伙计大都跟陈老板和那个‘冲天炮’不和,只要知道底细,一定肯说。”

“好的,你托你那朋友去打听。”胡雪岩说,“事情要做得秘密。” “我知道,不过,这不是三两天的事。怕你老等不及。” “不忙,不忙!”胡雪岩说,“你打听好了,写信给我就是。” “是!”周一鸣停了一下又说:“我把胡大老爷的事办好了,就动身到

扬州,先看看情形,倘或没啥意思,我到上海来投奔你老。” “我也希望你到我这里来。果真扬州没意思,我欢迎你。不过,不必勉

强。”胡雪岩仍旧回到永兴盛的话头上,“你那个朋友叫啥?” “他姓郑,叫郑品三。”

“为人如何?” “蛮老实,也蛮能干的。”

“这倒难得!老实的往往无用,能干的又以滑头居多。”胡雪岩心念一

动,“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能不能带他来见一见?” “当然!当然!他也晓得你老的。” “他怎么会晓得?”

“是我跟他说的。不过他也听说过,杭州阜康的东家姓胡。”周一鸣问道,“胡大老爷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他来。”

“你明天就要动身,你今天晚上带他来好了。”

* * *

小狗子果然很巴结,“午炮”刚刚放过,人就来了,一共来了五个人, 三个留在院子里,带着麻袋和扁担。一个带进屋来,不用说,是阿巧姐的丈夫。

据说他姓陈。四十岁左右,畏畏缩缩是个极老实的人,臃臃肿肿一件棉袄,外面罩着件簇新的毛蓝布衫,赤脚草鞋。进得门来,只缩在门边,脸上说不出是忸怩还是害怕。

“请坐,请坐!”胡雪岩转脸问小狗子,“都谈好了?” “谈好了。”说着,他从身上掏出来两张桑皮纸的笔据,连“休书”都

预备好了。

胡雪岩接过来看了一遍,写得十分扎实,表示满意,“就这样!”他指着周一鸣说,“我们这面的中人在这里,你算是那方面的中人。还要个‘代笔’,就挑金阊栈的帐房赚几个。”

“胡大老爷,”小狗子赶紧抢着说,“代笔我们带来了。”接着便往外喊了一声:“刘先生!”

五个人当中,只有这个“刘先生”是穿了长衫的,獐头鼠目,不似善类。胡雪岩忽然动了疑心,然后发觉自己有一步棋,非走不可的,却忘了去走。因此,一面敷衍着,一面把周一鸣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有件事,我疏忽了。你看,这姓陈的,象不象阿巧姐的男人?”

“这怎么看得出来?” “万一是冒充的,怎么办?钱还是小事,要闹大笑话!”胡雪岩说,“我

昨天忘了关照一句话,应该请他们族长到场。” “那也可以。我跟小狗子去说。” “一来一往,耽误工夫也麻烦。”胡雪岩说:“只要‘验明正身’,不

是冒充,他们陈家族长来不来,倒也不生关系。” “哪个晓得他是不是冒充?”周一鸣说,“除非请阿巧姐自己来认。” 这倒是一语破的!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胡雪岩考虑了一下,断然定下

了缓兵之计。于是周一鸣受命招待小狗子吃午饭,胡雪岩则以要到钱庄去兑银子作托词,出了金阊栈,坐轿直奔潘家。

一张名帖,附上一个丰腴的门包,胡雪岩向潘家的门房,坦率道明来意, 他家主人见不见都无所谓,目的是要跟阿巧姐见面。

潘叔雅是惮于世俗应酬的“大少爷”,听得门房的通报,乐得偷懒,便请阿巧姐径自出见。她一见胡雪岩空手上门,颇为失望,不免埋怨,“你也要替我做做人!我在这里,人家客气得不得了,真正叫人不安。”

“你放心!我已经打算好了,一定叫你有面子。现在闲话少说,你马上跟我回客栈,去认一个人。”

“认一个人!认哪个?”阿巧姐眨闪着极长的睫毛,异常困惑的问。“你想想看,还有哪个是非要你去认不可的?”

这句反问,就点得很清楚了,然而阿巧姐却越感困惑,“到底怎么回事?”她有些不悦,觉得胡雪岩办这样的大事,不该不先商量一下,所以很认真的表示:“你不说清楚,我决不去。”

胡雪岩十分见机,赔着笑说:“你不要怪我独断独行,一则是没有机会跟你说,二则是免得你操心,我是好意。”

“谢谢你的好意。”阿巧姐接受了他的解释,但多少还有些余憾,而且发觉处境颇为尴尬,“当面锣,对面鼓,你叫我怎么认法。”

“不是,不是!”用不着你照面,你只要在壁缝里张一张,认清楚了人, 就没你的事了。”接着,胡雪岩把如何收服了小狗子的话,扼要说了一遍。

“你的花样真多!”阿巧姐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突然转为严肃,眼望着砖地,好久不作声。

这神态使得胡雪岩有些着急,同时也有些失悔,事情真的做得欠检点了! 阿巧姐与她丈夫的感情不太好,只是听了怡情老二的片面之词,她本人虽也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与夫家几乎已断绝往来,但这种门户人家的话,靠不住的居多,俗语说得好:“骗死人不偿命”。自己竟信以为真,一本正经去办, 到了紧要关头,就会变成自讨苦吃,阿巧姐固在不见得有意欺骗,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样子是别有衷曲,须当谅解?说来说去是自己鲁莽, 怪不得她。

怪不怪她在其次,眼前的难题是,阿巧姐如果不肯点头,小狗子那面就不好交代。跑到苏州来做这么一件荒唐事,传出去成为笑话,自己的这个面子却丢不起。因而急于要讨她一句实话。

“阿巧姐!”他神色严重地说,“到这时候,你再不能敷衍我了,你心里的意思,到底怎么佯,要跟我实说!”

“咦!”阿巧姐深感诧异:“我几时说假话敷衍过你?” “那么,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象煞要打退堂鼓,是为啥?”

阿巧姐觉得好笑,“我又不曾象县大老爷那样坐堂,啥叫打退堂鼓?” 她这样反诘。

话越发不对了,细辨一辨,其中有刺,意思是说,胡雪岩做这件事之先, 既未告诉过她,更未征求同意,这就是“不曾坐堂”,然则又何来“退堂鼓” 可言?胡雪岩心想,阿巧姐是厉害角色,此时不宜跟她讲理,因为自己道理欠缺,讲不过她。唯有动之以情,甚至骗一骗她再说。

于是他先认错:“这件事怪我不好。不过我一定顺你的心意,决不勉强。现在人在那里,你先去认一认,再作道理。人不对,不必再谈,人对了,看你的意思,你说东就东,你说西就西,我决无二话。”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听得他这样说,阿巧姐不能再迟疑了,其实她的迟疑,倒不是对她丈夫还有什么余情不忍割舍,只是想到她娘家,应该让胡雪岩拿笔钱出来,替她娘养老。这个条件,似乎应该在此时一并来谈,却又不知如何谈法?迟疑者在此,而胡雪岩是误会了。

“那么你请坐一坐,我总要跟主人家去说一声。”她又问:“你可曾雇了轿子?”

“这方便,我轿子留给你,我另雇一乘。”胡雪岩说,“到了金间栈, 你从边门进来,我叫人在那里等你。”

这样约定了,胡雪岩先离了潘家,轿子是阊门附近的,坐过两回,已经熟识,等吩咐妥当,另雇一乘,赶回金阊栈,再赁一间屋子,关照伙计,专

门守在边门上,等阿巧姐一到,悄悄引人,然后进来照一照面,无需开口。一切布置妥帖,胡雪岩方回到自己屋里,坐候不久,周一鸣领着小狗子

等人,吃了饭回来,一个个脸上发红,似乎喝了不少酒。彼此又作了一番寒暄,胡雪岩便海阔天空地谈苏州的风光,同一鸣会意,是要拖延辰光,就在一旁帮腔,谈得极其热闹,却始终不提正事。

小狗子有些忍不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插进一句话去:“胡大老爷,我们今天还想赶回木读,时间太迟了不方便。现在就动手吧!”

“喔,喔,”胡雪岩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略等一等,等钱庄的伙计一到,凑够了银钱,我们马上动手。好在只是画一个花押,快得很。”这样一说,小狗子就又只好耐心等候,但局促不安的情状,越来越明显。

胡雪岩冷服旁观,心头疑云愈密,暗暗又打了第二个主意。

正想托词把周一鸣找到一边商量,那守候的伙计出现了,他也很机警, 提着茶壶来冲茶,暗中使了一个眼色,竟连周一鸣都不曾发觉。

于是胡雪岩告个便,在另一层中见着阿巧姐,悄悄说道:“回头我引一个人出来,你细细看,不要作声。我马上又会回来。”

叮嘱完了,仍回原处,对阿巧姐的丈夫招招手。那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 只是望着小狗子,用眼色在讨主意。

“胡大老爷,你有啥话,跟我说!” “没有啥要紧话,不过,这句话也不便让外人听见。”胡雪岩又连连招

手,“请过来,请过来。”

乡下人纵或不上“台盘”,但私底下说句话,何至于如此畏缩不前?所以小狗子不便再加阻挠,那个姓陈的,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主人出去。

胡雪岩是何等角色?一看这姓陈的,木头人似地只由小狗子牵线,便不待阿巧姐来“验明正身”,即已料到了七八分,因而引到外面,面对着阿巧姐所隐藏的窗户,他开口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到底姓啥?”

“我姓陈。”

这句话答得极爽利,显见不假,于是胡雪岩又问第二句:“你是阿巧姐的什么人?”

这句话问得他显了原形,支支吾吾地嗫嚅着不知所云。果然,胡雪岩暗叫一声:惭愧!若非临时灵机一动,叫小狗子骗了一千多两银子去,那才真是明沟里翻船,吃了亏还不能声张,声张出去,是个绝大的话柄。

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脸上却是声色不动,反倒好言安慰。“老陈,小狗子玩的把戏,我都晓得,你跟我说实话,我不难为你。回头在小狗子面前, 我也不识破,免得害你为难。”

最后这句话,说到了这个老实人心里,“胡大老爷,我跟你说了实话,” 他很认真地问:“你真的不会告诉小狗子?”

“真的。你要不要我罚咒?”

说到这话,姓陈的放心了,当时将内幕实情,和盘托出,他是阿巧姐的堂房“大伯子”,欠了小狗子的钱,所以不得不受小狗子的挟制,让他来冒充阿巧姐的丈夫。讲明了旧欠一笔勾销,另外送他一个大元宝。

有这样荒唐事!胡雪岩问道:“你不怕吃官司?” “我也怕!”那姓陈的哭丧着脸说,“小狗子说不要紧,中人、代笔都

是自己人,告到县衙门里,只说那张笔据是假的,根本没得这回事。” “这家伙!”胡雪岩心想,小狗子倒厉害,要让他吃点苦头,于是悄悄

说道:“你不要怕,回头他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只要咬定不曾跟我说实话,小狗子就不会怪你了。”

脑筋简单的人,只有这样教他,姓陈的倒也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只说: “晓得,晓得。”

相借回了进去,小狗子的脸色阴晴不定,但等胡雪岩说出一句话来,他的神态马上又轻松了。

“来,来!”胡雪岩说:“我们就动手,立好笔据,你们抬了银子,早早回木渎,大家省事。”

周一鸣不知就里,只当已经证实,姓陈的果真是阿巧姐的丈夫,得此结果,总算圆满,于是欣然安设笔砚,让小狗子把笔据铺在桌上,首先在中人名下画了花押,接着是小狗子和代笔拈起笔来画了个“十”字,最后轮着姓陈的,“十”字都不会画,只好蘸了印油,盖个手印。

手续齐备,该当“过付”了,胡雪岩说:“老周,你是中人,先把笔据拿好,等付清了款子,再把笔据交给我。”说着,略微使个眼色。

周一鸣恍然大悟,还有花样!一把就将笔据抢在手里,一折两,两折四, 紧紧捏住。

于是胡雪岩又说:“婚姻大事,合也好,分也好,都要弄得清清楚楚, 现在笔据是立下了,不过男女两造,只有一造到场,而且就是男方,我们也是初见。”他问周一鸣:“老周,你是中人,万一将来有了纠葛,你怎么说?”

周一鸣知道他是有意作此一问,便装作很诧异地说:“有什么纠葛?” “是啊!”小狗子也赶紧接口,“有啥纠葛?绝不会有的。” “不然。”胡雪岩向姓陈的一指,“我看他不大象阿巧姐的丈夫,刚才

私底下问了一声,他一口咬定不假。这且不去说它了,不过,这张笔据,还要有个手续,才能作数。我们替人办事,总要做得妥当扎实,不然将来男婚女嫁出了麻烦,是件不得了的事。”

“对!”周一鸣帮腔:“这个中人不好做。假使说是钱债纠纷,大不了中人赔饯就是。如果人弄错了,说要陪个阿巧姐出来,怎么赔法?”

“就是这话罗。”胡雪岩说,“人是货真价实的本人,还是冒充?阿巧姐不在这里,无法来认,也就不去说它,至少这张笔据,要能够证明它是真的。”

听说阿巧姐不在这里,小狗子大放其心,心头一宽,脑筋也灵活了,他振振有词的说:“胡大老爷的话,一点不错,要中人,要代笔,就是要证明这张笔据是真的。我倒不懂,胡大老爷你还要啥见证?”

“有中人,有代笔是不错。”胡雪岩淡淡一笑,“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 万一出了纠葛,打到官司,堂上也不能只凭老周一个人的见证,我们不如到县衙门里,在‘户房’立个案,好比买田买地的‘红契,一样,请一方大印盖一盖。要多少花费,都归我出。”

“好,好!”周一鸣首先赞成,对小狗子说:“这一来我们中人的责任都轻了。”

小狗子支吾着不置可否。这是突出不意的一着,乡下人听到“县衙门”, 心里存怯意,提到书办,就想起城隍庙里,面目狰狞的“判官”。到了“户房”,书办如果说一声:下乡查一查再说。西洋镜就完全戳穿了。

然而,这是极正当的做法,无论如何想不出推辞的理由。因此,小狗于急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到周一鸣的诡秘的笑容,以及他手里捏

着的那张笔据,蓦然意会,银子不曾到手,自己的把柄先抓在别人手里,这下要栽大跟斗了!

这一转念间,就如当头着了一棒,眼前金垦乱爆,一急之下,便乱了枪法,伸出手去,要抢周一鸣掌握中的笔据。

一抢不曾抢到,周一鸣却急出一身汗,慌忙将字据往怀里一塞,跳开两步,将双手按在胸前,大声说道:“咦,咦!你这是做啥?”

小狗子一看行藏等于败露,急得脸如土色,气急败坏地指着周一鸣说: “事情太罗嗦!我不来管这个闲事了。请你把笔据拿出来,撕掉了算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周一鸣相当机警,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红脸”,然后好让胡雪岩出来打圆场、“讲斤头”,于是一伸手做个推拒的姿态,同时虎起脸说:“慢慢,小狗子,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片血心,拿你当个朋友,你不要做半吊子,害得我在胡大老爷面前,不好交代。”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小狗子极力分辩,“我也是好意,不过这场闲事,实在难管。周大哥,你做做好事,把这张笔据还给我。”

“还给你?”周一鸣变色冷笑,“哪有这洋方便!”

这一说,小狗子把双眼睁得好大,盯着周一鸣一眼不眨,倒象以前从未认清他的面貌似地,胡雪岩了解小狗子的心理,觉得周一鸣的人候还差些, 翻脸不能翻得这么快。于是赶紧站出来说话。

“有话慢慢谈。”胡雪岩对小狗子说,“白纸写黑字,要说随便可以撕掉,也是办不到的事。你倒说说看,事情怎么样‘罗嗦’?有啥难处,说出来大家商量。”

小狗子的难处,就是难说。情急之下,只好随便抓个人作挡箭牌,“他是老实人,”他指着姓陈的说,“从来没有上过衙门。胡大老爷要他到户房去立案,他一定不肯去的,岂不是害我们中间人为难。好在银子亦不曾收, 大家一笔勾销,本夫在这里,你们当面锣,对面鼓,重新谈过。谈得好,我做个现成中人,谈不好,只算我白跑一趟腿,白当一回差。”

强同夺理,居然也说了一大套,胡雪岩笑道:“已经谈好了,笔据都立了,还谈什么。如果说,不愿意到衙门里去,也不要紧,大不了多费点工夫, 我们一船到木读,请你们这方面的陈家族长也做个见证,这总可以吧!”

这一下,西洋镜还是要拆穿,但无论如何总是到了木渎以后的事,小狗子觉得可以先喘口气再说,便硬着头皮答道:“好的!”

“那么,什么时候走?” “说走就走。随你们便。”

小狗子的态度仿佛很硬气,但另外一个老实人却没他这点点“功夫”, 姓陈的可沉不住气了,拉一拉小狗子的衣服,轻声说了句:“去不得!”

“什么去不得?”小狗子大声叱斥,“怕什么!” “对啊!怕什么?”周一鸣在旁边冷冷地说,“大不了吃官司就是了。” 这一说,姓陈的越发着急。他已经拿实情告诉了胡雪岩,如何还能跟着

小狗子去浑水?却又不便明说,人家已经知道是假冒,话说得再硬都无用。所以只是搓着手说:“我们慢慢儿再谈。”

胡雪岩看出他的窘迫,便见风使舵,抓住他这句话说:“谈就谈。事体总要让它有个圆满结局。你们自己去谈一谈。”

有这句话,绷急的弦,就暂时放松了。小狗子一伙,避到外面,交头接

耳去商议,周一鸣与胡雪岩相视一笑,也走向僻处去估量情势,商量对策。“果不其然是假冒。”胡雪岩将姓陈的所说的话,告诉了周一鸣,却又

蹩眉说道:“我看这件事怕要麻烦你了。” “好的!”周一鸣这两天跟胡雪岩办事,无往不利,信心大增,所以跃

跃欲试地说:“我去一趟,好歹要把它办成了。” “你也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照胡雪岩的分析,小狗子出此下策,必是走正路走不通,却又不甘心舍弃这一堆白花花的大元宝,因而行险以图侥幸。如果这个猜测不错,则在阿巧姐夫家那面,一定有何窒碍?首先要打听清楚,才好下手。

“这容易。”周一鸣说,“我只要逼着小狗子好了。把柄在我们手里, 不怕他不说实话。”

等到一逼实话,方知胡雪岩这一次没有料中。小狗子不务正业,有意想骗了这笔钱,远走高飞,阿巧姐的大夫,根本不知有此事。当然,这些话是周一鸣旁敲侧击套出来的。小狗子的意思是,这桩荒唐行径,一笔勾销,他愿意陪着胡雪岩到木读,从中拉拢,重新谈判,又表示绝不敢再在中间做手脚、“戴帽子”,只巴望谈成了写纸,仍旧让他赚一份中人钱。

胡雪岩同意这样的办法,他的处置很宽大,当时就将那张笔据销毁,委托周一鸣作代表,即时动身到木渎办事。

二十五

等这些人走了,阿巧姐也可以露面了。萌雪岩觉得已到了一切跟她说明白的时候,于是凝神想了想,开口问道,“阿巧,我替你做个媒如何?”

他是故意用此突兀的说法,为的一开头就可以把阿巧姐的心思扭了过来。这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得到的,被问的人,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在不曾想好话回答以前,先要弄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摇着头,一双翠玉耳环晃荡不停,“我真不懂。”

“你是不是当我说笑话?” “我不晓得。”阿巧姐答道,“反正我领教过你了,你的花佯百出,诸

葛亮都猜不透。”

胡雪岩笑了:“你这句话是捧我,还是骂我?” “也不是捧,也不是骂,我说的是实话。”

“我跟你说的也是实话。”胡雪岩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替你做的这个媒,包你称心如意,将来你也想看我一点好处,能替我说话的时候要替我说话。”

这几句话说得相当率直,也相当清楚,阿巧姐很快地懂了,特别是“包你称心如意”这六个字,撞在心坎上非常舒服。然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不用她问,胡雪岩也要说:“这个人,你见过,就是学台何大人。” 听得是这一个人,阿巧姐不由得脸就发热,一颗心跳得很厉害。她还想

掩饰,要做出无动于衷的神情,无奈那双眼睛瞒不过目光如炬的胡雪岩。 “怎么样?”他故意问一句:“何大人真正是白面书生,官场中出名的

美男子。马上进了京,就要外放,听说大太太身子不好,万一有三长两短, 说不定拿你扶了正,不就是坐八抬大轿的掌印夫人?”

这说得多有趣!阿巧姐心花怒放,嘴角上不由得就绽开了笑意。

只是这笑容一现即逝。因为阿巧姐突然警觉,事太突兀,多半是胡雪岩有意试探,如果信以为真,等拆穿了,便是一个绝大的话柄。别样事可以开玩笑,这件事绝不是一个玩笑,太天真老实,将来就会难做人!

这样一转念间,不由得有愠色,冷笑一声,管自己退到床帐后面的夹弄中去换衣服。

胡雪岩见她态度突变,自然诧异,不过细想一想,也就懂了。这也难怪她,“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他平静地问,“你说,要怎么样,你才相信?”

这正也就是阿巧姐在自问的话。只是不知有何办法,能够证明此事真假, 在此刻的态度,要表现得对此根本漠不关心,才是站稳了脚步。因此,她故意用不耐烦的声音答道:“不晓得。你少来跟我罗嗦。”

这样水都泼不进去的话锋,倒有点叫人伤脑筋。胡雪岩踱着方步在盘算, 回头有句话,可以让她相信自己不是跟她开玩笑。反正真是真,假是假,事情总会水落石出,该说的话,此时尽不妨先说,她自会记在心里,到她信其为真的那一刻,这些话就会发生作用了。

于是他“自说自话”地大谈何桂清的一切,以及他预备采取的步骤,最后便必然又要问到:“现在要看你的意思怎么样?”

阿巧姐的衣服早已换好了,故意躲在床后不出现,坐在那里听他说得有

头有尾,活龙活现,心思倒又活动了。只是自己的态度,依然不肯表示,而万变不离其宗的还是“装佯”二字。

“什么我的意思?”她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一面折衣服,一面答道, “我不晓得。”

胡雪岩知道再逼也无用,只有反跌一笔,倒有些效用,于是装出失望的神情说道:“你既然不肯,那也无法。什么事可以勉强,这件事必得两厢情愿才行。幸亏我在那面还没有说破,不然就搞得两面不是人了。”

一听这话,阿巧姐怕煮熟了的鸭子,就此飞掉,岂不是弄巧成拙?但如果老实说一句“愿意”,则装了半天的腔,又是前功尽弃。左右为难之下, 急出一计,尽力搜索记忆,去想七岁当童养媳开始,受婆婆虐待,冬天生冻瘃,还得用冷水洗粗布衣服,夏天在柴房里,为蚊子叮得一夜到天亮不能睡觉的苦楚,渐渐地心头发酸,眼眶发热,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

漂亮女人的眼泪威力绝大,胡雪岩什么都有办法,就怕这样的眼泪,当时惊问:“咦,咦,怎么回事?有啥委屈好说,哭点啥?”

“我的委屈哪里去说?”阿巧姐趁机答话,带着无穷的幽怨,“象我们这样的人,还不是有钱大爷的玩儿的东西,象只猫、象笼鸟一样,高兴了花钱买了来,玩厌了送人!叫她到东,不敢到西,还有啥好说?”

“你这话说得没良心。”胡雪岩气急了,“我是为你好。” “哪个晓得是坏是好?你倒想想看,你做事自说自话,从来不跟人商量,

还说为我好!”

这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周一鸣去办的那件事。胡雪岩自觉有些理亏, 只好不作声。

沉默带来冷静,冷静才能体味,细想一想阿巧姐的话,似逆而实顺,也可以说是似怨而实喜,她心里已是千肯万肯了,只是不能不以退为进地做作一番。这是人之常情,甚至不妨看作她还有“良心”,如果一定要逼她说一句:愿意做何家的姨太太,不但不可能,就可能又有什么意味?

想透了这一层,便不觉她的眼泪有什么了不起。胡雪岩心里在想,此刻必得争取她的好感,让她对自己留下一个感恩图报的想法,将来她才会在何桂清那里,处处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他想起听嵇鹤龄谈过的秦始皇身世的故事,自己倒有些象吕不韦,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别人哭,你笑!”阿巧姐还在装腔作势,白着眼,嘟着嘴说:“男人最没有良心,真正叫人看透了。”

“对!”胡雪岩顺着她的语气说,“我也承认这句话。不过男人也很聪明,不大会做赶尽杀绝的事,该讲良心的时候,还是讲良心的。”

阿巧姐不答,拭一拭眼泪,自己倒了杯热茶喝,茶刚送到唇边,忽又觉得这样不是道理,于是把那杯茶放在胡雪岩面前,自己又另倒一杯。

“阿巧!”胡雪岩喝着茶,很悠闲地问:“你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 “不跟你说过,一个老娘,一个兄弟。”

“兄弟几岁,干啥营生?” “兄弟十人岁,在布店里学生意。” “可曾讨亲?”

“还没有‘满师’,哪里谈得到此?”阿巧姐说,“再说,讨亲也不是桩容易的事。”

“也没有什玄难。阿巧,”胡雪岩说:“我另外送你一千银子,你找个

妥当的钱庄去存,动息不动本,贴补家用,将来等你兄弟满师,讨亲也好, 弄爿小布店也好,都在这一千银子上。”

阿巧姐看一看他,眨着眼不响。胡雪岩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很大方地,取出一千两银票,塞到了她的手里。

“你真的要帮我的忙?” “这还有啥假的。”胡雪岩笑道,“你真当我没有良心?” “我也是说说而已!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我好,我难道心里没有数?”

阿巧姐又说,“你真的要帮我的忙,不要这样帮。” “那怎么帮法?”

“我兄弟人很聪明,长得也不难看,在我们镇上,是有名的漂亮小官人⋯⋯”

“你不用说了。”胡雪岩笑道,“看姐姐,就晓得做兄弟的一定长得很秀气。”

“不是娘娘腔的那种秀气,长得又高又大,站出来蛮登样的。

这也不去说他,我在想,你如果肯照应我兄弟,我叫他出来,跟了你去, 不比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学生意来得强?”说着,把银票退了回来。

“原来如此!可以,可以。我一定提拔你兄弟,只要他肯上进。银子你还是收着,算我送你老娘的‘棺材本’。”

明知跟胡雪岩不用客气,但阿巧姐总觉得不便收受,于是这样说道:“我替我娘磕个头谢谢你。钱,暂时先存在你这里。”

“不必!你还是自己保管好了。”

阿巧姐不肯,他也不肯,取过银票来,塞到她口袋里。她穿的是件缎子夹袄,探手入怀,温软无比,心头不免荡漾起绩思,倒有些失悔,这样一个人,遣之远离,实在不大舍得。

因此,他一时无语,心里七上八下地,思绪极乱。阿巧姐当然猜他不透, 又提到他兄弟的事。

“我兄弟小名阿顺。你看,什么时候叫他出来?”

胡雪岩定定神说:“学生意是写好了‘关书’的,也不能说走就走,我这里无所谓,随便什么时候来好了。”

学生意未曾满师,中途停止,要赔饭食的银子,这一点阿巧姐也知道, 不过有一千两银子在身上,有恃无恐,便即答道:“这不要紧,我自会安排妥当。”

“那好。你写信叫他出来好了。”

阿巧姐心想,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许多话要跟家里人说,那就不如再回去一趟,这样转念,便即问道:“你哪天走?”

“工夫已经耽误了。等老周一回城,如果你的事情已经办妥当,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阿巧姐怏怏然说:“那来不及了。” “怎么样?”

“如果你还有一两天耽搁,我想回去一趟。现在,当然不必说它了。” 经此片刻工夫,胡雪岩的浮思已定,话已经说了出去,决无翻悔的道理。

既然如此,原来打算让阿巧姐仍旧住在潘家的计划,不妨更改一下。 “我是这样在想,在外面做事,决不可受人批评。从此刻起,你算是何

学台的人了,我们就不便再住在一起,不然不象话。我原来的意思,想让你

住在潘家,现在你自己看,你住到娘家去也可以。”

这番话在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细想一想,又觉得胡雪岩做事,真个与众不同,心思细密,手法漂亮。既然他如此说,自己将来在何桂清面前也占身分,就无需多说什么了。

转念又想,作此表示,显得毫无留恋,象煞没有良心,所以还是得有一句话交代,这句话很难,总不能说,反正还未到何家,住在一起,又有何妨? 那不成了堂子里的行径?就是堂子里,姑娘答应了嫁客人,马上就得“下牌子”,也不能说未曾出门以前,还可以接客。但如果不是这样说,又怎么说呢?

终于想到一句话来了:“一个人讲心,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反正我们自己晓得就是了。”

“话不是这么说,嫌疑一定要避。”胡雪岩又说:“我明天请老周送了你回去。你乡下住两天,如果觉得气闪,再回潘家,也是一样,或者,到上海来玩几天也可以。反正在我,从现在起,就当你何家姨太太看待了!”

胡雪岩的这一句话,为他自己和阿巧姐之间,筑起了一道篱笆,彼此都觉得该以礼自持,因而言语举止,突然变得客气了,也生疏了。

这样子相处,便有拘束之感,胡雪岩便说:“你回潘家去吧,我送了你去。”

“那么,你呢?” “我,”胡雪岩茫然无主,随口答道:“我在城里逛逛。”

阿巧姐很想说一句,陪着他在城里逛一逛。但想到自己的“何家姨太太” 的身分,那句话便难出口,关切之意,无由寄托,不免踌躇。

“怎么样,早点走吧!” “不忙!我再坐一息。”

枯坐无卿,少不得寻些话来说,阿巧姐便谈苏州的乡绅人家。由富潘到贵潘,由贵潘谈到“状元宰相”,苏州是出大官的地方,这一扯便扯不完了。

看看天色将晚,入夜再去打搅潘家,不大合适。胡雪岩便催阿巧姐进城, 送到潘家,约定第二天再碰面,胡雪岩便不再惊动主人,径自作别而去。

轿子已经打发走了,他信步闲行,一走走到观前,经过一家客栈,正有一乘轿子停下,轿中出来一个人,背影极熟,定神想了想,大喜喊道:“大哥,大哥!”

那人站住脚,回头一望,让胡雪岩看清楚了,果然是嵇鹤龄。 “真想不到!”嵇鹤龄也很高兴,“竟在这里会面。你是怎么到苏州来

的?”

“我也要问这话。”胡雪岩说,“大哥,你是怎么来的?” “我来接头今年的海运。来了几天了。” “这样说,杭州漕帮出乱子的事,你还不晓得?”

“我听说了。虽不是我的事,到底与海运有关,心里急得很,只是公事未了,脱不开身。”嵇鹤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的屋子在哪里?” “喔!在这里。”

嵇鹤龄引着胡雪岩到他的住处,也是一个小院子,有人开门出来,胡雪岩一愣,没有想到是个妙年女子。

“这是胡老爷!我换帖兄弟。”

“胡老爷!”那妙年女子,含笑肃客:“请里面坐。”

胡雪岩不知如何称呼,只含含糊糊地点头示意,视线却始终不离,看她不到二十岁年纪,穿一件月白缎子夹袄,外罩一件玄缎长背心,散脚裤,天足,背后垂着漆黑的一条长辫子,象是青衣侍儿,但言谈举止,却是端庄稳重,又不象个丫头,倒有些识不透她的路数。

嵇鹤龄照理应该引见,却一直不提。胡雪岩越发纳闷,但当着她本人, 不便动问,只好谈漕帮同事,王有龄求援的经过。

“好!有尤五去调停,一定可以无事。”嵇鹤龄极欣慰地说,“这一下, 我可以放心了。”他接着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呢?”

“说来话长。”胡雪岩站起身来,“大哥,走,我们出去吃饭,一面吃, 一面谈。”

嵇鹤龄欣然同意,“不过,有件事要先作安排。”他问胡雪岩,“你搬了来与我一起住如何?”

“我今天住在这里好了,行李就不必搬了。”胡雪岩说,“本来我想明天就走,既然你在此,我多住一天,后天在阊门外下船,一动不如一静。”

“也好。我叫人替你找屋子。”

于是唤了他那新用的跟班长庆来,叫他到柜上关照,留一间干净上房。胡雪岩怕周一鸣回来找不到人,所以又托长庆专程到金阊栈去说明白己的下落。

这样安排停当,才一起出门,元大昌近在咫尺,走走就到了。两个人找了个隐僻的角落坐下,把杯倾谈,胡雪岩将此行的经过,源源本本告诉了嵇鹤龄。

“你倒真象你们西湖上所供奉的月下老人!”嵇鹤龄笑道,“尽做这些好事。”

“这好事不得不做。阿巧姐的心已经变了,我何苦强留?至于何学使那方面,我完全是‘生意经’,也可以说押宝,押中了,大家有好处。”

嵇鹤龄懂这“大家”二字,意思是包括他和王有龄在内,因而越觉得胡雪岩这个朋友,真是交着了。不过,他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人,不以为拉这种裙带关系是件很体面的事,所以不肯作何表示。

“现在要讲你屋里的那个人了。”胡雪岩问:“是怎么回事?” 听这一问,嵇鹤齿笑了:“你当是怎么回事?”他反问一句。 “我哪里猜得出?你自己说吧。”

“是瑞云的表妹,原来嫁在常熟,去年居娟,不容于翁姑,写信给瑞云, 想来投靠她表姐。瑞云问我的意思,你想,我莫非那么小气,养个吃闲饭的人都不肯?所以趁这趟到苏州来公干的机会,预备把她带到杭州。”

“怎么?”胡雪岩不胜惋惜他说:“年纪轻轻就居孀了。”

看他大有惜花之意,嵇鹤龄心里一动,但随即警觉,不宜多事,但点点头说:“将来自然要遣嫁。如果你有合适的人,譬如象陈世龙那样的,拜托你留意。”

“好!”胡雪岩很切实地答应,“我一定替她找。”

这一段又揭过去了,嵇鹤龄问到时局:“上海的情形怎么样?” “小刀会不成气候,只是有洋人在后面。看样子,上海县城,一时怕难

收复。”胡雪岩说,“这种局面一长,无非便宜了洋人。” “怎么呢?”嵇鹤龄近来对“洋务”很关心,所以逼视着胡雪岩问,“你

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第一,租界本是一片荒地,有地无人,毫无用处,现在这一乱,大家

都逃到夷场去避难,人多成市,市面一繁荣,洋人的收入就多了。第二,现在两方面都想拉拢洋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洋人乐得从中操纵。”

“怎么个操纵法?” “无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要想他帮忙,就得先跟他做生

意。现在两江总督怡大人,决定断绝他们的货源,我看这个办法,维持不长的。”

接着胡雪岩讲了许多夷场上与洋人有关的“奇闻异事”,这在嵇鹤龄是很好的下酒物。当然,也增长了许多见识,他觉得胡雪岩似乎也有些偏见, 洋人虽刁,刁在道理上,只要占住了理,跟洋人的交涉也并不难办。最怕自己疑神疑鬼,或者一定要保住“天朝大国”的虚面子,洋人要听一句切切实实的真心话,自己偏跟他推三阻囚地敷衍,那就永远谈不拢了。

不过,这番见解,究竟尚未经过印证,而且风气所播,最好是痛骂洋人, 如果说两句持平的话,一定为卫道之士斥为不明夷夏之辨,甚之加以“认贼作父”、“汉奸”等等恶名。因此,嵇鹤龄就是对胡雪岩这样的至交,也未便径发议论。

话锋一转,又谈到浙江的政局。嵇鹤龄亦认为黄宗汉的调动,只是日子迟早而已,最明显的迹象是,黄宗汉自己亦已在作离任的准备,该他收的陋规好处,固然催得甚紧,不该他得的好处,亦伸长了手在捞。这都是打算随时可以卷铺盖的模样。

“那么,大哥,你看何学使有没有调浙江的希望?”胡雪岩很关切地问。“这哪里晓得?现在也不必去管他!”

胡雪岩很坦率地说了他所以特感关怀的原因。在这次上海的丝生意结束以后,他虽说决定了根本的宗旨,仍然以做钱庄为主,但上海这个码头,前程似锦,也不大肯放弃。在他的想法是,有了官场与洋场的势力,商场的势力才会大,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抚,以工有龄跟他过去的渊源,加上目前自己在苏州与他一见投契的关系,这官场的势力,将会无人可以匹敌,要做什么生意,无论资本调度,关卡通行,亦就无往不利。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想办法看准风头,好早作预备。如果何学使放到浙江,是没有希望的事,我的场面就要收缩,抱定稳扎稳打的宗旨,倘或放到浙江是靠得住的,我还有许许多多花样拿出来。”胡雪岩又说,“不是为此, 我丢下上海、杭州许多等着料理的杂务,跑到苏州来跟小狗子这种人打交道, 不发疯了吗?”

这一说,嵇鹤龄自然要为他认真去想了。他点点头,不即开口,喝着酒细细思量。

“我想有希望的。”嵇鹤龄先提了句使胡雪岩高兴的结论,“现在他们乙未这一榜,声气相通,团结得很,外面的几个缺,抓到了不肯轻易放手的。江西巡抚张帝,是他们乙未的传胪,从前穆彰阿门下的‘穆门十子’之一, 今年正月里革了职,上个月马上又推出来一个他们同榜的郑敦谨,到河南去当巡抚。现在江浙两抚,都是乙未,听说江苏的许巡抚,圣眷已衰,早有调动的消息,如果黄巡抚再一调,一下子去了两处要紧地盘,自然要作桑榆之计。照这样说起来,何学使去接浙江,大有可能。再还有一层,此公亦愿意自己人去接。”嵇鹤龄一面说,一面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黄”字,自然是

指责宗汉。

“何以见得?”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问。 “这就跟我接雪公的海运局,是一样的道理。” “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胡雪岩恍然大悟,多想一想,拍案说道:

“岂止有希望,简直十拿九稳了。”

他接着提出一套深一层的看法,黄宗汉为人阴险工心计,目前虽红,但冤家也不少,既然在浙江巡抚任内有许多“病”,自然要顾虑到后任谁属? “官官相护”原是走遍天下十八省所通行的惯例,前任有什么纰漏,后任总是尽量设法弥补。有些人缘好的官儿,闹了亏空,甚至由上司责成后任替他设法清理,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只是有两种情形例外,一种是与后任的利害发生冲突,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一种就是前后任有仇怨,恰好报复。

黄宗汉要顾虑的,前是后一种的情形。浙江巡抚虽说归闽浙总督管辖, 但总督驻福州,浙江的巡抚是名符其实的一省最高长官,倘或后任抓住他的什么毛病,不需跟总督商量,就可以专折参劾,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所以照这样子,黄宗汉必得设法找个有交情的来接他的任,而何桂清跟他的交情,是没有话可说的。

“是的!我的看法也差不多。” “但是,”胡雪岩却又提出疑问,“如果上头对何学使想重用,而江苏

的许巡抚又要调动,那么,何不将何学使放到江苏,岂不是人地相宜,顺理成章吗?”

“不会!这有两个道理,第一,何学使在江苏常常上奏折谈军务,颇有伤及许巡抚的话,他们是同年,不能不避嫌疑,所以即使上头要派他到江苏来,他怕人家说他上折谈军务,是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定也不肯就的。”嵇鹤龄喝了一口酒又说:“其次,江苏巡抚要带兵汀仗,而且目前是军功第一, 布政使吉尔杭阿在上海打小刀会,颇为卖力,照我的看法,许巡抚倘或调动, 多半是吉尔杭阿接他的手。”

这一番分析下来,胡雪岩就更放心了,何桂清一定会当浙江巡抚,不过日子迟早而已。如果来得迟,对自己不利,但对嵇鹤龄却是有帮助的,因为这一定是中间转一任仓场侍郎,将来在通州验收海运的漕米时,嵇鹤龄可以得到许多方便。

通过了这些,他颇有左右逢源之乐,因而酒兴和谈兴也都更好了,喝得酩酊大醉,方跟嵇鹤龄回客栈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身,问起伙计,听说嵇鹤龄一早拜客去了,留下话,中午一定回来,要胡雪岩等他。枯坐无卿,而且自己也还要去等周一鸣的消息, 以及跟阿巧姐见面,所以决定回金阊栈。他也留下了话,说下午再来看嵇鹤龄。

未出阊门,先去看阿巧姐,跟她略说经过,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这对阿巧姐是好消息,她决定立刻回木读,把她的兄弟去领来见胡雪岩。

“也好!索性都把它办妥当了。不过你一个人是办不了的,等周一鸣回来,我叫他再辛苦一趟,陪你一起回木渎。”胡雪岩说,“回头你也见见我那拜把子的大哥。”

于是阿巧姐又随着胡雪岩回金阊栈,随身带着一大包衣服,其中有她的小姐妹送她的,也有这两天现做的,潘家常年搭着案板,雇着两名女裁缝, 按日计酬。除却三节,无日不制新衣。近水楼台,方便得很。

当然,阿巧姐晓得胡雪岩的脾气,不会把人家送她的实新而名旧的衣服在他面前穿出来。新制的衣裙,款式自不如夷场上来得新颖,但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庄重。她索性连头面的修饰都改过了,尽洗铅华,只梳一个极亮的头,髻上插一支碧玉簪,耳上戴一副珠环,陌生人见人,怎么佯也察觉不出一点风尘出身的气息。

就在她在金阊栈刚打扮好,预备饭后随着胡雪岩去见嵇鹤龄的时候,要去看的人,却先到了。胡雪岩引见过后,阿巧姐执礼极恭,使得嵇鹤龄大起好感,当着她的面,赞不绝口。

“雪岩!”等阿巧姐退到里室时,嵇鹤龄忍不住说了,“我略知柳庄相法,这个徐娘老去的佳人,着实有一段后福。”

“这一说,我的做法是对了。”胡雪岩笑道:“看她走几步路,裙幅不动,稳重得很,倒是掌印夫人的样子。”

“不然⋯⋯”嵇鹤龄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问,“这个‘不然’,大有文

章。”

嵇鹤龄想了好半夭,摇摇手说:“不谈了!说出来徒乱人意。反正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无所谓。”

他引用的这句成语,胡雪岩是懂的,意思是放弃了阿巧姐可惜,但也有补偿,这个补偿,自然是从何桂清身上来,由于嵇鹤龄这样说法,胡雪岩也就把未来所能得的那一份补偿,看得特别认真了。

秋收全靠春耕,他觉得就从此刻起,对何桂清还得重新下一番功夫,想一想另外换了个话题,但仍旧是关于何桂清与阿巧姐的。

“大哥!”他说,“有件事正要托你。我想请你写封信。” “写给谁?” “何学使!这封信要写得漂亮。最好是‘四六’⋯⋯”

“你怎么想来的?”嵇鹤龄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简直是考我。骈文要找类书,说得干脆些,无非獭祭成章,客边何来《佩文韵府》之类的书?”这番话说得胡雪岩不懂,但大致猜得出来是为难。胡雪岩也知道对仗工

整的‘四六’,不是人人会做,心里倒有些懊悔,贸然提出来,害得嵇鹤龄受窘。

“不管它了!”嵇鹤龄看出他的心思,急忙改口,“你的事,我也只好勉强试一试。你说吧,怎么个意思?”

胡雪岩大喜,“是这样,”他说,“第一,向他道谢,自然是一番仰慕的客套,第二,就说阿巧姐寄住潘家,我欠了人家的情,请他代为致谢!”

“第三,”嵇鹤龄笑着接口,“托他照拂佳人!” “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法?” “我会说。”嵇鹤龄极有把握地,“我好好想两个典故,隐隐约约透露

点意思给他。” “对!就这样。”胡雪岩半羡慕、半感慨地说,“你们的这支笔,实实

在在厉害。小时候读蒙馆,记得读过两句诗:‘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当时心里在想,毛笔哪有宝剑厉害?现在才知道有些笔上刻的那句话:‘横扫千军’,真正一点不错。”

“也不见得那么厉害!”嵇鹤龄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处,“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依你现在的局面,着实要好好用几个人,牡丹虽好,绿

叶扶持,光靠你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到底也有分身不过来的时候。” 这句话搔着了胡雪岩的痒处,“着啊!”他拍着大腿说,“我也久已想

跟大哥讨教了。而且也作过打算,我想要用两个人,一个是能够替我出面应酬的,这个人有了,就是刘不才,另外一个是能够替我办笔墨的,在湖州有个人姓黄,本说要跟我一起到杭州,后来因为别样缘故,打消了此议。我看他的本事也有限。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他很吃力地说,“这些人,我实在也还不知道怎么用法?”

嵇鹤龄将胡雪岩的情况幻想了一遍,很清楚地看出来他的“毛病”,于是这样从远处说起:“我说句很老实的话,你少读书,不知道怎么把场面拉开来,有钱没有用,要有人,自己不懂不要紧,只要敬重懂的人,用的人没本事不妨,只要肯用人的名声传出去,自会有本事好的人,投到门下。”

接着,嵇鹤龄由“千金市骨”的故事,谈到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胡雪岩一面听,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极多的启示。等嵇鹤龄谈完,他不住赞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连连点头,“我这样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个舒舒服服的大地方,养班吃闲饭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紧,做一件事就值得养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鹤龄极其欣慰的说,“所谓‘门客’就是这么回事。扬州的盐商,大有孟尝遗风,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里在细细盘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来:“就是这样了! 这一趟回去,我要换个做法。”

“怎么换?”

“用人!”胡雪岩一拍双掌说,“我坐镇老营,到不得已时才 亲自出马。” “对了!要这样子你的场面才摆得开。”嵇鹤龄又说:“我帮你做!” “自然。”胡雪岩说,“大哥就是我的诸葛亮。” “这不敢当。”嵇鹤龄笑了,然后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来是开阔

一路的性情,我劝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有个数,一下子把场面扯得太大,搞到难以为继,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这时候才有胜过嵇鹤龄的感觉,“只要是几十万银子以内的调动,决不会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鹤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来。”

“不是有什么约会,或者要去拜客?” “都没有。” “那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正说着,阿巧姐听见了,也走出来留客,相邀便饭,这是无所谓的事, 嵇鹤龄也就答应了。

“不必多预备菜。”他说,“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附近有陆稿荐没有?” “陆稿荐到处都有。”阿巧姐说,“我叫他们去买酱猪肉。” “不是酱猪肉,是煮酱肉封口的那东西。”

大锅煮酱猪肉,到了用文火焖的时候,为防走气泄味,用面条封住锅口, 那东西虽能吃,却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这是卖给叫化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鹤龄的脾气,这样抢着说:“只叫人去买就是。”

于是话题又转到陆稿荐,胡雪岩与嵇鹤龄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苏州卖酱肉卤味的熟食铺,何以市招都用陆稿荐,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许多分店,还是象杭州那小泉的剪刀店一样,真的只有一家,其余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说。“怎么叫陆稿荐呢?这名字题得怪。”嵇鹤龄问,“其中一定有个说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经的讲陆稿荐的故事,是个神话。据说陆家祖先起初设个卖酱肉的小铺子,有个乞儿,每天必来乞讨,主人是忠厚长者,总是操刀一割,割下好大一块肉给他。这乞儿后来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废置在屋角,从无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将成,这家主人发觉还须有一把猛火,才够火候。这最好是用柴草,苏州人称为“稻柴”。稻柴一时无处去觅,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处,谁知这床草荐一烧,锅中的酱肉,香闻数里。生意就此做开了。为了不忘本起见,便题名陆稿荐。

“禾秆为稿。这个名字倒是通人所题。”嵇鹤龄说,“不过我就不懂了, 为什么这床草荐能叫酱肉香闻数里?”

“那自然是沾着仙气的缘故。”阿巧姐说,“这个叫化子,不是真的叫化子,是吕洞宾下凡。”

“原来吕仙游戏人间。” “鬼话!”胡雪岩笑道,“人发达了,总有段离奇古怪的故事,生意做

得发达了,也是如此。” “能叫人编出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来,也足以自豪了。但愿后人提起

胡雪岩,也有许多离奇的传说。” “身后的名气我不要!”胡雪岩随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

我阜康的招牌,就象苏州陆稿荐一样,到处看得见,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鹤龄勉励着换帖弟兄。胡雪岩脱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这两句话说得好!”嵇鹤龄大为赞赏,“雪岩,你的吐属,真是大不

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兴地谦虚着。 “不是捧你,你这两句话,确是见道之言。成语所说:‘谋事在人,成

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么好汉?象你这样就对了!先患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发烫,觉得他的夸奖,真个受之有愧,原来的意思,亦等于“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别人。而嵇鹤龄却把“在人” 解释为“得人”,并非本意。然而这样解释,确比本意高明。

“仅有志向,不能识人、用人,此之谓‘志大才疏’,象那样的人,生来就苦恼!”嵇鹤龄停了一下又说:“不得志的时候,自觉埋没英才,满腹牢骚,倘或机缘凑巧,大得其发,却又更坏!”

“这⋯⋯”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失声而问,“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机会,或者别

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台,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摔摔下来,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肿。所以这种志大才疏的人,怎么样也是苦恼!”嵇鹤龄又说,“嵇诸史实,有许多草莽英雄,因缘时会,成王

称帝,到头来一场春梦,性命不保,说起来大都是吃了这四个字的亏。” 这番议论,胡雪岩心领神会,大有领悟,每次跟嵇鹤龄长谈,总觉得深

有所得,当然,也深深领受了朋友之乐,不过这份乐趣,较之与郁四、尤五, 甚至王有龄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说实在,我的见识,实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悦诚服地说,“为人真是不可不读书。”

“‘世事洞明皆学问’,光是读死书,做八股,由此飞黄腾达,倒不如一字不识,却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这话,又是牢骚了!”胡雪岩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儿,看不起捐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样也看不起科甲中的书呆子。

“你说他牢骚,他说他老实话也可以。” “我倒说句老实话,”胡雪岩忽然想起,“也是极正经的话,大哥,你

还打算不打算‘下场’?”

嵇鹤龄是俗称秀才的生员,“下场”是指乡试,他自然也打算过,“‘下场’也不容易,”他说,“辕门听鼓,闲了好多年,刚得个差使,辞掉了去赴乡试,就算侥幸了,还有会试。这一笔浇裹哪里来?”

“这怕什么?都是我的事。” “论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风一战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过,想

想实在没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岩怂恿地说,“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

有一年多的功夫,正好用用功。”

嵇鹤龄是久绝此想了,摇摇头说:“时逢乱世,哪里都可以立功名,何必一定要从试场去讨出身?越是乱世,机会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定比我还清楚。”

这又是一个启示,胡雪岩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与时局有关,在太平盛世,反倒不见得会这样子顺利,由此再往深处去想,自己生在太平盛世, 应变的才具无从显见,也许就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与草木同腐而已。

感慨之下,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乱世才会出人材!” “这话倒是有人说过。”嵇鹤龄有着嘉许之意,“以上下五千年,人材

最盛的是秦未汉初跟魏、蜀、吴三分的时候,那时候就是乱世。” “如今呢?”胡雪岩说,“也可以说是乱世。就不知道后世来看,究竟

出了多少人材?” “不会少!只说眼前,雪岩,你不要妄自菲薄,象你就是难得的人材。”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候,阿巧姐来请用饭,馆子里叫的菜,十分

丰盛,另外一大盘陆稿荐的酱肉,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内。 “你也一起来吃吧!”胡雪岩对阿巧姐说。 “哪有这个规矩?”她笑着辞谢。 “又没有外人。”嵇鹤龄接口说道,“我跟雪岩都是第一趟到苏州,要

听你谈谈风土人情。”

听得这样说,再要客套,就显得生分了。阿巧姐心想,反正也要照料席面,站着显得尴尬,倒不如坐了下来。

于是她打横作陪,一面斟酒布菜,尽主人的职司,一面跟嵇鹤龄谈家常。苏州女人长于口才,阿巧姐又是历练过的,所以嵇鹤龄觉得她措词得体、声音悦耳,益生好感。

这一来,一顿酒便喝得时候长了,喝到四点多钟,方始结束。等嵇鹤龄一走,周一鸣跟着就到,阿巧姐的事,已经顺顺利利谈成功,只待“过付”, 便可“成交”。

“恭喜,恭喜!”胡雪岩笑着问阿巧姐说:“你算是脱掉束缚了。” “多亏周先生费心!”阿巧姐向周一鸣道了谢,接着又歉然他说:“明

天只怕还要劳驾。”

于是胡雪岩代为说明,要请他陪阿巧姐再回木渎去一趟,将她的弟弟领了出来。周一鸣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

经过这一番细谈,又到了晚饭时分,胡雪岩留下周一鸣吃饭,自己只喝着茶相陪,口中闲谈,心里在打主意。等盘算定了,闲闲问道:“老周,我倒问你一句话,你平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发达了是怎么个样子?”

周一鸣无从回答,“我没有想过。”他很坦率地说,“混一天,算一天!” “这样子总想过,譬如说,要做个怎么样的官,讨个怎么样的老婆?” “我在家乡有一个。”周一鸣说,“我那女人是从小到我家来的,比我

大两岁,人根贤惠,一直想接她出来,总是办不成功。” “这总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说,何以办不成功?” “这还不容易明白?说来说去,是个钱字。”周一鸣不胜感慨地说,“这

两年,一个人混一个人,替人跑腿,又不能在哪里安顿下来。想想不敢做那样冒失的事,”

“那么,你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把你女人接出来?” “现在就有希望了。”周一鸣换了副欣慰的神情,“多亏胡大老爷照应。

这趟到扬州,谋好差使,如果靠得住一年有二百两银子的入息,我就要接我女人出来,让她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这也不算什么。”胡雪岩说,“照我想,象你这样的人,一个月总得要有五十两银子的入息,才不委屈你。”

“哪有这样的好事?”周一鸣说,“如果哪个给我这个数,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这话是真的?”

周一鸣是信口而答,此刻发现胡雪岩的神色相当认真,倒不敢随便回答了。

“我们随便谈谈。”胡雪岩放缓了语气,“无所谓的。”

话虽如此,周一鸣却必得认真考虑,看胡雪岩的神情,倒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这样答道:“若是胡大老爷要我,我自然乐意。”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用人不喜欢勉强。” “我是真心话。跟胡大老爷做事,实在痛快,莫说每月五十两,有一半

我就求之不得了。”

看他说得恳切,胡雪岩也就道破了本意,他说他想用周一鸣,是这天跟嵇鹤龄畅谈以后的决定。他预备论年计薪,每年送周一鸣六百两银子,年终看盈余多少,另外酌量致送红利。要周一鸣仔细想过以后再答复他,如果不愿意,仍旧想到扬州,他也谅解,因为厘金关卡上的差使,到底是“官面上的人”。

“哪个要做那种‘官面上的人’?我也无需仔细想,此刻就可以告诉胡大老爷,一切都遵吩咐。”

“好!”胡雪岩欣然说道:“这一来,我们就是自己人了。”

不过,在周一鸣这一来反倒拘束了,不便再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匆匆吃完饭,自己收拾了桌子,接着便问起阿巧姐明日的行程。

“我把阿巧姐托给你了。”胡雪岩说:“明天等立了笔据,你陪她到木渎。事情办完了,你把他兄弟带到上海来。回头我抄上海、杭州的地址给你。”

“那么,”阿巧姐听见了,走来问道:“你呢?” “我看嵇大哥的意思。”胡雪岩答道:“明天再陪他一天,大概后天一

早,一定要动身。现在有老周照应你,你落得从容,在木渎多住几天,以后有什么事,我请老周来跟你接头。总而言之,‘送佛送到西天’,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了,我才算了掉一件大事。”

一则是当着周一鸣,阿巧姐不愿她与胡雪岩之间的“密约”,让局外人窥出端倪,再则是这两三日中,对胡雪岩的观感,又有不同,所以当时便作了表示。

“啥个‘送佛送到西天’?我不懂!”

不管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反正对“送佛送到西天”这番好意,她并不领情,却是灼然可见的。胡雪岩也发觉了,自己说话稍欠检点,所以很见机地下提此事,只对周一鸣说:“你早点请回吧!你自己有啥未了之事, 最好早早料理清楚。我顺便有句话要叫你先有数,我做事是要‘抢’的,可以十天半个月没事,有起事来,说做就要做。再说句不近情理的话,有时候让你回家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当然,你家里我会照应,天大的难处,都在我身上办妥。凡是我派出去办事的人,说句文绉绉的话:决无后顾之忧。老周,你跟了我,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胡大老爷⋯⋯” “慢点!”胡雪岩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称呼要改一改了。我的这个

‘大老爷’,是花银子买来的,不是真的坐堂问案的‘大老爷’。如果是不相于的人,要这样子叫我,虽然受之有愧,不过既然有‘部照’,好歹也是个官,朝廷的体制在那里,硬要不承认,就叫却之不恭。做生意没有什么大老爷、二老爷的,只有大老板、二老板。不过我也不喜欢分出老板、伙计来, 我另外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刘庆生,一个叫陈世龙,都是我的得力帮手, 他们都叫我胡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别的地方,我要跟你学,做生意,我说句狂话,你要跟我学,这个‘先生’,就是你跟我学做生意的先生。”

“喔唷唷!”阿巧姐在旁边作出蹙眉不胜,用那种苏州女人最令人心醉的发嗲的神情说:“闲话多是多得来!”

“话虽多,句句实用,”周一鸣正色说道,“胡先生,我就听你吩咐了。” “就这样了。你明天一早来。”

就在周一鸣要离去的那一刻,金阊栈的伙计带进一个人来,这个人阿巧姐认得,是潘家的听差。

“他叫潘福。”阿巧姐在窗子里望见了,这样对胡雪岩说,“不晓得为啥来?如果是跟我有关系的事,不要随便答应。”说完,她将他轻轻一推。于是胡雪岩在外屋接见潘福。来人请安以后,从拜匣里取出一封梅红帖

子,递了上来,打开一看,是潘叔雅用“教愚弟”署名,请他吃饭,日期是第二天中午。帖子上特别加了四字,“务乞赏光”。

这就很突兀了!潘叔雅是十足的“大少爷”,对不相干的人懒于应酬, 所以胡雪岩到潘家去过几次,根本就不请见男主人。而此时忽然发帖请客, 必有所谓,被请的人自然要问一问:所为何来?

“只为仰慕胡大老爷。”潘福答道:“也没有请别位客,专诚请胡大老爷一个人。”

胡雪岩实在想不到潘叔雅是何用意?但此时亦不必去想,到明日赴宴, 自然明白。当即取了一张回帖,向潘福说明准到,先托他代为道谢。

“敝上又说,如果胡大老爷明日上午不出门,或者要到哪里,先请吩咐, 好派轿来接。”

“大概不出门,不过派轿来接,大可不必。” “一定要的。敝上说,不是这样,不成敬意。”

既然如此,亦就不必客气。等潘福告薛去后,少不得与阿巧姐研究其事, 彼此的意见相同,潘叔雅下此请帖,一则说是“务乞赏光”,再则要派轿来接,必是有事重托。至于所托何事,连住在潘家好几天的阿巧姐都无从猜测。

“不管它了!”胡雪岩说,“你让老周陪着你进城吧!顺便先在潘家姨太太那里探探口气,明天我到了,先想法子透个信给我。”

阿巧姐还有些恋恋不舍之意,但当着周一鸣不便多说什么,终于还是雇轿进了城。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胡雪岩进城逛了逛,看嵇鹤龄不在客栈,亦未惊动瑞云的表妹,悄悄回到金阊栈。十一点钟刚打过,潘家所派的轿子到了。

居然是顶大轿。问起来才知道潘叔雅一出生未几,他父亲就仿照扬州盐商的办法,花了两万银子,替他捐了个道员,三品官儿,照例可以坐绿呢大轿。按规矩,还可以有“顶马”,但这份官派,潘叔雅未摆,只是那顶大轿, 十分讲究,三面玻璃窗,挂着彩绸的窗帷,轿檐上是彩色的缨络,轿杠包铜, 擦得雪亮。轿子里盖碗、水果、闲食,还有一管水烟袋、两部闲书,一部《隔帘花影》、一部《野臾曝言》,如果是走长路,途中不愁寂寞,尽有得消遣。

胡雪岩还是第一趟坐大轿,看到四名轿伕抬轿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嵇鹤龄的话,嵇鹤龄讲笑话,说四名轿伕,各有四个字的形容,前面第一个昂首天外,叫做“扬眉吐气”,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因为位置正在“老爷,’ 前面,一放屁则“老爷”首当其冲,后面两名轿伕,前面的一个,视线为轿子挡住,因而叫做“不辨东西”,最后一个亦步亦趋,只有跟着走,那就是“毫无主意”。

据说军机大臣的情形,就跟这四名轿伕一样。军机领袖自然“扬眉吐气”, 奏对时,照例由他一个人发言,所以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第三个进军机不久,还摸不清楚底细,以“不辨东西”形容,亦是刻画入微,至于最后一个,通称“打帘子军机”,当然是“毫无主意”了。

由此又想到何桂清的同年,军机大臣彭蕴章,不知位列第几?如果是“不敢放屁”,则又何能力何桂清说话?几时有机会倒要问一问他。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潘家,轿子一直抬到大厅檐外,才知道潘福的话靠不住,除了主人以外,另外还有两位客,一般是华服的贵公子派头。

宾主互揖以后,主人为胡雪岩引见两位新交。他猜得果然不错,一个叫吴季重,一个叫陆芝香,都是贵介公子,父兄皆是京官,本人是秀才。彼此道过仰慕,潘叔雅延入花园接待。

潘家的花园甚大,但房屋显得很旧了,只有一座楠木船厅是新建的,潘叔雅就在这里款客。男仆在厅外,厅内用两个丫头伺候,苏州的丫头得一俏字,一式滚花边的竹布衫、散脚裤,束得极细的腰,梳得极光的辫子,染得

极红的指甲。莺声呖呖地,叫潘、吴、陆三人都是“少爷”,只称胡雪岩才是“胡老爷”!

时已正午,就在船厅中开席。主人奉胡雪岩首座,不待他谦让,首先声明,客人只有胡雪岩一位,吴季重和陆芝香连陪客都不是,算是三个主人公请,有事要向胡雪岩请教。潘福的话是不错。

有事要托胡雪岩是他早已意料到,等酒过三巡,他先开口动问了,潘叔雅才细叙缘由。事起于阿巧姐的闲谈,跟潘家姨太太在一起盘桓,闺中无事, 她把从尤五、怡情老二以及胡雪岩本人那里听来的许多故事,作为消遣之实。胡雪岩的故事本来就与众不同,加以阿巧姐口齿伶俐,渲染入微,所以潘家姨太太深感兴趣。

于是这些故事又从枕上传到了潘叔雅的耳朵里。这一下,他对胡雪岩刮目相看!纨袴子弟交朋友,从不交平淡无奇的方正君子,一定要交“有趣” 的人物,或者能说会道,或者仪表出众,或者行事漂亮,照潘叔雅看,胡雪岩就是这一路人物。但是最使他佩服的,却是胡雪岩的义气,也就因为这一点,他要重托胡雪岩。

“胡大哥,”他叙入正题:“苏州从没有这么乱潮!官兵打仗,保民不足,骚扰有余,我们三个都想到上海夷场上去看看,要请胡大哥照应。”

“是的。”胡雪岩平静地回答,心里在想,所谓照应,无非买房子之类, 这是小事,于是又加了一句:“好的,都在我身上。”

“我想这样,我有一笔现款,交给胡大哥,看怎么给我用出去?”潘叔雅说,“这笔款子数目不大,大概十二三万银子。”

十二三万银子,还说数目不大,好阔的口气。胡雪岩正要开口、吴季重抢在他前面说了。

“我跟叔雅的情形,差不多,有十万银子,也要请胡大哥替我费心用出去。”

“我的情形,稍为不同些。”陆芝香说,“我有一箱东西,放在苏州不放心,请胡大哥看看,是存在什么地方妥当。”

“喔,”胡雪岩问道,“是一箱什么东西?” “是一只画箱。”

“芝香家府上的收藏,是有名的。”潘叔雅说,“有几件精品,还是明朝留下来的。”

就凭这句话,便可以想象得到那只画箱的珍贵。这一点胡雪岩却不敢轻易回答,只点点头说:“我们再商量。”

所谓“商量”是推托之词,胡雪岩已经决定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果然吃力不讨好,也还罢了,就怕出了什么毛病,古玩古画是无法照样赔偿的。所以他作了这样一个明智的决定。

但陆芝香的目的,是希望在运出危城,转移到洋人所保护的夷场时,胡雪岩能保他的险,因而提到了尤五。

“听说胡大哥跟漕帮的首脑,是至交?”

这是不能敕也不必赖的,他点点头答道:“是的。松江的漕帮,管事的老少两代,都很看得起我。”说到这里,胡雪岩很机警地想到,陆芝香说这话,自然有事要托尤五,那就落得放漂亮些,不必等他再开口,“如果老兄有什么事,只要力所能及,我可以代求。”

“是的。是要请胡大哥代求。”陆芝香说,“松江漕帮的势力及义地大

谈特谈,反将正事搁在一边。

胡雪岩一面应酬着,一面很冷静地在观察,很快地明白了这三位“大少爷”想移居上海,一半是逃难,一个是向往夷场的繁华。照此看来,如今要替他们在上海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他们每一家造一所住宅。

这三所“住宅”的图样,很快地就已在他的脑中呈现,是洋楼,有各种来自西洋的布置,软绵绵的“梭化”椅,大莱台,还有烧煤或者烧木柴的壁炉。

这样想着,对于潘、吴两人的现款,胡雪岩也有了生利的办法。不过这个办法是“长线放远鹞”,要图急功近利,就根本无从谈起。如果他们是望远了看,那就对于自己的生意,也是一大帮助,胡雪合心想,有二十万可以长期动用的头寸,何不在上海再开一家钱庄?

这一转念间,才发觉自己义遇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仔细盘算了一会,想停当了,才找个他们谈话间的空隙,向潘叔雅说道:“我有句话想动问。”

“好,好。你请说。” “承两位看得起我,我不敢不尽心。不过两位对这笔现款,总有个打算,

是做生意,还是放息,如果是放息,是长放,还是短放?总要先拿个大主意, 我才好措手。”

潘叔雅向吴季重看了一下,以眼色征询意见。 “胡大哥,”吴季重只谈他自己的情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

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要逃难,苏州的入息自然中断了,田上的粗米收不列,市房也不知道保得往保不住?更不用淡什么房租。那时候,舍间一家十八口,养命之源,都靠这笔款子。实情如此,请你看着办。”

“我的情形也差不多。”潘叔雅说,“我自己一家不过十三口,只是寒族人多,如果都逃在上海,生活不济,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

“我明白了!”胡雪岩说:“万一苏州沦陷,不知道哪一天恢复?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谁也不敢说。既然拿这笔款子作逃难的本钱,就得要细水长流,以稳当为第一。”

“‘细水长流’这话,说得太好了!”吴季重很欣慰地,“我就是这意思。”

胡雪岩点点头,放下筷子,两手按在桌上,作出很郑重的姿态:“两位给我的这个责任不轻!我只能勉力以赴。我想应该作这么一个兼顾的打算。第一,在上海夷场上,要有自己的住宅,第二,看每个月要多少开销,提出一笔钱来放息,动息不动本。住的房子有了,日常家用有了,先稳住了‘老营’,就不妨放手干一番,余下的钱,或者买地皮,或者做生意。这样子做法,就朝最坏的地方去想,哪怕蚀光了,过日子依旧可以不愁,也就不伤元气。两位看我这个打算行不行?”

“怎么不行?太好了。”吴季重转脸说道:“叔雅,这位胡大哥老谋深算,真正叫人佩服。”

朋友是从潘叔雅来的,听得这番赞扬,真所谓“与有荣焉”,所以他也极其得意。一高兴之下,马上唤着丫头说:“你进去跟姨太太说,铁箱里有只拜匣,连钥匙都拿了来。”

“慢慢!”胡雪岩急忙阻止,“你现在先不要拿什么东西给我。” “一样的。”播叔雅说,“我家里有五、六万的银票,先交了给胡大哥。” “不,不!我们做钱庄的,第一讲究信用,第二讲究手续。等谈好了办

法,你们两位的款子,交到钱庄里来,我要立折子奉上,利息多寡,期限长短,都要好好斟酌。”

“也好!”潘叔雅说:“那就请胡大哥吩咐。”

于是胡雪岩从买地皮,造房子谈起,一直谈到做洋货生意,大致有了个计划。购地造屋,以一万两银子为度,其余的对半分成两份,一半是五年期的长期存款,一半是活期存款,用来作为经商的资本。存放的钱庄,由胡雪岩代为介绍,实际上都等于长期存款,因为用来做生意的那一半活期存款, 亦要听胡雪岩的主意,如果他的头寸紧,某一笔生意就可以不做,翻来覆去都听他口中一句话。

“好,我们就这样。”潘叔雅问陆芝香,“你呢?是怎么个主意?” “听你们谈得热闹,我自然也要筹划筹划,在上海大家房子造在一起,

走动也方便。”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谈的将来往在一起、朝夕过从的乐事。胡雪岩冷眼旁观,觉得这三个阔少,与庞二、高四、周五那班人,脾气又自不同, 周、高等人到底自己也管过生意,比较精明,唯其比较精明,反容易对付, 这三个却完全是不知稼穑艰难的大少爷,也许期望太高,不切实际,也许未经世途,不辨好歹,谈的时候什么都好。等一做出来,觉得不如理想,立刻就会有很难听的活,吃力而不讨好,那就太犯不着了。

于是他问:“三位郁到上海去过没有?” “我去是去过一次,那时只有四岁,什么都记不得了!”潘叔雅说,“他

们两位最远到过常熟。” “这样说,夷场是怎么个样子,你还是没有见过。” “是啊!”潘叔雅说,“我今年四十二,四岁的时候,还是嘉庆年间,

哪里来的夷场?” “都说夷场热闹,我倒要跟三位说一句:热闹是在将来。眼前热闹的,

只是一小块地方,鱼龙混杂,不宜于象你们三位,琴棋书画,文文雅雅的人住。我倒想到一处,可以买一大块地皮住宅,那里现在还象乡下,将来等洋人修马路修到那里,就会变成闹中取静,住家的好地方。不过,这是我说, 到底如何,要等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

“只要你说好就好,先买下来再说。” “潘三哥的话是不错。”胡雪岩很率直的说,“不过我们是第一次联手

做事,以后的日子也还长,所以第一趟一定要圆满。我现在倒有个主意,三位之中。哪位有兴,我陪着到上海先去看一看,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陆芝香很兴奋他说,“我早就想去玩一趟,只怕没有熟人,又不懂夷场规矩,会闹笑话。如今有胡大哥在,还怕什么?”

这一说,潘、吴二人的心思也活动了,但吴季重十分孝母、又有些舍不得轻离膝下,潘叔雅则因为有一笔产业要处分,其势不能远离,所以商量结果,决定还是由陆芝香一个人去。

“我们哪一天走?”他问。 “我想明天就动身。” “唷!”陆芝香大为诧异:“那怎么来得及?”

做生意的人出远门是常事,说走就走,象陆芝香这样的人、出一趟远门, 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首先要挑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然后备办行李,打点送亲友的上仪,接着是亲友排日饯别。自己到各处去辞行,这样搞下去,如果

十天以后走得成,还算是快的。

胡雪岩明白这些情形,心想,不必跟他“讨价还价”了,就算多等他两三天,亦是无济于事,而自己的这两三天的工夫,却宝贵得很,不能无渭消耗,于是这样说道:“好在我也不是急的事,你尽管从容,定了日子,我派人专程来迎接,或是我自己再来一趟,包你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到上海。”

“这样就再好都没有了。”陆芝香拿皇历来挑日子,本来挑在月底,又以端阳将届,要在家里过节,最后挑定了五月初七这个黄道吉日。

谈完正事,一席盛宴,亦近尾声,端上来四样“压桌菜”,只好看看, 倒是小碟子装的八样酱菜,一扫而空,胡雪岩喝了一碗香梗米粥,抚抚肚子站起来说:“我要告辞了,大概明天动身,不再来向各位辞行,等过了端午, 我一定设法抽空,亲自来接芝香兄,那时候再叙吧!”

潘叔雅还要留他多坐,吴季重和陆芝香又要请他吃晚饭。胡雪岩觉得对这班“大少爷”,不必过于迁就,所以一律托词拒绝,厚犒了潘家的婢仆, 仍旧坐着那乘装饰华美的四人大轿出阊门。

这时不过午后两点钟,胡雪岩一面在轿中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打算, 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复自己之身的那张笔据,一杯茶的工夫就可了事。余下来的工夫,都可用来陪嵇鹤龄,等下进城,不妨到慕名已久,据说还是从明朝传下来的一家“孙春阳”南货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错,不想那顶四人大轿害了他,阊门外是水陆要道,金间栈成了名符其实的“仕宦行台”,而苏州因为江宁失守,大衙门增多,所以候补的、求差的、公干的官员,平空也添了许多,近水楼台,都喜欢住在金阊栈,看见这顶四乘大轿,自然要打听轿中是哪位达官?

胡雪岩性情随和,出手豪阔,金阊栈的伙计,无不巴结,于是加油添酱, 为他大大吹嘘了一番,说他是浙江官场上的红人,在两江也很吃得开,许巡抚是小同乡,何学使是至交,亲自来看过他两次。总督佑大人派了戈什哈送过一桌燕菜席,这顶四人大轿是苏州城里第一阔少,一生下来就做了道台的潘大少爷派来的。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吴、陆三家又讲究应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仪的送土仪, 派来的又都是衣冠整齐的俊仆,这一下越显得胡雪岩交游广阔,伙计所言不虚。于是纷纷登门拜访,套交情,拉关系,甚至还有来告帮的,把个胡雪岩搞碍昏头搭脑,应接不暇。直到上灯时分,方始略得清静。

“胡先生!”周一鸣提出警告:“你老在这里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苦笑着说,“这不是无妄之灾?” “潘倒不是这样说。有人求还求不来这洋的场面,不过你老不喜欢这样

子招摇。我看,搬进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动不如一静,只我自己避开就是了。”

好在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已经办妥,于是胡雪岩带着阿巧姐的那张笔据, 与周一鸣约了第二天再见,然后进城,一直去访嵇鹤龄。谈起这天潘叔雅的晚宴,嵇鹤龄大为惊奇,自然也替他高兴。

“真正是‘富贵逼人来’!雪岩,我真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多际遇!” 不过嵇鹤龄是读书人,总忘不了省察的工夫,看胡雪岩一帆风顺,种种

意想不到的机缘,纷至沓来,不免为他忧虑,所以接下来便大谈持盈保泰的道理,劝他要有临深履簿的警惕,处处小心,一步走错不得。

话是有点迂,但胡雪岩最佩服这位“大哥”,觉得语重心长,都是好话,

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最后便谈到了彼此的行期。 “动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没有信来,我心里真是急得很!”胡雪

岩问,“不知道大哥在苏州还有几天耽搁?如果只有一两天,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说不定。你先走吧!我们在杭州碰头。” “那也好!”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要到孙春阳看一看,顺便买买东

西。铁定下午开船。明天我就不来辞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两免。”桩鹤龄说,“提起孙春阳,我倒想起

在杭州临走以前,听人谈起的一个故事,不妨讲给你听听。这个故事出在方裕和。”

方裕和跟孙春阳一样,是一家极大的南北货行,方老板是有“徽骆驼” 之称、专出典当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劳,事必躬亲,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提起这一行业,在杭州城内首屈一指。

哪知道从两年以前,开始发生货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贵重的海货、鱼翅、燕窝、于贝之类,方老板明查暗访,先在店里查,伙计中有谁手脚不干净?再到同行以及馆子里去查,看哪家吃进了来路不明的黑货?然而竟无线索可寻。

到了最近,终于查到了,是偶然的发现,发现有毛病的是“火把”—— 用于竹子编扎的火炬,寸许直径三尺长,照例论捆卖,贵重的海货,就是藏在火把里,走漏出去的。

方老板头脑很清楚,不能找买火把的顾客,说他勾结店中的伙计走私, 因为顾客可以下承认,反咬一口,“诬良为盗”,还得吃官司。考虑结果, 声色不动,那捆有挟带的火把,亦依旧摆在原处。

不久,有入来买人把,去接待“顾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伙计,也是方老板的同宗,不但能干,而且诚实。这一下方老板困惑了,这个人忠诚可靠,决不会是他走私。也许误打误撞,一时巧合,决定看一看再说。

过了几天,又发现火把中有私货,这次来买火把的是另一个人,但接待的却仍是那方姓伙计。这就不会是巧合了,他派了个小徒弟,暗中跟踪那名“顾客”,一跟跟到漕船上。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货都由漕船带到外埠去了。

于是有一天,方老板把他那同宗的伙计找来,悄悄地问道:“你在漕船上,有朋友没有?”

“没有。”

说是这样说,神色之间,微微一惊,方老板心里明白,事无可疑了,如今要想的是处置的办法。谈到这里,嵇鹤龄问道:“雪岩,换了你做方老板, 如何处置?”

“南北货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过看这样子,店里总还有同伙勾结。” “是的,有同伙勾结。”

胡雪岩略想一想说:“南北货行的规矩,我虽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样的。我有我的处置办法,你先说,那方老板当时怎么样?”

方老板认为他这个同宗走私,能够两年之久,不被发觉,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同时这件事既有同伙勾结,闹出来则于信誉有损,而且势必要开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响,所以决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这一来,那方伙计感恩图报,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偷漏的弊病发生。

听嵇鹤龄讲完,胡雪岩点点头说:“那个老板的想法不错,做法还差一点。”

嵇鹤龄大为诧异,在他觉得方老板的处置,已经尽善尽美,不想在胡雪岩看,还有可批评之处,倒有些替方老板不服气。

“噢!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做贼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无论如何会落个痕迹,怎么样也相处不

长的。我放句话在这里,留待后验,方老板的那个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会再做下去。”

“嗯,嗯!”嵇鹤龄觉得有些道理了,“那么,莫非不闻不问?”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说,“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

不说破,就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叫他专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监守自盗?”

“对!”嵇鹤龄很兴奋他说,“果然,你比哪个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才是入于化境了。”

“不过话要说回来,除非那个人真正有本事,不然,这样;做法,流弊极大、变成奖励做贼。所以我的话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哥,”他说,“我常常在想到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之外,还要从变化中找出机会 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这个本事了。”嵇鹤龄又不胜惋惜地说,“你就是少读两句书。”

说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摇头,嵇鹤龄倒是想劝他折节读书,但想想他那样子忙法,何来读书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声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起身,又有个浙江到江苏来公差的佐杂官儿,投帖来拜。胡雪岩一看这情形,果真应了周一鸣的话。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栈去通知他的船老大,当天下午启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临走时留下话,如果周一鸣来了,叫他到城内吴苑茶馆相会,不见不散。

坐上轿子,自觉好笑,世间的麻烦,有时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愿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头来,这是哪里说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恼,一清早在自己住处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这样怏怏然进了城,便觉意兴阑珊,只在吴苑喝茶,听隔座茶客大谈时

事。那人是浓重的湖南口音,相当难懂,而且声音甚大,说话的神态,亦颇不雅,指手画脚,口沫横飞,胡雪岩深为不耐。但看他周围的那些听众,无不聚精会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细听。

慢侵听懂了,是谈曾国藩在湖南省城长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败仗, 愤而投水,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王、臬司陶恩培本来就嫌曾国藩是丁忧在籍的侍郎,无端多事,办什么团练,分了他们的权柄,所以会衔申详巡抚骆秉章,请求出奏弹劾曾国藩,同时遣散他的部队。

骆秉章还算是个明白人,而且他刚请到一位襄办军务的湘阴名士左宗棠,认为曾国藩已经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战事正紧,也不是裁军的时候,所以骆秉章断然拒绝了徐、陶两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归曾国藩节制的长沙协副将塔齐布。败太平军于湘潭。湖南的提督鲍起豹,上奏自陈战功,朝廷拿曾国藩自动与鲍起豹表功的奏招一比较,知道吃败仗的应该奖励,“打胜仗”的根本不曾出兵,于是一道上

谕,免了鲍起豹的官,塔齐布则以副将越过总兵这一阶,超擢为指挥一省绿营的湖南提督。

部将尚且如此,主帅的地位决不会动摇,自可想可知。徐有王和陶恩培大为不安,深怕曾国藩记仇,或者塔齐布要为他出气,随便找他们一个错处, 参上一本,朝廷一定准奏。因而两个人约好了,到长沙南门外高峰寺,曾国藩驻节之处,磕头道贺兼道歉。

这是一大快事,听的人无不抚掌,“曾恃郎吃了这个败仗,反而站住脚了。”那人说道,“士气反比从前好,都是朝廷明见万里,赏罚公平的缘故。”

“正是,正是!’”好些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由此开始,谈话便乱了,你一言,我一语,胡雪岩只觉得意气激昂,心里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样子洪杨的局面难以久长。一旦战局结束,抚辑流亡,百废俱举,那时有些什么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须抢在人家前面,才有大钱可赚。

于是海阔天空地胡恩乱想,及至警觉,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远了!再抬头看时,茶客寥寥无几,早市已经落场,辰光近午,周一鸣不知何以未来?这一上午就此虚耗,胡雪岩叹口气站起身来,付过茶帐,决定到孙春阳

去买了土产,回客栈整顿行装上船。

刚走出吴苑,劈面遇着周一鸣,彼此叫应,胡雪岩问道。“哪里来?” “我从闸门来。”周一鸣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约好明天

上午到木读。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间栈,才知道你老进城了。” “喔,那么阿巧姐呢?” “她在客栈里收拾东西,叫我来接胡先生。”周一呜说,“听客栈里的

人说,你老今天动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经发到船上去了。” “噢。”胡雪岩问道:“孙春阳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在吴趋坊。”

于是周一鸣领路,安步当车到了吴趋坊以北的孙春阳,门口一株台抱不交的大树,光秃秃的却有几枝新芽,证明不是桔树。周一鸣告诉胡雪岩说, 这株老树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读书之处。

胡雪岩对这个古迹,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孙春阳的那块招牌,泥金的底子,已经发黑,“孙春阳”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它却有朝气, 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肃穆。有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管水烟袋,站在店堂中间,左右顾眼,拿着手里的纸媒儿,指东指西,在指挥伙计、学徒招呼客人。

奇怪的是有顾客,不见货色,顾客交易,付了钱手持一张小票,往后走去,不知是何花样?

“孙春阳的规矩是这样,”周一鸣为他解释,“办事分六房,下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帚,是南货、北货、海货、腌腊、蜜饯、蜡烛六房。前面付钱开票,到后面凭票取货。”

“顾客看不见货色,怎么挑?或者货色不合,怎么办?” “用不着挑的,说啥就是啥,货真价实。”周一鸣说:“孙春阳做出牌

子,货色最道地,斤两最足,老少无欺。如果这里的货色不满意,就没有再好的货色了。”

“牌子做到这么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胡雪岩亲自上柜,买的是茶食和蜡烛,也买了几条火腿,预备带回

杭州跟金华人腿去比较优劣。付款开票,到货房交涉。要店里送到金阎栈。孙春阳的牌子真是“硬”,说是没有为客送货的规矩,婉词拒绝。

“这就不对了!”胡雪岩悄悄对周一鸣说:“店规不是死板板的。有些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变,从前没有外国人,现在有外国人,这就是变。做生意贵乎随机应变。孙春阳从明朝传到现在,是因为明朝下来,一直没有怎么变,现在不同了,海禁大开,时势大变,如果还是那一套几百年传下来的古规矩,一成不变,我看,孙春阳这块招牌也维持不久了。”

周一鸣也觉得大宗货色,店家不送,是件说不通的事。听了胡雪岩的话, 心里好好体会了一番,因为他晓得这是胡雪岩在教导,以后跟着他做生意, 得要记住他这番话,随机应变,处处为顾客打算。

照胡雪岩的打算,本想在城里吃了午饭再回金阊栈,现在因为有几大篓的茶食之类的拖累,不得不雇个挑伕,押着出城。到了金阊栈,只见阿巧姐已将他的箱笼什物,收拾得整整齐齐, 堆在一边,只等船家来取。

于是唤来金阊栈的伙计,一面准备午饭,一面吩咐结帐。等吃了饭,付过帐,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送到船上,却又说时候还早,不妨坐一回。周一鸣知趣,托词避到岸上去了。

胡雪岩归心如箭,急待开船,但阿巧姐不走,却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在那里,默然有所思的神气,又不免诧异,当即问道:“可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时未听清他的话,眨着眼强笑道:“你说啥?” “我说: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话?”她迟疑了一下,“又象有,又象没有。”

这就是说,不过不忍舍去,想再坐一会。胡雪岩觉得她的态度奇怪,不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个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来,歪身过去,拉开一张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

一个是在等她开口,一个是在找话好说,想来想去,想到有件事要问: “昨天,潘家三少请你吃饭,到底为啥?是托你在上海买地皮、造房子?”

“你已经晓得了。” “晓是晓得,不太清楚。”

于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你过了节还要到苏州来?” “不一定,要着我有没有工夫。我看是来不成功的,将来总是让老周辛

苦一趟。”

“那时候⋯⋯,”阿巧姐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这是变相的询问,问她自己的行止归宿?胡雪岩便说:“到那时候,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阿巧姐问:“什么好消息?”

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筑金屋,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装傻, 还是真的没有想到?心里不免略有反感,便懒得理她,笑笑而已。

“有工夫,你最好自己来!” “为什么呢?” “到那时候,我也许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何不此刻就说?”

“自然还不到时候。”阿巧姐又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到时候再说。”

言词闪烁,越发启人疑窦。胡雪岩很冷静地将她前后的话和恋恋不舍的神态,合在一起来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还在彷徨,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一何,这一只手却还不肯放弃这一胡。然而这倒不是她取巧,无非这几日相处,易生感情,遽难割舍罢了。

意会到此,自己觉得应该有个表示,但亦不宜过于决绝,徒然刺伤她的心,所以用恳切规劝的语气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终身已定,只等着享福就是了。”

“唉!”阿巧狙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啥地方来的天官赐?”

胡雪岩一愣,旋即明白,苏州人好说缩脚语,“天官赐”是隐个“福” 字,于是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你请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

“还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时倒真的想起一些话,要在这时候跟胡雪岩说。

算了,算了!胡雪岩在心里说,多的日子也过去了,何争这一下午?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么花样。所以索性取出孙春阳买的松子糖之类的茶食, 一包包打开,摆满了一桌子说:“你慢慢吃着谈。”

阿巧姐笑了,“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 “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岩又说,“不但请吃零食,还要请

你吃了晚饭再走。” “这还不是气话?”

“好了,好了!”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误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而且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趁我未走以前,尽量说吧!”

“这倒是真话,我要托你带两句话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颗杨梅脯放在嘴里,“请你跟二小姐说⋯⋯”

说什么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岩催问着:“怎么样,要跟老二说啥?”

“我倒问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么样?”阿巧姐补了一句:“我是说尤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紧?”

问到这话,胡雪岩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劝者二,跟尤五少说一说,让他接口家去,是不是?”他问。

“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 “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里,从中自会安排。”胡雪

岩说,“五奶奶人最贤慧,不管尤五少的事。” “那么,为什么不早早办了喜事呢?”

这自然是因为尤五的境况,并不顺遂,无心来办喜事。不过这话不必跟阿巧姐说,他只这样答道:“我倒没有问过他,不知是何缘故。我把你的话带给老二就是了。”

说到这里,只见舱门外探进一个人来,是船老大来催开船,说是天色将晚,水关一闭,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动身。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有何学台的名片,可以‘讨夫’。”

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关闭了,他也要开船。意会到此,她实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鸣来接,一面送客。等阿巧人袅袅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油去跳板,正侍开船,忽然周一鸣奔了来,大声喊

道,“慢慢,慢慢!”

胡雪岩就站在舱门口,随即问道:“还有什么话?” “阿巧姐有个戒指,掉在船里了。”

于是重新搭起跳板,让阿巧姐上船,胡雪岩问她,是掉了怎么样的一个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头寻找。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意不理,不说话也不帮她找,只站着不动。

他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场?阿巧姐却以为胡雪岩是看出她说假话,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了。

于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脚,用女孩子赌气的那种声音说:“寻不着这个戒指,我不走!”说完,气鼓鼓地坐了下来,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气胡雪岩漠不相关的态度。

这让他诧异了,莫非真的掉了一个戒指?看样子是自己弄错了。因而赔笑说道:“你又不曾说明白,是怎样一个戒指,我想帮你寻,也无从寻起。”

这话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驳他:“戒指总是戒指,一定要说明白了,你才肯劳动贵手,帮我去寻?”

“好,好!”胡雪岩摇摇手说:“我都要走了。何必还斗两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走,我们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问:“到哪里去?” “进城。”胡雪岩说,“你的戒指也不要寻了,我赔你一个,到珠宝店

里,你自己去挑。”

这一下就象下象棋“将军”,一下子拿阿巧姐“将”住了,不知如何应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赔。”

胡雪岩回答得极快:“那也就不要寻了!你就再坐一会儿,让老周送你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会写信给你。”

能够再与胡雪岩相聚片刻,而且又听得这样一句话,她觉得也可满意了, 所以刚才那种绷紧了脸的神情,不知不觉的消失,重重的钉了一句:“你自己说的,要写信来!看你守不守信用。”

“一定会守。我自己没有空写信,请古大少写,或者请七姑奶奶写。” “七姑奶奶通文墨?” “好得很呢!她肚子里着实有些墨水。”胡雪岩说,“我都不及她。” 这在阿巧姐听来,好象是件极新鲜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还有些

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样子,不象是通文墨的人。” “你是说地不够‘文气’是不是?”胡雪岩说:“人不可貌相!七姑奶

奶的为人行事,另有一格,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接着,他讲了七姑奶奶的那段“妙事”,有意灌醉了古应春,诬赖他“酒后乱性”,以至于逼得古应春指天发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决不负心。

阿巧姐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正是新闻了。哪里有这样子做事的?”她说、“女人的名节最重,真有这样的事还要撇清,没有这样的事,自己拿烂泥抹了一脸。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异出异样!”

“是啊,她的心思异出异样。不过厉害也真厉害,不是这样,如何叫老古服服帖帖?”胡雪岩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对的。”

阿巧姐不作声,脸色慢慢转为深沉,好久,说了一句:“我就是学不到七姑奶奶那样的本事。”

那副神色加上这么句话,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岩笑笑,不肯搭腔。见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岩是“吃了秤砣——铁心”了,再挨着不走,

也未免大自轻自贱!所以霍地站了起来,脸扬在一边,用冷冷的声音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只向外高喊一声:“搭跳板!”

跳板根本没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这样喊一声。阿巧姐心里有数,这就是俗语说的:“敲钉转脚”,将她离船登岸这回事, 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变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

做出事来这么绝!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恋意所转化的怨恨,越发浓了, “哼!”她冷笑一声,“真正气数,倒象是把我当作‘瘟神’了!就怕我不走。”

这一骂,胡雪岩亦只有苦笑,一只手正插在袋里,摸着表链子上系着的那只“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几乎想喊出来:“阿巧,不要走!”

然而她已经走了,因为负气的缘故,脚步很急也很重,那条跳板受了压力,一起一伏在晃荡,她虽握着船老大伸过去的竹稿当扶手,到底也是件危险的事!胡雪岩深怕她一脚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张口,自己吓自己,什么话都忘记说了。

等他惊魂一定,想要开口说句什么,阿巧姐已经上了轿,他只有高声叫道:“老周,拜托你多照料!”

“晓得了!请放心。”周一鸣又扬扬手说,“过几天我就回上海,有要紧事写信,寄到金阎栈转好了。”

二十六

胡雪岩到了上海,仍旧在投大兴客栈,行李还不曾安顿好,就写条子叫客栈专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请古应春来相会。

不到一个钟头,古应春亲自驾着他的那辆“亨斯美”赶到大兴客栈,一见面叫应了,什么话不说,先仔细打量胡雪岩的行李。

“怎么回事,老古!” “阿巧姐呢?”

“没有来!”胡雪岩说,“事情大起变化,你想都想不到的。” “怎么样呢?” “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谈。喂,”他问,“五哥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古应春又问:“阿巧姐呢?怎么事情起了变化?你要言不

烦说两句。”

胡雪岩不知道他何以对阿巧姐特别关心,便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派人到木渎去谈过?”

“你先不用管这个,只说阿巧姐怎么样了?” “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经理。不久,就是何学台的姨太太了。”接着,

便讲移植这株名花的经过,胡雪岩虽长于口才,但经过太曲折,三言两语说不完,站着讲了一刻钟,才算说清楚。

“这样也好!”古应春拉着他的袖子说,“走!去晚了,七姐的急性子, 我是晓得的,又要埋怨我。”

“慢来,慢来!”胡雪岩按住他的手说,“我的话告诉你了,你一定也有话,怎么不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的。到家再说。”

等坐上马车,古应春承认曾派人到木渎去谈过阿巧姐的事,但一场无结果,派去的人下会办事,竟连未能成功的原因何在,都弄不清楚。

“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场惊吓,由此让我还交了三个朋友,都是苏州的阔少,有一大笔款子要我替他们用出去。”胡雪岩笑道:“老古,我这一趟苏州,辛苦真没有白吃,谈起个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谈不完。”事情大多,东一句,西一句,扯来扯去,古应春一时也听不清楚,只知

道他这趟大有收获。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关,胡雪岩有办法,他自然也感到兴奋。

转眼间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马蹄声音是她听熟的,亲自下楼来开门,老远就在喊:“小爷叔,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胡雪岩说:“先告诉你一桩开心的事,你总说苏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带了一大篓来,放在‘石灰缸,里,包你半年都吃不完。”

“谢谢,谢谢!”七姑奶奶口中是对胡雪岩说话,眼睛却看着古应春。“阿巧姐不来了!”古应春轻声对她说,“她也不会姓胡了。” “怎么闹翻了?”

“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回头再跟你说。总而言之,可以放心了!” “嗯,嗯!”七姑奶奶很高兴地拍拍胸。

胡雪岩听他们这番对答,越觉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可以放心?”

“现在不会‘白板对煞,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爷叔,快上楼来,看看哪个来了?”

上楼掀帘一看,合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岩惊喜之余,恍然大悟所谓“白板对煞”作何解。

“你是怎么来的?” “我跟三叔一起来的。”芙蓉说,“一到就住在七姐这里。本来要写信

告诉你,七姐说不必,你就要回来的。” “那么三叔呢?”

“他就住在不远一家客栈。”古应春笑道:“这位先生真是妙人!从他一来,你晓得哪个最开心?”

“哪个最开心?”胡雪岩想了想说:“照我看,只有他自己。” 大家都笑了,“还有一个,”古应春指着七姑奶奶:“她!” 这一说,胡雪岩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姐最开心?”

“你想呢?我们这位姑奶奶一刻都静不下来的,现在听了你小爷叔的话,要学做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叫她怎么坐得住?刘三爷一来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处去逛,看了希奇古怪的花样,回来讲给她听,真好比听大书。”

“听大书都没有听刘三叔说笑话来得发噱。”七姑奶奶也爽郎地笑着, “这个人真有趣。”

“来了,来了!”古应春说,“他的脚步声特别。”

因为有此一句话,胡雪岩便先注意门帘下的脚,原来刘不才着的是一双只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闪闪发亮。身上只穿长袍,未着马褂, 那件袍子纯黑,非绸非缎,细细看去,才知是洋人用来做礼服的呢子,刘不才别出心裁,做成长袍,配上水钻的套扣,显碍相当别致,也相当轻佻。

“喔!” 刘不才先开口,“你总算回来了!人象胖上点。”

胡雪岩先答他的话,忍着笑将他从头看到底,“刘三爷,”他又似嘲弄, 又似佩服他说:“你真正时髦透顶了!”

“刘三爷真开通。”古应春也说:“叫我就不敢穿了这一身奇装异服, 招摇过市。”

“这有啥要紧?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帮刘不才说话,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刘三爷这身打抢真叫俏!看上去年纪轻了十几岁。”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闲话少说,”古应春问道:“我们是下馆子,还是在家吃饭?”

“在家吃吧!”胡雪岩说,“我不想动了。”

于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厨房去指挥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岩开始畅谈此行的经过,因为有刘不才在座,关于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隐讳的。

“照此看来,刘不才来得正好,”等听完了,古应春异常兴奋他说,“五月初七去接陆芝香,就请刘三爷去。”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将来陪他们吃喝玩乐,都是刘三爷的事。何学使经过上海,也归刘三爷接待。”

“好的!”刘不才欣然答应,“都交给我。包管伺候得他们服服帖帖。” “你这身衣服,”古应春说,“陆芝香或许不在乎,在何学使一定看不

顺眼。”

“我懂,我懂!”刘不才说,“陪啥人穿啥衣裳,我自己有数。” “我在想,”胡雪岩说,“将来刘三爷跟官场中人打交道,甚至到家里

去的机会都有,有个功名在身上,比较方便得多。我看,捐个官吧?” “最好不捐。一品老百姓最大。”

胡雪岩很机警,听出刘不才的意思,不捐官则已,要捐就要捐得象样, 不过自己也不过“州县班子”,不能替刘不才捐个“知府”,所以这样说道: “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做官,大小不在乎,只为了做生意方便。譬如说逢关过卡,要讨个情,一张有官衔的名帖投进去,平坐乎起,道弟称兄,比一品老百姓,就好说话很多了。”

“小爷叔的话不错,我也想捐一个,捐他个正八品的县丞,” “那也不必,都是州县班子好了,弄个‘大老爷’做做。”

接着胡雪岩的话,那边笑了;七姑奶奶手里捧着一瓶洋酒,高声说道: “各位‘大老爷,请上桌吧!”

“啊呀!”古应春突然说道,“我倒忘记了,有位仁兄应该请了他来。” “谁啊?”胡雪岩问。

“裘丰言。” “喔,他也来了。这可真有得热闹了。”胡雪岩笑着说了这一句,却又

摇摇头:“不过今天不必找他。我们还有许多事要谈。”

生意上的许多机密,只有他们俩可以知道,连刘不才都不宜与闻,因此饭桌上言不及义,只听刘不才在大谈这天下午所看的西洋马戏,马背上的金发碧眼的洋美女,如何婀娜多姿,大露色相。别人倒都还好,英蓉初涉洋场, 听了目瞪口呆,只是不断他说:“哪有这样子不在乎、不顾脸面的?我不信!”

“百闻不如一见。”胡雪岩说,“你明天自己去看一次就晓得“对的!” 七姑奶奶的兴致也来了,“明天我们也去看一场,”

“女人也许看吗?” “女人难道不是人?为啥不许!” “有没有女人去看?”英蓉问她三叔。

“有,有。不但有,而且还跟不认识的男人坐在一起⋯⋯” “三叔又要瞎说了。”芙蓉老实不客气的指责,“这话我绝对不信。” “我话没有说完,你就怪我!”刘不才说,“我说的是西洋女人。” 古应春衔杯在口,忍俊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亏得脸转得快,才没有喷

到饭桌上,但已呛了嗓子,又咳又笑好半天才能静下来。 “小爷叔!”七姑奶奶也笑着对胡雪岩说:“我们这位刘三爷跟‘酒糊

涂’裘大老爷,真正是‘宝一对’,两个人唱双簧似他说起死后来,简直把人肚肠都要笑断。我情愿每天备了好酒好菜请他们吃,听他们说说笑话,消痰化气、延年益寿。”

“你倒真阔!”古应春笑道,“请两位州县班子的大老爷做清客。” “我倒想起来了。”七姑奶奶问道:“刚才你们在谈,是不是刘三爷也

要捐个官做?” “老古也是!”胡雪岩接口,“老古槽通洋务,现在刚正吃香的时候,

说不定将来有人会借重,真的挂牌出来,委个实缺。七姐,那时候你就是掌印夫人了。”

“谢谢!”七姑奶奶撇着嘴说,“我才不要做啥官太太。” “老古!”胡雪岩先是当笑话说,转一转念头,觉得倒不是笑话,“说

真的!考古,我看你做官,倒是蛮好一条路子。于你自己有益,对我们大家也有好处。”

七姑奶奶口快,紧接着问:“对老古自己有没有益处,且不 去说它,怎么说对大家都有好处?”

“自然罗!”胡雪岩答道,“你只看王雪公,他做了官,不是我们都有好处?”

“喔,我懂了,是仰仗官势来做生意。既然如此,老古为朋友,倒不妨打算打算。”

“你啊!”古应春叹口气说,“得着风,就是雨。晓得的人,说你热心, 不晓得的人,当你疯子。”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脾气已改得好多了,受了古应春的这顿排揎, 笑笑不响。

“小爷叔!”古应春转脸又说,“我样样佩服你,就是你劝我做官这句话,我不佩服。我们现在槁到兴兴头头,何苦去伺候贵人的颜色?”

胡雪岩很知趣,见这上头话不投机,就不肯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说: “从明天起,我们又要大忙特忙了。今天早点散吧!”

“对!”七姑奶奶看一看胡雪岩和芙蓉笑道,“你们是小别胜新婚,早点去团圆,我也不留你们多坐。吃了饭就走好了。”

于是止酒吃饭。古应春拿起挂在门背后的一支西洋皮马鞭,等在那里, 是预备亲自驾车送他们回大兴客栈的样子。

“你住得近,不必忙走!就在这里陪七姑奶奶谈谈闲天解解闷。”胡雪岩向刘不才说。

虽然七姑奶奶性情脱略,但道理上没有孤身会男客的道理,所以刘不才颇现踌躇,而古应春却懂得胡雪岩的用意,是怕刘不才跟到大兴栈去,有些话就不便谈了。因而附和着说:“刘三爷,你就再坐一会好了。”

既然古应春也这么说,刘不才勉强答应了下来。古应春陪着胡雪岩和芙蓉下楼,戴着顶西洋鸭舌帽的小马伕金福,已经将马车套好,他将马鞭子递了过去,命金福赶车,自己跨辕,以便于跟胡雪岩谈话。

“先到丝栈转一转,看看可有什么信?”

先到裕记丝栈,管事的人不在,古应春留下了话,说是胡大老爷已从苏州回到上海,如有他的信,直接送到大兴客栈。然后上车又走。

到了客栈,芙蓉便是女主人,张罗茶烟,忙过一阵,才去检点胡雪岩从苏州带回来的行李。胡雪岩使向古应春问起那笔丝生意。

刚谈不到两三句,只听芙蓉在喊:“咦!这是哪里来的?”

转脸一看,她托着一方白软缎绣花的小包袱走了过来,包袱上是一给头发,两片剪下来的指甲。

“头发上还有生发油的香味,”芙蓉拈起那一络细软而黑的头发,闻了一下说,“铰下来还不久。”

胡雪岩很沉着地问:“你是在哪里寻出来的?” “你的那个皮包里。”

不用说,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时,有意留置的“私情表记”,胡雪岩觉得隐瞒、分辩都不必要,神色从容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回头细细告诉你。”

芙蓉看了这两样东西,心里自然不舒服,不过她也当得起温柔贤慧四个

字,察言观色,见胡雪岩是这样地不在乎,也就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仍旧收好原物,继续整理其他的行李。

“洋人最近的态度,改变过了。”古应春也继续谈未完的生意,“听说, 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到江宁城里去看过,认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样,不成名堂,所以有意跟我们的官场,好好坐下来谈。苦的是‘上门不见土地’。”

“这叫什么话?” “找不着交涉的对手。”古应春说,“历来的规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

打交道,凡有洋务,都归两广总督兼办,所以英国、美国公使要见两江总督, 督署都推到广州,拒而下见。其实,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何以见得?” “这是有布告的。英、美、法三国领事,会衔布告,通知他们的侨民,

不准接济小刀会刘丽川。”古应春又说,“我还有个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国公使麦莲,从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访江苏藩司吉尔杭阿,当面声明,并无助贼之心。只是想整顿商务、税务,要见两江怡大人。此外又听说英、美、法三国公使,会衔送了一个照会,为了上海新设的内地海关,提出抗议。”

“这是什么意思?” “多设一道海关,多收一次税,洋商自然不愿。”

胡雪岩很用心地考虑了一会,认为整个形势,都说明了洋人的企图,无非想在中国做生意,而中国从朝廷到地方,有兴趣的只是稳定局势,其实两件事是可以合起来办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静,要求市面平静, 当然先要在战事上取胜,英美法三国公使,禁止他们的侨民接济刘丽川,正就是这个意思。当今最好的办法,是开诚布公,跟洋人谈合作的条件。

当他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古应春叹口气说:“小爷叔,要是你做了两江总督就好了,无奈官场见不到此,再说一句,就是你做了两江总督也不行, 朝廷不许你这样做也是枉然,我们只谈我们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说:“新丝快要上市了。”

新丝虽快上市,不准运到上海与洋人交易,则现有的存货,依然奇货可居。疑问是这样的情势,究竟可以维持多久?板高不售,一旦禁令解除,丝价下跌是一可虑,陈丝品质不及新丝,洋人要买一定买新丝,陈丝的身价更见下跌,说不定卖不出去是二可虑。胡雪岩意会到此,矍然而惊,当即问道: “考古,照你看,我们的货色是卖,还是不卖?”

古应春不作声。这个决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现出很郑重的态度,才能说动胡雪岩,所以他的沉默,等于盘马弯弓,实际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视。

“你说一句啊!”胡雪岩催促着。 “这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尽的,贵乎盘算整个局势,看出必不可易的大

方向,照这个方向去做,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不错。”他说,“所谓眼光,就是要用在这上头。照我的看法洪杨一定失败,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对!我也是这样的看法。既然看出这个大方向,我们的生意应该怎么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迟早要合作的,不如放点交情绪洋人,将来留个见面的余地。”胡雪岩很明确他说:“老古,丝我决定卖了!你跟洋人去谈。价钱上当然多一个好一个。”

古应春只点头,不说话。显然的,怎样去谈,亦须有个盘算。

古应春想了想说:“这样做法,不必瞒来瞒去,事情倒比较容易办。不过‘操纵’二字就谈不到了。”

这句话使得胡雪岩动容了,他隐隐然觉得做生意这方面,在古应春面前象是差了一着,然而那股好胜之心,很快地被压了下去。做生意不是斗意气! 他这样在想,见机最要紧。

“‘操纵,行情,我何尝不想?不过当初我计算的时候,没有想到最要紧的一件事,这件事,洋人占便宜,我们吃亏。所以要想操纵很难,除非实力厚得不得了。”

“哪一件事!”古应春间,“洋人占便宜的是,开了兵船来做生意⋯⋯” “着啊!”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洋人做生意,

官商一体,他们的官是保护商人的,有困难,官出来挡,有麻烦,官出来料理。他们的商人见了官,有什么话也可以实说。我们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恤商艰,商人也从来不敢期望官会替我们出面去论斤争两。这样子的话,我们跟洋人做生意,就没有把握了,你看这条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场中另出一个花样,变成前功尽弃。譬如说,内地设海关,其权操之在我,有海关则不便洋商而便华商,我们就好想出一个办法来,专找他们这种‘不便’的便宜, 现在外国领事提出抗议,如果撤消了这个海关,我们的打算,岂不是完全落空?”

胡雪岩知道他在动脑筋,这笔生意,脑筋不灵活是无法去做的,跟洋人打交道已经不容易,还有一批丝商散户要控制。主意是胡雪岩所出,集结散户,合力对付洋人,并且实力最强的庞二这个集团,亦已由于胡雪岩的交情和手腕,联成了一条线。而指挥这条线的责任,却落在古应春的身上。以前为了说服大家一致行动,言语十分动听,说是只要团结一致,迫得洋人就范, 必可大获其利,如今这句话必得兑现,倘或丝价不如预期之高,一定要受大家的责难。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垫借了款子的,丝价不好,垫出去的钱不能十足收回,就非吃赔帐不可。

这样考虑了好一会,盘算了坏的这方面,又盘算了好的这方面,大致决定了一个做法,“小爷叔”,他说,“我想先跟洋人去谈,开诚布公说明白, 大家一起来维持市面,请他们开个底价给我。这个底价在我们同行方面,不宜实说,留下一个虚数,好作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看我这样子做,是不是妥当?”

“洋人这方面的情形,我没有你熟。”胡雪岩说,“不过我们自己这方面的同行,我觉得亦用得着‘开诚布公’这四个字。”

“你是说,洋人开价多少,我们就实说多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趟生意,我们赚多赚少在其

次,一定要让同行晓得,我们的做法是为大家好,决不是我们想利用小同行发财。”

“小爷叔是眼光看得远的做法,我也同意。不过,”古应春说,“当初为了笼络散户,垫出去的款子,成数很高,如今卖掉了丝,全数扣回,所剩无几,只怕他们有得罗嗦。”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在路上已经算过了,有庞家的款子,还有苏州潘家他们的款子,再把这票丝卖掉,手上的头寸极宽裕,他们要借,就让他们借。”

“慢慢!”古应春挥着手说:“是借,是押,还是放定金?”

这句话提醒得恰是时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货色抵押,放定金就得“买青”——买那些散户本年的新丝。同样一笔钱,放出去的性质不一样,胡雪岩想了想说:“要看你跟洋人谈下来的情形再说,如果洋人觉得我们的做法还不错,愿意合作,那就订个合约,我们今年再卖一批给他们。那一来,就要向散户放定金买丝了。否则,我们改做别项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号, 一定要在上海开起来。”

“那是并行不悻的事,自己有了钱庄,对做丝只有方便。” “这样子说,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觉得可以做

主的,尽由自己做主。”

将胡雪岩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古应春发觉自己所顾虑的难题,突然之间,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开诚布公去谈,商量好了一个彼此不吃亏的价钱,然后把一条线上的同行、散户都请了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卖?愿意卖的最好,不愿意卖的,各自处置,反正放款都用栈卑抵押,不至于吃倒帐。生意并不难做。

这样想了下来,神色就显得轻松了,“小爷叔,”他笑道,“跟你做事, 真正爽快不过。”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细说。总而言之,我看人总是往好处去看,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坏人。没有本事才做坏事,有本事一定会做好事。既然做坏事的人没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们了。”

古应春对他的这套话,在理路上一时还辨不清是对还是错,好在这是闲话,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辞,要一个人去好好筹划,明天如何踉洋人开谈判?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才能把全副心思摆到英蓉身上。小别重逢,自然有一番体己的话,问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也问起他的兄弟。芙蓉告诉他, 决计叫他兄弟读书上进,附在一家姓朱的书香人家读书,每个月连柬脩和饭食是三而银子,讲好平日不准回家。

胡雪岩听见这话,大为惊异,想不到芙蓉那样柔弱的性情,教养她的兄弟,倒有这样刚强的处置。

“那么小兔儿呢?”他问,“一个人住在朱家,倒不想家?” “怎么不想?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来,让我一顿手心又打回去了,” “你倒真狠得下这个心?” “你晓得我的心,就晓得我狠得下来了!” “我只晓得你的心好,不晓得你心狠。”胡雪岩已估量到她有个很严重

的说法,为了不愿把气氛弄得枯燥严肃,所以语气中特地带着点玩笑的意味。芙蓉最温柔驯顺不过,也猜到胡雪岩在这时刻只愿享受温情笑谑,厌闻

什么一本正经的话,所以笑笑不响,只把从湖州带来的小吃,烘青豆、酥糖之类摆出来供他消闲。

她将他的心思倒是猜着了,但也不完全对,胡雪岩的性情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说笑话,也什么时候都可以谈正经,而且谈正经也可以谈出谐谑的趣味来,这时便又笑道:“你是啥个心,怎么不肯说?是不是要我来摸?”

说着顺手捞住芙蓉的一条膀子,一摸摸到她胸前,芙蓉一闪,很轻巧地避了开去。接着便发现窗外有人疾趋而过,看背影是大兴客栈的伙计。

显然的,刚才他的那个轻桃的动作,已经落入外人眼中,即令芙蓉温柔

驯顺,也忍不住着恼,手一甩尘到一边,扭着头不理胡雪岩。

一时忘形,惹得她不快,他自然也感到歉疚,但也值不得过去赔笑说好话,等一会事情也就过去。所以只坐着吃烘青豆,心里在想着,湖州有哪些事要提出来问她的?

偶然一瞥之间,发觉芙蓉从腋下钮扣押出一条手绢,正在擦眼泪,不由得大惊失色,奔过去,捧有她的脸一看,可不是泪痕宛然?

“这,这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芙蓉醒醒鼻子,擦擦眼泪,站起来扯了扯衣襟,依旧坐

了下来,要装得没事人似的。 “一定有缘故。”胡雪岩待为这样说:“你不讲,我要起疑心的。” “我自己想想难过!不怨别人,只怨自己命苦。”她将脸偏到一边,平

静他说,“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妇,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不会这样动手动脚,叫不相干的人看轻了我,”

越是这样怨而下怒的神态,越使得胡雪岩不安,解释很难,而且也多余, 唯一的办怯是认错。

“我不对!”他低着头说,“下次晓得了。”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释了,“我也不是说你不尊重我,不过身分限在那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又说,“你现在应该想得到了,我为什么对小兔儿狠得下心来,我要他争气!要他忘记了有我这样一个姐姐!”

“这⋯⋯”胡雪岩颇感不安,“你也把这一点看得太重了!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我又没有看轻过你。”

“话不是这么说。”芙蓉也觉得这身分上的事,再谈下去也无味,所以避而不谈,只谈她兄弟,“我一个人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小兔儿在我身边, 一定不会有出息,为啥呢,第一,不愁吃,不愁穿,他要啥,我总依他,只养不教,一定不成材;第二,有三叔在那里,小兔儿学不到好样,将来嫖赌吃着,一应俱全。我们刘家就再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半晌作声不得,口虽不言,心里却有许多话,最想说的一句是:“我把你看错了!”他一直看芙蓉是个“面人儿”,几块五颜六色的粉,一把象牙刻刀,要塑捏成怎样一个人,就是怎样一个人。此时方知不然!看似柔弱,其实刚强,而越是这样的人,用的心思越深,做出来的事, 说出来的话,越是出人意外。从今以后,更不可以小觑任何人了!不然就可能会栽大跟斗。

由于这样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轻易答腔,站起来一面踱方步,一面回味她的话,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说出来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难为你想得这么深!”他站定了脚说,“不过,我倒要劝你,你这样子不是福相!我实在替你担心。你什么事放不开,一个人在肚子里用功夫, 耗心血的,怪不得人这么瘦!”

芙蓉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么样在肚子里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脑筋略为一转,就凭这两句话,便可以想见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说出来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糟糠,小兔儿这个小舅子,他就会当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负起教养之责,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靠她做姐姐的,自己要有决断。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会有办法!茎蓉这样在想,先不必开口,且听他说些什么?

“这是我不对!我没有想到小兔儿。不过,话说回来,是我没有想到, 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实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没有工夫来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办法,尽责任。”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亲骨肉,只要你舍得,事情就好办了, 你倒说,你希望小兔儿将来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总巴望他能够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种不愿说而又非说不可的神态,“无论如何,不要象三叔那种样子。”

胡雪岩明白,这是她感怀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种感慨。如果不是刘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话,生来是偏房的命,但不能为人正室,不嫁也总可以!只力有了一个兄弟,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养侄儿成人,终于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小兔儿。其情哀,其志苦,胡雪岩对她不但同情,而且钦佩,因而也愈感到对小兔儿有一份必须要尽的责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说,“你三叔虽不是败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他的道理,将来会发达的。你不要太看轻了他。”

“我不是看轻他,他是我叔叔,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我总尊敬他的。不过⋯⋯”芙蓉忽然摇摇手,“这也不去说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免儿当自己人。”

“当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岩说、“闲话少说,你倒说,你将来希望小兔儿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荣宗耀祖。” “荣宗耀诅,只有做官。象我这样捐来的官不希奇,要考场里真刀真枪

拼出来的才值钱。”胡雪岩平静他说,“只要小兔儿肯替你争气,事情也很好办,我替你请个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

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岩当时就要笔墨纸张,给王有龄写信,请他代为托“学老师”,觅一个饱学秀才“坐馆”。当然,他也还有许多事要跟王有龄谈,文墨上的事,胡雪岩不大在行,有些话,象跟何桂清见面的经过,又非亲笔不可,所以这封信写到钟敲十二下,还没有写完。

芙蓉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先是当他有些负气,后来看看不象,长篇大套在写,当然是谈别的事。不过因头总是由小兔儿身上而起,这样慎重其事, 未免令人难安。

“好歇歇了!”她温柔他说,“莲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点心睡吧,明天再说。”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胡雪岩头也不抬他说。

说是这样说,仍旧又很费劲地写了一个钟头才罢手,他把头一张信纸, 递了给芙蓉。

芙蓉是识得字的,接过来念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阁下,敬禀者,” 念到这里笑了,“好罗嗦的称呼!”

“你看下去。”

于是芙蓉又念:“套言不叙。今有内弟刘小兔,”到这里,芙蓉又笑了, “你怎么把小兔儿的小名也写了上去?”

“那要什么紧,又不是官场里报履历,我跟王大老爷通家至好,就写小名也不要紧。”

恩想也不错,她便笑道:“说来说去,总说不过你。”

“不用你说,我自己晓得,你看,”他指着“内弟”二字。“这你总没话说了吧?”

这是不拿芙蓉视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却不便有何表示,只静心看下去, 见胡雪岩对聘师的要求是学问好、性情好,年纪不宜过大,如愿就聘,柬脩从优。这见得他是真为自己跟小兔儿打算,心头由热而酸,不知不党的滚下两滴眼泪。

“我想想又不对了!”她揩一揩眼睛说,“怕小兔儿福薄,当不起!再说,这样费事,我心也不安。”

这话让胡雪岩没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过一个人也不要太迷这些花样。”他搔搔头说,“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看不开。”

“我看,还是先附在人家馆里的好。” “为啥呢?”

为来为去,还是为了芙蓉怕小兔儿没有那种专请一位先生来教导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连自己的终身,都相信是注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岩意会到此,便有了办法。

“我看这样,你先去替小兔儿排个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注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话做,不然就随便你。”

“这话说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个八字看。”美蓉去找了一张红纸,“劳动你把小兔儿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写完小兔儿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沈头上,芙蓉还有一桩“官司”要审,就是那方白缎绣花小包袱中,包着的一绺黑发,两片指甲。

“这是哪里来的?”她说,“你用不着赖,也用不着说假话。” “听你的口气,当我一定要赖,一定要说假活。那,我就最好不说话,

说了真话,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说不过你!”芙蓉有些着恼,“你不说,那包东西我不还你。” “你尽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烧掉、摔掉,我决不过问。” “你不觉得心疼?” “心疼点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当面烧给你看!” “唉!”芙蓉叹口气说,“‘痴心女子负心汉’,我真替那个送你这些

东西的人难过。”

这句话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为不安,“你说”我别样, 我都不在乎,就是这一样不能承认。”他加重语气分辩,“我决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对朋友如此,对喜欢过的女人,也是如此。”

“这样说起来,你对这个女人是喜欢过的?” “不错。”胡雪岩已经从芙蓉的语气,料准了她不会吃醋,觉得直言不

妨,所以又说,“就是前不久,我喜欢过,现在已经一刀两断。她不知道怎么,忽然‘冷镬里爆出热栗子’,在我决不能捡‘船并旧码头,的便宜。所以对这两样东西,我只当做不曾看见。”

“你的话我弄不明白。”芙蓉问,“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里的,七姑奶奶也见过。”

芙蓉深为诧异:“七姑奶奶这样直爽的人,跟我无话不谈,怎么这件事不曾提起?”

“你说话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该不管说得说不得,都要乱说?”胡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杰,不要看她疯疯癫癫,胸中着实有

点丘壑,你不要看错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话扯开去。你倒讲讲看,你们怎么样好法?” “就是这佯子!”胡雪岩翻个身,一把抱住芙蓉。“哼!”芙蓉冷笑,“看你这样子,心里还是忘不掉她,拿我来做替身!”说着,便要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无奈他的力气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紧

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来跟她比一比。”他说,“她的腰没有你细,皮肤没有你滑。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

这两句话等于在醋罐里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冲淡了,“少来灌米汤!”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把跟她的事,从头到尾,好好讲给我听。”

“讲起来话长!”胡雪岩从枕头下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两点钟了! 再讲就要讲到天亮,明天再说。”

“你不讲就害我了!” “这叫什么话?” “你不讲,害我一夜睡不着。”

“好,我讲。”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叶讲完,胡雪岩又说,“这一来,你可以睡得着了,不许再罗嗦!”

“问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不过只许一句。” “照你看,”芙蓉问,“事情会不会起变化?“ “什么变化?”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学台了。”芙蓉从容分析,“照你的说法,她先对你也不怎么样,等到见了年纪轻、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学台,心里就有了意思。照规矩说,她自己也要有数,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避嫌疑,怎么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时候,私底下放了这两样‘私情表记,? 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来。这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的心又变过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不理她就是了。” “你倒说得容易!可见你不懂女人的心。”

这一下,胡雪岩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约,往下追问:“女人的心怎么样?”

“男人是没良心的多,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女人不同, 一颗心飘来飘去,不容易有着落,等到一有着落,就象根绳子一样,捆得你紧紧地、再打上个死结,要解都解不开。现在你是让她捆住了,自己还不晓得,说什么‘不理她就是’,有那么容易?你倒试试看!”芙蓉讪笑地又说, “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一番话把胡雪岩的瞌睡虫赶得光光的,睁大了眼,望着帐顶,半晌做声不得。

“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岂但不错!还要谢谢你,亏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问,“你看,

该怎么办?”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来。”

这是句反话,如果在平时,胡雪岩一定又会逗她拈酸吃醋,开开玩笑, 此时却无这种闲逸的心情,一本正经他说:“这是决不会有的事。我现在就怕对何学台没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里不痛快,对我生了意见,

说都说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试探,看他这样表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划:“你现在要抢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会弄僵,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话说出口,她怎么收得回去?”

“这话对!”胡雪岩说,“我现在脑筋很乱,不晓得怎么快法?” “无非早早跟何学台说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还有啥话

好说。”

“话是有道理。不过官场里有样规矩你不懂,做哪个地方的官,不准娶哪个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烦就在这里。”

谈到官场的规矩,芙蓉就无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见解对胡雪岩仍旧是个很大的帮助。第二天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件事,大清早的脑筋比较清醒,他很冷静地考虑下来,认为“生米”虽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饭”,但米只要下了锅,就不会再有变化,于今为计,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说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会死心,这就是将“生米”下锅的办法。

不过,这件事还要个居问奔走的人。现成有个周一鸣在那里,不然还有刘不才,也是千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时还下会生变,不妨等周一鸣回来了再说。

等把这个难题想通了,胡雪岩觉得心情相当轻松,盘算了一下,古应春这天一定在忙着眼洋人接头,不必去打扰他,只有找刘不才一起盘桓,不妨一面出去游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适的地皮,为潘叔雅买下来建新居。

想停当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妆已毕,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时间起这天要办些什么事?

“等你三叔来了再谈。”胡雪岩说,“我想带你去逛逛。” “我不去。抛头露面象啥样子?”

“那么你做点啥呢?” “我还是到七姑奶奶那里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远是热闹

的。”

“就你们两个人,怎么热闹得起来?我看不如约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问道,“你说了她什么?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

子,古老爷常常劝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闷出病来,她说什么也不肯。” 这话胡雪岩在前一天也听见过,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听芙蓉提到,才知

道七姑奶奶真的发愤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我不过劝她,要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哪知道她这样认真。”胡雪岩

说,“赌气是决不会有的事,她最佩服我,还有大事要我帮忙,赌什么气?” “这倒是真的,”芙蓉点点头,“提起你来总是小爷叔长,小爷叔短。

我看,”芙蓉笑道,“只有一个人不佩服你。” “哪个?”

“梅玉的娘。”

昨天是为了阿巧姐生醋意,这时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岩心里不免有些厌烦,所以默不作声。

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见他是这样的态度,便不再往下说,聊些别的闲天,等着刘不才。

结果刘不才不曾来,来了个古应春,带了由丝栈里转来的两封人,一封

是尤五的,由陈世龙代笔,说杭州漕帮闹事,经过调处,已经平息。只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饮宴酬醉无虚日,所以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龄的,这封信就长了。

工有龄校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从苏州写给他的信,加上陈世龙带去的口信,都要在这纣信中答复,所以足足写了七张纸,认得出是他的亲笔。这样一个浙江官场中的红人及能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居然能抽出工夫来写这么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就显得交情确是与众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说是“既感且愧”,因为尤五会同郁四,将浙江漕帮的纠纷,顺顺利利地处置停当,感情已是可感,而且还承他送了许多礼物,实在受之有愧。至于认七姑奶奶作义妹一节,君子成人之美,而况又是旧雨新知双重的交情,自然乐从。问七姑奶奶什么时候到浙江,他好派专差来迎接。

“你看!”胡雪岩将前面两张信递了给古应春,接着又往下看。

下面提到何桂清,说是接到他从苏州寄会的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踪。何桂清认为能结识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万银子,这下是王有龄来赞扬胡雪岩了,说他的处置“高明之至”,这一万两银子,请胡雪岩替他记入帐下,将来一起结算。

此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催促裘丰言早日回杭州, 因为现在有个“优差”的机会,他可以设法谋取,“迟则为他人捷足先登, 未免可惜。”

“对了!”胡雪岩放下信问道,“‘酒糊涂,住在哪里?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昨天我倒忘了问你。”

“都弄好了,就因为五哥不在这里,略上没有交代好,不敢启运。”古应春又说,“刘三爷知道你要跟他碰头,去约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到七姐那里去,留下口信请他们来。” “那又何必在外头吃?还是到我们那里去。”

于是古应春和胡雪岩坐马车,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车招摇过市,另雇一顶小轿走。轿慢车快,等她到时,只见七姑奶奶正笑容满面地在跟胡雪岩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么?”芙蓉惊喜地问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他说,“我哥哥在做知府,我为啥不去。” 这一节,也就象阿巧姐那件事一样,是无话不谈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

谈到的少数“秘密”之一。不谈阿巧姐是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烦,不谈胡雪岩屠间拉拢,认王有龄作义兄,是七姑奶奶自觉身分悬殊,不相信现任知府的王大老爷肯降尊纤贵,认此义妹。事情不成,徒落话柄,所以她不愿告诉芙蓉。

谁知王大老爷居然答应了,而且仿佛认此义妹,是件极可高兴的事,当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见投缘,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态。

听她自己约略说明缘由,芙蓉也替她高兴,“恭喜,恭喜!”她笑着说, “从今以后,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兴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爷叔的光。来!” 七姑奶奶一把拉着她走,“到厨房里帮帮我的忙。”

古应春是广东人,讲究饮馔,七姑奶奶闲着无事,也就在烹调上消磨辰光,所以家里没有客来,饭菜也很丰腆,厨房里早已预备得差不多了,还有

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地把饭开了出来。

主客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还是谈湖州之行。刚刚只谈了一半,胡雪岩决定亲自送七姑奶奶去,现在要谈的是动身的日期。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来,“五月初七以后就不行了,苏州的人要来。再等下去,天气太热,又不相宜。”他踌躇着说, “而且一去一来至少要半个月的工夫“小爷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凉以后再说。”七姑奶奶不愿强人所难,这样很爽快地表示了态度。

“那不行。耽误了你们的好事。”胡雪岩又说,“再者,陈世龙也要做亲了。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总有办法,等我慢慢来想。”

话题中断,接下来是古应春谈他上午跟洋人见面的情形,谈到一半又被打断了,刘不才和裘丰言连翩而至,两个人脸上红着,是喝了酒来的,但也不妨再来几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丰言说,“只等尤五哥来就动身。” “他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胡雪岩说,“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不必,不必!”裘丰言指着刘不才说,“我跟刘三哥在一起,写意得

很,每天吃吃酒,到处逛逛,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难得遇到,尤五哥尽管慢点回来好了。”

胡雪岩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正‘酒糊涂’!一则要早早交差,人家等着洋枪在用,采运军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遥自在?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再则,”他把王有龄的信拿给他看,“雪公一番热心,你不要错过机会。”

等把信看完,裘丰言点点头说,“雪公的盛意,着买可感。不过,尤五哥不来,我也没办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让人家捷足先登了!”这话也不错,于是胡雪岩又遇到一个难题。七姑奶奶看他们愁颜相向,

忍不住要问:“小爷叔!到底为了啥?”

“老裘要运洋枪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一进浙江地界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定要等五哥来, 说妥当了才敢走。”

“是这样一桩事情!为啥早不跟我说?”

一听这话,胡雪岩和裘丰言精神一振,齐声说道:“七姐!你有办法?”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应春,“你知道这件事,

也放在肚里不说,真正气数。 “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古应春笑道,“闲话少说,你有办法就拿出

来!”

七姑奶奶的办法很简单。尤五手下几个得力的人,她无不相熟,只要找到其中之一个,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凑巧的是,古应春亲自去跑了一遍, 竟一个也不曾找到。

“不要紧!”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汉的气概,毫不迟疑地说,“这段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晓得我。我送了裘老爷去。”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首先古应春就担心,“一船军人,不是好玩的事!” 他说,“千斤重担你挑不挑得下来,自己要想一想。”

“我想过了。不要紧的。”

语气虽平静,而胡雪岩却听得出,愈平静愈显得倔强,他是深知她的脾气的,发现美蓉也想说话,急忙抛过去一个阻止的眼色,然后装出欢然的神

情好:“好极,好极!有七姐出马,一定一路顺风。老裘,就让七姐送你去好了。”

裘丰言知道胡雪岩这样说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应地也装出兴奋和感激的神态,拱拱手说:“多谢七姑奶奶,只是劳动玉步,于心不安。”

“没有多少路,只当到嘉兴去玩一趟。” “慢点!”胡雪岩灵机一动,“我倒有个办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

把那件大事办了它。”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时还想不通,“那么,小爷叔你呢?” “我是对不起,这趟不能陪你了⋯⋯”

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认义兄,尤五一定要到场,来了又去,徒劳跋涉,而自己算来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机会,早早办了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长去说媒。至于尤家兄妹与王有龄之间,要有个人从中传话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托裘丰言。

裘丰言当然乐意效劳。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也觉得这样安排十分妥帖。只是一船军火,真个托付七姑奶奶保险,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谁也觉得大不妥当。

找个机会,古应春将胡雪岩和裘丰言拉到一边说道:“小爷叔,你真的信任我们那口子?她是‘女张飞’,你是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妙算不敢说,打算是有的。要我亲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爷’那里去搬救兵。”

“妙,妙!”古应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轻点!轻点!”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气你晓得的,这件事不

能让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来,有一昼夜的工夫就够了。” “那么,你预备啥时候走?”

“今天就走。” “我陪你去。”裘丰言说,“我也久慕‘老太爷’的名,想见见他。” “也好!不过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陆路,为了赶辰光我骑马去,你行不

行?”

裘丰言不会骑马,无法同行,只得快快而罢。及至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正为七姑奶奶在开备办礼物的单子,芙蓉则是七姑奶奶的参赞,两人商量着说一样,刘不才便提笔写一样。

开完长长的一张单子,七姑奶奶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自言自语他说:“备齐总得六七百丙银子。”接着便叫一声:“小爷叔!”

“怎么样?” “你有没有空?”她问,“我是说能不能抽出两天的工夫来?”

胡雪岩面有难色,便先问一句:“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来商量。” “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这一说,古应春不由得就要问:“回松江干什么?” “要去拿东西,天气热了,我的单衣夹服还在家里,还有些首饰,到杭

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

“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

“你真是木头人!”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

“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

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

“说实话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等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 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 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

“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 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

转脸去问芙蓉:“你呢?”

“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 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大家赶一赶。

“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有好多事,要请你办。”

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 “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 “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

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

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样。”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 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洋货。”

“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

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 “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

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

“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

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

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 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 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八。

“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 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

“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象什么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佯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 “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

“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分,各个不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象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

“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

“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 “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 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

“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 “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 “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

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么,灵不灵呢?”

“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

“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肽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 ‘触机’不足为据。”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 “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踏的?” “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会

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

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 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 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 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

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

花会打那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

“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起来一定不开。”

“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

“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 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

“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

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 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

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 “没有,就算了!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

革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 开出张九官来。

“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

还是张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

“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

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这种恶刻的法子?”

“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他说, “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

“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 “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

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 “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

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思!”

“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 “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

有十七八回了。”

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 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

“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

于是七姑奶奶将刚刚听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裘丰言也对梁四太太赞叹不止,这样谈到十点多钟,古应春和胡雪岩陆续归来,船已雇好,胡雪岩所买的东西,已直接送回客栈。约定第二天中午,仍在七姑奶奶那里会齐, 一起下船。

二十七

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户,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 “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 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

七姑奶奶的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者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纡贵,认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 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至诚,着实令人感动。

“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

“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爷竟沉吟不语。

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 “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

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

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

“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 “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

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 “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

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

“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 “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

“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 “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

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 “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

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 “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

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 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

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 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享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怎么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 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

“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 “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人跟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

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

“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

“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七姑爷’古应春。”

“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 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大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交给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 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买。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

“那怎么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

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办法。”

“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 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

“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

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槁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觉得一时真难善策。

“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 “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

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情就算断了。”

“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这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吗?”

“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

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碰硬较量个明白?”

“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么,你是怎么办呢?” “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

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重礼,我照送就是。”

“听说是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我贴也贴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见得看得如何之重!我

要劝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帮长毛。为人忠逆之辨,总不可以不分明。”

听到最后一句,老太爷很注意地望着他,好久,才点点头说:“老弟台, 你虽是空子,漕帮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句实话,二百年下来,现在的时世,不是翁、钱、潘三祖当年立家门的时世了。长毛初起,我们漕帮看得两‘秀’很重。哪晓得越来越不象话,天下还没有到手,伦常名教倒已经扫地了。什么拜天地不敬父母,什么‘男行’、‘女行’,乌七八糟一大堆。现在小刀会刘丽川也在拜天地了,这些情形我也看不惯。所以,你如果能劝得武成回心转意,不帮长毛,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义气有亏缺。不过,我

不晓得你要怎么劝他?”

“那自然见机行事。此刻连我自己都还不晓得该怎么说?”

谈到这里,就该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来,老太爷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但漕帮的声气甚广,只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码头,旦夕皆知, 自会找出人来,而况俞武成亦非无名小卒,找起来更容易。只是要看他是近是远,在近处来得快,在远处来得慢,日子无法预定。

“我晓得你心里急,不过急也无用,事情是总可以摆平的。” 老太爷说,“难得相聚,且住两日再说。”

“当然,当然。”胡雪岩说,”多的日子也耽搁下来了,不争在这两天。” 他是如此,裘丰言更不在乎,这一夜照样开怀畅饮,听老太爷谈他当年

走南闯北,涉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闻异事,直到深宵不倦。

谈来谈去谈到俞武成,“松江是‘疲帮’,他们那一帮是‘旺帮’,所以武成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花花公子,嫖赌吃着,样样来,样样精。”老太爷不胜感慨地说,“哪晓得快活了一辈子,老来苦!”

“这都是叫长毛害的。”胡雪岩说,“不闹长毛,他好好在杨州、镇江, 何至于此?所以俞老跟‘他们’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见了武成,这些话要当心。他有样坏毛病:不肯认错!不说还好,一说偏偏往错里走。除非他老娘说他,他不敢不听,不然,天王老子说他一句错,他都不服。”

“这样看起来,倒是位孝子!”裘丰言说,“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为此。”老太爷说,“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

岁的老娘面前,还会撒娇。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问:“她娘还在?” “还在!”

“在镇江?还是扬州?” “不!那两个地方怎么还能住?”老太爷说,“搬在苏州。去年到杭州

烧香,路过松江,在我这里住了几日。” “九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出远门烧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爷说,“这位老太太,当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

——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带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门去,见面就是一刀!出来就到衙门,县官倒是好官,说她替夫报仇,当堂开释。那时她还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来就是武成。”

“原来俞老是遗腹子!怪不得孝顺。” “他也不敢不孝顺。”老太爷又说,“武成后来管帮,也亏得我这位俞

三婶。当时俞三叔一死,还没有儿子,帮中公议,由他家老五代管。遗腹子生下来,如果是女的,不必说,是男的,到二十岁,俞老五‘推位让国’。哪晓得俞老五黑心,到时候不肯让出来。又是俞三婶出面,告到僧运总督那里,官司打赢,武成才能够‘子承父业’。”

“照此说来,这位老太太对外头的事情,也很明白?” “当然!是极明白的人。” “也管他们帮里的事吗?”

“早先管,这几年不大管了。”老太爷又说,“早先不但管他们帮里的事,还管江湖上的闲事,提起俞三寡妇,真个是响当当的字号。”

就在这一番闲谈之中,胡雪岩已筹划好一条极妥当的计策,不过欲行此

计,少不得一个人,先要跟这个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爷去谈。

这个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经深夜,不便惊动。第二天一早起身, 匆匆漱洗,便唤过来伺候他的小厮,进去通知,立请七姑奶奶有要紧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说是请胡雪岩、裘丰言到她屋里去谈。“小姐”的闺房,又有芙蓉在,裘丰言自然不便入内。

“不要紧!我们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听听,省得回头我再说一遍。” 听得这话,裘丰言只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堂屋里已经摆

好了一桌早饭,松江人早餐吃硬饭,裘丰言颇感新奇,不但有饭还有酒,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举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点,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七姑奶奶接口说道,“裘老爷来,没有啥款待,只有酒。

小爷叔,你不要拦他的高兴。” “老裘不会不高兴,我一说出来就晓得了。七姐,我问你个人,你晓不

晓得?”胡雪岩说,“俞三寡妇!” “是不是俞师叔的老娘?” “对。”

“现在不叫俞三寡妇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见过的,去年到松江来, 说要收我做干女儿,后来算算辈分不对,才不提起的。”

“好极了!照此说,她很喜欢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苏州去一趟。” 说到这一句,裘丰言恍然大悟,高兴地端起一大杯烧酒:“这下我非浮

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却是莫名其妙,于是胡雪岩约略将俞武成打那票枪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爷如何为难的情形,略略谈了些。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再讲下去,也就明了他们的用意了。

“小爷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来,硬压俞师叔?” “是的,意思是这个道理。不过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说,“我动到这

个脑筋,主要的是不让老太爷为难。我想这样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备一笔重礼,跟裘丰言俩肃具衣冠,去拜访俞三婆婆, 见面道明来意,要说老太爷因为已经答应了俞武成,不便出尔反尔。万般无奈,只有来求教俞三婆婆,应该怎么办?请她说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子尊敬她,我再旁边敲敲边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面干预。只要她肯说一句,俞师叔不敢不依。好的,我准定奉陪, 什么时候走?”

“我先要跟老太爷谈一谈。请你先预备,我们说走就走。” “我没有啥好预备的。”七姑奶奶说,“倒是送三婆婆的礼,小爷叔你

是怎么个打算?”

这一层,胡雪岩自燃已有打算,分派裘丰言去办,请他当天赶到上海, 转告刘不才,采办两支吉林老山人参,另外再配三样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礼物,由裘丰言带到苏州,仍旧以阊门外的金阊客栈为联络聚集的地点。

于是,裘丰言跟着胡雪岩到了老太爷那里,开口说到“辞行”,老太爷不解所谓,深为诧异。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面前为难。”胡雪岩说。“我跟老裘,好比焦赞、孟良,预备把余太君去搬请出来。不过你老要跟我们唱出双簧。”

这出双簧,在老太爷这面轻而易举,只要找了俞武成来,当面跟他说明: 胡、裘二人,上门重托,他因为答应俞武成在先,已经拒绝。同时告诉他, 说俞三婆婆派人来寻过,留下了话,叫他立即赶回苏州,有紧急大事要谈。

听胡雪岩讲完,老太爷兜头一揖:“老弟台,你这条计策,帮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们白头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过虽拿余太君把他压了下去,他的难处也要替他想想,这归我来办。你们不必管了。”

“这也没有叫老太爷劳神的道理。”胡雪岩说,“老实奉告,洋枪上是有一笔回扣的,我们就拿这笔钱交俞老一个朋友,在苏州见着了他,我当面跟他谈,一定可以摆平。反正你老只要假装糊涂好了。”

“装糊涂我会。”老太爷问道:“你们啥时候动身?” “装就要装得象。我们明天就走,回头也不再到你老这里来了。怕一见

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这样说,我就不留你们了。不过,在苏州把事情说妥当了,无论

如何再要到松江来往两天。” “一定,一定!”

两人辞了出来,裘丰言当即动身到上海。胡雪岩心里在想,意料不到的, 又有苏州之行。既然有此机会,阿巧姐的纠葛,应该理个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个挡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问芙蓉:“你要不要到苏州去玩一趟?” “我懒得动,而况你们两三天就回来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谈得来,我就

一动不如一静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当着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说什么, 只好向七姑奶奶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当时就说:“小爷叔,你有话尽管说,怕啥?”

“七姐!”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一说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认为芙蓉跟着到了苏州,阿巧姐一见,当然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于是悄悄劝尤五嫂,不必强留。至于芙蓉,听说有此关系,随即也改了主意,愿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苏州。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众,胡雪岩和两位堂客之

外,另外带了个后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苏州去送过俞三婆婆的寿礼,所以带着他做“向导”。

到了苏州可热闹了,在金阊栈的,有原来住在那里的周一鸣,随后来的裘丰言,还有跟了来“轧闹猛”的刘不才,分住了两座院落,却都集中在胡雪岩那里,听他发号施令。

“七姐!你带着阿土是第一拨,见着三婆婆,先替我们问好,再说要去拜访她。如果她问:为什么不跟着你去?你就说怕她嫌我们冒昧不见。然后问她,明天一早去见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来通知。”

“我晓得了。小爷叔,”七姑奶奶问道,“三婆婆一定会问,为啥要去看她,我怎么说?”

“你只说我们寻俞老寻不着,只好来见三婆婆,她若问起寻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说不晓得,不过决无恶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说完,立刻带着阿土离去。 “老周!你即刻上观前去一趟,替我办一身七品服色!从上到下,全套

都要。”

“啊呀!”裘丰言说,“我也没有带袍褂来。” “那容易,一共办两身。”等周一鸣一起,胡雪岩对刘不才说,“三爷,

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带些钱,进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个最好的地方‘开盘子’,要做阔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坏事,不去说它!”刘不才问道,“这是为了啥?你说了,我心

里好有个数。” “是为了过几天好请客。”胡雪岩说:“听说俞武成是个‘老白相’,

嫖赌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一说,倒是我来对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来,归我招呼,包

管他服服帖帖!”说完,刘不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调兵遣将已毕,胡雪岩笑着对芙蓉和裘丰言说:“今天没有事了,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丰言说,“等事情办妥了,再去逛也不迟。” “咦!”胡雪岩问道:“你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的人,这回怎么放

不下心来?”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裘丰言说,“这件事,我通前彻后想过了, 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长毛夹在里头,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这一说,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话对,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又说, “事不宜迟,赶快给松江写封信回去。老裘,你来动笔!”

这是裘丰言责无旁贷的事,一面亲自搬出文房四宝来,一面问胡雪岩, 这封信如何写法?

信中拜托老太爷,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务必设法探明跟赖汉英那方面订下了怎样的约定,原来的计划是如何动手?还有最要紧的一层,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赖汉英的挟制胁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样?

刚把信写完,阿土已经回到客栈,跑得气喘吁吁地说:“七姑奶奶叫我赶紧回来通知,三婆婆的孙子,马上要来拜会,他是个‘总爷’。”

绿营武官中有‘千总”、“把总”的名目,是低级武官,所以老百姓见了绿营兵丁,都尊称一声“总爷”。胡雪岩觉得这不值得重视,倒是三婆婆有此礼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见了,值得高兴。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认为阿土在苏州已无用处,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烦你立刻回松江,拿这封信送给老太爷。你跟老太爷说,信中所谈的事,一有结果,立刻给我回信。就劳驾你再辛苦一趟。” 说着,又喊芙蓉,取出十两银子送他做盘缠。

就这时,只见金阊栈的伙计引进一名武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马弁。一看这气派,不象“总爷”、胡雪岩眼尖,赶紧向裘丰言说道:“是个水晶顶子。”

顶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员,裘丰言失声说道:“啊!是守备。糟了,便衣接见,似乎失礼。”

失礼也无可补救了,只见伙计已经高举名帖,拉长了声音唱道:“俞老爷拜!”

裘丰言比较熟于官场仪注,拉一拉胡雪岩,掀开门帘,踱着方步,迎到外屋,只见“俞老爷”带着马弁站在门外,便闪开了视线,从伙计手里接过

名帖来看,上面写的是:“侍晚俞少武顿首拜。”不用说,是俞武成的儿子。“不敢当,不敢当!请你替我们挡俞老爷的驾,身在客边,未带公服,

不敢亵慢!”

伙计还未接话,俞少武已经跨了进来,两手一挥,将马蹄袖放了下来, 接着便请了个安。虽说武职官儿品级不值钱,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丰言都觉得相当尴尬。

幸好,俞少武不叙官阶叙世谊,站起来口称:“两位老世叔!”他说, “家祖母特意命少武来请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劳动两位老世叔光降,有什么吩咐,告诉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丰言拱手答道:“世兄,诸先坐了叙说。敝姓裘,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薪又见了礼,坐定攀谈,裘丰言有一番官场中请教“功名”的话头,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进士,授职守备,派在两江“督标”当差。督标中军知道他是漕帮子弟,又见他仪容出众,言语灵便,特为报请总督, 行文兵部,将他补了一名“提塘官”,专驻京城,接理两江总督衙门的奏折呈递事宜。最近是请假回籍省亲,还有个把月的勾留。

“原来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丰言翘一翘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时势,前程如锦,可喜可贺。”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来意,请示有何吩咐!这是谈到了正经上头,裘丰言使个眼色,让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请教令尊。只为令尊行踪不定,特意来求三婆婆。”胡雪岩说:“未尽道理,不便启齿,我想烦世兄回去禀告令诅母,我跟裘兄准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谒,务必请三婆婆容我们晚辈,有个申诉的机会。”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站起身来答道:“家祖母说,现在住在苏州, 亦是寄人篱下,只怕接待简慢,不敢劳驾,有话还是请这时候吩咐。”

“这是三婆婆体恤我们晚辈,做晚辈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贤。”胡雪岩又说,“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亲弟兄一样,他不当我‘门槛’外头的人看待, 说起来等于一家人,我们岂有不去给三婆婆请安的道理?准定这样,明天一早到府上。虽有话要申诉,决不会让老人家操心为难,请放心!”

俞少武听得这样说,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两位老世叔的大驾!”

说完,请安告辞。胡雪岩和裘丰言送出客栈大门,又开发了四名马弁的赏钱,眼看客人骑马走了,两个人在门口就谈了起来。

“想不到俞武成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胡雪岩赞叹着说,“上头又有那么一位老娘替他遮风雨,我倒着实羡慕他的福气。”

“闲话少说。”裘丰言熟于官场的种种,提醒胡雪岩说:“明天去见三婆婆,着实该有一番重的礼节,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则封的命妇。”

“喔!”胡雪岩倒想起来了,从他捐了官以后,一直就想替父母请个封典,也算是荣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听裘丰言提到此事,特感兴趣,“老裘,我正要请教你,这封典是怎么请法?”

“到里头去谈。”

回到里面,丢下俞家的事,裘丰言细讲封典,照《会典》规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两代,妻子、父母, 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谈不到封典了。

人子为尽孝心,将妻子的封典让出来,让求改封上人,叫做“败封”, 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请求败纣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请求败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来说,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请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从前很慎重的,军兴以来也滥了,跟捐官一样, 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兴趣,“怎么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职,可以加捐品级。” “那好!捐个‘一品夫人’什么价钱?”

裘丰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来的,捐加品级,也有个限制,象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个‘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说:“明天我们去见她,势必至于要穿公服,也势必至于要磕头。这虽是礼书所不载,但比照下属见上官的礼节,应该如此!”

“不但要行大札,”胡雪岩说:“江湖上的人,最讲究面子,我还想捧一捧这位老太太。譬如说我们借一副‘导子’摆了去,让她家热闹,你看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嫌俗气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后笑你, 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个的?” “当然是借县官的。吴县孙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导子一定借得到。

不过巡锣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狭,塞得实实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这话也是,等老周回来了再说。”

周一鸣还没有来,七姑奶奶却从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来接芙蓉去相会的。据她告诉胡雪岩,说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当是她儿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么纠葛,特意派两名“差官”来“办案”。后来俞少武回去一说,提到胡雪岩的声明,决不让她“操心为难”,才知他们此来, 并无恶意。

“三婆婆听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说:‘照规矩,他们两位既然特为武成而来,就是我家的贵客,该尽地主的道理。不过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又是晚辈。只好这样了,把胡家姨太大先请了来,也算是个做东道的意思’。小爷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诚恳,就让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许诺:“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领。这样,”他转脸对芙蓉说:“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顺便先把我们的礼带了去。”

芙蓉有些踌躇,她拙于交际应酬,又听说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样一个“狠角色”,心里有种异样的畏惮。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励她说:“不要紧!一切有我。”

“对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驾,你怕什么?” “也好!”芙蓉终于点点头,“我总归寸步不离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们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怜。闲

话少说,你快换衣裳,我们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们第二天的部署,告诉了七姑奶奶。凡是这种摆虚场面的事,从中必要有个“赞礼”的人,穿针引线,素昧平生的双方,礼尚往来,才会若合符节。七姑奶奶是玲珑七窍心,当然心领神会, 一口应承,包管主客双方,不但不至于会在礼节上出现僵窘,而且皆大欢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来。吃到一半,又有人来通知,说七姑奶奶和芙蓉,这天都让俞三婆婆留着,住在俞家了。这种种情谊相孚的迹象,都显示着明天见了俞三婆婆,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现在只望阿土能赶快送个信来,说俞武成不会受到赖汉英那方面的挟制,大功便近乎合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装扮,胡雪岩和裘丰言一个人一身簇新的袍褂, 由周一鸣当跟班,捧着拜匣,另外裘丰言的一名听差,挟着衣包和红毡条, 跟在轿子后头,一直进城,直奔铁瓶巷俞家。

俞家从七姑奶奶那里得知梗概,也早有准备,大门洞开,俞少武候在门口,等轿子一到,命轿夫抬了进去,到大厅滴水檐前下轿。

彼此作揖招呼过后,胡雪岩便说:“把老人家请出来吧!我们好行礼。”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垂手弯腰答道:“家祖母有话,请两位老世叔

换了便衣,到后厅待茶。” “礼不可失!”裘丰言说道:“初次拜谒,一定要‘堂参’的!”

谦辞再三,俞少武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转到大理石屏风后面去了。

于是周一鸣和裘丰言的听差,一起动手,移一张太师椅正中摆好,椅前铺下红毡条,静等俞三婆婆出临。

不久,听得脚步隐隐,望见去裙衫绰约,是七姑奶奶亲自搀着俞三婆婆, 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胡、裘二人,一齐站起,在下首并立。胡雪岩定睛凝视, 一见了俞三婆婆的面,不免诧异,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 的名声,想来必是象山东妇女的那种刚健高大的体魄,谁知她生得又矮又小, 而且百褶红裙下,浑如无物,料想必是一双三寸金莲。这样纤弱的一个妇人, 怎能叫无数江湖好汉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脸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处。那张脸皱得象橘皮一样,口中牙齿大概掉完了,瘪得很厉害,但是一双眼睛,依然十分灵活,顾盼有神, 视线转到客人身上,她侧脸问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爷叔?”

“个子高的那位。”

胡雪岩便踏上一上,“我是胡雪岩!”他说,“特地来给三婆婆请安。” “哎呀!这话折煞我了。胡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说。” “三婆婆!”七姑奶奶说,“小爷叔跟师叔一辈,你请坐下来,好让小

爷叔跟裘老爷行礼。” “喔,还有裘老爷,更不敢当了!”

谦之又谦,让之又让,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边,受了两位“大老爷” 的头,由他的孙子,磕头还礼。

“两位老世叔,请换了便衣,后面坐吧!”

于是俞三婆婆仍旧由七姑奶奶搀着,先回了进去,胡雪岩和裘丰言换去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接到二厅款待,八个干湿果盘,银托了的盖碗茶, 排场相当讲究。

“真正不敢当!胡老爷、裘老爷这么隆重的礼数,又赏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俞三婆婆说到这里,又转脸对七姑奶奶说,“我的耳朵不好,回头两位有什么吩咐,你替我仔细听着!”

这就显得俞三婆婆是个角色了!她明朗耳聪目明,却偏这样子交代,为的是留下一个退步,等胡雪岩有所干求而无法办到时,便好装聋作哑,得有

闪转腾挪的余地。

因为如此,胡雪岩越发不敢大意,要盲不烦地叙明来意,一方面表示不愿使松江漕帮为难,开脱了老太爷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愿请兵护运,怕跟俞武成发生冲突,伤了江湖的义气。

这番话真如俗语所说“绵里针”,表面极软,骨子里大有讲究。俞三婆婆到底老于江湖,熟悉世面,听胡雪岩说到“不愿请兵护运”这句话,暗地里着实吃惊。话中等于指责俞武成抢劫军械,这是比强盗还重的罪名,认起真来,灭门有余。

“胡老爷,裘老爷!”俞三婆婆装出气得不得了的样子,“我这个儿子, 真正无法无天!活到六十多,实在还不及我这个孙子懂事。两位看我老婆子的面上,千万不必生气,等我找了他来问。”她回头拄一拄拐杖,厉声吩咐俞少武:“赶快多派人,把你那个糊涂老子找回来!”

不管她是真的动气,还是有意做作,来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岩急忙相劝,“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事情还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于敌友不分。我们的来意,是想请三婆婆做主,就算没有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们。”

听得这一说,俞三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转眼对七姑奶奶说:“这倒还罢了!我想你师叔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略停一下,她又对客人说道:“既承两位看得起我,武成理当效劳。他心直口快,外面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他的谣言,亏得两位贤明,决不会误听人言。事情好办,请两位在苏州玩个两三日,我一定叫两位高高兴兴回杭州。”

胡雪岩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心里着实佩服俞三婆婆,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俞武成意图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话是从自己口里说出去的:“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即使将来翻脸,要想改口, 已是不能。真正姜是老的辣!自己竟糊里糊涂被她骗了一句话去、可以说是这一年多一帆风顺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斗。然而,这个跟斗栽得不能不服输。

“多谢三婆婆,我们不敢打搅了。静听好音!”胡雪岩站起身说:“不过,我们还有句话,实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来了,务必请三婆婆派人给我们个信,我们好当面跟俞大哥解释。”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释?”俞三婆婆说,“两位抬举武成, 我们母子祖孙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来,我马上叫他给两位去请安。”

这几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岩和裘丰言,心满意足,但要告辞,却被留住了。

“无论如何,要让我们租孙,尽一点意思,吃了便饭再请回去!”俞三婆婆又说:“看见两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还要重托。”

俞三婆婆的话,其实是留客的托词。筵席是早就预备好的,俞家还请了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师兄弟。不管是何身分,对胡、裘二人的礼数,都极恭敬。好在胡雪岩长于词令,裘丰言为人风趣,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觉,快谈豪饮,颇为酣畅。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个罪,回到二厅,那里也有一桌丰盛筵席,是俞三婆婆亲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样轻松自如了, 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为首席,深感不安,过于矜持。

俞少武一进来,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称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他也学

了京里的规矩,将“姨”字念成“亦”子,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马之交,一个叫”七姐”,一个叫“大弟弟”。这一番周旋过后,俞少武才搀着祖母到大厅向官客来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辈,胡、裘二人亦以晚辈自居,所以一齐起身离座,再三谦辞。结果由俞三婆婆总敬一杯,然后向他孙子说道:“少武,你要向胡老爷、裘老爷磕头道谢。这两位真正够义气!”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倘或认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连声答应着,要来行礼。胡雪岩和裘丰言,自然不肯受这个头。逊席相避, 于是俞三婆婆又说话了。

“两位请听我说。我就是这个孙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们这种人家,也算荣宗耀祖了。不过,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场难免合不拢,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总想托个人照应,说实话,官场中也认识几位, 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就是自己觉得高攀不上。难得两位赏面子,再说句放肆的话,我也看得两位跟官场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讲义气。所以,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我这个孙子,托付给两位,要让少武磕了头,我才放心。”

这一套长篇大论,旁人只觉得俞三婆婆是特别看重两位贵客,在胡雪岩却听出弦外之音,拜托照应俞少武,实在是拜托回护俞武成。照此看来,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极深,处处在防备自己这方面会动用官面上的力量来对付她的儿子。有此疑忌存在,总不是件妙事。

为了消释可能会有的误会,胡雪岩不肯说谦辞的话,“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我们倒不能不老着脸受少武一个头。”他说,“三婆姿,从今天起, 少武的事,就等于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样。”

“胡老爷,你的话错了!”俞三婆婆平静地说:“是你侄儿的事。” “侄儿也罢,兄弟也罢,只当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极欣慰地说:“你听见没有?还不快磕头!你说想

调回来,跟在我身边,胡老爷一定会替你想法子。”

这一说,俞少武更是心甘情愿地跪了下来,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礼。

江湖上重然诺,经此当筵一拜,俞少武的穷通富贵,便与胡雪岩息息相关了。而父子的安危祸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么难题,胡雪岩由于对俞少武有责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这着棋,实在高明, 然而也只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对松江的消息,特感关心。为了不愿让裘丰言担心,他只好独任其忧,在肚子里默默做功夫,将俞武成的情况,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计。想得越多,疑虑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无消息,他觉得不能再因循株守, 坐失时机了。

于是约了俞少武在吴苑茶馆见面,找个僻静之处,悄悄问道:“你晓不晓得令尊此刻在哪里?”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说,“不瞒老世叔说,家父在那里有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几家大赌场,是家父喜欢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请人分头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会有消息的。”

“我倒要问问你,令尊跟赖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动那票‘货色’,

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问,俞少武的脸色显得异常认真,用一种近乎要赌咒的语气答道: “在老世叔面前,我不敢说一个字的假话,我一点都不晓得。家父不会跟我说,我也不便去问。而且我一直在京城里,回来还下到半个月,一共见过家父两面,谈不了几句话。如果我晓得有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劝家父打消了它!”

话说得很诚恳,也相当坦率,胡雪岩觉得跟他谈论,不必象对他祖母那样,要加几分小心,便直抒所感,“这件事,照我看有麻烦。令尊客居异地, 手下的弟兄都不在这里,虽然出头来主持,无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难, 不是凭一句话就可以罢手的。如果脱不得身,怎么办?”

俞少武是现任的武官,当然能够领会胡雪岩所说的话,想一想果然,截掠军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调兵遣将,如何下手,得手以后,如何将这批枪械运交赖汉英?官军派出大队拦截剿办,又如何应付?自然得有一番布置,而入不是自己的人,中途变卦,想凭一句话就撤消原有的布置,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这样一层一层想下来,脸上顿现愁云;“事不宜迟!”他说,“及早劝阻,还容易着手。我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见他如此果断,胡雪岩深感安慰,不过他的计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 按着他的手说:“你不宜去!因为虽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容易让人起疑。而且,只要令尊是在青浦,这时候就一定到了松江,你去了也是扑空。”

“那么,老世叔说怎么办,我听命。” “我想我马上赶回松江去看看。你派个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岩紧

接着说,“令祖母有什么话交代,最好也由这个人带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说,“我马上回去告诉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

下坐坐?”

“不必!”胡雪岩答道:“我先回金阊栈料理,在那里等你的信息。再托你转告七姑奶奶,小妾烦她照应。”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极谈得来,就请她在舍下玩两天,一切我们都会伺候,老世叔请放心!”

“打搅不安。只有等我回来,再给三婆婆道谢了。”

于是就在吴苑分手,各奔东西。胡雪岩轿去如飞,到了金阊栈,只见裘丰言一个人在那里独酌。裘丰言见他进来,便站起身来说,“你到哪里去了?刘三爷和老同又不在,我一个人又不敢走开,无聊之极,只有借酒遣闷。”胡雪岩虽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么忧烦都不肯现于词色的人,便笑笑调

侃他说:“没有哪个不准你吃早酒,何必还要想套话来说?”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不才脚步轻飘飘地走了进来,裘丰言一见,便趁着酒兴向他这位谐谑惯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爷,春风得意?”他说,“我真羡慕,老胡委派了你那么好一个差使。说说看,温柔乡中是何风光?”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寻芳问艳,刘不才不辱所命,连走数家, 到底访着了一处极出色的妆阁,主政是金阊的一朵名葩。

“你先说,芳名叫啥?” “你看!”

刘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局票”,黄笺纸印着一个银元宝,只字皆无。

连胡雪岩那样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 “我是问那个姑娘的花名,你弄这张纸头给我们看干什么?”裘丰言把

局票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交还刘不才。

刘不才不接,“你再仔细看看,”他说,“这张局票上就隐着她的名字。”这一指点,胡雪岩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黄?” “对!叫做黄银宝。” “妙!说穿了一点不错。”裘丰言仔细欣赏那张局票,角上有“北京琉

璃厂荣宝斋精制”的字样,不由得又夸一声:“似俗而雅,倒也难得。” “一点不错!似俗而雅。”刘不才抚掌说道,“名字俗气,人倒雅得很,

象朵菊花似地。 “那么你就是陶渊明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裘丰言笑道,

“昨天晚上采了花没有?”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看得她们太不值钱了。” “那么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干铺?”胡雪岩说,“刚刚头一夭肯借干铺,

也就不错的了。” “照这样说,你今天就该‘报效’了!”裘丰言兴致勃勃地说,“今天

晚上吃你的‘镶边酒’!我替你看看客人看,老胡一个,俞少武一个⋯⋯” “慢点,慢点!”胡雪岩打断他的话,“不要算上我,我马上要到松江⋯⋯”这下是裘丰言打断了他的话:“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摆在一边再说。”胡雪岩略顿一下,毅然说道:

“我们先商量正经。”

先是不愿他人分忧,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祸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顾虑。裘丰言已有先见,经验也多,倒还不怎么样,刘不才从前是纨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阵拳仗,一往无前,但听得这种隐伏杀机的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黄银宝都置诸脑后了。胡雪岩一见他这样子,赶紧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说:“没有你的事,

你跟老裘坐守苏州。” “就没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这话不错。”裘丰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没有袖手闲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拦在前头,”我没工夫跟你们争论,现在

办事要紧,你们要听我的,不要乱了阵脚。”

这是所谓徒乱人意,裘丰言和刘不才不敢再开口。于是胡雪岩又估计情势,分析出三种情况,三种难处。

三种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杨合作,调兵遣将,已经布置就绪,而且身不由己,无形中受了挟制。其次,虽已布置就绪,但收发由心,仍可化干戈为玉帛,只是一笔遣散的费用,相当可观。最后一种情况,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说不干就不干,至多将已收的酬金退还给对方而已。

“凡事总要作最坏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种情形,我倒也是个逢盘。”裘丰言略一踌躇,“老胡,你先说,是哪三种难处?”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实在厉害,如今这件‘湿布衫’好象糊里糊涂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处处要顾着俞武成,这是最大的难处。”

“是的。”裘丰言深深点头,“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牵涉到松江漕帮, 无论如何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初步有这么个打算,倘或是第一种情形,至少

要想法让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赖汉英一定要蛮干,就是我们自己来对付?” “对!我们要替俞武成找个理由,让那方面非许他抽身不可。” “这容易想。难的是我们自己如何对付?”裘丰言说,“照我看到那时

候,非请兵护运不可。” “难就难在这里,目前请兵不容易,就请到了,绿营的那班大爷,也难

伺候,开拔要钱,安营要钱,出队要钱,阵亡抚恤,得胜犒赏更要钱⋯⋯” “算了,算了!”裘丰言连连摇手:“此路不通!不必谈了。” “那么谈第三种难处。譬如能够和平了结,他们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

散,我们当然要筹笔钱送过去。钱在其次,万一有人告我们一状,说我们‘通匪’,这个罪名,不是好开玩笑的!”

裘丰言瞿然而惊,“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是那种做了噩梦而惊醒的欣慰:“亏得你想得深!”

在旁边半天不曾开口的刘不才,听得满腹忧烦,忍不住插了句口:“只听你们说难!莫非真的一筹莫展?”

“你倒说,有什么好办法?事情是真难!”裘丰言看着胡雪岩,“老胡, 我看只有照我的办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说,留下时间好让人去猜。可是连胡雪岩那样的脑筋,亦不得不知难而退:“老裘,你说吧!看看你在死棋肚里出了什么仙着?”

“依我说,这票货色,拿它退掉!”他撇眷京腔说,“大爷不玩儿了! 看他们还有辙没有?”

“这,这叫什么话。”刘不才是跟他开惯玩笑的,便尖刻地讥嘲:“天气还没有热,你的主意倒有点馊了!”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出的主意能够出其不意,就是高着。

真的如此,叫他们自费心思一场空,倒也不错。不过,为了明哲保身,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妨这么办。现在,我们是在打开下,就决不能这么退缩。面子要紧!”

这个面子关乎胡雪岩的信誉,裘丰言的前程,还有王有龄的声望。非绷了起来不可。说来说去还是得照胡雪岩的办法,初步找个理由让俞武成脱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个理由太容易找了!”裘丰言说:“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尽人皆知。如今者太太说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难违,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胡雪岩还未及答言,只见又是四名马弁出现,随后便见俞少武陪着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的形象生得极其奇特,一张圆脸上眉眼鼻子凑得极近,年纪有六十了,一张瘪嘴缩了上去,越显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见一个人,是我大师兄杨凤毛。”

看杨凤毛年纪一大把,胡雪岩总当他是俞少武的父执辈,如今听说是“大师兄”,知是俞武成的“开山门了的徒弟,大概代师掌帮,是极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赶紧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说:“幸会,幸会!”

哪知杨凤毛年纪虽大,腰脚极其轻健,一面口中连称“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头。胡雪岩谦谢不遑,而杨凤毛“再接再励”,对裘丰言和刘不才都行了大礼。

“这是怎么说?”胡雪岩很不安地,“这样子客气,叫我们倒难说话了。” “是我们三婆婆交代的,见了胡老爷跟胡老爷的令友,就跟见了师父一

样。”杨凤毛垂手说道:“胡老爷,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着张目四顾,显得很踟蹰似地。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话是连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虽然裘、刘在座共闻,决不会泄漏,不过“麻布筋多,光棍心多”, 杨凤毛既然有所顾忌,不如单独密谈的好。

于是他招招手说:“杨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告罪,告罪!”杨凤毛又向裘丰言、刘不才作了两个大揖,才跟着胡

雪岩走到套间,地方大小,两个人就坐在床沿上说话。 “胡老爷!三婆婆跟我说,胡老爷虽在‘门槛’外头,跟自己人一样,

关照我说话不必叙客套,有什么说什么。所以,我有句老实话,不晓得该不该说?”

这样招呼打在前头,可知那句“老实话”,不会怎么动听。只是胡雪岩不是那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便点点头说:“没有关系!你尽管说好了。”

“我也打听过,胡老爷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隔道门槛就象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爷怕没有经过。”杨凤毛略停一下又说:“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象唱戏那样,出了上场门就不容你再缩回去了。”

“我知道。这出戏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现在这出戏不容易唱,‘九更天带滚钉板’!”杨凤毛满脸诚恳地说,

“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听这话,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动那批洋枪,显然的,杨凤毛也是参预其事的一个,而且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必还是一个重要角色。虽然三婆婆极其漂亮,俞少武相当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杨凤毛,才是对自己此行成败,大有关系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场来说,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倒要好好应付。

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多谢老兄的好意。事出无奈,不要说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这出戏,总要处处顾得到她老人家。”

这番表白,似软实硬,意思是不着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干个明白。至于“花花轿儿人抬人”这句俗话是反着说:“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们就好意思让我下不去?”

杨凤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帮手,见多识广,而且颇读过几句书,此来原是先要试探试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够分量、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人?如果窝窝囊囊不中用,或者虽中用是个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现在试探下来,相当佩服,这才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将称呼都改过了,“既然你老能体谅我们这方面,愿意担当,那么我就掏心窝子说实话。事情相当麻烦。”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计的第一种情形。这当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气, 自觉失去了镇江一带的地盘,寄人篱下,不是滋味,同时漕帮弟兄的生计甚艰,他也必须得想办法,为了急谋打开困难,以致身不由己,受到挟制。

“胡大叔,”杨凤毛说,“我师父现在身不由己。人是他们的一切布置也是他们的,不过抬出我师父这块招牌,挡住他们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们从镇江、扬州那方面派人过来?不怕官军晓得了围剿?”

“这就要靠我师父帮他们遮盖了。”杨凤毛答道,“镇江、杨州派来的

人倒还不多,一大半是小刀会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来已经打散,现在又聚了拢来了。”

“如果你师父不替他们遮盖呢?”胡雪岩问:“那会变成啥样子?” “变得在这一带存不住身。”

这就是对方非要绊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显了,俞武成是骑虎难下,纵能从背上跳下来,亦难免落个出卖自己人的名声。江湖上最着重这一点,所以俞三婆婆的话,有没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终能做个百依百顺的孝子,都大成疑问。

想是这样想,话不妨先说出来:“‘萝卜吃一截剥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让你师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帮。这总可以办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来看。” “怎么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势必至于就要翻了脸。”杨凤毛说,“翻了脸能够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是非还在!胡大叔,请问你怎么对付?除非搬动官军, 那一来是非更大了。”

这就是说,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张牙舞爪,如何打虎,仍旧是个难题。就这处处荆棘之际,胡雪岩灵机一动,不自觉地说出来一句话。

“做个伏虎罗汉,收服了它!”

杨凤毛不懂他的话,愕然问道,“胡大叔!你说点啥?”

胡雪岩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语,“喔,”他笑道,“我想我心里的事。有条路或许走得通,我觉得这条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条路。”

“只要走得通,我们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说!”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说话作兴触犯忌讳,不过⋯⋯” “唉,胡大叔!”杨凤毛有些不耐,“我们没有拿你老当空子看。胡大

叔,你何需表白。” “好!那我就实说。”胡雪岩回忆着老太爷的话,从容发言:“你们漕

帮的起源,我也有些晓得,洪杨初起,你们都很看重的,哪晓得长毛做出来的事,不伦不类,跟圣经贤传上所说的大道理,全不对头,简直可以说是逆天行事,决计成不了气候。既然如此,无需跟他们客气。再说,你们镇江、扬州的地盘,就失在他们手里。有朝一日光复了,你们才有生路。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的!”杨凤毛深深点头,忧郁地说:“我师父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岩抚着他的背说,“我替你们师弟想条路子!小刀会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点晓得,周立春他们那班人,亦不过一时鬼摸头,心里何尝不懊悔?只不过摸不到一条改邪归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们师弟两个。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经聚拢, 何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 “是啊!”胡雪岩说,“赖汉英那里来的长毛,如果肯一起过来最好,

不然就滚他娘的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杨凤毛觉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处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来

成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实际上是决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军围剿,事情闹大了,江湖上还会批评他不够朋友。所以唯有这样子才是正办, 退一步说,招安不成,他总算为朋友尽过心力,对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顿时将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来便磕了个头。胡雪岩大惊,急忙避开,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怎么,无缘无故来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师父一家,你老怕还不晓得,三婆婆几十年没

有为难过,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觉,在苏州,我们是客地,这件事要闹开来,充军杀头都有分!再说,她老人家又疼孙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 我师父做这件事,传出去不断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过,”杨凤毛又赔笑说:“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晓得你老跟何学台有交情,招安的事,还要仰仗鼎力。”说着,又作了个大揖。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听杨凤毛一提醒,立刻在心里喊一声:妙!何桂清纸上谈兵的套折,上了不少, 现在能办成这事,是大功一件,对于他进京活动,大有帮助。这样看来,自己的这个主意,凭心而论,着实不坏。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话!这样好的事情不做,还做啥!” “多谢胡大叔!”杨凤毛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听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会听话,听出这是句表示谦虚的反话,实际上是杨凤毛有一套话要说,所以这样答道:“事情是你们师弟为头,我只要能尽力,决不偷半分的懒。不必客气,该怎么办请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这话只有你老跟我两人晓得。” “当然!”胡雪岩说,“你们杨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

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请胡大叔听我的消息,再去见何学台。” “那也是一定的。总要那方面点了头,才好进一步谈条件。” “你老最明白不过,那我就不必多说了。”杨凤毛说,“我马上赶去见

我师父,最多一昼夜的工夫,一定赶回来。” “你师父怕是在松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里呢?他不说,胡雪岩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已经雪亮,俞武成的行踪,杨凤毛一定清楚。说是最多一昼夜定能赶回来,则隐藏之地亦决不会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杨凤毛郑重叮嘱:“胡大叔!明天上午, 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走开,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杨凤毛告辞,裘丰言自然要问起谈话的情形。胡雪岩谨守约定,只字不吐,只笑着说:“你陪刘三爷去捧那个‘银元宝’好了。几台花酒吃下来, 就有好消息了。”

裘丰言宽心大放,喜滋滋地跟着刘不才走了。胡雪岩一个人静了下来, 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时,可见分晓,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阴如金,不该虚耗,正好将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终身,办出个头绪来。

这就得找周一鸣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见他的面,只好留下话,如果来了, 让他在金阊栈等候,然后坐轿进城,先去拜访何桂清。

名帖一投进去,立刻延见,何桂清将他请到书斋,执手寒暄,极其殷勤, 自然要问起如何又到了苏州?

“有几件事,必得来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是一件是云公吩咐的, 办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兴地问;“是怎样一个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将来体贴殷勤,一定没话可说。”

胡雪岩因为阿巧姐自己看中过何桂清,料想进了何家的门,必然驯顺非凡, 所以此时夸下这样的海口。

何桂清当然相信他的话,喜心翻倒,忍不住搓着手说:“能不能见一面?” “请云公稍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几时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见面。” 到底身分是二品大员,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强自按捺着那颗痒

痒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气快热了。炎暑长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点走。算日子,也就在这几天必有旨意。”

“这样说起来,总在五月中就可以动身了。” “对了。” “那我跟云公暂且作个约定,以五月十五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这个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说:“你托我的事,我替你办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们现在常有往来。承他的情,常有馈遗,想辞谢吧,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

话中是很愿屈尊交潘叔雅这样一个朋友,而后叔雅对他的尊敬,则从“常有往来,常有馈遗”这些话中,表现得明明白白。胡雪岩的愿意,就是要替他们拉拢,所以听得何桂清的话,当然感到欣慰。

照规矩,他亦还需有所表示,“云公爱屋及乌,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说。

“哪里,哪里!”何桂清心里在想,真叫“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相隔没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会掉文了!虽是尺牍上的套话,总算难能可贵,这样想着,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几何时,你的谈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胡雪岩略有窘色,“叫云公见笑!”他急转直下地说:“有件事,想跟

云公请教。”说着,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听差。

这是有要紧话说,何桂清便吩咐听差回避,然后由对面换到胡雪岩下首, 侧过头来,等他发话。

“我想请教云公一件事,”胡雪岩低声说道,“现在有一批人,一时糊涂,误犯官军,很想改过,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

“怎么不能?这是件绝好之事!”何桂清大为兴奋,“这批人是哪里的?”问到这话,胡雪岩当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辗转受人之托,来手做事很

慎重,详情还不肯说。不过,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过的。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心想云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教。”他略停一下又说:“如今我要讨云公一句话,此事可行与否?朝廷可有什么安抚奖励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过自新,朝廷自然优容,所以安抚奖励, 都责成疆吏,相机处理。”何桂清又说,“我为什么要问这批人在哪里,就是要看看归谁管,如果是苏州以西,常州、镇、扬一带,归江南、江北两大营,怡制台都难过问。倘或是苏州以东,许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说, 诸事都好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暗暗心喜,“那么,等我问清了再回报云公。不过,” 胡雪岩试探着问:“我想,招抚总不外有官做、有饷领,云公,你说是不是

呢?”

“给官做是一走的,看那方面人数多少,枪械如何,改编为官军,要下委札派相当的官职。饷呢,至多只能过来的时候,关一次恩饷,以后看是归谁节制,自有‘粮台’统筹发放。”

胡雪岩所想象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给饷,都还在第二步争取,首先有句话,关系极重,不能不问清楚。

“云公,”他特意摆出担忧的沉重脸色,“我听说有些地方弃械就抚的, 结果上了大当,悔之莫及。不知可有这话?”

“你是说‘杀降’?”何桂清大摇其头,“杀降不祥,古有明训。这件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说,我也一定要当心。你想想,我无缘无故来造这个孽干什么?再说,我对你又怎么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云公厚爱,我自然知道, 只不过提醒云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无有不好说的。不过,这件事要快,迟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这两三天内,此事必有个起落。不过还有句话,我要先

求云公体谅。”胡雪岩说:“人家来托我,只是说有这件事,详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许别有变化,作为罢论,到那时候,我求云公不要追究。”

“当然。我不会多事的。” “还要求云公不必跟人谈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为罢论,我就当根本没有听你说过。总而言之,我决不会给你惹麻烦。”

“云公如此体恤,以后我效劳的地方就多了!”

这句话中有深意,意思是说,只要何桂清肯言听计从,不是自作主张, 他就会有许多办法拿出来,帮何桂清升官发财。

“正要倚重。”何桂清说:“老兄阛阓奇才,佩服之至。前几天又接得雪轩的长函,说老兄帮了他许多忙。我跟雪轩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后要请老兄以待雪轩者待我!”

于是由此又开始叙旧,一谈就谈得无休无止。许多客来拜访,何桂清都吩咐听差,请在花厅里坐,却迟迟不肯出见,尽自应酬胡雪岩。

这让客人很不安,同时也因为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辞,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后还要留着吃晚饭,胡雪岩无论如何不肯。等到脱身辞了出来,太阳已快下山了。

轿伕请示去处,胡雪岩有些踌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却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阊栈,则出了城就无需再进城,这一夜白耗费在客栈里未免可惜。左右为难之下,想到了第三个去处,去拜访潘叔雅。

不过天黑拜客,似乎礼貌有亏,而且一见要谈到他所托的事,如何应付, 预先得好好想一想,仓促之间,还是以不见面为宜。

于是又想到了第四个去处,“喂!”他问轿伕:“有个有名的姑娘,叫黄银宝,住在哪里,你晓不晓得?”

轿伕歉然赔笑:“这倒不晓得了。” “苏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带?”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轿伕建议:“我们抬了胡老爷到那里问一问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访艳,胡雪岩觉得无此闲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寻到了,

无非陪着裘丰言吃一顿花酒,也干不了什么正经。这样一想,便断然决定了主意,回客栈再说。

一到金阊栈,迎面就看到周一鸣,一见胡雪岩如获至宝,“胡先生,胡先生!”他说,“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只见又闪出来一个后生,长得高大白皙,极其体面, 那张脸生得很清秀,而且带点脂粉气,胡雪岩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地,一时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他叫福山。”周一鸣说,“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说好面熟,象是以前见过!这就不

错了,你跟你姐姐长得很相象。”

福山有些腼腆,“胡老爷!”那一口苏州话中的脂粉气更浓,然后,跪了下去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关照过的,非磕头不可,胡雪岩连拖带拉把他弄了起来,心里十分高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福山长得体面,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我一大早到木渎去了。特地把他带了出来见胡先生。”周一鸣说。“怪道,早晨等你不来。”胡雪岩接着又转脸来问福山:“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学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几年了?”胡雪岩问,“满师了没有?” “满师满了一年了。”

只问了两句话,倒有三处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记性极好,记得阿巧姐告诉过他的话,因而问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顺吗?”

“是的。”福山答道,“进布店学生意,老板叫我福山,就这样叫开了。” “我记得你姐姐说你今年十八岁,还没有满师。” “我是十九岁。我姐姐记错了。” “那么,你满师不满师,你姐姐总不会记错的罗?” “也可以说满师,也可以说不满师。”周一鸣代为解释:“他学生意是

学满了,照例要‘帮师三年’,还没有帮满。” “现在都弄妥当了?”胡雪岩看着周一鸣问。 “早已弄妥当。”周一鸣答道,“‘关书’已经拿了回来。” “那好。”胡雪岩又问福山,“你姐姐拿你托付给我,我倒要问你,你

想做点啥?”

“要请胡老爷⋯⋯” “不要叫老爷!”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觉得叫“老爷”碍口,所以欣然应声:“先生!” “你是学布生意的,对绸缎总识货罗?” “识是识。不过那爿布店不大,货色不多,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 “那倒不要紧,我带你到上海,自然见识得到。”胡雪岩又说,“做生

意最要紧一把算盘。” “他的算盘打得好。”周一鸣插嘴说道:“飞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盘坐下来。”

等福山准备好了,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子?他说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还要考他的智慧。如果这些罗里罗嗦的数目,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负所望,五指翻飞,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只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声音,就知道是好手。等声音一停,报告结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总价十两,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复了一遍,果然不错,深为满意。便点点头说:“你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不过,光是记性好、算盘打得快,别样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时也说不尽。你跟着我,慢慢自会明白,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要想吃得开,一定要说话算话。所以答应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应人家, 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说,福山一路深深点头,等胡雪岩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 “我记牢了!”

“你苏州城里熟不熟?” “城里不熟。” “那么,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问道,“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请你去跑一趟。有个姑娘叫黄银宝,我有两个朋友在

那里,一个姓裘,一个姓刘,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胡雪岩紧紧接着又说,“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打听他们。”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似乎略有踌躇,但终于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场’的本事,不过,他这种小后生,到那种地方去,总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阵’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紧的!我看他

那个样子,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门径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说:“少年入花丛,总比临老入花丛好。我用人跟别人不同,别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有经验,什么事看过经过,到了要紧关头,才不会着迷上当。”

这番见解,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一时无话可答,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他在想,年轻后生,一个个都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学得调皮捣蛋,驾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们。”周一鸣毕竟想通了,“旁人不敢象胡先生这样子做法。”

“对!”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过,”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就找到了黄家,

那种‘门口’怎么踏得进去?”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问你,阿巧姐怎么样?” “她仍旧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周一鸣又说,“福

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如果你老不来,我已经带着福山回上海。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请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摇摇头,”事情一桩接一桩,好象捏了一把乱头发。你

问的话,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

于是周一鸣到楼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个人倚枕假寝,心里一桩一桩的事在想。发觉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而想到一句话:“君子务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钱庄,第二是丝。钱庄现成有潘叔雅的一笔钱在那里,丝则湖州方面的新丝又将上市,今年是不是还做这生意?要做是怎么个做法? 得要赶快拿定主意,通知陈世龙去办。这样子专管闲事,耽误了正经,将来是个不了之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作了个决定,只等明天杨凤毛回来,看怎么说,事情如果麻烦,只好照裘丰言的办法,把那批洋枪丢在上海再说,自己赶紧陪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经,闲事能管则管,不能管的只好丢下再说。

想停当了,便又另有一番筹划,将能管的闲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个是刘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个是周一鸣,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之感,就由于这样一转念间,大见轻松,当然,刘不才和周一鸣去代他管那两件闲事,决不会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实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许多了。心一横,想起不知哪里看来的两句诗,脱口念了出来:“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然而三件闲事毕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顾虑便能周详,心里在想:何必路远迢迢先回杭州,再转湖州?由苏州到湖州,现成的一条运河, 算起位置来,苏州在太湖之东,湖州在太湖之南,应该是条捷径。

“老周,”胡雪岩向他请教,“苏州到湖州的水路怎么走法?” “胡先生是问运河?”周一鸣答说,“这条路我走过,由苏州到吴江叫

北塘河,吴江到平望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两支,一支往南到嘉兴叫南塘河,往西经南浔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于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烛磨墨,亲笔写好一封信,封缄完毕,福山也就回来了。

“黄银宝住在下塘水潭头。”福山回报:“刘老爷、裘老爷都在那里, 刘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诧异,“跟哪些人在赌?”

“都是那里的人,娘姨、小大姐,拥了一屋子。”福山又说,“只有裘老爷一个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个酒鬼,一个赌鬼,到哪里都一样。” “福山,”周一鸣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怎么晓得是他们两位?” 福山脸一红,“那里有个‘相帮’,我认识,”他说,“是我们木渎人,

我托他领我进去看的。”

这就见得胡雪岩说他“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的话,有点道理了。周一鸣笑笑不响。胡雪岩却对福山夸奖了两句。

“你倒蛮能干,在外面自己会想办法,很好,很好!”接着又问:“湖州,你去过没有?”

“没有去过。”福山刚受了鼓励,因而自告奋勇,“不过没有去过也不要紧,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个人你叫他郁四叔好了。讨了回信,立刻回来。”说着,胡雪岩将一封信,十两银子都交了给他,又加了一句话:“穷家富路,多带点,用多少算多少。”

这意思是,盘缠费用,实报实销,周一鸣想指点他一句,转念一想,怕

胡雪岩是有意试他,不宜说破,便闭口不语。

于是福山当夜便去打听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擞精神,等候杨凤毛的消息。趁这空档中,他将阿巧姐与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细细作了交代,接着,刘不才与裘丰言在黄银宝家宿夜归来,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说笑,这就到了放午炮的时候了。

杨凤毛言而有信,正在他们团团一桌吃午饭的当儿,匆匆赶了回来。 于是主客四人,一起离座,相邀共餐。杨凤毛说是吃了饭来的,胡雪岩

便不勉强,依旧是将他延入套房去密谈。“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来了。在三婆婆那里有几句话要说。”杨凤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眼不住的眨,仿佛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似地。

这神情让胡雪岩起了戒心,心里在想,他一回来不先到金阊栈,却回俞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们“自己人”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议。照此看来,彼此还谈不到休戚与共,亲疏远近之间,自己要掌握分寸才好。

“胡大叔,我先说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请姨太太认在她老人家名下。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这一问,大出胡雪岩的意外,不过他的思路快,几个念头电闪般在脑海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还是因为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祸福, 出入甚大,要结成亲家,变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为了公事,胡雪岩自然乐从,为了彼此结交,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层顾虑,怕芙蓉有了这样一个来头甚大的“干娘”,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将来处妻妾之间会有麻烦,因而迟疑着答应不下来。

江湖上讲究见风使舵得快,杨凤毛一看这样子,赶紧说道:“原是妄意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岩深恐引起误会,急忙打断,同时也想到唯有说实话,才能消释猜疑,所以接着说道:“承三婆婆抬爱,我是求之不得。为的是内人是只雌老虎,我亦不敢将小妾带回家去。将来内人有什么悍泼的行为,小妾受了委屈,变得对不起她老人家,所以我不敢答应。”

话说得很老实,也很委婉,杨凤毛当然懂得其中的深意,“胡大叔,说到这一点,你请放心。三婆婆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将来只有帮你调停家务,”他使劲摇着手说:“决不会替干女儿撑腰,让胡大叔为难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放出心满意足的神态,“拣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叫小妾替三婆婆磕头。”

“好的!归我来安排。胡大叔,我跟你老实说吧!这样一办,是让我师父好向对方说话。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实在说不出不算数的话来,如今才有话说,是我干妹妹家的事,真正没有法子。只好对不起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杨凤毛所以要先回俞家,原是与三婆婆有关,要跟她先说通,这样安排,用心甚苦,也见得俞家的诚意,胡雪岩觉得很安慰。

“那么,”他问,“还有件事,怎么说?”

还有件就是“招安”大事,杨凤毛沉着地说,“我师父自然赞成,不过做起来不容易,好比一条船已经顺流东下,再要掉过头来逆风上行,自然吃力。我师父的意思,是想请胡大叔去见一面,当面详谈。”

“好!”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你师父此刻在哪里?” “在同里。”杨凤毛问道,“这地方,胡大叔总知道吧?”

胡雪岩自然听说过——吴江县城极小,有人说笑话,东门喊一声“喂”, 西门会有人答应,但吴江县属,位处县城东北的同里,却是出名的一个大镇, 其地与青浦接壤,是东南鱼米之乡中的菁华,富庶异常。

“原来你师父在同里,怪不得来去不过一天的工夫。”胡雪岩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胡大叔你看如何?” “可以。怎么去法?”

“自然是坐船去,归我预备。”杨凤毛又说,“骑马也很方便,沿着一条塘睡,一直就到了。”

“还是坐船去吧!” “最。”杨凤毛略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有句话,我先要关照你老。对

方有几个管事的人,亦都在同里,这批人,胡大叔想不想跟他们见面?” 胡雪岩考虑了一会,毅然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他们见见

面也可以。”

“既然这样,要请胡大叔随缘些,”杨凤毛说,“这批人狂嫖滥赌,不成个玩意,如果肯跟他们混在一起,那就说什么都好办了。”

胡雪岩灵机一动,立即问了出来,“杨老兄,我带个人去行不行?” “那自然可以。”杨凤毛的语气有些勉强,“不知是哪一个?” “自然是极靠得住的自己人,就是外面的那位刘三爷。”胡雪岩说:“我

们是亲戚。此公吃着嫖赌,件件精通,赌上面更是个大行家。” “是胡大叔的亲戚,自然不要紧。”杨凤毛站起身来说,“我先去回报

三婆婆。”

“好的!我等下就去。托你先跟小妾说一声,拜在三婆婆膝下,我很高兴。应该有的规矩,我会预备⋯⋯”

“不!”杨凤毛打断他的话,“三婆婆交代过了,那份重礼已经受之有愧,决不让胡大叔再破费!”

胡雪岩心想,此刻不必多争,自己这面照规矩办好了。因而含含糊糊地敷衍着,等把杨凤毛送走了,立刻便找裘、刘、周三人商量,好分头办事。事情很复杂,“招安”一节,还有忌讳,一时说不清楚,他只能要言不

烦地交代,首先是让周一鸣进城,备办匹头等物,作为芙蓉孝敬“干娘”的仪礼。其次是关照刘不才收拾行李,预备第二天到同里。最后托裘丰言到俞家,跟七姑奶奶商议芙蓉拜义母的礼节。

“那么你呢?”裘丰言问,“一起到俞家不好吗?” “我另有个要紧地方,非走一趟不可。一会儿找到俞家去好了。”

胡雪岩要去的那个要紧地方,是潘叔雅家。由于杨凤毛的话,触发了他的灵机,预备做一篇“偏锋文章”,在赌上找机会去收服那批草莽豪客,这就得带足了本钱,自己身上只有一万多银票,打算跟潘叔雅去借两万现银。名帖一投进去,潘叔雅立刻迎了出来,一见面就说:“雪岩,要罚你!

到了苏州,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今天上午见着何学使,他告诉我的。”

这就是了!我自然该罚。不过,你老兄也要想想,如果不是为了有迫不得已的事,我去看他干什么?”胡雪岩又说,“本来还不想来打搅你,晓得你们这班阔大爷讨厌无谓的应酬,既然抽不出工夫来陪你们玩,而且各位所

委的事,也还没有办妥,何必上门?”

潘叔雅笑了,“话总说不过你。”他又问,“照这样说,今天来是有事?” “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两桩事奉托,第一,想请你们到同里

去捧我一个场⋯⋯” “你的手真长,”潘叔雅打断他的话说,“伸到同里去做生意捞钱了!” “恰恰相反,不是去捞几文,想去送几个,不然,还不至于来麻烦你。

我想到同里去大赌一场。”

这一下潘叔雅才懂了捧场的意味,胡雪岩不是赌客,但不懂他为何路远迢迢跑到同里去大赌一场?“其中总有个道理吧?”他问。

“不错,我要结交几个人,到了同里你就知道了,”胡雪岩紧接着提出第二个要求:“为此想跟你借两万银子,三天以后,等我上海钱到,马上奉还。”

“说什么马上马下?”潘叔雅想了想说:“我给你金叶子如何?” “都可以,借金叶子我仍旧还金叶子好了。”

于是潘叔雅借了五百两金叶子给胡雪岩。但到同里捧场,他却不甚有兴趣,“同里的赌风极盛,平常人家,什么儿子周岁,孙子满月,请客一请请三天,也就赌三天。”潘叔雅摇摇头,“龙蛇混杂,我不想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强。”胡雪岩说,“等我这趟回来,如果事情顺利, 陪你们好好赌一场。此外还有个人要替你们引见,此人极有趣,跟你们几位一定玩得来。你们几位托办的事,我也交给他了。一切都等我从同里回来再谈。”

“好!专候大驾。”潘叔雅又问:“要不要跟那位见见面?”

这是指阿巧姐,胡雪岩早就打好了主意的,立即答道:“不必,不必! 我晓得她住在府上,人都胖了。心广体胖,日子过得很舒服,我放心得很。”

说完胡雪岩随即告辞,先回金阊栈,将金叶子锁了在箱子里。接着,周一鸣也回来了,办来极丰盛的仪礼,胡雪岩一一检视,认为满意。于是由周一鸣押着礼物,跟在他的轿子后面,一起进城。

一到俞家,俞少武开大门迎接,抬头望到里面,大厅上已高烧一对红烛, 燃着寿字香,桌椅都换上红缎平金的围椅披,檐前还挂着四盏簇新的宫灯, 一派喜气洋洋,布置得象个寿堂。

芙蓉还不曾替三婆婆行礼,俞少武倒已经改了口,“姑夫!”他这样喊着,“一切都布置好了,只等你老来了,行个仪式。”

到得里面一着,大厅两厢,高朋满座,裘丰言被奉为上客,好些人陪着谈话,一看胡雪岩自然转移了目标。看这样子,三婆婆对收这干女儿,视作一件大事。胡雪岩一面敷衍应酬,一面心里在琢磨,到底是她跟芙蓉投缘, 还是另有用意?

这个疑问一时无从解答,只好先随缘应酬着,找个空隙跟俞少武说:“我先到后面跟老人家去请个安。”

“奶奶也在等姑夫。”俞少武说,“我陪了你老进去。”

道声“得罪”,胡雪岩跟着俞少武进了中门,里面也是布置得一片喜气。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迎了出来,绿袄黑裙,鬓边簪一朵深红色极大的茶花,衬着她那皓皓白雪的肌肤,浓艳异常,见了胡雪岩先福一福道贺:“小爷叔, 恭喜,恭喜!”

“不敢当!”胡雪岩拱手答礼,“这两天多亏你照应。”

“小爷叔!”七姑奶奶心急,不及等待三婆婆,就有话要说,“你请过来!”

胡雪岩立即就想到,她要说的话,必是在见三婆婆以前就该知道的,所以遥遥以目致了歉意,然后跟着七姑奶奶到了一边。

“小爷叔!”她轻声说道:“事情要当作芙蓉阿姨从小就认了三婆婆做干娘。”

“光棍一点就透”,这是为了便于俞武成好说话,若非如此,则认亲一举,显然就是有意妆扮出来的一出戏。所以胡雪岩连声答道:“我懂,我懂!” “三婆婆今天把压箱底的私房钱,掏出来请客,晚上场面热闹得很⋯⋯”

“啊!”这下提醒了胡雪岩,抢着问道:“七姐,我正要问你,今天场面好象很隆重。到底是三婆婆喜欢芙蓉,还是另有用意。”

“两样都有。一则替阿姨热闹热闹,再则要叫江湖上传出一句话去,三婆婆收了干女儿。”

“啊!啊!”胡雪岩说道:“真正是姜是老的辣。”

说完,随着七姑奶奶一起进了堂屋,三婆婆跟芙蓉是一样打扮,大红宁绸夹袄,月白裙子,簇簇生新,看上去象是连夜赶制而成的。

胡雪岩为了捧三婆婆,也抬举芙蓉的身分,直截了当便叫:“干娘!” 这一叫三婆婆高兴,芙蓉更高兴。有这样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俞三婆

婆做干娘,在她是个极大的安慰,心里不舒服的是,不是正室,象今天这种日子,竟不能穿红裙。三婆婆体贴干女儿,却又不能乱了世俗规矩,特意跟七姑奶奶商量,找了四个女裁缝来,搭起案被,连夜做了这么一式两套衣服, 叫人一望而知是母女,这已使得芙蓉感激不已,如今再听得胡雪岩跟着自己一样称呼,泯灭了偏房的痕迹,自然越发高兴。

“胡老爷!”三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高攀托大了,以后称你‘姑爷’。”她紧握着芙蓉的手说,“姑爷,从今更是一家人了。武成的事,你总要放在心上。”

“当然,不但大哥的事,少武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这些都不是寻常的应酬。胡雪岩意会到这是一出做给江湖朋友看的戏, 跟俞三婆婆桴鼓相应,每句话都应付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一切仪节,也是庄肃隆重,顺顺利利地行过了礼,随即开筵,一共有十二桌人。胡雪岩在裘丰言“保驾”之下,依次敬酒,应酬得十分周到。

盛筵结束,继之以赌,摇摊,牌九,一应俱全。这时候胡雪岩可不上场了,由杨凤毛赔着,进中门去跟俞三婆婆辞行。

“干娘!”他这样开口问道:“明天我到同里去看大哥。干娘有什么话, 要我限大哥说?”

“我对他没有什么话。倒是,姑爷,我跟你有几句话说。” “是!请干娘吩咐。” “我今天很高兴。说实在的,我大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还有这样一桩

意外的喜事,想想老天爷真不亏待我!” “干娘说得好。”胡雪岩笑道,“只怕我跟芙蓉没有啥孝敬干娘,等我

这趟踉大哥将事情办妥当了,我接干娘到杭州去,在西湖上住一个夏天。” “好啊!去年到杭州烧过一次香,今年还要去。这是以后的事。暂且不

去说他。”俞三婆婆略停一下又说:“姑爷,我现在要重重托你。” “干娘怎么说这话?”胡雪岩微感不安,“我早说过,只要我能尽心,

一定尽心,大哥、少武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我晓得。不过,你大哥虽说年纪也一大把,说实在的,有时

候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嫩得很,远不如凤毛来得老到。比姑爷你,那就差得更远了。”

“干娘!”胡雪岩笑道,“你把大哥说成这个样子,连我都有点替他不服。”

“是我自己的儿子,而且就是他一个,哪有故意贬他的道理?

实在情形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我做娘的,要替他遮羞,在你面前我不必。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我要重托你,其实是跟你打个招呼,如果武成说话、行事有什么不上路的地方,你看我的面子!”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莫明其妙,但此时亦无暇去细作推敲,只满口应承下来。

“干娘,你请放心。我这趟去,见了大哥,自然当自己长兄一样敬他。” 胡雪岩又说,“大哥是‘大树下面好乘凉’,我也听说了,他从小就是公子哥儿的脾气,倘或有什么话,我自不敢跟他计较!”

“姑爷!”俞三婆婆激动地说,“有你这两句话,就是我们俞家之福。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等你回来,我好好替你接风。”

“不光是接风,”胡雪岩凑她的兴说,“还要庆功!”

但愿如你金口。”三婆婆转脸喊道:“姑奶奶,你请出来吧!”

她口中的姑仍奶便是芙蓉,因为有杨凤毛在,先不便露面,此时听得呼唤,才踏着极稳重的步子走了出来。

“这两天你算是‘回门’,今天姑爷来接,你们一起回去吧!”

今天去了,明天胡雪岩到同里,还得回来,何必多此一举?一动不如一静,反可以显出自己的“孝心”。芙蓉对人情世故也很留意的,这样打定了主意,便笑着答道:“还是在干娘这里舒服,我不回去!”

胡雪岩也不愿她回去,因为这一夜要跟刘不才、裘丰言有所商议,也许谈得很晚,也许到黄银宝那里作长夜之饮,有芙蓉在,言语行动都不免顾忌, 所以听得她的答语,正中下怀,随即便帮了两句腔。

“让芙蓉在这里陪你老人家,等我同里回来,再来接她。” “随你们的便。好在我这里也是你们的家。”三婆婆又说:“或者你就

住在这里也好。”

“那不必了,我跟凤毛兄,还有点事要商量。”胡雪岩趁机告辞:“明天一早就走。我此刻就跟干娘辞行。”

于是作了个揖,彼此叮咛了一番,胡雪岩跟裘丰言在赌桌上找到刘不才, 由杨凤毛陪着一起回金阊栈,约定了第二天上船的时刻,杨凤毛随即辞去。

“我看俞武成不大好对付。”胡雪岩面有忧色,“我要另外安一支伏兵。”他问周一鸣:“同里地方你熟不熟?”

“这一带的水路码头,我都熟的。” “那好!明天等我们一走,”胡雪岩对裘丰言说,“你跟老周随后赶了

来,找一家客栈住下,听我的招呼,你们要委屈一两天,一步不可走开。” “好!”裘丰言笑道:“我买了两部诗集子,还没有打开过,正好在客

栈里吃酒读诗。” “对!就这样好了。”胡雪岩又问周一鸣:“在哪家客栈?你先说定了

它!”

周一鸣想了想答道:“同里的客栈倒想不起了。每趟经过同里,不是住在船上,就是住在我一个朋友家,从没有住过客栈。”

“那就在你朋友家通消息好了。”刘不才说。 “好的。我那个朋友跟刘三爷你是同行,到同里东大街,问养和堂药店

老板,就找到我了。”

胡雪岩点点头说:“就这样!你们到了同里,找地方住定以后,老裘不要露面,老周不妨到水路上去打听打听,俞武成在同里干些啥?不过,老周, 事情要做得隐秘。”

“我晓得。”

二十八

安下了这支伏兵,胡雪岩才算放下心来。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穿戴, 刚刚停当,杨凤毛就到了,一起吃了早饭上船。船就停在阊门码头,双桨如飞,穿过吴江有名的垂虹桥,中午时分就到了同里。

船是停在一人家后门口,踏上埠头,就算到了目的地。在船上,胡雪岩就听杨凤毛谈过,这家人家做米行生意,姓朱,朱家老大是俞武成的徒弟, 也就是杨凤毛的后弟。俞武成只要一到同里,就住他家,朱老大待师父极其恭敬,所以胡雪岩、刘不才不妨亦以朱家为居停。

胡雪岩此来一切听从杨凤毛的安排,虽觉得住在素昧平生的朱家,可能会十分不便,但亦不便表示异议,幸好朱老大殷勤随和,一见之下,颇觉投缘,把那嫌拘束的感觉,消除了许多。

引见寒暄以后,朱老大随即向杨凤毛说道:“大哥,师父到青浦去了, 今天晚上如果不回来,明天早晨一定到。临走留下话,请大哥代为向贵客道歉,失迎不安。又说,请贵客一定住在这里。”说到这里,面向胡雪岩和刘不才:“舍间太小,只怕款待不周,让两位委屈。”

于是胡雪岩少不得也有几句谦谢的门面话,一面应酬,一面在心里转念头,觉得这半天的工夫,白耗费了可惜,应该如何想法子的好好利用。

念头还没有转定,朱家的佣工来请吃饭,鱼米之乡,饮食 丰美,虽是便饭,亦如盛筵,朱老大还说:“简慢不恭,到晚上替贵客接风。”

同席的除了宾主四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作陪,朱家的老三、帐户和教书先生。席间谈谈吴江的风物,轻松得很。饭罢,杨凤毛征询胡雪岩的意见, 是在朱家客房中睡个午觉起来,再作道理,还是出去走走。

“久闻同里是个福地,去瞻仰瞻仰吧!”

于是由杨凤毛、朱老大陪着,出去走走,后门进来,前门出去。一条长街,铺得极平整的青石板,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相当整齐。街上行人,十九穿的绸衫,哪怕是穿草鞋的乡下人,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细蓝布短衫裤,手中多半持一支湘妃竹的早烟袋,有的套一个白玉扳指,有的腰上拴一挂玉石佩件。吴中人物的俊雅,光看这些乡下人,就不难想见了。

走到一家挂灯结彩的人家,朱老大站住脚说:“两位要不要进去玩玩?” 从大门中望进去,里面有好几桌赌,胡雪岩便问:“不认识的也可以进

去吗?”

“可以,可以,敝处的风俗是如此。”

于是进去看了看,有牌九、有摇摊。胡雪岩入境问俗,志在观光,不肯出手,刘不才则守着“冷、等、狠”三字诀,不愿出手,这样连闯了几家, 都是转个圈子就走,由南到北,一条长街快到尽头了。

因为胡雪岩和刘不才都有些鼓不起兴致来的样子,朱老大颇感不安,悄悄向杨凤毛问道:“到小金秀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杨凤毛略有些踌躇,胡雪岩耳朵尖,心思快,听出来小金秀必是当地的一朵“名花”,勾栏人家要熟朋友同去,才有点意思,否则就会索然寡味, 所以赶紧接口:“不必费心,就这样走走很好。”

说着话,又到了一处热闹的人家,这家的情形与众不同,石库门开得笔直,许多卖熟食的小贩,由门外延入门内,似乎二门院子里都有。进出的人物,也不象别家衣冠楚楚地相当整齐,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胡雪岩摸不清

它是什么路道?

刘不才却一望而知,别家是“书房赌”,这一家是真正的赌场。 “如果要玩,就要在这种地方,”他说,“‘开了饭店不怕大肚汉’,

赌起来爽气。” “刘三爷眼力真好!”朱老大听懂了他的话,由衷地佩服,“真正的赌

场,在同里就这一家。要不要进去看看?只有这一家赌‘白星宝’。”

听说是“白星宝”,刘不才技痒了,“这是赌心思!”他问,“这种赌在浙东很流行,怎么也传到了贵处?”

“原是从浙东传过来的⋯⋯”

有个绍兴人姓章的,到同里来开酒作坊,生性好赌,先是聚集友好,关起门来玩,不久有人闻风而至,场面便大了,正好驻同里的巡检换人,新任的吴巡检是章老板的同乡,因势利用,包庇他正式开赌场,而巡检老爷则坐抽头钱,日进斗金,两年下来,已经腰缠十万了。

听朱老大说明了来历,刘不才认为一定赌得很硬,不妨进去看看。

到了大厅上一看,有牌九,有摇摊,赌客却并不多,从夹弄穿到二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张大方桌,三面是人,人有三排,第一排坐,第二排立,第三排则站在条凳上,肩叠着肩,头并着头,挤得水泄不通,好在朱老大也是当地有面子的人物,找着熟人情商,才腾出空位,让他们挤了进去。不管是江南用骰子摇的摇摊,广东抓棋子数的番摆,都在未知之数,只

有白星宝是庄家可以操纵的“做宝”,所以刘不才说“这是赌心思”,赌客跟一个不在场的人赌心思。

这个人名为“做手”,住在楼上,为了防止弊端,也为了不以场上的胜负得失影响他的冷静思考,所以楼梯是封闭的,只在板壁上开一个小孔,用一只吊篮传递宝盒。楼下有个小童专司奔走之役,铃声一响,将篮子吊了上去,拿着那个铜制的宝盒,送给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做手,做好了室,再用铃声通知,将篮子吊了下来,等宝盒上桌,赌客方才下注。

赌注跟摇摊完全一样,只是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是用天、地、人,和四张牌九来表示。而且,虽是“做宝”,一样也有“路”。刘不才借了旁人所画的“路”来一看,认为这个做手是高手,做的宝变幻莫测, 哪一条路都是,其实哪一条都不是,因而决定等着看一看再说。

这时候已经连开了三记“老宝”,都是地牌,第四宝开出来还是老宝。到了第五宝,楼上的铃声还不响,宝官沉得住气,赌客却不耐烦了,连声催促,于是宝官叫人去拉铃,催上面快将宝盒送下来。

催管催,上面只是毫无动静,催到第三遍,才听见铃响。但是赌客望着宝盒,却都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注,因为连开了四记老宝,第五宝又拖延了这么多时候,料想楼上的做手,殚精竭虑算无遗策,这一宝十分难猜。

“我照路打,应该这一门!”有人把赌往放在无牌那一门上。 “不能照路了!一定是老宝。”另一个人说,随即在“老宝”上下注。“有理,有理!”又一个赌客连连点头,“拖延了这许多工夫,就为的

要狠得下心来做老宝。”

由于这两个人一搭一档,认定是老宝,别的赌客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 纷纷跟着下注,开出宝来,哗然欢呼,果然又是一张地牌,庄家赔了个大重门。

到第六宝越发慢了,等把室盒子催了下来,打老宝的人就少了,但是开

出来的,居然又是老宝。这一次是惊异多于一切,而越到后来越惊异,连开六记地牌。

“出赌鬼了!”有人向宝官说:“弄串长锭去烧烧!” “笑话!哪里有这种事?”宝官因为打地宝的越来越少,吃重赔轻,得

其所哉,所以拒绝了那人的提议。

到第九记再开出老宝来,赌客相顾歇手,没有一个人相信还会出老宝。于是道有赌鬼的那人便谈掌故,说乾隆年间有家赌场摇摊,曾经一晚上一连出过十九记的“四”,后来被人识破玄机,在场赌客都押“四孤丁”,逼得赌场只好封宝关门。

“什么玄机?” “那晚上,乾隆皇帝南巡的龙船在同里过夜。真龙出现,还会不出四?” “对,对!”四是青龙,问的那人领悟了,但对眼前却又不免迷惑,“那

么此刻又是什么花样?皇帝在京城,同里不会出现真龙,而且地牌是‘进门’!”

“所以我说有赌鬼。” “照你这样说,还要出老宝?”

“不晓得!”那人摇摇头;“就明晓得是老宝,也打不下手,照我看, 这一记决不会‘两眼笔直’了!”

“两眼笔直”是形容地牌。别的赌客都以其人之言为是,一直冷静在听, 在看的刘不才,却独具机抒,他认为如果是讲“路”,则怪路怪打,还该追老宝,若是讲赌心思,则此人做老宝做得别人不敢下注,这才是一等一的好心思!照此推论,着实还有几记老宝好开。

“冷、等”两字做到了,现在所要的是个“狠”字,正当宝官要揭宝盒子时,他轻喝一声:“请等一等!”

“可以。”宝官缩住手说:“等足输赢。” “请问,多少‘封门’?”

“一千两。” “一千两!”“刘不才从身上掏出一卷银票来,取一张,摆在地牌那一

门上。

“这一下便令全场侧目。由于刘不才是生客,而且看他气度安闲,将千把两银子,看得如一吊铜钱似的不在乎,越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恻,因而也越增好奇的兴趣。

百多只眼睛注视之下,开来居然又是“两眼笔直”!于是场中象沸了似的,诧异的、羡慕的、气愤的、懊恼的,众声并作,诸态毕陈。刘不才却是声色不动,只回头向朱老大轻声说了句:“侥幸!”

这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个生面孔的大赌客是未老大的朋友,纷纷投以仰慕的眼光。江湖中人最爱的是面子,朱老大自然以有这样一个“一赌惊人”的朋友为得意,脸上象飞了金,心上象拿熨斗烫过,舒坦异常。

宝官笼络赌客,也凑兴表示佩服,而且关照站在“青龙角”上的“开赔”, 免抽头钱,行话叫做“水子”,三厘、五厘不等。当然,刘不才也是很漂亮的,等开赔将三千两的筹码赔到,他取了根一百两的牙筹,往青龙角上抛了过去。

等宝盒子再放到赌台上时,大家都要看刘不才如何下手?再定主意。这也有句红话,叫做“灯笼”。灯笼照“路”,有红有黑,赌场里讲究避黑趋

红,如果刚才一直有人在追老宝,而有人错过了好几宝不出手,到“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再来下注,则其人之黑可知!善于趋避的人,就会抽回注码,改押别处,但刘不才这盏灯笼是红灯笼,别人对老宝不敢再押, 就他敢,而且居然追到了,这是多旺的手气?所以都要跟着他下注。

于是等刘不才将一千两银子一押在地牌上,赌注如雨,纷纷跟进。开出盒子来,宝官与开赔,相顾失色,而赌客则皆大欢喜,庄家在这一记者宝赔了两万多银子。

这一下,全场鼎沸,连大厅上的赌客都赶了进来,刘不才则被奉若神明, 他左右的两个赌客,都尽量将身子往外缩,怕挤得他不舒服。而就在这时候, 发觉有人拍一拍他的肩,回头看时,是胡雪岩在向他使眼色,接着努一努嘴, 示意他离去。

刘不才实在舍不得起身,但又不敢不听胡雪岩的指挥,终于装模作样地掏出金表来看了看,点点头,表示约会的时间到了,然后一把抓起银票,站起身来。

赌场里专有班在混的人,一看刘不才赢了六千银子,便包围上来献殷勤, 刘不才自然懂“规矩”,到帐房里去兑现时,顺便买了一百两的小筹码,一人一根,来者不拒。

一面“分红”,一面便有怨言,“你不该催我,”他向胡雪岩说,“做手的路子,让我摸到了,起码还有三记老宝。”

“就因为你摸到了,我才催你走。大家都跟着你打,再有两下,就可以把赌场打坍。何苦一到同里,就害得人家栽跟斗?”

“胡大叔!”朱老大跟着杨凤毛这样称呼,“你老人家真正是老江湖, 够义气。”

刘不才心里不服,“赌场无父子”,讲情面义气,自己倒霉,但当着主人,又见朱老大是那样尊重胡雪岩,只好隐忍不言。再退一步想想,片刻工夫,赢进六千银子,真正“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不由得便有了笑意。

“刘三爷赌得好,胡大叔不赌则更好!”杨凤毛对朱老大说:“怪不得胡大叔有那么好的人缘,你我都要学他老人家。”

“言重,言重!胡雪岩摸着脸笑道:“你们两位说得我脸红了。” “闲话收起。”杨凤毛问道:“再到哪里去坐坐?” “恐怕胡大叔、刘三爷也倦了,回到舍间息一息,吃酒吧!”

于是安步当车,仍旧回到朱家。他家最好的一处房子,是座水阁,在嘉宾莅止时,正好有朱家亲戚女客住在那里,这时已腾了出来,朱老大便将胡雪岩等人,延入水阁休息。

刚刚坐定,朱家老仆,在门外轻叫一声“大少爷!”使个眼色把他请了出去,悄悄说道:“赌场里的章老板来了,说要看我们家一位客人,还带了四样礼,请大少爷先出去看看。”

这真是不速之客了!朱老大不知他要看哪个?想想哪个也跟他没有渊源,这件事倒着实猜它不透。于是匆匆出厅接见,彼此熟人,见面不用寒暄, 直问来意。

一问才知道他要看的是胡雪岩。章老板是从那些向刘不才讨彩的闲汉口中,得知胡雪岩用心仁厚,特意将刘不才那盏“灯笼”拿走,解了赌场的一个大厄。因而专诚拜访,一则道谢,二则想交个朋友。

“这位胡大叔,是我师父的朋友,还有点干亲,为人四海得很,道谢不

必,交朋友一定可以。不过,”朱老大说:“你这四样礼,大可省省。” “我也晓得,几样吃食东西,不成敬意,不过空手上门,不好意思。”

章老板也觉得这四样水礼送得不妥,如果说是谢礼,反倒象轻看胡雪岩的一番意思,所以踌躇了一下说:“这样吧,你不必跟胡先生说起。不过,东西带都带来了,再拿回去也麻烦,你就丢在厨房里好了。”

“这倒也是句话。来,来,我带你进去。”

一直带到水阁,引见以后,朱老大代为道明来意,胡雪岩对此不虞之誉, 谦谢不受。章老板却是一脸诚意,一揖到地,差点就要跪了来。

“胡先生,你帮我这个忙帮大了。说实话,”他指着刘不才说:“这位刘三爷也是我在赌上混了二三十年,头一遭遇见的人物。如果刘三爷再玩一会,大家跟着他‘一条边’打‘进门’,我今天非倾家荡产不可!”

“怎么呢?”胡雪岩问道:“下面还是出老宝?” “一共出了十六记。说起来,也是一桩新闻。幸好,”章老板仿佛提起

来仍有余悸的神情,“只有刘三爷一个人看得透。刘三爷一走,大家都不敢押老宝,通扯起来,庄家还是赢面。”

刘不才听见这话,自然面有得色,于是特地笑道:“我也不过怪路怪打, 瞎碰瞎撞而已。”

“赌就是赌个机会,千载一时的机会,只有刘三爷一个人抓得住。说起来叫人不相信,做手只做了四记老宝,但开出来的是十六记,毛病出在第五记上⋯⋯”

“啊,我想起来了。”刘不才插嘴说,“第五记上,宝盒子老不下来, 拉铃拉了三遍才催到。出了什么毛病?”

是做手得了暴疾,昏迷在烟榻上。传递宝盒子的小童,不知就里,拼命推他椎不醒,下面铃声催得心慌,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原盒子送了下来。做到十六记上,隐隐听得楼上有哭声,拿钥匙开了楼门,上去一看,那小童因为上下隔绝,呼援无门,越想越害怕,已是面无人色。再看那做手,连身子都凉了。

这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连在赌场里混过半辈子的刘不才,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烽火不惊、平静富足的同里,连张家的母狗哺育了李家的小猫,都会成为谈来津津有味的新闻,对这样一件“死人做宝”的怪事,自然会轰动。所以,就在章老板访胡雪岩的那时刻,茶坊酒肆便到处在谈论。于是朱老大家的两个客人,立即成了同里的风头人物。

这件新闻,下午刚到,在酒店里小酌自劳的裘丰言和周一鸣也听到了, 两人相视而笑,十分兴奋,裘丰言倒还持重,周一鸣却忍不住了,同时他跟胡雪岩这许多日子,也懂了很多扬名创招牌的花样,于是将胡雪岩和刘不才的身分揭露了出来,道是并非朱老大的朋友,是朱老大的师父,俞武成的朋友。这一下。在大家的心目中,俞武成这个名字,似乎也很响亮了。

消息传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从青浦回同里,中途在一处村镇歇脚吃茶,便有人向他打听胡雪岩和刘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阁初见面,他向胡雪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兄一到,名气就响。我们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风了!”

这话不是句好话,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只好这样答道:“我们是仰仗大哥的声光。这种毫无道理的风头,不出为妙,所以今天步门不敢出,专诚等候大哥,一切听大哥的吩咐。”

宾主之间,一见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杨凤毛大为不安,赶紧将俞武成的袖子一拉:“师父!”他轻声说道:“你老请到这面来!”

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杨凤毛将三婆婆如何看重这门干亲,一一细陈,最后极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三婆婆特为拿我喊到一边,叫我告诉师父:这位胡大叔是极能干、极讲义气的人。她老人家说:几十年工夫当中,看过的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象胡大叔这样又狠又忠厚的人,还是第一趟见⋯⋯”

“什么?”俞武成说,“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话,怎么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说他的本性,狠是说他办事的手段。”杨凤毛又说:“我倒觉

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厉害,这‘又狠又忠厚’五个字,别人说不出。” “那么,你说对不对呢?” “自然说得对!”杨凤毛接下来又转述“慈训”:“三婆婆说,我们在

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的气,也不是办法。想要打开局面,都在胡大叔身上。师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板赌场里又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杨凤毛的神色显得很兴奋,“师父也有面子!”接着,他将当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倒难得!说他忠厚不错。”俞武成又说,“那姓刘的,看起来也是‘老白相’,居然对他服服帖帖,这就看得出来,有点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点点。师父,你老跟他一谈就知道了。”

于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谈时,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气,一定要让胡雪岩和刘不才“升炕”,而叙起礼节来,刘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长了一辈,所以称谓亦自各别,俞武成叫胡雪岩“老胡”,叫刘不才则是官称“刘三爷”,刘三爷却又尊称他“俞老”,跟胡雪岩所叫的“大哥”一比,仿佛又矮了一辈。反正江湖上各叙各的,称呼虽乱,其实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俞武成的门规甚严,杨凤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他自己则坐在水阁

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他称“老太爷”为“松江老大”,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好过。

刘不才在这场合,只有静听的份儿。一面听,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纪六十开外,打扮得却如纨袴子弟,缎鞋、缎袍、雪白的袖头,不时卷上翻下, 等袖子翻下来时,已经盖过手面,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将袖口挡住, 才便于行动,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

然而刘不才感觉兴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总想不透,心便痒得厉害,正忍不住要动问时,谜底揭晓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一对极大、极明亮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然后拱起两只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

刘不才嘻开了嘴笑,“俞老,你真会玩!”他问:“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不觉得累赘?”

“养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点点头,“几乎片刻不离。”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不嫌烦吗?”

“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里,它就不闹了。”俞武成又说:“刘三爷喜欢,拿了去玩!”

“不,不!”刘不才播着手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说实话,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响,回头问朱老大:“快开饭了吧?” “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么饿,不妨稍等

一等,火腿煨鱼翅,火功还不大够。”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等我们谈好了正事,痛痛

快快吃酒。”这段话中要紧的是“谈正事”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刘不才会意,站起身来说:“你们谈吧! 我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去看个朋友。”

“那么,”朱老大自告奋勇,“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

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说:“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里我也熟,绝不致迷路。”

这是假话,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只是不如此说,朱老大还会派上引路。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气,放他一个人走了。

于是,俞武成跟胡雪岩,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认。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老实相告,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跷脚长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为这条水路,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必须请他出面,来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现在松江方面,由于守着“两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场,所以“跷脚长根”也踌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深符所愿,但条件如何? 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

“那当然。”胡雪岩问道,“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 “那还得再联络。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肠,”俞武成很郑重地说:“有

句话我想先请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当然相信。不过,那批做官的,我吃过他们的苦头,实在不大相信。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我就跟他说:‘做官也没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孙成龙’亲自料理,亲自送考。至于招抚这一节,我是无所谓的,办成功了, 帮里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粮,也算是糊口,再说,拿他们拉过来,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无用,那时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

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胡雪岩相当困惑,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抓住“出了毛病”这四个字极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来了。

“你是说,人过去以后,当官儿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对了!”俞武成说,“光是翻脸不认人,还好办,就怕⋯⋯”他摇摇

头,“真的有那么一下子,那就惨了。” “你是说⋯⋯”胡雪岩很吃力地问:“会‘杀降’?” “保不定的。”

“不会!”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我包你不会,大哥, 我跟你实说吧,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他马上要放好缺了。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这一榜红得很,说出话来有分量的。”

“那么,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 “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

“那就没话说了。”俞武成欣然问道,“何学使可曾谈起,给点啥好处?”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说我。是说对跷脚长根他们。”

“提到这一层,就我不说,大哥也想象得到:弃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奖励,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来,胡雪岩便根据何桂清的指示说道: “弟兄们总可以关一个月恩饷,作为犒赏。以后看拔到哪里,归哪里的粮台发饷。本来,一个月的恩饷好象少了点,不过也实在叫没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钱粮少收不少,这些情形,大哥你当然清楚。”

俞武成当然清楚,他自己和这一帮无事可做,便是朝廷岁入减少的明证, 所以点点头表示领会,“恩晌不恩饷,倒不在话下,照跷脚长根的意思,将来投过去,变成官兵,驻扎的地方要随他挑,说老实话,也就是仍;日想驻扎在这一带。这一点,”俞武成很难出口似地,“总要把它做到!”

胡雪岩对这方面虽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论,觉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问道:“那么我倒请问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会,他肯不肯?”

“还不肯的。原来是一条跳板上的人,怎么好意思?” “这样子就难了!”胡雪岩说,“这一带驻了兵,都是要打小刀会的。

军情紧急,一道命令下来,就要开拔,如果不肯出队,就是不服调度。大哥, 你想想看,你做了长官,会怎么样处置?”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俞武成搔搔头皮,显得很为难似的。

胡雪岩看得出来,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满口应承,必可做到,所以才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伤脑筋时,杨凤毛已先开了口。

“师父只有这样回复他,还是调得远些的好,本乡本土,如果小刀会不体谅他的处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纳,就伤了感情,要帮忙呢,窝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远离了左右为难的窘境?”

“这话说得透彻。”胡雪岩趁机劝道:“大哥,你就照此回复,跷脚长根如果明道理、讲道理,一定不会再提什么人家做不到的要求。”

这两个人一说,俞武成释然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我想,大致可以谈得拢了。我们吃饭吧!”

开席要等刘不才,而刘不才迟迟不回,于是一面先用些点心,一面闲谈坐等。等到天黑净了,才见刘不才赶回来,进门向主人道歉,却偷空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暗示着周一鸣那里有了什么花样。

胡雪岩声色不动。席间谈笑风生,跟俞武成无所不谈,散了席又喝茶, 有意无意打个呵欠,朱老大便提议让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岩和刘不才各住一间屋,但有门相通,为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没有朱家的人住在临近,才招招手将刘不才邀了过来,细问究竟。

“老周在这一带很熟,水路上到处有朋友,据他听到的消息,俞老头的处境,相当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谈了没有?”

“略为谈了些。却不是什么‘窘迫’。”胡雪岩问:“老周怎么说?” “老周是这么说,他听人谈起,这一带是松江漕帮的势力,也很有人知

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说退出,名为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头的事了。江湖上虽重义气,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头的地盘都丢掉了,在这里是靠松江老大的牌头,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没有人买他的帐了。”

胡雪岩拿这些话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合作一起来想,觉得周一鸣所得到的消息,相当可靠。照目前的情形看,俞武成确在窘境之中,成事不能, 败事不足,变成无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作用,无非是他身上, 还维系着跷脚长根这条线索而已!

“我看,你也犯不着这么敷衍俞老头。”刘不才说,“我看他跟药渣子一样,过气无用了。”

“话不是这么说。既然交了朋友,也不便太过于势利。” “朋友是朋友,办正事是办正事。他已经没得用了,你还跟他搅在一起

做什么?”

“不!”胡雪岩还不想跟他说跷脚长根的事,只这样答道:“我要从他身上牵出一个要紧人来!所以还要跟他合作。”

“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想想人家会不会跟他合 作呢?”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心里在想:是啊!跷脚长根当然也已晓得,俞武

成的行情大跌,然则是不是会象自己一样,跟他推心置腹,就大成疑问。说不定周一鸣所说的“没有人买他的帐”,正就是跷脚长根那面的人。

念头转到这里,觉得自己布下周一鸣这支伏兵的做法,还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于是他将俞武成跟他密谈商定,要与跷脚长根见一次面的话,都悄悄说了给刘不才听,然后嘱咐他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周一鸣,托他找水路上的朋友,好好去摸一摸跷脚长根的底,看看俞武成跟他的关系如何?

到了第二天早晨,刘不才依旧托词看朋友,一个人溜了出去,胡雪岩则由杨凤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说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到午后才能回来。胡雪岩心里有数,是安排他跟跷脚长根的约会去了。

到得吃过午饭,胡雪岩深感无聊,正想利用这段闲工夫,去打听打听丝市,刘不才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胡雪岩便悄悄招手,拉到僻处,压低声音问道:“俞老头回来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俞老头出去了?” “你先不必问。” “还没有回来!” “还好,还好,真是命中该救。”

“咦!”胡雪岩大吃一惊,“你怎么说?”

“周一鸣真得力。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来要吓你一跳。跷脚长根摆下了‘鸿门宴’,不但你,连俞老头都要陷在里面。”

“这⋯⋯”胡雪岩定定神先想一想,然后沉着地问:“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据周一鸣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跷脚长根听说“松江老大”变了卦,俞武成又谈什么招安,疑心他要出卖朋友,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连俞武成一起下手,预备绑架勒索,条件就是那一船洋枪。

跷脚长很的打算是,请俞武成跟胡雪岩到他家会面,一入牢笼,移换密处,等所欲既偿,便带着那船洋枪,投奔洪杨。而且还怕胡雪岩不敢深入虎穴,预备了第二处地方,是同里闹市中的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一双坠溷

的姊妹花,妹妹叫妙珠,姐姐叫妙珍,是跷脚长根的禁脔。她家跟朱老大家一样,开出后门,就是河埠,半夜里绑架落船,人不知,鬼不觉。

这消息太可惊了,但也太可疑了,胡雪岩实在不能相信,因为这样做法, 在江湖上来说,是异常“伤道”的,跷脚长根纠有此心,部署一定异常机密, 如何轻易能让周一鸣打听得到?

“我也是这么想。”听胡雪岩提出疑问以后,刘不才这样答道,“但老周说得斩钉截铁,消息万分可靠。他又说,这也是无意中遇到一个知道内幕的人,他承认事情太巧,说是你鸿运当头,才有这种逢凶化吉的机遇。”

“那好!这一试就试出来了。你说,那私门头姐妹叫什么名字?” “妙珍,妙珠。”

胡雪岩点点头,四面一望,窗前就是书桌,有副笔砚,砚台尘封,墨剩了半段,拔出笔架上的笔来看,笔锋已秃,这都只得将就了,他亲自倒了点茶汁在砚台中,一面磨墨,一面招手将刘不才唤到跟前,低声说过:“你随便找张纸,替我写下来,写一句话好了: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说着, 他走到门外去替刘不才“望风”。

急切间就是找不到纸,情急智生,刘不才将一方雪白的杭纺手绢,铺在桌上,提笔写了那十个字,然后折了起来,交到胡雪岩手里,他很慎重地藏在贴肉小褂子的口袋里。

这一来,胡雪岩就改了主意,托词想睡午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筹划应付可能会有的这一番意外变化,刘不才则在主人的安排下,上了牌桌。

到了四点多钟吃点心的时候,俞武成回来了,一来便问胡雪岩。他倒是真的睡着了,为朱老大唤醒,请到水阁跟俞武成见面。

“我去看了跷脚长根,他听说你来了,很高兴,明天晚上替你接风,详谈一切。”俞武成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了他,他也很体谅,藩库已不比从前,一个月的恩饷,对弟兄也总算有了交代。”

俞武成说得很起劲,胡雪岩却显得相当冷淡,平静地问道:“他预备请我在哪里吃饭?”

“主随客便!”俞武成说,“如果你不嫌路远,就到他那里,他住在平望,说远也不远。不然,就在同里,他有个老相好是这里出名的私门头,名叫?”他敲敲自己的额角,“这两年的记性坏了,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

“是不是叫妙珍?” “妙珍,妙珍!”俞武成一叠连声地:“老胡,你怎么知道?” “大哥!”胡雪岩用极冷静的声音答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不用说,就是刘不才的那块杭纺手绢,展开来铺在桌上,潦潦草草十个大字:“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

“老胡,”俞武成疑云满面,“这,这是啥讲究?”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只顾自己说:“大哥,今天我们同船合命,有哈话你无论如何不能瞒我!”

看他面色凝重,俞武成便知内中大有文章,而且事机可能非常急迫,于是拉着他的膀子说:“来,来!到我房间里去谈。”

朱老大为他师父预备的住处,不但讲究,而且严密,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北面三间平房,俞武成往在最里面那一间,引客入内,在一张临窗的红木小圆桌旁边坐下,脸朝着外,窗外若是有人经过,绝逃不脱他的视、其实这是顾虑,从开始筹划要动那票洋枪开始,这三间精舍,便成了禁地,除

却朱老大和杨凤毛以外,什么人都不敢擅自入内的。 “老胡,我想你一定另外有路子!”俞武成说,“既然你说同船合命,

你那边如果另有打算,也不要瞒我。”

真是“光棍眼,赛夹剪”,一下就看出端倪来了,胡雪岩自然不肯再隐瞒,“另外打算是没有,另外有路子,倒是真的。不过这条路,来得也意外, 回头我当然一五一十都要告诉大哥你听。”他停了一下说:“我先请问大哥一句话,跷脚长根为人怎么样?跟大哥的交情够不够?”

“要说他为人,向来是有心计的,外号‘赛吴用’,至于跟我的交情, 那就难说了。”

“怎么呢?”

“我跟他本人交情不算深,不过,他的‘前人’跟我一辈,叫做‘金毛狗炳奎’。我救过金毛狗的性命,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俞武成紧接着说: “长根是金毛狗最喜欢的一个徒弟,金毛狗临死的时候,关照徒弟:俞某人的恩,我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将来你们见了他,就当见了我一样。等他的徒弟点头答应了,金毛狗才咽的气。所以他的徒弟都叫我俞师父,长根也就是为此,才来找我帮忙。”

“这样说,此人就是‘欺师灭祖’了!”

听这一说,俞武成骇然,这四个字是他们帮中极严重的恶行,犯者“三刀六洞”,决不容情,所以俞武成神情紧张,一时竟无法开口了。

“大哥,你大概不大相信?” “是的。”俞武成慢慢点着头,“跷脚长根脚一跷就是一个主意,我也

不相信他是什么好人。不过,老胡,江湖上不讲义气,也要讲利害,他做了‘初一’,不怕我做‘初二’?”

“你做初一,我做初二”,是与“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大同小异的说法。大同者有仇必报,小异者时间不同,一个是“三年不晚”,一个是初一吃了亏,初二就要找场。

俞武成的话问得自然有道理,不过胡雪岩也可以解释,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不讲义气,讲利害”,跷脚长根认为俞武成已经失势,“虎落平阳被犬欺”,无足为奇,只是这知不便直说,怕俞武成听了伤心。

“大哥的话是不错。”他这样答道:“跷脚长根已经预备逃到那方面去了,当然不怕大哥做初二。”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跟他算帐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有些着急,抢着开口,将话题拉了回

来,“我们先谈眼前,这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俞武成摇摇头,“不是什么信不信!要弄清楚,这个消息真不真?”他抬头逼视着胡雪岩问:“你这个消息哪里来的?”

“有个姓周的湖南人,从前在水师衙门做过事,水路上的情形很熟悉, 是他得来的消息。”

“能不能请来见个面?” “当然可以。我托刘三爷去找他。”

于是将刘水才从牌桌子上拉了下来,胡雪岩当着俞武成的面,把任务告诉了他,特意说明是俞武成要跟周一鸣见面。这是个暗示,周一鸣一定会想得到是怎么回事,该当如何答复,便好早作准备。

在等待的工夫中,俞武成将杨凤毛、朱老大都找了来,关门密议,宣布

了周一鸣所得来的消息,杨凤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一个信以为真,一个说靠不住。

说靠不住的是朱老大,他的理由是,妙珍、妙珠这双姐妹的香巢每日户限为穿,人来人在不知有多少,众目昭彰之下,根本不能干那种绑架的事。而且,她家后门那段河面,离码头不远,整夜有船只来往,要想悄悄将俞武成、胡雪岩弄上船,运出水关,也不是轻而易举的。

“你是小开出身,没有经过这种花样。”杨凤毛平静地驳他,“只要他起了这种心思,办法多得很。说实话,跷脚长根这个人,照我看就是魏延, 脑有反骨。事情有七、八分是真的,幸亏周朋友的消息得来得早,我们还好想法子防备,不过,也难!”

“怎么呢?”俞武成说,“你说出来,向胡大叔讨教。” “胡大叔!”杨凤毛问道:“你老看,是软做,还是硬做?” “怎么叫软做?” “软做是当场戳穿他的把戏,劝他不要这样子做!” “不好,不好!”俞武成大摇其头,“这样子软法,越让他看得我们不

值钱。而且他真的敢这样做,就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跟他说人话,他哪里会听?”

“这话说得是。软做怕没有用。”胡雪岩又说,“不过硬做要做得漂亮。最要紧的是,先把证据抓在手里。”

“着啊!”杨凤毛拍看大腿说,“胡大叔的话,一滴水落在油瓶里,再准不过。硬做的办法很多,就是要看证据说话。”

“怎么样抓证据,我们回头再说。”俞武成问:“你先说,硬做有几个做法?”

杨凤毛很奇怪地,却又踌躇不语,他师父连连催问,才将他的话逼出来: “我的办法不妥当!”

为来为去是为了证据,照杨凤毛的设计,俞武成和胡雪岩要先入牢宠再设法跳出来,才可以抓得住跷脚长根犯罪的真凭实据。万一配合得不凑手, 跳不出来,反激起长根的杀机,那就神仙都难救了。

相谈尚无结论,刘不才却陪着周一鸣到了,他在胡雪岩面前,身分低一等,但对俞武成师弟而言,却同样是朋友,而且有了那个消息,等于已嘉惠俞武成,所以他们师弟对他很客气,着买敷衍了一阵,才谈到正题。

话当然要由胡雪岩来问:“老周,你那个消息,很有点道理。不过其中也不能说没有疑问。这件事关系太大,非要弄清楚不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 你能不能讲出来听听?”

如果光是胡雪岩一个人私下问他,他自然据实而言,但有初会面的俞武成师徒在,不免有所顾忌。俞武成看出端倪,但作了很诚恳的表示:“周老兄,你尽管说,我们这面,决不会泄漏半个字。你如果不相信,我拿我老娘来罚咒⋯⋯”

周一鸣倏然动容,连连摇手:“这怎么可以?”他想了想问:“我想请问俞大爷,跷脚长根做的那些坏事,你是不是都晓得?”

“晓得一点,不能说完全晓得。” “他欺侮过一个寡妇,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俞武成点点头,“他先搭上了一个寡妇,赌输了就去伸手,

那寡妇的一点私房跟首饰,都让他逼光了。长根要她卖祭祀田,她不肯,就

吓她,要撕她的面皮。那寡妇想想左右做不来人,一索子上吊死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那寡妇姓魏,有个兄弟在长根手下,长根大意,不在乎他⋯⋯” “我懂了。”俞武成不需他再说下去,“姓魏的,是你老兄的好朋友?” “不是,我跟他初交。我有个换帖弟兄,跟他是好朋友,这趟跟我换帖

弟兄谈起长根,他才找了小魏来跟我见面。消息是决不假,可惜详细情形他还不清楚。”

“这已经够了。”俞武成问道:“不知道小魏肯不肯出面做见证?” “不会肯的。”胡雪岩接口,“就肯出面,口说无凭,长根也可以赖掉

的。”

“那么,”俞武成断然决然地说,“就我一个人去会他!” “不!”胡雪岩说,“大哥,你一个人去无用,他一定按兵不动。我看

此事只好作罢。那一船洋枪,承大哥情让,我另有补报⋯⋯” “嗐!”俞武成抢着打断,“老胡,你这不成话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

糟糕得很,窝窝囊囊,叫我以后怎么再在场面上混?这样,你先请回去,我跟松江老大去商量,一定把你这一船洋枪,运到杭州。跷脚长根,当然也饶不过他,不要看我借地安营,我照样要跟他拼个明白。”

看到俞武成有些闹意气的模样,胡雪岩认为这件事不宜再谈下去,先要让他冷一冷,消一消气,所以一面向刘不才使个眼色,一面摆摆手说:“‘性急吃不得热粥’,回头再谈吧!反正有大哥在这里,没有什么办不通的事。”

“对了!”刘不才领受默喻,附和着说:“我陪俞老先玩一场牌九,换换脑筋!”

说着,他将俞武成硬拖了走。朱家吃闲饭的人很多,等场面摆开,自有人聚拢来,很快地凑起一桌小牌九。刘不才有意推让俞武成做庄,绊住了他的身子,以便胡雪岩与杨凤毛好从容筹计。

他的测度,丝毫不差,胡雪岩正是这样希望。他对俞武成有多少实力, 肚子里有些什么货,以及他的想法和脾气。尽皆了然,觉得跟他谈,不如跟杨凤毛谈,来得有用。当然,还有个少不得的人:周一鸣。

三个人是在水阁中促膝画策。胡雪岩首先表明了态度,他的目的,已经有所更改,那一船洋枪如何运到杭州,犹在其次,主要的是想帮俞武成翻身, 也不枉三婆婆一番器重的情意。

江湖上就讲这一点“意思”。杨凤毛对胡雪岩的态度,一变再变,由不甚在意,到相当佩服,而此刻是十分感激了,“胡大叔,”他说了句很坦率的话:“你老的心,我师父或许还不明白,我是完全晓得的。只要胡大叔吩咐,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出全力去做。现在胡大叔是这样的用心,我倒想请问一句,照胡大叔看,我师父要怎么样才能翻身?”

“官私两面。”胡雪岩很快地回答:“官的,譬如说能够办好这一次招抚,自然最好,不然,就要有杀搏的做法,也是大功一件。”

杨凤毛领会得他的意思,一颗心怦怦然,相当紧张,但还不便表示态度, 只眼神专注着,等他再说下去。

“私的,在江猢上要把你师父的名气,重新打它响来!” “是的。”对这一点,杨凤毛深有同感,“我也一直这样子在想。不过,

也要有机会,能够有机会干一两件漂亮的事就好了。” “眼前就是个机会。这且摆下来再说。我现在想到一个主意,说出来你

看看,行不行?”胡雪岩说:“有句话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现在跷脚长根全副精神,都在你师父跟我身上,一双眼睛,只顾看着同里,别的方面就疏忽了。我想趁这个空档,将上海的那船军火,赶紧起运。好在松江那方面有照应,一定不会出毛病。”

“嗯,嗯!”杨凤毛连连点头,“这个险值得冒。” “不过也有个做法,我想请少武押运。当然,”胡雪岩紧接着说:“万

一出了毛病,决不要他负责任。我的意思是,有这样一趟‘劳绩’,等军火到了杭州,奏保议叙,就可以拿他的名字摆在前面,多少有点好处,对三婆婆也是个交代。”

“好的。胡大叔挑他,那还有什么话说?等我回苏州去一趟,当面告诉他。”

“不必你去,我会安排。”

接下来便是商量如何对付跷脚长根。胡雪岩与杨凤毛的看法相同,整个关键,就在证据!有了证据,怎么样都好办,大则动用官兵围剿,是师出有名,小则照他们帮里“家门”的规矩,“开香堂”问罪,亦可问得他俯首无辞,三刀六洞,任凭处置。

“现在只有这样的消息,既无书信字迹,也没有人肯挺身指证,这就莫亲其何?当然,我也可以想法子拿他抓到公堂上,严刑拷问,不过这一来, 我结了怨还在其次,损了你们老头子的威名,说他仗势损人,这个名声,我想他也决不肯背的。”

“当然,当然。”杨凤毛一叠连声地说,“一落这个名声,在江湖上就难混了。”

“所以,除非罢手,不上他的圈套,不然就只有一条路子,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也想到过,觉得太危险!” “只要接应得好,决不要紧。我想这样子做法⋯⋯”

胡雪岩的做法是跟俞武成去赴这一场“鸿门宴”,准备谈判决裂,准备被绑架,等船到关卡,借稽查为名,出其不意,上船相救,那时候就证实了跷脚长根的不逞之心,是官了还是私了,到时候再说。

杨凤毛极注意地听着,从头到底,细作盘算,认为他的计划,比自己的打算来得周密,前面的一段经过相同,不同的是脱险的方法,杨凤毛预备邀人埋伏,唱一出“临江夺斗”,胡雪岩是动用官方的力量作掩护,围赵救燕。一个力夺,一个智取,自然后者比前者高明。

“胡大叔,你老随机应变的功夫,我是信得过的,就怕我师父脾气暴躁, 搞得跷脚长根恼羞成怒。除此以外,只要接应得好,不会不成功。”

“成败的关键在明暗之间。”胡雪岩说:“跷脚长根以为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其实他明我暗。如果消息泄漏出去,就又变成我们在明处了。” “是的。”杨凤毛郑重地答道:“我想,这件事就胡大叔、周先生跟我

三个人知道。等筹划好了,再告诉我师父。” “一点不错。”

于是彼此不动声色,吃罢了饭,仍旧由刘不才陪着俞武成赌钱,他们三个人接续未完的话题,将一切细节,都筹划到了,然后分头行事。

首先当然是要告诉俞武成。对于整个计划,他有不以为然的地方,譬如由他儿子去押运那一船洋枪,俞武成就觉得将来说出去,是他先背弃了跷脚

长根,名声不好听。但他一向倚人成事,杨凤毛是他最得力的学生,胡雪岩又处处显得比自己这面高明,加以有那一层干亲在,越发不便多说什么。所以慨然答应:“都随你们,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

“有一层要请示大哥,等事情抖明了,是官了,还是私了?”胡雪岩说, “官了,我来奔去,私了,是你们家门里的事,我就不能过问了。”

俞武成想了想说:“我想还是私了。惊官动府也不大好。” “那都随大哥的意思,好在我跟大哥始终在一起,有事随时听招呼就是

了。”

“始终在一起”这五个字,俞武成深深印入脑中,不由得便有患难祸福相共的感觉,因而对胡雪岩的情分也就不同了。他是豪爽,加上些纨袴子弟想到就做的鲁莽性格,当时便说:“凤毛,你告诉你那些兄弟和‘小角色’, 以后胡大叔说的话,就跟我同你说的一样。”

“是!”杨凤毛心悦诚服地答道:“我们不敢不敬胡大叔。”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既得意,又惭愧,“贤师弟如此厚爱,叫

我不知何以为报?” “老胡,你说反了⋯⋯”

“师父!”杨凤毛打断他的话说:“这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胡大叔还有正事要赶着办,晚上宵夜再谈吧!”

胡雪岩深知江湖上行事,越是光棍,越易多心,过节上的话,要交代得清楚,无端冒出个周一鸣来,已有些自张一帜,独行其是的味道,再藏着个“黑人”裘丰言,再不成话,因而把握机关,作了说明。

“有件事,我要跟大哥回明白。老周跟我还有个朋友,也就是那一船洋枪的押运委员裘丰言,他们两位不放心我,现在都赶到同里,预备帮忙。人多好做事,我们调兵遣将,原该在一起,不过,人一多,怕风声太大,我跟大哥请示,是大家住一起,还是分开来的好?”

是合是分,俞武成无从作判断,不过听话是听得懂的,胡雪岩既“怕风声太大”,则意向如何?不言可知。于是俞武成毫不迟疑地答道:“分开来的好,分开来的好!”

“那位裘大老爷是‘州县班子’,跟刘三爷一样,极有趣的人,三婆婆认胡大婶,算是他引进。”

“喔!”俞武成说,“那么,我该尽点道理,明天下个帖子,请裘大老爷吃饭。”

“那就不必了。等事情成功了,我们再好好热闹一下子。如果大哥想跟他见一面,我今晚上就把他带了来。”

“那好极了!只怕简慢不恭。”

这样说定了,胡雪岩便由周一鸣陪着去看裘丰言。他正在客栈里,捏着一卷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醉眼迷离地在吟哦。一见胡雪岩便即笑道: “老胡,我真服了你!来,来,先奉敬一杯。”

“等等,等等,回头消夜,我再陪你吃。如今‘军情紧急’,你先把酒杯放下来。”

夺去他的酒杯,自是件极扫兴的事,但他是真的服胡雪岩,说什么是什么,当时便陪着胡雪岩到另一张桌子坐下,细谈正事。

胡雪岩将“暗渡陈仓”的计划说了一遍,当时便请他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松江老大,说明经过,请求在水路上照应,一封是由裘丰言自己出面,

写给王有龄,说明委任俞少武押运洋枪,作为将来叙功的根据,再一封是写给何桂清,介绍周一鸣晋谒,说有“机密要事”密陈。

写完了信,胡雪岩邀他到朱家消夜,跟俞武成见面。“酒糊涂”的裘丰言,却忽然谨小慎微了,认为做事以隐秘为上,而且他也没有跟俞武成见面的必要。但胡雪岩认为说好了见面,临时变卦,怕俞武成多心,所以坚持原议。

这样便不得不有此一行。见了面互道仰慕,而且酒杯中容易交朋友,俞武成觉得此人颇为投机。谈到俞少武押运的差使,做父亲的虽不以为然,而此时竟不能不郑重拜托。这顿消夜,直吃到深夜才罢,裘丰言和周一鸣双双告辞,回到客栈打个盹,上了预先雇定的船,一个往北到苏州去见何桂清, 并通知俞少武到上海会齐,一个往东,先到松江见“老太爷”,然后回上海去运洋枪。

由于关卡上的安排援救脱险,得有些日子来部署,所以依照预先的商议, 先用一条缓兵之计,俞武成向跷脚长根说,胡雪岩为表敬意,坚持要先请他吃饭,从来“行客拜坐客”,但坐客却须先尽地主之谊,因此俞武成提出折中办法,由他作东,先请双方小叙会面,等条件谈妥当了,再领跷脚长根的情。

这个说话,合情合理,跷脚长很当然想不到其中别有作用,只觉得自己的计划,晚几天实行,也无所谓,因而欣然应诺。

于是就在裘丰言动身的第二天中午,俞武成在朱家设下盛筵,跷脚长根一跷一拐地到了,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自觉不甚安全,需人保护,他竟带了二十名随从。

这一下,主人家固然手忙脚乱,得要临时添席招待,胡雪岩亦不得不关照刘不才,赶着添办礼物。每人一套衣料,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原来备了八份,此刻需再添十二份。这倒不是他摆阔,是有意笼络,保不定将来遇着性命呼吸的生死关头,有此一重香火因缘,就可能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入席谦让,胡雪岩是远客,坐了首座,与跷脚长根接席,在场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吃完了饭,刘不才做庄推牌九,以娱“嘉宾”, 俞武成则陪着胡雪岩和跷脚长根,到水阁中谈正经,在座的只有一个杨凤毛。

“长根!”俞武成先作开场白,“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娘从小就喜欢,认了干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起来也是巧事。老胡虽是空子,其实比我们门槛里都还够朋友,他踉松江老大、尤五的交清,是没话说的。还有湖州的郁四,你总也听说过,他们在一伙做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请你高抬贵手!”

“俞师父,你老人家说话太重了,”跷脚长根的态度显得很恳切,“江湖上碰来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我就没话可说。何况,我也很想结交我们胡老兄。”

“承情,承情!”胡雪岩拱拱手说:“多蒙情让,我总也要有点意思⋯⋯” “笑话!”跷脚长根摆着手说,“那件事就不必谈了!”

洋枪的事,总算有了交代。于是谈招抚。

跷脚长根亦颇会做作,明明并无就抚之心,却在条件上斤斤较量,反复争论,显得极其认真似地,特别是对改编为官军以后的驻区,坚持要在嘉定、昆山和青浦这个三角形的地带上。

一直是胡雪岩耐着性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时,俞武成忍不住要开

口,“长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做事总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我倒要问你一句:等招安以后,上头要派你出队去打上海县城, 你肯不肯去?”

“这⋯⋯俞师父,你晓得我的处境的。” “是啊!”俞武成紧接着他的话说,“别人也就是晓得你的处境,不肯

叫你为难,所以要把你调开。不然的话,你跟小刀会倒还有香火之情,小刀会不见得跟你请义气,冷不防要来吃掉你,那时候你怎么办?老实说一句: 你想退让都办不到!为什么呢,一则,你当官军,小刀会就不当你朋友了, 说不定赶尽杀绝,再则,你一退就动摇军心,军令如山,父子部不认帐的, ‘辕门斩子’这出戏,你难道没有看过?”

跷脚长根被驳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恳的神态,“俞师父,胡老兄,我实在有我的难处,弟兄们一份饷只好混自己,养家活口是不够的,在本乡本土,多少有点生路,一调开了,顾不到家眷,没有一个人安得下心来。俞师父你老的话,当然再透彻都没有,我就听凭上头作主,不过‘皇帝不差饿兵’,请上 头无论如何发半年的恩饷,算是安家费。家不安,心不定,出队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老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过。”胡雪岩很诚恳地说,“我一定替你去力争。半年,恐怕不大办得到,三个月,我一定替你争来。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话说到这里,长根,你要再争就不够意思了!” “是的。”跷脚长根略带些勉强地,仿佛是因为俞武成以大压小,不敢

不听,“我就听你老的吩咐了。” “好极!总算谈出个结果。”胡雪岩看着俞武成说:“大哥,我想明天

就回苏州。官场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谈得好。不过,到底有多少人马,要有个确数,上头才好筹划。”

这是想跟跷脚长根要本花名册,俞武成虽懂得他的意思,却感到有些不易措词,怕跷脚长根托词拒绝,碰一个钉子,则以自己的身分,面子上下不来。

谁知跷脚长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开口,自己就说:“对,对!” 接着便喊一声:“贵生!”

贵生是他的一名随从,生得雄武非常,腰里别一把短枪,枪上一绺猩红丝穗子,昂然走了进来候命。

“你把我那个‘护书’拿来。”

取来“护书”,跷脚长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胡雪岩,打开一看, 上面记得有数字:两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马,此外记着武器的数目,如长枪、大刀、白蜡杆子,另外还有四十多支洋枪。

胡雪岩虽不曾经手过招抚的事务,但平时跟王有龄、嵇鹤龄、裘丰言闭谈之中,已略知其中的关键虚实,大致盗匪就抚,老老实实陈报实力的,例子极少,不是虚增,就是暗减。而就在这增减之中,可以看出受抚者的态度, 如果有心受抚,自然希望受到重视,所以人马总是多报些,用虚张声势来自高身价,倘或一时势穷力蹙,不得不暂时投降,暂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隐瞒,作为保存实力,俟机翻复的退步。胡雪岩现在想探明的,就是跷脚长根真正的实力。

“老兄诚意相待,让我中间人毫不为难,实在心感之至。现在有句话想请教,我回到苏州,是不是拿老兄的这张单子,送了上去?”

这意思是说,单子送了上来,即是备了案,“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将来就抚时,便得照单点验。他这样试探,就是要看看跷脚长根的态度,倘或有心就抚,听此一说,自然要郑重考虑,否则,便不当回事了。

果然,胡雪岩试探出来了,“尽管送上去!”跷脚长根答道,“将来照这单子点数,我可以写包票,一个人不少,一匹马不缺。”

越是说得斩钉截铁,越显得是假话,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两千七百多人中,难免没有暴疾而亡的事情发生,何能包得下一个不少?

他的心思深,跷脚长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这样的用意在内,只觉得事情谈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当时约定,等他从苏州回来那天,便是在妙珍香闺畅饮庆功之日。

谈完正事,少不得有点余兴,这时在大厅上的赌,已经由一桌变成两桌, 一桌牌九一桌摊,另外在厢房里有两桌麻将。俞武成陪着跷脚长根来做庄, 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 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一一了然于胸,然后运用大牌 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番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 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脚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推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么样才输得掉?

“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间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

“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地说:“赌一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跷脚长根,只见他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 对!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 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 待朋友啊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 “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的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跷脚长根又叫贵主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说道:“俞师父出于,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

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花佯,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 “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一翻,真正“两瞪眼”了!是个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这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以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为官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勇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 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张胡雪岩的牌去摸。“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瞥”?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辨,明明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好赌一次,不好赌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

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

了?”

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

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

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帖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帖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诚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一定会周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视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 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弟兄吃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垢污,拿在手里部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 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 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象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

“谢谢!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请过来,还有许多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 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象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懂。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象是真有这回事! 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

来,方可以使人信其为真。

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苏州却有了信息,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雪岩,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间,不断有一股一股的“匪徒”在移动,携带武器,行迹诡秘,自称是由各地集中,听候官方点验。深怕这是借机蠢动,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并无其事,则将出动清军兜剿。信尾特别赘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务望火速回示。”

二十九

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的一句话中。说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如何交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

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形势象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随时可以爆发,这罐火药不早早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办法。

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

内心紧张,表面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 身段极好,而且花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 更见得气度不凡,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雄,他倒替她觉得可惜。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你看。”

“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 俯身相就,静候问话。

“我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胡雪岩一面说, 一面把信递了过去。

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答道:“老兄, 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很有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这封信给你看了。”

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 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 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贵手”,当然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还在胡雪岩的才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义气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

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着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问,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 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 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一场“鸿门宴”,变成了庆功宴,在妙珍姐妹殷勤侍奉,以及跷脚长根的不断相劝之下,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样喝得酪酊大醉。等酒醒过来,忽切间不辨身在何处?一只手无意间一伸,触摸到极软、极滑的肌肤,于是接着闻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罗帐中有个妙年女子陪他睡着,只是脸朝外面, 一时看不出是谁?

定定神细想,除了猜拳闹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阑人散的光景。于是摇摇他身边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摇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颜色远胜于她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爷,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来,“要不要喝茶?”

“要的。”胡雪岩觉得嗓子干涩,说话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来一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爷也醉得人事不知。”说着,她掀帐下床,剔亮了灯,倒了一大杯半温的茶,挂起帐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边。

他一饮而尽,喘口气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四点钟了。” “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过意不去。” “胡老爷为啥这样子说?你是李七爷的朋友。”

李七爷是指跷脚长根,胡雪岩便问:“他醉了没有?” “李七爷从不醉的。” “喔!”胡雪岩很诧异,“他的酒量这么大?” “李七爷的酒量并不大,不过,他会得吃酒。” “你这话倒有趣!”胡雪岩讪笑地说,“又说他会吃酒,又说他酒量并

不大。”

“喔唷!胡老爷,你不作兴‘扳差头‘的!”妙珠的神态,声音都嗲得令人发腻,“我是说李七爷吃酒上会变把戏。”

“我不是扳你的差头,你说话真的有趣。”胡雪岩捧着她的脸说:“吃酒还会变把戏,你自己想想,话可有趣!”

“真的!不作兴瞎说。”妙珠问道:“胡老爷,你跟李七爷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讥,“说话也是一脚进、一脚出。”

“这有个说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过交情已很深了,所以也可以说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当心李七爷,明明看他已经灌进嘴, 实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里。他晓得自己酒量的深浅,永远喝到七分数就不喝了。不过,他不肯说一句话吃不下了,那时候⋯⋯”妙珠笑笑不再说下去,意思是到那时候,就有“把戏”看了。

这句毫不相干的闲谈,在胡雪岩觉得极其有用,喝酒赌钱,最可以看出性情,照跷脚长根这种喝酒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个极能自制的人,但也是极难惹的人,到他不说做这件事,而逼着他非做不可时,他就出花样了。

因此,胡雪岩对他仍不免引起了一两分戒心。妙珠极其机敏,从他眼睛里看出他神思不属,随即问道:“胡老爷你在想点啥?”

“我在想李七爷吃酒的把戏,以后遇到这种情形,要防备他,不叫他变把戏。”

“不容易,李七爷花样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你们看,李七爷这个人怎么样?” 妙珠想了想答道:“极能干的。”

“他的脾气呢?” “一个人总有脾气的。李七爷有佯好,脾气不乱发。我姐姐就欢喜他这

一点。”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样?” “是啊!”妙珠做出那种娇柔不胜的神态:“喔唷,碰着有种脾气丑的

客人,那么,我们吃这碗饭,真是叫作孽,什么伤人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照这样说,你也跟你姐姐欢喜李七爷那样,会得欢喜我。”胡雪岩说:

“我是从不发脾气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欢喜。”说着,一把抱住胡雪岩,而且深深吸气,仿佛无端兴奋得不克自持似地。

胡雪岩静静享受着那种温馨的滋味,同时拿眼前的触觉,与他以前有过肌肤之亲的几个女子比较,觉得妙珠别有动人之处。

芙蓉沉静,阿巧姐老练,而妙珠有阿珠那种娇,却无阿珠未曾开怀的生涩味道。这样想着,起了移情之念,便将此珠当作那珠,正好弥补了缺憾。一番缱绻,万种风情,胡雪岩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红日满

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苏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颗心便往下一沉,就象小时候新年里正玩得高高兴兴,忽然听说蒙馆里开学那样,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算了!他将心一横,决定偷一天懒。于是翻个身又睡,只是枕上衾底, 香泽犹存,缭绕鼻端,荡漾心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之际,惊动了在后房理妆的妙珠,轻轻走了出来,探望动静。胡雪岩从簇新的珠罗纱帐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淡妆犹如浓抹,因为天生来唇格外红,皮肤格外白,朝阳映照,犹如一株带露的芍药,而隔青帐子,又如雾里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痒,渴望着再亲一亲。

因此,等妙珠刚一掀帐子,他就伸子去拉,突如其来,动作又太猛了些,

妙珠真的吓一大跳,“啐!啐!”她拍着自己的胸说:“吓得我来!” “对不起,对不起!”胡雪岩歉意的赔笑,同时将身子往里缩了一下,

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门’老爷!”妙珠还在拍胸,“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哪里就吓得这样了?”胡雪岩不满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面摸,一面得意地笑了,这才让妙珠发觉上了当,将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后白着眼,将他的手塞到被头里。

“妙珠!”胡雪岩涎着脸说,“再陪我睡一会!” “啐!不作兴的。”说着站起来要走。 “别走,别走!”胡雪岩软化了,连声喊道:“我不跟你罗嗦,陪我说

说话总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来,“时候还早,你再睡一息。”她问,“今天想吃点啥?鲥鱼,好不好?”

“ 好 !” “那么,我要早点去关照大司务。”妙珠按着他的被头,不让他将手伸

出来,“我马上就来!”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胡雪岩说闲话。这一来,越发使得胡雪岩无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种地方的规矩, 午饭之前,除了厨子和打杂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还在床上,非到中午不起市面,自己如果起身,则按规矩要有人来伺候,岂不是扰了人家的好梦?

胡雪岩最肯体恤下人,为此便依旧“赖”在床上,口中闲话,心里盘算着事,倒也难得悠闲。

就这佯挨到近午时分,方始起身。漱洗完毕,正想去跟跷脚长根见面, 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朱老大,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说尤五和古应春都到了,俞武成请他立刻去见面。

“好!”胡雪岩十分高兴,“我跟主人说一声,马上就走。” 到得后进妙珍的香巢,才知道跷脚长根一早就走了,因为

胡雪岩那时好梦正酣,不便惊扰,临走留下话,留胡雪岩住一天,晚上依然在这里宴叙。

为了报答珠珠,同时,既还跷脚长根的席,又替尤、古二人接风,胡雪岩使用妙珠的称呼,对妙珍说:“珍姐,今天应该我‘做花头’,请你备个‘双台’。菜跟酒都要好!”说着,取了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

妙珍无论如何不肯收,又说用不了这么多钱,推让再四,胡雪岩只能收回,另外给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娘姨、大姐、相帮一齐来谢赏,个个笑逐颜开。于是,“胡老爷是第一号好客人”这句话,马上传开去了。

* * *

到得朱家,胡雪岩就感到不寻常,不请自来的不止尤五和古应春,另外还有五个人,都是中年,个个衣冠楚楚,但神态间总掩不住江湖豪气,倒叫他识不透是何路数。

等尤五一一引见,才约略听出来,都是苏、松、太一带提得起名头的第一等人物。其中有个人管胡雪岩叫“小爷叔”,不用说,是尤五的师兄弟。有了这个“底子”在心里,胡雪岩应酬寒暄就很投机了。然而此辈来意

如何,煞费猜疑,因而找个机会,将尤五邀到一边,细问究竟。 “我们白来一趟,不过倒是白来的好,要用得着我们的力量,事情就不

妙了!”

尤五微笑着说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表明来意,他是前天回松江的,王有龄托办的事,此刻无暇细说,一到松江就得到消息,说跷脚长根将有不利于胡雪岩和俞武成的举动,松江老大颇为关心,与尤五商议,邀了这批人,赶来徘解,如果排解不成,说不定就要“动手”,因此,松江老大亲自在调兵遣将,还有大批人马在待命。

“老大爷这么待我,真正感激不尽。”胡雪岩是真的感动,“事情弄好了!”

“我也是一到就听说了。小爷叔,你真行!跷脚长根是有名疙瘩难弄的人,居然让你摆平。不过,我想,我们此来,替你助助阵也是好的。”

“一点都不错。老实说,我打听过跷脚长根的为人,十分之中,还有两三分不大靠得住,有你们几位的面子压一压,那就十足保险了!”

“好的!我出面来请客。” “今天晚上是我的,大家吃花酒。明天中午算你出面,你看在这里好不

好?”

“也只有借朱老大的地方才合适。不过⋯⋯”尤五迟疑着,仿佛有句话不便出口似地。

“五哥,有话你尽管说。”胡雪岩倒真想不出尤五跟自己的关系,还有什么话碍口,因而充满了好奇心,“我们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小爷叔,我先告个罪。说来说去,你总在‘门槛’外头⋯⋯”

原来为此!胡雪岩抢过来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理当回避。” 能谅解最好。尤五觉得交情已够,无需解释,便又提到另外一件事:“老

古是昨天到我那里的,他也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听说洋人已经服帖了。我去陪客人,把他调出来跟你来谈。”

古应春带来了极好的消息,洋人终于软化了,决定出高价买丝。照古应春的算法,这一笔生意,可以赚十八万银子,问胡雪岩卖不卖?

“怎么不卖?”胡雪岩很高兴地说,“不要说十八万银子,就是赚八万银子,我也要卖了!生意要慢慢做,长线放远鹞。而且,说老实话,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不清理不得了!”

“卖是卖,洋人有个条件,要订三年的约,以后的丝都归他一个人买。” “这也可以,就是价钱上,年年不同,怎么算法?” “这当然到时候再议。他保证我们有钱赚。”古应春说,“大致是照外

洋报价,扣除他的赚头,就是实价。” “这恐怕不妥当吧!这样变成包他有钱赚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

如果外洋丝价一落,扣除了他的赚头,不够我们的成本,怎么办?” “是的。我也想到了。不过,说来说去,‘千来万来,赔本不来’,中

外都是一样的。如果外洋丝价落,他不收,别人当然也不收。我再说一句, 洋人做生意,跟我们不同,他们做生意,讲究培养来源,所以亦决不会要求过分。我想,我们这方面的顾虑,亦可以跟他谈。总而言之,守住互利两个字,合约一定谈得拢。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到上海去?”

“我的事,大部分要在上海办,不过,杭州不能不去,七姐的事也要紧。” “喔!”古应春问,“五哥没有限你谈过?”

“谈什么?没有!” “五哥跟王雪公老实说了,结这门干亲,是借重他的名望,好叫我们那

位老族长服帖。王雪公很体谅,他说,既然如此,不妨先提亲事,现在天气也热,不必劳动七姐。秋凉办喜事,他抽空来吃喜酒,再补认亲的礼节。如呆他不能来,就让我送七姐去,回门带认亲,一事两便。”

“好极了!雪公既有这话,恭敬不如从命,我暂时不必回杭州,办完了跷脚长根的事,由苏州回上海。”胡雪岩又问:“老裘怎么办?”

“预定今天从上海动身。俞老的那位少君,我也见着了,少年老成,人很妥当。松江一带,五哥已经关照过了,必定一路顺风,你放心好了。”

由于这一连串诸事顺利的好消息,胡雪岩的心境开朗,兴致大好,决定大大地请一次客。另外挑日子已不可能,就拿这晚上的宴会扩大,这件事交给刘不才去办,他跟杨凤毛、朱老大商议,将当地与漕帮有渊源的人,统统请到。又顾虑到跷脚长根当着尤五他们这班远客,不便高踞首座,而又不宜委屈他做个陪客,特地向胡雪岩说明,将跷脚长根也当作主人,发帖子拿他列在前面,这样也就算很捧他了。

尴尬的是到了傍晚,嘉宾云集,总数不下四十,主人之一的跷脚长根始终不曾露面。胡雪岩一个人八面周旋,未免吃力,而心里犹自不断嘀咕,更觉得不是滋味。

“珍姐!”胡雪岩悄悄问妙珍,“长根到底到哪里去了?你总有点数吧?” “我也猜不透。一早有他一个弟兄来叫,背人谈了一会就走了,临走什

么话都没有留下。我看,”妙珍倒很有决断,“不便让客人久等,就开席吧!”于是筵开四席,推让多时,方始坐定。刘不才早就有了准备,将同里的 “名花”列成一张单子,在席间传观,有熟识愿意招呼的,便拿笔做个记号,然后飞笺催花,莺莺燕燕,陆续而至,有熟客的自然去就熟客,没有熟客的,

由刘不才看情形撮合。一时丝竹歌喉,接踵而起,前门轿马后门船,热闹非凡。

这番豪举,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探望,纷纷探询,是哪位阔客有此手面,等听说是跷脚长根做主人,便有人诧异,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有此阔绰的场面。

还有个诧异的人,就是跷脚长根自己,一见妙珍那里如此热闹,倒有些不便乱闯,进门拉住一个相帮问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请客?”

“咦!李七爷,你这话问得可要叫人好笑?不是我自己跟胡老爷一起请客吗?”

跷脚长根明白了,是胡雪岩替他做面子,于是先不进大厅,由备弄绕到后面,把妙珍找了来,细细一问,才知究竟。

“对不起,对不起!”跷脚长根走到厅上,握拳作了个罗圈揖,”我做主人的迟到,失礼之至。没有什么说,罚我三杯。”

说着,便端起胡雪岩面前的酒杯,连着干了三杯,然后看行辈大小,到席前一一招呼。那番应酬,相当漂亮周到。

盛筵已毕,接着便拉开台子豪赌,安排好了客人,跷脚长根将胡雪岩拉到一边,用埋怨的口气,说道:“老胡,有件事你做得不对了。差点出大乱子!”

“怎么?” “你从上海起运洋枪,也该先跟我说一声!”

“喔!喔!”胡雪岩急忙认锗:“这是我疏忽。对不起,对不起!” “我今天一早才晓得,忙到下午才算摆平。”

于是,跷脚长根透露了他部下的情形,两千七百多人,并非个个都肯听他的指挥,有一批人态势不稳,只是他以大压小,暂时制服着。及至跷脚长根翻然变计,化干戈为玉帛,那一批人便有反他的意思,而且预备依照原定计划硬夺裘丰言所押运的那一船洋枪。

幸好,事机不密,为跷脚长根的一个心腹探明究竟,星夜赶来同里,这天一清早将他从妙珍的香衾中唤了起来,赶到青浦与嘉定交界之处,才算截住了那批人。

“截是截住了,费了好大的手脚。那船洋枪,已过金山卫,有松江老大的人在,不要紧了。不过⋯⋯”跷脚长根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胡雪岩感激而不安,“李七哥,”他改了称呼,“你帮了我这个大忙, 现在你自己有为难之处,该我出力。你说,只要我力量用得上,无不从命。”

跷脚长根想了好一会,毅然说道:“你老兄与众不同,我就跟你说实话吧,那批人为头的是我一个‘同参’的徒弟,让我‘做’掉了⋯⋯”

胡雪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不在乎,只有听见这话,脸色一变,不由得抢着问道:“怎么?你拿他杀掉了?”

跷脚长根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那么,”胡雪岩失声而言:“他家不要找你算帐?” “照江湖上的规矩,我做得不算错,他不听话,而且这件事关系太大,

事情又紧急,我这样做,没有人可以说我不对。不过,公是公,私是私,为了家门的规矩,我不能不做掉他,论到私情,他的后事我不能不料理。”

“喔,喔,我懂了,我懂了!好比诸葛亮斩马谡,他‘家有八旬老母’, 你不能不管。”胡雪岩略停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李七哥,你是不是要铜钱用?”

“是的。一面是抚恤,一面有些人嘴里不敢说,心里不肯跟我,我想不如打发掉的好。”

“对!这样做倒也干净。”胡雪岩问道:“你要多少?万把银子我现成, 再多也有,不过要隔个两三天。”

“够了,够了!两千银子抚恤,打发走路的十两银子一个,大概有三百多人,你借我五千银子好了。”

说着,他一跷一拐地走到窗前,取出写局票用的笔砚,很吃力地写了一张借据,字迹歪歪斜斜,措词却很得体:“今借到胡雪岩兄名下纹银五千两整。彼此至好,无保无息,约期三个月归清。特立笔据存照。”下面具名是“李长根”。

他在写借据的当儿,胡雪岩已去寻着刘不才,准备好了银数,等回进来, 跷脚长根递过那张借据,胡雪岩看都不看,就在蜡烛火上点燃烧掉,“李七哥,我那个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古应春告诉我,我在丝上赚了一票。自己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将一叠银票递了过去:“你分一万银子的红。”

“这,这⋯⋯”一向精明强干长于词令的跷脚长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李七哥!交朋友的日子长得很。”胡雪岩拍拍他的背,微笑着走了。这一夜尽欢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要用现银开销,妙珍不肯收,因

为跷脚长根已有话关照,都归他算。妙珍又说,头钱打了两百多两银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费。胡雪岩只得由她。

于是摆上消夜,团团一桌,胡雪岩扶起筷子,先就说了一句:“早点散吧!”

“散?”跷脚长根问道:“今天不住在这里?”

于是妙珍也劝他留宿,而胡雪岩因有事要连夜赶办,执意不从。妙珠的脸色便不好看了,托词头痛,告个罪离席而去。

“这未免煞风景了!”古应春说,“老胡,何苦?”

胡雪岩不响,站起身来,去看妙珠,进房就发现她一个人坐要梳妆台前面抹眼泪。

“怎么样?”他走过去,扶着她的肩,用服软的声音说道:“是生我的气?”

“没有!”妙珠摇摇头。 “那么,好端端,淌什么眼泪?”

“是我自己心里有感触。”妙珠不胜幽怨地,“生来命苦,吃这碗断命饭!”

胡雪岩觉得有些搭不上话,想了想,取出二百两银票塞到她手里说:“明天下午我就回苏州了。这给你买点东西吃。”

“我不要!”妙珠将银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卖笑不卖眼泪。” 这句气话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岩愣在那里,好半天作声不得。 “你请吧!不是说半夜里还有要紧事要办?” “我不骗你。”他改变了办法:“这样,我就在你这里办。你这里有信

纸没有?”

“间壁就是笺纸店,敲开门来也不要紧。” “那就是了。你叫人去买点顶好的信笺、信封,再沏一壶浓茶,我跟古

老爷要商量写信。”胡雪岩又郑重地告诫:“是机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写, 此刻在你这里写,你听见了什么,千万不可以说出去。”

“你放心!我听都不听。”

于是胡雪岩将古应春留了下来,就拿妙珠的梳妆台当书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备好了纸笔茶水,关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觉,然后自己也避了到套房里。

“老古,”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直到今天晚上,长根回来, 这件招抚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何学台,明天一早交给老周专送。”

“你不是马上就要到苏州去了,当面谈倒不好?” “情形不稳,事未定局,不好留什么笔迹。照现在的样子,一个要有个

正式的书面,才显得郑重。而况,何学使还要跟营务处去谈,口头传话,或许误会意思,不如写在纸上,明明白白,不会弄错。”

这一封长信写完,自鸣钟正打三下。夏至前后,正是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看窗外曙色隐隐,夜深如水,想来妙珠的好梦正酣,胡雪岩不忍唤醒她,便跟古应春商量,两个人睡一张大床。

“这又何必?”古应春笑道:“放着‘软玉温香’,不去‘拥满怀’, 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们用大床。”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动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个人睡大床吧!”他说, “我跟她去挤一挤。”

“挤有挤的味道。随便你。”说着,古应春便解衣上床了。

胡雪岩悄悄推开套房的门,只见残焰犹在,罗帐半垂,妙珠裹着一幅夹被,面朝里睡,微有鼾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关好了门,卸衣灭灯,摸到床上,跟妙珠并头睡下。

他不想惊动她,但心却静不下来,只为了她头上的一串珠兰,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妇人的发脂而香味愈透,浓郁媚冶,令人心荡。胡雪岩挤在这张小床上,忽然想到当时在老张那条“无锡快”上,与阿珠纠缠的光景,余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发心潮起伏,无法平帖。

不知不觉的转身反侧,吵醒了妙珠,睡梦里头忽然发觉有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自然一惊,她仿佛着魔似的,倏然抬起半身,双手环抱,眼睛睁得好大地斜视着。

“是你!”她透口气,“吓我一大跳。” “你倒不说吓我一跳。”胡雪岩失笑了。 “真正是,鬼头鬼脑!”妙珠嗔道:“为啥要这样子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岩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

来不想吵醒你,实在是睡不着。” “古老爷呢?” “他在大床上,也是刚睡下。”

“恐怕还不曾睡着,声音轻一点。”妙珠又问:“信写好了?” “自然写好了才睡。”

“写给谁的?” “写到苏州去的。”

“你不是要回苏州了吗?为啥还要写信?照这样说,你还住两天?” 这一连串的问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无遗。胡雪岩心想,如果说了实

话,又惹她不快,因而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没有定规。”

于是妙珠便问胡雪岩家里的情形。由于她是闲谈解闷的语气,胡雪岩便不作戒备,老母在堂,一妻一妾,还没有儿子等等,都老实告诉了她。

“刘三爷是极精明、极能干的人,想来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厉害得很!” “一点不厉害。真正阿弥陀佛的好人。”

“这是你的福气!” “谢谢你!”胡雪岩带些得意的笑着,“我的福气还不错。” “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气。”

“这倒不见得。” “嫁着你胡老爷这样又能干、又体贴的人,过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

心日子。你胡老爷人缘又好,走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这还不叫福气?”

“我这个人好说话时很好说话,难弄的时候也很难弄。” “我倒看不出来。”妙珠紧接着说,“照我看,你最随和不过。” “随和也有随和的坏处,外头容易七搭八搭,气量小的会气煞。” “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问道,“你有了湖

州太太,总还有上海太太、苏州太太?” “那倒还没有。”胡雪岩说,“一时也遇不着中意的人。”

妙珠恨不得凑过脸去说一声:你看我怎么样?但这样毛遂自荐,一则老不起这张面皮,二则也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好忍着。但转念一想,放着自己这样的人才,哪一样比别人差?他竟说“遇不着中意的人”,倒着实有点不

服气。

“那么,”她问,“要怎样的人,你才算中意呢?”

胡雪岩听出因头来了,答话便很谨慎,“这很难说,”他有意闪避,“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定规的。”

这一来,妙珠就说不下去了,总不能这样质问:难道我不是你的情人? 这话就问得出来,也乏味。自己这佯一片痴心待他,而他真当自己路柳墙花, 随折随弃,真是叫人寒心。

念头转到这里,顿觉有无限难诉的委屈,心头凄楚,眼眶随即发热,眼泪滚滚而下。

两个人是贴着脸的,虽然眼睛都朝着帐顶,他看不见她哭,但热泪下流, 沾着胡雪岩的右颊,不能没有感觉,转脸一看,大惊问道:“咦!你又哭了! 为什么?”

“我有心事。你不晓得!” “又是触动什么心境了?”

“我在想,珍姐倒快有归宿了,李七爷跟她说,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干一番事业,预备把珍姐接了回去。我们姐妹相差一岁,自小到现在没有分开过。从今以后,她归她,我归我,想想可要伤心?”

“原来为的姐妹情深。”胡雪岩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爷?”

这句话说坏了,妙珠的眼泪,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面朝里边,拉起夹被蒙着头,“嗬嗬”地哭出声来。

胡雪岩悔恨莫及,同时也有些昏头搭脑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话,何至于惹得她如此?当然,这时不暇细思,只有好言解释,继以赔罪,只求她住了哭声。

哭声不但不止,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结果,门上有了响声,古应春被惊醒了,来探问究竟。

“你听!”胡雪岩推着她说,“拿人家吵醒了。”

妙珠不理,心里倒巴不得有个第三者从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劲了。

“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岩无奈,只好起床去开了门。 “怎么回事?”古应春踏进来问说,同时仔细看着胡雪岩的脸色,是啼

笑皆非的神情。 “哪晓得怎么回事?讲话讲得好好地,忽然说舍不得她姐姐从良,伤起

心来。”

最后一句话不曾说完,妙珠将被一掀,恨恨他说:“你死没良心!”然后又将头转了过去,掩面而啼。

这是有意抛出一个疑团,好让古应春去追问,果然,他中了她的计。 “小爷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这样子,真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胡雪岩唯有装傻,而且不希望古应春介入,所

以接着便做了个送客出门的姿态,将身子往旁边一挪,手一扬,“天快亮了, 请上床去吧,睡不了多少时候了。”

听这一说,妙珠的哭声突然提高,仿佛第三者一走,她就孤立无援,有冤难诉似地,于是古应春踌躇了。

“到底为什么?”

“她要跟我,又不肯好好谈。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套,你说好笑不好笑?”

古应春大感意外,不假思索他说了句:“这是好事啊!” “好事多磨!总也要慢慢儿谈,慢慢儿磨,才可以谈得拢。”胡雪岩打

个呵欠,又催他走:“你请吧,我也要睡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的哭声也停住了,因为胡雪岩已有表示,她便等着他来谈。谁知他一口将灯吹熄,上了床却不开口。

事情成了僵局,妙珠又羞又恼,而且初次领略到胡雪岩的手段,真个因爱成仇,心思拨不转,拼命往牛角尖里去钻。

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做人乏味,再看胡雪岩时,鼾声大起,这一下更把她的心思迟到了绝路上,悄悄起床,流着眼泪,找了根带子出来,端张椅子到床脚,在床顶栏杆上,将圈套结好,头一伸上了吊。

胡雪岩的鼾声是假的,有意冷落妙珠;好逃避纠缠,她起来从他身上跨过下了地,他都知道,只不知道她下了地做些什么,只觉得床突然一震,不由得眼开了眼,一望之下,吓得心胆俱裂,跳起身来,赤脚下了地,将妙珠的下半身一抱,往上一耸,那个圈套总算卸掉了。

妙珠的气刚要闭过去,上了圈套,后悔嫌迟,那一刹那,只觉得世间样样可爱,人人可亲,所以此时遇救,把胡雪岩的薄情都抛在九霄云外,一片心中,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趁势抱往他的头,“哇”地一声大哭而特哭。这一下,不但惊醒了古应春,也惊动了妙珍和前后院的闲人,纷纷赶来

探望,但心存顾忌,只在窗前门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议,只有妙珍排闼直入,但见妙珠伏在床上抽噎不止,胡雪岩穿一身白洋布小褂裤,赤着脚坐在那里,样子相当窘迫。

她只有向站在一边,仿佛遭遇了绝大难题,不知如何应付的古应春探问: “古老爷,到底为了啥?是不是妙珠得罪了胡老爷?”

古应春不答,只将嘴一努,视线上扬,她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才发觉朱漆床栏杆上,束着一条白绸带子,莫非妙珠曾寻死觅活来着?心里疑惑, 却怎么样也问不出口来,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的胡雪岩,心里异常矛盾,异常难过,但也异常清醒,为了应付可能会有的麻烦,他觉得非先在理上占稳了地步不可。

于是他沉着脸说:“珍姐,我有句话要请教你。彼此初会,但有李七爷的关系在那里,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到同里来作客,妙珠要害我吃一场人命官司,我真不懂,为啥要这样子跟我过不去?”

这几句话,不但说得妙珍大为惶恐,连古应春都觉得太过分了,所以抢着说道:“小爷叔,话不好这样子说⋯⋯”

“我说得并不错。”胡雪岩有意装出不服气的神情,“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她一口气不来,害我无缘无故打这场人命官司,是可以开得玩笑的事吗?”

妙珍至今还只明白了一半。她实在不懂妙珠为何要上吊,为何上吊又不死?只是听胡雪岩这样发话,衷心感觉歉疚,便只好这样说,“胡老爷,我想总是妙珠得罪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等我来问她,回头给胡老爷磕头赔罪。”

“好!”胡雪岩趋势站了起来,“你问问她!问她看看,我哪里亏待了她?前后不过三天的工夫,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要这样子害我!”

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感委屈,哭得越发伤心。古应春倒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但还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不便说什么,只陪着他走到外面。

“小爷叔!为啥会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说了什么话,叫她如此伤心?” “轻点,轻点!”胡雪岩埋怨他说,“你要帮着我‘唱双簧’才对,怎

么开出口来,总是帮人家说话?”

古应春报以苦笑,然后自语似他说了句:“长根怎么不露面,我去找他来。”

胡雪岩不响,这是默许的表示,古应春便开门走到外面,闲人甚多,见他的面都避了开去,古应春也不理他们,一直寻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

“李七爷呢?”他问一个娘姨。 “昨天没有住在这里。当夜就回盛泽去了。不过中午就要回来的。” 于是古应春只好折回原处,只见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说话,发现他来,两

个人不约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仿佛都要向他求援似地。“古老爷,要请你说句公道话。”妙珍一开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语气,“我

妹子眼界高,从来没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为了胡老爷,连命都不要了!只看这一层,胡老爷也该有句话。”

“慢来,慢来!”古应春听她话中略有负气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抚的态度,“有话慢慢儿谈,你请过来,怎么回事,先说给我听。”

妙珍听他这样说,便跟着古应春走到一边,简单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而胡雪岩一口拒绝,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古应春主持公道。

这公道如何主持?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对胡雪岩只有谏劝,听不听在人家。不过,他也很困惑,胡雪岩为人最随和,这番好意,就是难接受, 也该婉言辞谢,何以话锋硬得竟连妙珍也感到气愤了。

“你等一下,让我先来问问我们小爷叔。”

问到胡雪岩。他又有一番说词,认为妙珍的话,迹近要挟,同时事实上也无法相许,加以这几天身心交疲,不耐烦多作纠缠,所以干脆回绝。

看起来胡雪岩也有些负气,但论道理,妙珍是骨肉连心,疼她妹子,说几句气话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胡雪岩身心交疲,肝火不免旺些,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反正都是一时情绪不佳,事后自然相互谅解,旁人亦可以代为解释得清楚的。症结是在“事实上无法相许”这句话,不能不问。

“小爷叔,你有啥难处,说来听听。”古应春问道,“可是我们那位婶娘那里说不通?”

“正是!为了芙蓉,大打饥荒,至今还不曾摆平,我何苦又惹麻烦?” 古应春想了一会说:“这总有办法可以弄妥当。最主要的是,你到底喜

欢不喜欢妙珠?”

这话叫胡雪岩就难回答了,既不愿作违心之论,也不肯公然承认,顾而言他他说:“还有一层,我这趟是带着芙蓉来的,当着她在这里,倒又弄上一个人!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再说,我对刘三爷也不好交代。”

古应春旁观者清,听他这两句话,立刻了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欢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为碍,只碍着芙蓉,一时做不成这件“好事”。

“你说的是实话,我懂了。”古应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痴心,如果落空,说不定还会第二次的举动。好好的日子不过,弄件命债在身上,太划不来了。”

“命债”二字,说得胡雪岩悚然一惊,极其不安,搓着手说:“世上真有那样傻的人,连性命都不要?”

“说不定的!”古应春又正色说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罢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见死不救,良心上一辈子不安。”

胡雪岩几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这些惊吓烦恼,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昏昏,于是老实告诉古应春,他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托他代为敷衍珍珠姐妹,一切都摆到下午再谈。

要寻清静之处,自然还是朱老大家。到了那里,从后门人内,走到自己卧室,关照朱家派来词候他的佣工,谢绝访客,然后关紧房门,解衣上床。他实在是累了,着枕使即人梦,直到中午才起身。

刘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听见响动,便来叩门,等胡雪岩开了门, 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会险险乎闹出人命来?”

经过一觉好睡,胡雪岩的情绪稳定了,脑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话, 却问到古应春:“老古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我就是听他说的。” “那么,俞老跟尤五他们也知道了,” “自然。”刘不才说,“大家都有点派你不是。”

胡雪岩在心里说:别人都可以说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独你不能!这样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呢?”

“我无所谓!你的事跟我不相干。”

这表示胡雪岩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会反对。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总算去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自是可令人安慰的。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闲事”,胡雪岩决定采取敷衍的态度,先拖着再说。眼前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因而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今天就回苏州,交代了长根的大事,赶紧回上海。”

“今天走怕不行。”刘不才说:“我听尤五说,今天晚上他们要公请你。” “公请?”胡雪岩诧异:“为什么?” “总有话跟你说。此刻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在商量什么?”

这让胡雪岩想起来了,急急问道:“长根来了没有?” “自然来了。”刘不才说,“他这两天最忙了。据说,一早到盛泽去了

一趟,特地赶回来的。”

胡雪岩点点头:“今天是他们帮里有事要谈,外人不便插足,我们也不必打搅他们,你把考古去找来,我们寻一处地方,一面吃饭,一面谈谈我们自己的事。”

等把古应春找了来,他建议仍旧到妙珍那里去盘桓,因为她自知失态, 异常惶恐,托古应春无论如何要将胡雪岩请了去吃午饭,好让她有个赔罪的机会。

不去是逃避麻烦,而麻烦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岩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

于是三个人安步当车到了妙珍那里。她的神态前倨而后恭,口口声声: “胡老爷不要动气,妙珠年轻不懂事。”又说:“千不看,万不看,看李七爷面上,当没那回事。”

这样措词,反令胡雪岩不安,便问一句:“妙珠呢?怎么不见她的面?” “会来的!会来的!”妙珍问道:“时候不早了,是马上开饭,还是先

用些点心?”

“点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饭吧!”

古应春是有心来做“串客”的,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对!天气大热, 酒,免了。”

“这样吧,吃点‘杨梅烧’,是我去年泡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请请胡老爷。”

“那好。”古应春又改了口气,“杨梅烧可以祛暑,不妨来一杯。” 于是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妙珍亲自安席,乌木银镶筷,景德镇

的瓷器,餐具相当精致。等摆上冷荤碟子,妙珍亲手捧出一个白瓷坛,打开布封口,一揭盖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来,这种用洞庭山白杨梅泡的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杨梅里面,其色殷红的酒,甜而淡,极易上口,最宜于这种初夏午间饮用。

坐定斟酒之际,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个乌油油的头,插着一排茉莉,情影未到,香风先送,走到席前,从刘不才招呼起,最后才轻轻地喊一声:“胡才爷!”秋波流转,盈盈欲泪,但仿佛警觉到此时此地,不宜伤心,所以极力忍住,低着头坐在胡雪岩身边。

包括胡雪岩在内,谁都不提这天黎明时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般,应酬得席面上非常热闹,但彼此的视线,总离不开妙珠,她不知道是别有幽怨,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偶尔扬眉,飞快地看胡雪岩一眼,不等他发觉,便又避了开去,实在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

在胡雪岩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想起一早跟她说的话,对她的态度,自觉过分,不免歉疚,便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灵得很,拿手一移,让他扑了个空。

越是这种带些负气的动作,越使胡雪岩动情,便笑嘻嘻地问道:“还在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 “不是什么敢不敢!”古应春接口,“妙珠根本没有生气,是不是?” “是啊!”妙珍也说,“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妙珠!”她努一努嘴。意

思是胡雪岩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

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勺酒,从刘不才斟起, 最后才替刘雪岩斟满。

“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

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 “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让胡雪岩颇为不安,怕姐姐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顶嘴,岂不煞风景? 妙珠倒不曾顶嘴,只又是眼圈发红,盈盈欲涕,越惹人怜惜。于是做姐

姐的叹口气,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责备,总觉得于心不忍似地。

风尘中人,善于做作,而况是带着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绝的神情, 真是满座恻然。刘不才一向是个寻快乐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他的身分,颇难为词,便递个眼色给古应春,示意他有所主张。

古应春懂他的意思,但这样的事,何能擅作别人的主张,也不便当着珍

珠姐妹劝胡雪岩莫负芳心,怕她们误会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诺。想了一下,唯有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

“妹珠,”他说,“事情是来得突然了一点。胡老爷不是不中意你,他有他的难处。凡事事缓则圆,只要郎有情,姐有意,总有成其好事的一天。”

在他觉得这是遥遥无期,说如不说的“空心汤团”,而在妙珠却大有领悟,她平时喜欢听小书,也喜欢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痴心苦恋, 历尽艰难,最后终了大团圆的事,在肚子里记着好多,这时听得古应春的话, 就象一把锁匙开启了她失而复得的一具百宝箱,心想:对啊!他自己不也说过“好事多磨”,我且耐着性子磨,哪怕他有棱有角,要磨得他圆转自如, 滚入自己怀中。

这样想着,脸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属地在悄然思量。席间的谈话,一概不闻。别人倒还好,胡雪岩是惊弓之鸟,心里在想,莫非她又生了拙见?常听人说:一个人自尽,在刚要断气的刹那,想起尘世繁华,一定痛悔轻生。所以遇救之后,决不会再想到自尽,如果真的想死,则其志坚决, 异于寻常,预先顾虑到可能会再度遇救,想出来的寻死的办法,是别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转念到此,悚然自惊,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见她神态安闲,又不象是在想寻死的样子,倒有些困惑了。

“妙珠,”这次他伸过手去,她不曾拒绝,“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地问。

“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这一笑,使胡雪岩大为安慰,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因为这个笑容,决不会出现在想寻死的人的脸上。

“告诉是要告诉的,”古应春也觉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说,“要私底下说,才有味道。是不是?”

妙珠不答,拿起银勺子来,又替大家斟酒,然后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 看着妙珍说道:“珍姐,你吃点酒!”

“越大越不懂规矩!”妙珍仿佛又好笑,又好气他说:“怎么不敬贵客, 来敬我?”

“自然有道理在里头。” “你讲!啥道理?”

“你先吃了我再讲,讲得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两杯!” “这话对!我做见证,”刘不才插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么说。”于是妙珍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与他人一样,都注视

着妙珠,要听她有什么出以如此郑重态度的话说。

妙珠自觉绝妙的智珠在握,神态极其从容,“珍姐,从爹娘故世,多亏你照应。如今李七爷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现成的一位官太太。刚才这杯酒是恭喜你!”她看着刘不才和古应春问道:“这杯酒,珍姐是不是该吃?”

“对,对!”两人异口同声附和。 “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话快说。” “刚才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两句极要紧的话,

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说。”

妙珍又好笑,又好气,“死丫头!”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当了。” 看她们姐妹俩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极要紧

的话!”她说,“说出话来,有没有道理,是要大家评的。如果没有道理, 我一杯罚三杯。”

“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他说:“刘老爷,我听你的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

“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

“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

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妙珍也确是这样的心思,打算着让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也是个极好的

归缩,但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则胡雪岩会起反感:原来你自己急着要从良,而抚妹之责,又不能不尽,才套到我头上。我偏不要!

因为有此顾虑,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妙珠趁机又说:“我也知道珍姐为难,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让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问道:“走到哪里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从容而坚决的语气答道:“这碗饭,吃到

现在为止了!”

这一说,大家才算明白,虽未从良,愿先“脱籍”。这也是好事,但总得有个着落,才是办法。

“至于住的地方,我也想过了。”妙珠说道,“多的是庵堂,让我带发修行,修修来世,总也是办得到的。”

“这,怎么可以?”刘不才大摇其头,“年纪轻轻,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叫你的姐姐伤心?”

“我想,”妙珍慢条斯理他说,“果然有志气不吃这碗饭,我倒也赞成。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爷,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心想,妙珠似乎胸无城府,花样倒真不少,且“将”他一“军”, 看她怎么说?

“我不相信妙珠年纪轻轻,会看破红尘,要修什么来世?如果,”前一句话倒没有什么毛病,坏就坏在“如果”,他说:“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

这真是语惊四座,珍珠姐妹无不变色,刘不才和古应春也深为不安,觉得他这句话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气,更多的是恨,心里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肠, 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现在还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强的性格,说了不算,叫人笑话。于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赌这口气!

冲动之下,不假细思,“胡老爷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福了福:“我先谢谢你!”

“说笑话的!”刘不才先喊了起来,“妙珠,你怎么当真?” “决不是说笑话。”妙珠的脸色煞白,“我懂胡老爷的心思,最好我在

这时候就一剪刀拿头发剪了起来。这可对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

越是这种不进理的诬指,越见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但局面越来越僵,僵得有无法收场之势,胡雪岩当然自悔轻率,尴尬万分。妙珍和刘不才也只有从中打岔,乱以他语,倒是古应春,忽有妙语,通前彻后,略想一想,作了个“大胆”的决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说,“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古老爷!”妙珠率直拒绝,“有话,你在这里说好了。” “喔唷!”古应春故意抚摸着前额,“这个钉子碰得好厉害。”

虽是玩笑,含有指责之意,勾栏人家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要诀,所以妙珍代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古老爷!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切包涵。” 接着,便正色向妙珠训斥:“你怎么连好歹都不懂!古老爷有话问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不跟古老爷赔罪。”

妙珠也觉得自己不对,但要她赔罪,却又一时变不出那样的脸色来,幸好古应春体恤,连声说道:“赔什么罪,赔什么罪。来,来,我们到这面来谈。”

一面说,一面拉,妙珠也就顺势收篷,跟到一边,悄悄说道:“古老爷, 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必去谈了。我问你,”古应春停了一下,用很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下定决心,非姓胡不可?”

妙珠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垂下头去,然后, 微微颔首。

“好的!不过事情一时不会成功,一年半载,说不定三年两年,你等得及吗?”

“没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极轻的声音回答。 “那就让胡老爷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带发修行,不要说带发修行,就

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头发来还俗的。”古应春又说:“你想想,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还不算是胡家的人?”

这不但是一句话指点了迷津,也因为古应春站在自己这边,越发增加了信心,因而妙珠眉开眼笑地不断低声称谢:“古老爷,谢谢你,谢谢你!”

“我的话,你摆在心里。” “是的。我晓得。”

话虽如此,妙珠到底不是那种老于世故,深于城府的九尾狐,开朗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妙珍和刘不才看她神情舒坦,自然都感到快慰, 只有胡雪岩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觉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风面,一扫愁苦之容, 格外显得明艳照人,看在眼里,爱在心头,一方面又怕古应春擅作主张,投其所好,如果所许的愿心是自己办不到的,则又何以善其后?

心里六上八下半天,终于趁刘不才大谈赌经时悄悄问妙珠:“古老爷跟你说点啥?”

她眼波闪耀,斜着从他脸上飘过,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不好跟第三个人说的。”

她装假,他便有意逗她:“想来是他看中了你了?你可当心!古才爷有个‘女张飞’管着。”

“女张飞?”妙珠触发了好奇心,“怎么叫出这么个名字来。你倒说给我听听。”

“来!”胡雪岩趋势将她一拉,两人走到屏风背后,在一张杨妃榻上,

并排坐了下来,“女张飞”自然不谈了,但却别无话说,一个拉着她的手凝视,一个低头不语。

“胡老爷!”是妙珠先开口,“你说要给我造一座家庵,这话算不算数。” “我跟你说说笑话的。”胡雪岩正好改口,“莫非我真的作孽?年纪轻

轻 的 , 送 你 进 庵 堂 去 过 那 种 日 子 ?” “哼?”妙珠微微冷笑,“造一座庵,也要几百两银子,自然舍不得了!”胡雪岩再精也想不到这是激将之计,当即答道:“几百两银子小事。不

要说你我有过交情,哪怕初见面,送你几百两银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既然你这样说,我先谢谢你,明天等家庵造好了,我供你一个‘长生

禄位’。”

“不行,不行!‘家庵’两字,再不用提起。”

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红尘,要去带发修行,就这片刻之间,她照古应春的指点,另外打定了主意,“你不用管,你总归给我几百两银子,让我造间新房子住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肯不肯?”

“谈不到什么肯不肯。你如果不相信,我马上给你银子好了。” “那倒不必。说过算数,”

接着,她伸出春葱样的一只小指,一钩新月似地弯着,胡雪岩也伸出小指来跟她勾了勾。接着,便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说了句真心话:“妙珠,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又舍不得你,又怕你。”

“怕我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老虎倒不是,是一条⋯⋯” “一条什么?”

胡雪岩想说:是一条会缠人的蛇。但因已领教过妙珠的脾气,不敢造次, 所以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等她再追问时,自然也不肯出口,笑笑而已。

“我知道你怕我。”妙珠有些悔恨不胜似地,“我也知道我的脾气,就是改不掉。”

一个人能有自知之明,便容易相处了,胡雪岩心想,不管将来如何,能劝得她稍敛那种刚烈性情,总是好事,“妙珠,”他先恭维她一顿,“说良心话,我从杭州看到上海,上海看到苏州,象你这佯的人品,真是顶儿尖儿, 再没有话好说⋯⋯”

“好了,好了!不要替我乱戴高帽子。捧得高,跌得重,下面就要说到我的坏处了。”

一说破,胡雪岩倒又不便再出口了,仍然只能付之一笑。 “闲话少说。”妙珠忽然问道,“你住房子喜欢怎样一种格局?”

这话问得太突兀。胡雪岩想了一下,方始明白,但也不愿说破,只反问一句:“你呢?你喜欢怎样的格局?”

“我喜欢高大凉爽,前后空地要多。” “那么,你就照你的意思去盖好了。如果要修怎么样一座亭台楼阁的大

花园,我力量不够,普通一所住宅,我还送得起。”胡雪岩又说,“房子是你住,不是我住,良然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是有意这样说的,暗中拒人于千里以外,这,妙珠也懂, 不过她受了古应春的教,已打字一个“磨”字的主意,所以并不觉得失望, 神态自若地问道:“你们杭州的房子是怎样的格局?”

“普通人家前后厢房,中间是正屋,有个名堂,叫做‘四盘一汤’。”

妙珠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闭上眼想一想,若是临空下望,前后厢房, 分布四角,中间一座厅,果然是这样一种形状,于是笑道:“好的!我们也来个四盆一汤。”

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自然也懂,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话越来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响。

“你倒真会笑!一笑、两笑、三笑了!”

是不明用意的废话,但出之于她的口中,另有一种味道,胡雪岩斗口也是很在行的,随即笑道:“你倒是胜过秋香,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

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语: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

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凝神细看,妙珠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越使胡雪岩困惑,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前嫌尽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瞎费什么工夫了,且丢开了再说。

回到席间,重又闹酒,一顿午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罢。妙珠道声“得罪” 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进来使个眼色,将妙珍调到外面。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而况是这几位特客? 所以胡雪岩等人,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

天快黑下来时,来了一班押客,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是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二小姐收房间了。”

“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间”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卸牌子”, 是从良的表示。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无不惘叹,少不得有人打听,是何豪客,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妙珠”?相帮以“弄不清楚”作答。

别人不清楚,妙珍屋里的三个人,心中雪亮,古应春笑笑说道,“小爷叔!艳福不浅,到处有人留情。”

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

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 “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

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 “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

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

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

“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 “只怕不容易做到。”

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

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

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里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象埋怨,又象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 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布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 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

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

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

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起事,河道阻塞, 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 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 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决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 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

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

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

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 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 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会谈它。丝、茶两项生意,

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 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 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 二要稳健。象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 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他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 承各位台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决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

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 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夭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

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玉硬上弓’的事! 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象“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说:“你莫非

千里眼、顺凤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他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 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他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

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

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 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

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 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

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 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

“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

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 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

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

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 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

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 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 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 “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 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 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象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象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 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 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 “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不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 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 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

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 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帐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 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 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长根见面。

“姓奚的,是我极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极能干,也极四海,是个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岩喜不开言,拱手长揖:“大哥,偏劳了!我本来就在发愁,只怕分不开身,如今就都拜托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这里,听你招呼。”

“大家都有分的事,说什么偏劳?”俞武成慨然应承,“我也晓得你这阵子管闲事,耽误了好些正经。这里都交给我好了。你啥时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岩趁机邀客,“打搅了朱老大好几天,无以为敬,今天借个地方,专请你们几位叙一叙。这个地方,老古知道,请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说,“我最怕在陌生地方应酬。” “方便,方便!”古应春代为回答:“包你不会拘束。”

客是请好了,妙珠那里却还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个阿金,主婢二人,铺排不开,因而又带周一鸣,赶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过虑。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烫酒,兼带值席,一起都有人照应。另外馆子里派来三个人,一个厨子、一个下手、一个打杂上菜,请一桌客有这么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闲无事,在廊上嗑瓜子闲眺,显得十分悠闲。

“不过,老周,”妙珠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要劳你的驾,给我去借几副牌来。”

这是“余兴”中少不得的。周一鸣回朱家去借了麻将、牌九、摇缸,刚刚铺设停当,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一马当先的古应春,见了女主人就问:“妙珠,刚贴上去,簇簇新的一

张条子,为啥又换过?”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什么条子?”她问。“还不是那两个字!你难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辩无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门一看,虎皮笺上“胡寓”二字,看墨迹已经干了,不是刚贴上去的。

“是哪个?”她心里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会不会是古应春呢?他是个热心人,也许说动了胡雪岩,回心转意,有些抚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应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怄气,撕下门牌这回事,则何由而出此举?照这样看来,还是胡雪岩自己改变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动得“降服称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 当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动。

走回里面,只见胡雪岩望着他一笑,这就是证实了是他干的事。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干下的?这样一件小事,都有点神出鬼没,这个人实在厉害! 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也报以莫逆于心的一笑。古应春看在眼里,越觉好奇心起。只是这样的场合,他要帮着胡雪岩应酬,一时无法去盘根问底。

“吃饭还早,”刘不才这时已很起劲地在拉搭子了,“我们怎么玩?请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当真。”俞武成说,“今天妙珠从良,我们该有点意思,我出个主意,请大家公断。我们推一桌轮庄牌九,赢了的不准落荷包, 都拿出来,替妙珠置点啥!”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辞谢:“没有这个规矩。”

大家都赞成,只有胡雪岩坚辞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问道:“老胡,你是不是怕我们扫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岩觉得他的话不中听,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么说这话?我只好不响了。”

“对!”俞武成笑道:“不是我这样子说,没有办法叫你不开口。来, 来,我痴长两岁,第一个庄该我。”这桌牌九,味道特别,大家都想输几文, 让妙珠有点好处,结果反而扯平了,四个庄,俞武成、刘不才、古应春、杨凤毛分别推完,结帐只多了两百五十两银子。

“这不够!再来!”俞武成掳过牌来洗着,“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开手打。”

于是下风出手都不能太少,台面上有一千六百两银子,掷骰分牌,他看了一下,扣住牌不响,三门翻牌,点子都不小,俞武成轻轻将牌一掀,一对宝子,统吃。

“够了,够了!我替妙珠谢谢。”俞武成将牌一推,拿银票集中在桌子中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一方牌九只推一条便散场,刘不才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过这种事。输钱还在其次,赌瘾被勾了起来,未免难受,但亦无可奈何,只能罢手。

古应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说,“我就佩服这种爽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来就觉得得意,听古应春这一说,越发有兴,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今天我们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说,大家赞成,不过,老胡不

准开口。”

“何以不准我开口?”胡雪岩笑着抗议。“怕你煞风景⋯⋯”

俞武成刚说了这一句,古应春已猜到他的心里,深怕一个说出口,一个有推托,好事变成僵局,所以急忙拦在前面说:“俞老,俞老!你请过来。”

拉到旁边一问,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为胡雪岩与妙珠撮合, 现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贺客贺礼,也都来了。办了喜事,胡雪岩明天好回苏州去干正经。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爷叔一定感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到底有何难处,还不晓得。你老的一句话,重似千金,说出来,他不能说个不字,但心里如果有什么嘀咕,想来你也不愿意。交朋友,总也彼此丝毫无憾,你说是不是呢?”

“丝毫无憾”这句话,俞武成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细想一想,自己有点冒失,说出话来,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来,岂非自讨没趣?这样想着,便对古应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错,不错。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古应春知道他好热闹,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种自以为是好意,便不许人不受的纨袴脾气。再细想一想胡雪岩的态度,对妙珠已经回心转意好事有望, 便答应由他去作个探问。

私下一谈,胡雪岩的答复是古应春再也想下到的,“我已经叫老周接妙珍来了。”他说:“俞老一开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头就烦你们两位跟妙珍谈一谈,什么都好答应,只有一样: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爷叔!”古应春楞了一下说:“我晓得你意思已经活动了,不想变得这么快?是怎么想了一想?”

男女间事,无理可喻,胡雪岩的改变心意,是决定于重新贴上“胡寓” 门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贴上“胡寓”的门牌,是为了妙珠忽作悬崖勒马之计而受了感动,还是一时兴起?已莫可究诘。不过,他是个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决定,即令不为人知,亦不可相负。至于趁今天纳宠,无非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乐得“凑兴”。

感到兴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应春,未吃喜酒,先闹新房,都挤在妙珠屋中,欢然谐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应春“做媒”,代为谈判条件,问她有何要求?

“我没有要求,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兴。不过,我总得问问妙珠的意思。”

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让她们姐妹密谈。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岩将来会变心,要他拿出一笔钱来,以防人老珠黄,后半辈子的衣食可以无忧。

“你心里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么主意。初出来那两年的债务,总算弄清楚了,我不想一个钱的好处,他那笔钱拿出来,用你的户名去存去放, 折子仍旧交给你。”妙珍又说,“我们姐妹一场,我完全是为你着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银子好了。”

妙珠的身价,应该不止三千两。不过这桩喜事,与一般情形不同,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劝。把话转到古应春那里,他不需征询胡雪岩的意见,便代为答应了下来,当时向这一晌掌管着胡雪岩的财务的刘不才,如数要足银票, 用个红封袋套好,封签上写明“奁仪”,交了给妙珍。

妙珍再转交妙珠,她却不肯收,送给姐姐,作为敬意。妙珍无论如何不要,姐妹俩推让了半天,最后作为妙珠托她代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个“红包”。

酒阑人散,妙珠方得有机会跟胡雪岩说话。只是原有无数语言,迫不及待地想倾吐,而到了此时,反觉无从说起。望着高烧的红烛,回想这两天的波折,心里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还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念经礼拜的白衣大士,菩萨有灵,终于如愿以偿。

胡雪岩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绯色的光晕中,有着如梦似幻的感觉, 凝视着镜中的宜喜宜嗔春风面,自不免兴奋而得意,但想到在苏州的芙蓉, 不由得又生歉意。就这样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该怎么找两句话来跟妙珠说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静得灯花爆裂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使得炒珠大起警觉,也可以说是大起疑虑,如此良宵,决不该有这样清冷的光景, 于是觉得有句话非说不可。

“你懊侮了是不是?”她问。

胡雪岩很诧异,“懊悔什么?”他反问一句。“懊悔不该自己贴上‘胡寓’那张条子?” “没有这话!我做事从来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这总算是一种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许口中否认, 心里真有悔意。那样子倒是自己该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却还未了咽。她心里在想,错了一步,错不得第二步,宁可落下笑柄,也不能自误一辈子,无论如何得要试出他的真心来。

一念到此,立刻有了计较。要试别人的真心,先得自己表示真心,她毫不迟疑地打开一只描金皮箱,从箱底取出首饰箱来,开锁揭盖,送到胡雪岩面前。

箱子里有玉镯、宝石、戒指、珠花、金镑、珈南香手串,都用新棉花包着,此时一样一样揭开来放在桌上,五光十色,令人目眩。胡雪岩不解所谓, 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献宝干什么?”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喏,你看!”她捡起一扣存折,递给胡雪岩。 “你自己的东西,用不着给我看!”他不着存折,顺手抛在首饰箱里。“这些首饰,我自己估一估,值两万银子。你看呢?” “我不大懂。”胡雪岩说:“快收起来!财不露白。如果这时候外面有

个贼在偷看,以后就危险了。”

“不要紧的!这房子严密得很,围墙极高,不怕贼来。”妙珠略停一下, 回入正题:“我留着这些东西无用,说不定如你所说,叫贼偷了去,反害得我心疼,不如交了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 “咦!那还不是随便你,做生意派点本钱也是好的。”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的感想极多,但最后却是笑了出来,想到“唱本” 上的故事:公子落难,花园赠金,大魁天下,奉旨归娶。看起来,妙珠多少也有这样子的想法。

这一笑,显得有些轻侮,妙珠微感不悦,正色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的正经话。”

“我晓得你是诚心诚意。可惜,”胡雪岩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这番诚心,用错了地方。”

“怎么呢?诚心待人还会错?” “本心不错,用得不得当。你要遇见一个肯上进的穷书生就好了,将来

不说中状元,进京赶考中个进士好了,明媒正娶,还挣副诰封给你。那有多好?”

“我不稀罕。只要⋯⋯” “只要怎么样?”

“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就好了。”

胡雪岩默然。觉得所遇到过的几个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胁之以死, 动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变心,心眼儿这么多,将来怕难得相处。

他的心里很矛盾,有畏惧也有怜惜,因而既想设法将刚结上的红丝剪断, 却又觉得割舍不下,就这踌躇莫决之际,听得妙珠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跟你一样,做事不会懊悔的。将来都看你!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姓胡是姓定了。”

听得出来,这是从心底掏出来的真话。她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便再无别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岩也警觉到,此时不宜轻许诺言,宜乎硬起心肠来, 言明在先。

“你这样一片诚心待我,我怎么肯变心。不过,我有为难之处,你也该体谅。将来有不得不让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关来承受?”

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个字:“肯!” “那就好了。什么委屈,这时候也不必去说它,总之将心比心,到时候

你肯为我设想,就晓得我要你受那种委屈,也是无奈。”

这番话暧昧难明,妙珠认为必须问个清楚:“你倒说说看,是啥委屈? 让我心里也好有个预备。”

“譬如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委屈了你?”

“象这样,不算委屈。”妙珠又问:“还有呢?” “还有?”胡雪岩摇摇头,“一时无比说起。反正都是这种事出无奈的

情形。我们先谈明天,我起了以后,你怎么样?” “自然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这样的答复,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说出口来,有声音灌入耳中,少不得要想一想,这一想,便有疑问了。

“你是过惯了热闹日子的,一个人清清冷冷,熬得下来吗?”

话问得很坦率,也很实在,可是妙珠却觉得不中听,因而语声中便有不服气的意味:“你看着好了,看我熬得下来,熬不下来?”

熬不下来又如何?胡雪岩心里在想,将来红杏出墙丢了自己的面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个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不算也不行,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对这一重姻缘,一直优柔寡断、访煌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岩,恢复了他的明快果断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自己先收起来,有机会我替你做点‘小货’,是你的私房,我决不来动你,至于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拾行李,我再来接你,我想把你摆在上海。”

到底有了个明确的了断!转弯抹角,终于逼出了他心里的话,妙珠大为

欣慰。但是,他还有个芙蓉在那里,又将作何处置? “此刻在苏州的‘那一个’呢?” “你是说芙蓉?”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拿她摆在湖州。”

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预备立三个“门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湖州各一处。上海是繁华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碍常住上海,比较上以自己的处境最优越。

妙珠苦心设计,做作得太久,这时候再也不愿掩饰她的真情,收好她的首饰箱往床里枕头边一放,随即便贴住他的身子坐下,两手环抱,抱住他的上半身,将脸偎依在他肩头,深深地吸着气,显得极其满足恬适似地。

三十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妙珠惊醒了问道:“是不是阿金?做啥?” “是我。”阿金高声相答:“古老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跟胡老爷

说。”

于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说知究竟。他披衣起床,开出门来,古应春歉然说道:“对不起!吵醒了你们的好梦。有个消息,非马上来告诉你不可。”

胡雪岩睡意犹在,定定神问道:“什么消息?不见得是好事吧?来,来, 进来坐了谈。”

“不必!我直截了当说吧!五哥派了专人送信来,上海洋商那里,事情怕有变化,庞二那里的档手出了花样⋯⋯”

“是那个性朱的吗?”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就是那个外号‘猪八戒’的朱观宗。” “这个人我早已看出他难弄。”胡雪岩摇摇头,“你说,他出了什么花

样?”

“五哥派来的那个人很能干,讲得很详细。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猪八戒”野心勃勃,想借庞二的实力,在上海夷场上做江浙丝帮的头脑,因而对胡雪岩表面上“看东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里却是处心积虑要打倒胡雪岩。

自从古应春跟洋商的生意谈成功,由于事先有庞二的关照,猪八戒不能不跟着一起走。坏在胡雪岩不在上海,一时不能签约,而古应春又到了同里, 造成可乘之隙。据尤五打听来的消息,猪八戒预备出卖胡雪岩,他已跟洋商接过头,劝洋商以他为交涉的对手,他也愿意订约保证,以后三年的丝,都归此洋商收买,而眼前的货色则愿以低于胡雪岩的价格,卖给洋商。

“这家伙是跟洋商这么说:你不必担心杀了价,胡某人不肯卖给你!你不知道他在实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资本都是别处地方挪来的,本钱搁熬在那里,还要吃拆息,这把算盘怎么打得通?不要说杀了价,他还有钱可赚,就是没有钱赚,只要能保本,他已经求之不得。再说,新丝一上市,陈丝一定跌价,更卖不掉。”古应春越说越气,声音提得很高,象吵架似地: “你看,这个忘八蛋的猪八戒,是不是汉奸?”

“你不必生气。我自有治汉奸的法子。”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妙珠:你叫阿金先弄些点心来给古老爷呢。”

“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气都气饱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我看只有一个法子,一面你或者请刘三爷,赶到南浔去一趟,请庞二出来说话, 一面我赶回上海,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

“庞二是孙悟空,治猪八戒倒是一帖药。不过,还没有到要搬请齐天大圣出来的时候。”胡雪岩又说:“至于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打狗要看主人面,庞二面上不好交代,”

“小爷叔!”古应春真的有点着急,“你处处请交情,爱面子,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讲交情,不讲面子,”

胡雪岩想了想,笑了,“我已经有了法子。”他说,“猪八戒识相的, 我们善罢干休,他如果不识相,那就真正是‘猪八戒照镜子’,我要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好啊!小爷叔,你说!”

“不忙,不忙,先坐下来。”

等胡雪岩拖他进了“新房”,妙珠已经草草妆成,一夜之隔,身分不同, 古应春笑嘻嘻地叫一声:“阿姨,恭喜,恭喜!”

“不敢当。”妙珠娇羞满面,“古老爷请坐,啥事体生气?听你喉咙好晌。”

“现在不气了。”胡雪岩接口说:“快弄点茶水来,我渴得要命。” 于是妙珠唤来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一面张罗着招待客人。胡雪

岩说“有了法子”是宽古应春的心的话,直到慢慢洗完了脸,才真的筹划出一个办法。

于是胡雪岩一面陪着古应春吃早点,一面授以对付“猪八戒”的秘计。古应春心领神会,不断称是。等谈妥当,古应春即时动身,赶回上海,照计行事。

依照预定的步骤,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个原在东印度公司任职的英国人,极善于做作,一见古应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 当初谈成交后,不曾先签下一张草约,于今接到欧洲的信息,丝价已跌,所以不能照原定的价格成交,他个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说:如果当初订下草约, 则此刻照约行事,总公司明知亏本,亦无可奈何。怪来怪去怪古应春自己耽误。

“是的,草约不曾订,是我自误。不过,中国人做生意,讲究信义,话说出口,便跟书面契约一样有效。”古应春从容问道:“欧洲的丝价,是否已跌,我们无法求证。我只想问一问:你是不是仍旧愿意照原价买我们的丝?”

“抱歉!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愿意减价百分之十五,我们依旧可以交易。”

“不行!”古应春答:“你向任何一个中国商人买丝,都需要这个价钱。”谈判决裂是在意中。古应春离开抬和洋行,立即赶到二马路一家同兴钱

庄,取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存入“福记”这个户头。 “好的!”同兴的伙计说,“请你把折子给我。” “没有折子。”古应春答道,“我们是裕记丝栈,跟福记有往来,收了

我的款子,请你打一张收条给我。”

生意上往来,原有这种规矩,同兴钱庄便开出一张收据,写明“裕记丝栈交存福记名下银五千两整”,付与古应春。同时又通知了福记,有这样一笔款子存入。

“福记”就是“猪八戒”的户头,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兴的通知,深为诧异,因此等古应春去拜访他时;首先但提到这件事,“老兄,” 他问,“我们并无银钱上落,你怎么存了五千银子在我户头里?”

“这是胡先生的一点意思。”古应春答道:“胡先生说,平常麻烦你的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现在丝上赚了一笔,当然要送红利。”

“不敢当,不敢当。”朱福年忽然装得忧形于色地,“应春兄,你是刚回上海?”

“是的。” “那么,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过头没有?”

“碰过头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向你老兄讨教的。吉伯特说欧洲的丝价跌了,要杀我们的价。你看,该怎么办?”

“这⋯⋯我正也为这一层在伤脑筋。洋人坏得很,我们要齐了心对付他。他要杀价,我们就不卖。”

“你这里实力充足,搁一搁不要紧,我们是小本钱,搁不起。” “好说,好说。”朱福年试探着问,“应春兄,你那里的货色,是不是

急于想脱手?”

古应春点点头,面色凝重而诚恳,“实不相瞒,”他说,“这票丝生意, 如果先没有成议,各处的款子都还可以缀一缓,因为十拿九稳了,所以都许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鸭子又飞掉,只好请老兄帮忙,让我们过一过关。”

“不敢当,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 “当然不会让老兄为难,”古应春抢在前面说,“跟洋人做生意,不是

这一回,再困难也不能走绝路。老兄也是内行,晓得洋人的厉害,所以我们这票丝,跌价卖给洋人,无论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经说过了,不管向哪个中国人买丝,都非照原议的价钱不可。只要大家齐心,不怕洋人不就范。我想这样,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少赚几个,老兄帮了我们的忙,总也要有点好处。”

接着古应春便说了办法,拿他们的丝卖给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价打个九五折,换句话说是,给朱福年五厘的好处,算起来有一万六千银子。

古应春的神态,看来恳切,其实是安排下一个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 收下那五千银子的“红包”,高抬贵手,仍旧照原议,让古应春代表同业跟吉伯特去打交道,订约成交,利益均沾,则万事全休。无奈此人利令智昏, 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心里在想,一转手之间,有一万多银子好赚,而且归自己出面订约,马上就变成同业的头脑,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岂可错过?”

只是心花虽已怒放,表面还不能不做作一番,“应春兄,只要我力量够得上,无有不效劳的。不过,我是依人作嫁,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规矩总碍先跟东家说一声。歇个三、四天,给你回音好不好?”

这两句托词,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古应春心里好笑,一 1165 只脚已经被拉住了,他还在鼓里!当时答道:“是的。规矩应该如此,不过总要拜托老兄格外上紧。”

“我晓得,我晓得,最多四天工夫,一定有确实回信。”朱福年又说: “那五千银子,决不敢领,请你带了回去。”接着便拿钥匙要开外国银箱取银票。

“不!”古应春将他那只拿钥匙的手按住,放低了声音说:“老兄,我们迟早要付的,四天以后有了确实回信,我再把余数补足。”

“嗯,嗯!”朱福年还不大懂他的话。 “老兄,”古应春的声音放得更低,“这笔生意,怎么样一个折扣、怎

么样出帐,完全听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价出让,我们再补一万一千银子到福记。”

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庞二去说,为了帮胡雪岩的忙,照吉伯特的原价,先行垫付,帐上十足照给,暗中收下一万六千银子的回扣, 这也是做法之一。朱福年一时无从决定,当然是先保留着这条路,所以点点头说:“那也好!我们到时候再结帐。”

于是欢然辞别。回到裕记丝栈,古应春找着尤五,不曾开口,先就得意

大笑。

由于古应春一到上海就忙着跟洋人与“猪八戒”打交道,匆匆一晤,尤五只知道胡雪岩已授以“锦囊妙计”,却不知其详,所以这时看他得意大笑, 虽觉欣慰,更多困惑,急于要问个明白。

古应春说了经过,他还是不明白,“这里头有啥‘窍槛,?我倒不懂,” 尤五问道,“四天以后,照你的价钱卖给猪八戒,无非白白让他得一万六千银子的好处,外带捧他做个‘老大,。”

“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等我修起一封书信来,刘三爷一到,直投雪得, 那时候就要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啊,啊!”尤五被点醒了,却还不曾点透,“庞二是大少爷脾气,要面子的,跟小爷叔的交情也够。不过⋯⋯”他说,“照我来说,猪八戒帮东家赚钱,他也不能说他错。”

“不然!”古应春问道:“五哥,你算是朱福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有几个做法?”

尤五想了一会答道:“他有三个做法,一个是自己‘做小货’,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帮人做伙计,这是最犯忌的事。第二,他照你教他的办法,跟庞二说是帮我们的忙,十足垫付,暗地里收了个九五回扣,这也是开花帐,对不起东家的事。但是,他如果老老实实,替庞二打九五折收我们的货,赚进一万六千银子归入公帐,那就一点不错了。”

“说得不错,可惜还有一样把柄在我们手里。”古应春将同兴钱庄所掣的那张收据一扬。

“这⋯⋯”尤五疑惑地,“这也好算是把柄?” “怎么不是把柄?就看话怎么说!”古应春得意洋洋地,“不说他借东

家的势力敲竹杠,只说他吃里扒外,如果不是送了五千银子,我们的丝卖不到这个价钱!”

“我懂了,我懂了。”尤五恍然大悟,“意思是说,吉伯特要打八五折, 我们跟猪八戒串通好,提高到九五折?”

“对!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送他五千银子?银子多得发霉了是不是?” “这咬他一口,倒也厉害。不过,他要退了回来呢?岂不是嫌疑洗刷干

净了?”

“怎么洗刷得干净?他要今天硬不肯收那五千银子,而且自己先跟他东家说明白:人家送我五千银子,我不要!那才算他硬气,这一步错过,嫌疑洗刷不干净了。”

尤五想一想,果然!“小爷叔想条把计策,也蛮毒的。”他笑说道,“当然,只怪猪八戒心大狠,这五千银子本来是‘人参果’,现在变成蜜糖裹的砒霜,看它啥时候发作?”

“信一到就会发作。”古应春说,“这封信很要紧,我得快点动手。” 于是他精心构思,用胡雪岩的语气,给庞二写了一封求援的信。信上第

一段说,吉伯特要杀他的价,而他急于脱货求现,跟朱福年已经谈过。第二段是引用朱福年自己的话,也道出了写这封信的缘故,因为朱福年表示不敢作主,要请东家决定,所以他特地向庞二请求,希望“鼎力赐援,俾济眉急”。第三段最难措词,要在惭愧中有感慨,感慨中寓不满,意思是说:回想当初, 承庞二全力支持,原以为可以借重他的实力,有一番作为,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当然是自己才具不胜,辜负了好朋友的厚爱,这是惭愧中有感慨。然

而又何以落到这步田地呢?当然是猪八戒从中捣乱的缘故,但这话决不宜说破,而又不能太隐晦,明暗之间要恰恰能引起庞二的关切怀疑,不能不加以追究为度,过与不及,皆非所宜,是相当费斟酌的事。

好在古应春英文虽佳,中文也不坏,改了又改,又征询尤五的意见,毕竟写得了恰到好处的程度。

等誊清校对,看明只字不误,这就要等刘不才了。尤五的意见,认为不管朱福年是真的要请求东家,还是别有用心,这封信却必须尽快递到南浔, 无论如何要在朱福年之前“抢个原告”,才有效验。古应春认为这个看法很实在,但刘不才不到,没有第二个人认识庞二,也是枉然。

“这样,我们迎了上去,如果能在松江截住刘三爷,转舵直奔南得,起码可以省出来一天的工夫。”

“也好!”古应春说,“我顺便到府上去等七姐,说不定小爷叔也到了, 有啥话,我们在松江细谈,也是一样。”

于是在裕记丝栈留下话,万一中途错过,刘不才到了上海,让他即刻翻回松江。当然,水路上一路而去,尤五处处皆熟,逢人打听,是很少会有错失可能的。

到了松江,才知道这一着真是走对了。他们是一早到家的,进门就遇见刘不才在客厅上喝早酒,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护送七姑奶奶和芙蓉在尤家暂住,他自己预备中午下船回上海。

“小爷叔呢?”尤五问。 “他跟何学使还有点要紧事谈。大概一两天回上海。” “暂时不管他。”古应春说:“三爷,事不宜迟,你的酒带到船上去喝。” “可以。”

于是尤五替他准备船只,古应春交代此行的任务,将其间的作用关键, 细细说完,千叮万嘱:“说话要当心,言多必失。”

“是了。你放心。”刘不才说,“问起来,我只说我在同里,不清楚就是了。”

* * *

一条“无锡快”分班摇橹,日夜不停,赶到南浔,刘不才上岸雇桥,直奔庞家。

来得不巧,也来得很巧,不巧的是庞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寿,巧的是嘉宾云集,象刘不才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场。

到寿堂磕过了头,庞二一把拉住他说:“刘三哥,你来得好极。有帮客人,要你替我招呼。”

不用说,当然是赌客,刘不才的心跟手都痒了,但办正事要紧。

这天是寿诞正日,前一天暖寿,下一天补寿,一共三天。远道来的贸客, 余兴未尽,少不得还要赌几天,所以刘不才打算着,总得五天以后才能回上海。

两天过去,他已结交了好些朋友。这两天当中,他也确实卖力,根据客人的兴趣,组合赌局,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大家都夸奖刘不才;主人也有面子,所以庞二对刘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赌局还未开场以前,特地到他下榻的小花厅来道劳。

道过谢,说些闲话,庞二提了胡雪岩,“老胡的礼数真周到。”他说, “昨天特为派了人来送礼,真正盛情可感,”

“应该的。”刘不才也很机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丝弄得他焦头烂额,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还要赶来替我伯母磕头拜寿。”

这一下倒提醒了庞二,皱着眉头说:“老胡长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至于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么跟洋人搞决裂的?照朱福年说,他心太急了些,让洋人看透他的实力,趁机‘拿跷’,不知道有没有这话?”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经手,所以这

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 “你是说古应春?这个人我也知道,极能干的,洋人那里的信用也很好。

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发叫人弄不懂了。”

话要入港了,刘不才暗暗高兴,表面上却还是装洋,“怎么弄不懂?” 他问。

于是刘不才不慌不忙他说道:“老伯母的大寿,理当效劳,只要用得着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过,我是雪岩特地派来的,有封信,请二哥先过目。”

庞二拆开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还未看完,就连声答说:“小事, 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来的,我关照他就是。”

这封信是要从容寻味,才能看出名堂,照眼前的情形,庞二哪里有心思细琢磨?看起来古应春的这番精心构思,变成“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自己虽守着“言多必失”之诫,未便多说,但这意外的情形,应该通知古应春, 好作个准备。

打算停当,便即摆出欣然的颜色:“二哥肯这样帮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还在等我的回音,我写封信叫原船带回去,回头再来帮你招呼客人。”

“何必你亲自去跑。”庞二说道:“船在哪里?你写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

“不必,不必!”刘不才答道:“我本来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现在总还得住两天,船上的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听他这样说法,庞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佣工,又派了轿子,送他到码头。刘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关照庞家的听差押着走,然后在舱中写好一封信,叮嘱船家即时赶回松江,送交尤五。

“应该可以做得极出色的事,为啥弄得这样子狼狈,我就不懂。我想, 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实力,我真不相信搞不过洋人!”

“是啊!”刘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气,眨着眼,皱着眉说:“照规矩说, 不应该如此。到底啥道理,这趟我回上海倒要问问他。”

“我们一起走。”庞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为家母的整生日, 分不开身,还有几位比较客气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话,我们后天就可以动身。”

案头正好有本皇历,刘不才随手一翻,看到后天那一行,一个大“宜, 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问可知是黄道吉日。看皇历有句俗语,叫做“呆人看长行”,长行的都是宜什么,宜什么,如果是个“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后天宜乎出门。”他正好怂恿,“过了后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 我常在外面跑,无所谓,你好久不出门了,该挑个好日子。”

“那,”庞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决定:“准定后天走。”

于是,刘不才陪客,庞二料理出门的杂物。纨袴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礼物就装了半船,除了南浔的土产以外,还有两箱瓷器,是景德镇定烧的,庞老太太“六秩华诞”的寿碗,预备分送那种礼到人不到的亲友。

五月底的天气,又闷又热,出门是一大苦事,但庞二有庞二的办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浓密的柳荫下将船泊下,船是两条,一条装行李, 住佣人,一条是他跟刘不才的客船,十分宽敞,听差的以外,随带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纳凉、品茗、喝酒、闲谈,十分逍遥自在。

谈风月、谈赌经以外,少不得也谈到胡雪岩。庞二虽是纨袴,但出身生意人家,与做官人家那种昏天黑地、骄恣狂妄的“大少爷”毕竟不同,不但在生意买卖上相当精通,而且颇能识好坏、辨是非,加以刘不才处处小心, 说到胡雪岩这一次的受窘,总是旁敲侧击,以逗人的怀疑和好奇为主。因此, 庞二不能不拿古应春的信重新出来,再看一遍。

这一看,使得他大为不安。当时因为家里正在做寿,贺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细思,朱福年来了以后,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说照胡雪岩的意思办就是。这话乍看不错,其实错了,以自己与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赚他这个九五扣一万六千银子?当然是照洋人的原价收买。

“糟了!糟了!”他不胜懊丧地说:“老胡心里一定骂我不够朋友!刘三哥,你要替我解释。”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说了给刘不才听。

“庞二哥,你也太过虑了,老胡绝不是那种人!感激你帮忙还来不及, 哪里会多心?”

“这叫什么帮忙?要帮忙就该⋯⋯”庞二突然顿住,心里涌起好些疑问。道理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讲“帮忙”,就得跟胡雪岩采取一致的态

度,迫使洋人就范。论彼此的交情,应该这么办,况且过去又有约定,更应当这么办。

而目前的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难而退, 解消了齐心一致对付洋人的约定,还是另有其他原故?必须弄个清楚。

纨袴子弟都是有了疑问,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气,所以庞二吩咐船家, 彻夜赶路,兼程而进,到了上海,邀刘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栈住下,随即命他的贴身跟班庞义,去找朱福年来见面。

在路上,刘不才已隐约听庞二谈起他的困惑,心里在想,这一见上面, 说不定有一顿声色俱厉的斥责,自己是外人,夹在中间,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庞二亦不坚留,只说等下请他约了胡雪岩一起来,大家好好叙一叙。

* * * “这下要‘猪八戒,的好看了!”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古应春兴奋地看

着胡雪岩说,“我们照计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他本来是想“做小货”的,亏得有庞老太太做寿一事,到了南得,庞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见机改口,说是“正为这件事、要跟二少爷来请示”。这下,就如尤五所预料的,变成为东家赚钱, 无可为非。古应春亦就针对这情形作了布置,有个丝商也是南浔人,生意不大,人却活跃,跟庞二极熟,与古应春也是好朋友,预备通过他的关系,将胡雪岩与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给庞二。

这个“秘密交涉”已经了结,五千银子已经退了回来。古应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张收条给他,将同兴钱庄的笔据,捏在手里,作为把柄。但是

胡雪岩却不愿意这样做了。 “不必,不必!一则庞二很讲交情,必定有句话给我,二则朱福年也知

道厉害了,何必敲他的饭碗?”他说,“我们还是从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谓“正路”就是将交情拉得格外近,当时决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

为庞二接风。本来想即时去看他,当面邀约,怕他正跟朱福年谈话,诸多不便,决定先发请帖。

“有个人要请他作陪客。”古应春笑嘻嘻他说,是不怀好意的神气。 “你是说朱福年?”胡雪岩说,“照道理应该。不过,我看他不会来。” “不管他来不来?发了再说!”

请帖送到一品香,带回来一网篮的东西,有寿碗,有土产,另外还有庞二的一封信,道谢以外,表明准时践约。

时刻定的是“西正”,也就是傍晚六点钟,庞二却是五点半钟就到了。欢然道故之余,胡雪岩为他引见了尤五和古应春。

庞二对古应春慕名已久,此时见他是个举止漂亮、衣饰时新的外场人物, 越有好感。至于对尤五,听说他是漕帮中的顶儿尖儿,先就浮起一层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朴实拙讷,更为好奇。纨袴子弟常喜结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亲的样子,自然一见如故。觉得这天来赴胡雪岩的邀约,大有所得。

“你那里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问道:“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一提到朱福年,庞二的笑容尽敛,代之而起的神色,不仅歉仄,还有恼

怒。

“老胡,”他略一踌躇,“还是我们私底下谈的好。”他又转脸问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静房间,让我们谈一歇?”

“有的,请过来。”

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床上摆着现成的烟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

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眼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 顺手掩上了房门。

“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性朱的, 人怎么样?”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 “人虽不熟,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象电火一样,什么都瞒

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么烂污?”他忍不住问出口来。

“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呢?” “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

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 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象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

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它。”

“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 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他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处都是毛病⋯⋯”

“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插了句嘴。“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 “是不是帐上有毛病?”

“帐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帐,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数,才能结帐,所以耽搁下来了。”

“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 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贷款送过来,帐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

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

“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 “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

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人决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对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

“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二愤愤地答说。

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帐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 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

因此他压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 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不说别的,一本总帐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

帐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 “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帐,

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 “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

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 “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洋

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

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 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帐,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弥补的⋯⋯” “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

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 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

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 “如果是这佯,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

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 “要象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

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

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台伙,也是老板的身分,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说不出口,难得庞二的想法相同。光就是这一点,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来潮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 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的精义,立即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

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吃干股这一套花佯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 “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

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

“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 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

“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了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帐,都不必另拨现银。

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下才惊醒了庞二,歉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

等坐定下来,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亲自捧过一只长方红木托盘, 里面是笔砚局票,拈笔在手,先问庞二。

“我好久没有到上海来了,市面不灵。”他想了想说:“叫宝琴老三吧?” “是怡红院的宝琴老三吗?”怡情老二问。

“对了。怡红院。” “这一节不做了。”怡情老二说,“节前嫁了个道台,做官太太去了。” 于是庞二又想了两个人,非常不巧,不是从良,便是开了码头,他不免

怅惘,说一声:“随便找好了!” “你替庞二少做个媒吧。”尤五对怡情老二说了这一句,便又转脸问庞

二:“喜欢啥样子的?” “脾气爽快的好。”

“有了!”怡情老二喜滋滋他说,“我替庞二少保荐一个,包管中意。” 这个人叫怡云老七,就在怡情院“铺房间”,她怕庞二以为她有意照应

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给他,所以只说名字,不说地方。刘不才会意,也不多问,将一叠局票写好,交给“相帮”发了出去。

隔不多久,莲步姗姗进来一个丽人,鹅蛋脸,高身材,长眉入鬓,神采飞扬,是那种一见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她却全认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后才在庞二身后坐下,未曾开口,先抛媚眼,然后轻声说道:“二少,长远不见了!”

“原来你们是老相好!”刘不才起哄,“庞二哥怎不早说?罚酒,罚酒。” “你看!”庞二对怡云老七说,“你一来就害我罚酒。我们啥地方见过?

我怎么想不起来?” “在怡红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则贵人多忘事,二则也看我不

上眼。”

庞二将牙一龇,故意说道:“好酸!”

“庞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装不认识。这杯酒非罚不可!”

刘不才将一杯酒端了过来。庞二顺手就端向怡云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 怡云老七毫无难色,一仰脸干了那杯酒。

“谢谢!”庞二开始有了笑容。

于是怡云老七执壶敬酒,酒量很好,一个个都照了杯,最后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庞二,却又温柔地问:“嫌不嫌脏?”

杯沿脂痕宛然,美人余泽,脏之何有?庞二笑嘻嘻地干了酒,大家也都相视而笑,笑庞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云老七的罗网中。

“你住在哪里?”庞二悄然相问。“等下告诉你。”

他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帘响动,胡雪岩和刘不才叫的局,陆续到了。为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因为庞二是主客,自然都应酬他,左顾右应,忙得不可开交。

叫的局来了又去,川流不息,怡云老七却始终不动,娘姨拿进一叠局票, 悄悄塞了过来,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说得一声:“随它去!”

这一下反倒使得庞二过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说,“回头我们‘翻台,过来。你住得远不远?”

“是真的要翻台过来?” “这,我骗你干什么?”

怡云老七笑一笑不响,却依然坐着不动。 “你先回去,预备预备,我们就过去。” “叫我回哪里去?”怡云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厢房就是我的房间。” “原来你也在这里!”庞二顿觉意外,“为啥早不说?” “现在说也不晚。”怡云老七越发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声说道:

“翻来翻去,都在一处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回头到我那里去消夜好不好?”

这便是一种暗示,有身分的“红棺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 所以庞二颇为高兴。

他们低眉垂眼,款款深谈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们已有密约,所以为了予人方便,作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议早早散席,理由是因为怕庞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多谢关切!”庞二指着怡云老七说,“我答应到她那里宵夜。大家一起过去坐一息。”

怡云老七唯恐客人推辞,抢着先拜托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讲一声,请各位老爷,赏我个面子。”

直待大家都答应了,怡云老七方始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等庞二陪春客人一到,已经准备停当,虽是消夜,依然丰盛,还特地用了一副“银家伙”,开了一小坛十年陈的“竹叶青”,此外果盘茶烟,无不精美,这又合了庞二的脾胃,脸上飞了金似地,相当得意。

“明天原班人马在这里,我不发帖子了。” “好的。”刘不才说,“后天该我⋯⋯” “不行!刘三哥!你再让我两天,后天、大后天仍旧应该是我的,还是

在这里。”

阔客捧场,也要有个规矩,所以刘不才问道:“明天算是庞二哥还席,

后天、大后天算是啥名堂?” “我跟老胡的交情,还席可以摆在后头⋯⋯”

照庞二的说法,明天是他诚意结交新朋友,专请尤五和古应春,后天则是酬谢刘不才,在南浔替他照料宾客,大后天才是不胡雪岩的席,花丛哄饮, 能够说得出道理,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应了,然后又徘定次序, 接下来是刘、古、尤三人做主人。

庞二的兴致极好,还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说良朋良夜,清谈最好,只把抬情老二找了来,浅斟低酌,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方始兴尽而散。当然,这一夜的庞二是不会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后,刘不才听从胡雪岩的指挥,特地去陪伴庞二。胡雪岩则与古庆春和尤五在裕记丝栈谈了一下午,听说了庞二与他昨天所谈的话,尤、古二人大为兴奋。能够与庞二合作,无论讲声势、讲实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设一爿钱庄,现成有五十万银子这么个大户头作往来,这个局面的开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过障碍也不是没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视庞二的事业如禁膏,肯拱手上让人吗?”古应春怀着浓重的疑惑。

“小爷叔,”尤五也说,“你在庞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获’, 我倒要问问,怎么个擒法?”

“用不着七擒!”胡雪岩说:“昨天我在床上就想好了办法,要下一着狠棋。五哥,同兴的档手你熟不熟?”

“你是说同兴钱庄?”尤五答道:“档手姓邵,镇江人,我不熟,不过我可以托朋友去说话。”

“说要我自己来说,不有让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绍,大家见一面?”

“这不难。你想要啥时候见面?” “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应春,”尤五转脸说道,“你替我写封信给华佩卿。”古应春也认识华佩卿,他是个书贾,跟北京的琉璃厂有联络,以前在江

南旧家收买了善本古书,总是搭松江帮的漕船进京,所以跟尤五颇有交情。古应春跟他相识,就是从尤五的关系上来的。

“今天晚上要应酬庞二。请他约一约,明天中午见面如何?” “随便你。”

于是古应春用尤五的名义给华佩卿写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注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们到怡情院赴约以前就收到了。

华佩卿很热心,回信中说,接到信他立即照办,找到了同兴的档手邵仲甫,说明经过。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这么一位同业,仰慕已久,乐于相交。不过他明天中午有个“非践不可之约”,所以华佩卿已经跟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华佩卿作东。介绍认识以后,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单独相谈, “自行面约可也”。

* * *

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 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 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 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

“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 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

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

“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宠家的‘恒记,有往来?”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 “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

你总见过面了。” “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

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 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 “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

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 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似乎跟庞二很熟,与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岂不费解?

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 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

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 没有不好谈的。”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城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他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

“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决不推辞。” “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 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 “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

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 “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

走一步,中午再碰头。”

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

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往,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 “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

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

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而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党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

“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 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 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 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着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 * *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

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

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

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决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 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白危,都来提存, 岂不把同兴挤垮。

“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

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 我没有资格查他的帐,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 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无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帐?”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帐。”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决不肯就范,所

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帐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 “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

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迟了出去,做主人的

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 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侠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 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 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 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谬奖,谬奖!”胡雪岩亦颇欣慰,因为邵仲甫言出至诚,看起来自己是在事业上结交了一个很有用的朋友。

三十一

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台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 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恃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 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宠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 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 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 “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 “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

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船舱位装货。我就从轮船公司方面

去打听,看他定了舱位没有?”古应春又说,“货色不在少数,一两条船还装不下,非先预定不可。所以一定打听得出来的。”

“对!这个办法好。”胡雪岩的脑筋极快,当时便说:“除非他真的不想做这票生意,要做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们的价钱,额外还要他破费。”

古应春笑了。由于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所以戏谑地挖苦胡雪岩:“小爷叔,你也真是,得着风就是雨!给不得你三分颜色,就要开大红染坊了。”

“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晓得我不是胡言乱说。”

照他的判断,吉伯特以为自己这方面迟早总会就范,所以轮船的舱位定好了不会退掉,如果能够跟轮船公司接洽,以高价将吉伯特所定的舱位抢过来,则洋人买下了丝运不出去,又会来跟自己这方面情商转让,岂不又可以赚他一笔。

“这是如意算盘。”古应春说,“不过也不妨试试。”说到这里,他触类旁通,仍旧觉得胡雪岩的话极有用,“小爷叔,你说的办法,恐怕行不通, 不过我倒想到了,大可借这个说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会了,点点头说:“你请吧!我等你的回音。” 于是古应春去寻一个名叫陈顺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乡,在太古轮船

公司做买办,专门负责招揽客货承运。太古也是英国人的资本,怡和有货色交运,当然委托太古。

一问果然,“不错,有这回事。”陈顺生答道:“先是定了两班轮船的舱位,到期说货色还不齐,要延到下两班,贴了四百两银子的损失。”

“那么下两班什么时候到?” “一班十天以后,还有一班要半个月。到埠卸货装货,要十天工夫。”

陈顺生问,“你打听它是为什么?”

托人办事,当然要相见以诚,而且是同乡好友,也不必顾虑他会“泄底”, 所以古应春将跟吉伯特斗法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接着便托陈顺生去“逼他一逼”。

“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古另外去招揽客户。”

“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 “这么急?” “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

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估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说等三夭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 “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

位了?”

“怎么不要?当然要的!”

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内就会来谈判。

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

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

要照全价收费。 “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

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接头,虚张声势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 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 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交涉。看吉伯特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你说是不是?”

“我也想到过。就怕我们想转圜,他以为我们软弱,越发搭架子,岂非僵上加僵?”

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使容易办通了。

“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办。”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 “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

“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 “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 “那么,恒记的货色呢?” “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

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

“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计,朱福年当然会将庞二的态度告诉吉伯特,吉伯特一定会回头。如果不理,那么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这方面固然损失惨重, 怡和洋行从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国买丝。

想到就做,而且象煞有介事,裕记线栈开了仓,一包包的丝,用板车送到内河码头上去装船。

另一方面,庞二听了胡雪岩的话,照计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点公子哥儿的脾气,喜欢发发“骠劲”,把朱福年找了来,叫他雇船装丝运杭州,一言不合,拿朱福年训了一顿。

“二少爷!”朱福年问,“这是为啥?” “丝不卖给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运杭州。运到杭州卖给哪个?”

“卖给织造衙门。” “二少爷,这不对吧!”他说,“从一闹长毛,京里就有圣旨。各织造

衙门的贡品都减少了。怎么会买我们的丝?这点道理,难道二少爷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庞二的声音粗了,“除非有人吃里扒外,不然洋人怎

么会晓得我们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说,他有洋钱是他的,我不希罕。他到中国来做生意,三翻四覆,处处想占便宜,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滚他娘的蛋!”这种情形,遇到过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过一时之气,做伙计的

遇上有脾气的东家,当不得真,否则不如早早卷铺盖走路。而况,庞二虽有脾气,御下相当宽厚,象恒记这种职位是“金饭碗”,丢掉了不易再找。所以想一想,宁可挨骂,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才显得自己是“忠心耿耿”。

“二少爷,难怪你发脾气,洋人是不大对,不过,他既然是来做生意, 当然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丝是一定要买的,就是价钱上有上落⋯⋯”

“免谈。少一个‘沙壳子’都办不到。就算现在照我的价钱,卖不卖也要看我的高兴。”

“二少爷,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试探着说:“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谈谈?如果肯依我们的价钱,不如早早脱手,钱也赚了,麻烦也没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谈,看他怎么说就怎么说。”

听得这一句话,朱福年只觉得酸味直味脑顶,顿时改了主意,回到帐房里,自己在咕哝:“他娘的,随他去。看他这票货色能摆到啥辰光?”

这话是什对胡雪岩而说的,原来是“忠心耿耿”对东家,此时决定牺牲东家的利益,变相打击胡雪岩,真的雇了船,连夜装货,预备直驶杭州。

但是,吉伯特却沉不住气了,一面是陈顺生来催,一面是对方的丝真有改为内销的迹象,不由得便软化了,急于想找个人来转圜。

* * *

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只听庞二说过,朱福年自告奋勇,愿跟吉伯特去重开谈判。又说已告诉朱福年,一切都听自己作主。既如此,则朱福年不论谈判得如何,都该跟自己来接头。何以不见他的踪影,反倒真的雇船装货?显见得其中起了变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说,倒是最适当的人选。”古应春也说,“不过现在对他弄僵了,我们不便在他面前示弱,只有再请庞二去问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应春看的是一面,他要看两面,一面容易找出办法, 要兼顾两面,就煞费周章了。

“庞二以东家的身分,问他一声,这件事办得怎么了,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那是不得已的办法,套句你们文绉绉的话,是下策。” “怎么样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问地:“象猪八戒这种样子,我们杭州话,叫做‘不入调’。现在好比唱出戏,我跟庞二唱的是‘乙字调’,他唱的是“扒字调’, 根本搭配不拢。我们调门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来迁就他,这出戏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了。”

古应春把他这个比方,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说,“上策是叫朱福年将调门提高,让它入调!”

“一点都不错。” “想倒想得不错。”古应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脸色,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

什么药,只好老实问道:“计将安出?”

“喏!就靠这个。”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一扬,古应春认出是同兴抄来的那张“福记”收付清单。

“你倒看看,这里面有啥毛病?”

古应春仔细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摇摇头,“钱庄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着行家,照普通清理,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一个做伙计的人, 就算在恒记是头脑,进出数目,充其量万把银子,至矣尽矣。所以,”胡雪岩指着单子说:“这几笔大数目,都有毛病,尤其是这一笔,收五万、付五万,收的哪一个的,付的哪一个的?如果说是恒记的生意,头寸一时兜不转, 他有款子,先代垫五万,这倒也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转一个手,我可以断定收的五万是从恒记来的。如果恒记要付偿款,直接支付好了,为啥在要福记的户头里打个转?”

他这样一说,古应春也觉得大有疑问,“那么,”他问,“小爷叔,你就当面拆穿他,让他不能不买你的帐?”

要当面拆穿,我早就动手了,为的是要顾他的面子。我自有道理,明天上午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 * *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恒记说要看看帐,朱福年自然无话可说,硬着头皮,亲自开锁,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叠总帐来。

“总帐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帐不会错的,我随便挑几天看看好了。” 接着,胡雪岩便说,“请你拿咸丰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帐给我。”

听这样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为他真的不过随便抽查,便依言将这三个月的流水帐找了出来,捧到他的面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细看,果然,有一笔五万两银子的现款,送于同兴。

“福年兄。”他说,“请你拿‘恒记’户头的存折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颗心,陡地提了起来:“是不是现在在用的那一个?”

这句话便是个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论,应该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个, 何消问得?问到这话,便表示他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胡雪岩的不是这一个。

这见得朱福年不是什么老奸巨滑,只因为庞二到底是大少爷,只要对了他的脾气,什么都好说话。意会到此,胡雪岩越发打定了将朱福年收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面上越对他尊重,和颜悦色地说:“不晓得找起来方便不方便?我想拿这两年的存折,大略看一遍。”

越是这样,越使朱福年有莫测高深之感,喏喏连声地说:“方便,方便。”一把存折送了过来,胡雪岩慢条斯理地随意浏览,一面说着闲话,根不

不象查帐的样子。朱福年却没有他那份闲豫情致,惴惴然坐在帐桌对面,表面是准备接受询问,其实一双眼只瞪在存折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来通报,“船老大有事来接头。”

这“船老大”就是承揽装丝运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头。趁这空档,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咸丰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里有同兴收银五万两的记载。

胆子倒真大!胡雪岩心里在想,莫非硬吞五万银子?这盘帐倒要细看了。

他是这一行的好手,如今虽因不大管帐打算盘,但要算起帐来,还是眼明手快,帐薄与存折一对,再看一看总帐,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万银子还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后在半个月中,分四次归还了。

然而这已是做伙计的大忌。胡雪岩认为不必细看,将翻开的帐簿、存折都收好,静等朱福年来答话。

“船老大来问,货都装齐了,问啥时候开船?”朱福年说,“我告诉他, 跟胡先生的货色搭帮走,比较有照应。不晓得胡先生的丝船,啥时候开?”

很显然地,就这样一查帐,还未有何结果,就已让他感到威胁,不能不来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将计就计地说:“我们那票货色,是我的朋友古应春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当面谈一谈这件事。你看好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应,“我做个小东,请胡先生吃徽馆。” “哪个做东都一样。请你拿帐薄、存折收一收,我们就走吧。”

看样子太平无事了,朱福年顿觉步履轻快,浑身是劲,收拾一切,陪着胡雪岩出了恒记的大门。

“就是后马路,有家徽馆,叫做福源楼,做几样我们家乡菜,着实道地。请胡先生尝尝看。”

“原来你是徽州人,口音倒听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说,“在外多年,口音变过了。” “既是徽州,对典当自然熟悉?” “怎么不熟悉?我也劝过二少爷开典当。他说,穷人的钱不忍心赚。怎

么也不肯。”

“开典当是为了方便穷人,穷人出点利息,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也是这样说,二少爷听不进去,也是枉然。”

就这样一路谈着典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福源楼。坐定下来,胡雪岩先写张条子,交柜上派人送到裕记丝栈去请古应春,然后点了菜,趁这等客等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谈到了帐务。

“福年兄,刚才我看的那笔五万银子的帐,恐怕有点错了。” “喔。”因为胡雪岩语气缓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气,平静地问道:

“我倒还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记得起来。” “帐上有送存同兴的一笔帐,存折上没有。” “是说恒记这个折子?”朱福年答道,“恒记在同兴有三个折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着便问,“福记是你老兄的户头吧?”

这就是所谓作贼心虚了,朱福年脸上的颜色,立刻就不大自然,勉强答说,“是的。”

“我做钱庄也多年了,这种情形,倒还少见。” “各处地方不一样。”朱福年说,“为了调度方便,二少爷叫我也立一

个户头。”

“喔,”胡雪岩抓住他“调度方便”这四个字追问:“是不是说,有时候要向外头调动头寸,恒记不便出面,用你福记的名义?”

这话,朱福年就答不出来了,因为庞二财大势雄,从不向外面调动头雨, 如果应声“是”,胡雪岩跟庞二一谈,西洋镜马上拆穿,金饭碗也就要不翼而飞了。

因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不是这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胡雪岩若无其事地问,声音中不带丝毫诘质的意味。而朱福年却已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也不必说它了!”胡雪岩不再侧面相逼,正面指出他的错,“那五万银子,细看前后帐,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抢着辩白,“帐是决不会错的。” “错不错,要看怎么个看法,什么人来看?”胡雪岩答得极快,“我看

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叫你们二少爷来看,就错了。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这一问,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只得先虚晃一枪:“我倒还不明白胡先生你的话?”

“再明白都没有,五万银子说存恒记,结果存入福记,福记再分四次归还。前后数目不错,起码拆息上,恒记吃亏了。不过,这在我看,是小事, 你倒拿我前后的话,仔细想一想!”

他以前说过什么话?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细想,才意会到他有句话, 大有深意。这句话就是:“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

这就是暗示,以前的帐目他不会顶真,但以后他是恒记的股东,帐目便不能说无关,当然也就要认真了。

意会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猪八戒”,倒是“孙悟空”,跳不出胡雪岩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乖乖儿认输,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恒记年数久了,手续上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请胡

先生包涵指教。将来怎么个做法,请胡先生吩咐,我无不遵办。”

这是递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无需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更用不着假客气,直接提出他的意见:“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二少爷既然请我来看看帐,我当然对他要有个交代。你是抓总的,我只要跟你谈就是了,下面各人的帐目,你自己去查,用不着我插手。”

“是。”朱福年说,“我从明天就清查各处的帐目,日夜赶办,有半个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盘清楚。”

“好的。你经手的总帐,我暂时也不看,等半个月以后再说。” “ 是 !” “这半个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检点一下,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想法

子自己弥补。我将来也不过看几笔帐,”接着,胡雪岩清清楚楚他说了几个日子,这是从同兴送来的福记收支清单中挑出来的,都是有疑问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惊,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 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照此看来,此人高深莫测,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胡雪岩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大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饭大家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决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不过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过去的都不必说了, 以后看你自己,你只要肯尽心尽力,不管心血花在明处还是暗处?说句我自负的话,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你说话。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只要你们二少

爷肯放你,我欢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动不已,“你说到这样的金玉良言,我

朱某人再不肯尽心尽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说罢,满斟一杯,仰脸饮尽。胡雪岩当然高兴,陪了一满杯,然后笑道:

“福年兄,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有啥说啥,不要见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说,“胡先生,以后恒记的跟同兴的往来,只

用两个户头,公款用恒记,二少爷私人收支用继嘉堂。我在同兴的户头,决定结了它。”

“结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说,“不必让外头人猜测,以为我们内部生了啥意见。”

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顾到自己的面子,当然乐受这番好意,“是!” 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机会,我要告诉下面的‘朋友’ 们,恒记是一家,总要让外头人看得我们上下一心,不敢来动我们的歪脑筋才好。”

“就是这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方算好汉。”

说到这里,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朱福年起身让坐。极其殷勤。在右应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视甚高,加以东家“弹硬”,所以平日总在无意间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态,不用说,是对胡雪岩服帖了,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

意会到此,他的神情越发从容,说着闲话,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应春兄来了,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他略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够了。”

胡、古二人,目视而笑。然后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话,反问一句:“我们在‘打弓’,吉伯特晓不晓得?”

“我想他是晓得的。我们真的‘放箭’他也会着急。” “当然罗!”古应春接口,极有信心地说:“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

不是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盘缠开销哪里来?” “话虽如此,事情有点弄僵!”胡雪岩问古应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

头?”

“我不去了!洋人是‘蜡烛脾气’,越迁就他,他越摆架子。” “为来为去,只为了我是当事人。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替双方拉场,

话就好说了。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这个人很难。”古应春会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尽自摇头:“不容

易找!”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终于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谈一谈,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额,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有你老兄出面,再好都没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越发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吃完饭,我就去看他。我要吓他一吓,他不照原议买我们的这票货色,劝他趁早回国,他在这里永远买不到我们的丝!”

“对。就这么说。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反正这票生意做不到,我们就斗气不斗财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即时就要去办事。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劝他

从容些,把话想停当了再说。接着便设想吉伯特可能会有反响,他这么说便那么回答,那么说便这么回答,一一商量妥帖,还要先约个时间,从容不迫地谈,才能收效。

正事谈毕,酒兴未已,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此时正好讨教,“福年兄,”他先问:“你是不是典当出身?”

“不是。不过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

接下来,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娓娓道来,闻所未闻。最后似感叹,又似遗憾地说,“当初未曾入典当,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计,还是失策?因为‘吃典当饭’与众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 住得好、吃得好,入息优厚,工作轻松,因此吃过这碗饭,别的饭就难吃了!”

“照你这样说,如果开爿典当,要寻好手还不容易。”胡雪岩问,“典业中的好手,宾主相得,一动不如一静,轻易不肯他就。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样子。不过人材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本典无可位置,另求发展,也是有的。”

“那么,我倒要请你留意,有这样的人,我想见见。”

这表示胡雪岩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朱福年欣然应诺,而且跃跃欲试地, 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下手一试,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

* * *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见面的,那是陈顺生来探问运货舱位消息的时候,也正是由东印度公司转来伦敦总公司发出的何以今年的丝,至今未曾起运的质问之时,所以,吉伯特一见他的面,便先追问恒记和裕记两处的货色,可曾运离上海?

“明天就要开船了。”朱福年用英语答说,“吉伯特先生,我觉得我对你有种道义上的责任,必须为你争取最后一个机会。最近商场上有一个大消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恒记的东家,也就是我的雇主庞先生,跟胡雪岩在事业上达成了合作

的协议,胡雪岩的实力并不充足,但他是商场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极好的关系,而且他的手腕十分灵活。这两项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他所缺少的是现金,而这个缺点,由于跟庞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弥补了。因此,我可以这样说:胡雪岩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商场上击败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内。”

“我不需要击败他,我只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否则,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朱福年放下脸来问:“你是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责任?” “不!”吉伯特摇摇头,“那是没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赔偿,哪

里来的责任可言?你觉得对我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足见得你对我还存着友谊,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

听他这一番话,朱福年报之以诚恳的神色,“就因为如此,我要尽我的友谊。”他停了一下,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吉伯特先生,你并没有失败,一切都可以照你原来的计划实现。但你如果错过此这个最后的机会, 那么,你的失败不止于这一次,是明年及以后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你将不能在上海买到你所需要的丝。”

“照你看,丝价是不是能够减少若干?”吉伯特说,“如果你办得到,

我们当然会付你应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斩钉截铁地说,“决无可能!你应该知道,胡雪岩做生

意的精明,是无人可及的,现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损失的赔偿,已经是很宽大了。”

“好!”吉伯特终于低头了,“我一切照办,只希望赶快订约。”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来好听,甚至于连帐面上的“虚好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 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有开销杭州、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帐”,细看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万把银子在他当然不必发愁,要愁的是这样子费心费力,到头来还闹了一笔亏空,则所谓“创业”也者,岂非缘木求鱼?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 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 “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烧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他的额头,又叫他伸舌头出来看了舌苔,很准确地作了判断:“睡得太少, 用心过度,是虚火上升。好好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一觉,精神马上就好了。”

“一点不错。”胡雪岩有意将他遣开:“请你替我去约一约庞二,晚上在哪里叙一叙。回头四、五点钟,你到浴德池来找我。”

等刘不才一走,胡雪岩将预先一张张计算好的单子,取了出来,捡出古应春的一张交了给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应春应该分一万五千多银子的盈余。

“小爷叔!”古应春略看了一看,将单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现在不要分,我们仍旧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后怎么个做法, 才是正经。”

胡雪岩脱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晓得以后怎么个做法?”接着便皱起了眉不断摇头。

这态度很奇怪,古应春大为惊疑,“小爷叔!”他很吃力地说,“你好象有啥难言之隐似地。大家自己人,你尽吩咐,有啥‘摆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计算在内。”

“应春兄!”胡雪岩相当感动,率直答道:“我一无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义气,千金不换。”

“岂止于千金不换?小爷叔,你不要说一无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不说别的,只说朱福年好了,庞二虽有些大少爷的脾气,有时讲话不给人留情面,到底御下宽厚,非别的东家好比,可是朱福年还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爷叔你,化敌为友,服服帖帖,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钱。”

由于说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维可比,所以胡雪岩听了这几句话,

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问道:“你直言谈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谈不到。不过,小爷叔,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个‘勤’字照我讲,应该当做敬业的敬,反过来‘嬉’字不作懒惰解释,要当作浮而不实的不敬来讲。敬则专,专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小爷叔,如果说你有失策之处,我直言谈相,就是不专心。”古应春又说, “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经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来看,好象面面俱到, 未出纰漏,其实是不是漏了许多好机会,谁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说,胡雪岩一路点头,等他说完,随即答道:“有好几位都这样劝过我,不过没有你说得透彻。我刚才在想,忙了半天,两手空空,总有个毛病在那里,你说我不专心,这就是我的毛病。不过,也不能说两手空空⋯⋯”

他没有再说下去,说下去怕古应春多心,他本人两手空空,还亏下了帐, 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处。这盘帐要扯过来算,还是有成就的。

这样转念,更觉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来说:“照刘三爷的话,好好吃它一顿,睡它一觉。有没有什么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来。” “怎么吃不来?”

“夏天讲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惯的会倒胃口。” “那就算了。还是⋯⋯”

“还是到我这里去吃饭吧!七姐现在返璞归真了,到处跟人学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鸡,还有你们西湖上的莼菜⋯⋯”

“你不要再说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说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于是一起到古应春那里。七姑奶奶果然卷起衣袖,在厨房里大忙特忙, 汗水蒸润,她那张银盆似的脸,和两条藕也似的手臂,格外显得红白分明, 看见胡雪岩在厨房门口探头一望,赶紧喊道,“厨房里象火焰山一样,小爷叔,快不要进来!”

“我饿了!”胡雪岩老实答说,“有啥吃的,先弄点来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干,让你点点饥。回头慢慢吃酒。”

等一碗鸡汤火腿笋干米粉下肚,接着便摆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 胡雪岩越有兴致。

席间当然要问他今后的打算,胡雪岩却反问尤五和古应春,要怎么样打算,才能于大家有益?

“这话就是很难说了。”尤五答说,“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别人的闲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马上就补了一句他未曾说出来的话: “别人的闲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这当然是一厢情愿。不过,”尤五正色说道,“我们漕帮方面,生路越来越狭,小爷叔,你答应过的,总要替我们想个办法。”

“当然,当然。我一定当我自己的事来办。”胡雪岩又问古应春:“你看呢,我以后该怎么做法?”

“我刚才就说过了。”

胡雪岩点点头,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劝告。

那些话,尤五和七姑奶奶并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问首, 胡雪岩将古应春劝他专心的话,说了给她听,并且盛赞古应春看得深,识得透。

“谢谢一家门!”七姑奶奶撇着嘴说,“小爷叔,他是狗头军师,你不要听他的话。”

古应春不服气,但也不敢跟她争辩,只说:“小爷叔,‘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啥叫‘妇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应快得很,“场面总是越大越好。照你的说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为管的事太多太杂?”

一句话驳得古应春哑口无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歪理十八条。” 胡雪岩看他那无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尴尬神态,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

那个“宝贝妹子”为然的尤五,却帮着她说话:“阿七说的倒也不是歪理。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难的是用不着一个好宰相。小爷叔,我想,考古的话也不错,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聪明人,不妨拿他们两个人的话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于是他一面吃喝闲谈,一面在心中盘算,等酒醉饭饱,他的盘算也大致停当了。

“五哥,老古!”他说,“我们先把帐分了⋯⋯” “不必分!”尤五抢着说,他的意思跟古应春一样,主张就原来的资本

和盈余,听候胡雪岩全权运用,能够“利上滚利”。 “我懂你们的意思。”胡雪岩说,“我要重起炉灶,做几样事业,大家

分开来管,我只抓个总。就好比做皇帝一样,要宰相大臣分开来办事,用不着我亲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颔首表示同意。 “第一样是钱庄,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内行,恐怕还是要亲自下手。

第二样是丝,在湖州,我交给陈世龙,在上海,我交给老古。” “好的!”古应春说,“我当仁不让,无需客气。将来茶叶、桐油也好

做洋庄,慢慢儿再说。” “将来销洋庄都归你一手担当。茶叶、桐油我也想过,只要你认为可以

做,我无不赞成。不过眼前新丝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请你赶紧筹划,专心一致,百事不管。不过⋯⋯”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说下去。

这大有皮里阳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问:“小爷叔,不过什么?” “不过,”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们的终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

我也是这样子,别样闲事不能再管,你的这桩大事,非效劳到底不可。当着五哥在这里,我做大媒的说一句,你们挑日子、办喜事,乾坤两宅,自己商量,不必我来传话。古家老族长那里的归我疏通,一定不会办不通,你们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就这几天要好好谈一谈。现在且不去说它,小爷叔你再讲你的打算。”

“我还打算办两样事业,一样是典当,一样是药店。药店请刘三爷来做, 典当,我想跟庞二谈一谈,请朱福年帮我的忙。”

对他的这番打算,尤五和古应春默然不置可否,这意思就是不以为然, 在古应春觉得他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业,而刘不才的本性,也不宜于苦干

创业,朱福年则相交未几,虽说“南蛮不复反矣”,但他究竟有几许本事, 尚未明了,何以轻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这样的想法,此外他还有疑虑,率直问道:“小爷叔,一样钱庄,一样丝,都是大本钱,你哪里还有余力开当铺、开药店?”

“五哥说到要害上来了。”胡雪岩很起劲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凭他的信誉、本领,因人成事。阜康设分号,是庞二

有过承诺,愿意支持的,做丝生意,仍旧是大家集股。开典当的本钱,他看中了苏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开药店则预备在江浙官场上动脑筋。

“我再说,为啥要开典当、开药店?这两样事业,一时都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公益,我开典当是为方便穷人。胡雪岩三个字,晓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晓得,我以后要让老百姓都晓得,提起胡雪岩,说一声:这个人不错!

事业就会越做越大。为此,我要开药店,这是扬名的最好办法。再说, 乱世多病痛,大乱之后,必有瘟疫,将来药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业。”

听得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钦佩不止,“你听听,”她带点教训意味地对古应春说:“小爷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乱以后了。你要学学小爷叔。”

“本来就跟小爷叔在学。”古应春转脸问道,“小爷叔,你说开药店的本钱,出在公家,是怎么个办法?”

“这要靠关系了。军营里自然要用药,我要跟刘三爷商量,弄两张好方子,真材实料修合起来,譬如刀伤药、诸葛行军散、辟瘟丹之类,要一服见效,与众不同。这样子就好禀请各路粮台,先定我们多少,领下价款来做本钱。”

“真是!”七姑奶奶听得眉飞色舞,“我看世界上,没有小爷叔没有办法的事!”

“七姐,”胡雪岩有些惶恐,“这话捧得我太过分了。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头六臂,也办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济,说起来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朋友才会拿你的事当自己的事。没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还是没有办法。”

“小爷叔这话一针见血,”尤五紧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那一伙弟兄, 都当小爷叔好朋友,现在等着你老发号施令呢!”

“你别忙!我答应替你们筹出一条生路来,一定要做到,说句老实话, 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们去开路,大致的办法,我已经有了⋯⋯”

这是胡雪岩另一项与民生国计有关的大事业,他准备利用漕帮的人力、水路上的势力跟现成的船只,承揽公私货运,同时以松江漕帮的通裕米行为基础,大规模贩卖粮食。

“乱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样样去考究。兵荒马乱,田地荒了, 出产少了,当然是一个原因,再有一个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运不出,卖不掉,多么可惜!这还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积存了好多粮食,但打起仗来,烧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战事迫近,有稻无人割,白白作践。能够想办法不糟蹋,你们想,于公于私多么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面两个原因,我懂,后面说的这一层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倒要请教小爷叔,怎么样才能不糟蹋?”

“这就要看局势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们多调船过去,拿存粮抢运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抢着割下来。”胡雪岩又说: “这当然要官府帮忙,或者派兵保护,或者关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说好了, 五哥,你们将来人和、地利都具备,是独门生意。”

尤五和古应春都不作声,两个人将胡雪岩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这确是一项别人所抢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来不容易。

“官场的情形,小爷叔你晓得的,未见得肯帮我们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样说法?其中还有个道理:打仗两件事,一是兵,二

是粮,叫做足食足兵。粮食就这么多,双方又是在一块地方,我们多出一分粮食,长毛就少一分粮食,一进一出,关系不轻。所以,我去一说这层道理, 上头一定会赞成。”

“对!”尤五问道:“小爷叔你预备跟哪个去说?王大老爷?” “是的。我先跟他去说。事不宜迟,明天我就走!我还有好多法子可以

治长毛,譬如加紧缉私,断绝他们的日用百物的供应之类。”胡雪岩站起身来,很起劲地挥着手:“做小生意迁就局势,做大生意先帮公家拿局势扭过来。大局好转,我们的生意就自然有办法。你们等着,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炉灶,另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本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