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牙

“我的谷子少啦!”

一天早上,阿德哥到谷仓里来拿谷子的时候,凑巧碰到阿长嫂也在那里拿谷子。她看见他进去,不打一个招呼,劈头就是这末一句,眼光锐利地盯住了他,仿佛在怀疑着那没良心的勾当是他干的一样。

阿德哥气忿地揭开自己的谷仓,里面一个角落里,周围约有三寸宽,凹下了寸把深;——他的谷子可真的少了!

这在十天前,是和外边一样平的,甚至可以说,还要高了一点,因为他总是就近边的拿,拿不到里面去。若说是外来的贼,一定夜里进来,成箩成担的偷了,决不止这一点;偷到了手,便得开开大门抬出去挑出去。然而大门是他开关的,可没有一天早上不好好关着。里面的贼呢,别的人家没有婚丧大事,也没有砻谷做衣服,没有缘由进祖堂。谷仓就在祖堂的后面,不走祖堂是没有别的路的。后堂只有他和阿长嫂两家有份,别人家即使进了祖堂,又谁敢走进后堂呢?

他这样想着,脚底下忽然踏到了一粒一粒的谷子。低下头去,他看见在他的谷仓和阿长嫂的谷仓中间,散落着很多的谷子。阿德哥抬起头来,也用锐利的眼光盯住了她,气忿地说:

“鬼偷的!”

“可不是鬼偷的是什么!”阿长嫂撅一撅嘴,恶意地笑了一笑。

这嘴脸叫他受不了,倘若阿长嫂是男人,他早已拍的一个耳光打过去了。——然而她是女人,阿德哥只得按捺住了。

“大家锁起来!”

“你锁吧!我是孤孀,不怕人家吃掉我!……”

他跳起来了:

“你不锁,我也不锁,我也不怕人家吃掉我!”他气得谷子也不拿,丢着箩走了。

“明明是她拿了我的,故意把里面的扒一点到外边,又假装着她自己的谷子也少啦!”他回到家里,气汹汹对他的妻子说,“少了谷子还不要紧,我阿德活了四十多岁,今天却被那恶婆诬做贼看啦!”

“她仗着孤孀的势,你怕她,我就不怕!……”阿德嫂咬着牙齿说。要不是她的大女儿阿珍拼命扯住她,她便跑到阿长嫂那边去了。

阿德哥的房子是在祖堂的西边,前后两间,阿长嫂的在东边,也是前后两间。后堂正在他们两家的后房的中间。后堂外的一个院子,是两家有份的。他们的曾祖父这样的分给他们的祖父,祖父传给了他们的父亲,父亲又传给了他们。他们都是三代单丁。阿长哥已在三年前死了,只剩下阿长嫂和一个十三岁的儿子阿生。阿德哥这边倒有两个女的,两个男的。自从阿长哥死后,阿长嫂时常到阿德哥家里来麻烦,今天讨这样,明天借那样,还时时哽哽咽咽的诉苦,说她穷,过不得日子。阿德嫂早就够讨厌她了。论财产,阿长嫂的田比她多。论人口,比她少。论家事,比她清闲。然而阿长嫂还不知足,老是借着孤孀为名,想从她这里拿些什么东西去。一只碗,一根草,都要借,借去了就不归还。

“现在又拿我们的谷子啦!”阿德嫂对着阿德哥狠狠的说,“都是你这老不死,老是说算啦算啦,她是孤孀!你得了她什么好处?……我可不答应!再不准借什么给她——一根草也不答应!……阿嫂,阿嫂,少喊些吧!真肉麻!

“算啦,算啦!好好的同你说,老是先自己吵起来!——你想个什么方法,谷子不再少呢?她可不愿意我们锁起来。”

“不中用的男人!到你的田里去吧!我自有办法的!”

第二天早上,阿德嫂床边的板壁上挖了一个小小的洞。从这洞里,可以望到后堂的两个谷仓。

“偷吧!好偷啦!”她故意大声的说着。

这时后堂那边忽然发出声音来了,好像是切切的语声,蹑着脚走路声。

阿德嫂跪在床上,贴着板壁,贯注了精神,往后堂的上下左右搜察着。

“妈!……”后堂那边有小孩子在叫。

阿德嫂忽然看见了那边板壁上也有了一个小小的洞,洞边正贴着一只灵活发光的孩子的眼睛,随后脚步响,那边就换了一只大人的眼睛,恶狠狠地正对着她这边望着。

“还不是做贼心虚,早已在那边挖了洞探望啦!”阿德嫂心里想,禁不住重重地拍着板壁,尖着嘴,像赶什么似的,发出一种声音来:

“嗤——!”

那边阿长嫂也拍了一下板壁,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嗤——!”

“鬼偷我的谷子!”阿德嫂骂了。

“畜生偷的!”阿长嫂在那边应着。“吃了我的谷子烂舌根!”

“偷谷子的烂肚肠!短命鬼!”阿德嫂在这边拍着手掌。

“断子绝孙!”阿长嫂在那边拍着床沿。

有一夜,阿德嫂突然把阿德哥推醒了。

“贼又在后堂偷谷啦!”她低声的说。

阿德哥没有听清楚,只听见一点尾声,随后就很静寂。他们屏息的过了一会,后堂里的声音又起了。像是脚步声,开谷仓声,畚谷子,倒谷子声。

“妈!”小孩子的低低的叫声。

“不要做声!轻轻的!”阿长嫂的很轻的声音。

“你看!还不是那孤孀……”阿德嫂附着她丈夫的耳朵说。

于是他们秘密起来了,不点灯,也不穿鞋子,轻轻的开了门,一个往后堂外的院子,一个往祖堂的门口。阿德嫂相信阿长嫂一定从祖堂进来,阿德哥是男人,有点不便,所以她独自挡了那一路。

这一夜正是秋尽冬来的月底,天气很不好,外面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阿德嫂很小心的蹑着脚摸索了过去。

“做贼方便,捉贼可也方便!……现在可落在我的手里,怎样也逃不掉啦!”她暗暗想着:心里非常的痛快。

出了前房,转了一个弯,阿德嫂渐渐走近祖堂的门口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见她自己心头的跳动的声音。

她摸到了祖堂檐口的第一根柱子。

她知道祖堂两边的门都是上着闩的,只有中间的两扇可以进出,她便又着手斜对着中门栏了过去。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正触着了她的手……

“贼——啊!……”她惊骇地发出了尖利的叫声,倒退了几步,无意中仿佛觉得那贼是一个可怕的男人一样。

就在同一个时候,那只冷冰的手也惊骇地倒退了几步,发出战栗的声音:

“贼——啊!”

阿德嫂清醒过来了。那是阿长嫂的声音,一点也不错。果然是她!阿德嫂又立刻胆壮起来,恶狠地向那发声音的地方扑了过去。

这时阿长嫂也已对着她这边扑了过来。

两个人抱住了腰,拦住了手,你掀我,我掀你的搅做了一团,一面叫着捉贼,随后就倒在地上滚着打着。

同时,后院里的喊声也起了。阿德哥在黑暗中追逐着阿生,阿生在躲着骂着,都喊着捉贼。

阿德哥的一家人点着灯起来了,大门内同住的邻居们也起来了。有的背着棍子,有的拿着刀,都大喊着捉贼,往祖堂前和祖堂后奔了去。

“贼在哪里?”

“不要放他走!”

“绑起来!”

“打!打!打!”

有些人叫着寻着找着,有些人躲在被窝里喊着助威,闹得隔墙的邻居们也点着灯起来了。

“捉到了吗?”隔壁有人问着。

但是等到拿着灯宠走近祖堂和后院里,大家都惊愕地呆住了。

阿德嫂和阿长嫂在地上滚着,打着,撕着,衣服都破了,脸上手腕上流着血。那边是阿德哥和阿生扑来跳去的追着骂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贼没有捉到,却自己先打起来啦!”惠生房长大声的问着。

“她就是贼!……她偷我的谷子!……”阿德嫂一面厮打着,一面叫着说。

“她偷我的谷子!她是贼!……”阿长嫂叫着说。

“唉,真没道理!有话好好说!你们两个人发疯了吗?”

“放手!放手!大家放手!”

几个女人叫着,劝着,好不容易才把她们扯开了。但是她们还拍着手掌不息的骂着。

“好啦,好啦!到后堂去看!”惠生房长提着灯笼走近了祖堂的门边。

门关得紧紧的。惠生房长拉着开来,便呜呜的响了。

“真是发疯啦!”他喃喃的说着,“门关得好好的,谁进过祖堂!”

“我听见她在里面!”然而阿德嫂和阿长嫂都这样说。

后堂门也关着。里面并没有什么痕迹。揭开谷仓来看,两边都说少了。

“你们看吧,我用谷扒画的记号在这里!”

“你们看这地上的谷就知道,不是从我这边到她那边?”

“你看你们都弄错啦,”惠生房长摇着头说,“半夜三更,好冷的天气,害得大家睡不得!她们是女人,阿德,难道你也这样糊涂吗?哼!明天把那一只角爬开来看看吧,你们就会明白的!”

“房长的话不错!那很像是老鼠偷的!”

“我从前的谷仓也正是这样!房长的话很对!”

大家说着劝着,推的推扯的扯,总算都回去睡了。

“哪里有这许多老鼠——还不是她那边过来的!”阿德嫂气忿的说。

三天后,她从妹夫家里捉来了一只小猫,它咪咪的叫着,长着一身很美的玳瑁毛。“冬狗夏猫”,它正是在夏天里生的,会捉老鼠是毫无疑义的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阿长嫂房里也来了一只猎,它的叫声宏亮而且凶恶,苗呜苗呜的叫着,却是一只老猫。

过了几天,阿长嫂把绳子一松,它就首先跑到阿德嫂这边来。那真是一只可怕的猫。和野猫一样,又大又黑,两只眼睛和狐狸的一样,炯炯地发着可怕的光。阿德嫂的小猫见着它就吓得躲藏起来。

后堂里的老鼠现在不安了,时常吱吱吱的叫着,成群的奔跑着,逃到阿德嫂这边的楼上来,楼板上像有几十个人在那里跑着,楼板就要穿了似的。

“现在老鼠要给它捉光啦!”阿德哥高兴的说。

但是阿德嫂却不相信这个,她觉得这于她家更不利。

“哪里捉得光!”她撅一撅嘴说,“你看吧,它把那边的老鼠全赶到我们这边来啦!”

阿德嫂的预料很准确,从前她家楼上很少老鼠的动静,现在一天比一天闹了。那只老猫一到夜里很少到这边来,只在阿长嫂那边苗呜苗呜的叫着,不大管这边。这边的小猫年纪轻,只会咪咪咪的叫,老是捉不到一个老鼠,日子多了,在楼上的老鼠愈加胆子大了。

勒勒勒勒,噶噶噶噶……

它们在楼上咬着柜子,橱子。

叮咚叮咚,乒乓乒乓……

它们掀着桶盖。

有时它们又咯辘辘的滚着什么。

每夜,阿德嫂眼睛才闭上,楼上的响声就发作了。她唤着猫,小猫咪咪答应了几句,楼上也就沉寂了一会。但等她朦胧地又将开始做梦的时候,楼上的响声又起了。

“这怎么过日子呀!”阿德嫂气得拍着床大骂起来,“都是那鬼东西把老鼠统统赶到这边来啦!”

于是睡在她身边的三岁男孩就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得哭了,接着便是那六岁的女孩也哭了起来。

这时阿德哥和那两个孩子也睡不熟了。他叹着气,埋怨似的说:

“啊呀,算啦,算啦!你这么一来,就天翻地覆啦!我白天要到田里去做工的哩!给我好好的睡吧!”

“难道我白天不要煮饭,洗衣,喂奶?——我几时白天睡过觉吗?我不爱在夜里睡觉吗?哼!谁弄的我们天翻地覆的!你得了她什么好处,不怪她倒来怪我?……”

“又来啦!……老是这么一套!……明天再说吧!……”

“这许多老鼠,你总要想一个法子啦!……”

“忍耐一点吧,小猫大了就有办法的。……”

“老是小猫小猫,亏你一个男子汉还抵不上一只小猫!”

“啊呀!算啦!算啦!我说!”阿德哥终于因了日间过度的疲劳,打着呵欠睡熟了。

阿德嫂也够疲乏了,口里咒诅着,也渐渐睡熟了去,梦中犹听见老鼠的各种各样的响声。

楼上本是堆积东西的地方,现在各样东西都破的破,烂的烂了,不是在这里给你咬上几口,就在那里给你啃几下。箩及福绳,畚斗和风箱,几乎都不能用了。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阿德嫂一走到楼上就像发疯似的团团转了起来。

这里那里全是尿臊臭,真叫她作呕。

“给那鬼东西害的够啦!害的够啦!”

然而这事情似乎还不止如此,阿德嫂这边是一祸未除,一祸又来了。

那就是那只老猫。

它现在只拣着白天来了,好像它第一步驱逐老鼠到这边来的使命已经完成,接着就开始它的第二步的工作。

它追逐着小猫,又追逐着小鸡。一天,竟把阿德嫂的一只小鸡赶到了阴沟洞里,死在那里。阿长嫂很像故意不喂它,所以它总是饿鬼似的跑到这边来抢小猫的饭碗。这还不够,它还要顶食罩,开橱门,推锅盖,翻瓶甑。

砰浪,砰浪!

它时常打破阿德嫂家里的碗盏。

“你这畜生,我和你前生结了什么冤呀!你要这样捉弄我!”阿德嫂跳着叫着,几次背了门闩追打它。

然而它并不怕。它跑的快,跳的高。无论阿德嫂家里的人怎样追打它,一个不注意,它又在翻碗盏找食物了。

“我不结果你这狗命,我不是人!”阿德嫂发誓说。

她不再赶它了,她想着种种的方法,要捉到它。

于是,这老猫终于给她捉到了。

她故意在食罩下摆下几块连骨带肉的鱼,用一根小棍子支起了食罩的一边,让它刚刚可以进去,但在食罩上却压着一条很重的硬木方凳,足足有十来斤重。

乓!……

老猫一进食罩,触着小棍,食罩就压了下来,只剩着一个尾巴在外面。

喵呜!喵呜!喵呜!……

它大声的号着。

阿德嫂便把它捆了起来,拿着铁锤,当头击了下去。

老猫抖动几下,不再响了。

当天晚上,它被丢到了后墙外的田里。

阿德嫂现在心里痛快了。除去了老猫,好像已经除去了所有的老鼠一样,她的小猫现在也出来赶老鼠了。她每天只喂它一顿,而且只在中午,其余的时候让它饿着去找老鼠。

她听见它在楼上狠命的追逐了几夜,老鼠的声音果然渐渐静了。

吱,吱,吱,吱,吱,吱!……

后堂里渐渐热闹起来,又渐渐冷静起来,仿佛在阿长嫂那边吵闹了。

她时常听见阿长嫂在半夜里咒骂的声音,拍着床沿驱吓老鼠的声音。

“一报还一报!”阿德嫂得意的说,“你会赶过来,我会赶过去!”

然而老鼠赶走没多天,阿德嫂的小猫也不回来了。

瞄——瞄——

阿德嫂的大女儿听见它在阿长嫂的厨房里凄惨地叫了两声,以后便寂然。

第二天,阿德哥在后墙外的田里找到了小猫的尸体。

“没有办法的!算啦算啦!”阿德哥说,“忍耐一点吧!”

“你叫我受罢。倒叫她去快活吗?”

“大家一样的。这边有老鼠,那边不会没有。老鼠不是死东西。你仔细的听吧,她还不是在叫着赶着?——真要只是我们这里有,也是见得我们的兴旺,所以赶不走它们。你不记得从前林家阿婶怎样说的吗?她说她家里火烧前半个月,就不听见一只老鼠的声响,它们已经先搬了家啦!我祖父也常说,哪一家老鼠多,哪一家必定兴旺,老鼠是有灵性的……这样想想吧,做什么要自寻苦恼呢?……”

“好啦!好啦!你总是给她辩护!给人家弄得天翻地覆,也是我自寻苦恼!——我以后不管啦!无论什么事情不要来问我!……”

“又生气啦!啊呀!就算我说错了好吗?”

“你会错吗?你不会错!都是我不是!我不怪你就是!老鼠原来弄不光的,既然越多越好,就让它们来吧!把我的饭让给了它们也好,它们才会生儿子,才会叫你家里兴旺哩!……”

“好啦,好啦!睡吧,明天再说!不要生气啦!”阿德哥赔着小心,才按住了阿德嫂的气。

可是阿德嫂也真的不想管了,反正是弄它们不完的。它们会跑,会生,又狡猾。

“让它们去!就让它们去!横直这边没有啦,那边也会过来的。这边多了起来,也不怕不到那边去!”

“这话对啦!”阿德哥说,“老鼠到底是小东西,无论怎样多,也吃不了好多东西,咬不烂好大的孔。哪怕它一千个一万个,也比不上我们一个人。哪一家没有老鼠!让它们去吧!晚上睡不熟,慢慢会惯的。”

这话果然不错,不久以后,大家也就渐渐惯了。不但这边如此,阿长嫂那边也不再有拍床声,咒骂声,斥逐声了。

老鼠们现在得到了完全的自由和快乐,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这里,掘着洞,繁育着子孙,找食物,要把戏,毫无忌惮了。它们最先只在楼上走动,随后走到楼下来了。最先只在夜里出现,随后白天里也出现了。

吱吱吱,吱吱吱……

慢慢走到阿德嫂身边来了。

“咦!这东西倒也怪好玩!见着人便发抖,急急忙忙喘着气!”阿德嫂不觉笑了起来。“其实我要想捉你,也没法的,怕什么!”

然而阿德嫂虽然对它们客气,它们却仍怀疑着阿德嫂,瞥见她的目光,便刷的溜走了。

它们生来便聪明,晓得把尾巴伸到瓶里去偷油,晓得抱着蛋仰卧在地上,让别的鼠儿含着尾巴走。阿德嫂起初不相信,以后真的给她见到了。

“这些小东西倒也看轻不得!”她喃喃的说。

它们的巢在哪里,阿德嫂总是找不到,它们一会儿从床下出来,一会儿从墙壁里出来,又一会儿从檐下出来,很像到处都是它们的巢,也很像到处都不是它们的巢。

“能不咬烂东西就好啦!”阿德嫂说。

但是这一点,它们绝对做不到,无论阿德嫂怎样对它们好,它们常常咬破她的箱子,柜子,抽屉,衣袋。

勒勒勒,勒勒勒……

老是啃咬着什么,像在磨牙齿似的。

有时沙沙沙,沙沙沙,好像谁在梳头。

有时又格格格,格格格,像木匠在钳板壁上的旧钉子。

有时又像鬼在走路,鬼在开门,那样的轻。

即使在白天,它们也很少休息。它们的欲望永不会满足,无论吃的东西是怎样的多,总是连一粒米,一层谷也给搬了走。

阿德嫂相信自己的脚上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的,除了那难闻的气息。然而有一夜当她睡熟的时候,它们竟把她的袜子咬破了。

“什么东西呀,脚根也痒飓飓的!”她伸了一伸脚,就有一个老鼠从她的被窝上跳了过去。她摸一摸脚,那厚层层的袜子已经给咬了一个大洞。

“少叫人讨厌一点不好吗,鬼东西!”阿德嫂不由得又生了一点气。

但是过了不久的一个夜里,她那个三岁的孩子忽然从睡梦中号啕大哭起来了。她燃着了火柴,一眼瞥见两个大老鼠从他床上跳了下来。

“怎么啦,阿宝?”

“老虎,老虎咬我哪!”他叫着哭着,捧住了自己的头。

“瞎说!是老鼠,怕什么!”

“啊呀呀!吓煞啦!妈!……我看见一只很大的老虎,不是老鼠呀!……它咬我的头皮哩。……飕飕飕!……”

阿德嫂非常生气了。孩子近来生了癫头,老鼠居然还要磨难他,把他的头皮啃得红红的,又痛又痒。这倒不要紧,孩子却因此吃了吓,生起病来了。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她对着阿德哥说,“都是你这老家伙劝我不要捉老鼠,现在老鼠咬起人来啦!老鼠是你的祖宗吗?你这样保护它,你去做它们的孝子啦!我可不答应!”

“哈哈哈哈!……”阿长嫂忽然在那边大笑起来,像听见了这边的话。

阿德嫂的血管都绽涨得快炸裂了。

“慢些高兴吧!看老娘要你的狗命!”她咬着牙齿,拍着板壁,骂着说。

“笑不得吗?畜生!”阿长嫂也就在那边拍着桌子回答了。“怪不得爱咬人,原来你是老鼠的臭婆娘!”

“尽管笑吧!看老娘剖你的肚肠!”

“尽管咬吧!看老娘割你的舌根!”

“……”

现在阿德嫂把所有的气恨都归在老鼠们身上的了。她咬着牙齿,亲自到城里买了一只铁丝笼来,恨不得把所有的老鼠一夜捉光,一只一只的部开肚子来。

她在那铁丝笼的机关钩子上扎了一段蜡烛,扣住了笼的门,一声不响的摆在楼上,下来预备好了两枚长钉,一个铁锤,一把刀子。晚上坐在床上静静的等待着声响。

砰!……噶隆!噶隆!

果然不多时候,一只很大的老鼠给关在笼里了。

阿德嫂马上把它连笼子带到了楼下。

“现在要剖你的肚子啦!”她故意大声的叫着,想叫那边的阿长嫂听见。“拿刀子来!钉子!铁锤!”

老鼠在笼里东西乱撞着,发着抖,它的眼光显得可怜的哀求的样子。

“求也没用啦!谁叫你不认得老娘!”

她先用小木棍插到笼子里按住了老鼠,随后就从铁丝网的眼里插进一枚长钉去,刚刚对准着它的尾巴的上部,用铁锤敲了下去。

“吱吱,吱吱。……”

它微弱的叫了起来。

“现在你可哭啦!”她大声的说,“笑吧!为什么不笑了呀?再痛快的笑给我听听吧!你的笑声真好听!哪一个听见了你的声音,不给你迷倒呢?——你!你原来还是一个雌的!你的丈夫哪里去了呢?你还会生孩子吗!让我割开肚子来看一看吧,看你到底有几根劣肚肠,几颗黑心!”

笃!笃!笃!

她又在它的耳朵上敲下了一枚针。

“现在你听见我说的什么了吗?听呀!用你那一只耳朵!老娘是不怕你逃走啦!——慢慢的来!”

她说着开了笼的门,把那一把旧小刀对着它肚子上切了下去。

那是一把生锈的没有尖锋的小刀,长久不曾用过,现在只压扁了它的肚子,却没有刺破一点皮,只压得它吱吱吱叫着,抖动着,摇着脚。

“笑吧!笑吧!打过哈哈呀!”

阿德哥看得难受起来了。他的心跳得很利害。虽然是一个男子,他总觉得这样太残忍了。

“啊呀!算了吧!早点结果它算了吧!”他皱着眉头,说。

“还要剖肚子,看它有几颗黑心!”

“算啦!算啦!丢出去吧!”

“不要剖肚子吗?不剖肚子,就再在肚子上加上一枚钉子,让它慢慢的笑着死!——啊呀!好不痛快!笑破肚子!——去!再拿一枚钉子来!”

于是刀子抽开,第三枚钉子对着肚子下去,肚浆迸了出来。老鼠抖动了几下,不再吱吱的叫了。

“咦,为什么不笑了呢!太爽快了吗!——还会动!抖着脚!……”

第二天早晨起来,老鼠已经僵硬。阿德嫂把它丢到后墙外,叫大女儿洗净了铁丝笼,晒干了,用火熏去了气味,又扎上一段蜡烛,把它放在楼上,等第二个老鼠的来到。

砰!……

当天晚上,又听见铁丝笼突然阖上了。

但那是阿长嫂那边的一只。

“现在你也在我手里了吧?你这臭婆娘!”

阿德嫂听见阿长嫂在那边大声的说。

“现在要割你的舌根啦!——你真会骂人,割掉了你的舌根,看你还会骂人不会!……拿钉子来!铁锤!刀子,……不要哭!再骂一个痛快吧!……你反正很会生孩子,现在你也可以到地狱里去啦!……你要是怪你命薄,下世不要再嫁给鼠子鼠孙!……”

笃!笃!笃!

敲铁钉的声音。

“爽快吗?骂呀!怎么不骂啦?——再来一枚钉子!……”

笃!笃!笃!

“慢慢的死!臭婆娘!……”

阿德嫂气得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她往被窝里一钻,紧紧地捂住了耳朵。待到那边完全静寂了,她才钻出头来。

这一夜里,她没有合上眼睛,她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发泄,想再找个老鼠来报复,只是听不到铁丝笼的关阖声,只听到老鼠们在楼上楼下的厮闹声。

三天五天过去了,老鼠仍没有捉到。它们显然懂得了那铁丝笼的利害,不再上当了。

“三角大洋换一只老鼠!”阿德嫂忿忿的说,“这太不值得啦!太不值得啦!”

她越想越气,忽然想到了一样可怕的办法。

“砒霜!砒霜!只有砒霜一次可以毒死许多老鼠!”

“那不行!”阿德哥固执的说,“一个不小心,我们自己中了毒,怎么办呢?老鼠是爬来爬去的!”

“怕什么!我们吃的东西小心一点就是!米缸,食罩压得紧一点。只有这样才出得我的气!”

“算了吧!一只老鼠也到底有一条命呢!”

“又来啦!你又要保护它们啦!——我不管这些!”

阿德嫂终于设法买到了砒霜。

她做了几个包子,用砒霜拌着来做馅子,一声不响的放到楼上。

当天晚上,楼上的老鼠果然特别忙碌起来了。吱吱吱,吱吱吱,叫着不休,像在欢呼,像在争夺,像在搬运。

“现在可上了大当啦!”阿德嫂心里想,不觉暗暗的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清早,她便走到楼上去看。

包子一个也没有了。

然而馅子却一团一团的在地板上。

“这东西真可恶!”阿德嫂惊讶地叫着说,“又白费了一番心血,一些钱!怎么它们知道这是吃不得的呢?”

她细细看那些馅子,几乎连牙齿都没有触着过的一样。有些馅子的外面,还剩着一层薄薄的面皮,有些却是单剩下了馅子。

“可是到底不聪明!”她忽而又高兴的说,近馅子的面皮上都是粘了不少砒霜的!连那一层面皮一起吃下去的,怕不见得不毒死吧!”

她得意地扫除了馅子,便拿着畚箕往池边去倾倒。

刷!

她忽然瞥见了一个很大的老鼠从池边窜了过来,钻进了墙脚下。它的口中含着一块白色的东西,很像就是那包子。她细细检查它走过的地方,有着细小的湿印。

“这做什么呢?”她想,轻轻的走近了池边。

刷!

又是一只大老鼠,含着一块白的包子,从她身边掠了过去,地上依然有点潮湿。

她隐在柳树下,屏息地偷望到池水边。

靠近埠头的一角滩上,有两个老鼠在水边动着,嘴里咬着一块包子,在水面摇荡了两下,就刷的窜上了岸。

“这鬼东西!”阿德嫂立刻走到那里去看,水面上还浮动着粉屑。它们晓得把砒霜洗掉啦!

同时,阿德嫂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想到了她家里的人吃的正是这池里的水。淘米,洗菜,全是在这里,她的大女儿刚才还在这里淘了米,随手带了一桶水去的。

“早饭不要吃啦,不要吃啦!……有毒!有毒!”

她大声的喊着,三步做两步跑的奔回了家里。

阿德嫂的面上忽然发现了两颗老鼠疣。一颗在正中的前额上,一颗在左边太阳穴的旁边。这一向她只是忙着捉老鼠,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长的老鼠疣,现在却已长得很高,和米一样大了。太阳穴旁边的一颗倒还不要紧,前额上的一颗是最容易给人家看见的。

她的大女儿生了四颗,都在头皮上。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已经抠烂了好几次,但却越长越大了。

“这真糟啦!不早点弄掉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多,怎么办呀?”

“我早就说过,老鼠这东西是不好惹的!”阿德哥叹息着说,“那是多么有灵性的东西!它现来对我们报复啦!谁又晓得它以后会不会在我们的食物里撒下一些比这还利害的毒药呢!黑鼠症不也是它撒下的毒吗?北山下何家村的一家人家不是全都死光啦?……啊呀!说起来真可怕!只有五六天!没有什么药可医!……”

阿德嫂听着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那事情,是她知道的。老鼠并不是以前没有,然而自从养猫起,却一天比一天多了。说老鼠有灵性,会报复,这一向的事实已给了她很大的证明。她不觉有点恐慌了。

“依你的话,应该怎么办呢?”

“我听见人家说过:你给它静一夜,它给你静一年。不再害它,它也就不会害人的吧。”

阿德嫂呆住了。她做小孩的时候仿佛也听见过这话,近来为了那隔壁的对头,却全不记得这些了。

“这东西是最会生的,它要害你起来,一年生上几万头,就连人都给它吃掉啦!”

“疯话!谁听你的!总是你故意吓人!”

但是阿德嫂虽然这样说着,心里也着实起了恐慌。

别的不说,单是那额上的老鼠疣,也就够了。那就是没有药可医的,只有用火烫。把一个铜钱套在老鼠疣上,点着一支香,吱吱,吱吱,烫了去,直到烫断了根,唼的一声爆裂才住手,就像刺心的痛,失去了魂魄一般。

为什么老鼠要对她报复呢?她为什么和老鼠结下了怨仇的呢?——阿德嫂细细的想了。

她和老鼠,原来是无怨无仇的,都是那隔壁的对头引起来。要不是那对头疑她偷谷子,她不会恨老鼠。要不是那对头把老鼠赶到这边来害她,她也不会养猫。要不是那对头骂她们是鼠子鼠孙,她便不会买铁丝笼买砒霜害老鼠。偷一点谷,咬烂一点东西,在她原来是并不觉得怎样要紧的。老鼠向来就有,她以前并不恨它,更不曾想到害它。即使当她捉到了老鼠,把它活活钉死,实际上她心里所钉的是那隔壁的对头,也不是老鼠。

“我哪里有心害它,还不是那孤孀逼出来的!——她把它们赶到这边来,我现在客客气气的送还给她就是。”阿德嫂忽然想出了一个方法。

她现在再也不捉老鼠,不怪老鼠了。年底已到,全家都是喜洋洋的,做年糕,磨汤团。他们有得吃,老鼠们也有得吃。到了正月初一,满地都是瓜子花生的壳和肉,她不叫人动扫帚,专门留给老鼠们吃一个大饱。初二那一天,她命令着全家趁着天还没有黑,便上了床,不准点灯,不许做声,在床上摆些蜡烛的断片,让老鼠们取去做花烛。

“老鼠今晚上要把女儿嫁到那边去啦!”她附着阿德哥的耳朵说。随后她暗暗的祷告起来。

老鼠们果然依从了她的心意似的,这一夜特别的忙碌了。

她听见它们在切切的私语,在大声的欢呼,搬嫁妆,抬花轿,放鞭炮,吹喇叭,打锣鼓。在这种种的声音之外,仿佛还夹杂着一种威吓声说:“现在要把你们吃掉啦!”往后堂里走了过去,一直到了阿长嫂那边。

“哈!哈!哈”

第二天,大家都高兴的笑了起来,相信他们已经送走了许多老鼠,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是过了十天,正月十二那一天,阿长嫂却在厨房里煮了一大锅子的杏仁,随后端出来在后院子里剥着皮。

“把这些皮丢到楼上楼下的地板上去,让新娘子们做凤冠。”

阿德嫂听见她在那里命令她的儿子说。

“把磨支起来,让它们吃一顿喜酒。”

阿长嫂又在那里命令着她的儿子。

阿德嫂注意着他们,天还未黑,那边就寂然无声了。他们也一夜没有点灯。

“那东西又要把老鼠嫁过来啦!”阿德嫂愤怒的说。

“没有的事!”阿德哥劝慰着说,“也许嫁到别的人家去的!我们不是对它很好吗?”

然而阿德嫂却放心不下,她已经听见了老鼠们的嘈杂声,渐渐往这边走过来了,那是切切的私语声,欢呼声,搬嫁妆声,抬花轿声,放鞭炮声,吹喇叭声,打锣鼓声……

在这种种的声音之外,仿佛还夹杂着一种威吓的声音说:

“现在要把你们吃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