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
在秋天欲雨的夜里,贼似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木匠爬出了城墙;因为心慌,他刚刚把脚踏着了实地,转过身,便绊住了砖头,跌倒了,手肘和膝踝都发出痛楚。但他立刻便站了起来,没有去抚摩那伤处,只赶忙的捡拾起斧头,锯,锥等等,匆匆的便开起阔步了。他是很焦心的牵挂着家里。
在平日,太阳初落时,他便到家了;这一天,散工也是一样的时候,但他却等着工头发工钱直等到夜晚,城门早就关闭了。
向着他回家的路,是隔了大河和田野之间,一条蛇似的仄小的提。堤上有许多地方已经塌倒了;在堤边,稀稀朗朗的立着一些树,隐于黑夜里,很象什么泥塑的鬼怪的影。天空中只有一颗星光;这一点惟一的光芒,既是小得象一粒萤火,又旋闪旋灭,散出不安定的一种凄凉的青光,显得四周围是笼罩着一望恐怖的黑幕。幸而这堤是他常走的熟路。
虽说他不曾从堤的缺口处滚到河里和田里去。但也颇费力,而且提心,张大眼睛,不敢疏忽的看定他前面的路。
他也时时慢些走,仰起头去望,却都看不见他自己的茅屋;因此他的心便焦急起来。
为了焦急,他的脚步更开得阔了,耸起肩膀,那斧头和锯之类,便相撞着,时时响了“杀杀”的声音。这样走着,他的两胁和额上已沁出汗来了。
一路上,他都没有中断过这思想:“那孩子——可怜的小动物——算来该是这两天里就出世了……”一面想,夹点叹息,脸便忧愁着。
很慢似的,但也走到了堤的转角,在这里,他看见那稻草和柏树合盖的亭子,便不禁的欢喜起来,因为这下面的一边便是他自己茅屋的所在。
他快步的穿过亭子走下去了。这时他一眼看到了那茅屋:在几处稻草的罅隙之间,隐然闪烁着淡淡的灯光,他觉得异样。
“怎么,”他想,“这个时候,还点灯,三嫂还没有睡去么?”
于是走近了,便推一下树枝钉成的门,——门是紧紧的。
“喂,三嫂!”他叫。
屋里没有回答。
“三嫂,开门呀!”他放大了声音。
屋里仿佛有一些响动。
“开门呀……怎么,睡着了么?”并且打起门。屋里便响起带喘的叹气,和一种极困难的迟缓的脚步。
他疑惑的站开去,静静的听,带一些猜度的心情,好像在这屋里,将发生一种可怕和担心的事。
门开了,同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便倚在门边,在昏昏的灯影里,下半身也显然赤裸裸着,腿上流着血……
许多血已流到脚胫上。
这真使他吃惊不小。他慌张的去看,觉得原来很粗壮的妻,这时却现着瘦弱的,满了泪,疲乏,苍白,几乎是死人沉默的脸。
他想:“这一定是的!”在心中,便充满了贫苦和哀怜的情绪。
他默着望着他的妻,这女人便一步一步的走进去了,那满着血污的精光的后影,便给他许多怜惜,歉疚,以及自怨的心情。他心想,如果他不是个木匠,而是——无论是那一种人,只要有钱的,那末,他的妻该不会在生产中这样吃苦吧。想着,一面关了门,放下那肩膀上的家伙,便问:“什么时候发动呢?我想你一定累死了!”随着便叹了气,走拢去。
“上灯不多久的时候——”他的妻乏力的说,人已经挨到床上去,软软的躺着。
他又叹一口气,站在床前,望着他的妻,现出属于感伤的,但又不知怎样去表现的一种很笨的恩爱样子。他的妻便弱声的说:“这一胎太吃亏了!”分明那眼里又闪起湿的光。
这句话好像是一把刀,深深的刺到他心上,于是,由这痛伤,他想起他的妻前两胎的情景,便仿佛有许多可悲可怕的物件,在眼前旋绕;他呆着。
“又在想些什么呢?横直已经生下了,我总不会死。”
他的妻悲音的说,接着又喘息起来。
“你太苦了!”他回答;但忽然想起这产妇的悲哀的心,便赶紧把话换了方向,“假使我在家里,你当然会省力些……”也想不出别的话去安慰。
“我倒不要紧,”他的妻却说,“只有这小孩子——唉,你瞧,怎么办呢?”眼泪又挤出了眼角。
他默着,心想:“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
“在那边,”他的妻说,一面指着屋角。
他的眼睛便随着手看去,便发现了在一张三条腿的竹椅上,在几块破布和棉絮之中,躺着一个初出世的婴孩,——这小动物正在安睡。
他很激动的望了一会,便愁苦的,把眼睛又看到他的妻,他的妻已经掩着脸,低低哭泣了。
他想安慰她,便去抚摩那身体;他放下手去,却看见那垫褥上还滩着一团腥臭的污浊的血,并且两条赤裸的腿便浸在这血中。
“这样子要不得呀,会生出病来的!”他吃惊和感叹的说。
“有什么法呢?垫褥只有这一床!”
他惘然了。
他的妻慢慢的,吃力的翻过身来,现出非常软弱,憔悴,象一个久病的人的模样;她颤颤地伸开手臂,却乏力地软软地垂下了。她的眼里又流出了透明的泪。
他便默默地坐到床边,哀怜的看她,一面抱住那发抖的手臂。这时,在他为工作而辛苦的脸上,一层层的浮上了感伤的皱纹,显得是一个慈善的,而又是非常苍老的脸。
两个人对望着,终于不敢互视的把眼光又分开,显然每个人的心,却深深的沉在极其可伤的境地里面。
他忽然不自觉得叹了一声:“苦人呀!”
这异样的声音,惨厉而且颤栗,把他的妻在缄默中骇着了,她仰起头怯怯的看,是一种惊疑的表情。随后她低声的,近于呜咽的说:“你自然也是难过的……”
“这能够不难过么?”他激动的说,“象我们——生下一个便弄死一个!生下两个便弄死两个!为什么呢?养不活!……”便低了头。他的妻又默着,想着,非常愁苦的样子。
他也不再说。
这茅屋里,便散布了虫声,以及风吹树叶的声息。静默了许久,他便继继续续的说:“那末,我想,这一个,如果……就让他和我们……”
然而他的妻却回答——但刚刚从唇边响出了声音便咽住了,突然又呜咽起来。
他也长声的叹气了。
“算了吧,这个——”他的妻终于说,“横直已经是第三个了!就是——就是养得活,长大了,还不是做木匠,象你这样的成一个苦人么?”说着,哭声便自自然然放大了。
他又低下头,于是,那可怜的怆伤的心,便象一只鸟儿,飞过了他生活的全路,一个万分穷困和苦楚的艰难的路。他想,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很好的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但他又压制了这愤怒的感想。他只用安慰的口吻说:“我还是可以卖力气的。”
他的妻便给他一眼,黯淡的一眼。
虽然他也知道,照他的能力,无论如何,都不能顾及到小孩子,但他为了他的妻,却愿意那样说,把这个婴孩留下来。所以他懂了他的妻给他的眼色,便又默然,暗暗的踌躇着。
他的妻又哭声的说:“听我的话,算了吧!你想,我们把菜根来充肚子,难道小孩子也能够吃菜根么,与其活下来成一个苦人,还不如……还不如……”
他听着,觉得这些话,而每个字音,都充满着一种力,抨击到他心上来。在这伤痛里,他也落下眼泪了。最后他欷着说:“好吧……唉,天咧,这是第三个呀!”
他的妻便翻过身,脸朝着墙上,把被角塞到嘴里。
他便站起来,走到竹椅边,好像全身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抱起了那小小的温热的肉体。
他开了门发疯一般的跑出去了。
秋夜的风,夹着紧密露水的湿气,吹到他的脸,他便从发烧的身上打了寒噤。昏乱的神经经了这凉意,他清白了好些,这才觉得,在他手腕中的,是由他自己的精液,和他的妻的身体的分裂,这样生出来的一个活跃的生命——一个活跃的生命,想着,他发起抖来,立刻有一种罪恶和悲悯的感情压住他的心,沉重得象一块石头。
“又丢到河里去,我还得做这种的孽么?”有什么捉弄他似的,这样想,便追忆到前两次的和这同样的事——一次是在一个冬天的月夜里,月光满着血色,照着河水,河水也现着悲惨和可怕的情调,他便悄悄的站在这月光底下的河边,丢下了一个——一个婴孩。又一次,那正是元宵节,城里面放着炮仗的声音,还隐隐地传来……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在耳边,他仿佛听见了一种声音:“生下来,又弄死去!生下来,又弄死去!……”他吃惊的听,又觉得这声音只发生在他心里。
“苦人自然只能做坏事的!”他嘲讽自己似的说,一面又冷笑。
他一直往前走,这走路,好像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开步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象什么东西拉着一个木做的机体,傀儡似的往前走。
在走向凉亭的时候,他手腕中便响起啼声了。这婴孩的哭,又使他经过了一个悲伤的感情的大波动。同时,在他胸前,他觉得,那紧贴着的,正是这婴孩所发出的一团软软的柔柔的热——而这热,又使他重新认识,便是那小小生命的活跃和存在的证据,于是他望着,非常难过的伤起心。但不久,终因了无法可救的事实——就是他绝对养不活一个小孩子,他用力把这感觉弄模糊去,便故意的这样说:“这不是活的,更不是婴孩,只是一件废物,一件废物,如同公认做无用的腐朽的木头……”然而这设想,却不曾抹杀了他的感动,反把他对于许多人都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怒的仇视。他又想到,什么人都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
不自觉的,他走到堤上了。那凉亭,矮矮的,象是一只爬伏着的什么巨大的野兽;树影显然就是鬼魅,而且摇摇荡荡的在活动……四周围是一片无声的,不可测的,无涯际的黑暗。这些景象,使他想,不正象为他自己干坏事而安排着的么?
他便狠起心,把自己认做惯于杀人的一个刽子手,以及终生都在做恶事的那种坏人,去增加他必得去做的那种事的勇气。他喘着气走近了堤边。
于是,他用了力,那婴孩就在这阴霾欲雨的空气里特别的哭了起来,而同时,接着,河水便响起被击的飞溅的声浪。
随着一切又都是沉寂。
“第三个……”这思想像一条蛇,咬着,刺刺的通过了他全个的脑。
他又冷笑着,嘲讽的叫:“苦人自然只能干坏事的!”
他好像发疯了,张开发烧和泪光的眼,狠狠的,看定那河水——河水依旧寂寂的流着。
黑暗里没有一个生物。
1928年5月于葛岭到莫斯科去
到莫斯科去
一
电灯的光把房子充满着美丽的辉煌。那印着希腊图案的壁纸闪着金光和玫瑰的颜色。许多影子,人的和物件的,交错地掩映在这眩目的纸上,如同在一片灿烂的天边浮着一些薄云。香烟和雪茄烟的烟气不断地升起来,飘着,分散着。那放射着强度光芒的电灯,三条银色的练子一直从天花板上把它吊得高高的,宛如半个月球的样子。灯罩是白种人用机器造成的一种美术的磁器,那上面,淡淡的印着——不如说是素描着希拉西士与水中的仙女,是半裸体的在水池中露着七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壁台上,放着一尊石刻的委娜司,和一只黑色古瓶上插着一些白色的花,好象这爱神要吻着这初开的花朵。壁炉上的火是不住地轰腾着,熊熊的火光,象极了初升的朝阳映在汹涌的海浪上。一幅伊卡洛士之死,便从这火光中现着伟大的翅膀,以及几个仙女对于伊卡洛士的爱惜。斜对着这一幅图画,是一个非常分明地,半身女人的影子,年青和美,这是一张素裳女士最近的相片,也就是她作为这一个生日的纪念品。这张相片,便是这一家宅成为热闹的缘由。许多人都为了她的生日才如此地聚集着。这时的男客们和女客们,大家都喝过了酒,多少都带着点白兰地或意大利红酒的气味,而且为了这一个庆祝素裳女士的生日,大家都非常快乐地兴奋着。虽然是分开地,在有弹力的,绣着金钱的印度缎的沙发上,各人舒服地坐着,躺着,但彼此之间都发生着交谈和笑谑的关系,带着半醉态的自由的情感。这客厅里,自从许多人影在辉煌的灯光中摇晃着,是不曾间断地响着谈话和笑声,正如这空间也不断地流荡着几盆梅花的芬香一样。
这时的女客们中,许多人又重新赞美了女主人的相片,有的说光线好,有说姿态好,有的说象极了,有的又说还不如本人好看。于是蔡吟冰女士便承认照相是一种艺术,她向着她的朋友沈晓芝女士说:“如果拍影机更进步,以后一定没有人学写生了。”
可是沈晓芝只答应了一句,便偏过脸去,听一些人谈论着柯伦泰夫人的三代恋爱问题。
夏克英女士正在大声的说:“……性的完全解放……”另一个女士便应和说:“对了,只有女人才同情女人。”
有几个男客静悄悄的说:“这是打倒我们的时候了。”
夏克英又继续的说,但她一眼看见女主人进来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连声的问:“素裳,你对于柯伦泰的三代恋爱觉得怎样?我非常想听你的意见。”
素裳把眼睛向这客厅里一看;徐大齐和许多政界党界要人正在高谈着政局的变化和党务的纠纷。那个任刚旅长显得英气勃勃的叙述他的光荣历史——第一次打败张作霖的国奉战争。两三个教育界的中坚分子便互相交换着北大风潮的意见。什么人都很有精神地说笑着。只有叶平一个人孤孤独独的不说话,坐在壁炉边,弯着半身低垂着头,不自觉的把火铲打着炉中的煤块,好象他深思着什么,一点也不知道这周围是流荡着复杂的人声和浓郁的空气。于是她坐下来,一面回答说:“我没有什么意见。”
“为什么呢?”
“…………”
夏克英接着问:“你不想说么?”
素裳便笑着低声向她说:
“你还问做什么呢?你自己不是早就实行了么?也许你已经做过第四代的——所以柯伦泰的三代恋爱在你是不成问题了。”
夏克英便做了一个怪脸,把眼睛半闪了一下,又说:“我没有力量反抗你这一个天才的嘴。但是,我问你的是问题上的意见,并不是个人——”
素裳只好说:“谁愿意怎样就怎样。在恋爱和性交的观念上,就是一个人,也常常有变更的:最早是自己觉得是对的便做去好了。”
蔡吟冰的沈晓芝便非常同意了这几句话;夏克英也转过脸去,又和一些男人辩论去了。
素裳便站起来,向着壁炉走去,那桃花色的火光映着她身体,从黑色的绸衣上闪着紫色的光,她走到叶平的身边,说:“怎么?你都不说话,想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他仍然拿着火铲,一面抬起头来回答:“我只想着我的一个朋友快来了。”
“是谁?”
“和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大学时代的同学,我们从前是住在一间房子里。我常常把他的衣服拿到当铺去。今夜十二点他就要来到了,来北平完全是来看我,因为他不久就要到欧洲去。”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个好朋友。一个好朋友多么不容易!现代的人是只讲着利害的。”
“对了。现在得一个好朋友恐怕比得一个情人还难。”
叶平看了手表便接下说:“我现在就到东车站接他去。”于是他站了起来,向大家告别了。
素裳又坐在夏克英旁边,她带着感想地看着壁炉中的火。不久男客和女客都走了。徐大齐便打着呵欠地走过来,挽着她,一面告诉她,说他明天八点钟就得起来,因为市政府有一个特别会议。
二
伟大的火车站沉默着。吊在站顶上的电灯都非常黯澹了。每一个售票的小门都关得紧紧的。许多等着夜车的搭客——多半是乡下人之类——大家守着行李,寂寂寞寞的打着呵欠,有的挨在铺卷上半眯着眼睛,都现出一种非常疲倦的模样。搬夫们也各自躲开了,许多都躲到车站外的一家小面馆里推着牌九。停在车站门口的洋车是零零落落的,洋车夫都颤抖地蹲在车踏上,这是一些还等待着最后一趟火车的洋车夫。这车站里的景象真显得凄凉了。只有值班的站警还背着枪,现着怕冷的神气,很无聊地在车站里走着,而且走得非常的沉重,这也许恐怕他的脚要冻僵的缘故。此外,那夜里北风的叫声响了进来,这就是这车站里的一切了。
这时叶平从洋车上下来,走进了车站,一面擦着冰凉的鼻子,一面觉得两个小脚趾已经麻木了。他重新把大氅的领子包着脸颊,却并不感到獭皮领的暖和。他呵着手看着墙上的大钟,那上面的短针已走到12和1之间,他以为火车已经来过了。但在“火车开到时间表”上,他看到了这一趟慢车是一点钟才到的,便慢步地在车站上徘徊起来。
不久,这车站的搬夫一个两个地进来了,接着有一个售票的小门也打开了,许多恹恹欲睡的搭客便忽然警觉起来,醒了瞌睡,大家争先的挤到了木栏边,于是火车头的汽笛也叫起来了。大家都向着站台走去,叶平也买了一张月台票跟在这人群里。站台上更冷了。吹得会使人裂开皮肤的冷风,强有力的在空中咆哮着,时时横扫到站台上,还挟来了一些小沙子和积雪。许多人的脸都收藏到围巾,毡帽,大氅以及衣领里面。差不多每个人都微微地打颤着。
当开往天津的特别慢车开走之后,那另一辆特别慢车便乏力地开到了。从旧的、完全透风的车厢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一些人。叶平的眼睛便紧紧的望着下车的人,他看见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于是他跑上去,握着手了。
“这么冷,”这是一个钢琴似的有弹力的声音:“我想你不必来接。”
但是叶平却只问他旅途上的事情:“这一次风浪怎么样?晕船么?”
“还好,风浪并不大。”
他们亲热地说着话,走出车站,雇了一辆马车。接着他们的谈话又开始了,这是一番非常真挚的话旧。叶平问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况,又问了他的工作,以及那一次广东共产党事变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诉他,并且问了他的近况。
“和从前一样,”他微微地笑着回答:“不同的只是胡子多些了。”
“还吸烟么?”
“有时吸。”
“当铺呢?”
“也常常发生点关系。”
于是他的朋友便用力的握一下他的手,并且带着无限友爱地说他的皮箱里还留着一张当票。这当票是已经满期到五年多了。然而这当票上却蕴蓄着赤裸裸的,纯洁而包含着一个故事的情谊。并且,在这时,这一张当票成为代表他们人生意义的一部分,也就是不能再得的纪念品了。当洵白说到这当票的时候,在他的脸上,从疲惫于旅途的脸上,隐隐地浮泛着最天真的表情。叶平便诧愕地随着问:“是那一张?”
“就是你硬要从我身上脱下来,只当了六元的皮袍。”
叶平不自禁地响起两声哈哈了。他想着不知为什么,他从前那么喜欢当当,甚至于把被单都送到当铺去。他觉得他的穷是使他进当铺的一个原因,然而到后来,简直连有钱的时候也想把衣服拿去当。他认为这习惯也许是一种遗传,因为他父亲的一生差不多和当铺都发生着关系的。他联想到他父亲没有力量使他受完大学的教育,而他能得到学士的学位完全是他的这一个朋友的帮助。然而洵白也并不是富商或阔人的子弟,他得帮助他,却是把一个人的普通费用分做两个人用的。那时,洵白之所以要到饭厅去吃饭,只因为吃饭之后还可以悄悄地把两块馒头带回来给他。他是如此地把愁人的学士年限念完的。这时他想到这一张当票上便拍着洵白的肩膀说:“好象我从前很压迫你。”
他的朋友却自然地笑着回答:“我只觉得我从前有点怕你。”
于是这两个朋友又谈到别后的种种生活上。
叶平问他:“我一听说,或者看见什么地方抓了共产党,我就非常替你担心。你遇过危险么?”
可是洵白的嘴角上却浮着毫不在乎的微笑,说:“我自己倒不觉得,也许是天天都在危险中的缘故。”
叶平想了一想,带着一种倾心和赞叹的神气说:“你们的精神真可佩服。”
“不过牺牲的真多。”
“这是必然的。”
“我们的朋友也死得不少。张萃我,凌明,还有杨一之,他们都牺牲了。还有,从前和我们住在一个寝室的翟少强,听说是关在牢里的,也许这时已经枪毙了。”
叶平沉了声音说:“真惨呵!”
然而洵白却改正的回了他一句:“牺牲本不算什么。”
叶平于是接着说:“无论如何——的确是——无论如何,在第三者的眼中,这种牺牲总是太怕人了。虽然我不了解马克思——不,我可以说简直没有读过他的书,但是我认为现在的社会是已经到根本动摇的时代了,应该有一种思想把它变一个新局面。”
洵白微笑地听,一面问:“你现在看不看社会科学的书?”
“有时看一点,不过并不是系统的。”
“你最近还作诗么?”
“不作了,诗这东西根本就没有用处。”
“那末作些什么呢?你的来信总不说到这些。”
“编讲义,上课,拿薪水——就作这些事。”
“你的性格真的还没有改。”
“我不是已对你说过么,我仍然是从前的我,所不同的只是多长几根胡子罢了。”
他的朋友注意地看了他的脸,便笑着说:“你把胡子留起来倒不错。”
“为什么?”
“更尊严一点。”
“不过,一留起胡子便不能讲恋爱了,中国的女人是只喜欢小白脸的。”
他的朋友笑着而且带点滑稽的问:“你不是反对恋爱的么?”
“我并不想恋爱——对于恋爱我还是坚持我从前的主张:恋爱多麻烦!尤其是结果是生儿子,更没有趣味!”
说了便问他的朋友:“你呢?”
“我没有想到,因为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们同志中,我想恋爱的观念是更其解放的。”
“在理论方面是不错的。然而在实际上,为了受整个社会限制的关系,谁也不能是最理想的。”
“我觉得男女都是独身好——因为独身比同居自由得多。”
但他的朋友不继续谈恋爱问题,只问他编讲义和上课之后还作些什么事,是不是还象从前那样地一个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公主坟。
“都不去。”
“未必一个人老呆在屋子里?”
“没有事的时候,”这是带着深思的笑意说:“我常常到西城去。”
“为什么?”
“到一个朋友那里闲谈。”
“是谁?”
叶平便愉快地笑着告诉他,说他在三个月以前,在人的社会中发现了一个奇迹——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一个戏剧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现代新妇女中的一个特色女人。她完全是一个未来新女性的典型。她的性格充满着生命的力。她的情感非常热烈,但又十分细致。她的聪明是惊人的,却不表现在过分的动作上。她有一种使人看见她便不想就和她分离的力量。她给人的刺激是美感的。她对于各方面的思想都有相当的认识。她很喜欢文学,她并且对于艺术也很了解。她常常批评法国人的文学太轻浮了,不如德国的沉毅和俄国的有力。可惜她只懂得英文。她常常说她如果能直接看俄文的书,她必定更喜欢俄国的作品。她有一句极其有趣的比喻:人应该把未来主义当作父亲,和文学亲嘴。她的确非常懂得做人而且非常懂得生活的。如果看见她,听了她的谈话——只管所谈的是一件顶琐碎顶不重要的事,而不想到她是一个不凡的女人是没有的。她能够使初见面的人不知为什么缘故就和她非常了解了。他的朋友忽然开玩笑的样子打断他的话:“那末你的恋爱观念要动摇了。”
“不会的,”他郑重的说:“她给我的印象完全不是女人的印象。我只觉得她是一种典型。我除了表示惊讶的敬意之外没有别的。我并且——”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他不愿意任何人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爱人,所以他对于她的丈夫——帝国大学的法律博士,目下党国的要人,市政府的重要角色——就是那个曾称呼他“拜伦”的徐大齐先生表示了反感。
他攻讦的说:“他不配了解她,因为他从前只知道‘根据法律第几条’,现在也不过多懂了一点‘三民主义’,他在会场中念‘遗嘱’是特别大声的。”
他的朋友带点笑意地听着他说,在心里却觉得他未免太崇拜这个女人了。
这时马车已穿过了一道厚厚的红墙,并且拐了弯,从一道石桥转到河沿上,一直顺着一排光着枝的柳树跑去。许多黑影和小小黯澹的街灯从车篷边晃着过去,有时北风带着残雪打到车篷上发响,并且特别明亮的一个桃形的电灯也浮鸥似的一闪就往后去了。叶平便忙伸出头来去向车夫说:“到了。那里——”
车夫便立刻收紧了缰带,马车便退走了两步,在一个朱红漆大门口,在一盏印着“大明公寓”的电灯下,停住了。
他拉着他的朋友一直往里去。
“这公寓很阔。”
“并且,”他微笑着回答:“我的房间比从前的寝室也‘贵族’多了。”
三
一清早,徐大齐先生到市政府开会议去了,到十二点半钟还不曾回来,素裳女士便一人吃了午饭。在餐桌边,她不自觉的又觉得寂寞起来。她觉得在一间如此高大的餐厅里,在如此多样的菜肴前,只一个人吃着饭真是太孤单而且太贵族了。于是她的那一种近来才有的感想便接着发生了。近来,在餐桌边的寂寞中,她常常感觉得吃饭真是一件讨厌的事。真的,如果人不必吃饭那是怎样地快乐。她认为既然人必需吃饭,那末便应该有点趣味,至少不变成日常的苦恼功课。如果人只是为肚子需要东西才吃饭,这实在太无味,太苦,太机械了。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吃饭,几乎和壁炉中添上煤块的意义没有两样的。因此她近来减食了,她一拿上筷子就有点厌烦。她差不多一眼也不看那桌上排满的各样菜,只是赶忙地扒了半碗饭就走开了。甚至于因为这样的吃饭竟使她感着长久的不快活,所以她离开了餐桌之后还在想:“多末腻人呵,那每餐必备的红烧蹄膀!”
这时候她是斜身地躺在她的床上,手腕压着两个鸭绒枕头,眼睛发呆地看着杏黄色的墙上,因了吃饭的缘故而联想了许多的事情。她开始很理性地分析她对于吃饭生着反感的缘因,然而这分析的结果却使她有点伤感了。她觉得徐大齐离开她的辰光实在太多了。他常常从早上出去一直到半夜才回来的,而且一回来就躺在床上打鼾。他真的有这样多的公务?他不应该为她的寂寞而拒绝一些应酬?他总是一天到晚的忙。真的,他想念着她的辰光简直少极了,他差不多把整个的心思和时间都耗费在他的勾心斗角的政治活动上。他居然在生活中把她的爱情看做不怎么重要了。……但是她又想着如果她不是住在这阔气的洋楼中,如果她是服务于社会的事业上,如果她的时间是支配在工作中,她一定不会感到这种寂寞,和发生了这种种浅薄的感想。于是她微微叹息的想着:“我应该有一点工作,无论什么工作都行。”
然而她一想妇女在这社会中的生活地位,便不得不承认几乎是全部的女人还靠着男人而度过了一生的。并且就是在托福于“三民主义”的革命成功中,所谓妇女运动得了优越的结果,也不过在许多官僚中添上女官僚罢了。或者在男同志中选上一个很好的丈夫便放弃了工作的。似乎女人全不想这社会的各种责任是也应该负在自己的肩上,至少不要由男人的领导而干着妇女运动的。然而中国的女人不仍然遗传着根性的懦弱,虚荣,懒惰么?女人在社会失去各种生活的地位,从女人自己来看,是应该自己负责的。因此她自己想:“除了当教员……”想着她又觉得这只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躲避的职业。于是她想她在这社会上的意义也和其他的女人一样等于零了。她不禁的有点愤慨起来。但不久她觉得这些空空的感想是无用的。于是为平静起见,便顺手拿了一本小说《马丹波娃利》。
这一本福罗倍尔的名著,在三年前她曾经看过的,但是她好象从前是忽略了许多,所以她便用心的看了起来。当她看完了这本书,静静地思索了,她便非常遗憾这法国的一个出色的文豪却写出如此一个女人。这马丹波娃利,实在并不是一个能使人敬重甚至于能使人同情的,因为这女人除了羡慕富华生活之外没有别的思想,并且所需要的恋爱也只是为满足虚荣的欲望而且发展到变态的了。虽然福罗倍尔并不对于她表示同情,但也没有加以攻击,因此她非常怀疑这成为法国十九世纪文学权威的作家为什么要耗费二十多万字写出这么一个医生的妻子。于是她认为在这本《马丹波娃利》书中,福罗倍尔的文字精致和描写深入的艺术是成功,但在文学的创造上他是完全失败了,所以他只是十九世纪的法国作家,不能成为这人类中一个永恒不朽的领导着人生的伟人。因此他想到了许多欧洲的名著,而这些名盛一时的作家所写出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极其平凡而且使人轻视和厌恶的,一直至于法郎士的心目中的女人也不能超过德海司的典型。于是她觉得,如果她也写小说,如果她小说中有一个女主人公,她一定把这女人写成非常了不起,非常能使人尊重和敬爱的……
她想着,她觉得很有创造出一个不凡女人的勇气。末了,她从床上起来,忽然在一面纤尘不染的衣镜中,看见她自己的脸上发着因思想兴奋的一种绯红,她用手心摸了一下,那皮肤有点烧热了。
她喝了一杯白开水,坐到挨近一盆蜡梅的大椅上,继续地想着她的创作,她完全沉思了。
但她刚刚想好了一个还不十分妥贴的题目,她的旧同学沈晓芝便一下推开门,气色蓬勃地进来了。
“我算定你在家。”她嚷着,一面把骆驼毛的领子翻下去,脱了手套。
素裳在一眼中,看出她的这一个同学今天一定遇了可喜的事,否则她不会如此发疯似的快活,因为她平素为人是非常稳重的,她甚至于因为恐怕生小孩子便不敢和她的爱人同居。
“你一定又接了两封情书。”
“别开玩笑。”沈晓芝正经地笑着说:“他今天没有来信。我也不要他来信。”
“又闹些什么?”
“他近来的信写得肉麻死了。”
素裳对于这一个同学的中庸主义的恋爱是很反对的,她常常都在进着忠告,主张既然恋爱着便应该懂得恋爱的味,纵然是苦味也应当尝一尝,否则便不必恋爱。如果两个人相好,又为了怕生小孩子的缘故而分离着,这是反乎本能的。然而她的同学却没有这种勇气,虽然觉得每天两个人跑来跑去是很麻烦的。所以素裳这时又向她说:“一同居便不会写信了。”
但是沈晓芝不回答,只笑着,并且重新兴奋地大声说:“我们看美术展览会去!”
“在那里?”
“中山公园。去不去?我是特别来邀你的!”
“去,”她回答说,“为了你近来对于美术的兴趣也得去的。”
沈晓芝便欢欢喜喜地替她开了衣柜,取一件黑貂皮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等着她套上鞋套子。这两个女朋友看一下镜子里的影,便走了。
外面充满着冷风。天是阴阴的,马上就要沉下来的样子。那密布的冻云中,似乎已隐隐地落下雪花来。一到公园里面,空中便纷纷地飘着白色的小点,而且轻轻的积在许多枯枝上。
那美术展览会里也充满着严冷的空气。看画的人少极了。展览着国画的地方竟连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一幅胭脂般的牡丹花更显得红艳了。看了这一些鸟呀花呀孔雀呀的红红绿绿的国画之后,素裳便向着她的同伴问:“好么?”沈晓芝含笑地摇了头,说:“大约我也画得出来。”虽然她很知道她自己刚则学了三个月的水彩画。
“对了,这些画只是一些颜色。”说着便拐一个弯去看西洋画。
陈列着画的地方好多了。看画的人也有好几个,作品是比国画要多到三倍的。然而这些名为印象派,象征派,写实派,……这些各有来源的西洋画,也不能使素裳感到比较的满意。虽然她的同伴曾指着一幅涂着非常之厚的油画,说:“这一幅好!”她也仍然觉得这只是一些油膏,并不是画,因为那上面的“乞丐”,一点也找不出属于乞丐的种种。在这些西洋画中,几乎可以代表西洋画的倾向,便是最引人注意的赤裸裸的女体画。但这些女体画不但都不美,简直没有使人引起美感的地方。虽然有一个作家很大胆地在两条精光的腿中间画了一团黑,可是这表现,似乎反把女体的美糟蹋了。其次在西洋画中也占有势力的是写生画——房子,树,树,房子,无论这些画标题得怎样优雅,都和那些女体画一样,除了在作家自己成为奇货之外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素裳对于其余的画像等等便不想看了。她说:“走罢。”
沈晓芝正观赏着一个猴子吊在柳树上。
于是她们又拐了弯,这是古画陈列的地方了。
素裳第一眼便看见了叶平在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画前面,低声地向着他身旁的一个人说话。那个人比他高一点,也强健一点,穿着黑灰色的西装大氅,并且旧到有点破烂了。于是她走上去,刚刚走到他身边,他便警觉地转过身,笑着脸说:“哦……你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素裳笑着说。
叶平便忙着介绍:“这是素裳女士!这是沈晓芝女士!这是施洵白先生!”他的脸上便现出十分愉快的笑意。素裳便向这一个生人点了头,且问:“昨夜才到的,是么?”
“也可以说今天,因为是一点钟——”
于是她忽然无意地,发现洵白在说话中有一种吸人注意的神气,一种至少是属于沉静的美。她并且觉得他的眼睛是一双充满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他的脸的轮廓也是很不凡的……好象从他身上的任何部分都隐现着一种高尚的人格。这时她听见了清晰而又稳重的声音:“来看了好久?”
“才来,不过差不多都看够了。”
洵白便会意地笑了。
沈晓芝接着向叶平问:“你喜欢看古画么,站在这里?”
“看不懂。”他带点讽刺的说:“标价一千元,想来大约总是好的。你呢,你是学画的,觉得怎样呢?”
她便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是刚学的。我也不懂。我觉得还是西洋画比国画好点。”
于是她们和他们便走出这美术展览会,并且在公园中走了两个圈,素裳和洵白都彼此感到愉快地谈了好些话。在分别的时候,她特别向他说:“如果高兴,你明天就和叶平一路来……”
他笑着点着头而且看着她的后影,并且看着她的车子由红墙的洞中穿出去了。
于是在路上他便一半沉思地向他的朋友说:“你的话大约不错,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
四
这是一个星期日。因了照例的一个星期日的聚会,在下午一点钟,徐大齐先生的洋房子门口,便排了两辆一九二九年的新式汽车,一辆英国式的高篷马车,和三五辆北方特有的装着棉蓝布篷子的洋车。这些车夫门,趁着自己的主人还有许多时候在客厅里,便大家躲在门房的炕上赌钱,推着大牌九,于是让那一头蒙古种的棕色马不耐烦的在一株大树下扫着尾巴,常常把身子颠着,踢着蹄子,……使许多行人都注意到这一家新贵的住宅中正满着阔人呢。
的确,客厅里真热闹极了。壁炉中的火是兴旺的烧着。各种各样的梅花都吐着芬香。温暖的空气使得人的脸上泛溢着蒸发的红晕。许多客人都脱去外衣,有的还把中国的长袍脱去,只穿着短衣露着长裤脚,其中有一个教育界要人还把一大节水红色绸腰带飘在花蓝丝葛的棉裤上。一缕缕三炮台和雪茄的烟气,飘枭着,散漫在淡淡的阳光里。在一张小圆桌上,汽水的瓶子排满着,许多玻璃杯闪着水光,两个穿着白色号衣的仆人在谨慎地忙着送汽水。这一些阔人,一面在如此暖和的房子中,一面喝着凉东西,嗅着花香,吸着烟,劈开腿,坐在或躺在软软的沙发上。而且——这些阔人,每个人还常常打着响亮的哈哈,似乎这声音才更加把客厅显得有声色了。大家正在高谈阔论呢。
那个人穿着中山服的王耀勋又根据建国大纲来发挥他的党见。这个先生在学校里是背榜的脚色,但在“三民主义”下却成为一个很锋芒的健将了,因此他曾做过四十天的一个省党部的宣传部部长。这时他洋洋大声的说:“党政之所以腐败皆缘于多数人之不能奉行建国大纲,因此,在转入训政时期还彼此意见纷歧,此真乃党国之不幸!”
说了便有一个声音反响过来:“我以为,投机分子和腐化分子太多是一个缘故。”说这话的是方大愈先生,他现在不做什么事了,却把他自己归纳到某某派中去的。
于是有点某某会议派嫌疑的万秉先生便代表了市政府方面,带点意气的说:“不过,投机分子和腐化分子现在没有活动的余地了。这话真对于在野的人含不少的讥刺,因为他现在是市政府最得力的秘书。”
他的话便惹怒了几个失意的人,其中翟炳成便针锋相对的大声说:“自然,现在在党国服务的都是三民主义者,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其中显贵的人也免不了有幸运造成的——这的确不是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光荣。”
接着黄大泉先生,他在一个月以前刚登过“大泉因身体失健,此后概不参加任何工作,且将赴欧洲求学,以备将来为党国效劳”这末一则启事的,所以他也发言了:
“现在不操着党权和政权的并不是一种羞辱,正如现在操着党权和政机的也不是一种骄傲。我们的工作应该看最后的努力!”这两句话在一方面便发生了影响,差不多在野的人都认为是一种又光明又紧练又磊落的言论,并且大家同意地,赞成地,快乐地响应着。
这时把万秉先生可弄得焦心了。他用力的放下玻璃杯,汽水在杯中便起了波浪,眼睛发热的望着反对者,耸一耸肩膀,声音几乎是恼怒的了:
“如果忠实于三民主义,应该把我们的工作来证明我们的信仰,不应该隔岸观火而且说着风凉话。我们现在应该纠正的,便是自己不工作而又毁谤努力于工作的人的这一种思想。”说了便好象已报复了什么,而且在烧热的嘴唇上浮着胜利的微笑,庆祝似的喝了一大口汽水。
于是相反的话又响起来了。然而这一个客厅的主人便从容地解决了这一个辩论:
“听我说,如果你们不反对我的这种意见:我认为你们所争执的并不是一个问题。我觉得我们对于党国的效劳,现在都不能算为最后的尽力,所以我们应该互相——至少是对于自己的勉励,因为我们以后工作的成绩是不可预知的。”
徐大齐先生的这几句简单的意见,的确是非常委婉而且动听,不但并不袒护任何方面,还轻轻的调解了两方的纠纷,于是这客厅里的人都钦佩他的口才,认为只有他才不失为主席的资格。
那个从日本军官学校一毕业就做了旅长的任刚先生便拍着手称赞他说:“你真行!”
他便按着电铃,对仆人说:“RedWine!”
于是红色的酒便装在放亮的玻璃杯中,在许多手上晃来晃去的荡漾,而且响着玻璃杯相碰的声音。这客厅的局面便完全变了样子了,大家毫无成见的彼此祝福着,豪饮着,甚至于黄大泉干了杯向万秉说:
“祝你的爱情万岁!”因为这一位秘书正倾心着他一个女书记。并且年轻的旅长,忽然抱起那留着八字胡子的教育界要人跳起舞来了。客厅里便重新充满了哈哈和各种杂乱的响动,酒气便代替了烟气在空间流荡着。正在这客厅里特别变成一个疯狂社会的时候,叶平便和他的朋友走到了这两层楼的楼梯边。他的朋友便向他低声说:
“如果你不先说这是素裳女士的家,我一定会疑心是一个戏馆了。”叶平这才想到今天是徐大齐先生的星期日聚会,于是不走向客厅,向着素裳的书房走去。
听着脚步的声音,素裳便把房门开了,笑着迎了他们。这时,在洵白的第一个印象中,他非常诧异地觉得这书房和客厅简直是两个世界。这书房显得这样超凡的安静。空气是平均的,温温的。炉火也缓缓地飘着红色的光。墙壁是白的,白的纸上又印着一些银色图案画,两个书架也是白色的,那上面又非常美观地闪着许多金字的书。并且书架的上面排着一盆天冬草,草已经长得有三尺多长,象香藤似的垂了下来,绿色的小叶子便隐隐地把一些书遮掩着。在精致的写字台上,放着几本英文书,一个大理石的墨水盒,一个小小玲珑的月份牌,和一张Watts的《希望》镶在一个银灰色的铜框里。这些装饰和情调,是分明地显出这书房中的主人对于一切趣味都是非常之高的,于是洵白的眼中,他看出——似乎他又深一层的了解了素裳,但同时又觉得她未免太带着贵族的色彩了。他脱下帽子便听见一种微笑的声音:“我以为你们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叶平带点玩笑的说:“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一面脱去围巾和大氅,在一张摇椅上坐着了。洵白也坐到临近书架的沙发上,他第一眼便看见了英译的托尔斯泰全集,和许多俄国作品。
于是这一间书房里便不断地响着他们三人的谈话,洵白一个人尤其说得多。他的声音,他的态度,他的精神,他的在每种事件中发挥的理论和见解,便给了素裳一个异乎寻常的印象。并且从其中,她知道了这个初识的朋友,是一个非常彻底的“康敏尼斯特”,而且他对于文学的见解正象他的思想,是一样卓越的。所以她极其愉快地注意着他的谈话。
当谈着小说的时候,洵白问她,在各种名著中,她所最喜欢的是那一个女人,她便回答说:
“没有一个新女性的典型。并且存在于小说中的女人差不多都是缺陷的。我觉得我还喜欢《夜未央》中的安娜,但是也只是她的一部分。”
“最不喜欢的呢?”
“马丹波娃利。”
洵白对于她的见解是同意的。于是他们的谈话转到了托尔斯泰的作品上。她说:“我不很喜欢,因为宗教的色彩太浓厚了。我读他的小说,常常所得到的不是文学的意旨,却是他的教义。”
接着他们便谈到了苏俄现代的文坛,以及新进的几个无产阶级的作家。最后他们又谈到了一些琐事上。于是电灯亮了。洵白忽然发觉在对着他的那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小女孩相片,虽然是一个乡下姑娘的装束,却显露着城市中所缺少的天然风度,而且大眼,长眉,小嘴,这之间又含着天真和聪明。他觉得如果他没有看错,这相片一定就是素裳从前的影子,想着她便看了她,觉得她的眼睛和那小孩子的眼睛是一样的,便笑着向她说:“很象。”
素裳迟疑了一下便回答:“还象么?我觉得我是她的老母亲了。”
“不,”叶平带笑的说:“我觉得你只是她的小姊姊。”
说了便向她告别,并且就要去拿他的大氅。
然而素裳又把他们留下了。
这时房门上响着叩门声,接着门开了,徐大齐便昂然地走了进来,嘴上还含着雪茄烟。素裳便特别敬重的介绍说:“施洵白先生!叶平的最好朋友!前夜才到……”徐大齐立刻伸出手,拿下雪茄烟,亲热的说:“呵,荣幸得很!”接着便说他因为和几个朋友在客厅里,不知道他来到,非常抱歉,并且又非常诚意地请他再到客厅里去坐,去喝一点意大利的最新红酒。可是素裳却打断他的意思,说:“就在这里好了。”
他已经转过脸去,向叶平问:“听说贵校正闹着先生和学生的恋爱风潮,真的么?”
“我已经两天没有去了。”
于是这一个善于辞令的政治家,便充分的表现了他的才能,神色飞扬地说了许多交际话,并且随意引来了一些政治的小问题,高谈着,到了仆人来请用饭的时候。当徐大齐挽着素裳走到饭厅里去,洵白便感想地想着这一对影子,并且客观地,在心里暗暗的分析说:“这完全是两个社会的两种人物……”
五
叶平等着他的朋友回来吃夜饭,一直等了一个多钟头,终于自己把饭吃了。吃过饭之后,他又照例地坐到桌前去,编着欧洲文学史的讲义。刚刚下笔不久,写到《十八世纪的南欧与北欧》时候,一个最信仰于他的学生便来找他了。这学生带给他一个消息,便是那全校哄然的恋爱风潮。在这恋爱风潮中,他说他完全是一个局外,但他很同情于被反对者。他并且非常愤慨地认为这一次风潮完全是学生方面的耻辱,而且是一般青年人暴露了个人主义和封建时代的思想。他极端觉得遗憾的是社会对于这风潮没有公正的评判。他尤其怀疑学校当局的中立态度。最后他希望这一位先生给他一点意见。
叶平便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这学生便忍耐着激动,慢慢地告诉他,说是中国文学系二年级女生,他的同班,何韵清,从前和英文学系的学生陈仲平恋爱,有的说他们俩已发生了别的关系。但是前几天陈仲平便发觉她有不忠实于他的行为,并且找到了证据,就是何韵清和预科一年级法文教员又发生恋爱关系。陈仲平认为何韵清既然爱他,就不应当同时又爱别一人,因此他认为何韵清的这种行为是暧昧的行为,而且成为他恋爱的耻辱。他为惩罚何韵清起见,便过甚其辞的把这个事实公布了。于是全校的学生都哄了起来。大家都觉得何韵清的行为是不对的。他们都同情陈仲平的不幸。并且他们都认为一个女人在同一时候不能再爱另一个男人,并且认为如果一个女人在同时爱了这个又爱那个是侵犯了神圣的恋爱。因此大家对于何韵清都极端恶意的攻击,甚至于有人提倡她当野鸡去。还有许多人开了私人的会议便呈请教务处开除何韵清的学籍。另一部分人便写信警告何韵清和法文教员,还有许多不安分的人便到处说着极难听的下流的话。法文教员连课也不敢上了。何韵清简直更不能见人,见了人,大家都作着种种怪难看的丑脸,而且吹着哨子,大家说着不负责的痞话。为了这个风潮,差不多什么人都无心上课了。虽然学校还照常有功课,但实际上已等于停课了,或者因此竟闹成了罢课也说不定呢。接着这学生便感着痛心地,诚诚恳恳地说出他对于这事件的见解,他负责的说他认为何韵清是对的,她的同时爱两个人是可能的,至少她的这种恋爱不是什么暧昧的行为。并且他认为何韵清爱法文教员也决不是陈仲平的耻辱。他觉得一个女人——或者男人——在同时爱上两个人是很自然的,因为一个人原来有爱许多人的本能。并且他觉得恋爱是完全自由的,旁人更没有干涉的权利。最后他又向着他的先生问:“叶先生觉得怎样呢?”
他的先生便给了他许多意见,这学生感着满意地走了。叶平却沉思起来,他想了许久他的“恋爱否认论”。这时他燃上一支香烟,却发觉已经八点十分了。然而洵白还没有回来,他想不出他不回来的缘故,因为他只说到东安市场去买点东西,并且他没有别的朋友。他揣想了许多,便有点担心起来,他很害怕他被什么人认出来了,那是非常危险的。因此他愈觉得不安了,疑惑地忧愁着,讲义也编不成了。
一直到了九点三十五分钟,这一个使人焦急的朋友,却安然地挟着一本书,推进房门,脸上浮满了快乐和得意的微笑。
“你到那里去的?”叶平直率的,带点气样的问。洵白想了一想,终于回答说:“不到什么地方;只到素裳那里去。”
“那末晚饭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徐大齐在家么?”
“没有,”说了又补充一句:“临走时他才回来。”
“你要留心点。这个人对于异己者是极端残酷的。”
“我不会和他说什么。”
于是他坐在一张藤椅上,打开书——英译屠格涅夫的《春潮》——微笑地看着,眼睛发光。叶平也继续编他的讲义。
但到了十二点多钟,当叶平觉得疲倦而打着呵欠,同时要洵白也去休息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到这一个朋友的一点奇怪的事情:看书看了三点多钟,那充满着愉快的发光的眼睛,还凝神在九十二页上,竟是连一页也没有看完。
六
这一天素裳起来得特别早,她从没有象这样早过,差不多比平常早了三个钟头。她下床的时候,徐大齐还在打鼾呢。她披上一件薄绒大氅,便匆匆忙忙的跑到她的书房去。
壁炉还没有生火。梅花又新开了好些。空间充满着清冷的空气和花香的气味。她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一只手按在脸颊上,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睛异样放光的。她的脸上浮泛着一种新的感想正在激动的绯红。她的头脑中还不断地飘忽着夜间梦见的一些幻影。她在她的惊异,疑惑,以及有点害怕,但同时又觉得非常的喜悦之中,她默默地沉思了长久的时候,最后她吃惊的抬起头,毫无目的看着窗外的灰色的天,一大群喜鹊正歌唱着从瓦檐上飞过去,似乎天的一边已隐然映出一点太阳的红光了。于是她开了屉子,从一只紫色的皮包中拿出一册极精致的袖珍日记本,并且用一支蓝色的自来水笔写了这两句:“奇怪的幻影,然而把我的心变成更美了!”
写了便看着,悄悄的念了几遍才合拢去,又放到皮包里。于是又沉思着。
当她第二次又抬起头,她便无意地看到了左边书架的上一列,在那许多俄国作品之中空着一本书的地位,因此她的眼前忽然晃起那个借书人的影子,尤其显然的是一双充满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以及……这一些都是洵白的。接着她悄悄地想,“奇怪……不。那是很自然的!”在这种心情中,经过了一会,她便快乐地给她的母亲写一封信。她开头便说她今天是她的一个重要日子,比母亲生她的日子还要重要。她并且说她从没有象今天这样的欢乐,说不定这欢乐将伴着她一生,而且留在这世界。她说了许多许多。她又说——这是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告诉她母亲说她在三天前,她认识了一个朋友,一个思想和聪明一样新一样丰富的人。最后她祝福她自己而且向她的母亲说:“妈妈,为了你女儿的快活,你向你自己祝福吧!”
她便微笑地写着信封。这时她的女朋友夏克英跑来了,这位女士的脚步总是象打鼓似的。她叠着信纸,一面向叩门的人说:“进来!”
夏克英一跳便到了她身边,喜气洋洋的。
“什么事,大清早就这样的快活?”
“给你看一件宝贝,”夏克英吃吃的笑着说,一面浪漫地把一只狐狸从颈项上解下来,往椅子上一丢,“真笑死人呢。”说了便从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并且展开来,嘲笑的念着第一句:
“我最亲爱最梦想的安琪儿!”念了又吃吃的笑着,站到素裳身旁去,头挨头地,看着这封信,看到中间,又嘲笑的大声念道:“因为你,我差不多想作诗了!”
看完信,素裳便说:“这完全是封建时代的人物。”
“谁说不是呢?他还找着我,可不是见他的鬼了?”接着这一个恋爱中最能解放的夏克英,便轻浮地说着这一件故事。她第一句便说这个男人是傻子!说他的眼睛简直是瞎,认不清人。又说他如果想恋爱,至少要换一个清白的头脑。否则,如果他需要恋爱,便应该早生二十年。最后她讽刺的说:“也许这个人倒是一个‘佳人’的好配偶呢!”说了便把那封署名“情愿为你的奴隶”的信收起来了,并且拿了狐狸。
“急什么?”
“我还要给晓芝她们看去。”夏克英说着便动身了,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脸来向素裳说:
“告诉你,昨夜是我和第八个——也许是第九个男人发生关系啊。”接着那楼梯上的脚步声音,沉重地直响了一阵。
素裳便又坐到写字台前。她对于这一个性欲完全解放的女朋友,是完全同情的。但是她自己没有实行的缘故,便是看不起一般男人,因为常常都觉得男人给她的刺激太薄弱了,纵然在性的方面也不能给她一点鼓励和兴趣。她认为这是她的趣味异于普通人。这时她又为她的女朋友而生了这种感想:
“男人永远是恋爱的落伍者,至少中国的男人是这样的。”
然而这一些浅浅的感想,一会儿便消灭了。她又重新看了给她母亲的信,并且在头脑中又重新飘忽了那种种幻影。她一直到将要吃午饭的时候才走到洗澡间去的。
当她只穿着水红色丝绒衣走进饭厅里,徐大齐已经在等着她了。他向她笑着说:“今天真是一个纪念日——你起得特别早。”接着他告诉她说:“叶平刚才打电话来,说明天早上请我们逛西山去——前两天西山的雪落得很大。”
她忽然突兀的问:“你呢,你去不去?”
“我也想去。”
于是她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却荡漾着波浪,并且懊恼地想:“为什么,明天,市政府单单没有会议?”
七
冬天天亮得很迟,刚亮不久的八点钟,他们便来邀她了,但她已经等待了许久。这时她对于逛西山是完全喜欢的,因为昨天从南京来了一个要人,徐大齐一清早便拜访去了,他不能和她一路去。
她对叶平说:“不要等他,说不定他到晚上才回来的。”接着便问:“为什么忽然想逛西山?”
叶平便告诉她,说他并没有想,而且他今天是功课特别多,想逛西山完全是洵白提议的,于是她看了洵白一眼,她和他的眼光便不期然接触着,她觉得他的眼光中含着不少意义,这意义是不分明的,而其中有着一种支配于感情的懦怯。
他却辩护似的说:“西山我还没有去过。从前有几次想去都没有钱去。我想这一次如果再不去,说不定以后都没有去的机会了,因为过了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这最后的一句便立刻给了素裳一个意外的惊愕。她没有想到这一个朋友会刚刚来便要走的。她完全不想这时便听见他这样说。她觉得这短促的晤谈简直是给她一个遗憾。她忽然感到惆怅了。她差不多沉思起来……她只仿仿佛佛地听见叶平在向她说:“我们走吧!”而且问她:“你吃过东西没有?”“并不饿。”
“好的,到西山吃野餐去。”
三个人便下着楼梯,汽车夫已经预备开车了。
叶平让她坐在车位当中。汽车开走了。他们便谈话起来。但在许多闲谈中间,她时时都觉得洵白的身子有意地偏过一边,紧挨到车窗,似乎深怕挨着她而躲避她的样子。
汽车驶出了西直门,渐渐的,两旁便舒展着野景。他们的闲谈便中止了,各人把眼睛看到野外去。那大的,无涯的一片,几乎都平铺着洁白的雪。回忆中的绿色的田,这时变成充满着白浪的海了。间或有一两个农夫弯腰在残缺的菜园里,似乎在挖着余剩的白菜。一匹黄牛,远远的蜷卧在一家茅屋前,熟睡似的一动也不动。在光着枝条的树下,常常有几个古国遗风的京兆人,拖着发辫子,骑在小驴上。并且常常有一队响着铃声的骆驼,慢慢地走着,使人联想到忠厚的,朴实的,但是极其懒惰和古旧的满洲民族。这许多,都异乎近代城市的情调,因此洵白忽然转回脸来说:“北平的乡下也和别的乡下不同:我们那里的乡下是非常勤苦的,田园里都是工作。”
“大约是气候不同,”叶平说,一面还看着颓了半扇红墙的古寺。
“然而,”洵白又接下说:“在寒带地方的人应该能够耐苦的,北欧的民族便非常勤劳于艰难的工作。”
叶平不回答,他注意到远处的一座古墓。
“我也觉得,”素裳便同意的说,接着她和洵白便谈了南欧和北欧以及东亚的民族,各民族的特性和各地的风俗,她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别人所没有的意见。这些谈话,又使她感到非常的喜悦,甚至于她觉得她好象变成很需要听他的谈话了。当他说到古代的恋爱时候,她尤其觉得在他的嘴唇边有一种使人分析不清的趣味,这也许是因为他用现代的思想谈着古代的事情吧。
“听……泉水!”叶平忽然叫。
他们的眼睛便随了这声音又看到野外去。汽车转着弯驶过一道石桥。景象有点不同了。这里是一座山,一个高高的,瘦瘦的,尖形的塔耸立在山顶上。山上满着银色的树。树之间有一两个房子,古庙吧,也许是洋房子。有着不少喜鹊之类的鸟在飞翔着。
叶平便指导似的说:“玉泉山!”
那流泉的清脆声音,响在这山脚上。原来凭着山脚的轮廓,有一条仄仄的小溪,水声便是从溪中发散出来的。溪两旁长着一些草,可是都已经枯萎了。但在结着一层层的薄冰中,还能够看见一道清明的泉水,在那里缓缓地流着。
叶平便又开口说:“如果在春天夏天,只要不结冰的时候,这溪中的水清到见底,底下有一层层的水草平伏着,而且在太阳光中,随着泉水的流动,便可以看见十分美丽的闪着金色辉煌的一层层波浪。并且洋车夫常常喝着这里面的水。”
“不长鱼么?”素裳大意的问。
“不知道。虾子大约总有的。”
“那末,”洵白便想象的说:“一定有人坐在溪边钓虾了。”
叶平想了一想便笑了。素裳接着说:“只有北平才有这种遗民风度。”
于是他们说了一些话又看着野景。汽车便非常之快地驶向一条平坦大路,五分钟之后便停在香山的大门口了。
许多小驴子装饰着红红绿绿的布带,颈项上挂着念珠似的一圈铜铃,显出头长脚小的可笑可怜的模样。这时就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一对嘻嘻哈哈的打着驴子跑过去了。于是驴夫们便围拢来,争着把那可怜的小畜牲牵过去,一面拍着驴子的背一面讲价:
“一块大洋,随您坐多久。”
轿夫们也上前了,抬着空溜溜的只有一张藤椅子的轿。
驴夫抢着说:“骑驴子上山好玩。”
轿夫也嚷着:“坐轿子舒服。”
然而这三个客人却步行地走了。他们走过了这个山门,顺着一道平平地高上去的山路,慢慢地走,走到了缨络岩。这里松柏多极了。并且在松柏围抱之中,现着一块平地,地上有三张石桌和几只鼓形的椅子。各种鸟声非常细碎的响着。许多因泉流而结成的冰筷,高高的吊在大石上。他们在这里逗留了一会,便继续往上走,一路闲谈,一路浏览,一直走到半山亭才休息下来。从这亭子上向下望去,看见满山的树枝都覆着柔白的雪;而且望到远处,那一片,茫茫的,看不清的,似乎并不是城市的街,却象是白浪滔滔的海面了。叶平离开他的游伴,一个人跑到亭子的栏杆上,不动的站着,如同石像的模样,看着而且沉思着什么。素裳和洵白便坐在石阶上,彼此说些山景,雪景,并且慢慢的谈到了一些别的。最后他们谈到小孩子。因此联谈到他的幼年。于是洵白便坦坦白白的告诉她,说他的家庭现在已和他没有关系了,原因是他不能做官,他父亲把他当作不肖的儿子,至于极其盛怒的把他的名字从宗谱上去掉。但是他并不恨他的父亲,他只觉得可怜而且可笑的,因此他父亲常常穷不过时还是向他要钱,他也不得不寄一点钱去。接着他便说他从前是一个布店的徒弟,因为在他十三岁时候,他父亲卖去最后一担田之后,便把他送到一家布店去,为的可以使家里省一口饭。他当时虽然不愿意,然而没有法,终于放下英文初阶,去学打算盘。他在这一家布店里,一直做了三年的学徒,这三年中所受到的种种磨难,差不多把他整个人生——至少使他倾向于马克思主义是有点关系的。因为在那布店中,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一个人,先生们对于他也非常的酷刻,甚至于比他高一级的师兄也时时压迫他做一些不是他份内的事,并且有一天还陷害他,说是一丈二尺爱国布是他偷去的。这一切,当初,他是没有法子去避免,更没有法子去抵抗,因此他都忍耐了。但是,到最后,终使他不顾一切地下了逃走的决心,那是因为有一夜——很冷的一夜,那个比他大十几岁的每月已经赚到五元的先生,忽然跑到他床上来(他的床是扇门板),揪开他的旧棉被,并且——当他猛然惊醒的时候,他忽然发觉一只手摸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悄悄的在解他的裤带,他便立刻——不自禁的,害怕的,喊起来了。于是那个先生才放手,却非常之重的打了他一个耳巴,并且恶狠狠地威吓他,说这一次便宜了他,如果明天晚上他还敢——那他一定不怕死了。这样,他第二天便带着九元钱逃走了。于是他飘泊到上海,在一个医院里当小使。过了一年便到天津去,在一个中学里当书记。又过两年他考进北京大学。那时候他的一个表叔忽然阔起来,把他父亲介绍到督军署当一等科员,因此他父亲认为他以后可以作官的,便接济他的学费,并且把他弄一个省官费送到日本去。最后他带点回忆的悲哀的微笑,沉着声音说:“这就是我的小学教育!”
素裳不作声,她在很久以前就默着,沉思着,带着感慨地,同时惭愧地想着她自己的幼年是一个纯粹的黄金时代,因为她的家境很好,她的父母爱着她,使她很平安的受到了完全的教育。她是没有经过磨难的。因此她对于洵白的幼年,觉得非常的同情而且感动了。她长时间都只想着洵白的生活苦和他的可敬的精神。而且,当她看见洵白的眼睛中闪着一种热情的光,她几乎只想一手抱着住他,给他许多友谊的吻。其实,她的手,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很自由的和他的手握着了。接着她听见洵白类乎宽慰的向她说:“如果我幼年是一个公子哥儿,我现在也许吸上鸦片烟都说不定……”
素裳却不知觉的笑了。但她立刻想到她自己,便低了声音向他说:“但是,我从前是一个小姐……我们是两个阶级的。”
洵白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感到愉快地微笑起来,并且空空看着她回答说:“那末,我们的相遇,我希望是算为你的幸运。”
他们的手便紧了一下,放开了。这时叶平还站在栏杆上远眺而且沉思,素裳便大声的叫了他:“怎么,想着诗么?诗人!”
叶平便转过脸,跳了下来,一面说:“那里!我只想着城市和山中的生活……”
三个人便又踏着积雪的石阶,一直望上走。走到了一个最高的山峰之后,才移步下来,又经过了许多阔人的别墅,便返到山门口,在石狮子前上了汽车。
于是在落日反照的薄暮中,在汽车急驶的回家的路上,那野景,便朦胧起来了。广大的田畴变成一片片迷蒙的淡白的颜色……
叶平还继续着他的对于生活的沉思。素裳和洵白又攀谈起来。谈到了苏俄的时候,她带着失望的说:“我不懂俄文,因此许多书籍我都没有权利看到。”
洵白便对她说:“日本文的译本,差不多把苏俄以及旧俄罗斯的文化全部都翻译过来了。”
“我也不懂日文。”她说了便忽然想起洵白是懂得日文的,便对他说:“你肯教我么?”
“当然肯。不过——”他蹙地眉头停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恐怕在这里不很久。”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别了,在心里立刻便惆怅起来,默了许久,才轻轻的说:“真的就要走么?不能多留几天么?”
洵白看着她,很勉强的笑着。
“好的,”她又接着说:“你教我一天也行,教我两天也行。”
洵白便答应她,并且说学日文很容易,只要努力学一个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一定教她到能够自修之后再走。素裳便几次地伸过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一下。“那末你明天就来教我,”她说,于是她的心完全充满着欢乐,并且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一直到了那个骄傲地横在许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楼。
她非常快乐的跑上楼梯,徐大齐便挽着她走进卧房里,一面说:“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着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这一个吻中,在她感觉到硬的髭须刺到她嘴唇上的时候,她忽然——这是从来所没有过的——非常厌烦地觉得不舒服。
“我太倦了!”她摆脱的说。
于是她长久的躺在床上想着。
八
易于刮风的北平的天气,在空中,又充满着野兽哮吼的声音了。天是灰黄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滞。所有的尘土,沙粒,以及人的和兽的干粪,都飞了起来,在没有太阳光彩的空间弥漫着。许多纸片,许多枯叶,许多积雪,许多秽坑里的小物件,彼此混合着象各种鸟类模样,飞来飞去,在各家的瓦檐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只挂着一些残叶的树枝,便藤鞭似的飞舞了,又象是鞭着空气中的什么似的,在马路上一切行人都低着头,掩着脸,上身向前屁股向后地弯着腰,困难的走路。拉着人的洋车,虽然车子轮子是转动的,却好象不会前进的样子。一切卖馒头烙饼的布篷子都不见了,只剩那些长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并且连一只野狗也没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也少极了。似乎这时并不是人类的世界。一切都是狂风的权威和尘灰的武力。
这时素裳一个人站在窗子前,拉着白色的窗帘,从玻璃中望着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许久。随后她看见在一家北方式的铺子前,风把它的一块木牌刮下来了,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认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见过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听见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学徒生活。对于他的这样的幼年,她是同情的,并且觉得可敬。她想象他幼年的模样,在她眼睛便模糊地现出一个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觉得这影子可爱了。接着她又想起他现在的样子,那穿着一身旧洋服,沉静而使人尊敬的样子,却又显得是一个怎样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于是她想到她的充满着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轻视的气概,他的诚恳和自然的态度,以及他的别有见解的言谈,他的声音,……最后她想到他就要离开她,便惘然了。
一阵狂风又挟着许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来,发出可厌的响声,并且一大团灰尘从她的眼前飞过去,接着许多脱光了叶的柳枝便特别飞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一下,玻璃上便蒙蒙的铺上白的蒸气,显得这窗子以外的东西是怎样冻着呵。
她想,“这风又要刮几天了!”便又联想到在这样冻死人的天气里,恐怕连一般穷人——只要有几块窝窝头过日子的穷人,也躲在房子里烧着枯树枝和稻草,烘着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为着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处寻求一点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谁还愿意在这样冷得透骨,灰尘会塞满肚子的刮风天,大声的叫喊呢?因此她想到在三个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别会议席上,提议为贫民的永远计划,开办一个工厂,而她的丈夫当时便反对她,说是与其让以后的工人罢工,倒不如现在组织一个“冬季难民救济所”,因为这名义还可以捐到许多款项,并且过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没有在一切政治上发表意见的资格,她只好默着了。虽然她知道那冬季难民救济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钱,但是一直到夜深都还听见叫化子在满街上响着惨厉的叫喊和哭声的。这时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一个怎样寂寞的夜。听过了清朗的壁钟打了三下之后,她完全不能睡着了,徐大齐的鼾声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张着眼看着有点月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静静的,她觉得她的心正和这个夜一样,一点搅扰的声音也没有了。在心里,只淡淡的萦回着逛西山所余剩的兴味,以及一种不分明的情绪使她模糊地想着——那过了夜便要和她见面的洵白的一切。这些想象和这些感觉,她是非常觉得喜悦的,她便愉快地保留着,如同一个诗人保留着一首最美的诗,并且不自觉的带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样睡得甜香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刮起风,以及一点也没有想到今天是一个如此可怕的天气。于是——她用一个含愁眼光,看着混沌的天空,几乎出声的向她自己说:“这样冷,一定,他不会来了!”
但她忽然听见房门上响着声音,心便一跳,急转过身子,却看见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们的新闻和消息送到这里来的蔡吟冰女士,一面拿着放光的俄国绒的大氅,一面笑着进来了。
她只好向这个朋友说:“刮这么大的风,你还到处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一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着漆皮鞋的脚晃了两道闪光,笑着说:“刮风怕什么,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车……”
素裳便想到她的这个朋友,太天真了,并且太不懂得男人了。她常常都因为一种举动,固然这举动在她的心中是坦白的,毫无用意的,可是别人却得了许多误会去。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心事,一切男人的好的和坏的用意都在她疏忽之中的。就是对于天天把汽车送过来给她坐的任刚,她也和对于其余的男朋友一样,以为是一种普通的友谊罢了。然而在任刚——虽然这一个旅长,曾知道她是已经和别一个人同居了一年多,却也不肯放松的时时都追随着她。她今天又坐他的汽车了。对于她的这行为,素裳曾说过许多意见的。这时又向她说:“那末你今天又和任刚见面了。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
“不过你要知道,在你是并没有给与他什么东西,在他却好象得了许多新礼物去。一个女人的毫不在意的一举一动,常常在男人心中会记着一辈子的。”
蔡吟冰不回答,只活动着两只仄小的脚,过了一会才重新嘻笑说她带来的新闻,似乎这新闻又使她觉得快活了。
“我说值得跑来的便是这一件事,”她差不多摇着全身说:“你听了就会觉得这一辆汽车并不冤枉坐。”接着她便说她在昨天下午,当夏克英吃着梨子的时候,她忽然发觉到——那个抱着不同居的恋爱主义的沈晓芝,在她的腰间,现着可疑的痕迹。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的站起来的时候,那痕迹,更可疑了。她悄悄的看了半天。最后,她决定了。她相信她自己的观察决不会错。她把这发现告诉了夏克英,两个人便同意了。于是她们抓着沈晓芝,硬要她说出实情来,并且告诉她这并不是永远可以隐瞒的事。沈晓芝开头不承认,很坚决而且诅咒说没有这回事情。然而到最后,她们硬要试验她。而且决不肯放松的时候,她扭不过才把实情说出来了。呀,多么可笑!她说的是什么?这个不同居的恋爱主义者!她,虽然她因为害怕生小孩的缘故和她的爱人分居着,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的,悄悄的……于是这一个传达新闻的人便向着素裳问:
“你不觉得么,她的肚皮慢慢的大起来了?”
“我没有注意。”
她的朋友便又吃吃的笑着说:“我劝她马上同居,否则小孩便要出来了。我预备送她一件结婚的礼物。你说小孩子的摇篮好么?”
素裳觉得好笑的回答:“好的!”
于是又说了一些别的新闻,这一天真的朋友便走了,她说她就要买摇篮去,素裳便坐在椅上沉思起来。她对于沈晓芝的新闻得了许多感想。她结果觉得沈晓芝的这回事并不可笑。可笑的只是把这事情认为可笑的那些人。她很奇怪,为什么在粉呀香水呀之中很能够用些心思的女人们,单单在极其切身的恋爱问题却不研究,不批评,不引导,只用一种享乐的嘲笑。随后她认为纵然沈晓芝把小孩子生下来,也不过证明许多方法终不能压制本能的表现罢了,那决不是道德的问题——和任何道德都没有关系的;至少道德的观念是跟着思想而转变,没有一个人的行为能从古至今只加以一个道德的判断。历史永无是陈旧的,新的生活不能把历史为根据,这正如一种新的爱情不能和旧的爱情一样。比喻到爱情,她联想起来了——这也是使她觉得奇怪的:许多新思想的人一碰上恋爱便作出旧道德的事来了。她相信一个人的信仰只应该有一个的,不该有许多,而且许多意念杂在一块决不能成为一种信仰。于是她对于那些人物,那些把新思想只能实行于理论上,甚至于只能写在文章里的人物,从根性上生了怀疑了。可是她相信——极其诚实的相信,理论和行为的一致,在这一点上面表现出新的思想和伟大人格的,只有一个人——一切都没有一点可怀疑的洵白了。想到他,便立刻把眼睛又望到窗外去,那天空,依样是混沌着,可厌而且闷人。
于是她又想,“一定不会来了!”并且长久都坠在这思想里。末了,她忽然觉得这房里的空气冷了起来,一看,那壁炉里的火光已经是快要熄灭的模样,便赶快添了一些煤。不久,从许多小黑块之中飘上了蓝色的火苗,炉火慢慢地燃上来了,房子里又重新充满着暖气。她的身子也逐渐地发热起来。这时她的思想转了方向,带点希望的想着:“也许……那可说不定的!”
可是这一种属于可爱的思想又被打断了,因为徐大齐出她不意的走了进来,一只手拿着貂皮领的黑色大氅,大踏步走到她身边,而且坐下了,慰藉似的问:
“闷么?”左手便放在她肩膀上,接着说:“天气可冷极了。刮风真使人讨厌。还好你们是昨天到西山去,如果是今天,可逛不成了。”
“对了,刮风真讨厌!”她回答。此外便不说什么话。并且从一只大的巴掌上发出来的热,使她身上有点不自在起来。她装着要喝茶的样子跑到茶几边。
“劳驾你,也倒一杯给我。”
“喝不得,”她心中含点恼怒地撒谎说:“这茶是昨天泡的。”
徐大齐又要她坐到这一张长椅上,并且得意洋洋的告诉她,说他刚才和那个南京要人在车站里握别的时候,彼此的手都握得很用力,而且他们私谈了很久,谈得很投洽。因此他认为他以后决可以选上中央委员,至少他有这种机会。他又告诉她,说他对于将来中央委员的选举上,他已经开始准备了。他说他先从北平方面造成基本的势力。这一点,他现在已经有很充分的把握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能调和各派的意见,而各派的人物都推崇他,他极其自信的说着他的政治手腕。他并且说他现在将采取一种政策,一种使各派都同意他而且钦佩他的才能。最后他意气高昂的向她说:“如果,那时候,我们在西湖盖一座别墅,我常常请假和你住在一块。”
素裳笑了,一种反动的感情使她发出这变态的笑声,并且惊诧的瞥了他一眼,那脸上,还浮着“政治家”得意的笑容。她自己觉得苦恼了。
于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在她吃了饭沉思在失望和许多情感之中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一种稳重的脚步,一声声响在楼梯上,她便从椅子上一直跳了起来,跑到楼梯边去。
“哦……”她心跳着,同时在精神上得着一种解放似的,叫了这声音。她的眼睛不动的看着一个灰色的帽边,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为她想念了大半天的洵白来到了。她喜欢的向他笑着,并且当着徐大齐,坦然的,大胆的把手伸过去,又紧又用力的握着,握了许久。她完全快乐地站着,看着他和徐大齐说话,一直到瞧见《日语速成自修读本》时候,这才想起了,便赶紧向徐大齐说:“我想学日文——从前我不是要你教我么?我现在请施先生给我一点指导。”
“好极了,”徐大齐立刻回答,“日文中有许多有价值的书。可惜我太忙,不能直接教你——”便又向着洵白说:“应该谢谢你,因为你代了我的劳……你现在喝一点红酒好么?”
洵白说他不会喝酒。于是谈了几句话,这一个“政治家”便看了一看表,说他有点事,走了。临走时,他非常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素裳便低声的问:“这样大的风,你不怕么?”洵白微笑着,过了半晌才轻轻的,似乎发颤的响了一声:“不……不怕。”
九
下午一点钟,吃过午饭之后要吸烟的习惯,徐大齐还没有改,这时一支精致地印着一个皇后的脸的雪茄,便含在他的口里,吐着浓烈的香气,飘着灰白色的烟丝,身子是斜靠在软软的沙发上,受用的想着,似乎在他的心中是盘旋着可操胜利的一种政策,脸对着素裳。
素裳坐在一张摇椅上,正在不动的看着莫泊桑的《人心》,当她看到五十四页上面的时候,听见徐大齐向她说话的声音:“裳!可以换衣服了吧?”
她想起了,这是他要她同他去赴一个宴会的,便放下书,回答说:“我想我不去了。”
徐大齐便诧异的问:“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么?”“不为什么,只因我不想去。我这几天太倦了。”
徐大齐用力的吸了一下雪茄烟,想了一想又向她说:“如果你可以去,还是换衣服去吧。”接着他告诉她,说这个宴会不是平常的宴会,是一个很重要的,因为在这个宴会上,他一个人将得到许多好处,至少对于他将来的中央委员是有些利益的。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失掉的机会。并且他要求她,希望她不要呆在家里。要给他一点帮助,因为这宴会中,有一个先烈夫人,那是须要她去联络的。末了他叹息似的说:“我现在是骑在虎背上,不干下去是不行的。如果那许多拥护我的人能够原谅我,如果那许多反对者都能够不向我做出轻视和羞辱的举动,如果我以后的生活能够永远脱离政治的关系,那末——那么我早就下台了。”接着他又谄媚似的说:“那末,至少我们俩相聚的时间要多到许多了。我们俩现在真离得太多了,不是么?”
她不禁的便笑了起来。她没有想到一个常常以活动能力和运动手段称雄的政治家,却说出如此使人觉得可怜的话。她的眼睛便异样的望着他。他又低着声音说:“为我,换衣服去,好么?”接着又说了好些。
“好的,”她终于回答,因为是被逼不过,在心里便有点恼怒地站起来,一直跑到卧房里,换了衣服,并且写一封信留给洵白,说她希望他今天不会来,如果真来了,那她是怎样觉得懊恼和抱歉,因为她必得伴着徐大齐去赴一个宴会。她把这封信交给一个仆人,并且慎重地吩咐说:“记着。施先生来了,把这封信给他!”
于是她和徐大齐一同走了。
当她在晚上十点钟回到了家里,她知道洵白已把她的信拿走了,但是他不留下一个字,甚至于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一个人跑到书房里,躺在大椅上,便心绪复杂的沉思起来。她对于这一个宴会又生起反感了。其实在许多灯光之下,在许多香水和烟气中间,在许多绸衣的闪光里面,在许多幌着人影和充满着笑声的宴会场上,她已经感到厌恶和苦闷,并且好象她自己也成为那些小姐呀太太呀之中的人物了。她承认她实在不能和时髦的女人交际的,尤其她不能听她们说着皇后牌的雪花膏类的话。那些太太们,那些托福于丈夫而俨然可骄傲于侪辈中的女“同志”,那些专心诱惑男人去追求的以为是解放的女子,那些并不懂得而又高谈着妇女问题的新女性,那些……她们所给她的印象确确实实使她这辈子都没有再看见她们的勇气,至少从这些印象中,她深深悔恨到她自己也居然被许多人目为女人的。她觉得如果人间的女人只是象她们这样子,如果她们都是没有一点灵魂的身体——那样专门为男人拥抱而养成的瘦弱身体,实实在在须要一番根本的改造,因为那些女人只是玩物——至少她不能承认是人类中和男人对等的妇女。女人在人类的生活中应该有她们重要的生活意义,并不是对于擦粉的心得和对于生育的承受之外便没有其他责任,一切女人是应该负着社会上的一切义务的。于是……她忽然反省的想到了她自己。她觉得她自己现在的生活是贵族的,而同时也就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逍遥度日的生活。她每日曾做了些什么?寂寞,闲暇,无聊!虽然有许多时候都在看书,而这样的看书,也不过是消极的抵抗,无聊的表现罢了。并且在无聊中看书只是个人主义的消遣,不能算是一种工作。接着她又分析她自己——她觉得她自己的思想,和她现在的生活和所处的地位是完全相反的。难道她的生命就如此地在资产阶级的物质享受中消灭下去么?不能的!她很久以前就对于她的环境——这充满着旧思想的新人物的环境,生起极端的厌恶了。她始终都坚强地认为她不能象无数可怜的妇女一样也牺牲于太太的生活中的。她常常意识着——甚至于希求着在她的生命中应该有一种新的意义。她对于历史上,文学上的,现社会上的,那种种妇女都感到并不能使她生起敬爱的心。在她虽然没有把她自己算为不凡于一切妇女的女人,但她是奢望着这人间——至少在现在——是应该有一个为一切妇女模范的新女性的典型。为什么呢?这是一个独立于空间的特殊时代!因此她放弃了对于文学的倾心,开始看许多唯物思想的书籍;当她看到普哈宁的《社会主义入门》时候,她对于这思想便有了相当的敬意和信仰了。所以她对于她自己的完全资产阶级的享乐——甚至于闲暇——的生活越生起反感,她差不多时时都对于这座大洋楼以及阔气的装饰感到厌恶的。而且徐大齐的政客生活,也使她逐渐地对于他失去了从前的爱意。她只想跳出她的周围而投身到另一个与她相宜的新的境地。那是怎样的世界?她是觉悟的——那是,如果她的生命开始活跃,她一定要趋向唯物主义的路,而且实际的工作,做一个最彻底的“康敏尼斯特”,这才能够使她的生存中有了意义呵。她对于她自己的人生是如此肯定了的!所以当她看见了洵白,她立刻受了袭击似的,仿佛她的新使命要使她开始工作了。的确,她看见他,是她的一件重要事情,她认为他是暗示她去发现她的真理的一个使者。但……同时他的一切又使她心动着。
她又经过了以上的许多感想也是为他的——因了宴会,她失了一个见他的机会,虽然他明天将继续着来,但这一项究竟是一个损失。所以在她的沉思里,她越对于那些政客或志士呀太太呀等等生着反感,一面便感觉得和洵白亲近了。她是很需要他来的,需要他站在她面前,需要他和她谈话,需要他给她力量,至于他的一切都是她所需要的,而且这一切又都成为她的希望了,她终于又叹息似的想着:“他明天下午四点钟才来,明天下午四点钟!”
这时她的脸上发着烧,嘴唇焦着,口有点渴。她觉得她自己太兴奋了。她便拿了一本《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一面看着一面想平静那些感想。
她听见了好几次徐大齐在门外喊她:“睡去吧,不早呢!”
最后徐大齐走进来,说是夜深时看书很伤眼睛,便强着挽起她,走进睡房去。
这一夜她好象没有睡着。
然而徐大齐却被她惊醒了,他的手臂被她用力的抓着,并且听见她说着梦话,可是他只听清了一句:“……吻……我……”
一○
风已经慢慢地平息下去,可是太阳并不放出灿烂的光,却落着大雪了。那白的,白百合似的,一朵朵地落着的雪花,在被风刮净的空中飘着,纷纷的,又把那树枝,墙顶,瓦上,重新铺上了一层白,一层如同是白色的绒毡似的。这雪景,尤其在刮风之后,会使人不意地得着一种警觉的。
素裳便因了这雪景才醒了起来。那一片白茫茫的光,掩映到她的床前,在淡黄色的粉壁上现着一团水影似的色彩,这使她在朦胧的状态中,诧异地,用力的睁开了还在惺忪的睡眼,并且一知道是落雪的天气,立刻便下床了。
从混沌的,充满着灰尘的刮风天变成了静悄悄的,柔软的,满空中都缤纷着洁白的雪,似乎这宇宙是另一个宇宙了,一切都是和平的。
她拉着窗帘望着这样的天空,心里便感想着:“风的力量是可惊的,使人兴奋的。雪花给人的刺激只是美感而已!”接着她想到落雪之后的刮风,而刮风之后又落着大雪,这天气,恐怕更冷了。一切都冻得紧紧的。那怕是顽皮的鸟,也应该抖着翅膀不能歌唱了。马路上的行人也许比刮风时候多,但他们的鼻子却冻得越红了。没有一块土不冻得坚硬的。善于喝白干的京兆人不是更要喝而且剥着花生米了么?那些遗老和风雅之流大约又吟诗或者联句了——这时想好七绝而等待着落雪时候的人还不少呢。清道夫却累了。骆驼的队伍一定更多了,它们是专门为人们的御寒才走进城市里来的,那山峰一样的背上负着沉重的煤块。那些……最后她又想到洵白了。
她觉得这落雪的天气真太冷了,冷得使她不希望洵白从东城跑到西城来,因为他的大氅是又旧又薄,一身的衣料都是哔叽的,完全是只宜于在南方过冬的服装。
“但是,”她想,“他一定会来的,他决不因为落雪……”在她的想象中,便好象一个影子现在到了她的眼前,一个在大雪中快步走着的影子。她便又担心又愉快的笑着。她的眼光亲切地看到那一本《日语速成自修读本》和那一本练习簿。这簿子上,写着日文字母和符号,以及洵白微笑地写着字。
于是她坐在椅子上,拿着这一本练习簿看着,如同看着使她受到刺激的思想和艺术品一样,完全入神的看,看了许久之后才低声的念起拼音。
在她正想着这些字母和拼音不必再练习的时候,徐大齐穿着洗澡衣走进来了,第一句便向她道歉似的说:“昨天你一定太累了,我也没有想到那宴会会延长那样久的时间。”说了便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现着不就走的样子,并且继续说:
“也许你因为太累了,所以——这是你从没有过的——在半夜里说着梦话,并且——”他指着他左边的手臂上——“这里还被你抓得有点痛……”
这出她意外的消息,立刻使她惊疑着了。她是完全不知道她曾说了什么梦话的,而且这梦话还为他所听见。但她一知道徐大齐并没有得到一点秘密去,她的心里便暗暗的欢喜着,至于笑着说:“其实我没有做梦。”
“对了,”徐大齐证明的说,“这到不限定是因为梦的缘故。常常因为太疲倦了,便会说起梦话的。”
她也就含含糊糊的同意说:“对了。”
其实她已经细细地揣想着她的梦话去了。她整个的思想只充满了这一种揣想。她知道她并没有做过什么梦。可是梦话呢?这自然有它的根据。她觉得梦话是一种心的秘密的显露,是许多意象从潜在意识中的表现,那末那所说的梦话是怎样的语言呢?照她这近来的思想和心理,那梦话,只是各种对于洵白的怀念,这反映,是毫无疑义的,证明了一种她对于他的倾向。虽然她并没有揣想出她究竟说了怎样的梦话,但她从理性上分析的结果,似乎已不必否认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爱情,在她的情感中便流荡着欢喜而同时又带点害怕了,因为她不知道那个“康敏尼斯特”是不是也把恋爱认为人生许多意义中的另一种意义。这时,既然她自己承认了这一种变动,接着她便反复去搜寻她和徐大齐之间的存在,在结果,她觉得他在三年前种在她心中的爱情之火,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她和他应该从两性的共同生活上解除关系,而现在还同居着,这是毫无意义而且是极其不能够的。于是她认为应该就把她的这种在最近才发觉的事体公布出去,无论先告诉徐大齐,或者先告诉洵白。
但这时她已经很倦了,这也许是因为昨夜睡得不安宁和今天起得太早的缘故,所以她连打了两个呵欠,伸了腰,眼泪水挤到眼角来了。她看看徐大齐,他是闭着眼睛,似乎在舒服中已经朦胧的样子,她便又站到窗前去。雪花仍然缤纷的落着。地上和瓦上都没有一点空隙了。马路上的行人被四周的雪花遮蔽着,隐约地现出一个活动的影子,却不象是一个走路的人。不见有一只鸟儿在空中飞翔着。真的,雪花把一切都淹没了。
“雪虽然柔软,可是大起来,却也有它的力量。”她一面想着,一面就觉得她的心空荡起来。这是奇怪的!她从没有象这样的感到渺茫过。尤其在她信仰唯物主义以后,她对于一切的观念都是乐观的,有为的,差不多她全部的哲学便是一种积极的信念。她是极端鄙视那意志的动摇,和一种懦弱的情感使精神趋向颓废的。可是她这时却感到有点哀伤的情绪了,这感觉,是由于她想到她自己以后的生活,并且是由于她不知道而且无从揣想她以后是怎样的生活而起的。虽然她很早就对现在的生活生着反感,至于觉得必须去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但这样的新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未必爱了洵白甚至于和他同居便算新的生活么?她很清白的认为她所奢望的新生活并不是这样的狭义。她的新生活是应该包含着更大意义的范围。那她毫无疑义的,惟一的,便是实践她的思想而去实际的工作了。然而她对于这实际的工作没有一点经验,并且也没有人指导她,难道她只能去做一些拿着粉笔到处在墙上写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工作么?她的思想——至少她的志愿要她做一些与社会有较大的意义的工作。她已经把这种工作肯定了她此后的一生的。她现在是向着这工作而起首彷徨了,同时她热望着一个从这种彷徨中把她救援出来,使她走向那路上去的人。
最后她忽然遗忘似的想起了。
“呀,洵白是可以的!他是——”一想起来,她的意志便立刻坚强起来,似乎她的精神,她的生命,又重新有了发展的地方,她的刚刚带点哀伤的心又充满着一团跳跃的欢喜了。于是她忘了落雪天气的冷,只一意地希望着他来了。她望着街上,那里只有一辆洋车,可是这车子似乎是拉进雪的深处去的。她转过脸一看,炉火是兴旺的,红的火焰正在飞腾着,在这暖气中徐大齐已响出一点鼾声了。
她看到那本日文读本,便想:“六个月,无论如何,我非把日文学好,非能看社会科学的书不可。”
她又坐到椅子上,又默想了一遍拼音,一面在想他:“他下午四点钟才得来的!”
然而当壁钟清亮的响了十下之后,大约还不到十点十分的时候,一个人影子忽然到房门边,使她猛然吃了一惊。
“哦……”她欢喜的叫,站了起来,和洵白握着手。“我怎么没有听见你的脚步声音?”
徐大齐被她的声浪扰醒了,擦一下眼睛,便翻身起来,也伸手和洵白的手握了一下,看着他的身上说:“好大的雪……”
的确,在洵白的呢帽上和大氅上,还积留着一层厚的雪花,虽然有一部分正因了这房里的暖气而溶化着。他一面抖着帽子一面随便的说:“对了,今天的雪下得不小。”
素裳便要他坐到火炉边去,因为当她和他握手的时候,她简直感到他的全身都要冻坏了。
徐大齐又接下说:“北方只有雪是顶美的了。如同变幻不测的云是南方的特色。”
洵白也只好说:“是的。徐先生喜欢雪呢,还是南方的云?”
“各有各的好处。我差不多都喜欢。只有灰尘才使人讨厌的。”
“不,”素裳故意地搭讪说:“我觉得灰尘也有它的好处。”因为她不欢喜徐大齐的多谈,她只想和洵白单独在一块的。
徐大齐却做出诧异的样子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有一点缘故。”
“没有。”
徐大齐便笑了起来,他觉得她好象生了气,成心和他捣乱似的。他又接着和洵白谈话下去了。他又轻轻地找上了一个问题,问:“施先生在北平还有些时候吧?”
洵白烤着火回答:“不久就要走了。”
“又回到上海去么?”
“预备到欧洲去。”
徐大齐又得了谈话的机会似的接下问:“到英国?到美国?……”
“想是到美国。”
“很好,”徐大齐称赞似的说:“可以看一看美国的拜金主义。”接着他从这拜金主义说到美国的社会生活,美国的经济状况,美国的外交政策,美国的国际地位,美国和中国的种种关系,似乎他是一个研究美国的各种学者。洵白呢,他对于这一个雄谈的政治家的言论是听得太多了,他怀疑他是有意把那谈话做为空闲的消遣,否则他不能如此地说了又说,象一条缺口的河流,不息的流着水。最后从第九旅旅部来了电话,这才把徐大齐的谈话打断了,但他站起来却又保留了这个权利:“好的,回头再谈吧。”
素裳便立刻大声的说:“我马上就要学日文呢。”
徐大齐走去之后她便问:“你喜欢和他谈话么?”
“谈谈也很好的,”洵白回答说,并且站起来,离开了壁炉前。“从他的谈话中,可以更知道一些现政治的情形,”接着便微笑的问:“你呢,把拼音学会了没有?”“教得太少了。”她说:“并且昨天缺了课,我自己非常不愿意。”
徐大齐又进来了,在手指间挟着一支雪茄烟。素裳便赶紧拿了日文读本,做出就要上课的模样。
“我不扰你。”他接着又向洵白说:“就在这里吃午饭,不要客气。”一面吸着烟,吐着烟丝,走到他的换衣室去了。这一个书房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就又非常愉快地谈了起来。一直谈到一点多钟之后,素裳才翻开日文读书,听着洵白教她一些短句。
并且在这一天下午,因为徐大齐和那个任刚旅长出去了,素裳便留住洵白,两个人又同时坐在壁炉前,不间断地说着话。
当洵白回到西城去的时候,在纷纷的雪花中,天色已经薄暮了。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洋车,只是静悄悄的现着一片白茫茫的。在一个黑的影子从这雪地上慢慢地隐没之后,素裳还倚着向街的窗台上,沉思着:“冷啊!”
最后她觉到壁炉中的火要熄去了,便去添了煤,在心里却不住的想:“我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
一一
雪已经停止了。天气是一个清明的天气。太阳光灿烂地晒到素裳的身上,使她生了春天似的温柔的感觉,似乎连炉火也不必生了。
她坐在她的写字台前,拿着日文读本,练习了几遍之后便丢开了。她不自然的又回想着她昨夜里所做的梦。这个梦已经无须分析了,那是极其显明的,她不能不承认是因为她怀念着洵白的缘故。虽然开始做梦的时间,和洵白回到西城的时候距离并不很远,但是她的怀念是超过这时间的。在洵白的影子刚刚从雪地上远了去,不见了,她便觉得彼此之间的隔绝是很久了,以致她一上床,一睡着,便看见了他,并且在他的两个眸子中闪着她的影子,还把一只手握着她,最后是猛然把她抱着,似乎她的灵魂就在那有力的臂膊中跳跃着而至于溶化了。
在她正沉思于这个梦的浓烈和心动的所在,她忽然听见楼梯上响起又快又重,纷飞的脚步,以及一些尖利的笑声。接着她的房门被推开了,她先看见了夏克英,其次是蔡吟冰,最末了是沈晓芝。这三个朋友的手上都提着一双溜冰鞋,差不多脸上也都现着溜冰的喜色。夏克英跑上去一下就抱着她的肩膀,嘻嘻哈哈的说:“你看,”她指着沈晓芝的肚子,“有点不同没有?”
素裳已经看见了她所忽略的那肚子,至少是怀妊三个月的模样。她便向晓芝笑着说:“怎么样?不听我的话?我不是对你说过,本能的要求终久要达到满足的,你不信。现在你看——到底还同居不同居?”
夏克英和蔡吟冰又重新笑起来了。
沈晓芝便装做坦然的说:“算是我的失败……不过我还是不想同居。”
“以后呢?”蔡吟冰开玩笑的说:“未必每次吃药?”“生小孩子,生就是的。”沈晓芝忽然变成勇敢了。接着夏克英便告诉素裳,说今天北海开化装溜冰大会,她们特来邀她去,并且马上就走。
“你的溜冰鞋呢?”蔡吟冰焦急的说,把眼睛到处去望。
素裳不想去,并且她不愿意溜冰,她所需要的只是一种安静,在这安静中沉思着她的一切。所以她回答:“你们去好了。”
“为什么你不去?”夏克英诧异的问。
“我要学日文。”
“你从什么时候学起?”沈晓芝也接着惊讶了。
“才学两天,”蔡吟冰便得意的叫了起来:“呵,这不是一个重要理由!”
这三个朋友便又同力的邀她,说,如果她不去,她们也不想去了,并且因年纪小些的缘故,还放懒似的把一件大氅硬披到她身上,沈晓芝又将手套给她。蔡吟冰便跑去告诉汽车夫预备开车,这辆汽车又是追随着她的那个任刚旅长送过来的。素裳被迫不过的说:“好的,陪你们去,小孩子!不过我到三点钟非回来不可的。”
于是她和她们到了北海。
北海的门前已扎着一个彩牌了。数不清的汽车,马车,洋车,挤满了三座门的马路上。一进门,那一片白的,亮晶晶的雪景,真美得使人眩目了。太阳从雪上闪出一点点的,细小的银色的闪光,好象这大地上的一切都装饰着小星点。许多鸟儿高鸣着,各种清脆的声音流荡在澄清的空间。天是蓝到透顶了,似乎没有一种颜色能比它更蓝的。从这些红色屋檐边,积雪的柳枝上,滴下来的雪水的细点,如同珍珠似的在阳光中眩耀着。白色大理石的桥栏上挂着一些红色的灯,在微风中飘摇着。满地上都印着宽底皮鞋和高底皮鞋的脚印。每一个游人的鞋底上都带着一些雪。有一个小孩子天真地把他的脸在雪地上印了一个模型。在假山上,几个小姑娘摊着雪游戏。一切大大小小的游人都现着高兴的脸。这雪景把公园变成热闹了。
素裳和她的朋友们走到漪澜堂,这里的游人更显得拥挤不开了,几乎一眼看过去都只见帽子的。围着石栏边的茶桌已没有一个空位了。大家在看着别人溜冰。那一片空阔的,在夏天开满着荷花的池子上,平平的结着冰,冰上面插着各样各式的小旗子,许多男人和女人就在这红红绿绿的周围中跑着,做出各种溜冰的姿态。其中一个女人跌了一脚的时候,掌声和笑声便哄然了。
“我们下去吧,”夏克英说。
“好的,”沈晓芝和蔡吟冰同意了。
素裳便一个人站在一个石阶上。她看着夏克英虽然还不如沈晓芝懂得溜冰,但是她的胆子最大,她不怕跌死的拚命的溜,溜得又快,又常常突然地打了回旋。沈晓芝却慢慢的溜,把两只长手臂前后分开着,很美地做出象一只蝶蝶的姿态。蔡吟冰是刚学的,她穿着溜冰鞋还不很自由,似乎在光溜溜的冰上有点害怕,常常溜了几步便又坐到椅子上,所以当一个男人故意急骤地从她身边一脚溜过去,便把她吓了一跳而几乎跌倒了,夏克英便远远的向她作一个嘲笑的样子。
在这个溜冰场中,自从夏克英参加以后,空气便变样了,一切在休息的男人又开始跑着,而且只追随着她一人,似乎她一人领导着这许多溜冰群众。在她得意地拌倒了一个男人,笑声和掌声便响了许久。最后她休息了,于是这活动着人体的溜冰场上便立刻现出寂寞来,因为许多男人也都擦着汗坐到椅子上了。
素裳看着她得意的笑脸,说:“你真风头……”
“玩一玩罢了,至多只是我自己快活。”
这时沈晓芝扶着蔡吟冰又跑去,她们用一条花手巾向素裳告别似的飘着。隔了一会夏克英也站起来跑去了。这一次在她又有意地伴倒了两个男人之后,其中的一个在手肘上流出了一些血,这才满足地穿上那高跟黑皮鞋,跑上石阶来。素裳便说:“这里人太多,我们到五龙亭去,走一会我就要回去了。”
当她们走出漪澜堂,转了一个弯,正要穿过濠濮的时候,夏克英便指着手大声的叫:“叶平!”
在许多树丛中,叶平已看到她们了,正微笑着走向这边来。于是在素裳眼中,她忽然看见了一个出她意外的,而使她感到无限欣悦的影子,在叶平身旁现着洵白。叶平走近来便说:“你们也来溜冰么?”
“你呢?”沈晓芝问。
“我来看你们溜。”
“我们不是溜给你们看的。”夏克英立刻回答。
叶平便接着问她:“你是化装之后才溜是不是?你装一个西班牙牧人么?”
“我装你。”
“我不值得装。”接着又问沈晓芝:“你呢,你预备装什么呢,装一个三民主义的女同志?”
“怎么,你今天老喜欢开玩笑?”沈晓芝说。
蔡吟冰便告诉他,说:“我们已经溜过了。”
在叶平和她们谈话之中,素裳便握着洵白的手说了许多话,然后她向她们介绍说:“施洵白先生!”说着时,好象这几个字很给她感动似的。
于是这些人便一路走了。
当看见那五个亭子时候,素裳便提议说:“我们分开走好了,一点钟之后在第三个亭子上相会。”
夏克英便首先赞成,因为她单独的走,她至少可以玩一玩男人的。
然而各自分开之后,素裳便走上一个满着积雪的山坡去,在那里,她和洵白见面了。似乎他是有意等着她的。这时她的心感到一种波动的喜悦。她好象在长久的郁闷中吸着流畅的空气。她的手又和他的手相握着,她几乎只想这握手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让她知道他的手心的热。但这握手终于不知为什么而分开了。于是她望着他,她看见他微笑着,看着远处,好象他的眼光有意躲避她的眼光似的。她想到他在暮色中彳亍地走回去的影子,便问:“昨天雇到车么?”
洵白摇了头说:“没有。”
“一直走回去?”
“对了。在雪地上走路很有趣味。”
她便接着说:“还可以使人暖和,是不是?有时在脚步中还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洵白便看了她一眼,笑着问:“你以为在雪地上最宜于想起什么事情?”
“爱情吧。”
“在刮风时候呢?”
“想着最苦恼的事。”
“那末你喜欢下雪——普通人对于刮风都感到讨厌的。”
“不,都一样;如果人的心境是一样的。”
这时从山坡下走上了几个大学生,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便知趣的走到别处去了,她和他又谈了起来。她差不多把她近来的生活情形完全告诉给他了。又问了他这几天来曾生了什么感想。他回答的是:
“我想我就要离开北平了。”
这句话在另一面的意思上使她有点感到不满了。她觉得他好象都不关心她。她认为如果他曾观察到——至少感觉到她的言语和举动上,那末他一定会看出——至少是猜出她的心是怎样的倾向。未必她近来的一切,他一一都忽略过去么?但她又自信地承认他并不这样的冷淡。无论如何,在他的种种上,至少在他的眼睛和微笑中,他曾给了她好些——好些说不出的意义。想到他每次回到西城去都带点留恋的样子,她感到幸福似的便向他问:“什么时候离开呢?
明天么,或者后天?”
“说不定,”洵白低了头说。
“未必连自己的行期都不知道?”接着她又故意的问:“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办妥么?”
洵白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她,眼光充满着喜悦的。
“有点事情。”他回答说:“不过这一种事情还不知怎样。”
“什么事情呢?可不可对人说?”
“当然可以。”
“对我说呢?”
洵白又望着她,眼睛不动的望,望了许久,又把头微微低下了。他的脚便下意识地在积雪上轻轻地扫着。素裳也沉思了。她的脸已经发烧起来。她的心动摇着。并且,她幻觉着她的灵魂闪着光,如同十五夜的明月一样。她经过几次情感的大波动之后便开口了,似乎是一切热情组成了这样发颤的声音:“洵……白……!”
洵白很艰难似的转过脸,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现着压制着情感的样子。
“或者在你的眼中已经看出来,我近来的生活……”这时在她的耳朵忽然响起了她意外的声音:“呀……
你们在这里!”夏克英一面喊着一面跑上来。沈晓芝也跟着走上来说:“怎么,你说一点钟之后到第三个亭子去相会,你自己倒忘记了?现在已经快到四点了。”
蔡吟冰也夹着说:“躲在这里,害我们找得好苦!”
叶平也走到了,他说他急着回去编讲义,并且问洵白:“你呢,你回去不回去?你的朋友不是要我来找你么?”
洵白踌躇了一会回答说:“就回去。”同时他看了素裳一眼,很重的一眼,似乎从这眼光中给了她一些什么。素裳默着不作声,她好象非常疲倦的样子,和她们一路走出去了。走到大门口,各人要分别的时候,她难过的握了洵白的手,并且低声向他说:“早点来。”
她忽然觉得她的心是曾经一次爆裂了。
一二
化装溜冰大会开始了。
月光蛟洁地平铺着。冰上映着鳞片的光。红红绿绿的灯在夜风中飘荡。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纷飞着,幌来幌去,长长短短的射在月光中,射在放光的冰上面。游人是多极了,多到几乎是人挨人。大家都伸直颈项,昂着头,向着冰场上。溜冰的人正在勇敢地跑着。没有一个溜冰者不做出特别的姿态。许多女人都化装做男人了:有的化装做一个将军,有的化装做一个乞丐,有的又化装做一个英国的绅士。男人呢,却又女性化了:有的化装做一个老太婆,有的化装做一个舞女,有的化装做一个法国式的时髦女士,有的化装做旧式的中年太太。还有许多人对于别种动物和植物也感到趣味的,所以有纸糊的一株柳树,一个老虎,一只鸽子,一匹牝鹿,也混合在人们中飞跑着。
这时在一层层的游人中,洵白也夹在里面。他是吃过晚饭便来到北海的,但至今还没有遇见素裳。他希望从人群中会看见到她,但一切女人都不是她的模样。他以为她也许溜冰去了,但所有化装的样子,又使他觉得都不是素裳,因为他认为素裳的化装一定是不凡的,至少要带点艺术的或美术的意味,而这些冰场上的化装者都是鄙俗的。他曾想她或者不在这热闹的地方,但他走到别处去,却除了一片静寂之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终于他又跑到这人群里面来,是希望着在溜冰会场停止之后,会看见到她的。所以他一直忍耐着喝彩和掌声,以及那完全为浅薄的娱乐而现着得意的那许多脸。
然而溜冰大会却不即散。并且越溜越有劲了。那化装的男男女女,有一种遮掩了真面目的情景中,便渐渐地浪漫起来,至于成心放荡地抱着吻着,好象藉这一个机会来达到彼此倾向肉感的嗜好。这疯狂,却引起了更宏大的掌声和喝彩了,而这些也由于肉感的声音,却增加了局中人的趣味,于是更加有劲起来,大家乱跑着,好象永远不停止的样子。
对于如此的溜冰,洵白本来是无须乎看的,何况这游戏,还只属于少数人的浪漫和快乐,这使他有了强烈的反感而觉得厌恶的。所以他慢慢的便心焦起来。
这一直到了十二点多钟,洵白觉得在这人群中,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便挤了出来,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徐大齐和他的许多朋友,高高地坐在漪澜堂最好的楼沿上,在灿烂的灯光中谈笑着。他没有看见到素裳。于是他疑心了,想着素裳也许没有来,本来她并没有告诉他说她会来的,他来这里只是他自己的想念和希望罢了。他便决定她是在家里的。接着他便为她感想起来了,他觉得她这时一个人在那座大洋楼上该是怎样的寂寞,而且,她该是怎样的在怀念他。他只想去——因为他自己也需要和她见面和谈话的,但一想,觉得时候太晚了,便怅惘着走回西城去。
在路上,他的情绪是复杂的,想着——他的工作和他最近所发生的事,最后他认为爱情有帮助他工作的可能,他觉得幸福了。回到了大明公寓,叶平还在低着头极其辛苦地编他的讲义,在一字都不许其苟且的写着,显得这是一个好教授。他看见洵白便惊奇的问:“怎么,到什么地方去?”洵白想了一想才回答:“到北海去。”接着便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快了,这几个字写完就完了。”便又动着笔。
洵白从桌头上拿了一本哈代诗集,坐在火炉旁,翻着,却并不看,他的心里只想念着素裳,并且盘旋着这个几个音波:“或者……我近来的生活……”
编完了“最近的英国诗坛”这一节讲义之后,叶平便打了一个呵欠,同时向他说:“别看了,睡去吧。”
“你先睡。”
“火也快灭了。”
于是叶平便先上床去了。当他第二天起来时候,洵白还没有睡醒,火炉中还燃着很红的火,显见他的朋友昨夜是很晚才睡去的,并且在火炉旁边,散着一些扯碎的纸条子,其中有一小条现着这几个字:“我是一个沉静的人,但是因为你,我的理智完全——”
叶平便猛然惊讶地觉得洵白有一个爱情的秘密了。
一三
徐大齐嘘着雪茄烟的烟丝,一面叙述而且描写着化装溜冰的情景,并且对于素裳的不参加——甚至于连看也不去看,深深地觉得是一个遗憾,因为他认为如果她昨夜是化装溜冰者的一个,今天的各报上将发现了赞扬她而同时于他有光荣的文字。他知道那些记者是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和设想着去投他的嗜好的,至少他们对于素裳的化装溜冰比得了中央第几次会议的专电还要重要!所以他这时带点可惜的意思说:“只要你愿意,我就用我的名义再组织一个化装溜冰大会,恐怕比这一次更要热闹呢。那时我装一个拿破仑;你可装一个英国的公主……”
素裳在沉思里便忽然回答他:“说一点别的好了。”
徐大齐皱一下眉,心里暗暗的奇怪——为什么她今天忽然变成这样性躁?却又说:“你不喜欢就算了。其实你从前对于溜冰很感到兴味的。”
素裳横了他一眼便问:“未必对于一种游戏非始终觉得有兴味不可么?”
“我不是这种意思,”徐大齐觉得她的话有点可气的回答说:“如果你现在不喜欢溜冰,自然我也不希望,并且我也没有和你溜冰的需要……”
素裳便只想立刻告诉他:“我早已不爱你了!”但她没有说,这因为她正在沉思着一个幻景,一个可能的——或者不久就要实现的事实,她不愿和徐大齐口角而扰乱了这些想象,所以她默着。
徐大齐也不说话了,他觉得无须乎和她辩白,并且他还关心于清室的档案,其中有一张经过雍正皇帝御笔圈点的历代状元的名册,据说这就是全世界万世不朽的古董。所以他很自在的斜躺着,时时嘘着烟丝,而且看着这烟丝慢慢的在空间袅着,又慢慢地飘散了。
素裳也不去管他,似乎这房子中并没有他这样一个人似的。她只沉思着她所愿望的种种了。她并且又非常分明地看见了北海的雪景,她和洵白站在那积雪的山坡上,许多鸟儿都围绕她高鸣着,好象唱着一些恋爱的歌曲。接着她的心便经过那种波浪,而且,这回想中的情感,仿佛要使她觉得感到的。她时时都记着“早点来!”这一句,她觉得这三个字使她的生活又添上一些意义了。随后她接连的想:“他快来了,他总会来的!”
最后他果然来了,单单脚步声就使她心动着。
徐大齐便站起来和他照例握了手,说:“昨天你没有来,到北海看化装溜冰去么?”
“没有去,”洵白回答说,一面拿下帽子来和素裳点了头。
徐大齐又问:“叶平呢?他这几天老不来……有什么事?”
“课很忙。”
素裳便不能忍耐的走过来握了他的手,脸上充满着情感激动的表情,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去看化装溜冰?”洵白惊讶的望了她,反问:“你呢,你们去看么?”“我没有去。”素裳带点嘲讽的说:“我尤其不喜欢看那些把怪样子供男人娱乐的女人!”
徐大齐便又向洵白说起话来了。
“你呢,你对于溜冰感到兴味么?”他又重新燃了一支雪茄烟。
“我不懂得溜,”洵白又勉强的回答说:“大约会溜的人是有兴味的。”
“看别人溜呢?”
“也许只是好玩——”
“我倒很赞成溜冰,”徐大齐吐了烟丝说:“因为在冬天,这是一种北方特有的游戏,同时也是一种天然的,很好的运动。”
素裳便有意反对说:“我倒觉得这种运动很麻烦:又得买一双溜冰鞋,又得入溜冰会,又得到北海去,又得走许多路,又得买门票。所以,没有钱的人恐怕溜不成。”
徐大齐便带着更正的口吻说:“生活不平等,自然游戏也不能一律。”
洵白便不表示意见的微笑着。素裳也不再说,因为她愿意这无谓的闲谈早点停止,而她是极其需要就和洵白在一块说话的。
可是徐大齐又找着洵白说下去了。
“你平常喜欢那种运动?打弹子喜欢么?”
“打弹子恐怕只能算是娱乐。”
“也可以这样解释,”徐大齐又接着辩护的说:“不过打弹子的确也是一种运动,一种很文明的运动,正如丢沙袋是一种野蛮的运动一样。”
洵白也不想再说什么,他的心是只悬念着素裳的。
然而这一个称为雄谈的政治家却发了谈兴了,似乎他今天非一直谈到夜深不可,所以他接着又问了许多,而且把谈锋一转到政治上,他的意见越多了。他差不多独白似的发着他的议论:
“武力虽然是一个前锋,但是在结果的胜利上,则不能不借重于政治上的手腕,和对于外交上的政策。中国每次的战争,在表面上,虽然是炮火打败了敌方,但在内幕中,都不能脱离第三或第四方面的联络,权利上的互惠,利害上的权衡,以及名位和金钱的种种作用,总之是完全属于非武力的能力。所以,单靠雄厚的武力而没有政治上的手腕和外交上的政策,结果是失败的。从前奉军的失败就是一个例证。”接着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素裳便打断他的话,问:
“你今天不是还要出去么?”
徐大齐想了一想便说:“不出去了。”
“我还要学日文呢。”
“好的,我在这里旁观。”
这一句答话真给了素裳不少的厌恶,但是她没有使他离开这一间书房的另一理由,因为她不愿明显地向他说,“我不能让你旁观,”所以她的心里是满着苦恼而且愤怒的。于是她默着,想了一会,便决计让他再高谈阔论下去了。当洵白要走的时候,她拿了那本《苏俄的无产阶级文学》给他,并且含意的说:“这本书给你看一看。”
洵白便告别了。他走出了这一座大洋楼的门口,一到马路上便急不过地,带点恐慌地翻开书,他看见一小块纸角,上面写着:“下午两点钟在北海等我!”
一四
北海大门口的彩牌,还在充足的阳光中现着红红绿绿的颜色,那许多打着牡丹花的带子,随风飘着。汽车,马车,洋车,少极了,这景象,就使人想到今天的北海公园已不是开溜冰大会的热闹,是已经恢复了原来以静寂为特色的公园了。进去的游人是寥寥的,出来的游人也不见多,收门票的警察便怠惰了,弯着腰和同伙们说着过去的热闹。单单在这大门口上便显出这公园的整个寂寞来了。
洵白的心境正和这公园一样。他来到这公园的门口,是一点钟以前的事,却依然不见他所想见的人。他最初是抱着热腾腾的希望来的,随后从这希望中便焦心了。刚刚焦心的时候还有点忍耐,不久便急躁起来,至于使他感觉到每一分钟差不多都成为一个很长久的世纪了,接着他又生了疑虑——这心情,似乎还带着一些苦恼,因为他想不出她还不来的缘故。他看着表:那是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了,这时已经是两点半钟。他常常都觉得一盆烈火就要从他的心坎里爆发出来的。他一趟又一趟地在石桥边走着,隔了许久才看见来了一两个游人。于是他的希望便渐渐的冷了下去,他在徘徊中感到寂寞了。
在他带点无聊的感觉而想着回去,同时又被另一种情形挽留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种声音:“洵白!”
他抬起头一看,这一个站在他身旁叫他的人,使他吃了一惊,同时他的心便紧张着而且开放着,仿佛象一朵花似的怒发了。他想了半晌才说:“我等了你半天……”素裳现着异常喜欢的,却又不自然的微笑,和他握了手,才回答:“我倒愿意我先来等你。”
说着两个人便一同进去了。
“我们到白塔去,”素裳一面走着一面说,“那里人少些。”
“好的。”接着洵白便告诉她,说他昨夜又到这里,因为他揣想她一定来玩,谁知他完全想错了。他又对她说:“我昨夜还写了一封信给你。”
“信呢?”素裳一半欢喜一半惊讶的问。
“全扯了。”
“为什么?”
“总写不好。”
素裳想了一想便问:“可以说么?”
“不必说了。”
“为什么呢?”
“现在没有说的必要。”
他们上着石阶,走到了白塔。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积雪有些已经溶化了,留着一些未干的雪水。许多屋顶露着黄黄绿绿的瓦,瓦上闪光。天空是碧色的,稀稀地点缀着黑色的小鸟儿。远处的阔马路只成为一道小径了。车马是小到如同一只小猫,那小的黑点——大约是行人吧了。这里的地势几乎比一切都高的。
两个人走到了最上的一层,并排地站在铁栏杆边。素裳将一只手放在栏杆上,身微微地俯着,望着远处,她在想她应该开始那话题了。但是她不知道怎样开始才好。她的心是跳跃的,烧热的;血在奔流着,而且一直冲上头脑去;她的情绪又复杂又纷乱起来了。她暗暗的瞥了洵白一眼,希望洵白能给她一些力量,但她只看见洵白发红的脸和等待她说话的眼光,她觉得她自己的心是又不安的动着了。她想了许久,结果却完全违反本意的说:“看,那边,一只冰船溜过来了……”
洵白只给她一个默默的会意的微笑,此外又是那等待那说话的眼光。
她又低下头。望到远处了:一阵鸟儿正横着飞过去,许多屋顶还在放光,阳光是那样的可爱而吻着洁白的雪……
过了一会,她才焦急的,心跳的,响了发颤的声音:“昨天,你回去……”
洵白又微笑地看了她一眼。
她接着说:“你回去之后,你曾想了什么呢?”
“想我今天来到这里——”
“不觉得这行为可笑么?”
“不!”
洵白把手伸过去,用力的握着她的手。两个人又默着了。
又过了许久的静寂,素裳象下了一个决心,偏过脸来,把她所有的情形和一切的经过都对他说了。最后,她的声音又战颤的问:“你不会觉得这使你有什么不好么?”
洵白的脸上完全被热情烧红了,心也乱动着,眼睛发光又发呆的看着她,几次都只想一下把她抱拢来,沉重的吻着她,但他又压制着,仿佛自白似的说:“不过我是一个C.P.。我时时都有危险的可能。我已经把所有都献给了社会了的——我有的只是我的思想和我的信仰。”
素裳便立刻回答他,说:“我知道。这有什么要紧呢?你把我看成一个贵族么?”
“我没有这样想,并且——”
素裳又接着说:“我对于现在的生活是完全反感——我已经厌恶这种生活了。我只想从这生活中解放出来的,至少我的思想要我走进唯物主义的路。我是早就决定了的。所以,这时是我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了。我并且需要你指导我。”
“不过那种工作很苦的,至少在工作的支配之下没有个人的自由。”
“你以为我怕受苦么?……那享乐和闲暇的生活已把我磨炼到消沉的,死的境地了,我实在需要一种劳动的工作。”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对于无产阶级方面的痛苦也许我比别人知道得少,但是从资产阶级中所感到的坏处,我相信会比别人多些。我不相信对于贵族式的生活感到厌恶的人也不能从事于‘康敏尼斯特’的工作。你以为一切女人都只能做太太的么?”
洵白隔了一会便诚恳的说:“我……我很了解你。我并不怀疑你什么。你对于思想方面也许比我更彻底,不过在实际的经验上我却比你多些,所以我应该把情形告诉你。”
素裳便坚决的,却颤着声音说:“你以为我和你的生活不能一致么?”“不,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事实上呢?”
洵白便正式的看着她,于是他把一切都承认了。他第一句说他相信她,而且认她是一个很使他有光荣的同志。接着他说他是从许多痛苦中——这痛苦是她在无形中给与他的——他发觉他是爱了她,好象彼此的生命起了共鸣了。当叶平在马车上对他极端称誉她,那时,他对于她简直不怀好意,因为他不相信这人间有这么一个女人。但这种轻视观念,在一看见她时便打破了,因为她给他第一个印象,就使他吃惊着,而且永远不能忘记。他又说,当他不看见她的时候,他就觉得生活很寂寞很烦闷的,他差不多每一秒钟都觉得需要和她见面……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归纳到这一句话中:“我希望给你的是幸福……”
素裳的手便软软的献给他,他吻着了。
这时两个人的心里都在响着:“我爱你!”
接着这两个身体便本能地移拢来,于是,洵白抱住她,她感动地把脸颊放在他的头发上:他们俩的生命沉醉着而且溶成一块了。
在他们的周围,太阳光灿烂的平展着,积雪眩耀着细小的闪光,一大群鸟儿在蔚蓝的天空中飞翔,无数树枝和微风调和着响出隐隐的音波。一切都是和平的,美的。
一五
从北海回来,到现在,已经九个钟头了,几乎这整个的时间,素裳都在沉思着那些情憬,那些经过,那些使她兴奋而又沉迷的,简直象一个梦似的。这时,她又一个人躲到她的书房中了,斜躺在椅子上,又连续地想着在白塔的铁栏上,她向他表示,想着他猛然抱着她,想着不知多少时候她的脸颊都紧紧的贴在他的头发上。这回想是可爱的,动心的,如同把嘴唇吻着芳醇一样,使人感到醺醺地,一种醉意的。并且,这时的夜已很深了,一切都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空间,虽然还泻着月光,却显得熟睡的样子。没有什么响动来扰乱她。她好象在这大地上是独立的,自己是为着洵白而生存的。而洵白也只是为她才发现到这世界来的。所以她这时头脑更清醒了,她的心更热烈了,她的眼睛更发光了,因为她能够如画地,毫不遗失毫不模糊地想着那有意义的,等于使她复活的,那种种——声音的发颤,血的奔跃,灵魂的摇动,一直到把两个生命成为一种意义的说着“我爱你啊!”为了这一种回想,她便去翻开她的日记,那上面,娟娟的,有些又非常潦草的写着她在最近发生的事故,所扰起的情感,所想象以及所希望的种种憧憬,这一切,都仿佛酒的刺激似的,使她慢慢的觉得迷惑了。于是那从前——那刚刚经过的各种心上的戏剧,又重演一次了,这是很甜蜜的。她几乎在这本子上整个的神往着,看了又看,随后还沉重地给了一个吻,留上了一个嘴唇模型的湿的痕迹。接着她便翻开到白页上,提起笔写道:
“今天是我的一生中的一个最大——也是惟一——的转变时期,也就是,我把旧的一切完全弃掉了。我的新的一切就从此开始了。也应该算是我的最有意义的日子!然而这日子是洵白给我的,因为如果没有他,这日子不会有的,纵然有,也许还离我很远吧。我是极其需要脱离旧的,充满着酒肉气味的环境,而同时,我是热望着一个新的世界使我的生命不至于浪费的。现在我达到了这目的,一切都如愿了。我应当感谢谁呢?没有人承得起这感谢的——除了他——那个引导我走向光明去的人!从此,我的生活是有意义的,我的工作将成为不朽的工作,我的生存是一个有代价的生存了,至少我活着我并不辜负了我自己。我是肯定了的,如同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肯定了某一部书中的某人物的命运,我把我自己献给洵白和痛苦的同胞们了。在这时代中,这是应该努力的工作,除了资产阶级的人们张着眼睛做梦——做那享乐和闲暇的梦之外,一切人——不必是身受几重压迫的人,都应该踏着血路——也就是充满着牺牲者的路——来完成吃人社会的破坏。这才是人生有意义的努力!世界上,找不出另一种事情,能比这努力更为光荣的,虽然这光荣并没有一点骄傲。我现在——我马上就要向着这路上前进了,这目标,如果我终于不曾达到而就牺牲了,那也不是什么损失,因为我至少是向着这路上走去的。现在一切都好了——我自己和他处于同等地位的人,我们将要彼此接近起来,彼此握着手,彼此把热情,思想,信仰,毅力,互相勉励着,交汇着,走进社会最深的一面,在那里,我们将发现一种光明照耀着一切生命,这也就是对于全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呵,我是肯定了的!并且,我再说一句什么人都应该努力于这一条路上的。”
看了一遍她又接着写了:
“所以我今天是完全快活的,生活的第二个快活,自然这情感中免不了有爱情的成分。的确,我这时所有的只是我将要开始的工作和正在享受的爱情了,除了这两种以外我没有什么,我也不想有。我以后将从工作的辛苦中得到爱情的鼓励,我相信爱情可以使我更加有勇气。在工作中也许会把爱情暂时忘记的,但是疲倦和困难的时候一定会想到爱情,而且从爱情中又重新兴奋了。这是我的信念:爱情在我的工作里面!至少在我想念着洵白的时候,我是要加倍努力的。这就是一个证明:我看见洵白之后我的工作就等于开始了。我诚心地把这个经验敬献给青年朋友,如果你们在工作中还不曾有一个爱人。至于我这时所感得的种种快乐,我是没有法子向你们说出来的,譬喻我发现到托尔斯泰艺术时的心悦,譬喻我领略到沙士比亚悲剧时的感动,这也不够我的百分之一的形容呢。如果你们也象我这样的经过一次,那你们就会懂得我这时的种种了。”
接着她便用力的写着:“祝我的新生活万岁!”
最后,在她的许多想象中,她急欲看见她自己穿着平民衣服,杂在工农民众的游行队伍中间,拿着旗子,喊着,歌唱着,和他们一起,向人生的光明前进!
一六
大洋楼的门口又接连地排满着汽车马车包车了。那客厅里,在软软的沙发上,又躺着许多阔人。穿白衣的仆人又忙乱着。壁炉中的火又飞着红色的火焰。玻璃杯又重新闪光了。酒的,烟的,以及花的气味又混合在空间流荡。阔人们又高谈阔论着,间或杂一些要人趣事,窑子新闻,至于部属下的女职员容貌等等的比较观……
当素裳经过这客厅门口的时候,她听见徐大齐正在大声的说:“……完成一种革命,正象征服一个异性似的……”以及许多拍掌和哗笑的声音。
她便皱了眉头,带点轻蔑的想:“这一般新贵人!”一面走下楼梯去。
汽车夫阿贵便赶快跑去预备开车。
“不用,”她向他说,便自己雇了一辆洋车,到南河沿去。
当她走进大明公寓的第三号房间,她看见洵白一个人在那里,正朝着一面镜子打领结。
这两个人一见面,便互相拥抱着了:他吻着她的头发,她又吻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她才清醒似的在他耳边说:“你,你昨夜睡得好么?”
“还好。”洵白也问她:“你呢?”
“我没有做梦。”
洵白便笑着和她很用力的握了手,于是他和她各坐在一张藤椅上。
素裳又看着他说:“你刚起来?……”
“对了。我正想到你那里……”
“在路上我还恐怕你已经去了。”
接着她和他便相议了许多事情。每一件事都经过一番精细的商量。最后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洵白便决定他不到美国去,并且觉得到美国去对于工作上并没有什么益处,因为这时并不是考察美国工业社会的时候,至少有许多工作比这个更为重要的。他便决定去要求把他派到美国去的工作改到莫斯科去,而且能运动和她一路去——如果这希望能成为实事,那末,在那里,她既然可以受实际的训练,而他自己也更多一些阅历,并且还可以和她常常在一块。于是他们便说好后天就动身。洵白便写一封信给程勉己,要他在上海为他们预备住处。他并且介绍的说:“在信仰上和在工作上,能够同我一样努力的只有他一个。我常常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勇气和教训。并且他为人极其诚恳。他也很爱好文学。所以他是我的朋友,同志,先生。你一定也很欢喜他的。”
随后他们又兴奋着,互相庆祝了一番,这才离开了。
“我是幸福的。”素裳想着一面斜着脸看着洵白站在大门口笑着。当车子拐弯时,她看见叶平挟着一个黑皮包在柳树旁走着,忽然站住向她问:“到那里去?”
“从你那里回去。”车子便拉远了。
“她到我那里去么?”叶平想,“她从没有到我这里来过。”便疑惑地走了回来。
一进门,他看见洵白现着异样快乐的脸,微笑着,知道他进来也不向他说一句话。他问:“素裳说她来过这里,是不是?”
洵白便迟疑的回答说:“是的。”
叶平把黑皮包打开,从里面拿出讲义来,一面想着他的这朋友的特别欢喜,和素裳来这里的缘故,并且他联想起近来洵白的情形,以及那一块扯碎的纸条子……他觉得这是一种秘密了。
“哼,”他生气的想,“连我都骗着。”便把那讲义放到屉子里。
这时洵白忽然叫了他,又说:“我决定后天走……”
“那末,素裳的日文已能够自修了?”
“这没有关系。”洵白停了一会又接下说:“她,她大约和我一块走。”
叶平便诧异地看着她的朋友,急迫的问:“什么,她同你一路走?为什么,你同她?……”
洵白便握着他的手,把一切情形都告诉给他了。但叶平却反对的说:“我不赞成!”
“为什么呢?”
“恋爱的结局总是悲剧的多。”
“不,我不相信。因为我和她极其了解。我们的爱情是建筑在彼此的思想,工作,以及人格上。我认为你可以放心。……”
“许多人都为爱情把工作驰怠了。”
“我相信我不会。惟一的原因就是她的思想比我更彻底,她只会使我更前进的。我正应该需要这样一个人……”
叶平沉默着了。过了许久他才拍着洵白的肩膀,声音发颤的说:“好的。我不为我的主张而反对你们。在我的意思,我是不赞成任何人——自然徐大齐更不配——和素裳发生恋爱的,因为我认为她不是这人间的普通人。但是——现在我为你们祝福好了。不过,你和她走了之后,我不久也必须到南方去了,因为我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完全孤单了。”
洵白便站起来抱住他,一面抱着一面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又会面了……至少这世界上有两个人会时时想着你。”
一七
客厅里的阔人已经散了。仆人都躲在矮屋里喝着余剩的酒。当素裳回来时候,这一座洋楼显得怎样的静寂,每一个房间都是黑暗的。
她开了那书房里的电灯,开始检拾她自己的物件。那种种,那属于贵族的,属于徐大齐的,她完全不要了,尤其对于那一件貂皮大氅投了一个鄙视的眼光。她觉得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只有一些书和稿子,此外便是她自己的相片了。
她从墙上把她的那张小时的相片取下来,放到屉子里。第一眼她便看见那一本日记,她觉得有点奇怪起来,因为她记得这日记是压在许多稿子中间,而这时忽然发现在一切稿子上面了。但她又觉得这也许是她自己记错的。于是她又去检拾一些她母亲以及她朋友寄给她的信,这信札,她约略看了一看,留下几封,其余的便撕碎了,丢开了。
做完了一切,她安安静静等待着徐大齐回来,因为她要把这许多事情都告诉他,并且要对他说明天她就和洵白一路走了。
但徐大齐到了夜深还不见回来。并且第二天她睡醒了,那床上,也不见有徐大齐的影子。这使她很觉得诧异,因为她和他同居了三年,从没有一个晚上他留宿在外面的。如果情形是发生在两个星期以前,那她一定要恨起他来,而且她自己是很痛苦的。但这时,纵然徐大齐是睡在窑子窝里,也不关她的事了。
她只想,如果他到十点钟还不回来,她只好写一封信留给他了。她一面想着一面提了一只小皮箱,走到书房去,那些书、那些稿子,那些相片,以及另外一些不值价的却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到这皮箱里。
这时她是快乐的,她的脸上一直浮着微笑。她觉得再过两点钟,她就和这一个环境完全脱离关系了,尤其对于离开这一座大洋楼,更使她感到许多象报复了什么的愉快。并且,有一朵灿烂的红花,在每一秒钟都仿佛地闪在她的眼前,似乎那就是她那新生活的象征,又引她沉思到一种光明的,幸福的,如同春天气象的思想里。
她时时都觉得,她现在的一切都是满足的。
“奇怪,似乎我现在没有什么欲望了!”
她正在这样想,她忽然听见门铃沉重地响了起来,接着那楼梯上,便响起极其急骤的脚步声音,于是她的房门猛然地被推开了。她看见进来的是叶平。
她立刻完全吃惊了。这一个朋友,显然比任何时候都异样:脸是苍白的,眼睛满着泪光,现着惊惶失措和悲苦的样子。他一进门便突然跑上来抓住她的手臂,并且眼泪纷纷的落下来了。
她的心便一上一下的波动着,但她想不出这一个朋友的激动,这完全反乎原来的神气和行为,究竟是一回怎样的事,所以她连声的问:“什么事,你?为了什么呢?说罢!”
叶平简直要发疯了,只管用力抓住她的手臂,过了一会才压制着而发了凄惨的声音:“今……今天——早上——洵白被——被捕了!”素裳便一直从灵魂中叫出来了:“什么!你——你说的?”
“他还在床上,”叶平哭着说:“忽然来了武装的——司令部和公安局的——便立刻把他捆走了!”
素裳的眼前便飞过一阵黑暗了。她觉得她的心痛着而且分裂了。她所有的血都激烈的暴动了。她的牙齿把嘴唇深深的咬着。她全身的皮肉都起了痉挛,而且颤抖着,于是她叹了一口气,软软的、死尸似的,倒下了。
叶平赶紧把她撑着,扶到沙发上,一面发呆地看着她。素裳把眼睛慢慢张开了,那盈盈的泪水,浸满着,仿佛这眼睛变成两个小的池子了。她失了意志的哭声说:“他在什么地方,我要看他去!”
叶平便擦了一擦眼泪说:“看不见。他们决不让我们知道。”接着他便压制着感情的说:“现在,我们应当想法子营救他。并且,徐大齐就很有这种力量,他不难把他保释出来的。”
素裳便也制住了感情的激动,平心静气地想着挽救他的法子。她也认为徐大齐所处的地位和名望,只要他说一句话,就可以把洵白从子弹中救回来了。
两个人便在这一种惨祸的悲苦中带着一点希望的光,盼着想着徐大齐回来。
每一秒钟,都成为长久的,充满着痛苦的时辰了。叶平时时叹息着说:“假使……都是我害了他,因为他完全为着我才来的!”
素裳也带悔恨的说:“也许,不为我,他早就走了。”
于是,一直到下午三点三十五分,徐大齐才一步一步的上着楼梯,吸着雪茄,安闲地,毫无忧虑的样子。素裳便悄悄的擦去了眼泪,跑上去抱住他,拉他坐到沙发上,好柔声的说:“你知道么?今天早上洵白被捕了,”她用力压制她的心痛,继续说:“恐怕很危险,因为他们把他当做一个共产党,其实——无论他是不是,只要你——你可以把他救出来。”
徐大齐皱着眉头,轻轻的吹着烟丝。
叶平便接着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并且他这次来北平完全是我的缘故。我真难过极了。我自己又没有能力。我的朋友中也只有你——大齐——你为我们的友谊给我这个帮助吧,你很有力量把一个临刑的人从死中救活的。”
徐大齐把雪茄烟挟到指头上,问:“他是不是共产党?”
“我不敢十分断定——”叶平想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我相信,他并不是实际工作的——他就要到美国去的。”
素裳又恳求的说:“你现在去看看吧。是司令部和公安局把他捕走的。无论如何,你先把他保出来再说,你保他一点也不困难。你先打一个电话到司令部和公安局去,好么?”
徐大齐便做出非常同情的样子,但是说:“不行。因为这时候他们都玩去了,未必我跑去和副兵说话?”最后,叶平含着眼泪走了。素裳又忍着心痛的向徐大齐说:“你写两封信叫人送去好了,也许——”“为什么?”徐大齐打断她的话,怒气地看着她,声音生硬的问:“你这样焦急?”
素裳便惊讶地暗想着,然后回答说:“不为什么。他不是叶平的好朋友么?我们和叶平的友谊都很好。所以我觉得你应该给他帮助,何况你并不吃力,你只要一句话就什么都行了,他们不敢违反你的意旨。”
徐大齐不说话,他一口一口吸着雪茄烟,并且每次把烟丝吹成一个圆圈,象一个宝塔似的,袅袅地飘上去了。
一八
洵白已经是一个多星期没有消息了。在这个短短的——又象是非常长久的日子中,每天叶平都跑到这洋楼上来,并且都含着眼泪水地走回去了。在每次,当素裳看见他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便重新创痛起来,但是她常常把刚刚流到眼角的眼泪又咽着,似乎又把这眼泪吞到肚子中去的。甚至于她为了要借助徐大齐去挽救洵白,她把一切事都忍耐着,尤其和洵白的爱情,她不敢对他说,因为她恐怕他一知道,对于洵白性命就更加危险了,至少他不愿去保释他的,所以,在这些悲苦的日子中,一到徐大齐面前,她都装做和他很亲爱的样子。她常常违反自己的做出非常倾心地,抱着他吻着,和他说种种不堪说的甜蜜的话。最后她才听到他答复:“放心吧。这算个什么大事情呢?只要我一开口就行了!”
然而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而徐大齐给叶平的回答还是:“那天被捕的人很多,他们又替我查去了,不过被捕的人都不肯说出真姓名,据他们说在被捕者中并没有洵白这么一个人。”
于是到了这一天:当素裳正在希望徐大齐有好消息带回来,同时对于洵白的处境感着极端的忧虑和愁苦的时候,叶平又慌慌张张地跑来,现着痛苦,愤怒,伤心的样子,进了房门便一下抱着她大声的哭了起来,她的心便立刻紧了一阵,似乎在紧之中又一片片的分裂了。她落着眼泪害怕的问:“怎样,你,得了什么消息么?”
叶平蹬了一下脚,牙齿互相磨着,气愤和激动的说:“唉,我们都受骗了。我们都把一个坏人当做好人了。”
素裳便闪着惊骇的眼光看着他。
叶平的两只手握成拳头了。他又气愤和激动的说:“今天吟冰来告诉我,她说她曾要任刚到司令部去打听(任刚和黄司令是士官学校的同学),据说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当天的夜里就在天桥枪毙了,因为这是市政府和市党部的意思,并且提议密捕和即行枪决的人就是徐大齐……”
在素裳眼前,一大块黑暗落下来,并且在这黑暗中现出一个沉静的,有毅力的,有思想的脸,这个脸便立刻象风车似的飞转着,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于是,她看见洵白站在这世界最高的地位上向她招手,她的心一动,便跌倒了。
当她清醒时,她看见叶平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拿着一杯冷水,她的眼泪便落到杯中去,一面想着徐大齐为什么要陷害洵白的缘故。她忽然想起那一本日记,那一本她本来压在稿子中间而发现在稿子上面的日记了。
“一定,”她颤抖着嘴唇说:“他一定偷看了我的日记……”
叶平把头低下了,把袖口擦着眼角。
她又哭声的说:“是的,都是我,我把他牺牲在贼人手里了!”
于是她伤心着,而且沉沦在她的无可奈何的忏悔里。叶平便一声声叹着气。
随后,当她又想到徐大齐的毒手时候,她的一种复仇的情感便波动起来,她觉得要亲手把他的血刺出来,要亲手把他的胸膛破开,要亲手把他的心来祭奠洵白的灵魂。这自然是一种应该快意的事!但她立刻便觉悟了,觉得纵然把徐大齐杀死,于她,于洵白,于人类,都没有多大益处,因为象徐大齐这般人,甚至于正在等着候补的,是怎样的多啊。她觉得她应该去做整个铲灭这一伙人的工作,否则杀死一个又来一个,这不但劳而无功,也太费手脚了。因此她便更坚固了她的思想,并且使她觉得一个人应该去掉感情,应该用一个万难不屈的意志,去努力重造这社会的伟大工作。接着她决定了,她要继续着洵白的精神,一直走向那已经充满着无数牺牲者的路,红的,血的路。于是她把眼泪擦干,和叶平相议了许多事情,最后她向他说:“今天,夜里十二点后,我到你那里去,我搭五点钟的车。”
一九
马车从大明公寓的门口出发了。街上是静悄悄的。马蹄和轮子的声音响着,这响声,更显得四周寂寞了。天上铺着一些云,没有月亮,只稀稀地露着几颗星儿,吐着凄凉的光,在灰色的云幕中闪着,夜是一个空虚而且惨黯的夜。
随着马车的震荡,素裳和叶平的身体常常动摇着,但他们的脸是痛苦和沉默的。
一直到马车穿了南池子的门洞,素裳才伸过手,放在叶平的肩上说:“我走了,你最好也离开北平,因为说不定徐大齐也会恨到你的。”
叶平便握着她的手回答说:“离开是总要离开的。这北平给我的印象太坏了。并且有这样多可悲可惨的回忆也使我不能再呆下去。我不久就要走的,但是我不怕徐大齐陷害我,至少我的同学们会证明我,而且大家都知道我。”
接着素裳又说:“如果洵白的尸首找得出来,你把他葬了也好;如果实在没有法子找,也罢了。横竖我们并不想有葬身之地。”
叶平激动了,闪着泪光的说:“好的。这世界终究是你们的。你好好的干去吧!至于我,我是落伍了,至少我的精神是落伍的。我的许多悲剧把我弄成消极的悲观主义者了。我好象没有力量使我的生命再发一次火焰。象我这样的人是应该早就自杀的。但我还活着,并且还要活下去,这是我对于我自己的生命另有一种爱惜,却难免也是一种卑怯的行为。因此,我的生活是没有什么乐趣的,至少在意义上所存在的只是既然活着就活下去吧这一条定则而已。其实,从我的生活上,能让我找出什么意义来呢;每天,除了吃饭,穿衣,睡觉,便是编讲义,上讲堂,拿薪水。如果在我的生活中要找出一件新鲜的事,那就是领了薪水之后,到邮政局去,寄一部分钱养活我的一个残废的哥哥和一个只会吵架的小脚嫂嫂……我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不会自杀,大约这一辈子要编讲义编到最末一天了。”
素裳默想着,过了一会她忽然说:“我不是你的一个朋友么?”
“对了,”叶平沉着声音说:“一个最坦白最能了解的朋友,唉,这也就是我的全生活中惟一意义了。”
素裳便充满着友谊地伸过手给他吻着,同时她也吻着他的手。马车便停下了。
他们走进车站去。这车站的景象,使叶平回想到三个星期前,当他来接洵白时的情景,他的心又伤起来了。他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一面在三等车的售票门口,买了一张到天津去的和一张月台票。
这时火车快开了。火车头喷着白气!探路的灯照在沉沉的夜色里,现出一大条阔的白光。许多乡下人模样的搭客正在毫无秩序地争先着上车。叶平紧握着素裳的手,带着哭声的说:“到上海,先去找程勉己去,他是我的同学也是洵白的同志,他可以设法使你到莫斯科去。如果你不至没有写信的时间,你要常常来信。”
“你最好早点离开北平……”她一面说一面上车去。汽笛叫着,火车便开走了。
在叶平的眼睛中,在那泪水中,他看见一条白的手巾在车厢外向他飘着,飘着,慢慢地远了去。
于是这火车向旷野猛进着,从愁惨的,黯澹的深夜中,吐出了一线曙光,那灿烂的,使全地球辉煌的,照耀一切的太阳施展出来了。
1929年5月7日早上二时作完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