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心
第一章初识
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素璞为了她的朋友黎云结婚,她要去帮忙,所以绝早便起来了。当她走到栉沐室的时候,太阳刚刚晒到柳树巅,一群云雀纷纷向各处找吃食去。
素璞站在一面大菱花镜前,打开了头发,右手拿着一把淡黄色玳瑁的梳子,只放在头顶上,怔怔地出神;她想今天是黎云结婚的日子,而且是一个晴朗爽丽的好天气,真可算是良辰美景了。据黎云说他俩已恋爱三年,只为了那位新郎海文已经结过婚,因此他俩在苦恋中挣扎了三年;直到最近海文才和他的妻子正式离了婚,现在他俩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对苦恋的人,达到结婚的目的,黎云不知怎样快乐呢!唉,人人都有一个甜美的黄金时代,我自己呢?
素璞默默地沉思着,那拿梳子的手软瘫瘫地落了下来,她连忙把梳妆台下的春凳拖了出来,爽性对着镜子发起呆来,她一个苦闷的心正回味到四年前她的婚礼上去。
那时也是一个晴明的好天气,而且又当百花开得最灿烂的仲春时节,百灵雀和黄鹏早晚唱着婉妙的歌声;那时候她仅仅十七岁——一个对人生毫无认识的少女,在中学三年级里读书,在学校年假大考结束后,她带着快乐闲散的心情,回到家里;看见她母亲整日整夜地忙着,定作家具呀,买衣料呀,她莫名其妙地问母亲道:“妈妈买这些东西作什么?”而妈妈总是含笑不言,有时或者说:“自然有用处。”不久年假满了,她预备搬到学校去,妈妈连忙把她叫到跟前,摸着她的头发一面慈和地说:“阿素这半年不必上学了。”
“为什么不上学,妈妈?”
妈妈沉吟了一下说道:“贺士已经毕业了,一两日就从上海回来,六七月间要到外国去,这一去至少三四个年头,而你们的年龄也有这么大了;我想还是让你们结了婚他再走,我也放了心,不然一个青年男人在外国住上几年,难保不发生变卦,所以前些时候我已去信和贺亲家商议着,就在春天把你们的大事办了,你能和他同去更好,不然的话他也有个挂牵,就不致发生什么毛病了。”她听了母亲的一番话,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惧,只觉得满心腔中充塞着一种异样的感觉,见了人不由得羞答答地不敢抬头,那些亲眷们又常常跑来和她开心什么“小姐大喜呀!”那位老姑妈更使她难为情,每次来了,总是把她通身上下端详个仔细,然后笑眯眯点头道:“这孩子倒有些福气,听说姑爷人品长得不错,而且学问也好,今年刚刚二十多岁已经大学毕了业……”老姑妈唠唠叨叨说个不休,这给她一种很好的印象,于是她感觉得这位未来的夫婿,已占据了她整个的处女之心了。
她在家人忙乱的热闹空气中,匆匆地已过了两个多月,眼看吉期一天近似一天,她这时每日只躲在房里,绣一对鸳鸯嬉水的枕头;在那一针一线中织着她美丽的热情的幻梦。
最后她所理想的结婚生活,变成事实了。贺士果然是一个神隽的青年,在新婚的生活里,他俩都昏昏沉沉地过着,也许那就是所谓甜蜜吧!不过他俩兴趣上似乎总有些不相投,时时显露出互相间勉强应付的痕迹。
窃贼般的时光,悄悄地溜走,她结婚已经两个多月了。一天早晨她从床上起来,贺士还沉沉地睡着呢,她披了一件睡衣,推开玻璃窗,倚着窗栏,看见院子里的海棠花一朵都没有了,倒是树荫深处已缀着豆粒般大的海棠果了。同时天气也一天一天闷热起来,贺士出国的日期将近,她对于离别的滋味,有点模糊的凄酸,不免掉过头去望着正在甜睡的贺士。这时贺士正打了一个转身,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便又睡去了。她觉得一个人怔在窗前没有意思,便悄悄地走出房门,墙阴的两株红玫瑰已经开得很茂盛了,她便摘了几朵,仍回房来;贺士这时已经醒来,他看见她云鬓蓬松还不曾梳洗的样子,便问道:“你这么早跑到园子里作什么?”
“我去摘几朵玫瑰花泡茶吃!”
“哦,玫瑰都已经开了吗?”
“是呀,光阴过得多么快!”她说了这话,心里有些发哽,并且叹息了一声道:“再有十天你也就要走了。”
“不错,仅仅只有十天了;素璞,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在家里也闷,不如和妈妈商议,还是继续去读书吧!”
“也好,不过我近来似乎有些毛病,常常头疼,而且心头作呕,月经已经两个月不来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好找个医生看看。”贺士说着连忙爬了起来,要水洗过脸,就匆匆去找杨大夫来。
不久大夫到了,仔细地检查后,便含笑道:“恭喜嫂夫人是喜病,没有什么关系,过了一定的时期,自然会好的。”
她自从听到自己要作母亲的消息,似乎害羞又似乎骄傲。同时她有点怀惧,因此她要求贺士再迟半年去国外,贺士也答应了。从此她便安静地等待着。到了年底她很平安地生产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贺士在第二年的春天,就离开她到欧洲去了,现在已经是去了三年……素璞回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这时心里充满了无限春愁,她早要知道别离是这样的滋味,真不该让贺士单独出国了。她不禁滴下悲怨的泪滴。正在这时候,张妈拿了洗脸水进来说道:“少奶奶洗脸吧!”
“放下好了!”她懒懒地回答着,站了起来;一面洗脸一面泪滴儿仍如泻珠般滚了下来,她这时不但想到异国的贺士,而且也想到家乡幼小的爱女,因为当她生产以后,贺士即出国,她便到北平进了大学,现在也整整离家三年了。
这一早晨素璞在哀愁与回忆的情绪中混过,而不待人的时间,早又中午了。海文和黎云的婚礼是三点钟,吃过饭就应当去,因此她忙忙地收拾了,换了一件衣服,坐车子到了中央公园。这时满园花草,都开得灿烂夺目,又加着两排苍松翠柏更引人留恋,果然是好天气,美景色,谁说老天无知呢,安排了这样的画境,为这一对幸福的人儿……
她一面走一面想,不知不觉已早到来今雨轩了,她刚想向茶房问黎云来了没有,只见黎云已笑嘻嘻站在户口向她招手,她连忙迎了上去道:“怎么样?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也没有什么可预备的,只等时候到了行礼。”
“海文没来吗?”
“他去拿定的花球去了。”
“你家里的人呢?”
“他们都在后面的屋子里,我来替你介绍介绍,回头请你帮着她们招待来宾。”
黎云领着素璞绕过那草坪,便进来今雨轩的大厅,只见礼堂里满是花篮和松柏枝搭就的台子,十分富丽。在大厅的后面,有一间小屋子是预备新娘化妆的地方,黎云推开门,只见里面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黎云指着那位三十多岁矮胖的男子说道:“这是家兄。”又指着那位团脸的女人道:“这是家嫂。”这时另外一个年轻的男人也站了起来,黎云说:“这是舍侄纯士,他在西郊大学读书,”回头又指着素璞说:“这是我的同学素璞女士。”大家见过了,黎云的哥嫂,便向素璞含笑道:“今天要劳女士的神,替我们招待招待客人!”
“那是当然帮忙的。”
她们应酬了几句话后,黎云便对纯士说道:“你们外头坐着吧,恐怕客人也快来了,我让嫂嫂替她烫头发。”纯士应着便陪素璞到大厅上,参观了一阵礼堂。他便招呼素璞到廊子上的茶座上坐下,茶房泡了一壶香片茶,又摆了一桌子的糖果,他俩吃着茶等待客人,但是时候还早,除了一些游园的人们,从这里经过外,还不曾有人来;在这闲暇时间中,素璞忽然抬起头来,向坐在对面的纯士望了一望,她觉得纯士面孔上,有一种使人难忘的印象,她莫名其妙地把纯士的五官暗暗地品评着,最后她发现他的眼睛特别光亮。同时她感觉贺士虽然是一个美男子,可是赶不上纯士聪隽有精神。她正在呆呆地思量着,忽听纯士说道:
“素璞女士是研究教育吗?”
“不,我是研究史地的。”
“快毕业了吧?”
“还有一年半。”
“贵校的史地用的是什么课本?”
“我们不用课本,完全是讲义,不过先生另外还写了几本英文的参考书。”
“女士也喜欢看西洋文学书吗?”
“偶尔也看一些,如迭更司的小说呀,大仲马父子的作品等,不过我的外国文程度太浅!”
“那是女士太客气了,我常听见黎云姑姑谈起女士对于中国文学很有根底,而且我也曾拜读过女士所填的《浪淘沙》,真是调高韵逸;几时女士也教教我填填词!”
“笑话,我哪里会填什么词,不过一时高兴,胡乱写上一些罢了。”
他俩正谈得高兴时,忽见有几个客人已向这里走来。纯士招呼客人到大厅里坐着,素璞去看黎云,只见她已将一头的乌云,烫成水波纹式,脸上擦了脂粉,果然比较年轻美丽了。黎云对着镜子向素璞含笑道:“你替我把纱披上试试看。”素璞便把那长方盒里的薄如蝉翼的白纱,轻轻地拿了出来替她齐额披好。衬着身上粉红色的礼服,果然光艳耀眼。素璞扶她坐在椅上,这时女客也来了不少,有几个亲眷走进来看新人,黎云默默含情地低着头,让她们品头评足,素璞本想陪着她,忽见她嫂嫂进来说道:“素璞女士,外面来了几个黎云的同学,请你去招呼她们坐吧。”素璞听了这话,只得撇下黎云到外面去招呼了。
五点钟行过礼后,来宾们都纷纷坐上席了,正好素璞同纯士坐在一张桌子上,当喜宴将散的时候,纯士向素璞低声说道:“黎云姑姑叫我请女士慢一步走。”
不久来宾都散尽了,黎云已把头纱取下来,换了一件玫瑰色的软缎绣花旗袍,满脸喜气地挽着海文走出公园,坐汽车回家,纯士另外雇了一辆车子送素璞回去。
在寂静的长安街上,路灯闪闪地发着青绿色的光,天上繁星如棋子般满布着,一钩新月才从云层里吐露出来,春天的和风,夹着花香拂吹着,这美丽的夜,当然是最适合新婚儿女的环境;便是这一对初识的青年男女,他们依样地也被这软软的春光所陶醉了。在这个时候无论哪一个人,心弦上都颤动着活跃的音波,而憧憬着梦幻的美丽,虽然明知自己所想象的,是超越实际的热情,但是春便是整个浪漫的象征,因此这汽车中的纯士和素璞也竟不能逃避春的诱惑,在他俩的心田深处,已暗暗地洒上相思的种子了。
不久已到了素璞的家里,纯士看着素璞下车进去了,他才又折回城东去,在车上他似乎惊喜着自己发现了些什么,但同时又像是失掉些东西似的。
第二章接近
天色才有些朦胧,素璞从梦中醒来,一只手撩起白色的蚊帐,只见嫩绿的柳条,在残月疏星的光影中,轻轻地荡动;东方的天容,尚自寂寂不见霞彩;从枕头底掏出手表一看,原来才四点钟,她转过身子去,打算再睡一觉。但是眼睛尽管闭着,睡魔总不肯光临,脑子里倒像开了电影,一幕一幕清楚地演映着往事。最奇怪的是纯士的面影不住在她的意识界里浮泛,同时不免联想到去国外三年的贺士了,不知他在异国过些什么生活,也曾想到她空闺独处的凄凉没有?咳,光阴是过得这样快,春青是不常久的,而贺士总不想着回来,使这美妙的光阴,在离愁别恨的心情中消尽,素璞想到这里,由不得要羡慕新婚的黎云夫妇,同时也对自己的孤寂而伤感,这时心头一阵酸楚,由不得两行清泪沿颊而下。素璞哀思沉沉地躺着,窗外的云雀早被阳光惊醒,吱吱地叫着。邻家的黄狗,也断续地吠着,远远已听见街车隆隆粼粼的声音,她一翻身从床上起来,拭干了眼角的余泪,开了冷水管草草洗过了脸,从屉子里拿出贺士的一张四寸大小的照片,看了看,但是这影里情郎是这样木呆呆地望着她,再不谅解她心头的焦愁,而安慰她,她叹了一口气依旧放下照片,只坐着出神;忽然听见走廊上有人走路的声音,跟着杨妈托着一杯热气蒸腾的牛奶来,说道:“少奶奶今天起得这样早!”她“嗯”了一声,伸手接过牛奶来,有心无意地喝了下去。杨妈接了空杯子出去了。素璞站起来,对着镜台草草地梳了一下头发,从衣架上取下那件绸子的夹大衣,披在身上,走到庭院里,无目的地兜圈子;只见杨妈手里拿着一封信,从外面走了来。
“少奶奶!这是黎云小姐那里送来的,说是要回信的。”
素璞接过信来,一面拆信,一面向杨妈道:“你叫他等一等吧!”
杨妈答应着去了,素璞只见一张浅红色的花笺上写道:
素璞姊姊:
昨天多劳了,非常感谢!今年妹拟请几个朋友来家便饭,务望姊拨冗光临,毋任盼祷之至,匆匆顺祝康乐!
妹黎云谨具
素璞看完信,心里仍然闷闷的,本想辞掉了不去,又觉得在家里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去混混吧。于是她拿了一张卡片写道:
黎云妹妹:
蒙宠召甚感!届时定来,再谈!
素璞再拜
素璞将片子写好,交来人带去,把笔往桌上一丢,站起身来,向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说来,看了几页,时钟早已敲了十二下,连忙打开粉盒,向脸上扑了一扑,换了一件莲灰色的夹旗袍,拿着手皮包,走出门来。恰好有一辆人力车停在那里,她坐上去道:“到东城无量大人胡同!”车夫一见这位不讲价的雇主,心想这是好买卖,于是欢天喜地提起车柄,如飞地向前跑去。
转了一条马路,无量大人胡同到了。就在路西的一家红漆大门口停住,素璞给了车钱,便向前敲门,跟着出来了一个看门的男子,请素璞里面坐,素璞正往里走时,早已看见黎云和海文一对儿,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同时说道:“客人都到了,就候你一个呢!”
“真的吗?那真对不起了!”素璞含笑说。
“等些多喝两杯酒就行了。”黎云说。
他们一面说一面已进了客厅,果然已经来了不少客人,大家见素璞走了进来,都站起来招呼,素璞已看见纯士也在那里,她不知不觉高兴起来,这时纯士也笑盈盈地走过来道:“素璞女士,昨天真受累了!”
“纯士先生太客气了,倒是那么夜深,还劳你送我回家,真使我不安呢!”素璞说。
“好了!好了!”黎云叫道:“你们大家都不必客气了,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我们,只有让我们向诸位道谢!”
他们正在互相谦谢时,仆人已来请吃饭,素璞随着大家来到饭厅里。看见那屋里,已整整齐齐摆着一桌席,在每一个座位前,放着一张小巧精致的画片,写着各人的名字,于是大家找到自己的名字坐下。素璞的右边恰好是纯士的位子,纯士连忙把椅子拖了出来请素璞坐,素璞含笑谢了坐下;仆人陆续地上着菜。黎云向纯士道:“纯士,你招呼素璞多吃两杯酒!”纯士果然把酒壶拿起,替素璞满满斟了一杯,同时自己也斟了,说道:“素璞女士,我敬一杯!”素璞连忙欠身道:“对不起,我的酒量太小,这一杯受不了,还是让我慢慢吃吧!”
“那是女士太不赏脸了,”纯士说:“我听黎云姑姑说女士的酒量极好。本来一个有天才的人,没有不善于喝酒的,只是我面子小,所以女士不肯喝!”
“纯士先生太言重了,好吧!我喝一杯!”素璞果然把一杯酒干了。纯士连忙又替她斟上一杯,一面又替她布菜;素璞空着肚子,喝下这杯酒去,只觉一股热潮冲上脸来,头有些晕,心脉急切地跳着。纯士才知道她果然酒量不大,连忙吩咐仆人打热手巾,又亲自剥了一个蜜桔送在她面前。素璞吃着桔子,她的心灵早已飞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只觉得全身瘫软无力,勉强地吃了一些菜,直挨到席散,她连忙找到一张沙发椅靠着。纯士偷眼见她两颊绯红,倦眼微饧,更比昨天好看了;心里也禁不住一动,但是再一想她已经是罗敷有夫的人,自己不应尚存什么非分之想,他这样自己责备自己,但他仍不能避免热情的袭击……不禁心里暗诵着古人的诗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他感叹着,陡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前半年,黎云姑姑住在学校里,忽然患了胃病,父亲曾到学校的疗养室去看她,只见一个女子,正替她煎药;态度十分温柔、诚挚,父亲看见心里非常赏识那个女子;回家他对妈妈说:“黎云妹妹的那个女朋友,样子长得还不错,而且性情温柔,对黎云妹妹真是体贴入微,这样的女子,现在真不容易找到,不知道她已经定婚没有;如果能替纯士找这样一个妻子就好了。”后来父亲果然对黎云姑姑说起,黎云姑姑叹了一口气道:“没缘法,人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父亲听了这话,也就放下不提,不过弟弟们常拿这件事和他取笑,他呢,也只当是一件笑谈,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当真过,谁知昨天在来今雨轩一见,这一颗毫无挂碍的心,竟不期然地受了纠缠……
纯士默默地沉思着,忽见黎云走过来道:“纯士你来,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情呢?”纯士说。
“你现在功课忙不忙?黎云问。
“不算忙……”纯士说。
“那就好,前几天素璞请我替她找一个人补习英文,我当时就想和你商量。因为事情忙,简直就忘了,适才她又和我提起,我想你要是不很忙,就不必另找别人,干脆请你帮帮忙吧!”
“就是她一个人补习吗?”
“是的,你的意思觉得怎么样?”
“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每个星期只能补习两次,因为学校离城太远,除非星期六,和星期日,再没有功夫进城的。”
“其实两天也尽够了,你想什么时候开始好呢?”
“那都随便,不过既已答应了,就早些开始吧!”
“好,等我找素璞来,你们当面接洽!”
黎云送了客人们回来,便约了素璞到客厅来,纯士连忙站起让坐。
“素璞,我已经替你请好了先生啦,只是什么时候好,你同纯士去商量吧。我叫他们泡碗浓茶给你们吃。”黎云说着便到里头去了。
“素璞女士真是好学。可佩!可佩!”纯士微笑地说。
“什么好学,实在感觉得文字不够应用,只好格外巴结些了。”
“女士为什么总是这样客气?”纯士怅然地说。素璞听了这话不禁一笑道:“学生对先生当然应该客气些!”
“言重!言重!这么一来我倒不敢答应替你补习了。”
“好了,我们不要尽开玩笑吧,倒是定个什么时候好?”
“我星期六下午一点钟进城,星期日下午六点钟回学校,如果是补习两次的话,我想星期六下午两点到四点,星期日上午八点到十点。”
素璞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下道:“很好,就这么定规了,只是用什么书呢?”
“那随女士的意思,喜欢补习什么都可以。”
“我想补习一本西洋近代史,其余再读一些文学作品。”“好……今天是星期四,就从后天开始吧,我到女士家里去。”
他们商量定后,时候已将近黄昏,素璞便辞了黎云、海文回去。
素璞到家,吃过晚饭立刻把要补习的两本英文书找了出来,自己先预习了一遍,精神有些疲倦上来,便收拾睡下。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她的心似乎比较充实了。
转眼星期六到了,她一早起来,吟咐杨妈把屋子打扫干净,又预备了一些精致的糖果点心,把书房里的花瓶的残花都换了新鲜的,真是收拾得窗明几净;午饭后她本想稍微睡一下,但是躺在床上,心绪如潮,她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这样不安,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心的眩惑,最后她躺不着了,重新洗了脸,淡淡地施些脂粉,便到书房里,对着书,支着颐,怔怔地出神。壁上的时钟当当地敲了两下,她的心更跳得厉害了;只得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勉强地镇静着;不久院子里,听见橐橐的皮鞋声响,杨妈领着纯士进来了。她连忙站了起来迎接。纯士含笑地问道:“女士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不,还有几个亲戚,他们到西山玩去了。”
他们寒暄后,素璞把书拿出来;纯士细心地讲解了一遍,又出了几个问句;素璞很敏捷地回答了,两点钟的时间早已过去。
素璞收起书,吩咐杨妈把预备好的茶点拿了出来,纯士吃着茶,和素璞款款地谈着。早又满树斜阳,庭前老鸦呱呱地叫闹,纯士只得辞了出来。在归途上纯士的一颗心依然绕在素璞左右,他觉得素璞不但有女性的温柔,而且同时也有坚固的意志,和奋斗的精神;在我的生命史上这是第一次与女性接近,想不到就碰到这样一个不容易使人去心的女人。他觉得欢喜,但又感伤,当然他自己觉得有点脸红,为什么那样自私,占有欲那样强?这已是一朵有主的名花了……除了作一个好朋友,不能再有别的希望呢!……这是纯士的心事,不过上帝安排的命运究竟怎样,不但我们不能揣测,就是素璞与纯士他们也何尝算得定呢!他俩只是一对瞎子,闭着眼向前走,走到哪里算到哪里。
光阴一天一天过去,素璞同纯士的认识也一天一天深起来,他们每星期有两次的聚会,虽然在这一年春天过完时,他俩还能勉强保持淡然的友谊,不过在他俩的灵海里已涌起苦闷的恶浪。那一夜纯士从素璞家里教书回来后,素璞躲开亲戚们,独自坐在竹丛前,悄悄地流泪;而纯士呢,独自在天安门的石路上,徘徊沉思,使得天上那位多情的月姊,也不禁黯然,她终于不忍看这一对苦闷的人儿,而躲到浓云背后去了。
第三章低诉
纯士从素璞那里教完书出来,已经是日影横斜,晚鸦归巢的时候了。他捧着一颗紊乱的心,回到家里去,一走进门就听见黎云哈哈的笑声,便连忙上前去招呼,黎云向他笑嘻嘻地说道:“神气哟!先生回来了。”
“姑妈专门说笑话……姑夫呢?”纯士问。
“他看朋友去了,回头会到这里吃晚饭的。”黎云说:“喂,纯士,我问你,素璞的英文程度怎么样?”
“当然不算好,不过她极用功,而且细心!”
“你的观察不错,她平常就是一个细心而用功的人!”
纯士听了黎云在赞扬素璞,心头陡然又兴起一股奇异的情流,——那是一股非常不和谐的情流,一半儿欢喜,一半儿嫉恨,但在他想到素璞每次说起贺士,便表示一种不快的神情时,他的心不禁怦怦地跳动了。……这的确不见得完全绝望,纵使无缘和她发生什么形式上的关系,但是作个精神上的安慰者,也何尝不好呢!他沉思到这里,一天愁烦,都交付那阵晚风带走了。高高兴兴地跑到自己房里,找了一张淡绿色的花笺,蘸了浅紫色的墨水,在上面写道:
我所崇敬的素璞女士:
当然我们已不能算是初交,两个月以来,我们时时有见面谈话的机会,自然我应当满足……不过人类的心是异常神秘,而且是一个永远想着前进的东西,因此我对于女士也是希望我们间的友谊与流光俱进!女士请相信我,一只纯洁柔驯的小羊,还不曾离开母亲的怀抱,独自到社会作人的我,是极需要热情的培养与诚挚的指导,今后我希望女士时时策励我,鼓舞我……
纯士写到这里接不下去了,自然他第一次给一个爱慕的女友写信,连自己也把捉不定说什么好,写得太亲昵了怕碰钉子;写得太轻松了,又不能尽意,他把这封信看了又看,觉得还过得去,因此把花笺折了起来,装在一只浅紫色的信封里,外面写着“素璞女士惠展”。他郑重地把信放在大衣的袋子里,预备明天去教书时,乘便递给素璞。
夜里黎云和海文告辞回去,纯士回到房里看了两页书,便沉沉睡去了。这一夜他是在温馨的心情中陶醉着,天大亮了,才被绿窗前的一阵鸟噪所惊醒,连忙收拾了就奔向素璞家去。走到书房里,只见素璞身上穿了一件黑色印度绸的单衫,素面红唇,更觉妩媚,斜倚在那张近窗的沙发上,默默含情地望着窗前的海棠花,一见纯士走近,连忙站起来含笑招呼。纯士一面看手表,一面抱歉地说道:
“今天晚了,素璞女士一定等了很久吧!”
“并不很晚,”素璞含笑安慰般地说:“我也才到书房里来,这几天天气渐渐热了……”
素璞说了这句话,陡然停止,脸上绯红,连忙装作叫杨妈倒茶来;纯士见了这情形,虽然莫名其妙,不过眼里看了这酡颜粉面的少妇,也不知其然地红了脸,幸喜杨妈倒茶来,解了他们的围。
功课补习完了,杨妈又端出一杯汽水来,纯士接过来喝着,立刻觉得冷浸齿颊,气爽神清,便笑道:“这汽水真好!又清香,又爽凉。”
“哦,那是我昨夜就冰上的。”
“这真多谢了。”
“又来了。”素璞微含怒意地斜睨着他。纯士只低着头暗诵:“宜嗔宜喜春风面!”素璞看他一声不响,倒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怎么不说话了?”纯士也笑道:“是呀,话太多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我这里有一封信,请你看看吧?”
“信?”素璞怀疑地望着他道:“是给我的吗?”
“是的,”他说:“我随便写了几句,请你不要见笑!”
素璞脸上又涌起一股红潮来。拿着信躲在沙发角里悄悄地看着,最后她微微一笑,把信折起,夹在那本英文历史书里,呆呆地望着窗外。这时她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尽了,眼圈有些发红,后来她喟然长叹了一声道:“天下的事情,为什么这样不凑巧!”
纯士听了这话,也正刺在他的心弦上,也不禁低头叹气,后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是贺士和素璞的感情究竟如何,他老早就想问,但今天却正是机会,因极力镇静道:“贺士先生不久就要回来了吧……我想他回国后,你们的生活一定很美满了。”
“美满吗?我也是这么样希望,但是天下的事情,如人意的究竟太少!”
“女士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听见贺士先生学问人品都不可多得……”
“当然,这样一个男人,我们是指不出他有什么劣点,不过不见得是个个女人都喜欢他吧!”
“莫非说女士和贺士先生之间有过什么裂痕吗?”
素璞这时抬起眼皮来看了纯士一下,凄然一笑道:“纯士!”她这样亲呢的称呼,使纯士倒不知所措了,连忙诺诺连声道:“你能把你们之间的生活告诉我吗?……假使我能对你们有些益处,我一定帮忙!”
“你晓得我一向都沉在苦闷中吗?……说起贺士来,他有他的长处——一切男人没有他那么细腻;可能他也有他的短处,他的思想太固执了。他满脑子都是封建余毒,他不了解女人的心,而且他不承认女子的人格,他要他的妻子绝端地服从他,服侍他……这是我们根本不能合作的原因,……”素璞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继续地说道:“而且他也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我们结婚后一年多,他便到欧洲去,听说他在那里的生活很舒服,而他从来没有顾念过我和他女儿的生活,现在我到北平来读书,我的小女儿放在我娘家母亲那里,就是我每年的用度也都是我母亲供给……”
“当然无论什么人都有些短处的,只要你能谅解他,便什么都不成问题了。”
“这也是无可如何的想法罢了!”素璞懒懒地答应着。
“好在一个人的生活方面很多,就是家庭生活若略有欠缺,只要别的方面满意,也未尝不可得到安慰的。”纯士安慰她。
“这倒是实话,所以贺士走后,我才决心到北平来读书。”素璞说。
“其实事业的安慰,比其他更要紧,试想我们到世界上来了一趟,若果一无所得,未免太辜负此生了。我愿意将来我们能作个事业上的互助者,如果能蒙你不弃,把我当一个恭顺的弟弟看待,我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你呢!”
“也许你的年龄比我小,不过你的学识却在我之上,我怎敢作你的姊姊?”
“不,素璞姊!你实在还没有深切地了解我;我实在是一个不知世故的小孩,我到今天活了二十三岁还不曾离开学校的生活,而你呢,我相信比我强多了,你好好地教导我帮助我吧。我有人心,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素璞听了纯士天真纯挚的话,不禁含笑道:“让我们作一个纯洁的好朋友吧!”
纯士喜欢得跳了起来。正当这时候,忽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午炮声,才提醒他,连忙告辞回家。当素璞送他到屏风门那里,他低声说:“明天给我写回信呀,千万别忘记了,我盼望着呢!”
“是了,我不忘记,再会吧!”素璞答应着,直看他转过屏风门才怏怏地回转来。到上屋时,她的婶母问她道:“怎么今天上了这许久的课?”
素璞被她这么一问,连忙镇静着答道:“因为我请他替我开了两个外国信封,又起了一封信稿,所以耽误些时候。”婶母有意无意点着头进去了。她也跟到堂屋里,只见桌上饭已摆好。她坐下陪着婶母们吃完了饭,独自躲到房里,斜卧在沙发上。这时天气真有点闷人,院子里金银藤的温香,一阵阵袭人,她感到陶醉和疲软,昏昏沉沉地闭着眼,恍惚间看见纯士由外面走了进来,她正想坐起来时,谁知纯士已经挨着自己身边坐下了;同时自己的右手,也被纯士紧紧地握住,她怕婶婶走进来,碰见不好,所以急着想把手拖回来,但是全身就像被浸在酒坛里,软瘫瘫动弹不得,正在这时候,忽听她婶婶的声音在喊她,她真吓得魂飞魄散,用力一挣,醒了。睁开眼一看,一缕艳阳映在玻璃窗间,梨树上的鸟影,淡淡地照在白色的窗帘上,四境寂寂,哪里有人声,更哪里去找纯士的影子呢!
素璞怅然地坐了起来,闷闷地回想梦里的情景,正在如醉如痴的时候,忽见杨妈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递给她道:“少奶奶,这是您的信!”
素璞接过来一看,正是贺士从外国寄来的,连忙拆开读道:
素妹惠览:五月十七号的信已收到了。你现在打算多读些外国文我很赞成,将来有机会,或者也到外国看看,西方的物质文明,民族精神,都足以使我们景仰的。我在这里住惯了,对于将来回国真有点踌躇呢!前些日子我在柏林认识了一位米利安小姐;她是一个热心的女看护,前几个月我在医院养病时,认识她的。她极细心地看护我,有时还唱歌给我听;后来我病好了离开医院,她仍常来看我;这次我离开柏林时,她亲自送我上车,当车子蠕蠕前进时,她那蓝色神秘的眼里,满蓄着清泪,那样子正像一朵含露的蝴蝴兰,颤巍巍地招展于晚风里,唉,这时我心里真感到凄凉,回想起从前黄浦江头离妻别子的情形,也没有这样难过,你就知道我近日的心情了。不过我身体还照样康健,你可以放心。我们的女儿现在还在她外祖母那里吗?你几时回去看她呢?我想象她一定长得很高,如果有照片寄我一张也好!再谈吧,祝你快乐!
你的贺士
素璞看完信,立刻觉得脑子里,深深地印上米利安小姐的影子,同时这影子又变成一支锋利的针,不住地在她心上刺;心头的血,变成一颗一颗的泪珠,陆陆续续地滚了下来,一件白色绸衫的大襟,沾湿了一大块。她哭了一顿,最后她突然毅然地站了起来,把这封信丢在屉子里,她觉得这是贺士先对不起她,——虽然认得纯士,事实上是在贺士这封信之前,不过自己一向是克制着情感,不敢有一些越礼的行为,现在贺士既然钟情于米利安小姐,那我就是有个把情人,也大家抵销得过呢。因此她决定给纯士写信,并约他到颐和园去清谈。她悄悄地来到书房里,把房门掩起,先对着一面镜子拢了拢头发,便拖过那张自由椅子来坐下,找了两张仿宋制的宣纸信笺,提起毛笔,只管在墨池里蘸来蘸去,一双眼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树影,过了约有三分钟,才向那张宣纸上写道:
纯士:
我是一只笼里的云雀,在一种运命之下,我失掉了自由,从此我的生活是单调的,苦闷的,阳光不是没有,美丽的树林不是不多,悦耳的溪流不是不能陶醉人们的灵魂,只是恨我都没有份!
在我不曾认识你以前,我似乎已习惯了我束缚的生活,我不回忆什么,也不梦想什么,只是安静地让命运宰割,谁知见了你之后,你伟大的灵光,启迪了我的愚昧,你强有力地告诉我,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由我们自己创造什么便是什么,从此我对于我的生活,发觉了错误之点,我对于我的苦闷感到有解除的必要,我想在你面前低诉,呵,纯士,你希望我们的友谊与流光俱进,我更希望我们的友谊与天地同终,让我们永远是这世界上的好朋友吧!
近来天气热了,我想出城玩玩,这个星期上完课,我们同到颐和园去谈谈,好不好?再谈,祝你康乐!
素璞上
素璞封上信交给杨妈,精神上觉得爽快多了;到婶婶那里坐了坐,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里。月光正照在窗子上,她便不开电灯,换上睡衣,倒在床上,静望着如水月华,不知何时竟入梦乡了。
第四章月下
素璞自从决心变换自己的生活,她心里是一半激愤,一半悲怨,同时又掺着些莫名所以的陶醉,这种杂乱的心情,简直是大大地困恼了她。匆匆星期六到了,纯士照例来上课,并且答应她第二天同到颐和园去。当纯士走后,她回身坐在书房的沙发上,默默沉思,虽是窗外美丽的黄昏,闪烁着耀眼的彩霞,她也毫不措意。
夜幕渐渐垂下来了,书房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素璞走到窗边,向天空一望,只见那半圆的皎月,已拨开东方灰色的云层,向人间照耀了,陡然一个美丽的幻影,跃动于她的意识界里:
“在一带馥郁的花林中,闪动着如霰的月光,在那光波下,飞舞着初夏的花魂,那里是充满了温馨的神秘的空气,在那散乱的花影上,放着一张二人椅,一对青年人正燃烧着热情,低低地谈着。他们遗忘了整个的世界,只有那身旁的一丛荼蘼,了解他们陶醉的心情,在月光下微微地点头赞叹!呵,这样一夜一夜的过去,直到他们脱离这世界的时候。”
素璞幻想到这里,一颗沉闷的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动起来了。她一面盼望这幻想立刻实现,同时她更预料到这幻想明晚就可实现,但是想到贺士时,她又觉得有点对他不起,后悔不应该约纯士了;明天还是托故辞了不去吧,她就想这样决定了,但是她立刻又感到内心的空虚,她斜在沙发上支着颐只管思量。这时屋子里已经暗得看不见人了。忽然见杨妈在窗外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怪,少奶奶到什么地方去了?书房里也是墨漆黑,难道在书房睡着了吗?”她一面说一面推门进来,摸着门边的电灯钮把灯开亮了。素璞怕被她看破自己的心事,因此真的装睡,闭了眼假打鼾。杨妈走到面前,轻轻叫了两声道:“少奶奶,少奶奶!”素璞微微地睁开眼,看看杨妈道:“唷,我怎么躺躺竟睡着了,现在几点钟了?”
“少奶奶,八点都敲过了,饭已摆好,请你去吃呢!”
“好,我就来了,你先去吧!”素璞说。
杨妈应着果然先进去了。素璞站起身来,整整衣裳,向天空呼了一口长气,装着一张欢喜脸到婶婶房里去吃饭。在饭桌上婶婶说道:“明天张家办喜事,我要到天津去一趟,早车是几点钟?素璞你记得吗?”
“普通快车是六点三刻,特别快车是九点,婶婶打算坐哪一趟车去?”
“六点三刻太早了,且又不是特别快,我还是九点去吧!”
“也好,但不知在天津耽搁几天?素璞问。
“至快也得两天才能回来。”
“叔叔去不去?”
“他不一定,……你明天在家不?”她婶婶说。
“也许要到城外去,因为黎云她们约着到颐和园去,不过我还不一定去不去。”
“你玩玩也好,反正家里有杨妈她们,你叔叔大约总不会去的。”
素璞见婶婶这样说,嘴里虽应着道:“是,”但心里两念又激战起来了。回到房里,不知不觉又把贺士的信拿出来看看,读到“回想当年黄浦江头离妻别子,还没有那样难过”的一句,又不禁突起满腔愤妒的火焰来。想到自己真不值,在贺士的心上,连一个西洋看护妇的地位都赶不上,作这样傀儡似的妻子,还有人生的趣味吗?我应当干脆地和他断绝关系,素璞想到这里,立刻勇气百倍,她打算写封信责备贺士,同时提出离婚。忽然间她那娇小可爱的女儿的影子,浮上她的观念界来,唉!她是一个纯洁的小女儿,我不应当给她造一个不幸的环境;她应享受父亲母亲的爱抚。这一转念素璞的心整个软了,她独自垂着泪,那时夜色已深,亮月清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她对着月儿轻轻地叹道:“聪明的月姊啊,请你告诉我,女人的心为什么应是这样多纠纷。你看贺士他只知寻自己的快乐,再不置念妻儿的,我为什么这样怯弱,唉,从今以后,我也应为自己打算了,明天我还是同纯士去玩,我应当作个独立人格的女人,我并不属于任何人,除非对方也一样地属于我。素璞想到这里,心胸觉得舒泰了。这时月影已移到窗前的梳妆台上;她转过身子,渐渐地睡去。
第二天七点多钟时,她一切都筹备好了,当她婶婶坐车到天津去时,她也同纯士坐汽车到城外去。在路上她是异常沉默,只望着沿途的田畴出神。忽然觉得纯士的手臂,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肩上,她不禁回头向纯士一望,恰好纯士的目光也正注视自己呢,这刹那的接触,使他们彼此的颊上,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一丝含羞的笑纹,漾于他们的嘴角。纯士柔和地说道:“素璞,你觉得高兴吗?”
“你说呢!”素璞低着头含笑说。
“我觉得高兴,你也高兴不是吗?”纯士快活地说。
“也许是吧!”素璞故作犹疑的口吻说。
“你真顽皮,为什么说话总是这样不痛快!”纯士说时捏着素璞的手,素璞一声不响地低着头。
“你又在想什么?”纯士扳起她的头来问。
“纯士,我们俩人的遇合多神秘呵!”素璞怅然地说。
“对了,”纯士说:“天下有许多事,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在三个月以前,我也想不到世界上有你这么个人,就是知道有你,也再想不到我们一见就那么倾心!”
“唉!”素璞叹息道:“只可惜不早几年遇见你!”
纯士听了素璞的话,抬头又看见素璞泪光盈盈,他也不禁黯然了,他们不能再继续谈下去,只让这沉默包围了他俩。
忽然车子停了,抬头看见已到了颐和园门口,他们下了车,给清车钱,纯士便去买了门票。他俩并肩进去,才走进门,就有一股浓郁的花香扑到脸上来,他们沿着那曲折回廊往里去,穿过一个石洞门,就看见滟滟波光的昆明湖了。这时太阳正将到中天,照着整个清澈的湖面,闪起万朵银花,千条金蛇,使人睁不开眼来,他们沿湖找到一座干净的石级,便坐下来。纯士伸手去摸那湖水,已被日光蒸得有些微温,但是水极清碧,可以一直看到底,里面的石子呵,水草呵,游鱼呵,都看得清清楚楚,同时把他俩的身影儿也清楚地照了出来。素璞在身旁的草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子,向纯士道:“你看我来搅动这一湖静水。”她说着,便将石子抛到湖中去,果然激起一个漩涡来。纯士见了笑道:“你的力量太小了,看我!”纯士捡起一块瓦片,平面的向湖心撇去,一连撇起五六个浪花来,纯士得意地笑道:“你看如何?”
“你的力,果然比我大,你不但能激起这静湖的浪花,你还能鼓起心海的巨涛呢!”素璞说时,望着纯士一笑,纯士立刻明白她双关的意思,并且也知道素璞有爱自己的意思,于是勇气立刻壮了许多,伸手搂住素璞的腰说道:“我们吃饭去吧,吃完饭再到各处逛逛。”
素璞点头应允。他俩站起来,并肩前行,走到那饭馆子时,里面已坐着不少吃饭的人。他们选了一张比较僻静的座位,叫了两份大菜,茶房来问:“喝酒不?”纯士不等素璞回答,便抢着说道:“拿两杯葡萄酒来。”
“怎么你想喝酒吗?”素璞问他。
纯士微微地笑道:“喝一点酒没有什么害处,是不是?”
“当然,”素璞慨然地说:“人生难得是陶醉。”
“对了,对了!”纯士欢喜地说:“更难得是和知己一同陶醉,素璞,我但愿能在你面前醉一辈子。”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魔力!”素璞说着惨然一笑。
“你何必那样说,只怕你不容许我陶醉罢了!”
“唉,不必说了吧,这些问题,说起来徒乱人心!”
正在这时候,茶房已将葡萄酒送来。纯士先端起来向素璞道:“喝酒吧!”
“慢些,等吃点东西再说,不然又要像上次那样容易醉了。”
“好,好,”纯士连忙放下酒。茶房送上西红柿牛尾汤来,他们吃过,跟着就是一盘生菜虾,纯士最喜欢吃生菜,用叉子叉起来就要吃,素璞连忙叫道:“喂,别吃,别吃,生菜里面最容易寄生病菌,如果要吃,也要叫他们拿开水烫过才能吃呢!”
纯士听了这话,果然放下生菜不吃了,他望着素璞说道:“到底你是细心人,我若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姊姊,常常地照应照应我就好了。”
“世界上细心的女人多着呢!这又有什么希奇!”素璞说。
“只是细心能算什么,最要紧的是她能对我细心,像你刚才对我一样。”纯士说。
“这种人当然也有,等我替你介绍一个好了。”
“罢,罢,你不用费心!”纯士有些不高兴似地说。
“你这人就真怪!”
素璞说着微微一笑,便不响了。纯士只望着酒杯出神,这时菜已完了,素璞说:“你不是要喝酒吗?好,我来陪你喝完,我们到别处去吧!”
纯士果然端起酒杯来,高举着对素璞说:“我祝福你的命运如此酒的鲜艳。”
“多谢,”素璞说:“我也祝福你前途像这酒一样甜美!”
他们含笑地撞着杯子,跟着把酒一气喝了下去。
他们出了饭馆,日色正毒,便躲在一架藤萝树荫下面,旁边有一座玲珑透剔的假山,山下有一座石洞,非常阴凉,他们在石洞里的石头上坐下;素璞有些酒意,无力地走进石洞,眼睛疲倦得睁不起来,身体软瘫瘫地似乎要睡去,纯士连忙靠近她坐下,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说道:“你静静地睡一歇吧!”
素璞闭着眼,把头点点,果真像已睡着,纯士低头望着她醉意沉醉的脸颊,和那润如玫瑰花瓣的唇,他想偷着吻一下,但是他不敢,如果素璞翻起脸来怎么办?……纯士想到这里,连忙把这念头压下去,连正眼也不敢向素璞望了。
不久素璞醒来,说道:“我真睡着了,压酸了你的腿吧?”
“没有,你睡得舒服吗?”纯士说。
“当然,”素璞说了这句,自己觉得太忘情了,不禁红着脸跑到石洞外面去停了一会,她才招手叫纯士道:“太阳已经斜西了,我们去到处看看吧!”
纯士同她慢步地绕着回廊走了一圈,又到石船上看了些时湖上的夕照,五色的彩晕,映得湖水紫一块,红一块,绿一块,就是画家,也很难捉住那刹那间变化的复杂的色调呢!
西天的落照,已现到山背后去了。他们出了颐和园,素璞说:“我们赶进城去吧!”
纯士低头沉吟了一下说道:“素璞,郊外的月色,比城里好看得多,何妨就在城外住一夜,让我们欣赏大自然的美丽!”
纯士无形中的一句话,但却困惑了素璞的心,昨夜书房里的幻想,立刻又涌上心头,“不错,”她高兴地说:“郊外的月夜,一定很美,让我们在月下好好地谈谈,也算是人生的乐事呢!不过我们住在哪里去呢?”
“离这不远我有一个兄弟,他租了一所房子,在那里养静,我们去搅他吧!”
他们踏着初上的月影,慢慢向乐家村去,不久已到了。那是一座小巧的茅屋,一共三间,纯士的兄弟住在靠左那间房里,外面是两间打成一间的作为书房。纯士走到门口叫道:“明士在家吗?”
明士连忙从房里跑了出来问道:“哪个?”素璞远远地打量明士的样子,和纯士虽然有些相像,但纯士的眼睛,是锋利如剑芒;明士呢,却含蓄如一潭春水,温和多变化。
明士走出门来,看见纯士带着一个女郎,便向纯士微笑道:“这位就是素璞女士吧!”素璞走近前含笑地招呼了,他们便到书房里坐下。
纯士叫过明士悄悄地说道:“我们今夜要在你这里住。”
“当然可以,”明士说:“只是床没有,这样吧,我们睡在书桌上,叫素璞女士睡在我的床上。”
“其实我们今夜谁都没有睡的心情,你只管先睡,我们就在前面树林里谈一夜,实在疲倦时,再来睡。”
明士听了这话笑了笑道:“好吗?我还作我的事去,你们几时来都可以。”
素璞同纯士挽着手,来到前面的一座柏树林里,月光从树隙中透到地上,交柯的叶影,洒满地上,加着深馨的夜气,阵阵中人欲醉,使这一对热情的男女忘了一切,深深地陶醉了。
素璞紧倚在纯士的肩上,同纯士穿着树林,慢步地走着。忽然听见树梢头婉啭的鸟语,一递一和地低唱着,纯士低声说道:“素璞,你看这鸟儿多知趣!它知道我们快活,所以唱起歌来。”
素璞不响,只是仰起头来,望着纯士微笑。
纯士低声地叫道:“素璞,我爱你!”
素璞依然不响,不过把头更挨近纯士的胸前。纯士伸出右手,紧紧地搂着她温柔的腰肢,又轻轻地道:“素璞,你爱我吗?”素璞仰起头来,两眼充满了爱情,笑望着他,纯士大胆地吻着她的额,素璞竟把眼睛闭上了。纯士便把唇从她的额部,移到唇部,立刻一股电流穿过他俩的全身,他俩的灵魂,跟着花魂,一同飞舞。皎洁的月光,正从一枝树桠中照在他俩的身上,这寂静的森林中,霎时间洋溢着活泼的生气。
月儿慢慢地西斜了,他俩无语地走向归途,不久已到了明士的住所。纯士低声地向素璞道:“素璞!我感谢你的赐予!”
“纯士!”素璞应道:“我也一样地感谢你,在今夜的月下你给了我毕生不能忘的印象!”
第五章苦恋
当晚他们回到明士家里,胡乱睡了一歇,庭外的雄鸡已喔喔地唱晓了。明士起身,照例到前面树林里去散步,等到他回来时,素璞也已收拾停当,纯士还躺在藤椅上打鼾呢!
明士的房东唐老太,这时提着一壶开水进来说道:“先生好早啊,要吃什么点心?叫阿三去买。”
明士连忙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我这里还有挂面青菜,就煮了吃些也罢,回头要买时,再通知阿三好了。”
唐老太应着去了。明士把锅子里倒了些水,放在火炉上。素璞看见,连忙走过来笑道:“让我来吧!”明士对于烹调的事,本来是外行,因此也不推辞,把青菜,挂面,香菇,虾米一类的东西,都拿来放在素璞面前。素璞先把青菜洗净,把作料放在一起烧熟,重新又拿出一个锅子,把水烧开,放进挂面去滚一滚,然后倒掉面汤,加上青菜汤,烧好了,便盛起来,叫醒纯士。大家吃饱了,纯士便到学校去,素璞也雇了车子进城。
素璞到城里已经十点了。她要赶到学校去上文学史的课,所以便不回家,走到学校时,已经打过上课铃了。她悄悄地走进课堂,只是无数的目光,都向她身上投射。她连忙低下头,找个位子坐下,心里兀自怦怦地跳,她觉得这些人的神气,似乎有点不对,难道她们在怀疑自己吗?或者竟有人已探知她的秘密了吗?她的脸不禁涌起红潮来,简直再不敢抬头向她们看了,她怕她们的眼光,更证实了她的猜想。
那讲坛上站着的先生,是个年近五十岁的瘦老头儿,他低声细气在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但是同学们有的在看小说,有的在写情书,还有几个怔怔地望着窗外垂柳出神,这情形同平日没有分别,也没有人再回头来看自己,素璞这才慢慢放了心,想听听先生的讲演,但是先生的声音太细弱了,好像一只苍蝇在嘤嘤地叫,唉,太没劲了,这还是当今第一流的名教授呢!素璞有些不相信地向那位先生,抛了一条鄙视的目光,而先生一无所觉,仍然嘤嘤地继续着。
素璞把脸转过来,也向窗子外凝眸,一片蔚蓝的青天,微飘着两片凉云,冉冉地向西去,素璞的一颗心也跟着它飞到西郊,昨夜月下的一吻,到如今还余留着的陶醉,使她的内心发出紧张的微叹,她从屉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道:
“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神秘的东西;那热烈的唇,有玫瑰瓣的温柔,也有泼辣的生命力。”
纯士——他是那样精明,但同时又那样深情,昨夜我无力拒绝他对我的表白,因为他是用圣洁的爱降伏了我。从今以后,我同他之间的樊篱,已经被热情摧毁。
当当下课铃响了,素璞的灵魂重新回到现实的人间,她看见那位瘦老头子,驼着背迈出了课堂门,她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喂,老素,你昨天去看电影了吗?”一个女同学名叫梅生的向素璞问。
“没有。”素璞迟疑地应着。
“那么你怎样消遣呢?——喂,老素,昨天我本想约你到城外骑骡去的,后来因为家里来了亲戚,走不开。”
“哦,我昨天正闷着呢!假使你要来找我,那简直好极了!”
“是呀,”她说:“我真讨厌那个亲戚,好好的又跑来作什么?不然,我们昨天骑骡到西山去,晚上就住在那里看月,够多么有趣!”梅生有些懊恼似地说。
素璞听了她这些话,又由不得心里发毛,禁不住偷眼看她的神气,只见她若有意,若无意地微笑着,只得强压住搏动的心说道:“看月就是公园也很好,何必一定要上西山去呢?你不用懊恼,今晚我陪你到公园去吧!”
“真的吗?好姊姊,你真好。”她跑过来搂着素璞说。
素璞见她不再提到西山的话,这才放了心,陪着她一齐去吃过午饭,又上了两堂课,已经三点半钟了。素璞找着梅生告诉她说,要先回家一趟,等七点钟来找她上公园,梅生答应了。她便忙忙回家来,一问杨妈婶婶还没有从天津回来,叔叔也不在家,看朋友去了。
素璞走到自己屋里,想给纯士写信,不知纯士现在的心情怎样?谁知纯士这时候,也正坐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手中握住一管自来水笔,遥望着那明亮的电灯出神,——他正想到早晨和素璞分别后,匆匆跑到学校,刚刚赶上第一堂课,他照旧安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他的心无论如何收束不来,素璞的影子,总在眼前跃动。一股温馨的情流,紧紧地拴住他的心,他深信自己已经陷入了情网;他也明白这是冒险,但是素璞已占据了他整个的灵宫,如果一天缺少了她,便要被空虚所危害,纯士默然沉思着,到底无法自释。放下笔,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绕着藏书柜慢慢地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书似的。不久看书的人,来得多了,纯士便又回到那角落里,他觉得心头梗塞,神情仿佛好像生了病。因此信也不写了,抱起书来,懒懒地离开图书馆。走过那块草坪,便到了一个小小的月洞门,月洞门的那边,是学校园,纯士信步走了进去,只见园里的花木溪流,都溶在静默的月光里,他顺着石子路,走到小池塘旁边,捡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孤孤零零地从水里映了出来;他黯然地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素璞!来吧!莫要辜负了良夜美景。”正在他情思缠绵的时候,忽听见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吓得连忙回头看,原来是同学张霖,他附着纯士的背说道:“纯士,你独自在这里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纯士忸忸地掩饰着。
“不要骗人,我听见什么良夜美景,大概是在作诗吧!”张霖微笑轻说。
“也不算什么诗,不过看见如此美景,心里快活,因而随便哼两句,不巧便被你偷听了去。”纯士故意板起面孔说。张霖听了这话,不再言语,只望着那石山脚的潺潺水流发怔,纯士抬头看见他,满脸揄悒的颜色,心里觉得稀奇,因说道:“老张,何事这么沉思?”
“嗄!”老张叫了一声道:“纯士!我近来沉在苦闷的海里了,你看我近来的神气,有点变化吧?纯士,不瞒你说,恋爱根本就是苦恼!”
纯士陡然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霖,嗫嚅着道:“老哥!你莫非恋爱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张霖冷笑了一声道:“难道只许你们恋爱,我就不能恋爱吗?”
“不是这么说,因为你一向不曾对我说,我又怎么会晓得?你到底爱了哪一个,告诉我吧!”
“这个人你也认得!”张霖淡然地说。
“哦,是了!前天我听见别人告诉我,你给李美雯写信,她把你的信公布出来了,莫非你所爱的就是她吗?”
“谁说不是呢?”张霖怅然地说:“偏偏是冤家路窄!”
纯士拉着张霖,同坐在河畔的石头上道:“老哥,你这又算什么,她不爱你,你再找别人,又何至苦恼!我以为两个人彼此相爱,而环境偏不许他们相爱,这才真是苦呢!”
“对了,纯士,我正想问你,你们已到了什么程度!”
纯士的手有些发颤,他低声说道:“我们已经明白的表示相爱了。”
“那你们已互相得到慰藉,还有什么苦恼?”
“老哥,”纯士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越相爱,我们越想不分离;换句话说就是思亲近,但是在法律上,在道德上,我们都不应该亲近呢!”
“你也是想不透,你们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叫素璞同她丈夫离婚呢?离了婚,道德上,法律上便都不成问题了。”
“不过我不敢开这个口,也不愿因为我而拆散他们的家庭。”纯士诚恳地说。
“那么,你只有低头受爱情的宰割了。”
“是的,我只有这样作,我愿意为圣洁的爱而牺牲个人的幸福。我仅希望培养一朵生命的花,长存于枯寂的人间,我自己倒不一定要享受它。”
张霖听了这话,不禁点头,发出赞美的叹息!纯士心里也似乎充满了光明,适才的阴霾,都化归为乌有了。他心境顿觉得洒然了,站起身来,辞了张霖,仍旧到图书馆去看书。
却说素璞提着笔,心头绞着乱麻般的思想,她不知道她今后究竟应持何种态度,可是她不能抗拒那一股热烈的情潮,像一股决了堤的猛流,向她全身冲激,最后理智的明灯,渐渐地黯淡下来,现在她只愿深深地沉在情海里。她含着甜美的微笑,在一张信笺上写道:
敬爱的纯士!
我的心充满着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我认识了你——一个纯真的青年,我是多么骄傲呢!
虽然我同时是负着母亲和妻子的责任的,不知道我哪一天才能打破这个镣铐。——那夜你屡次地为了这一点叹息,当时我虽默然无言,但是我的心正滴着血呢。呵,纯士!在这种纷杂的社会里,我们不幸要作过度的牺牲者,但是纯士,请你谅解我;我虽然有着江南人的血统,柔韧的性情,而同时我也是一匹不受羁勒的天马,我有热情,我有梦想,我要作时代的先锋,纯士!这就是我的态度了。请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充实我内心的生活!
……
素璞写完信,自己拿起来读了一遍,似乎还不能尽意,那字里行间,都露着矛盾的痕迹,她一手按住这信,一面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候,杨妈又来叫她吃饭,她一看手表,六点半已过了,连忙去吃了饭。回到房里,把那信胡乱地揣在皮包里,匆匆去找梅生。到她家门口时,早已看见梅生在那里等她呢;她见了素璞急急地迎上前去,叫道:“唉,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们就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你看月亮已出来了。”素璞应道:“好,快走,快走!”她俩跳上车子奔向中央公园去。到园子的门口,只见一盏煤气灯点得亮如白昼,倒把月光夺了,因此梅生提议到水榭那边去。她们折向右边,过了一座石桥,果然这里没有电灯,那月儿的娟娟清光,笼罩着画栋雕梁的水榭,还有那近旁的花畦和果树,也都浴着如银的月光;至于御河水呢,微波涟漪,银鳞起伏,映着河畔垂柳的影子,另有一种幽静的美丽。
素璞伴着梅生走到水榭前的假山下,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一阵阵温和的风,吹来一股浓郁的香气,梅生不住声地叫道:“好香,好香!”便站起身来东张西看,把素璞一个人丢在那里,绕着假山走了一阵,回来时,只见素璞两眉紧蹙,望着月儿,只管叹气。梅生以为素璞心里在想远别的贺士和她的女儿呢,因拊着她的肩叫道:“素璞,我原是叫你出来散心,你倒像要哭的样子,唉,你们这些结了婚的人,心眼就特别窄,我知道你又在那里想贺士了。”
“瞎说,谁又想他呢?”素璞说了这话,自己又觉得不应当,心里又急又痛,脸上禁不住一红,眼泪便扑簌簌流了下来。梅生便拖她起来,说道:“走吧,走吧,我们到那边看看花去,别在这里只管伤心,这都是我的不是了,好好要你看什么月,唉……”
素璞看了梅生憨头憨脑地发着牢骚,由不得噗嗤地笑了。“你真是个孩子!”素璞说着便同她向上林春色那边走。这时园里游人很多,都坐在长美轩一带吃茶,她们兜了两个圈子便回去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素璞同纯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地热烈起来,每星期六星期日,他们总是厮守着,他们很快乐地消遣他们的假期。
这最近的星期日,他们早晨在先农坛里,听松涛的悲歌,将近黄昏时一同回到一家酒馆里吃饭。吃过饭,纯士要回西郊的学校去,素璞同他坐着车,走到西直门时才分手。素璞在车上,低声地问纯士说:“纯士,下礼拜早点来,只是我们是永远喝着爱情的苦酒!”
“苦酒,不错,”纯士说:“唯其是苦酒才越有力量呢!”
渐渐这一对年轻的恋人,被一层灰尘所隔绝了,纯士的车子已去得远了,素璞才折回城里来。在路上,素璞望着天河边的牵牛织女星,轻轻地说道:“让我们深切地体验着苦恋的滋味吧!”
第六章谣言
纯士与素璞过着苦恋的生活,每天忙煞了邮差,幸喜时光知趣,如飞地已跑到暑假了。纯士毕业考试结束后,就开始筹备到美国去求学位;素璞本来要回江南的,但为了纯士就要出国的缘故,所以决定不回去了。
那一天纯士行过毕业典礼后,他在房里,把书架上的书籍,一本本搬了放在两只大藤箱里,跟着又去收拾书桌,那上面摆着一张素璞四寸的小照,背景异常清幽,辽阔的云天,丛密的竹林,一湾流泉,素璞坐在泉旁听丛篁的高歌,意态闲逸。纯士对照片呆望半晌,脸上映着喜悦的光辉,一面哼着“梦里情人”的曲子,一面把照片拿起,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含笑唱道:“没有人在监视我们,吾爱!”于是敏捷地把照片投在那只小提箱里,轻轻掩上箱盖,往椅子上一坐,喘了一口气,点清了行李的件数;然后他跑到外面喊工人,雇了一部汽车,把东西搬出去,安置好了,他跳上车去,坐在司机的旁边,得意地说道:“开进城去!”
“城里什么地方?”车夫说。
“西观音寺!”纯士说得非常爽脆,这使得那世故颇深的车夫,不禁含笑地道:“学堂放暑假了呀?先生!”
“对了。”纯士高兴地说。
那车夫便开足马力,风驰电掣般地前去。经过西郊那条不平的马路时,纯士看见路旁的田地,正涌着一叠叠的麦浪,好像碧海上的轻波,麦穗沉沉下垂,一个年老的农夫,一手扶着锄犁,一手摸着那半白的胡须,微微含笑,纯士由不得生了艳羡之情,同时心里想着,假使我能同素璞,到一个无人认识的乡村去,过幽闲的田园生活,厮守一辈子,那真是太理想,太自由的生活了。他正神思飞越的时候,车子忽然停了,抬头一看,原来已到西直门了。那城楼旁边站着几个荷枪的兵士,要查看进城人们所带的东西。纯士连忙把一张学校的片子递给一个兵士道:“老总,这箱子里都是书,不看了吧!”那几个兵听了这话,接过片子看了又看,又把纯士上下打量一番,沉吟一下说道:“去吧!”
纯士重新跳上车子,汽车夫拨动机关,转眼间已进了城,又转了两个弯,便到观音寺。纯士在家门口下了车,开发了车钱,敲开门,叫人提进书箱行李去。纯士便连跑带跳地到了上房,见母亲正坐在一张大桌子旁作针线呢,纯士叫道:“妈妈!我回来了!”母亲连忙放下针线,脱下那副老花眼的镜子来,含笑说道:“学校放假了吗?”
“是的,放假了,妈妈!”纯士一面摇着芭蕉扇,一面答应。
这位精明而慈祥的老太太,连忙吩咐用人打洗脸水,她又自己跑到厨房里去弄小菜。纯士看见母亲满脸慈爱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和感激,连忙打开藤箱,把他的毕业文凭捧着,跑到厨房告道:“妈妈!你看我的文凭!”老太太听见,连忙走了出来,觑着眼望那张花花绿绿的毕业文凭。并且说道:“这上面都写些什么,怪好看的,我想配个玻璃框子挂起来倒不错。”
“呀,妈妈!”纯士叫道“这个收起来吧,这个文凭有什么挂头,等到我得了美国的博士文凭再挂吧!”
老太太听了这话笑了笑:“也好!”说完她仍回到厨房去,纯士把文凭依然放在箱子里。
不久母亲把菜烧好,纯士陪着吃了饭,便托故去看朋友,悄悄到素璞那里去。走进书房,只见素璞正低着头写信呢,杨妈叫了一声:“少奶奶!纯少爷来了。”
素璞抬头一看,果见纯士含笑地站在门口,她连忙把信塞到屉子里,笑道:“请进来坐吧,你怎么今天就进城了?”
“怎么?你不欢迎吗?”
“讨厌!”素璞娇嗔般把头一扭说:“你昨天的信再没有提起今天进城的话,当然我要问问你了!”
“是的,是的,”纯士用告饶般的口吻说:“随便开开玩笑,小姐千万别生气,……我昨天原想写信告诉你的,后来我想还是来个出其不意,你不是更欢喜吗?”
素璞这时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纯士,含情微笑,使得纯士不知所措了。正在这时候,杨妈端茶进来,素璞连忙正色说道:“杨妈!你去打个电话,叫‘宾来香’送一桶冰淇淋来吧!”杨妈答应着去了。
纯士看看杨妈已去远了,便挨近素璞身边坐下,柔声问道:“你是不是给我写信,刚才?”
素璞点点头。
“那么拿出来给我看吧!”
“不,没有写好,有什么可看呢?”
“那么你告诉我你要写什么吧!”
“那怎么能告诉你呢。”
“为什么不能?”
“你这人真好笑,有许多话只能在信上写,哪可以当面鼓,对面锣地说呢?”素璞说时,向纯士回睁一笑,纯士就势勾过她的颈子,接了一个深深的吻,并低声叫道:“Mydarling!”
素璞只是含笑不答,纯士因又说道:“你叫我一声吧!”
“叫你什么?”
“随你的便。”
“纯士先生!”
“不是这样叫,你在信上怎么叫我的?”
素璞这时羞得满脸飞红地说:“你专门会使促狭,我偏不那样叫你!”
“好了,好了,你不叫就罢,并且我知道你不叫我,比叫我好多着呢!”
“你既是早已明白,何苦又逼人呢?”素璞娇媚地说。
这时杨妈提着一桶冰淇淋进来了。纯士和素璞吃过,天色已近黄昏了,纯士要求素璞陪他到北海去划船。
走到北海时,只见一缕如血的残阳,映在碧波涟漪的河水上,闪出五色灿烂的光芒。他们走到船坞,租定了一只小划子,素璞和纯士跳了上去,各人用一把兰桨,分开碧玉般的河水,悠然前进;那时河里正长满了荷叶,那菡萏正如五月仙桃,点缀于万顷绿玉中,真是彩色分明。他俩穿过荷田,迎面驰来两只淡绿色的小划子,上面坐着两对青年男女,他们的脸上是洋溢着幸福的色调,他们的眼睛都射出爱情的光辉。那两只船联翩东去,只听得船身摩擦荷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素璞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低着头怔看着河里的水出神。
“喂!”纯士低声地叫道:“素璞!你又在想什么了?”
素璞被纯士问了这一句,脸上的神色更黯淡了,最后她的两颊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素璞!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好不?”纯士很柔和地说,同时把船撑到荷叶丛中,握住素璞的手,轻轻吻了一吻道:“我们现在很幸福,风景这样美丽;我俩的感情又好,就是刚才那两对情侣,也不见得比我们快乐呀!”
素璞用力握着纯士的手道:“纯士!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骗,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境遇吗?还妄想比人家快乐,恐怕这一辈子,也只能作这么一段美丽的梦罢了;再过几时你走你的路,我呢,当然也只能走我的路了。这一些美丽的幻梦,仅仅是使人伤心的材料,还有什么可说呢?”
纯士被素璞浇了这么一瓢冷水,心里再也鼓不起劲来,那头也不禁慢慢垂了下来。
今天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天幕深垂时,只有借几盏电灯的光,认明河里的方向,况且他们又正躲在荷叶丛中,光线更觉黑暗。他俩悄悄地垂着泪,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只见河上游人渐稀,纯士才懒懒地把船划到五龙亭去。上了岸把船交还了,便去吃些点心,离开北海时,已经十点钟了。
素璞回到家里,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子,是梅生留下的,那上面写道:
今天来访,有一些要紧的消息报告你,不遇,甚怅,明早九点左右当再来,请稍候我为感,此上素璞姐梅生留字。
素璞看过这条子,心里由不得紧张起来,不知梅生来报告什么消息,莫非有关系于纯士吗?……她想到这里,心中更焦愁起来,恨不得立刻去找梅生问个明白,但时候实在不早,无可奈何,只得勉强脱衣睡下。她到了床上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看已打过三点了,她才朦胧睡去。在梦中,她看见贺士回来了,见了她便怒狠狠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亏你还受过高等教育呢,竟瞒着我爱上别人了。”她这时又羞又愧,但是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便冷然说道:“你为什么在外国爱上米利安小姐了呢,并且你说你离开她,比离开我还要难受,许你这样无情,就不许我无义吗?”只见贺士听了这话,冷笑道:“你不要犟嘴吧,我不曾认得米利安小姐的时候,你早已有了情人了,你不要以为我在外国不知道,其实早有人报告我了。”她被贺士说出心病,急得无法可施,正在为难的时候,只见贺士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素璞就放,素璞惊得大叫“救命”,忽然醒了,睁开眼定了半天神,方知原来是一个梦!抬头向窗外看看,天色已大亮了,便不再睡,爬起来洗了脸,一看钟才六点三刻,知道梅生一时还不得来,只好拿一本小说,勉强捺住跳动的心,看下去。
好容易盼到九点钟,梅生才来了。她见了梅生等不得请她坐下,便急急地问道:“什么消息?”
梅生听了这话,先怔怔地望了望素璞的脸,才慢慢地道:“当然,素璞!这些话,我是不能相信的,不过她们都这么议论着,也不大好呢,所以我来告诉你,叫你要小心点,这个年头烂嚼舌根的人多,说好话的人少!”
梅生只这样绕圈子说,更使素璞的心不安,这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的喉发硬,急促地说道:“到底是什么事呵?”
“昨天我在学校里,看见几个人,集在一堆,像是在议论什么事似的,我不免觉得奇怪,便也挤上去听,她们见了我就说道:‘你听见素璞的新闻吗?’”
“‘什么新闻,我倒不知道。’”
“‘你不知道,真有点怪,现在差不多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而你平常同素璞很好,倒反不知道?’”
“我听她们有疑猜我的意思,因连忙正色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们才又含着鄙夷的神气说道:‘素璞!她现在和一个某学校的学生姘起来了,听说他们在外面开旅馆……哼,亏她还受过高等教育,竟作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来!’”
“‘呀!’我不禁惊奇地叫起来道:‘这话当真吗?’”
“‘怎么不真,我们中间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在公园里呢!’”
“‘在公园里,就和开旅馆大不同了,现在男女社交公开, 男女朋友玩玩公园,也很平常!’我这样说。
“她们听我这样说,觉得我是袒护你,因此不肯再多说下去,只冷笑着走开了,当时我心里非常为你不平,我相信你这个人绝不会作这种事的,即使要同人恋爱,也应当把贺士那方面手续弄清楚,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岂是你我这种人作得出的?”
梅生说这一段话,只见素璞的脸色,由红而惨白,最后她竟伏在梅生的肩上呜咽起来。梅生一面握住她的手,一面劝道:“你这人就这样想不开,她们那些当然是瞎说的,你只当做狗叫罢了,也何必伤心!不过我倒有一句诚恳的话要劝你,以后在男女交际上放小心点,不然她们这些人,专门会捕风捉影地造谣言,如果传到贺士的耳朵里,对于你们的生活,恐不免要发生障碍了。”
素璞听了这话,更哭得伤心,她想自己现在的行为,本来也有些说不过去,虽不是像她们说得那样糟,——不过她一面欺瞒着贺士,去爱纯士,就是没有实际上的关系,而在道德上她已经是背叛了贺士;再说纯士又是一个初恋的青年男子,我用了这种残缺的爱,换了他整个的心,我更是他的罪人了。唉,多纠纷的人生问题呵!素璞越想越不得主意,除了掉眼泪,更没有好方法来可以发泄心头的困恼了。
梅生又坐了些时,便辞别素璞走了。这时已到吃中饭的时候,素璞懒懒地睡在床上,杨妈见了以为她生病,便去告诉了她婶婶。婶婶过来看了,便说:“你若觉得真不好,就请医生看看吧!”
“没有什么要紧!”素璞说:“只有些头疼,我想睡睡就好了。”
婶婶点头去了。素璞独自睡在床上,想到适才梅生所告诉她的谣言,心里又一阵一阵紧上来,在床上她整整思索了一个下午,她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措置,她自己也知道最好呢是立即回到家乡去,纯士不久就出国了,他们这一段情谊就此告个结束,这样大家都得安静。她一面想,一面走到书桌前,预备写封信告别给纯士。她从屉子里拿出纸来,才提起笔时,她的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她一面幽泣,一面觉得自己这样作,只是表现江南女儿的懦弱无用;她现在心里既不爱贺士,为什么要敷衍下去呢?青春是不长久的,人生是有限的,在活着的时候不能捉住生活的核心,不能毅然决然切实地生活,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素璞想到这里,眉宇间有一种异样的光辉,她是胜利了,她是战胜了谣言的势力,好预备铲破一切人的成见,她要打毁一切不合真理的樊篱。于是在这一天被谣言困恼的心,又惭惭恢复了安静。她依然沉醉在纯士爱的热流里了。
第七章去国外
纯士那夜从北海公园出来,招呼着素璞雇了车,他独自背着手,慢慢地踱过这金鳌玉佩的石桥。那时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尽,下弦的残月也冉冉迈上东山,繁星点点从云层里探出头来,天容越来越澄明,正像那静默的湖面,万里蔚蓝,煞是可爱;但是纯士这时心头纠缠着悲愁,他如失了知觉般的,在那条宽阔而寂寞的马路上,踽踽凉凉地走着;几辆黄包车,向他兜揽,他只摇摇头,仍然继续着前进;在他迈着那沉重的脚步时,他是在思量素璞——两个月后,他就要去国外,这本是乘风破浪的壮举,也是家里的人,和他自己盼望的一件事,现在就要实现了,这还不是一生最扬眉的一件事吗?但是奇怪,今夜他只要想到这个问题,便心头一阵阵紧张起来,他走到一株正盛开着花的槐树下,被那一股浓烈的香气所袭击,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他绕着树身,兜了一会圈子,心里只是凄凄梗梗的,忽然头顶上一阵温风拂过,那槐树的密叶,便喳喳沙沙地响起来,好像一个愁人的叹息。纯士也不知不觉,对着青天,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吟道:“多情自古伤离别!”
纯士细细咀嚼这句词儿的意味,更觉不胜凄楚的情流,穿过他的全身;他似乎要决定放弃出洋的权利,但能同素璞一天不离,便是一天得到了幸福,可是这种的计划,不但要被父母所反对,恐怕同学们,朋友们,甚而至于全社会的人,都要不谅解吧!纯士一面前进,不料一抬头已看见自己的家门口到了。他无精打采叫开门,走到院子里,虽然是夏夜的月影,他都感到万般的寂寥和冷落。看看各房里的电灯都已熄了,院子里除了那株庞大的枣树,兀自迎着月光,轻轻摇摆外,便什么都是死静的了。纯士推开自己的房门,懒懒地和衣向床上一倒,更觉愁绪萦心,回忆到今夜北海舟中,素璞的含泪的眼,惨淡的面容,更坚决了他抛弃出国的权利,昏迷中他进了神秘的梦乡。
纯士醒来时,太阳的轮子,又已转动了,那艳丽的光芒笼罩着全宇宙,但不能消除他心里的阴翳,他还是想去找素璞,大家再从长计议吧。于是他忙忙吃了早饭,拿了帽子,才要出去,只见黎云从门外进来,看到纯士便抢上前问道:“喂,你要出去吗?”
“是的,姑姑这么早来,有什么要紧事?”纯士问她。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今天要请你代我出一趟城,有一封要紧的信给你们校长的。”
纯士听了这话,低头沉吟了半晌,才勉强应道:“好吧,信在哪里?我就去好了!”
黎云果然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来,递在纯士的手里,并且嘱咐道:“你无论如何要当面交给他。”
“我知道,”纯士说:“但是要回信不呢?”
“只要有收条就行了。”黎云说。
“好吧!”纯士拿着信,陪黎云到母亲房里,向母亲说道:
“妈妈,我今天要出城一趟,替黎云姑姑送封信,恐怕要下午四五点钟才能回来,不要等我吃午饭了,就是晚饭也许不回来吃!”
母亲听了,便点头道:“好,去吧,只是能早还是早些回来,城外僻静,看太晚了,恐怕有危险。”纯士应诺着出去了。这里黎云陪着他母亲谈了一会儿闲话,忽然想起什么,只注视地板出神,仿佛有什么疑难的问题似的。纯士的母亲觉得奇怪,因笑问道:“你怎么了?黎妹,就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嫂嫂!”黎云叫了一声道:“你听见纯士和素璞近来怎么样吗?”
“我没有听见呀!”她诧异地说:“纯士由学校回来,才两三天,不断地出去看朋友,夜深方得回来,就不曾听见他提过素璞的话。”
“真是的,嫂嫂,”黎云微微一笑道,“你老人家真好笑,这些事他们就肯告诉你了?”
“哟,黎妹!”她一面说一面挨近黎云身旁问道:“你听见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事吗?……这可是想不到的事,素璞她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不应当有什么花样呀!”
“不过天下的事情,应当不应当也说不到许多,你以为不应当有的事,他偏偏就有,那也说不定,不过你也不要焦急,我也是听见别人说的,并不曾亲眼看见什么!”
“莫非他俩究竟有什么私情吗?你快些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纯士的母亲满面焦愁地望着黎云说。
“说起来,都是我太不小心,介绍他们认识,不过我也再想不到会发生这种意外,……昨天我听见一个朋友说,纯士最近一个多月以来,每礼拜托故进城两三次,和素璞在外面开旅馆,这些话传出来不但不好听,而且素璞是有丈夫的,恐怕弄得不好,还要被人控告,那才是糟呢,所以我今天特来关照你一声,不管是真是假,最好你警诫纯士以后少和她亲近吧!”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奇事,黎妹,你是晓得,纯士在我跟前长到二十三岁,他从来不曾作过一件荒唐的事,现在竟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坏了名誉!”纯士的母亲一面说一面叹气。
“其实呢!”黎云说:“在这个时代,男女恋爱本来是应有自由权的,这原算不得一件什么大事,所讨厌的就是她已有了丈夫……”
“就是这话了,社会上的人谁听见了能不好笑!一个年轻没有结过婚的男人,什么地方找不到一个女人,偏偏地去抢别人的老婆,这些娃娃们,现在不知道,都是闹些什么名堂!”老太太不胜慨叹地说着。
黎云沉默着,似乎在想解决这纠纷的办法,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除了叫纯士提前到外国去!她想这是唯一的出路,便说道:“你叫纯士一两个礼拜以内离开这里,这样他们隔绝了,也许就淡了,不就好了吗?”
“对了,”她极端赞成地说:“今晚我就和纯士说。”
黎云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便告辞回去了。
纯士这夜十二点钟才回家,老太太一直在等着他,见他匆匆地走进房,便满面秋霜问道:“纯士,你怎么这样夜深回来,是不是又同素璞到什么地方去了?”
纯士听了母亲的责问,又看了看母亲的辞色,禁不住暗暗心惊,想她怎么问出这种话来,因连忙解释道:
“不,不是去看素璞,因为今夜有几个同学替我饯行,吃过晚饭,已经十点多了;又到中央公园散了一会儿步,所以回来晚了。”
“唉!”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也这么大了,本来应当成家,只是前次大舅来,替你作媒,我还把人家挖苦了一顿,同时呢,我想着你就要出洋,爽性等你回国再说,免得分了你读书的心,哪晓得你竟同素璞玩起这些把戏来,你想你值得吗?叫人家提起你来,牙都要笑掉了,而且素璞好好的家庭,也被你破坏了,这些事情都是你作的,我真想不到你竟糊涂到这种地步?纯士,我给你说,从今天起你要同她断绝关系,不然的话我就不要这样的儿子了!”
纯士受了这番教训,不敢回答,但是觉得母亲辞意之中,是在怀疑他同素璞有苟且的行为,这对于自己倒没有什么大关系,但怎么对得起素璞呢,因此不免含泪跪在母亲的面前说道:
“妈妈!请你先别着急生气!我同素璞虽然彼此都有感情,但我们绝不敢有什么不名誉举动,请妈妈相信我!”
“唉,你不说名誉还罢了,提到名誉我不禁要为你寒心,这些日子,满北京城认识你们的人,谁不拿这件事情作说笑的材料呢?现在我看你还是立刻到美国去吧!”
纯士听见母亲这些话,只有低头承受。直等母亲睡了,他才慢慢踱回房去,坐在椅上,觉得这个局面,只好同素璞悄悄到外国去了,而且今午同素璞谈话的结果,也是想极力设法一笔钱,作为出国的川资,到了外国以后呢,他自己的一份官费,勉强也够两个人生活的。纯士纠纷的心事,这时算有了相当的解决。便安稳地睡了。
次日纯士一起来,便雇车到先农坛去。才到门口,远远已见素璞也坐着车子来了,他俩买好门票进去。早晨新鲜的空气,挟着一些青草香,吹拂着这一对情人,他俩心头充满了绝大的欢喜。穿过一带松林,找到一块石头坐下,素璞望着纯士微微地笑着:
“以后我们到了美国,也许天天都可以过这种美满的生活了。”
“对了,……你昨天所说的款子有办法吗?”
“现款只弄到两百块,其余加上我的首饰,我想五六百块钱总有的。”
“五六百虽然勉强坐三等也够了,不过我们都是头等票,你当然不便坐三等;并且还有一层,美国人势利极了,如果你坐的是头等船,也就不大检查让你上岸,如果是坐了三等呢,他们的留难就多了,我想至少还得设法五六百块钱。”纯士说,“这可有点难了。”素璞含愁地说。
“不要紧,这一笔款子让我来设法吧!”纯士奋勇地说。他俩又在园子里兜了两个圈子,纯士说道:“素璞,我们既然这样决定,你就赶紧预备衣服一类的东西,我呢,赶紧去弄钱,最好在下星期二就走!”
“何必那么急呢?”素璞说。
“早走了好!”纯士含糊地说。
“也好,并且我到上海后,还要回去看看母亲同那个孩子。”
“那么这就分手,各自去进行吧!”纯士说。素璞点头答应着,他俩已来到门口,各自叫好车子去了。
素璞回到家里,把所有的衣箱,都检点了一遍。她正在收拾的时候,婶母走进来了问道:“你收拾箱子吗?”
“是的,我打算回南去看妈妈和孩子!
“你怎么又想回去呢,本来不是说今年不回去了吗?”
“是的,不过昨天接到妈妈的信,说是近来身体不大好,所以我不放心,想回去看看。”
“那么你什么时候再来?”
“总差不多开学前后吧!”
她婶婶坐了坐就回自己房里去了。素璞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好像自己现在是在演戏,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假面具,不但对于婶婶不能说真话,就是将来见了妈妈同孩子,同样地要捏造一些事实来搪塞,这种不忠实的人生,使她羞惭,有时被良心压迫得几乎发了狂,但是爱情更比什么都有力量,只要想到爱情,一切的隐忧都消尽了。素璞发了一回怔,仍旧回复了她安定的心情,而且梦想着去后的美满而且神秘的生活。
日子又过去一个礼拜了,距纯士他俩去国外只有两天,纯士已经设法弄了五百块钱来,所以他俩整天只忙着办去国外的手续。在第三天的上午,他俩含着欣喜的情绪,上了火车。在车身蠕蠕地离开前门的城垛时,纯士吁了一口气道:“这一下可好了。”素璞也不禁跟着甜然一笑。
到上海后,纯士和素璞住在一家旅馆里。这是使纯士又快乐又惭愧的一件事,有时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居然能战胜一切的困难,把爱人搂在怀里;但是在这个甜美的心境中,时时发现一种可怕的暗影,这暗影像是一块重铅,有时压得他出不过气来,好像这里弥漫了危险,也许有一天一切都被它所毁灭!纯士这时的心情正在这种的困恼中,他两手捧住头坐在沙发上。素璞从外面进来,看见他苦恼的脸色,连忙跑过来,向他温柔地抚慰着,并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不,不要紧,我只有点头疼心烦!”纯士勉强地笑着说。
素璞用手摸了摸纯士的额角,不像是有病。她又凝视了他一晌。一股烦愁塞上她的灵宫,她叹了一口气,向沙发上一倒,她似乎听见有一种冷残的声音,在嘲笑她,在责备她:“你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你为什么同这个青年逃亡……”她的心如受了刀刺,陡觉心头凄紧,眼前一黑,她便昏迷过去了。纯士被她这一吓,倒把一切的思虑都打断了,连忙抱着她呼唤。好久好久,素璞才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纯士,她低声地说道:“我对不起你们!”就这一句话,又触动她自己的心事,那眼泪便扑簌簌滴了下来。纯士只默默无言地望着她,好久才想出一句安慰的话道:“璞!你为什么伤心,难道我们的爱情,不比一切的东西可贵吗?你总是心里想不开,这个世界只要我们俩真心相爱,便被一切所抛弃,不是也值得吗?”
素璞含泪点头道:“纯,你的话不错,我只要想到你对我的纯真的爱,我的心就安然了。你放心!我不过乐极生悲罢了,不要发痴吧,好好睡一夜明天就要回去呢!”
素璞回到家里,和母亲、孩子住了一个星期。她捏造了一些事实,母亲和孩子安顿了便又匆匆回到上海来。这时纯士已把一切都预备停当,他俩在上海又住了两天,便乘船到美国去了。
第八章冲突
一个多月的海上生活,终于在一天早晨结束了。那是一个美丽的初秋天气,素璞同纯士跟着那一批留学生,到中国公使馆登记后,他俩在一带满是树林的街道上,慢慢地散着步。于是纯士向素璞说道:“我想过两天,我们到乡下去找房子住,这里的旅馆太贵,而且也太繁嚣,不适宜于读书,如果我们能找到一家好房东,即使住一间房子也可以了,你说是不是,素璞!”
“嗯。”素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便低着头,暗暗沉思,……“住一间房子,这事不太妥当,因为我们还不曾正式结婚,但是住两间呢,又怕纯士的官费不够开销……”这一个小小的问题,这时候却深深地困恼了素璞。
纯士见她无精打采地不开口,以为她是过于疲倦了,因说道:“我们回旅馆去休息吧!”素璞点点头跟着纯士,走回旅馆来。素璞倚在一张圈椅上,两眼盯着那壁上所挂的耶稣牧羊的一张油画,纯士轻轻走到她背后,两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肩上说道:“璞!什么事情使你这样忧思呢?我们已是一双自由的鸟儿,这新世界真真海阔天空,任我们飞翔,你还顾忌什么吗?”
“唉,纯士!你只知道身体的自由,而不曾顾虑到灵魂的不自由!”
“灵魂的不自由吗?”纯士诧异地说:“你的灵魂有什么不自由?”
“当然,在贺士的面前,在我女儿的面前,甚至在我母亲的面前,我都不免是个待罪的囚犯呢!”素璞怅然地说。
“唉,我觉得你这个人,这种地方整个地表现你无勇决、无开阔的思想,当初你既决心到外国来读书,所以甘冒种种不韪,现在就应当坚持下去,不问你将来要怎样呢,目前的一件事,除了用心读书,何必还想东想西呢!”
素璞被纯士的一番话,说得也无言可答,只得勉强一笑道:“我也没想什么,倒拈了你那么些话?”纯士搂住她的腰道:
“Darling,我们出去吃饭吧!”
在次日清晨,素璞和纯士雇了一部汽车到乡下去看房子。车子从人烟稠密的旅馆门口向南驰行,不久出了闹市,渐渐看见整齐的麦田,和葡萄园,金晃晃的太阳映着那紫黑色的葡萄发光,前面矮矮的豆篱上,已满结了长条的豆荚,菜花黄澄澄的,正和早晨的阳光争富丽。车子慢慢地沿着马路走,不久停在一家小洋房的门口,那门上有一块白木牌,上面写着“To Let(招租)”字样。纯士叫车夫在路旁停了车,走到那洋房的门口,揿了一下电铃,里面出来了一位年近五十岁的肥太太,她的面孔像一只南瓜,又圆又红,但是那双碧澄澄的蓝眼,却闪着诚挚温和的光彩。纯士上前告诉她要租房子的意思,她笑了笑道:“好极了,先生,我这房子阳光足,空气也好,从前也有一个中国学生在这里住过,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青年,……你可以请进来看一看吗?”那胖太太一面说一面又望着素璞道:“那是你的女朋友吗?也请进来吧!”纯士与素璞跟着那位胖老太太走进那所洋房。楼下是一间布置清洁的会客厅,那老太太指着房厅里的钢琴道:“那是为了我女儿买的,她在音乐专门学校,弹得非常好的钢琴。”
纯士微笑答道:“我真替你骄傲,太太,你有这样的好女儿!”胖老太太听了这话,一双眼笑得没了缝。
出了客厅,便是扶梯,他们上了楼,便看见那间出租的客房了,的确布置得非常艺术化,阳光空气都很好,但仅仅只一间,租金十五元。
纯士问素璞道:“璞,你觉得怎么样?”
“好倒是很好,可惜只有一间,最好比这间再小些。我们租两间才好。”
“你的意思,我们还是分开住?”
“当然要分开的,不然叫人知道,我们究意是什么关系呢?”
“也好,那我就照你的意思告诉她!”纯士因向那胖太太说:“这房子一切都能使我们满意,不过可惜,只有一间,我同我的女朋友不够分配。”
“哦,这位果然是先生的女朋友,那自然最少也需得两间房子……”她说着停了道:“若果我的邻居家有一间房子,你的女朋友可以住到那里去吗?”
素璞听了这话,连忙插言道:“太太,这就更好了,不知你能替我们介绍不?”
“哦,那当然可以,请你们先坐一坐,我去看看再来回话。”胖老太太把墙上的电铃揿了一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走来了,她替纯士、素璞介绍道:“这是我第二个女儿,她在纽约女子中学读书,现在还在暑假期中,她可以陪你们坐坐。”胖太太把身上的衣服理了理,披上大衣,便向门外去了。
那位小姑娘,长得很伶俐,纯士和她谈了几句乡村的天气呀,交通呀一类的话。她非常活泼地对答着,后来又说到弹钢琴的话,她说,她不很喜欢钢琴,而对于提琴却特别有兴趣。
正在这时候,胖太太回来了,她满面含笑地道:“好,我已经替你们问过,那里房间比我家里小些,所以只要十二元就可以了,你们去看好吧。”
美璞和纯士连忙答应道:“好。”便一同到邻家去。那房子离那里,只有二百步左右的远近,至于房子的构造也和这里差不多,房东是个干瘦的中年妇人,身材很高,两只灰蓝色的眼睛,露出一种清利的光芒,一望而知是个精明的人。她领着他们看了房子,彼此都觉得合式,纯士便付了定钱,预备后日搬进来住。
他俩又坐着原车子进城了。
他们自从搬到乡下住后,一切都很方便,就是吃,有点问题,因为房东不大愿意包饭,所以他俩只得自己弄饭,天天到吃饭的时候,素璞就烧好,等着纯士来了一同吃,幸喜他们所用的是煤气炉子,所以还没有什么十分麻烦。
一个星期过了,纯士已正式进了大学;素璞呢,因为英文程度太差,所以暂时不能进学校,每日由纯士替她补习。在这种表面安适的生活中,素璞整个的心却被煎熬着,她对于人生虽没有坚强的什么信念,但她却有一种热烈的梦想,这次她能毅然决然跟着纯士出国,也正是她那种梦想的作用,她不满意现在的环境,因而她不得不创造另一个环境,现在这个梦想已渐渐实现了,她每日伴着她的爱人,在这自由之邦的空气中生活着;她自己觉得骄傲,时时从她的脸上漾起胜利的微笑。
这一天素璞送纯士上了进城的电车后,她独自沿着麦田的石子路走回家去。天上浮着几朵浓云,时而像一个伏虎,向人群怒目张爪;时而像一条金龙,飞腾而前,“多奇异的云呵!”素璞一面仰头看,一面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不觉来到那一泓秋水的池塘畔,她坐在每日和纯士并坐读书的白石上,悄悄地望着那澄碧的水出神,她的灵宫深锁的门,不期被一阵秋风冲开,“呵!这简直是梦境!”她心里想:“我怎么能从那囚牢般的家庭里逃出来,又怎能跑到这里来!我是离开了一切亲友,像是一个冒险的旅行人。”一股异国生疏的情调,这刹那间充满了她的心里,她莫名其妙地怀念着家乡,尤其使她伤心的,是那个才满四岁的小女儿,可怜她还梦想着妈妈回来,替她作新衣,买美丽的糖人吃,而哪里晓得,她的妈妈现在是试着忘掉她,就是她所记忆不清的爸爸,不久恐怕也会把她整个忘掉,她有了一个美丽的继母,这小东西又算什么呢?
“唉,残忍,自私!”素璞似乎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这样责备她,脸上一阵火烧,心头觉得凄楚,两眼便滴下愧悔的眼泪来,“我应当怎么办呢?”她自己问自己,为了我的女儿,一个纯洁无罪恶的孩子,我应当牺牲我个人的幸福,来完成伟大的母爱,咳,她是怎样一个可爱的孩子,红润如晨露中的苹果的脸,充满了爱娇的唇,一双比这秋水更清朗的无疵的眼,活泼而亲切的举动,……她真是太可爱了,我为什么还不知足,而想离开这个小天使,走到冷酷的人间找幸福?素璞想到这里,她决定为了女儿的缘故,不向丈夫提出离婚的话,而且为了女儿的缘故,她要试着冷淡纯士。素璞的心情又似爽快,又似失掉一点什么东西,好像油和水般地不调谐。她无精打采地回家去,她觉得应当写信给贺士,自从她在去国外的前一天,接到北平转来贺士的一封信,现在整整三个多月,她不曾给他写信,在她最初的意思,将用不回信的方法,促成贺士同米利安小姐的恋爱,那时候贺士必先向她提出离婚的话,那么她就可以慨然的允许他,这当然是一个很巧妙的计策,不过这刹那间她感觉得这个办法不大对,所以中途又改变了。
她平心静气地写了一封信给贺士,信里面告诉她已得到朋友的帮忙到美国来读书,希望到了暑假能到欧洲去看他——除此之外,又告诉她孩子是怎样聪明可爱,并且把孩子一张最近的照片寄给他。——当然这是一封毫无裂痕的信,而且还是辞旨非常温婉的一封信,她写好不等纯士回来便寄出去了。
四点钟敲过,纯士已从城里回来了,他走到素璞门口不看见她那倚门含笑的倩影,心里有点着急,莫非她有些不适意吗?他忙忙地跑上楼梯,轻轻地敲着素璞的房门,只听得素璞低声的应道:“请进来!”纯士推开门,一眼便看见素璞一双满含愁思的眼睛,向自己望着,纯士伸出手去,热烈地叫道:“Darling!”
“哦,纯士!以后你还是叫我素璞吧!”
纯士不禁惊奇地张大了眼睛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纯士!你坐下听我告诉你,我实在觉得惭愧,没有资格被你所爱,每次我听见你叫我‘Darling’我又快乐,又刺心,唉,纯士!我的心绪,像一堆乱丝,我的脑子里,有两种互相冲突的思想,总而言之,我是非常的苦闷呢!”
“素璞!”纯士低声地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我原想牺牲我的全生命来爱你,当然我也能因成全你的意志离开你,素璞,如果你是想着他和你的女儿,你尽可以到他们那里去,至于我呢,永远保持着那圣洁的爱,因为在我的生命史上,你是占了最要紧的一页,我以后就努力于事业……”
“哦!纯士!”素璞含着泪说:“我对不起你!你的伟大使我更加惭愧,你能为我这样牺牲,而我呢,唉!纯士!纯士!应当骂我咒我,我是这世界上最自私的女人,我的心是非常贪狠,我不愿弃你,但我也不愿意弃掉他和我的女儿!纯士!你咒我!”素璞神经十分兴奋,她抽搐着哭,肩头一起一伏地发着颤,头发纷披在肩上,满脸是泪,真像是一枝带雨的梨花。纯士握紧拳头,愤恨地望着地板,“为什么地球不就毁灭呢?人生,人生,除了不调协,纠纷,矛盾,冲突,还有什么呢?”纯士头上涨着紫青色的筋如一只怒了的猫般虎吼着。素璞看了这个样子,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拉住纯士的手,道:“唉,纯士,你不要过于兴奋了,世界果然是缺陷太多,我们慢慢地填起来,总有一天这个缺陷是要填平的呵!而且你不要误会,我对于你并不想忘掉,不过我现在是不应当不忘掉你!”
“那么要到哪一天我们才能过过幸福的日子呢?”
“那也容易,只要我们把这些纠纷理清了,便可以自由了。”素璞勉作笑脸向着纯士说。
“这些纠纷理清了,不错,”纯士说,“假使你同贺士离了婚,这些纠纷不就清了吗?”
“当然,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只可惜心的纠纷没有事实那么容易理罢了!”素璞仍是怅然地说。
“心的纠纷?唉,那可就难了,我能帮助你什么呢?”纯士为难地说。
“不要着急,纯士!我总极力解脱自己,我想暑假的时候,我到欧洲去找贺士,如果那时他已同米利安小姐结婚了,那我们就省了很多的麻烦,不然的话,我再同他住几个月,那时间你可以想方法交女朋友,我呢,也想极力地同他融洽,如果彼此都能相安呢,那我们这几个月的情谊,就永远只是个珍贵的纪念;如果我同他仍不能和融,你也找不到爱人,那时候,我决然和他离异,然后我们再结婚,这样一来,不是一切的纠纷都没有了吗?”
纯士听了这话,嘴么虽不说什么,心里却不禁有些不舒服,他想爱情原来是要这样称斤辨两地比较呵,而且又觉得自己显然是个弱者,让人家选择,唉,他想到这里有点愤恨自己的怯弱;正当他要喷那怒火时,心底又涌起一道纯洁的寒泉来把那怒火浇息了,“好吧!我始终应当相信爱情的神圣与伟大!我为了爱要牺牲一切!”
晚饭后,纯士仍旧照常陪着素璞到树林里去散步,他俩心底的纠纷,也像宇宙间的一切,被遮在深深的夜幕下,这时空气是平静的,看不到一切的冲突!
第九章离婚
素璞在美国匆匆已过了半年多了,他们来时,院里正开着西红莲,现在呢,是那窗边一丛玫瑰盛开的时节了。蜜蜂哼着嗡嗡的调子,在那热烘烘的阳光之下,忙着采收花汁。学校已经放了暑假,这一天早晨,纯士照例来约她到离此半里地的树林里去散步,当他俩经过那清澄的小溪时,闪耀的光波,使他们睁不开眼,同时一阵阵热风吹拂过来,纯士挽着素璞的手臂说道:
“素璞,这是一个我们值得纪念的夏天,你看风景这样优美,我们的生活多么丰满,不过去年的夏天也不错,对于我们是一样甜蜜是不是?”
素璞含笑地望着纯士,他俩的脚步是异常和谐地向前迈着。几个乡间的孩子,跑到他俩跟前,一面唱着,一面跳着,把这一对青年人围在中间。
“可爱的孩子们,快乐之神拥抱着你们呢!”纯士柔和地对孩子们说。
孩子们笑了,齐声高叫道:“上帝祝福你们!”正在这时远远听见有人叫白蒂的声音,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说道:“走吧,妈妈在叫我们呢!”孩子们如蜂群般向前散去,纯士高兴地望着那孩子们的背影说道:“多可爱的一群孩子,他们把我们的环境变成画的世界,诗的优美,素璞!我们多幸福呵!”
“幸福!”素璞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但我觉得幸福离我们——唉,至少是我吧,还差些路程呢!”
“你以为……”纯士的脸色有些苍白了,“你想还有什么隔膜在我们中间吗?”
“不是你我间的隔膜,而是一些别的东西隔膜了我们。”素璞沉思地说。
“那么什么时候是晴朗的日子呢?”纯士的声音有些发抖。
“照我想来,假使我到欧洲去后,再回到你的身边来时,便是晴朗的日子了。真的,纯士!我觉得非到那个时候,我的心是永不会有平静的一天呢!”
“既然这样,你就早一点到欧洲去,爽性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吧!”
“不过,纯士!”素璞睁着一双湿润的眼说:“我去了,假使我同贺士间相处得很好,那么我们这一生的情谊就算收束了……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记着我们间的晴朗日子,我只求你在我走后,把我整个忘掉,同时你要另外去认识一些女人,如果我真不回来了,你便可以很快乐地同别人结婚!”
“这算是什么意思!”纯士有点愤怒的样子,“我真不懂你们女人的心!”
“哦!Darling,你不要生气,上帝生了女人,多给她们感情,所以她们变成了这样优柔,同时呢,社会的制度,又特别压迫女人,所以她们也不能不变成这么多顾忌!”
“唉,”纯士头上的汗珠,一颗颗滴了下来,说:“素璞!你莫非疯了,不然,就是我在作梦。”
“不,我也不疯,你也不在作梦,这实实在在是这世界里的真象。”
沉默包围了他俩。这丛林中只有一两只翠鸟,在一递一声地唱着,素璞听见纯士的失望的低叹,她一双眼怔怔望着树隙间蔚蓝色的云天,过了许久,她握住纯士的手说:“唉,纯士,我使你受苦,也许有一天你要变成怨我吧!”
“怨你?是的,怨你,……不过我不能为了残忍的运命而怨你呵!唉,素璞,Darling!放心吧,纵使你不回来了,我也不会怨你的!”
“你真好,纯士!你真伟大!……不过最后我多半还是要回到你身边的。”
“但愿命运之神,不太难为我们!”纯士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俩默默地出了树林,含着纠纷凄楚的心情奔向归途。
……
一个月以后,素璞果然到欧洲去了,当她动身时曾拍了电报给贺士。
车子到柏林时,正下着雨,马路上水光灯影,互相激射,素璞伏在车窗向外望,人群如浪潮般地涌到车旁,一个个高低不同的头在攒动着,但是她找不到贺士在哪里。人群渐渐散去,素璞的心正急迫着:“莫非他没有接到电报吗?也许那个米利安小姐不许他来吗?”她正在神思慌急的时候,陡觉身后有人说话,急回头一看,一个西装整齐的青年,直挺地站在那里,“呀!”素璞不禁惊叫了一声,原来那人正是别来四年的贺士,——他还是很年轻,而且态度更欧化了,头发整理得那样光洁。素璞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
“怎么样?这几年好吧,你似乎瘦了些呢!”贺士含笑说。素璞这时心里塞着极复杂的情绪,像是高兴,又像是惭愧,同时一股凄梗的东西,塞住了喉咙,她低下头来,看着被雨泥玷污的地上。贺士替她提着箱子,出了站台,一辆汽车停在那里,贺士向那车夫招了一下手,一个年约三十岁的高鼻子的男人,走了拢来,恭敬地向贺士行礼问道:“到哪里去?先生!”
贺士把地名告诉了他,他连忙把箱子安放好,他俩也上了车,车子就风驰电掣般地开去。车窗的玻璃被雨打湿了,模糊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但见灯光明亮,人群依然稠密,而且车子络绎如长蛇般,蜿蜒不断;转了几个弯,车子忽然停住了,贺士说道:“到了!”素璞跟着他走进那座高楼去。一个红鼻子的高大男子,站在门口,见了贺士,含笑上来招呼,贺士把箱子交给另外一个年轻的男人,便同素璞坐电梯上去,到了第五层楼才下来,又向右走了几十步,有两间小小的屋子,那便是贺士所住的地方了。素璞进了屋子,细细观察这屋子的布置。只见这间屋子只有一丈多长,八九尺宽,左面放了两张书架,上面叠着满满的西洋书籍;靠窗子斜放一张书桌,桌上满是杂志和文具;再看右边,放着一套沙发,沙发旁有两张小矮茶几;墙壁上挂着人体解剖图,还有贺士在实验室的像片;沙发旁另有一扇门,是通到卧室去的,素璞便走进去看。那是一间极简单的寝室,除了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床外,还有一只放衣服的架子,和两个铁箱子;但是光线很好,屋里共有两扇窗子,一扇是朝街的,伏在那里可以看见街上的种种东西;一扇呢是靠着一座小花园的,里面有许多青葱的树木,和鲜丽的花草,一阵浓烈的花香,从风里吹过来,素璞怔怔地靠着窗子出神。
吃过晚饭后,雨已停了。凉云渐渐散尽,天空拥出一轮月儿,照得那花园,叶清如洗,那娇艳的玫瑰,含露欲滴。素璞只顾伏在窗栏上眺望,贺士悄悄走过来,抚着她的肩说道:“我真想不到,会在这里和你相聚,我走后你过得很好么?听说你的朋友很不少呢!”
素璞听了这话,觉得贺士分明有怀疑她的意思,但是她陡然想起米利安小姐来,便冷笑道:“你去国外这几年当然也过得很好了,……你那位女朋友呢?”
“哪个?”贺士似乎莫名其妙地问着。
“那个!你倒问得我好,哼!一个温柔的女看护,难道你竟会忘掉吗?”
“你说的是米利安小姐吗?”贺士微笑着说:“她老早不在柏林了。”
“怎么,她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舍得让她走?”素璞讥笑似地望着贺士哼了一声,贺士脸上陡然罩了一阵阴霾,他在屋子里踱着步儿,双眉时时皱紧了,最后他站在素璞面前说道:“我们现在大家都应当公开些,现在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米利安小姐已经同别人结婚了,我同她只不过是朋友的关系,请你剖白你自己吧!”
素璞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更像一个大理石的石像了,恐怖羞愧的情绪,充满了她此刻的心,同时她觉得贺士冷森森的态度,使她憎恶,愤恨,这时她有些后悔不该离开纯士到他这里来了;再回想到同纯士分别时,他那种温柔悲哀的双眼,简直深深地印进她的灵宫里,好像一只将被抛弃的绵羊,他除了忍受命运的宰割外,没有一些反抗和怨恨的表示,于是哭泣从她心头发出声音来,她的睫毛被泪水沾湿了。她始终不曾剖白自己。
她同贺士住了两个月,他们表面的生活,还没有什么大的裂痕,不过为了各人心里都有着阴霾,因此小吵嘴差不多每天都有两三次。
不久秋天又到了,虽然都市里很难看出气节的变化,但是第一声秋的悲吼,是从那小花园里发出来的,玫瑰早已谢得只剩了空枝,夜莺再不在窗前唱歌了,葡萄已经成熟了,早晨看见几个孩子,手里提着篮儿,在那玫瑰丛前的葡萄架下,用剪刀采下那一串串又红又紫的葡萄来。素璞站在窗前,看他们工作,忽听得一阵秋风吹过,那玫瑰树的叶子,便落了几瓣在地下,“唉!”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抚着心,她觉得心海里是起了异样的波浪,忽然又听见天边一阵雁子振翼的声音,她不禁低声吟道:“看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一股怅惘的情绪,从那一字一句中涌了出来。
她呆呆地独坐在一张圈椅上,贺士到医院里去看朋友,屋里寂静得像坟墓,她忽看见窗旁的小柜子,有几张纸角露在外面,便走过去,抽开屉子打算整理整理。当她开第二个抽屉时,忽发现一个绿色的纸包,上面拴着一根妃红色的缎带,“这是什么东西呢?”素璞自言自语地沉吟着,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已把缎带扯开了,打开纸包一看,原来是一束信,全是德文的,素璞看了半天,只认得几个字,但这已经很够了,就由这几个字里,她看出这是一个女人写给贺士的情书。她拿着这一束情书,心里怦怦地跳着,她觉得自己是被欺骗了,一股愤怒,搅着妒忌的凄酸,那眼泪禁不住滴在衣襟上了。可是同时她又觉得有点高兴,觉得这不啻是一道赦令,对于她和纯士间的秘密,因有了这一道赦令,他们可以变得坦然了。
素璞正拿着那一束情书沉思时,贺士已推开门进来了。素璞连忙把情书放在身后,但是贺士已看见了,讪讪地说道:“你从什么地方找到的?”
“你自己放在那里的,难道还不晓得吗?”素璞冷然地说。
“其实那又算什么呢?一些很平常的通信罢了。”贺士巧辩地说。
“当然了,我认不得德文,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不过假使你肯答应我,把这一封信暂且保存起来,等我把德文读好了,我看过之后,你再毁灭它,方算你对我是真心的。”
贺士听了素璞的提议,想了想答道:“好吧!那么你就先收着,等你读好了德文,细细看看,就知道我并不曾说谎。”
素璞听见贺士这样说,自己心里倒有些愧悔,不禁脸一红,含笑说道:“我倒错怪你了!”
他俩之间的爆烈,暂时地被欺骗压息了。
三个星期过去了,素璞拼命地读着德文,她几乎连寝食都忘了,她的心是倾注在那一束情书里,这个情形贺士似乎也觉察出来了。他每次看见素璞在苦苦地记忆文法的规则,他的眼里便不免漾出诡计的光波来,而他嘴里却勉励着素璞道:“再有几个月你一定能看懂那些信了,那时我也可以表白我的心迹呢?”
素璞因此毫不猜疑的把信仍旧放在那屉子里。在一天下午,素璞到街上去买一些东西,走回来的时候,看见屋里有火光,她吓了一跳,莫非失火了吗?她连忙跑进屋里一看,只见贺士坐在壁炉边,不知在烧一些什么东西呢!素璞站在门旁怔了半天,忽然心里一动,连忙抽开那放情书的屉子一看,原来那一束情书早已失踪了,素璞一切都明白了,狠狠地瞪着贺士道:“欺骗人的魔鬼!”她说了这一句便转身到寝室里,伏在床上痛哭。贺士慢慢地走了进来,推着她说:“这是一些不相干的信,留着究竟没有意思,所以我把它烧了,你何必这样伤心呢!”
“当然要伤心了,我作了人家的傀儡妻子,自己还不觉得!
“哼!”贺士冷笑了一声,说:“我又何尝不是作的傀儡丈夫!”
“你怎么是傀儡丈夫?你倒得还出我个凭据来!”素璞勉强镇静着说。
“算了吧,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大家留点体面好了。”
素璞觉得贺士的话太刺心了,这样下去终没有好处,倒不如趁这个机会,离了婚吧!她因此毅然决然地说道:“既然大家都是傀儡,我们还是分手,各干各的去吧!”
“离婚吗?我不愿意这样作,为了我们的女儿,我希望你不要再提这话吧!”
素璞听他提到女儿,她的心又被激动了,“是的,为了那可爱的女儿,我应当忍受一切。”她心里这样想了,那一股勇气又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俩的谈话便这样沉默而结束了。
素璞的心,一直在苦纠着,她有些支不住而病倒了。当她病后的第三天,她接到纯士一封信,说他现在认得了一位金女士,她是中国某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和他通过几个月的信,而且照片也寄来了,意思之中,希望素璞早给他一个答复,他才好决定他的前途。
素璞接了这封信,心里一股酸浪,直冲上来,她躲在被里呜咽,这时贺士从外面进来,问道:“你好些吗?”
她只摇摇头道:“我恐怕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这是什么意思?”
“唉,什么意思吗?我觉得我现在过的不是人的生活,这病又怎么会得好?”
“照你的意思要怎样呢?”
“我想你还是放我去吧,你再找个好的……”
贺士不响地绕着屋子走来走去。
过了一个星期素璞便同贺士在一个律师那里正式地离了婚。出律师公所时,素璞是含着希望的微笑;而贺士呢,却沉在哀愁中,他低低地叹息着回到家里。
第十章胜利
素璞出了律师公所,仍同着贺士回到家里。贺士独自坐在书房里,两手抱着头,看着地板出神。素璞忙忙地拟了一个电报稿子,告诉纯士她在这星期五乘船到美国去,一切的事都等她到了再决定。
素璞打好电报回来时,看见贺士坐在书案旁,不知在写什么东西呢!见了素璞,他黯然地苦笑着:“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素璞看了他的神色,心里也由不得一软,无论贺士平日怎样欺骗了自己,但作了一场夫妇,现在撒手走开,回想旧梦,也不禁有些凄恋。想到这里,那眼里已满蓄了泪水,哽咽着道:“这一切事情,都是命运,假使你当初能带我出来,你也不至于认得什么米利安小姐,我呢,自然也更没有什么问题了,现在事情已经到这地步!除了大家撒手,以后的结果更不堪设想了。”
贺士慢慢抬起头来望着素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不错,什么事也都只好归咎于命运……不然,这些纠纷怎样解释呢?……但是我有一件事,到如今不得不请求你剖白,虽然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干涉你,不过在友谊上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怎样到美国去的?”
“你要知道这个吗,不错,这是人情,我当然可以告诉你:在你走后,我就到北平去读书,无意中认识了一个青年,他对我非常的好,不过我们只是友谊罢了;后来我听见人家传说你在这里同一个德国女人恋爱,我当然很伤心,不过我还不肯轻信,直到你写信亲自告诉我,米利安小姐的事情,你在字里行间流露了真情,我才灰心!唉,贺士,我那时只有二十二岁,我还有我的青春,我不愿就这样毁灭了自己,像一切懦弱没有反抗的女人一样,所以我就不得不另创新环境了;不过我为了女儿的幸福,我始终克制着自己,后来虽然同我的朋友到了美国,也不过是想读些书,……并且想借此可以到欧洲来和你相聚,谁知道我们相聚几个月的结果,我的努力却完全失败了,你行动间没有一点真诚,最近你烧了那秘密的情书,便是宣告了我们共同生活的死刑……现在一切都完了,你很可以作你所愿意的事,我呢,自然也有我的办法……”素璞说完,沉默地看着贺士,她眼里有一种要求,那是很显然的,她想知道贺士的秘密,但是贺士只叹了一口气道:“不错,在我们之间什么都完了!”说了这句,又沉默着,素璞有些忍不住了,因问道:“你同米利安小姐什么时候结婚呢?”
“呀!素璞你真错疑了米利安,她委实已经和别人结婚了,不过现在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她对我很好,也许将来我们会结婚吧,只是这时还说不到……”
“这话当真吗?”素璞怀疑地看着他问。
“我骗你作什么,正是所谓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们谁都用不着欺骗,是不是?”
“那么我们现在来讨论那个女孩子吧。”素璞说:“我觉得你将来既是要同德国人结婚,这个孩子在你们之间,是太不合适了,还是我来负责教养她,而且从她生下来,实际上都是我一个人在教养她,你如果愿意负担一些教育费更好,如不愿意呢,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总尽力量栽培她!”
“暂且就这么办吧!以后回国后我们再从长计议!总而言之,我们的破裂,这个无辜的孩子多少是要受些损失的,但是,这也是命运……”
一些薄薄的阴云,现在是包围了这两个青年人。
素璞在星期五的上午,搭船到美国去了。在旅途中素璞的心情是很平静了,数年来的心病,这时已完全好了,她觉得自己到底不是平凡的女人,从重重的压迫下,她是挣扎起来了,现在她头上戴了胜利的王冠,她伏在船栏上,看那海里起伏的波涛,像恶魔般的伸牙舞爪,她不禁含着睥睨的微笑,低声地说道:“凶恶的势利呵,你纵能吞没整个的世界,你却不能损坏一个活跃坚定的心。”
时光过去了,行程也跟着时光匆匆过去,不知不觉船已驶到美国的海岸了。素璞换了漂亮的衣服,收拾得十分美丽的倚在船栏上微笑。不久船便泊了岸,许多接客的人们,像骤雨般地挤了上来。在人群中,一个身材不十分高的中国青年,已看见他的爱人了,连忙叫了一声:“素璞,”便飞步走上扶梯,亲昵地叫了一声“Darling”。素璞也忙迎上来。这时在他俩的心头,充满了欢喜,急急地提了箱子,下了扶梯,叫车子开到一家旅馆,他俩在那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才搭火车到纽约去。纯士这时仍住在那位胖太太家里,但是素璞的房子,早已退了,只是同那位胖太太又通融了一间房子,暂且住几天,他俩预备结婚后搬到别处去住。
在一天晚上,月色正十分皎洁,素璞和纯士并肩在那树林里散步,隐隐听见有人在弹“吉他”,声音非常幽婉,纯士紧紧搂着素璞的腰,低声道:“素璞!Darling!你现在完全是我的了,唉,你多么痴呀,叫我不要希望晴朗的日子,现在怎么样呢!”
“但是我要来晚一步,也许这晴朗的日子,就永远不会有了吧!”
“怎么呢!”纯士柔声地说。
“当然了,我若不来,你那位金女士就要来了,她一来,这晴朗的日子,就属于你们了!”素璞含醋意地说。
“哪里的话,你难道真以为我有什么意思吗?我不过怕你不决定,所以故意说来吓你的!”纯士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微笑。
“你到底是学政治的,才会使这些外交手腕,假使我真不来了,你又怎么样呢?”素璞娇媚地说。
“你就不来,我也要等你一生的。”
“真的吗?纯士,如果这样,我无论如何是要来的!”素璞非常柔婉地笑着。纯士勾住她的颈子,热烈地吻着她,同时低声叫道:“Darling!Sweet Heart!你真是我生命的源泉,这一来可好了,我守着你一辈子,我的灵魂将充满了美丽和快乐!……我想我们赶快结婚吧!”
素璞低声应道:“好!”但陡然地她想起一件事情来了,脸上立刻罩上一些忧疑的云雾,嗫嚅地问道:“你父母赞成吗?”
纯士被她这句话一问,不禁“呀”的一声道:“不错,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应当先写信去征求他们的同意。”
“那么你想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吗?”素璞忧疑地说。
“当然!”纯士说:“他们自有他们的意见,不过这是我俩个人的事情,只要我们心志坚定,我想我的父母也不至于怎样的。”
“但能这样,我们就感谢天地了,不过我听见黎云说过,你母亲很不赞成你同我来往呢!”素璞仍然不快乐地说。
“当然我母亲的时代,和我们不同,她们对于女人的贞操呀,离婚呀,这一切的事情,一定有一种和我们不同的见解,不过她对于你的印象却是很好,从前我才认得你的时候,她也常常夸奖你会作人……所以我若极力央求,她们或不至于会反对吧!”
“既然如此,你就赶紧写封快信,征求他们的同意,这虽然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过能够大家都满意,不是更好吗?”
纯士点头道:“对了,你的意思很好!……你晓得我的父母非常爱我,而且我又是个长子,所以他们希望我的心,比希望一切兄弟都切!能不叫他们失望才好?纯士说。
他俩走着谈着,不知经过多少时间,只觉得腿有些酸了,再看月影已有些斜了,已经过了十二点,因慢慢踱回家里,轻轻地开了房门睡了。
这一个月以来,纯士和素璞一面计划着他们的婚礼,一面等待家里的回信;虽然他俩都有点怀惧的心情,但是终掩不住那胜利的光芒,因为纵使家里有异言,这不过是枝节问题,对于他俩根本的计划是没有影响的,而且纯士预料着他们聪明而慈祥的父母,也绝不会拒绝他们的请求,因为这样一来,会使爱子永远不想回到他们身边去。
在他们盼望悬揣的心情中,回信最后递到纯士的手里。纯士拿了这封信,他仍然镇不住手的抖颤,心的狂跳,信看完了。——这是父亲的亲笔,唉,写得多么恳切,想得多么周密,虽然说了不少的话,但是结果他们是赞成了,父亲说:“这是你们自己终身的事情,你们既以为是幸福,我们还有什么反对的?不过我总希望你们,多用理智,少用感情,好好地努力作人,总求无负于国于家……”
纯士看完信,含笑地搂住素璞道:“你看我们的父母多好。”素璞只拿着那信发怔,最后竟滚出眼泪来了,心里充满了欢喜和伤感的情绪,在人生的路程上,悲剧结束,跟着喜剧开场,这喜剧又怎样演进开展呢?她那易感的心于是不得不流着那悲喜交集的眼泪了。纯士虽不了解她这时的心情,但看着她流出泪来,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他俩沉默了些时,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们决定在这个星期日结婚。纯士连日在忙着预备一切,素璞呢,似乎没有纯士那么起劲,本来生命在她已染上了灰色,那种不自觉的忧郁,在她灵魂里像是生了根蒂,美丽的阳光,滋润的春雨,也难在她心里,培养出一朵灿烂而纯挚的花来。何况悲剧和喜剧的衔接,是这样地急骤,正像旧渍未清,就是加上新的颜色,那旧渍仍然隐约可见呢!幸喜纯士毫无这种感觉,他的起劲热烈,无形中也影响了素璞。近来可以常看见他俩,联步并肩于早晨的树林中或黄昏的溪流旁。
婚期到了,纯士请了一位美国的文学家替他们证婚,——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和蔼而沉着的面容,强壮的身体,显露着对于生命充溢了无限的趣味,——他这是第一次替中国人证婚。那天他俩到礼拜堂时,这位文学家,偕着夫人,含笑地迎接他们。
婚礼是很简单的,他们不是教徒,但是也按照礼拜堂的结婚仪式作了。两夫妇站在牧师的面前,牧师替他们祝福,换了结婚戒指,然后那位文学家,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婚礼就这样闭幕了。出礼拜堂后这一对夫妇,同那两位证婚人,摄了一张照片,当晚就在一家酒店里,请了几个熟朋友吃了晚饭,他俩便回到他们的新屋子里去。这新屋子也是在纽约的乡间,比从前所住的那地方更远些,但是景致也更幽静些,也有丛林,有小溪,还有一道小桥。这夜他们坐着汽车回去时,正是新月初上林梢的时候,汽车如飞地经过了小溪,短桥,和涌着碧浪的麦田,听着附近人家弹奏着月光曲的神秘调子,这一对青年人,仿佛腾驾着云雾,翱翔于天堂中一般。
车子到了他们的住所,他们的房东,是一个比较矮小的青年妇人,知道他们才从婚宴回来,站在院子里向他们致祝辞,并送了一束鲜艳的玫瑰花,他俩高兴地接着致了谢,便回到房里去,——这房子布置得很雅致,台子上这时点了几枝红蜡,光影绰约,更显出一种神秘幽深的趣味来,他俩就把预备好的喜糕,同茶点摆上,请了房东的一家人来吃茶,直到深夜才散了。
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天,纯士便同着素璞到海边去旅行。那时候正是初夏的天气,海滩旁游泳的男男女女,结队成群,有的在唱歌,有的吹口琴,也有的拉提琴,有的拿着一本小说睡在沙滩上看;天空是蓝得像透明的蓝宝石,海水如翡翠般的碧绿,海的那岸,隐隐有青山矗立,这里的景致比图画更美,他俩也随着这一群幸福的人们,沿着沙滩漫步低语。黄昏时纯士曾下海去游泳,素璞坐在沙滩上望着他,只见他在水里一浮一沉,直游到满头是汗,才上来,换了衣服,精神活泼地向素璞道:“Darling,放了暑假我们搬到这里来住,你也学习游泳好不?”
素璞听了这话,便甜然一笑道:“好,可是我从没有练习过,你要帮忙才行。”
“当然,当然,”纯士爽脆地说:“我可以带你在水里玩,多么幸福,是不是,Darling?”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到旅馆去,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去。
在这个时期,他们是演着人间最平凡的剧,他们是一对新夫妇,他们快乐,他们看轻一切的人,只有他们是天之骄子。纯士大学已经读完了,下半年打算得硕士的学位,以后就预备作博士论文,这个青年人,是被幸福所包围着,他安静地生活,安静地用功,在他心里是风平浪静的;素璞呢,也进了大学,不过她不想得硕士和博士的学位,她只想读些自己欢喜的东西,以外的时间,就帮着纯士打字呀,整理家务呀。他们在不同的生活形式中,送走了再不回来的时光。这些时,他俩的世界,是比什么都平静,因此他们再不觉得风的歌唱,雨的低吟,和草木的叹息,就是那娟娟的月光,也不易激起他俩的感兴了。
纯士终于很顺利地得到博士的头衔,于是他俩没有再羁留外国的理由了,而且官费也要完结,所以在五月底,他们就预备回国。
正在他们动身的前一天,接到贺士的一封信,说他八月间要回国,希望她那时也能回去,把女儿的问题解决了;并且又说,他们这次的离婚,还不曾报告家里,因为老年人必不赞成这种举动,以后怎样说,也要大家商议才好。
素璞接到这封信,她生活的暗影,就像将雨的阴云般,一层层的厚起来,那平静的心情,又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心想这一回去,自己也有着贺士一样的困难,母亲那里还一点不晓得自己离婚,而况又结婚呢……至于那些亲戚都是和母亲一样古旧,她们绝对不会谅解我……
素璞越想越没有主意了,但是又不能终久不回去,唉,事情已到了这里,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吧!她悄悄地想着。
这些情节素璞不愿告诉纯士,所以只有自己隐忍,每每强作笑脸掩饰着。纯士因为忙着办归国的手续,所以也没有觉察出来,他依然充满着胜利的微笑,奔他的归程。
第十一章回国
他们在太平洋的归舟中,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旅行的单调生活,他们都有些感着厌倦和疲乏,每天照例坐在各人租定的帆布椅上,看那起伏变化的浪涛,听那澎湃的水声激打在船身上,他们的心是充满了渴望和欢喜。
一个如削壁的浪花,在海心中涌了起来,浮空的云朵冉冉西去,太阳照在深绿色的海上,闪着金光。素璞仰头望着云影,微微地吁了一口气道:“五年的旅客生涯,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也可以说我们的黄金时代的落没,这一回去,就不能安静地读书,你看吧,仅仅为了吃饭问题,便要整天地奔波着。”
“不错,吃饭是第一个问题,然后才到事业!”纯士怅然地说。
“你打算作什么事情呢?”素璞两眼充满了不安定的光波。
“我想还是教书吧,……我们出国已经五年了,国内的情形都已生疏,而且现在的党派又多,究竟哪一派是靠得住,简直一点把握都没有,若贸然地卷入政治漩涡,未免太危险了;在我的理想中,最好能在北平大学谋一个教授的位置,一面教书,一面细细观察国内的情形,两三年后看机会!”纯士说。
“国内的出路太少了,不问到外国学的是哪一门,回去只能教教书,究竟留学也多余。”素璞叹了一口气说。
“不必灰心,慢慢地总会有一天清朗的。”纯士颇自信地说。
“你的人生观,真是信念的,但愿能像你所揣测的就好了。”素璞仍然很忧郁地说。
“这是全中国的问题,我们俩人着急也没用,不过假使人人都存着这希望,便自然会好起来。最怕是人人灰心,所以我总是望好处着想……喂!Darling,现在且说说我们的计划吧。”
“好!”素璞听了纯士的话,这样淡淡地应着,她的心是纠缠着复杂的问题,第一件就是她和纯士的结婚,究竟公布与否的问题,最近她得到一个消息:贺士自从和她离婚后,他很悲观,虽然他已同那位德国女子订了婚,但他对于自己仍未全忘情,在朋友们面前,时时露出悲哀的情绪,他觉得人生太无意义,在残刻的人群中,找不到寄托,因此他开始皈依宗教……这一些阴影,如坚韧的绳索,紧紧地绞着她的心,以至于出血了。
在这一个困难以外,便是怎样对付她衰老的母亲,当初她要到北平去读书时,贺士家里的人原不赞成,经她母亲再三要求,才勉强地答应了;现在竟因为外出读书,认识了纯士,演出这一套离婚的悲剧来,母亲听了怎能不伤心,不愤怒,又叫她母亲对贺士的家人怎样说话?她想到这里,就想对纯士说:“我们暂且不要公开我们的关系。”但是这话究竟太难出口,这种不彻底的生活,又算什么呢?而且纯士还有他的父母,亲戚,朋友,对于这种秘密将怎样解释呢?
素璞沉沉地思索着。纯士对于她的沉默,终又忍不住了说:“Darling,你怎么不说话?”
素璞转过头去,只管看着海浪发呆。纯士从帆布椅上站了起来,坐在素璞的椅子边上说道:“素璞,你究竟在织些什么奇怪的幻想,告诉我,无论什么困难,我愿替你解决!”
“唉!”素璞声音发着颤抖道:“纯士,你不晓得我心里多么苦恼,我简直是天地间最不幸的人,细想起来,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贺士,也对不起你!……”
“唉,你简直太感伤派了,人家说钻牛犄角,越钻越窄,你就是这样的。世界上就没有各方面都完全的人,并不是别的缘故,因为各有各的时代,因之也各有各的成见,你打算使每个人都满意,结果怎样呢?一定弄到谁也不满意你,而且你又不愿作平凡的人,你要保存个性,既是这样,人心不同,正如人的脸,你的个性越强,你越不能获得世俗的赞赏,这真是何苦呢?”
“够了,够了,你的哲学也发挥得差不多了,只可惜我是块顽石,不知道哪一天才会点头!”素璞发出无可奈何的淡笑。
夜的翅翼,已从东方的海上,渐渐张开来,风神含着愤怒,从东南方虎吼而来,激起了浪涛的反抗,船身有些支不住的颠摆着,素璞连忙把大衣裹紧了身体,同纯士回到舱里去。已是晚饭的时候,他们换了整齐的夜礼服,到食堂里安静地坐下,那些服饰整洁的Boy轮流地上着菜。饭后,音乐悠悠扬扬地奏起来,那些裸肩露背的西洋女人,便如蛱蝶穿花般,在舞厅里旋转着。
素璞同纯士也舞了一回,走到船栏旁时,忽见海里捧出一轮明月来,清光万里,照得海水,森寒刺心;这一对旅思缠绵的人儿,在月影下,紧紧地偎倚着。纯士望着无际的海天说:“Darling!但愿我们此后的生活,像这莹洁的海,宽阔自由。”
“纯士呵!”素璞低声叫道:“在这个世界,你是第一个好良心的人;可是命运对你太不客气了,它时时在玫瑰酒汁中加了些苦味。”
“素璞!Darling,”纯士有些愀然地说:“你近来真的变了,自从我们离开美国的海岸以来,我不曾看见你快乐的笑靥,你究竟为了什么?”
“我有一件隐藏心底的要求,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勇气向你剖白,唉,纯士,你太好了,因此越显得我的要求对你太残忍了。”素璞声音和将断的音弦般,那样急迫地颤着。
“但是,素璞!你相信,我是用全生命爱你吗?”纯士真诚地说。
“哦,相信的,正是为了相信你爱我,所以不忍再使你受苦!”
“但是,素璞!你要晓得,你这样的苦着自己,我仍然是不会快乐的,所以你还是明白地说了吧!”
“纯士!你允许我,无论怎样,你要好好地安慰自己,要以你的事业为重!”
“唉,素璞!在我俩间莫非又有什么变故吗?……但是我愿意允许你的要求,我总应着不使你伤心!”
“纯士!亲爱的,你听我说,你不必问什么原因,我们到了中国,暂且分住一年,或者不到一年;若是命运不太难为我们,那未必有复合的一天。”
“是的,素璞!我尊重你的意见,我也不追问什么原因,更希望这只是梦一般的事实,在我清醒时,你仍然好好的在我的身边。”
素璞感激得流着眼泪,轻轻地吻着纯士的手,他俩沉默地回到舱里睡了。
庞大的船身,在一天早晨,安然地进了黄浦江,十点左右泊了岸。许多接客的人群中,没有他俩的亲人和朋友,所以他们毫无耽搁地上了岸,把行李交给一家旅馆的接水茶房,雇了一辆汽车奔西藏路去。
他们在旅馆里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会儿,素璞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了,雇车到县城去投奔她的女朋友。纯士呢,去看了几个住在上海的亲戚和朋友,便匆匆搭车到北平去。
到了家里见过父亲和母亲,这两位慈和的老人,见他独自回来,很诧异地问道:“素璞呢,她怎么不和你一路回来?”
“哦,她到苏州去看她的母亲,听好她母亲近来身体多病,她想陪她住些时候,并且也要去看看她的女儿。”
母亲沉吟了一下,显着迟疑样子,问道:“她的女儿跟哪个呢?”
“素璞的意思,要她在自己身边,因为她觉得让这孩子跟了父亲,是太残忍了!”
“可是带在你们身边,你愿意吗?”
纯士听见母亲这样问,心头禁不住有些跳,低头想了想道:“我想多一个小孩子,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嗯!”母亲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年轻人,到底什么都不懂,你想,你才结婚,家里就有这样大的一个孩子,亲戚们问起来,你怎么说?……所以我从前警诫你,不要和她亲近,也就为了这些缘故,不然她也很好,我为什么不赞成呢?现在你们既然已经结了婚,我也不愿多说,不过那个孩子无论如何,带在你们身边总不方便呢!”
纯士觉得母亲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过素璞若舍弃她的女儿,她必永远不会快乐,而且我既爱她,当然也应爱她所爱的人,所谓“爱屋及乌”的意思,不过我又怎么应付母亲呢?纯士踌躇着,竟没有办法,只好说道:“等素璞回来了,再细细商量吧!”
“也好。”母亲淡淡地说着,这段谈话就算收束,但是在纯士的心里,却增加了一层纠纷。
纯士初意本想在北平作事,但是沉闷的故都,简直出路更少,奔走了几天,毫无结果,只得仍到上海来设法,所以他在家只住了十天,便又匆匆南来了。
这次他到上海,知道兄弟明士和他的妻子也在上海,所以他便搬到他们的家里暂住。
明士看见纯士独自来了,不免也是诧异地问道:“听见你已和素璞结了婚,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她自己家里看母亲去了!”纯士这样回答,这本是很近人情的事,所以明士夫妇也毫不疑惑了。
但是经过几天的相处,纯士忧郁的神情,使得他们怀疑起来。在一天下午,大家都坐在书房吃西瓜时,纯士只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叹气,明士忍不住地问道:“纯哥,你到底隐藏些什么秘密?这神情简直太可疑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心里有点懒懒的罢了。”纯士仍然掩饰着。
“老兄何必掩饰呢,你的神色比你的说话更清楚地告诉我们,你心里藏着一些不高兴的事情呢!”明士的妻说。
“你们的眼睛真太厉害了!其实呢,在你们面前本来不用隐瞒,不过就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她到底为了什么这样做作?”
“你是不是指的素璞姊,”明士的妻微笑地说。“如果是的,那么你赶紧把事实告诉我,我是最了解女人的心的,也许能替你分析出个结果来!”
明士听了妻的话,也笑道:“这话倒不错,你快告诉我们,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事实很简单,她不让我问理由,在这一年内,她暂时不和我同居,你看多奇怪呀!”
明士的妻听了这话,低头想了想道:“我想她一定有些难以告诉你的隐痛,一定是她的母亲不赞成她和贺士离婚!”
“恐怕还不只如此,”明士接着说:“一定更反对她离婚再嫁,在我们礼教森严的中国,女人是不能再嫁的,男人当然可以再娶,——尤其是在乡下,那些自命维持名教的老乡绅,要拼命地反对了,你不是说素璞的父亲,原来也是一个乡绅吗?”
纯士点头道:“我相信你的推测是对的,不过以后究竟怎样下场呢?……而且素璞是受过新文化的洗礼的,她既想打破礼教的樊篱,就应当作个彻底,为什么走两步又退一步呢?”
“唉,这就是女人的心了!”明士的妻说:“你们翻开历史看,从古到今,有几个女人不怕社会的讥弹呢?本来也难怪女人,这个社会对于女人是特别的责备的严,我想素璞姊现在的心也够苦了,她要作这个社会里的女人先锋,但是她的勇气还不够,所以她的行动,更弄得令人不可捉摸了,这是时代病,纯哥!只看你能帮她多少忙,如果她能打出这一关,你们的前途仍然是灿烂而光明的。”
“你叫我怎样帮忙?我不能掩住每个人的嘴,叫他们不讥弹,是不是?”
“不过你能使素璞不怕讥弹,不就好了吗?”明士说。
“是的,这的确是素璞的思想还不够彻底,如果能够使她的思想更进一步,这一些枝节便可剪除了。”纯士说。
纯士经过这一番的谈话,他的心似乎安静得多了,他预备立刻写信给素璞。
在他们吃过西瓜后,他便拿了信笺信套,独自躲到楼上去写信。
暑假将完时,纯士受了湖北某大家的聘,不得不离开上海。当他上船时,他的心情仍然是忧郁的,他握住明士的手说:“我好像是被充军到西伯利亚的心情!”
“我希望你再到上海时,素璞已经改变了她的思想。”明士安慰他。
“不过她最近的信,还是那样弄不清。”
“忍耐吧,纯哥!……这一切的纠纷除了忍耐,是没有办法的。”明士很有经验似地说。
船上的人挤得如市集般,明士看着纯士把行李安放好,便告辞回去了。在路上他心里竟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怅惘,大马路上的灯光,争奇斗胜地闪烁着,人群如潮水般流动,“这种种色色的人,也有着种种色色的心,于是人生便形成了永久的纠纷。”明士感慨似地吁了一口气。
第十二章忏悔
素璞自从和纯士分别后,在她朋友家里住了两天,便到苏州乡下,去看母亲和孩子。
到家时,竹篱边正卧着一头黄狗,听见生人的脚步声连忙窜起来,汪汪地吠着,跟着竹篱门开了,出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向她望着;素璞也向她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正是自己的孩子,上前一把搂住她道:“阿囡,你不认得妈妈了?”那孩子只惊奇地看着她,一面挣脱了身子,跑到里面叫道:“外婆,快来!”
跟着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来,见素璞连忙叫道:“啊!阿素你从外国回来了,我前几天接到你到上海的信,想你总还有两天耽搁,不想这时候就到家了。”老太太一面说一面喊娘姨,替素璞把行李搬进去,一面又指着那女孩子道:“你看阿固都长得这么高了!”
“妈妈,她现在没进学堂吗?”
“原先她在这里小学读书,这些日子因为出疹子,所以这半年就不曾让她上学,这一下好了,你回来好好地照应照应她吧!说起来这孩子也就可怜,这么一点年纪,就离开爹娘,跟着我虽然也不至受委屈,但我年纪也大了,家里事情又烦,到底不如在你身边好,听说她爹也要回来了,你们好好地过起来,我这就放心了。”
素璞听了妈妈的一番话,再偷眼看看妈妈老迈的形景,心里早禁不住一酸,同时站在妈妈身边那个孩子,一双无邪的眼睛,亲切地望着自己,似乎在恳求自己,不要再抛弃她似的,那眼泪便再也咽不下去了。孩子看见她哭,也用小手揩着眼睛,老太太更是老泪纵横,这一股难以分析是悲是喜的情绪,包围了她们。后来还是娘姨来叫素璞去洗脸,老太太才止住眼泪,叫家里雇的长工小王,带阿囡出去玩,她自己忙着张罗收拾房间,安顿素璞。
晚上母亲和孩子都睡了,素璞回到她自己房里,坐在灯前,呆呆望着映在窗上的孤影沉思,许多纠纷的问题,如潮水般都涌到心里来,她深深地叹息着:“这是一个多么纠纷的人生呀!”
她把日记本摊开,在那上面写道:
某月某日今天是我到家的第一日,也就是我被审判的一天。妈妈还在梦想着我同贺士,以后团聚美满的生活;阿囡呢,在她那纯洁的小心灵中,正响着欢喜的歌声,今天她睡的时候,她曾对母亲说:“外婆,等妈妈休息过来时,我便跟妈妈去睡,以后我永远不离妈妈了,爸爸回来时,我跟着妈妈到上海去。”唉!阿囡,我对不住你呢,妈妈犯了自私的罪恶,在你这小小的生命史上,我已亲手给你划了一道亘古不能消灭的伤痕。你的妈妈和爸爸永远不能共同的爱护你,你有了妈妈便失掉了爸爸,不然就要失掉妈妈。唉!我太自私了,为什么不能为着孩子忍受一切呢?唉!忏悔呀,我不该,真不该弃掉贺士,不然这孩子在我们俩人之间,不正是一个永无愁怨的小天使吗?现在,她简直被毁坏了。
其实呢,贺士也不是一个坏人,他纵然有一些对不住我的行为,不过我又何尝对得住他,唉!我不应当和纯士结婚,当他认识那位金女士时,我就应当趁机拒绝他,为什么我那样自私?为了不愿纯士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我便不顾一切地毁灭,只顾抓住那个纯洁的青年人呢!唉!天呀,我现在要怎样办?……,唉!为了女孩,我还应当回到贺士那里去,是的,只有回到他那里去,母亲衰老残年我何忍再在她心上划一道伤痕呢?……而且纯士也可以免去困难,他的妈妈不喜阿囡带在他的身边,那也是人情;我回到贺士那里去,纯士虽然也要难过,但是纯士也当原谅我——而且我相信他一定能原谅我的吧!不久他另外结了婚,慢慢地就好了,……不,不能,我除非没有知觉,不然我忍受得住吗?……
素璞放下笔,如狂般地跑到床上,将一床夹被,蒙在头上,拼命地流泪,呜咽,直到天快发亮了,她才朦胧睡去。
素璞在家里住了两个月,表面上她是强装笑脸,而在深夜大家都睡着了时,她便让眼泪流湿了枕衣。
在一天下午,她接到贺士从上海寄来的快信,叫她立刻到上海来。素璞对母亲说了,母亲欢喜得出眼泪道:“好,你快去吧。你们已经几年不见面了,年轻轻的人正刚快乐的生活,阿囡也带去,见见爸爸,可怜她爸爸走时,她还不会认人呢!”
素璞被母亲一席话,说得几乎忍不住放声痛哭,连忙托故走开了。
第二天素璞果真带了阿囡到上海。那时贺士住在旅馆里,素璞找到了贺士,两个人见了面,态度都有些不自然。素璞坐在椅上,沉默着,阿囡只躲在素璞身边;贺士冷眼看她,便伸手拉过来道:“阿囡!你不认得我了吧!”阿囡摇摇头,挣脱了手,仍旧站在素璞身边去。
“你前天到的吗?”素璞向贺士问。
“对了,你们是坐早车来的……”贺士说:“只怕肚子饿了,我们先出去吃饭吧,这旅馆的饭菜不能吃。”
他们一同到了附近一家大餐馆里,叫了三份大菜。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没有多谈什么,吃完饭他们仍旧回到旅馆去。贺士燃了一枝香烟,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说道:“纯士现在上海吗?”
“你问他作什么?”素璞冷冷地回答。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罢了!”贺士也是冷冷地回答。
“我们的问题究竟怎么解决呢?”素璞说。
“还有什么问题吗?……孩子你愿意带呢,就带着,不然交给我就是了。”贺士说完,叹了一口气;阿囡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睁着亮晶晶的眼呆望着。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素璞说:“我想我们有深谈的必要。”
“谈谈也好,不过这地方不方便,我打算一两天到杭州去一趟,你能同去吗?……你应当仔细想想,因为我们现在仅仅是朋友了!”贺士苦笑着说。
素璞转过头去,悄悄地拭干了溢出来的泪液答道:
“我想纯士一定相信我的,我便同你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你自己斟酌吧!”贺士说:“纯士现在哪里?”
“他到湖北教书去了。”
“哦,原来如此,那么你怎么不同去呢?”
素璞的脸红了,低下头半晌不作声,那眼泪像珠子般滚到衣襟上。
“唉!你又何必伤感!你把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去的。”
素璞听了这话,抬起头,望了贺士一望,本望告诉自己最近的决定,但是这种反复无常的举动,自己想想真难开口,并且还不知道贺士和那德国女子,究竟怎样,如果他们已决定结婚了,又怎么办呢,因此便忍住了。
过了一些时候,贺士才说道:
“你既然愿意同我到杭州去,那么我们就赶今晚六点钟的特别快车去吧!
“也好,现在已经四点钟,收拾收拾,差不多该动身了。”
贺士点头答应,一面又叫茶房来算清账目,然后叫了一辆汽车直奔火车站去。
到了杭州已经深夜了。
第二天素璞同贺士,带着孩子,雇了车,到灵隐去。他们在北高峰的一座亭子里歇了歇,又到白云洞去。
这时天气非常炎热,湖水被日光蒸晒到变成一股热气,压得人几乎窒了呼吸。素璞和贺士满身满脸都是汗,这时走进这阴凉的山洞,心神才觉爽快了,贺士说:
“这个地方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好好地谈谈吧!”
阿囡在洞口采花玩耍,贺士和素璞各拣了一块山石,对面坐下,素璞先说道:
“贺士,你近来生活怎样?我觉得你似乎瘦了些!”
贺士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道:“我的生活吗?就是这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之,世界上的事情,我只感到嚼蜡般的乏味!”
“那又何必呢?听说你已有结婚的日期了,那个德国女子,听说也是受过大学教育,将来你们一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了!”素璞试探地说。
“美满的家庭吗?我倒也是这么希望着,不过靠得住否,谁也不知道,真的,我近来心性简直变了,你知道我已经作了天主教的教徒吗?”贺士说。
“这可是怪事,你从来不相信宗教的呀,怎么忽然变了呢?”素璞说。
“宗教这个东西,虽然没有什么真理的根据,不过对于失意人却大有用处呢!”
“唉!”素璞叹息道:“你近来为什么总是这样悲观,难道你不满意那个德国女子吗?或者还有别的缘故呢?”
“缘故很简单,许多事实是逼着我悲观,因之我的思想也不能不悲观了。”
“贺士,我也许是使你悲观的原因吧!”素璞的声音有些发抖了。
“不用提那些吧,那只是……”
“只是什么?”
“一个使人惊惧的恶梦罢了!”
素璞支持不住地呜咽道:“贺士!我想不到今天的悔恨!我使你受苦,使孩子受苦,也使纯士受苦!”
“命运如此呵,素璞!”
“但是我们不能再造命运吗?贺士!我假使仍旧回到你这里来,你能免掉痛苦吗?”
“哦,素璞!你倒会开玩笑,须知人生不是这样的儿戏般的东西,你回到我这里来,试问你怎样对纯士!再说我已同那个德国女子订了婚,我们未来的幸福如何,虽不敢决定,但我却没有理由,提出和她解除婚约呢!此外还有一层……”贺士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还有一层什么?怎么又不说了?”
“还有一层呵!素璞!你知道我对于人生是很严重的;你试想,我有一天想到我的妻子,曾和另外一个男人住了两年,我心里能无伤痕吗?……我还能快活吗?……”
这是一句真话,但是它太使素璞伤心了,她哭得晕倒在地下:阿固连忙跑来,睁着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看见妈妈直挺挺的睡在地下,也放声哭起来。贺士慌忙地抱起素璞来,灌了她一些泉水,才慢慢地醒过来,兀自呜咽不止道:“贺士!……我忏悔,我一生都要忏悔……”
“过去的已是过去了,你难得遇到纯士这样对于爱情又伟大又真诚的男人,你应当同他好好地过你的生活,孩子呢,你愿意你就带在身边好了,至于我也何尝没有快乐的前途。我们此后作一个永不相忘的朋友罢了!”
从杭州回来后,贺士便到香港去;阿囡仍旧跟着素璞,回到苏州。刚到家,就看见母亲递了三封信给她,素璞接过来一看,认得都是纯士的字,她的眼泪跟着又滚了下来,连忙走到屋里,把信拆开看。第一封信有几句是对于她到杭州去的话,她细细地读了又读,她觉得纯士太好了,连忙拿出日记,把那几句抄在上面:
素璞!我相信你如相信自己一样,你去会贺士很应当,你还应当感谢他;对我们的成全。我们所有的快乐,都是他给我们的!”
素璞放下日记,手边拿过一张纸写给纯士道:
唉,纯士!纯士!这世界上只有你是能了解我的,你是认清我的人格的,妈妈面前所不能开口的,只有向你说;但是纯士呀,在这世界上,我也最对不住你,你知道,我曾自动地想离开你,抛弃你,并不是我不爱你,唉,纯士!我敢对天发誓,我爱你比爱自己还甚,但是我为什么忍心叫你受苦,唉,纯士!不得已呀!我是一个过渡时代的女人,我脑子里还有封建时代的余毒,我不能忍受那些冷讽热骂,我不能贯彻我自己的梦想,我是弱者,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弱女子。这么一个时代下的牺牲者,结果,竟连累了你,连累了那无罪的孩子!
纯士啊!在这种情形下,我只有忏悔,只有自罚,纯士!多谢你的好意!我现在不能到你身边来,最好你忘了我吧。
素璞把这封信寄给了纯士,她仍住在家里,每天除了教阿囡读书外,她便只有沉默。后来母亲看她的神色不对,极力地追问她,她才含着泪告诉了母亲道:“贺士已同我离了婚。”
“离了婚,简直是梦话吧!”母亲颤抖地说。
“真的,因为他在德国认得了一个女人,所以我们便只好离婚了。”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唉!难道你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他吗?”
“是的,妈妈!他的心既然变了,强扭住又有什么用?”
母亲听了这话,也只有伤心落泪,素璞忍住悲痛劝慰道:“妈妈也不必伤心,这都是命运!”
“唉!我早担心,所以逼着他结了婚再走,现在到底是这么个下场!”
“妈妈!”素璞勉强地笑道:“从此我不离开妈妈了,这还不该喜欢吗?”
“唉!”妈妈仍然垂着泪,素璞的心,流着血,她听见自己心弦的颤抖。
匆匆的岁月早又到深秋了,素璞的心情也更黯淡,忽然一天纯士寄了一封快信来,说他现在病了,客中没有一个问慰的人,况且又正是秋风秋雨的天气,他希望素璞能去看他;另外又寄了一首勃朗宁的诗是:“神未必这样想”。她看见那首诗,对于人生的忠实勇敢,已经够流泪了,再看见纯士在那“神未必这样想”的一句话上,加以密密的圈,并在下面注了一行小字道:
素璞!这诗人已指示了我们:那两个青年男女,因为顾忌世人的讥弹,因为不能勇敢决定,把生命变成补钉,而世上的人方在那里赞叹他们,但是聪明正直的神,他未必这样想。素璞:你不能更勇敢地跳出人间的牢狱吗?你不能为自己而作人吗?你为保存礼教的假面具,把自己的生活,弄成这样黯淡,你给了世人一些什么呢?素璞!这只是罪过罢了!你也已经为求忠实光明的人生流过血,你也已经替世人开出一条血路,但是现在你又把这些血迹掩埋了,又把这条血路塞住了,使后来的人,看了你的努力的失败,更加胆怯,永远辗转在那虚伪补钉的生活里,素璞!无论怎样,你的这种措施,太使人悲伤了。
素璞把这封信放在枕头旁,一天看到晚,想到晚,她不知应当怎么办。只让眼泪滴在这张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但“神未必这样想”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她,也许这就是第一道光明的闪电,跟着就有雷雨或风电的变化吧!但愿上帝祝福他们。